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馬部長睡起來眼睛有些漲,她原本是腫泡眼,一漲,上眼皮就發紅。她帶了三個人,兩桿槍,坐了手扶拖拉機要去洛鎮取錢取糧。手扶拖拉機是開石開,先給告油加水,又在車廂裡放上幾個草團墊子,他的脊樑就癢得難受,靠著一棵樹蹭。長寬提著糞籠彎腰看手扶拖拉機,看了很久。開石說:看啥的,拖拉機不屙屎!長寬說:還真去取錢取糧?開石說:是借錢借糧。長寬說:向誰借?開石說:信用社和糧站呀!長寬說:吹吧,讓姓馬的吹吧!開石說:馬部長說他們已借過多次了。長寬說:這不可能!信用社和糧站是她親戚?開石也就有些疑惑,說:聽說信用社和糧站的人都是聯指的,馬部長手裡有槍。
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手扶拖拉機出了古爐村,經過蓮菜池邊的路上,噗,噗,故意地放屁,噴黑煙。這是開石又給狗尿苔和牛鈴顯派了,牛鈴不抬頭看,也不讓狗尿苔抬頭看,說:張狂麼,再把腿軋斷去!狗尿苔說:再軋斷了我不給他尋簸箕蟲了。
已經有好多天了,蓮菜池裡結了冰,腳踏上去不嘎喳喳響,頭一晚狗尿苔就約了牛鈴,一大早在冰上割乾枯的荷葉和蓮菜稈子做柴禾。小心翼翼地剝下了一背籠,就各自拿了一根蓮菜稈子點著了吸。平日裡大人們吃煙,他們也要吃,大人不給,不給就不給吧,吸蓮菜稈子,比煙鍋子冒出來的煙還多!兩人正吸得鼻涕眼淚的,磨子的媳婦在池邊喊:鬼呀,鬼呀,那冰能扶得起你兩個人呀,掉進水裡凍死去!狗尿苔立即說:你把這一背簍柴禾拿回去燒鍋。磨子媳婦說:我嫌那煙大,我不要!狗尿苔說:嫌煙大可以燒炕麼。牛鈴低聲說:你咋對她恁好?狗尿苔說:給一背簍柴禾就恁好?牛鈴說:那把柴禾給我?狗尿苔說:想得美!牛鈴說:磨子帶著刀傷跑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咋沒見她哭過?狗尿苔說:人家哭給你打招呼呀?提了背簍上了岸,還要把柴禾給磨子媳婦,磨子媳婦仍不肯要,狗尿苔說:你是嫌少嗎,你不怕冷,可……。他聽到一聲咳嗽,回頭見霸槽和水皮過來。
霸槽說:狗尿苔你幹啥哩?狗尿苔說:沒事麼。霸槽說:沒事別尋事!你去和水皮把橫幅拿到公路上去。狗尿苔說:我這兒有柴禾哩。水皮說:把柴禾背到公路上讓他們烤了去!狗尿苔當然不願意,霸槽卻說:就那一點柴禾你都捨不得?!狗尿苔就背了柴禾和水皮去了公路上。小木屋前堆放了很多石頭,那棵榆樹就橫架在路上,十多個人坐在榆樹兩頭,眼睛盯著從鎮河塔下過來的三個女子。女子先還並排走著又說又笑,突然就不做聲了,而且一前一後走,那些人就喊:特——色!驚得三個女子頭低著匆匆跨樹而過,公路上就浪笑一片。水皮帶來的是一卷白布寫成的橫幅,狗尿苔認不得字,也始終沒問,當公路兩邊栽起了兩個木桿,要把橫幅掛上去,水皮讓狗尿苔爬桿,狗尿苔爬了幾次都爬不上去。卡站上的一個胖子,一個眼睛很大,一個眼睛卻瞎了,說:你長得不像個人,你還爬不上去?狗尿苔想說你是獨眼龍,你才不像人,但狗尿苔沒敢說,看那人穿了件棉制服,有兩排扣子,他就覺得那人是個豬,母豬麼,就說:你說我長得像豬?那人說:你以為你是人?!狗尿苔說:那我身上沒兩排子豬奶呀!但那人卻沒有聽懂他的話,這讓狗尿苔有些失意。那人說:你趴下給大家來個節目了我爬,你會學雞叫還是學狗叫?一乍腿從狗尿苔頭上跨過。這狗日的簡直和麻子黑一樣麼,狗尿苔就在那人跨腿時頭故意往上一頂,把那人撞疼了,罵道:你個碎髁,今日須叫你來個節目不可!狗尿苔說:你把你那雙排扣子的衣服讓我穿了我就有豬奶了。這下,大家都聽懂了,惹得一個勁地笑。
這個上午,來往的汽車擋了十幾輛,在後來的一輛班車上,擋住了一個可疑人。那人是南方口音,說他從廣西的農村原本要去新疆逃荒的,他會編席,但走到縣上,有人介紹他到縣西的大庾嶺那兒,說那兒產蘆葦,編席的人家多,他就去了大庾嶺,在給幫人編席的過程中被師父看中,招了女婿,他是要回廣西去辦戶口的,剛到縣城,縣城裡武鬥,沒有班車,就在城關鎮要了幾天飯,今日班車通了,他才硬擠著買上了票。但是,卡站的人不相信他,懷疑他是省城聯總派到縣聯總的,因為省聯總派到縣聯總的人中,確實有一批南方人,就把他帶回窯神廟。
那人很老實,帶他去窯神廟,一路上也只有水皮和狗尿苔,水皮長得單薄,狗尿苔又小不丁點,他要跑絕對能跑掉的,尤其到了村口漫坡上,水皮要去一棵樹下尿尿,連狗尿苔卻覺得這是要逃跑的大好時機了,他也有意離那人遠點,蹴下身子繫鞋帶,可那人沒有跑,只是嘴不停地說我不是聯總人,為什麼要把我扣下?氣得狗尿苔說:你活該!到了窯神廟,窯神廟的院子裡呆著那麼多人,恐怕是才開完了會,一個個臉色是土的顏色,木木地蹴在台階上曬太陽。狗尿苔看見了支書就在台階角坐著,額頭爛了一片,不知上邊抹了什麼,已經結了痂,但痂是黑的,黑裡又有黃。有一個人撿到了一張廢紙,在膝蓋上攤開熨平,然後去院角翻一堆柴禾,翻得唰啦唰啦響,旁邊人說:你靜靜坐呀,幹啥的煩不煩?那人說:我尋有沒有棉花稈。果然撿出了三根棉花稈,棉花稈上還殘留著一些干葉子,摘了揉成未了在紙上卷。旁邊人知道這是捲煙捲了,就再不吭聲,一眼眼看著煙卷捲好,又吸上了,說:啊給我吸一口。煙卷遞過來,被狠狠吸了一口,又被另一個人要去吸一口。煙卷竟沒有再回到捲煙卷人手裡,就那麼傳遞著,都只能吸一口,這一苔理會了這是支書在給他打招呼。
殿房裡,禿子金在審問那個南方人。哪裡人?縣西大庾嶺黃柏岔的。胡說,黃柏岔有你這蠻聲蠻語的?我是上門女婿,你可以去黃柏岔問,我丈人叫黃中,我媳婦叫黃秀。誰有工夫去黃柏岔?我問你,是黃柏岔的為啥不老老實實呆在黃柏岔,搭車幹啥去?我是去老家辦戶口。那辦的戶口呢?才去辦呀!鬼信呀你,把手給我看看。手上沒繭子哪是農民?我整天編席哩,你看我這手指頭麼。誰的手沒血裂子,牙,把牙齜出來!還查牙呀?齜出來!南方人張嘴齜出牙來,禿子金就喊人,讓把這南方人拉到門房去打,牙這麼白的,他哪兒是農民了?!幾個人就進來把那個南方人拉了出去,門房有個橫樑,吊在橫樑上,拿劈柴打。
禿子金在審問那個南方人的時候,狗尿苔要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旁邊的凳子上放著一個蒸紅薯,可能是禿子金正吃著他們進來了就把蒸紅薯放在了那裡,狗尿苔就假裝去凳子上坐,過去把紅薯握在手裡,才掰了一點塞在嘴裡,禿子金說:說,說話!他嘴裡有紅薯,說不成話,著急往下嚥,看禿子金時,禿子金在訓斥著要那個南方人說話。但南方人很快被拉出去打了,狗尿苔趁勢也往出走,又一次走過支書面前,他把半截子紅薯丟進支書的腿中間,支書的腿立即合併了.眼睛仍然沒睜。
狗尿苔只說出了窯神廟他就可以回家了,沒想到的是開石竟然把麵粉用手扶拖拉機拉回來了,回來是這麼快,麵粉袋子裝了一車廂,這麼多的麵粉,古爐村人都沒見過,稀罕地攆著手扶拖拉機,直到了山門前,開石停了手扶拖拉機,把跟隨的人轟走,他們肚子裡吃不到這些麵粉,這些麵粉也不能讓他們眼睛看飽。七八個人把麵粉袋卸下來往窯場掮,最後剩下一袋,開石要掮上去窯場的,因為霸槽已經安排開石去那裡幫忙做飯,但開石懶得掮,要狗尿苔掮。狗尿苔說:我又吃不上!不願意。開石說:掮上去了給你吃一頓。狗尿苔說:說話算話。把一袋麵粉掙死累活地掮上了窯場。
這一頓飯擀了麵條,雖然還不是撈干長麵條吃,但燴面裡還煮了土豆片,仍是古爐村人平日難吃到的,窯場上的人都吃了,開石也吃了,但沒人問狗尿苔吃不吃。開石說:你不急麼,等會兒給窯神廟送飯了,給你剩一碗。狗尿苔沒吭氣,就在開石面前撓起身子來,他本來並沒有癢,想讓開石看著逗他身上也癢。果然,開石就也渾身癢起來,放下了碗,撿起燒灶的一個包谷棒信子塞進交檔裡去搓。
最後是把剩飯又摻了開水,開石讓狗尿苔幫著抬到窯神廟,政訓班的人一人半碗。那個南方人已經從門房橫樑上解開繩索放下來了,就躺在西廈子屋角的一堆稻草上,別人都端著碗吃了,他從稻草堆上過來,眼巴巴看著開石用木勺在刮桶底,刮出了半碗,他就從靠在牆上的掃帚上折筷子。開石說:就這半碗了,狗尿苔你吃了吧,我說話算數!狗尿苔一下子端起碗,吭啷,先在碗裡吞了一口,卻說:那他……。開石說:讓他舔桶去!那個南方人只好提了桶,他用筷子在桶裡刮,刮不出什麼,就又用指頭去刮,刮一下,嘴把指頭吮一下,後來頭就塞進桶裡用舌頭舔起來。狗尿苔可憐起這個南方人了,心想他不知餓了多久,如果這一頓還吃不上飯,那就得到明天才能吃上,他就不吃了。當那個南方人把頭從桶裡出來,又倒了水去涮桶,狗尿苔突然生氣了,匡地把手裡的碗和飯丟進桶去,罵道:你那樣子噁心不噁心?古爐村再窮,也沒人這麼喝涮桶水!然後就從院子裡走出去了。
開石在窯場幫忙做飯,沒做兩天,倒成了管伙食的人,還把他媳婦也叫來燒灶。窯場的飯不知比村人的飯好了多少倍,他們兩口子都能混著吃。但是不久,窯場上的人都患上了疥,他們起先也不知是怎麼啦渾身奇癢,整日的心狂意躁,跑去給霸槽說了,霸槽說是不是得了疥了,扒開衣褲看了,證明是疥。這些人就得知是住在窯場的開石傳染的,罵開石不厚道,自己有疥為什麼不吭聲,還要晚上鑽進他們被窩裡取暖。開石說:革命使我們染疥麼!那些人就說:革命也讓我們打人哩!壓住開石就打,打得開石爬不起來,嚇得他媳婦回村去叫面魚兒,面魚兒才把開石背回了家。
霸槽把立柱和冬生又派上了窯場,擺子和冬生不能不去,去了就脫了褲子讓那些人看著並沒有疥瘡,又介紹著說用窯灰搓身子能治住疥的,那些人就鬧騰著要燒窯取灰。霸槽沒辦法,只好又燒窯,這次燒窯只做了少量的碗坯,窯也只點火燒了兩天兩夜,那些人就開窯取灰。一天搓三次,搓了三天,疥果然是消失了。而鎯頭隊的家裡人也都來窯場搓灰,後來,原紅大刀的人,連同他們家裡人,也都來搓。禿子金先是不同意,來問霸槽意見,霸槽說:不給他們治,那也可能還會傳染咱們的,不要讓他們來窯場搓,分些灰讓他們回去搓。一時間,村人在巷道裡見了,都問:你搓了?
面魚兒在這期間也去了幾趟窯場,他給自己搓了,還帶了一盒灰拿回來給開石兩口。可開石的疥已經上了臉,搓了幾天沒有見效,下巴上出現了一些紅疙瘩,額頭上又出現了兩個紅疙瘩,人開始發高燒。面魚兒的老婆來請婆去看看開石的病,狗尿苔把婆拉到一邊,說:你不要去,他會傳染你的。婆說:啥能傳染我?我得去看看。狗尿苔說:那你遠遠看一眼就對了。婆到了開石家,開石媳婦哭得汪汪的,說:蠶婆,是不是疥上臉拿席捲呀?婆說:你鬼娃子,讓他聽到呀?!開石其實已經聽到,見了婆要爬起來,卻爬不起來,說:蠶婆,你救我!婆手在褲窩裡一伸,被窩裡像起了火,說:沒事開石,疥上臉那是指鼻子上的。就吩咐開石媳婦用酒擦眉心、後脖和胳肢窩,再用窯灰繼續搓身子,渾身上下搓。面魚兒就又到了窯場,競擔回了兩筐窯灰就鋪在炕上,讓開石光身子躺上去,還用灰埋得只露出個頭。
面魚兒擔了兩筐窯灰,在霸槽的老宅院門口,遇著了馬部長,馬部長老是那身打扮,說:呀,擔這麼多灰!面魚兒說了開石的病,馬部長說:你們這個古爐村,不出革命經驗,就出傳染病!卻讓面魚兒進院取了個瓦盆,要留一盆子。面魚兒說:你也染上了?馬部長說:廁所裡老是爬蛆,我想灑些灰。面魚兒說:殺蛆得石灰,這窯灰不行。馬部長說:試試麼。端了瓦盆進院,當即把院門也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