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這就是著名的「年終風波」。這一年,十二屬相裡排為龍年,龍年是不安生的,我們縣上發生了五大案件。先是過風樓鄉實行村委會民主選舉,兩大家族間起了械鬥,數百人打成了一鍋灰。再是大油門鎮派出所為了籌資蓋宿舍樓,給警察分配處罰款數,一女子就以賣淫罪被抓了罰沒三千元,那女子不服上告,結果經醫院檢查,女子的處女膜完好無損。到了夏季,壅鄉小學才蓋了一棟教學樓卻塌了,當場死傷了六個學生。又不到半月,東川鎮八里村破獲特大盜竊自行車案,八里村二百零七戶而一百九十八戶都曾有過從省城、州城偷盜自行車的劣跡,八里村從此稱作偷盜自行車專業村。這些案件在發生之後都轟動一時,但清風街「年終風波」出來後,我們是大拇指,它們就是小拇指了。清風街在當天晚上下起了雪,雪是一片一片小白花往下落,它壓根兒不消,積得虛騰騰的有一乍厚。屋頂和街巷,312國道,以及鄉政府的院裡院外,都是純一色的白,你哪裡能想到這裡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件!八個人,還有武林和瞎瞎,統統被關押在了鄉派出所,清風街街巷中沒有了一個人,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家,沒吵鬧聲,也沒哭聲。但是,賽虎子的魂仍在鄉政府大門外飄蕩,因為來運在這兒抓抓,在那兒嗅嗅,然後望著已被拋扔在門前榆樹枝上的那根麻繩汪汪哀叫。趙宏聲來到夏天義家為夏天義捏骨,鎖骨沒有完全斷,屬於粉碎性骨折,他還是給貼了膏藥,然後掖著衣服回去。雪把他變成了個老頭。他看見了哀嚎的來運,叫道:「來運,來,來運!」來運卻不願意到他跟前來。趙宏聲在雪地立了一會兒,撿起了一隻鞋。鞋是燈心絨鞋面,鞋頭破了一個洞,鞋後跟磨損得一半幾乎都沒有了。趙宏聲猜不出這是誰的鞋,剛提著鞋要走,大鐵門裡有人叫住了他,說:「站住!」趙宏聲就站住了。那人說:「你是誰?」趙宏聲說:「你是誰?」那人說:「我是專案組的!你在這兒看什麼?」趙宏聲趕緊說:「我是趙宏聲,清風街的醫生,我可沒參與鬧事。吳三呈,吳幹事,你得給我作證,我鬧事了沒鬧事?」吳三呈正從鐵門出來,說:「沒你的事,你快走吧!」趙宏聲把那只鞋扔了,一邊往回走,說:「臭鞋!」甩著手。
  清風街駐進來的專案組人員,連續三天三夜調查風波經過,結果撞門和勒狗的八個人各被行政拘留十五天。夏家抓走的是瞎瞎和慶滿,警察曾到竹青家來抓竹青,認為是她在高音喇叭上煽動群眾鬧事,身為村幹部,該更嚴處理,但竹青逃跑了。武林和瞎瞎沒有直接鬧事,卻是風波的起因,在交足稅費後分別罰款二百元,通知家人交錢領人,並繼續尋找竹青。要求慶堂,一旦竹青回來,立即報告。至於徵繳稅費,君亭他們給鄉政府寫了一份檢討,君亭只好去信用社貸了三十二萬元作為稅費款交給了鄉政府。
  武林的稅費及罰款是村委會代交的,瞎瞎的也是拿不出錢,白雪替他墊了。武林放回來的第二天,去找陳星,求陳星能在果園裡有個活幹。陳星說:「冬天裡果林裡有啥活幹的,你是讓我養活你呀麼?」武林卻不走,賴著說:「你不,不,啊不讓我干,我就就,就要飯去呀!」陳星就讓他幫陳亮幹活,工資是一月一百元,可以管飯。武林爬下就給陳亮磕頭。陳亮說:「你不要磕,磕頭,可我告告告訴你,你得聽聽我的話話,我叫你幹幹啥你就得幹啥啥,不能和我頂頂嘴你你聽到了沒沒?」武林說:「我,啊我聽,聽到了。我頂,頂,頂不過你,你換,換氣,比,比,比我快哩!」
  夏天義已經貼了趙宏聲的三張膏藥,他再次去藥鋪換藥時,寬大的棉襖顯得像給麥田里的稻草人穿的,風一吹就呼啦啦晃蕩。他斜著身子倚在了藥鋪門上,門上換了新聯:「開方觀人臉面;打針只對屁股」,而鋪子裡坐有書正。書正也是來給腿上換膏藥的,旁邊放著一根竹棍。書正說:「天義叔,我是個斷腿,你也是個塌塌肩了,你說這是為啥?」夏天義說:「報應。」書正格兒格兒笑起來,笑成了一對鼠眼。他說:「天義叔,我不記恨了,你快坐下,現在胳膊還能抬起來嗎?」夏天義沒有坐,就走近了櫃檯前,他的屁股後是書正的頭,他讓趙宏聲給他換肩頭上的膏藥。書正說:「天義叔,我還要謝你哩!」趙宏聲捏了捏肩,夏天義吸了一口氣。書正又說:「不是你弄斷了我的腿,這一次抓人能少得了我?」夏天義回過頭來,用腳就在書正的另一條腿上踢了一下,說:「那就踢斷你這條腿!」書正便倒在了地上,哎喲哎喲叫喚,說:「你往腿肚子踢麼,天義叔!」夏天義的臉嚴肅得很,書正就不敢多作聲了。趙宏聲卻開始笑起來,說:「我說一個笑話!」不等兩人反應,趙宏聲就說開了,他說,這是上個月發生在中街的真事,鄉長在理髮店裡理發的時候,和剃頭的張八哥拉話。拉著拉著說到了小康生活,鄉長說:「君亭給你們講沒講過奔小康?」張八哥說:「講了。」鄉長說:「那你說說,啥叫個小康?」張八哥說:「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坐在理髮店門口的白恩傑媳婦說:「張八哥,你嘴裡咋就吐不出個象牙?」張八哥說:「噢,這白家嫂子就是小康,白天有牌打,黑來有碕耍!」笑話就講完了。講完了夏天義沒笑,書正也沒笑。趙宏聲說:「咋都不笑?」夏天義扭身從藥鋪裡走了,書正一眼一眼看著夏天義走。雪後的太陽照著,門檻和台階上落下一個高大的身影。書正說:「這算啥笑話?張八哥說的對著的。」趙宏聲愣了愣,說:「沒文化!有你這話,才更是笑話哩!」
  夏天義踉踉蹌蹌地從街上走過,小爐匠和張拴狗是喝醉了,小爐匠咧著嘴站在染坊門口笑,笑聲像夜貓子叫,然後就倒在雪窩裡。張拴狗卻手拿了一個木棍,歪著頭挨家挨戶敲屋簷上吊著的冰凌,嘩啦,一串冰凌掉下來,嘩啦,一串冰凌掉下來,一根冰凌落在他的頭上,血從額上流出來,紅蚯蚓一樣蠕動。夏天義突然想吃一碗涼粉,但街上的幾家飯店門都關著。他沒有吃成涼粉,走到了東街,在夏天智的院牆外立了腳聽動靜。院子裡有孩子的咿呀聲。夏天義朝院子裡問:「白雪,白雪,你爹還沒回來嗎?」院裡的白雪說:「是二伯呀,你進來坐呀!我爹還沒回來,聽夏雨說就這幾天要出院的。」夏天義說:「他該回來了……娃乖著吧?」白雪說:「乖著。」夏天義說:「你娘身子骨還好?」白雪說:「前天我去看了一次,我娘還行,只是在醫院睡不好。」夏天義說:「噢。我就不來了。」
  夏天義試著把胳膊往上抬,勉強還能抬起來,但巷道的短牆頭上一棵狗尾巴草的穗兒白茸茸的,像開著的一朵花,他想去掐掐,卻怎麼也舉不到那麼高。竹青就從旁邊的一個廁所裡閃出來,嘴裡還叼著一根紙煙,叫聲:「爹!」夏天義吃了一驚,說:「你回來啦,幾時回來的?」竹青說:「我早晨回來的,爹,你的傷咋樣,人就瘦得這樣呀?」夏天義說:「派出所來人找過你沒?」竹青說:「我回來還沒人知道。」夏天義說:「你這麼大個人,又不是只蒼蠅,怎麼能沒人知道?我看你還是去派出所……」天突然間暗下來,夏天義聞到了一股嗆嗆的氣味,他以為是傍晚村裡人家的炊煙,扭頭看時,巷道外的那一片麥地裡霧氣籠罩了一層。他說:「今日霧起身早。」竹青也看著霧從麥地裡四處流動,一隻貓迅速跑過來,像是霧的潮水在追趕它,又像是它牽動了麥地裡的霧,濕漉漉地湧了浪,立時貓不見。竹青說:「去派出所?……慶滿他們還沒回來哩。」夏天義說:「沒回來才說明事情沒結束呢。你去派出所吧,**的事你也知道,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霧把巷子也填了一半,竹青拿手去抓一疙瘩霧,抓到手裡,手裡卻又什麼都沒有,她說:「爹,咱倒弄了一場啥事麼?!」夏天義長出了一口氣,說:「走吧,爹陪你去。」
  兩個人便去派出所,竹青走在前邊,夏天義跟著在後,都有氣無力。這時候,萬寶酒樓的院子裡丁霸槽在剝狗皮。因為鄉政府派人來訂好了一桌飯,來人就背著死了的賽虎,要求燉上一鍋狗肉。丁霸槽把狗皮剝下來,吊在繩上的沒了皮的賽虎竟然和人一模一樣,丁霸槽就嚇得刀從手上掉了下來。酒樓上開始唱起了秦腔的曲牌,曲牌聲中,賽虎子終於被開膛分割,一塊一塊燉在了鍋裡。秦腔的曲牌聲,哼唱得並不高,清風街許多人家都沒有聽到,但夏天義和竹青卻聽到了。夏天義說:「誰唱秦腔哩?」竹青說:「誰唱秦腔哩?」霧已經是十步遠就啥也看不清,一團一團像滾筒子在翻捲,再後兩人就踏進了棉花堆裡一樣。竹青不忍心夏天義的樣子,說:「爹,你不去了,我獨個去。」夏天義說:「是不是看爹老了?」竹青說:「爹只是有傷,傷好了就和以前一樣了。」夏天義說:「是老了!」秦腔的曲牌再一次傳了過來:
  夏天義住了腳再聽時,音調又變了:
  我現在可以坦白地說,這秦腔曲牌是我哼的。我破鑼嗓子,哼得不好。但我是為安妥賽虎的亡魂哼哼的。「年終風波」我遺憾沒有參與,不能五馬長槍地給你排誇。我是和啞巴一直在七里溝,等晚上回來,還來埋怨夏天義呀,而夏天義已經受傷了躺在炕上。那些天,我懷裡是揣著一把菜刀的,曾經在鄉政府的大門外等待張學文。張學文,狗日的,你撞傷了夏天義,我要讓你刀下見紅!但我一直沒等到張學文的影子。當得知鄉政府在萬寶酒樓上訂飯局,我以為是張學文去訂的,就喝了點酒,直接去了。但訂飯局的不是張學文,我問張學文呢,那人說張學文已經離開清風街了。我把菜刀在石桌上砰砰地砍,說:「他狗日的走了?!」那人說:「你要砍人?專案組還沒走呢,你要砍人?」我說:「我砍石桌!我就砍了!」菜刀在石桌上砍出火星,刀刃全崩了。後來,見丁霸槽在剝賽虎的皮,我說:「他們養的狗他們也忍心吃呀?」丁霸槽說:「讓他們吃吧,他們吃他們自己哩。」狗皮一剝,那樣子真像個人,只是齜著牙令人恐懼。我那時可憐起賽虎來了,想它這是什麼命呀,就哼起了秦腔曲牌。我平常什麼時候哼過秦腔曲牌?但不知怎麼就哼了出來。
  這一個晚上,我知道了鄉政府在萬寶酒樓上擺了一桌席,吃飯的有鄉書記、鄉長,竟然還有夏風。其實,得知夏風回來的消息最早的還是竹青。她到了派出所,當然就把她銬起來了,所長派人去叫鄉長,鄉長沒過來,那人低聲說:「夏風從省城回來了,鄉長要給接風哩!」竹青聽到了,心裡說:這邊抓人哩,那邊倒討好哩。過了一會,所長的電話響了,所長對著聽筒說了一句:「鄉長,這……」拿眼睛看了看竹青,背過身去,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就打開了竹青的手銬,告訴說,鑒於她並沒有動手撞門和殺狗,也已罰了兩人,拘留了八人,不再追究責任,但必須寫一份悔過,還要在高音喇叭上向全清風街人廣播。竹青推門就走。所長說:「這就走啦?」竹青說:「那還有啥?」所長說:「給你最寬大了,也不說一句謝話?」竹青說:「謝謝我夏風兄弟!」
  夏風他回來的正是時候。夏風不知道爹得了病。夏天智手術時也不讓給他說,而白雪思來想去,怕夏風若不回來,村人要知道是夏天智不讓告訴他,或許不會怨他,但村人不知道的就會說夏風不孝順了,所以最後還是給夏風打了電話。夏風從省城坐車一到清風街就碰著了鄉長,鄉長請他吃了飯,回到家,才知道無意中幫了竹青的忙,又立即去看望夏天義。夏天義在炕上躺著,我早從萬寶酒樓過來和啞巴在屋庭裡幫夏天義劈柴火。我原本已說好這個晚上就睡在夏天義家,但夏風一進來,我就從燈影下溜出了門。我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和夏風同時活在世上,又同時是清風街人。秦腔戲裡那個周瑜,唱:既生瑜兒何生亮。我曾經對趙宏聲說:這是啥意思,是周瑜他娘叫地,諸葛亮的娘叫河?趙宏聲笑了半天,說:比個例子吧,就是既然清風街出了個夏風,為什麼還要再生引生呢?!我那天夜裡從夏天義家出來是矮了一截,霧氣埋沒了我的身子,只露著一個腦袋,如果誰在那時碰著了我,一定以為只有一個腦袋在空中飄浮。
  我沒有碰著人,來運卻在叫我。來運是從地上爬到了萬寶酒樓山牆外的廁所牆上,向山牆上撲,摔下來,又爬到了廁所牆上向山牆上撲。我不曉得來運這是幹什麼?往山牆上一看,山牆上掛著賽虎的那張皮。我立即把來運抱住了,低低地喊:「來運,來運!」我哭,來運也哭。賽虎已經死了,還要那張皮幹啥呢?我把來運架在脖子上,就像架著一個娃娃,我們去敲供銷社的門。張順把門開了,我說:「買一瓶酒!」張順疑惑地看著我。我說:「我倆喝酒呀!」張順說:「拿錢呀!」我說:「先賒下。」張順說:「不賒!」我說:「我吸吸酒精導管。」張順說:「沒進酒精。」我給張順說好話,求他,還說,我實在想喝酒,如果你看上我這頂棉帽子,我把棉帽子押在你這兒,如果你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我給你幹。張順他到底心軟了,拿出一瓶酒,說是不賒我,要我陪他喝。我和張順在供銷社喝酒喝到半夜,都喝高了,已記不清在說什麼事時提到了夏風,我就惡狠狠地說:「甭提他!」張順說:「你恨他?」我說:「恨哩!」張順說:「他不恨你,你倒恨他了?」我說:「他恨我咋的?」張順說:「你惦記人家白雪麼!」我嗚嗚地哭起來。張順說:「引生引生,你狗日的醉了?」我說:「我沒醉,你再拿一瓶喝了也不醉。」我趴在桌上吮灑在桌面上的酒,張順竟把酒往桌面上倒著讓我吮,他說:「引生引生,你就那麼愛白雪呀?」我說:「你在哪兒還見過比白雪好的女人?你說她臉白不白?眼睛大不大?腰細不細?她能唱戲,她說話也好聽,她笑起來牙那麼白。她咋那麼乾淨,我覺得她都不放屁的!」張順嘎嘎嘎地笑起來。我生了氣,說:「你笑啥的?」張順說:「白雪再好,那是人家的媳婦,你說這樣的話多虧在我這兒說,要是被別人聽到,肯定扇你嘴巴的!」我說:「我就愛啦,我還要說:我就愛白雪!我就愛白雪!」張順說:「我有個法兒,你就不害相思啦。」我說:「我不聽!我不聽!」張順說:「你狗日的醉了!」張順說我醉了,我沒有醉,他倒是從桌面上不見了,我往桌子下一看,他趴在那裡不動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也是睡在桌子底下的,張順還沒有醒,來運開始睜了眼。它滿臉都是我和張順吐的髒物。我說:「來運,你是吃了我們吐的東西也醉了的嗎?」我和來運又抱著哭。
  就在我和來運醉倒在供銷社的時候,夏風並沒有在清風街多呆。他詢問夏天義村裡怎麼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夏天義卻迴避了,只怨怪說你爹動手術你怎麼沒回來?夏風說:「我哪裡知道呀,昨天晚上白雪才給我打了電話,她也太不像話了,啥事都瞞我!」夏天義說:「你也別怪她,你爹一住院,她帶個娃,上上下下跑著,也夠勞累的了,你沒見她瘦成啥樣了?」夏風就不再言語。夏天義說:「你還沒吃飯吧,讓你二嬸給你做些吃喝?」二嬸從炕上就往下溜。夏風趕緊擋了,說一下車碰著鄉長,在萬寶酒樓上吃了。夏天義說:「我明白了,我說你竹青嫂子咋那麼快就回來了?夏風,夏家就出了你這一個,你在省城是忙,可得常常回來才是。」夏風掏了二百元錢放在炕邊,說:「伯,我回來急,也沒給你買什麼東西,這點錢你就拿著去街上買個零嘴吧。」夏天義也不推辭,說:「你還要給我錢呀!也不虧我疼過你,你上次給我買的捲煙我還沒捨得吃哩,你看你看。」夏風看見炕頭牆上的木板架上放著一包雪茄。夏天義就把二百元交給了啞巴,說:「把一百元還給趙宏聲,用這一百元明日去買些鐵絲,知道不,買抬石頭的粗鐵絲!」
  夏風從夏天義家出來,並沒再回他家,直接往公路上擋過路夜車要到縣城。但夏風沒想到的是,去公路的三岔路口上,白雪和竹青已經在那裡了。竹青正高聲地和俊奇說話:「竹青,你回來啦?」「回來啦!」「回來沒事吧?」「回來會有啥事?」回頭看見了夏風,說:「我兄弟能行得很麼!」夏風說:「我哪有嫂子能行,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你肯定當個造反派頭兒!」竹青說:「你怎麼不說在解放前我就是劉胡蘭?!」從懷裡掏出了煙盒,抽一根遞給夏風,說:「我在你家等你,白雪說你肯定從你二伯家出來就要到公路上擋車去縣城呀,果真是這樣,白雪是你肚裡的蛔蟲啦!」夏風看了一眼白雪,說:「我還以為我爹出院了在家裡……我得去醫院呀!」竹青說:「這個時候了,路上哪能擋了車!白雪把俊奇叫來,讓俊奇騎摩托帶你。」夏風就說:「俊奇哥,那得謝謝你呀!」俊奇說:「有啥謝的?以後我還可以給人吹噓夏風坐過我的摩托哩!」白雪笑了一下,但沒有聲音。竹青說:「俊奇,你把車子推過來檢查檢查。人家兩個還沒多說話,咱給人家也騰出些時間麼,沒眼色!」兩個人轉身往旁邊走,白雪卻將孩子塞在她懷裡,說:「我們有啥說的!」竹青又將孩子塞給夏風,說:「快把你娃抱抱!」夏風抱住了,孩子卻哇哇地哭,手腳亂蹬打,折騰得夏風不知所措。白雪又從夏風懷裡抱回了孩子,說:「你們走吧,霧大,路上一定要小心!」夏風尷尬地立在那裡,然後坐上了摩托後座,摩托車駛走了。
  那時候,地上的霧流動起來,誰家的雞開始叫鳴。摩托車和摩托車上的人漸漸地淡去,白雪一顆眼淚咕嚕嚕滾下來。滾下來了,眼裡臉上毫無痕跡,只是輕輕落在孩子的小手上。

《秦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