櫻鎮也有了皮虱飛舞
河灘裡所有的淘沙都停止了,大工廠工地一時沒有了沙料施工,就暫停下來,開始在南河村下邊的大工廠生活規劃區內拆遷舊屋。這些都是百年老屋,牆用木板夾土槌打而成,或是土坯砌壘,外邊塗抹著帶稻糠的泥皮。成片的老屋推倒後,塵土騰起。塵土團像蘑菇一樣升在空中,久久不散,濃烈的嗆味瀰漫整個南河村,也從河面飄到鎮街上。相當多的人開始咳嗽,咳嗽又都嚴重,有人差點就閉過氣去。直等到塵土團慢慢散去,仍有著白色的粉末在飛,當這白色粉末落在了樹上、草上、豬雞貓狗身上,也落在人的頭上肩上,才發現那已不是塵土也不是什麼植物花粉,竟都是虱子。虱子乾癟得如同麥麩皮,發白髮暗,仔細看了才能看出腦袋上的嘴,和嘴上的一根像針一樣的小吸管。這些虱子吸吮了人畜血飽滿起來,認出了這是櫻鎮的老虱子,不同於大礦區那邊過來的黑虱子,也不同於大礦區過來的黑虱子和當地白虱交配後的不黑不白的虱子。
牙科所曹九九的老爹九十多了,身上也有了一隻白虱子,就呵呵地笑,突然才發覺很久以來,原來心裡仍還有著一種懷念老虱子的感覺。
帶燈與瘋子
天開始涼了,人都穿得厚起來,鎮政府的白毛狗白再不白,長毛下生出了一層灰絨。竹子晚上要尾隨帶燈,心裡畢竟害怕,就把狗帶上,她給狗說:千萬不出聲!狗似乎聽得懂,果然不亂跑,也不咬。
下過了一場小雨,連續的幾個晚上沒有月亮,看著地上白亮處以為是路面,踏上去就踩了泥和水。真正的路面是黑的,竹子就在黑處走。竹子還擔心帶燈會不會就踩到泥水,沒有,她每一步都走在黑處,而且時不時彎下腰了,把干路面上的磚頭挪去,甚至一疙瘩牛糞豬屎也都踢開。但是,就在七拐子巷口,帶燈和那個瘋子相遇。
竹子不耽心是夜裡有獸,狼呀野豬呀甚或黃鼠狼子和狐狸,只會出沒在接官、鵓鴿硯、石門那些高山村寨,它們不會來到鎮街的。擔心的是鎮街上有人喝酒和打麻將而出來,突然碰上了帶燈,不是他們被帶燈的夜遊驚嚇就是他們要驚嚇了帶燈。再擔心的就是遇上瘋子,瘋子是白日黑夜地在鎮街上亂竄,遇上了會有什麼舉動呢,會說什麼話呢?
竹子緊張地看見帶燈和瘋子相遇了,她使勁地用腿夾緊狗,準備著一旦有了什麼意外她就要衝過去了。但她看到了令她目瞪口呆的一幕。
瘋子是從七拐子巷裡過來的,與其說是過來的,不如說是飄來的,他像片樹葉,無聲地貼在巷子的東牆上,再無聲地貼到巷子的西牆上,貼來貼去,每次都斜一個三角,就又貼在了巷口的電線桿上,看著帶燈。帶燈也看見了瘋子。他們沒有相互看著,沒有說話,卻嗤嗤地笑,似乎約定好了在這裡相見,各自對著對方的準時到來感到滿意。後來,瘋子突然看見了什麼就撲向了街斜對麵店鋪門口,帶燈也跟著撲向了店舖門口,瘋子在四處尋找什麼,帶燈也在尋找什麼,甚至有點生氣,轉身到了另一家店舖門口彎腰瞅下水道,瘋子也跟過來。是什麼都沒有尋找到吧,都垂頭喪氣地甩著手。再後來,他們就向街的那頭跑去,一邊跑,一邊手還在空中抓一下,或用腳在地上跺,像是窮追不捨什麼東西,而一直跑得看不見了。
竹子在琢磨,先前看到瘋子的時候,瘋子總說他在捉鬼,鎮街上是有鬼的,他一直在攆著鬼跑。那麼,現在他們還是在捉鬼攆鬼嗎?這世上真有鬼嗎,人瘋了可以看見鬼,人患了夜遊症也可以看見鬼嗎?竹子蹴下身看狗的眼,常說動物是能看到一切的,她說:你看到什麼了嗎?狗的眼光在夜裡是藍的,但狗眼裡並沒有一絲的驚恐。
竹子領著狗也從街上跑過去,跑得很快,又盡量不發出聲響,可就是沒有追上帶燈和瘋子。轉了四條巷子,又繞到了北鎮街後面和南鎮街前,似乎有人在爬樹,那麼高的樹都爬上去,到了跟前卻什麼都沒有。又似乎看見了那排房屋上有人一前一後地跳過,再定睛看時,又都不見了。竹子不相信帶燈能爬高上低,也不相信帶燈身手能那麼敏捷,但患了夜遊症一切可能都會發生嗎?!
竹子和狗到底沒見到帶燈,夜越來越黑了,她知道天快要亮了,即便帶燈沒蹤沒影,天一亮她就該清醒了,所以自己也往鎮政府大院來。沒想到的是剛剛從鎮街拐進到鎮政府的巷口,巷子裡卻走著帶燈,她放慢了腳步,等著帶燈進了大門。竹子最後回到房間,帶燈已經安然睡下了,絲絲地發著酣聲,竹子就一直靜靜坐下,坐得全身都發涼。
提了一籃子水
灶上吃餃子,大家都敲著碗去了,帶燈卻要給竹子說她剛才在雜誌上讀到的一個小故事。故事是一個小姑娘去河裡提水。她用竹籃子提的,提回來籃子裡沒有一滴水。她母親問:水呢?她說:一路上水餵了花,餵了草。竹子說:這啥意思?帶燈說:這過程多美妙的。
塤不見了
帶燈明顯地瘦,真的是削著地瘦,春天裡的衣服穿上都寬鬆了許多。她在尋找前幾年的衣服,卻突然問:竹子,你拿了塤?竹子說:我沒有。在哪兒放著?帶燈說:記得先放在箱子裡,後又放在書架子上。竹子說:咱院子裡誰偷了?帶燈說:都反感我吹塤的,誰偷呀,誰又敢?!兩人就把箱子裡的衣物全倒出來,又挪開了書架,頭上都出汗了,還是尋不著塤。竹子說:會不會你出去拿著丟失了?帶燈說:我出去拿著?這些天我到哪兒去了?沒去呀!竹子趕緊掩飾,說:就是呀,它還能自己跑了不成?!帶燈就不尋了,坐在那裡喘氣,說:那真的是它走了,不讓我吹了。竹子看著她,心裡一陣酸楚,眼淚要流下來,忙蹴下身,裝著還在床下面瞅。帶燈說:不讓我吹了我就不吹了,聽你吹吧。竹子說:我哪兒會吹塤,塤又沒有了。帶燈說:你吹笛子,你應該吹笛子。竹子說:我怎麼應該吹笛子?帶燈說:你叫竹子麼,竹子烙出眼兒就是笛子麼。竹子說:咦,我倒有個想法了,我也要改名了,改成笛子。
說事
竹子改名笛子,鎮政府大院裡的人沒一個認可,依然叫她竹子。
這一天,帶燈要竹子和她去松雲寺看古松,竹子想正好去那裡掛紅布帶子為她祛病,也就懷裡揣了個紅布帶子跟著去了。經過大工廠工地,帶燈又提出去看那驛站舊址吧,或許那寫有「秦嶺櫻驛玉井蓮,花開十丈藕如船」的石刻被毀後,還有殘片遺落在那裡吧。舊址上肯定是沒有撿到殘片,那裡已經有水泥房子建起來。仍往松雲寺去,坡根的河灣處寂靜無聲,蘆葦和蒲草一人多高,竟然密密麻麻從河灣後一直蔓延著灣前的河灘。河灘裡不淘沙了,河邊的蘆葦和蒲草就這麼迅速生長,長瘋長野了。遠遠的地方,有人用樹枝扎編了一個排子,好像是王采采的兒子,也好像是楊二貓,叫了一聲,排子卻被劃進了蘆葦裡。帶燈突然說:今早政府大院裡熱鬧,因為又要調整村幹部了,不同派別人員都來說話。說好的話說壞的話,當面說的,寫了匿名信的,還有面對面揭發謾罵的,也有動手打架的。梅有糧又滿口白沫地喊叫村支書十二年不公佈賬目了,要創世界紀錄呀,還喊叫村支部把五百元的特殊黨費自己花了,給八十多歲老年人代領的六百元補貼發下來是六百元假錢,把一殘疾人災後倒房重建款兩萬元自己頂名領了。竹子聽她說著,覺得詫異,說:今早上鎮政府大院來了人?沒有啊!帶燈說:沒有?咋能沒有?我接待的他們咋能沒有?!
過了一會兒,帶燈又說白仁寶侯幹事和吳幹事,那麼多事,那麼低級,如蒼蠅一樣,啥都見過啥都敢吃一口,吃不上了就瞎哄哄。說完了就問竹子,是不是為了玫瑰也要給刺澆水?
過了一會兒,帶燈卻又給竹子說起她去了一趟白土坡村的所見所聞。
我在山脊兒上的甘草窩躺著曬太陽。山的陽坡一面對著我回去走的大路,一面坡下叫野貓溝,都是莊稼。村長的媳婦在掰包谷,只聽見嘩啦聲。這時對面坡滾下石塊兒,她大聲問誰在上頭,那人說挖蠍子哩。她說把石頭弄下了一塊咋不把你滾下來?那人說我滾下去怕塌住你。她說塌死老娘!這女人四十七八,人胖腿短,牙長氣虛,走路只是兩條小腿在前後擺動,吵架時咬牙抽唇,聲像哭腔蚊子。她曾兼村婦聯專幹,不會業務來鎮政府開會交報表時總斜身挎個大包,裡邊拿竹筍拳芽給包村幹部讓代寫。修水泥路時她壟斷了拾水泥袋,聽說賣後一月比鎮幹部掙錢少不了多少。路修到村裡,村民以為水泥是公家的都想給自家門前多鏟一掀,她到家家去吵罵,一早晨下來臉被抓破衣服被拽,爛鞋被踢進水裡。村長不露頭那是他承包了修路掙錢,不能惹村民因為要被選舉。她現在掰了大堆包谷棒子,村長騎摩托往回帶,正裝袋時一女人飛快走來。女人瘦干利索,村長媳婦抬頭開罵你來攆他的,咋不嫁他?!那女人說你咋不死麼你今日死我明日就嫁他。村長媳婦說你想個美,我家四間房蓋了,你還住那間半破屋,他不要我他是瓜慫啊?!村長指著他媳婦說你再說一句我抵命你!那女人說狠狠打死她!這時坡上挖蠍子的人放兩個大石頭下去,那女人往上看看逃出溝。一會兒溝腦上小跑著兩人,抬了擔架,挖蠍人問咋啦,說兩家鬧氣了。問啥樣?說王栓磨的頭破了,劉治中的媳婦氣死了。村長和挖蠍人說劉治中兩口子掙死掙活地幫王栓磨把房蓋了,想叫兒子去當上門女婿,誰知王栓磨叫兩個孩子出去打工弄個生米做熟飯了能省些禮錢,結果女兒讓別的打工的把活給做了,劉治中的兒子被蹬了。劉治中不是省油的燈,兩家的膏藥都不好烤。他們說,唉,早晚得一架打!
帶燈又說:大工廠又要修去生活區的那條路了,南河村肯定不得安寧了。可我知道不能出問題,出問題咱們辛苦了半天就白幹了。支書和村長不配套互相挑事說辭對方,我也來個不受理,矛盾讓他們自己消化。鎮長是見他們一個責批一個,不給絲毫的幻想靠鎮政府,盡交辦於我,我就逼村幹部解決。我是他們往鎮政府的橋樑。我說我不結實了過不去你們。實際上村民自治化是化解矛盾的有效方式,上級往往把問題搞大搞虛搞複雜,像人有病多數是可以自愈的。支書有才能有震懾力就是他太耍大,不謙虛。村長也是尋個老鼠咬布袋難受得很,我給他解釋這就像人生之路走到泥濘這一段了只有走過來。我現在也知道多數人都是心裡不愉快,事況重重是生活的常態,我心情舒暢的情境也是偶然現象。我這斷定對不對,是我受污染了吧。
帶燈又說起王隨風了。
她說:昨天火燒火燎地開個會,加強信訪,安度春節,內緊外松,重獎重懲。我從前一個人能控制全鎮的,現在只有一個危險分子但是很嚴重,這就是王隨風。如果綜治辦裡我做過閻王,櫻鎮上是有我指揮的一些小鬼,對於上訪者,我曾讓閒逛鬼給看守,把上訪者帶去走親戚,在河裡差點被水刮走;讓酒鬼給看守,一夜八瓶燒酒把胃都喝穿孔了;讓麻將鬼去看守;讓是非鬼去間離。而王隨風整得我沒轍,我想哄她認個乾姊妹,給她買個襖兒能穩定好她,然後鎮政府報錢,否則我就玩完了。
總有幾天煩呀煩的,這兩天總是煩自己像個刺蝟一樣,不像別人溫順適應。我隨性而動很不一樣地走著自己的路,這不對呀,活人不能像藝術品越特別越好。我知道我有擔當能作為,而我向前走的時候必定踏草損枝踐籐踩刺,雖度過了災難踏上了道途卻又有了小草枝條的呻吟,這呻吟觸及我的心讓我搖搖晃晃鎮靜不了自己。所以我也很孤獨地存在著,被別人疑惑,也恐懼著也訕笑著也羨慕著也仇恨著也恭維著也參照著,看我好像很需要很離不開他們而又超然他們,誰都有機會實際上誰都沒有機會。你說我這個能愛嗎,能有人敢愛嗎,能給愛人舒適的空間嗎?我像塊僵硬的石頭,榆樹疙瘩躲在劣質的地方永不入藝術家的法眼和雕刻刀的。冥頑不化死心塌地在心中畫鬼描仙,塗妖繪神,吃齋不念佛憐人不惜人。我是個怪人不是壞人。
竹子一直沒有插話,任著帶燈往下說,帶燈說的大都是她也知道的事,但這些事或是多年前的事,或是幾家人的事被說成了一件。竹子的眼淚淅淅地流了下來。
帶燈又說了驚天新聞
坡道上,帶燈狠勁地捋菊花,把一朵最黃的插在頭上,又連枝拔下一撮編成花環戴在脖子上,然後就把外套脫下來,包了那麼一大包。竹子說:可以做枕頭!帶燈說:做枕頭。可帶燈捋的菊花太多了,她說:滿坡的野菊囚在枕頭裡,給你給我。竹子說:給我?帶燈說:不是你,是元天亮。竹子一下子愣住,說:你說誰?帶燈說:元天亮啊!竹子說:你怎麼能說這話?帶燈說:這話我天天說,說過一年多了!竹子知道帶燈又說胡話了,她不忍心去揭穿或勸慰,就嘿嘿地給帶燈笑,帶燈也嘿嘿嘿地給她笑,說:這都是真的!
下坡的時候,帶燈還說了一句,竹子目瞪口呆。
帶燈是說:儘管所有女人都可能是妻子,但只有極少幸運的妻子才能做真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