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智睡倒了兩天後,添了打嗝兒的毛病,嗝聲巨大,似乎是從肚裡咕嚕嚕泛上來的。一輩子愛吃水煙,突然覺得水煙吃了頭暈,甚至聞不得煙味,一聞著就嘔吐。太陽正中午的時候,他讓把他攙到院中的椅子上,然後把四嬸、白雪、夏雨都叫來,開始問白雪和夏風的婚事。白雪先還是隱瞞,他就說他看到夏風的那封信了,白雪便放聲哭了起來。白雪一哭,鼻涕眼淚全下來,四嬸和夏雨都慌了手腳。夏天智說:「事情既然這樣了,我有句話你們都聽著:只要我還活著,他夏風不得進這個門;我就是死了,也不讓他夏風回來送我入土。再是,白雪進了夏家門就是夏家的人,她不是兒媳婦了,我認她做女兒,就住在夏家。如果白雪日後要嫁人,我不攔,誰也不能攔,還要當女兒一樣嫁,給她陪嫁妝。如果白雪不嫁人,這一院子房一分為二,上房東邊的一半和東邊廈屋歸夏雨,上房西邊的一半和西邊的廈屋歸白雪。」說完了,他問四嬸:「你聽到了沒?」四嬸說:「我依你的。」夏天智又問夏雨:「你聽到了沒?」夏雨說:「聽到了。」夏天智說:「聽到了好!」靠在椅背上一連三聲嗝兒。白雪哭著給他磕頭。他說:「哭啥哩,甭哭!」白雪不哭了,又給他磕頭。他說:「要磕頭,你磕三個,大紅日頭下我認我這女兒的。」白雪再磕了一次。夏天智就站起了,不讓夏雨再攙,往臥屋走去,說:「把喇叭打開,放秦腔!」夏雨說:「放秦腔?」他說:「《轅門斬子》,放!」
這天午飯時辰,整個清風街都被高音喇叭聲震盪著,《轅門斬子》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的人端著碗吃飯,就把碗放下了,跟著喇叭唱:「焦贊傳孟良稟太娘來到。兒問娘進帳來為何煩惱?娘不說兒延景自然知道。莫非是娘為的你孫兒宗保?我孫兒犯何罪綁在了法標?提起來把奴才該殺該絞!恨不得把奴才油鍋去熬。兒有令命奴才巡營哨,小奴才大著膽去把親招。有焦贊和孟良稟兒知道,你的兒跨戰馬前去征剿。實想說把穆柯一馬平掃,穆桂英下了山動起槍刀。軍情事也不必對娘細表,小奴才他招親軍法難饒。因此上綁轅門示眾知曉,斬宗保為飭整軍紀律條。」
自後的日子裡,夏天智的肚子便不舒服起來,而且覺得原先的刀口處起了一個小包,身上發癢。他每日數次要四嬸幫他抓癢,自個手動不動就去摸那個小包,說:「縣醫院的大夫縫合傷口不行,怎麼就起了個疙瘩?!」小包好像還在長,甚至有些硬了。但夏天智的精神頭兒似乎比前一段好,他就獨自去找趙宏聲,讓趙宏聲瞧那個小包。趙宏聲捏了捏小包,說:「疼不?」他說:「不疼。」趙宏聲說:「沒事沒事,我給你貼張膏藥。」
夏天智從趙宏聲那裡出來,隨路去秦安家轉轉,沒想夏天義也去了。夏天義越發黑瘦,腿卻有些浮腫,指頭一按一個坑兒。他們說了一陣話,夏天智就回家了,一回家就讓夏雨把慶金、慶滿和慶堂、瞎瞎叫來,沒叫慶玉,也沒叫任何一個媳婦,他說:「四叔把你們叫來,要給你們說個事的。這事我一直等著你們誰出來說,但你們沒人說,也只好我來說了。你爹你們也看到了,年紀大了,去冬今春以來身體一天不如了一天,他是不去了七里溝……」慶金說:「他還去哩。」夏天智說:「我知道。他現在去是轉一轉,幹不了活了。他確實是幹不了活了!可是,你爹你娘還是自己種著俊德家那塊地,回來自己做自己吃。我去了幾次,做的啥飯呀,生不生熟不熟,你們是應該伺候起他們了!我給你們說了,你們商量著看咋辦呀?」慶金慶滿慶堂和瞎瞎都說四叔你說得對,我爹我娘是不能單獨起灶了。四個兒子便在夏天智家商量,雖然仍是爭爭吵吵,言語不和,但最後終於達成協議:五個兒子,每家管待兩位老人一星期飯,到誰家,誰家就是再忙再窮,必須做改樣飯,必須按時,不能耽擱和湊合。商量畢,夏天智說:「好了!」讓他們給爹娘說去。可到了後晌,夏天智拿了他的書在台階上看,看出了一個錯別字,正拿筆改哩,慶金來說,他爹見不得慶玉,執意不肯去慶玉家吃飯。夏天智說:「我估摸你爹不肯去慶玉家,那你們四家就輪流麼。」慶金說:「我兄弟四個沒意見,可幾個媳婦難說話,嚷嚷爹娘生了五個兒子為什麼他慶玉就不伺候老人?惡人倒得益了!他不伺候,也該出錢出糧呀!我去給慶玉說,慶玉卻口口聲聲不出錢也不出糧,說他要管待老人的,剩下了他,村人怎麼戳他脊樑,他才不願意落個不孝順的名兒。」夏天智哼道:「他說的屁話!他知道你爹不願去才說這話,他要孝順咋不出錢出糧?你回去給你們的媳婦們說,你爹不願去慶玉家,就不去慶玉家,四個兒子不准看樣!你就說這是我說的,誰有意見讓來找我!」又罵慶金是軟蛋,把慶金趕走了。
夏天智趕走了慶金,又看他的書,但如何也看不進去,再要播放一段秦腔,喇叭竟也出了故障,就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出氣。到了晚上,傷口上的小包疼痛起來。連著疼了幾天,夏天智讓夏雨去趙宏聲那兒買膏藥,趙宏聲對夏雨說:「四叔傷口上那個小包,我疑心是病又復發了。」夏雨慌了,說:「如果復發了那怎麼辦?」趙宏聲說:「再復發,恐怕就難弄了,這號病一般是熬過一年就能熬過三年,熬過三年就能熬過五年,熬過五年了就沒事了。四叔手術後復發這麼快,是手術沒做好?」夏雨說:「醫生告訴我手術很成功呀!」趙宏聲說:「那這是啥原因?或許是命吧,再好的醫生是能治病治不了命的。你得有個思想準備。」便取了幾瓶治癌的中成藥,撕了瓶子上的藥名貼紙,給了夏雨。夏雨腳像踩在棉花堆裡,一路上眼淚流個不止。到了東街巷口,他走不動了,坐在碾盤上吃紙煙,巷道裡空空蕩蕩,他想:真的是爹不行了嗎?人這命咋這麼脆的?如果這陣一直到我回家的路上能碰上個雞,爹就沒事,如果碰不上,那……夏雨拿眼盯著巷道,默默地說:出來個**,天爺,出來個**!他慢慢地走到了自家院門口,仍是沒有一隻雞走動,已經把院門推開了,還回頭看看巷道,巷道裡還空空蕩蕩。夏雨穩定了情緒進屋,夏天智捂著肚子在炕上,夏雨把藥給了夏天智,說是能止疼的。夏天智說:「這瓶子上怎麼沒商標什麼的?」夏雨說:「這是宏聲把止疼的中成藥裝在廢瓶中的,一天三次,一次六片。」四嬸說:「一次吃那麼多呀!」但夏天智取了六片藥一次塞在嘴裡,喝水沖了一下沒衝下去,再喝水沖了一下,脖子梗得老長。夏雨就不忍心看了,藉故走到院子,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此後的夏雨就很少在萬寶酒樓,再不兩天三天不回家,他每日都抽空回來陪夏天智說話,幫夏天智和顏料,又買一大堆秦腔盒帶。夏天智覺得奇怪了,對四嬸說:「是不是夏雨和那女子的事吹啦?」四嬸說:「他給你說了?」夏天智說:「以前整日不沾家的,現在回來這麼勤,不是戀愛吹了能是啥?」四嬸說:「或許他生了心,懂事了!」夏天智說:「肯定是吹了!」四嬸等夏雨再回來,他提了一隻鱉,說要給爹熬鱉湯喝呀,四嬸說:「你爹病了,你也不把你對像領回來看看你爹?」夏雨說:「你們不願意人家,她害怕麼。」四嬸說:「既然你同意,我們還有啥說的?領回來!」
夏雨真的把金蓮的侄女領回來了幾次。這女子嘴甜,一口一個爹和娘,但夏天智每每見到她來了,點個頭算是打了招呼,就坐到他的臥屋去,對四嬸說:「她沒過門,叫的什麼爹呀娘呀的,她叫你,你還答應?」四嬸說:「我看這女子還行。」夏天智說:「行啥呀?你瞧瞧那個站相……」四嬸噓了一聲,忙制止。院子裡,夏雨和那女子在殺鱉,夏雨用刀剁了鱉頭,那女子去撿鱉頭要扔給貓,鱉頭卻咬住了那女子的中指,疼得嘰吱哇嗚地喊。
過了半個月,清風街出了個笑話,是書正的二女兒害了病,趙宏聲給抓了七副中藥,吃了六副,病就好了。書正的媳婦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念道這藥好,這剩下的一副撂了吧是花了錢買的,太可惜,就自己熬著喝了。沒想到喝後肚子疼得打滾,送到趙宏聲那兒又打了三天的針才好過來。這一天,夏天智和四嬸去和大嬸說話,書正的媳婦來借秤,又說起吃藥的事,四嬸說:「你啥想佔便宜,別人的藥都敢喝?!」書正媳婦說:「不是想佔便宜,是嫌可惜。平日娃娃們吃剩的飯都是我吃的,我只說我身體也不好,誰曉得那藥厲害!」大嬸說:「讓宏聲也給我抓副藥,讓我吃得能死就好了。我活得夠夠的了!」書正媳婦說:「大嬸你不敢死,你君亭當官哩,你是福老婆子呀!」大嬸說:「我有個豆腐!」四個人正說著話,慶滿的媳婦嘴噘臉吊地從門前走過。四嬸說:「你本來臉長,再拉得那麼長是掛水桶呀?!」慶滿媳婦就進了院,說:「四娘四娘,你說這瞎瞎夠人不夠?」四嬸說:「又咋啦麼?」慶滿媳婦說:「他爹他娘在瞎瞎家吃了五天飯,他娘眼睛看不見,撞碎一摞三個碗,瞎瞎說爹娘是弟兄四個養活的,打碎的碗卻是他一人的,這碗錢應該四家分攤,我大哥和竹青就給了兩份,他又來尋我,我就不給,打了你三個碗,兩家給你貼賠了,再加上你的一份,已經夠了,我會賠啥的?他瞎瞎就拿了我家一個碗摔了,說是這樣誰都不吃虧。你瞧這瞎瞎,虧他做得出這種事來?!」堂屋裡夏天智罵道:「贏人的很!你在院子裡說啥哩,你到大街上去說麼!」慶滿媳婦嚇了一跳,說:「四叔在屋裡?」四嬸說:「在裡邊。」慶滿媳婦扭身就走。到了飯時,麻巧從地裡回來,留夏天智和四嬸吃飯,夏天智執意要走,走到了巷子口,正好碰著夏天義。夏天義顫顫巍巍地拉著瞎眼二嬸,二嬸卻皺了鼻子說:「誰家熗了蔥花?」夏天義說:「就你鼻子尖!」二嬸說:「今日能給咱吃啥飯?我剛才打盹,夢見是蘿蔔豆腐餡兒餃子。」夏天義說:「你想了個美!」身下的路上有了黑影,抬頭一看是夏天智。夏天智說:「二哥,這往哪兒去?」夏天義說:「到慶堂家吃飯呀。兄弟,你瞧瞧,我這是要飯的麼!」
夏天智心裡不是個滋味,回到家裡,院門卻關著,喊了幾聲,夏雨滿頭汗水地來開了門。四嬸說:「咋,洗頭了,洗頭你關門幹啥?」堂裡走出了金蓮的侄女,頭髮蓬亂,衣服扣子又扣斜了,一個襟長一個襟短,說「爹,娘」,順門就走了。夏天智明白了什麼,說:「你……」恨得說不出話,肚子卻疼了起來。
夏天智的病就從這一天加重了,疼痛使他不思茶飯,以至於躺在炕上,沒威沒勢,窩蜷著像是一隻貓。趙宏聲開始給他罌粟殼湯喝,後來罌粟殼湯也不抵事,就注射杜冷丁。杜冷丁先兩天注射一次,再是一天注射一次,再是半天注射一次。夏天智也明白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了。做完手術後他見人愛說他的病,也盼著清風街所有的人都能來看望他,現在他不願意多說話了,清風街的人又一輪來看望,他只是搖一搖手,或者眼睛動一下,算是招呼,任憑來人說「好好養養,不就是個胃潰瘍麼,養息養息也就好了」,自己一句話也不響應。他要尿,須夏雨攙扶他去廁所。夏雨把尿壺塞進被窩,他說他尿不出來,還是要到廁所去。夏雨說:「你就在炕上尿麼,換個褥子就是了。」夏天智發了火,但他罵不出聲了,就拿眼睛瞪著夏雨,夏雨只好攙他去廁所。探望的人越來越多,夏天智誰也不願意見,每每院門一響,他就閉上眼。夏雨幾次提出給夏風打電話,夏天智都搖頭,夏雨還要說,他就唾夏雨,唾沫嘖不到夏雨,卻落在自己臉上。夏雨和四嬸、白雪商量,說不讓夏風知道那怎麼行,可暗中把夏風叫回來了,夏天智知道了肯定會加劇病情,三個人沒了主意,都坐在院子裡無聲地哭。
在天上下起了黃泥雨的那個中午,我看望了夏天智。天上刮了兩天風,塵土罩著清風街,第三天早晨落了一陣小雨,雨都是黃泥點子,我讓來運領我進了夏天智家的院,我的白衫子成了灰衫子,來運是白狗成了麻點狗。我一進院子,四嬸、白雪和夏雨稍稍有些吃驚,但並沒有拒絕我。我說:「四叔好些了嗎?」四嬸說:「引生你也來看你四叔了?」拿了小凳讓我坐。我去了臥屋,夏天智的眼睛閉著,他已經失了人形了,我看他的頭頂,頭頂上雖然還有光焰,但小得弱得像個油燈芯子。後來我便退出臥屋,立在院子裡不知道要幹些什麼和說些什麼。突然間,我盯著了那棵癢癢樹,我說:「我能治四叔的病!」夏雨說:「你又瘋了,你走吧,走吧。」夏雨把我往院外推,我偏不走。白雪對夏雨說:「他說能治,問他怎麼個治法?」我說:「白雪理解我!」四嬸和夏雨都不言語了。我說:「四叔身上長了瘤子,這癢癢樹也長了瘤子。」我這話一說,他們都看癢癢樹,癢癢樹上真的是有個大疙瘩。我說:「這疙瘩原先就有還是最近長的?」四嬸說:「這也是怪事,以前樹身光光的,什麼時候長了這麼大個疙瘩?你說,引生,這疙瘩是咋啦?」我說:「如果是新長的疙瘩,就是這樹和四叔通靈的。」當下取了斧頭,三下五下將樹上的疙瘩劈了。我又說:「劈掉這疙瘩,四叔身上的腫瘤也就能消失了。」四嬸、白雪和夏雨都驚愕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是多麼得意,我怎麼就能想到這一點呢,我都為我的偉大而感動得要哭了!
從那天起,我沒有了自卑心,毫無畏懼地來夏天智家。我幾乎是天天來,雖然夏天智每次在我來時都閉著眼,白雪也沒有同我多說什麼,但沒有人反對我,也沒有人罵我是瘋子,反倒問我:「你四叔真的能好了嗎?」我說:「這得相信我!」我坐在花壇沿上,我的身後所有的月季都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