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霸槽去洛鎮的第二天,支書和水皮從學習班回來了。支書似乎還是老樣,只是鬍子白了,但水皮完全失了人形,那個瘦呀,皮包了骨頭,眼窩深陷,嘴唇發白,喉結竟然大得像個核桃。
那個下午,灶火和冬生往窯場運煤,半坡上停了架子車歇著,那幾隻白嘴紅尾鳥噗噗啦啦從山下往山上飛,最後就落在山神廟前的白皮松上,屹岬嶺上的太陽只剩下一半,一道霞光又把白皮松照成了紅皮松。這是古爐村的每一天裡最美的時候。冬生說:誰來又找善人說病了,現在咋這多的病呀?!灶火說:也真是,這麼美的地方就是人多病。冬生往山下看去,果然有一個人背著一個人走上來,就說:善人會捏骨這我信哩,你說他給人說病,病真的就能說好嗎?灶火說:啥事情幹得時間久了,就來神氣哩,善人長年說病,他說病可能就靈驗的。這就像朱大櫃,他現在沒勢了,說話不頂用,可他在台上,當了十幾年的支書,樣子也就像個支書,他說話咱還不都聽著,按他的話做了也都做對了麼。冬生說:哦,她尋你來了。灶火脫了鞋,倒鞋殼裡的沙子,說:誰尋我?水皮媽就低聲地叫:灶火,灶火。水皮媽就在不遠處的地塄上割野棗刺,她身上的衣服皺皺巴巴,頭髮亂得像個栗子色。水皮進了學習班後,她一下子就蔫了,家裡沒了柴禾,常到村口掃些樹葉或在地塄上割那些野棗刺。灶火說:她叫我幹啥?仍低了頭在地上撣鞋,冬生便拿了個草稈子掏耳朵,一掏就咳嗽,咳嗽個不斷。水皮媽已經走近來了,她還在低聲地叫灶火。灶火這才抬_r頭,說:你叫我呢?水皮媽說:我叫你哩。灶火說:你聲低得像蚊子,我沒聽見,水皮媽說:啥時燒窯呀?灶火說:你還關心燒窯呀?水皮媽說:關心麼,姓朱的搭份子燒窯也不叫我。灶火說:你又不缺錢的。水皮媽說:灶火你咋說這話呀,我十天都沒吃上鹽了,你這話是刀子剜我!灶火抬起身子,說:拉煤,拉煤!自個拉r架子車往前走,冬生也就撅了屁股在後邊推,一扭頭,卻瞧著山下遠遠的公路上走著四個人,他就說:那是不是支書?
灶火和水皮媽也往公路上看,果然是支書,支書在前邊走著,中間是水皮和另一個人,再後邊的人背著桿槍。灶火還沒回過神來,水皮媽就尖錐錐地叫道:天,我水皮,是我水皮麼!不要了割野棗刺的鐮刀和背簍,順著彎彎路就往下跑,竟然把走上來要善人說病的人撞了個趔趄。冬生說:他們咋都回來啦,沒事啦?灶火說:咋能沒事,你沒看見後邊還有個背槍的嗎,是押回來的。灶火踢水皮媽的背簍,背簍滾下去,驚動了路下那一片槐樹,槐樹上的蜂嗡地飛上來一團,灶火揚手就打,冬生說:不敢打,快趴下。兩人面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蜂還是在灶火的屁股上蜇了一下,才慢慢地散去。
水皮媽跑回自己家的時候,水皮已經坐在了院門口,他在門框上沒有摸到鑰匙,坐在那裡把頭夾在腿縫裡。他媽叫他,他瓷呆呆地看他媽,突然哇地就哭,一邊哭一邊說:我不孝順媽,我不孝順媽!斜對著院門的廁所裡有了一聲咳咳囔囔的笑,這笑聲像簸箕裡倒核桃,水皮媽擰頭一看,廁所裡出來的是來回。來回不是走失了嗎,怎麼又在這兒,她披頭散髮,耳朵上卻別著一朵菊花,笑得牙齦都露出來。水皮媽當時嚇住,說:你是不是你呀?!來回卻也說:你是不是你呀?!水皮媽就開門,趕緊拉水皮進院,來回也一條腿伸進來,水皮媽硬是把腿推出去,門就匡地關了。在院子裡,水皮媽說:她是來回嗎是鬼?水皮說:是來回。水皮才給他媽說他們從鎮小學一放出來,小學外的路口上來回和一群孩子打架哩,她用泥片子擲打那些孩子,那些孩子也用泥片子擲打她,看見了他們,就跟著一路回來了。
古爐村人對支書和水皮的回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老順的媳婦回來f。這女人失蹤後老順在找,村人在找,找得已經精疲力竭,失去信心,她卻突然間自己回來了,回來了完全地瘋瘋癲癲,不是衣衫不整,露出葡萄一樣大的發黑的xx頭,就是耳朵上別個什麼花,見人瓜笑,村人就猜測這麼長的日子她都去了哪兒,吃什麼,在哪兒睡,xx頭子這麼大這麼黑的,會不會被什麼人強xx過?可老順沒有嫌棄,當得到消息,鞋沒來得及穿就跑去見她,她在三岔巷口的宣傳欄下和圍看她的人起了口角,圍看的人說:羞人哩!她說:羞你先人哩!圍看的人說:羞你來回的先人哩!她說:羞你古爐村的先人哩!老順說:回!回!她不跟老順回。老順一下子撲過去把她抱住,然後扛到肩上,像扛著一麻袋糧食就往回走。一進門,老順就把她壓在炕上干,老順好長時間沒干了,老順的想法是幹了她,她或許心裡就清亮了,可她一直在嘿嘿嘿地瓜笑,-畢了她還在瓜笑。老順說:是瘋圓了:就給狗交代著看守她,不讓她再出門。來回一連三天在屋裡,只要一走到院門口,狗就咬,她大聲喊:水大啦,老順,水大啦!
這喊聲讓迷糊聽到,迷糊給人說老順一天到黑都在屋裡日他的女人,女人的水越來越大,可是,.就在這個晚上,州河裡竟然真的發生了大水。
州河裡發大水準確地說是黎明的時候,狗尿苔照例醒來後並沒有立即起炕,而靜靜地拿耳朵捕捉屋外的一切動靜。他聽見院角的那棵梅李樹在伸腰,粗細差不多的五根枝股在相互比試著誰長得通順。梅李樹的葉子早都枯黃了,竟然在那根似乎最苗條的枝股上還能爆出米粒大的芽苞,每爆出一粒,枝條就顫動一下,這如同人遇冷或者遭到驚嚇而做出的一個激靈兒,胳膊上就起雞皮疙瘩。麻雀開始在院門口碎嘴了,嘲笑芽苞萌生得太不識時務,天氣都要涼呀,燕子都要走呀,還爆什麼爆?燕子始終沒做聲。從院門檻下鑽進的貓,小心地踱步,它盯著了一隻蚯蚓從牆根的軟土裡往出拱,麻雀的碎嘴令它討厭,哇唔,制止了一聲,就專注著蚯蚓,它並不想傷害蚯蚓,只覺得好玩,怎麼沒鼻子眼睛嘴呢?窗紙上有r很奇妙的聲響,一定是飛來了一隻蜻蜓,翅膀的閃動把空氣扇過來了,哦,空中到處都是氣,氣就如同水一樣嗎,蜻蜓的到來使水有了漣漪,漣漪最外的最弱的那一圈就觸及到窗紙了。狗尿苔能想到蜻蜓最後是落在了掛在前簷牆上的犁杖上,這犁杖是長寬讓他拿回來保存在家裡的,因為窯神廟和老公房都成了鎯頭隊和紅大刀的辦公室。蜻蜓在看著犁杖,犁尖已經被擦得珵亮,但犁身拐彎處泥土發乾,卻像膠一樣還粘著。啊,犁杖你歇下了?雞就看著蜻蜓,蜻蜓漂亮死r,它的衣裳越穿越鮮艷。雞企圖飛起來,但它只飛到一尺高就身子沉得往下掉,翅膀卻撞上了那棵野人汗。野人汗禁不住地發酥,整個身子都顫起來了,就有一顆黑色的籽兒蹦起來,又落在地上,鑽進了土裡。又是什麼在響?從窗子到院門腦框拉著的繩子上掛著婆的圍裙,風在走近,尋找著圍裙上的補丁嗎?不,風走得再輕,也是窣窣聲,但這是唏唏地響,是地氣在動,,深秋的地氣和初眷的地氣完全不一樣,初春的地氣足在吹,深秋的地氣是在吸,梅李樹上的葉子就柄根一裂,被吸著落了下來,一葉,兩葉……。狗尿苔在默數著葉子落下了七片,突然誰家在扯鋸。誰家在扯鋸呢,這聲響是用八尺大鋸解一摟粗的樹樁才能發出的,而古爐村沒有誰家伐下了大樹呀!聲響還在大,越來越大,他感到了炕在微微動,整個房子都在動。狗尿苔忽地翻起身,喊:婆,婆,婆耶——!婆沒有答應,狗尿苔穿衣服跳下炕來,村道裡有了敲鑼聲,光光光地似乎要把鑼敲爛,開始人亂腳雜,牛鈴拿著笊籬跑過,說:河裡發大水了,河裡發大水了!狗尿苔說:沒下雨呀發大水?牛鈴說:你沒覺得昨天夜裡涼嗎?洛鎮往東下了幾天了,水頭子下來了!
州河裡年年都發水的,可往年發水都是往後再推二十多天,而且也都是占爐村這裡淋雨下得一塌糊塗了.今年竟洛鎮以西的地方都下雨了,古爐村不下,水頭子就沒防顧地來了。婆不知去r哪裡,等狗尿苔跑到河邊,水已經滿河滿沿,那片蘆葦園被淹了,所有的蘆葦都匍匐在了黃泥水裡,原先掩沒在蘆葦裡的老柳樹露了出來,樹身上纏著無數條蛇。小木屋後邊,本來是一堆青白石頭,從石頭上跳躍著可以去石擺下邊的那個回水潭的,天晴時脫得光光的從石擺上一頭紮下去鑽個沒兒,運氣好也能在水下手伸進石隙裡摸一條兩條昂嗤魚,現在那一堆石頭看不見,水到了石擺半腰,再有一米,就可以漫上公路,淹到小木屋_r。村裡人差不多都到了河堤上,各自尋著有利的方位在那裡撈浮柴,但水頭子才下來不久,水面上黑壓壓一層東西往下湧,撈也撈不到。人們看著河心有著無數的木料,是一摟粗的柱子,是丈二長的檁條,木板和椽,甚至還有木櫃箱子笸籃篩子,死牛死豬,都驚叫著,遺憾著,捶胸頓足。上游又衝下來了三棵樹,連根帶梢的,接著是一座麥秸集子,竟然麥秸集子還完完整整。有人就把繩子一頭拴在堤上的大石頭上,一頭往腰裡系,要下水游過去拉那大樹,而同時許多人在訓斥,這太危險,水浪那麼大你能游過去?就是游得過去,那樹衝勁大,不撞個血頭羊才怪!要下水的就又收了繩子,喊:老順,老順!那河中間是不是個人?快去給你再撈個媳婦!河中間好像是個人,白花花的身子,頭一直面朝下。河裡沖走的都是光身子,水裡有著流氓的妖怪,能解人的紐扣。但是,老順沒有來到河堤。這是老順有生以來第一回發了水沒有來河堤上,一定是他的媳婦不i上他來的。那麼,是來回與這發水有關係嗎,她是上一次發水來到了古爐村,這一次她說發大水了,真的就發了大水,她怎麼能早知道呢?人們也開始議論這場大水是洛鎮以西的什麼地方下了雨,雨當然下得大,但下了多少天,給那裡人、畜和莊稼造成怎麼嚴重的災難,而可能在不久的日子吧,將有接二連三的討飯的要沿公路下來的。他們議論一番了,最後卻揮了揮手,覺得管它幹啥呢,不管了,那麼遠的地方誰去過?那裡的人家誰又能認得?他們不受災,下游的人能撈到東西嗎?!禿子金說:狗日的這水,發這麼大幹啥,你發小些發勤些,一月發一次,把上游的東西都給咱搬下來麼!他剛說完,腳下一滑,掉在水裡,手腳忙亂地抓住岸邊的柳樹根上來,喝了幾口黃水。金斗卻不愛聽他的話r,說:有些事是不可以做可以說,有些事是可以做不可以說。禿子金蹴在那裡嘔吐,想做想都不可以了。大家也就不再多嘴,將已經打撈出來的浮柴瓜菜從岸邊又轉移到公路邊攤曬,公路邊就一堆一攤的像無數漚起來的糞堆。
到了中午飯的時候,人們差不多要回去做飯吃,但攤曬的浮柴濕淋淋的,直接背回去太沉,就繼續攤曬著,卻又都害怕自己一走,自己的浮柴被別人偷走,有人就說:狗尿苔你沒事,你就在這兒呆著,我們來給你捎碗飯。看守浮柴堆只有狗尿苔最合適,他可以看守兩派所有人家的。狗尿苔是用柳條籠子撈了浮柴末子,柴末子都是些干樹皮,干樹節,干松果,蘆根,草葉,也有死的魚,半個青蛙,爛草鞋,斷繩頭。他把死魚爛蛙挑出來扔了,把破鞋廢繩也挑出來扔了,柴末子就攤曬在小木屋門口。小木屋門鎖著,屋前的那個曾經放涼茶的石檯子還在。想起往日的快樂,他有些難受,隱隱地怨恨著這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天上的太陽雖不那麼強烈了,狗尿苔在小木屋門口坐著,肚子就饑了起來,肚子一饑人也蔫裡叭嘰,大腦袋歪在肩膀上似乎要掉下來,面前的浮柴堆浸出的水流濕了地面,成百上千的蝴蝶就趴在那濕處一動不動。這些蝴蝶小小的,有白色的,有藍色的,更多的是灰色的,它們平日都在哪兒,竟然一下子就集合了一起。河水還在吼著流,吼聲淹沒了往日野鶴聲和昂嗤魚聲,連樹上的蟬叫也聽不到了。吼聲的節奏一直是一樣的,聽著聽著也覺得沒有了吼聲,而從河面上過來的一種味道,又麻又熱,熏得狗尿苔腦漲身軟,就半睜半閉了眼看鎮河塔。鎮河塔是有些歪了,霸槽說沒歪,明明是歪了麼。突然,他感覺到塔下的竹子在搖晃,接著塔也在搖晃,是一股子水汽衝撞得竹子和塔搖晃,那水汽從河心聚起來的,像是一片子暗黃色的雲衝撞著塔,雲是能衝撞得竹子和塔搖晃嗎?但竹子鎮河塔真的在搖晃。狗尿苔想:塔要坍了?塔沒有倒。他為自己的擔心可笑,塔怎麼會被水汽衝撞倒坍呢?!他的腳脖子發癢,低了頭去撓,在水裡泡過的腿一撓全是一道一道白印。他偶爾抬頭又看了一眼塔,可怕的一幕就展現在他的眼前:塔身往下掉磚,掉下一塊,又掉下一塊,接著是塔的土層,層層的磚都往下掉,越掉越多,越掉越快,好像是塔的中間有炸藥點著了,也好像有什麼刀在砍著塔,塔就在很短時間裡像是風旋起的無數的磚塊形成的塔形,驀地形解了,風散了,撲塌下一堆碎磚頭。狗尿苔一下子驚呆了,恐懼得像狼在攆他,他跑過了公路,跑上了從公路通往古爐村的那條土路上。吃了午飯來背浮柴的人擋住了他,問:咋啦,咋啦?狗尿苔說:塔坍啦!塔坍了!來的人抬頭看河邊,說:你造謠都不會造!狗尿苔說:真的坍了,我眼看著坍了!來人說:你回頭看看。狗尿苔回頭看了,呀,塔咋還在,還端端地在那兒長著?!來人就說:你中邪啦!啪啪扇了一陣耳光。
狗尿苔很容易中邪的,正中午的,田芽就曾在蘆葦園那兒把頭往沙堆裡鑽哩。扇了一陣耳光,狗尿苔的身子像軸兒一樣轉了一圈。來人說:你現在看見啥了?狗尿苔說:滿天星星。又扇了幾個耳光,再問:現在呢?狗尿苔說:我日你媽!
狗尿苔算是清醒了。
清醒了的狗尿苔,從此卻沒了以前的歡實。婆讓他三天沒出門,撮柱子,跳火堆,三更半夜在門外叫著名字收魂。婆只會這些手段,整治了,狗尿苔仍是霜打了一般,尤其不能見來回,來回在家裡給她家的狗洗澡,對他說:狗尿苔,這黑毛怎麼能白呢?他覺得好笑,但立即渾身像撒了麥芒一樣又扎又癢,就逃跑了。也不能去窯神廟,水皮回來後天布讓他去窯神廟看看水皮是不是還去那裡,他去了幾次,水皮是在,水皮似乎對他好起來,竟然舀了霸槽的那太歲水給他喝,他怎麼也不想喝,連看都不願意看了。婆就跑去請善人,要善人給狗尿苔說病。
善人從山上下來,經過了山門,田芽在和開石說話,田芽說:開石,你大發燒了你知道不?開石說:我哪個大?田芽說:你親大死了還能發燒?你說是你哪個大?!開石說:知道。田芽說:發燒可能是脖子上那個癤子引起的,癤子能長成那麼大,都化膿了,你也不說給治一治?開石說:不就是個癤子麼!誰不得病?田芽說:這病可能不是好病,能引起發燒,再不治那麼大歲數了,會要命的。開石說:人總是要死的,沒個病怎麼死?都不死這人多的在世上往哪兒站呀?!田芽說:好好好,開石,有你這狠話,我說的全當放了屁了!田芽氣得轉身了,開石還在說: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給看病?我哪兒有錢,我去偷人搶人呀,誰給我一分二分呀?!一扭頭,善人到了面前,有些不好意思,給善人笑了一下。善人說:你大脖子上的那個癤子,我三天前去看過,我給你媽說為啥不早來給我說,已經長得那麼大了,就得打針消炎,如果現在又發燒,那要快往鎮衛生院去。開石說:這我給鎖子說說,這是他要管的事。善人說:你做大兒子的就不管啦?你沒錢了,我給你三元錢!善人脫了鞋,鞋裡有鞋墊,取了鞋墊,下面放著四元錢,取出了三張,後來又取了一張,交給了開石,起身就走。開石有些不好意思,說:這,這……。又攆了上來,說:這錢我會給你還的。善人說:不用啦,不就四元錢麼,有了富不到哪兒去,沒了也窮不到哪兒去。開石說:這要還的,一定要還的。你說我把日子咋過成這樣了?!老是缺錢,咋樣才能不缺錢嗎?善人說:你要問這話,你跟我走,我給你說幾句。開石就跟著走,善人說:因為你沒有學會給予別人,所以老缺錢。開石說:我啥都沒有拿啥給予別人呀?善人說:一個人即使沒錢,也可以給予呀。開石說:那能給啥?善人說:起碼可以給予人五樣東西。一顏施,就是微笑處事。二言施,就是多說鼓勵讚美和安慰的話。三心施,就是敞開心胸待人誠懇。四眼施,就是用善意的眼光看人對事。五身施,就是以行動幫助他人:開石說:這不是要我虛偽嗎?朱大櫃之所以進了一回學習班,又進了一回學習班,他就是……。善人站住腳,看著開石,看了一會兒,說:你們革命造反的事不要給我說,說了我也不懂。好了,狗尿苔他婆讓我給狗尿苔說病哩,我得去啦。開石就不跟了,說:狗尿苔病了,他還有病?
善人就進了狗尿苔家住的那個巷子,還想著開石,突然哈哈地笑起來,直到狗尿苔家院門口了,笑聲還沒歇。狗尿苔剛在院子裡喂雞,一見善人進來,忙喊:婆!婆!善人一把將他拉住,說:真是開石說的,狗尿苔還會有病?好好的麼!婆從廚房出來,趕緊迎善人到了上房,讓善人在椅子上坐了,就給善人說狗尿苔的狀況,她說的非常細,說完了,問:你看我這孫子怎麼樣?
善人又是哈哈哈笑起來。
婆說:你剛才在院門口就笑,這又笑?
善人說:剛才我是笑開石哩,這又笑你對待你孫子了!你自己和的面,你自己拌的餡,包出來的餃子了,不知道是什麼面什麼餡,倒來問我?
婆說:這倒也是,可他怕是迷撞上啥了。
善人說:人說狐仙黃仙蝟仙蛇仙會迷撞人,其實世上就是個萬迷陣,沒有一樣不迷撞人的。世人都被鬼迷撞住啦!抱屈的是屈死鬼作祟,生氣的是凶鬼作祟,上火的是隱鬼作祟,怨人的是冤鬼作祟,受虧的是日弄鬼作祟,定不住的是無常鬼作祟。此外,好酒的是被酒鬼迷撞住了,好煙的是被煙鬼迷撞住了,好色的是被色鬼迷撞住了。凡是有秉性、有嗜好的,都是被鬼迷撞著啦。三大界分清了,鬼就不迷撞了。
婆說:三大界?這我沒聽過。
善人說:人是三界生的,天賦的人性,地賦的人命,父母生的身。性界清,沒有脾氣;心界清,沒有私慾;身界清,沒有不良嗜好。耍脾氣性綱倒,有私慾心綱倒,凌辱人身綱倒,三綱一倒這不都是孽嗎,人不用死後下地獄,這不是活著就下了地獄嗎?
婆說:善人善人,這我聽不懂。
善人卻起身就走,說了一句:自己吃飯自己飽,自己罪孽自己了。
婆還在那裡立著,琢磨著這怎麼個了法呢?一抬頭,善人已經走了,善人怎麼沒給狗尿苔說個什麼呀,就走了?!而天布卻拿了個碾桿從院門口往過走,走在門口了往裡一看,見婆在上房台階上發愣,說:善人來家說啥啦?婆忙走出院子,還順手拉閉了門,說:噢天布呀,善人沒說啥。天布說:讓他在窯上燒瓷貨,他倒閒著亂跑!婆說:你也沒去窯上?天布說:我這是拿碾桿給牛鈴,讓他和灶火去搬屍呀!婆說:搬屍,誰死啦?天布說:你不知道呀?州河裡發水,把洛鎮東關都淹啦,東關外的河堤多高的,水翻過去淹到房的窗台上,坍了好多房,死了好多人。剛才下河灣捎了口信,灶火的小舅子去鎮上沒了音訊,昨天水退了才發現了屍體,他丈人丈母哭昏在家裡,讓灶火去搬屍哩。婆說:啊呀,出這事?!他那小舅子前年還來過咱村,排排場場的小伙子呀!那灶火和牛鈴就能搬回來?天布說:捎信的那人也去。狗尿苔呢?婆說:在炕上躺著,病了三天啦。天布說:讓他也去幫個下手,他真會得病!那我讓本來去。天布走過去了,回頭又說:你家沒白公雞呀?婆說:哎呀,我家的都是黃的。
婆心裡一吃緊,倒不再琢磨善人的話,也把狗尿苔的病放下了。進院回到上房,房裡卻煙霧騰騰,狗尿苔拿了笤帚舞著,自個嗆得鼻涕眼淚都下來。婆以為狗尿苔自己燃了火要驅邪,狗尿苔卻說房子裡蚊子多,他在熏蚊子的,煙咋總不出屋,要給煙修個路。婆一把奪了笤帚,說有多少蚊子叮你,能叮死你?她給天布遭了謊,今日就靜靜窩到炕上去,四門不出。婆當下踏滅了柴火,還關了窗子,兩人在房裡只是咳嗽。
直到了下午,狗尿苔說:婆,我憋得很!
婆說:憋啥呀,憋了放個屁!
狗尿苔說:四天我都沒出去啦!
婆說:就在房裡!
貓也在房裡,貓在玩一隻鞋,玩得厭煩了,就趴在那裡睡著了。院牆外不時有腳步聲,又來腳步聲兒,撲騰,撲騰,一聽就是迷糊。迷糊在喊:禿子金,讓開會哩!禿子金說:沒吃飯哩,開毜會?!迷糊說:隊長讓開會哩,你不去?禿子金說:霸槽回來啦?你不是說霸槽讓水沖了,咋回來啦?!迷糊說:這不是我說的,狗日的八成說的,他盼著霸槽讓水沖了哩。狗尿苔就低聲對婆說:霸槽回來啦。婆在剪她的紙花兒,說:回來就回來麼,你想出去呀?狗尿苔說:我才不出去哩。拿眼看院子裡的柿樹,柿樹頂上還殘留了兩顆柿子,老鴉竟然沒有吃,已經又紅又軟,它們在饞著狗尿苔,欺負他爬不上那麼細的枝兒。貓企圖往上爬,爬了一截看見狗尿苔垂頭喪氣的樣子,又爬了下來,而一隊螞蟻卻一直爬上了樹頂。
婆剪出一大堆五毒,突然想到該剪個太歲吧,但她不清楚怎麼個剪,問狗尿苔太歲是個啥模樣,狗尿苔沒吭氣。又問了一聲,狗尿苔還是沒吭氣,她進了臥屋,狗尿苔坐在炕上的窗子前,眼睛睜著,卻瓷呆呆的,就拿手在狗尿苔眼前晃,狗尿苔說:搬屍的怕是早都回來了。婆說:我以為你閉住氣了?你嚇我?!家裡是監獄呀囚不住你,出去吧出去吧,天一黑你出去。狗尿苔撲哧給婆笑了一下,卻說:霸槽是到哪兒去了,現在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