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農民到了晚年,必有三大特點:愛錢,怕死,沒瞌睡。韓玄子亦如此,亦不如此。他也愛錢,但也將錢看得淡。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錢在世上是有定數的,去了來,來了去,來者不拒,去者不惜,他放得特別超脫。關於死的信息,自他過了五十個生日後,這種陰影就時不時襲上心來,他並不懼怕,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生死離別,這是自然規律,一代君王都可以長眠,何況山野之人?死了全當瞌睡了!只是沒瞌睡,他完完全全有了這個特點。昨天晚上睡得那麼遲,今早窗子剛一泛白,就穿衣下炕了。照例是站在堂屋台階上大聲吐痰,照例是沏了濃茶蹲在照壁下,照例到四皓墓地中呼吸空氣,活動四肢。古柏上新居住了一對撲鴿夫妻,灰得十分可愛,他看了很久。
一等二貝起了床,他就將二貝叫上堂屋,提說起關於買公房的事。
出乎韓玄子意料,二貝對於買房,興趣並不大,甚至臉上皮肉動也沒有動一下。這孩子平日是嘻皮笑臉,一旦和父親坐在一起,商談正事,便嚴肅得像是一塊石頭或一節木頭。
「買房也是給你們兄弟倆買的。」韓玄子說:「你是怎麼想的,你說說。」
二貝便說:
「爹,要說便宜,這倒也是一樁便宜事,可咱家現在的問題不是房子的問題。」
韓玄子說:
「眼下住是能住下,但從長遠來看,就不行了。這四間上屋,我也住不了幾年,將來要歸你們。你哥你嫂在外,也不可能回來住。可事情要從兩方面來看,即便人家不回來住,這家財也有人家一份。到了我和你娘不行的時候,你們兄弟二人正式分家,你能不給你哥分一半嗎?這樣一來,每人也只是兩間,地方就小多了。」
二貝說:
「這我知道,可那都是很遠的事,再說一千三百元,咱能拿出來嗎?」
韓玄子說:
」是拿不出來。我每月四十七元,一月趕不及一月。要你拿也拿不出一百二百。咱可以去借。房子買回來,咱就一拆,隊上從公路邊給劃房基地。年輕時受些苦,將來獨門獨院,也是難得的好事。你也知道,現在房基地越來越控制得嚴,有這個機會不抓住.以後就後悔了。王才恨不得立即就買過去呢。」
二貝低了頭.只是說:
「我借不來.我到哪兒去借呢?別人家沒有掙錢的人,可人家一件一件大事都辦了。人家是早早計劃,早早積攢;咱呢,有一個花一個.對外的架子很大,裡邊都是空的。」
這話自然又是針對爹說的,韓玄子心裡有些不悅意,不再言語了:一個中午,坐在院子裡發悶;不買吧,心裡總是不忍,買吧,又確實沒錢。外邊一片風聲,都說韓家的錢來得容易,如彎腰拾石頭一般.其實那全是一種假象。他便又生起二貝兩口的氣.嫌他們不一心維持這個家,使人心鬆了勁;又怨恨大貝沒有把全部力量用在這個家上。他思謀來,思謀去,父子三人之中.錢財上最打埋伏的,還是大貝,讓他出一千三百元吧。大
貝出錢買.二貝拆了蓋,到時候兄弟兩人各守一院,也是合情合理的。如此這般一經盤算,韓玄子決定上一次省城。
二貝和娘卻把韓玄子阻攔了。說是年關已近,家裡又要為「送路」待客作準備,事情這麼多,一家之主怎能走得!再說大貝也快回來了.何必去跑一趟呢?韓玄子覺得也是,便書寫了長長的一封信.竭力評說買房之好處,一定要他出錢。二貝在一旁說:
「我哥肯定是不會回來住咱這山地了。城裡的洋樓洋房,哪一點不比這裡好?還回來住個什麼勁?」
韓玄子說:
「國家飯碗能端一輩子嗎?誰長著千里眼,能看到自己的前途?你哥雖過得不錯,可干他們這行,沒有一個好下場的。歷史上,秦朝坑了幾百文人,屈原,李白,司馬遷,你知道嗎,誰到晚年好了?山地有什麼不好?自古以來,哪一個隱居了不是在山野林中!要是早早有個窩,不怕一萬,單怕萬一,要是到了那一步,葉落歸根,他就有個後路了!」
信發走以後,第五天裡,大貝就回了信,一是說他春節不能回來,寄上一百元錢給家;二是堅決不主張買房,說既然房能住下,何必再買?就是他掏一千三百元,可要拆、要蓋,沒有兩千元,一院子新屋是蓋不成的。爹年紀大了,不能受累,二貝有工作,哪裡有時間?若說備個後路,那完全沒必要。如果說犯了大錯誤,到時候再說,即使以後退休,一個女兒在城裡工作,難道讓他們夫婦倆獨獨住在鄉下,那生活方便嗎?又退一步說,現在把房子蓋好,閒著幹什麼呢?如將一千多元存入銀行,三十年後,本、利就是六七千元,就是回去,也可以買
一座嶄新的大四合院了。
大貝的道理滴水不漏,韓玄子看過信後,也覺得言之有理,但一想這房子買不成,必是讓王才得去,一顆盛盛的心又如何落下?不覺也氣乎乎了,說:
「罷了,罷了,我還能活幾年?一心為兒女們著想,兒女們卻不領情。以後你們怎樣,隨你們的便吧,我一閉上眼,也就看不見了。」
接著又對二貝說:
「你要是你爹的兒子,你聽著,這公房咱不買了,但咱轉讓也要轉讓給別人,萬不能讓王才得去!」
二貝便四處打問,看誰家想買公房,結果就將這買房的權力轉讓給了禿子。
禿子是韓家族裡的人。按韓家家譜推算,他爺爺的太爺爺和二貝爺爺的太爺爺是兄弟,已經出了五服。名叫禿子,其實頭上並沒有癩痢。此人一身好膘,擔柴可擔百八十斤,上梁可扛一頭;飯量也大,二兩一個的白蒸饃,二三月裡送糞時節,曾吃過十五個,以「大肚漢」而聞名。娶一媳婦,偏不會安排生活.他家收打的糧食多,可糧食還老不夠吃。他說他想買房,二貝就轉交權利.一場事情就算這樣結束了。
韓玄子在臘月天裡沒有辦成一件可心的事,情緒自然沮喪,就一心一意想要將「送路」搞得紅紅火火,來掙回臉面。大貝寄回的一百元.他立即去木匠鋪定做了一個大立櫃,要作為葉子的嫁妝。這事,二貝和白銀一肚子意見,卻又說不出來。眼看著年關逼近.一切日用花銷都預備齊當,韓玄子又往各村各隊跑了幾次.安排起春節鬧社火的事。但是各村各隊似乎對鬧社火並不怎麼熱心,都在問:
「那給多少錢呢?」
「現在的人真是都鑽了錢眼了,自己玩了,還給什麼錢?」韓玄子就生氣了。
「韓先生:」那些隊長們便叫苦了,「現在比不得前幾年了,前幾年可以記工分,現在地分了,各人經營各人的,誰出東西?誰出勞力?你不給錢,他肯幹嗎?」
韓玄子說:
「不肯干.就不幹了?!那還要你們當隊長的做什麼?無論如何.每一個隊要出一台社火,將來公社評比,評比上了,一台可以獲好多獎,到縣上,縣上還會有獎。」
「有獎?獎多少?」那些隊長說,「一個勞力鬧一次,沒有一
元五角打發不下來,好吧,那只有各家分攤,再補貼吧。」
韓玄子的侄兒、本隊的隊長,就開始各家各戶按人頭收納錢了:一個人五角。有的高高興興給了;有的一肚子牢騷;要到光頭狗剩和氣管炎,兩個人堅決不給,說他們一沒工作,二沒做生意,光腿打得炕沿響,哪裡有錢?頭腦簡單、火氣又旺的隊長就吼道:「你們還過年不過?!」回答的竟是:「我們不過,你把我擋在年這邊嗎!」兩廂吵起來,最後,韓玄子替氣管炎代交了,那狗剩卻尋到王才,藉著錢交了。等隊長收錢收到王才家,王才正和禿子在屋裡喝酒,「哥倆好呀——!」 「三桃園呀——!」酒令猜得瘋了一般,王才說:
「隊長,讓大伙出錢有困難,我倒有一個想法,不知說得說不得?」
「什麼想法?」隊長說。
王才說:
「我也不給你交五角錢了,過年時我一家負責扮出一台社火芯子,熱鬧是自發的,盛世豐年,讓大家硬攤錢就不美氣了。」
隊長聽了這話,心裡又吃驚,又高興,又拿不定主意,來對韓玄子說了,韓玄子卻說:
「這不行!這不是晾全村的人嗎?這不是拿他有幾個錢燒燎別人嗎?只收他的五角錢!錢收齊了,我出面讓狗剩去籌辦,把籌辦費交給他。」
黃昏的時候,韓玄子去找光頭狗剩,在巷頭明明看見他走了過來,可不知為什麼突然擰身從旁邊小巷裡走了。韓玄子緊喊了三聲,他方才停下來,回過頭說:
「啊,是韓老先生呀,你是在叫我嗎?」
韓玄子說:
「尋你有好事呢!」
狗剩臉卻黃了:
「尋我?我把王才的地退還他了,我不耕他的地了。」
韓玄子說:
「不耕了好,這事我管不著你,你願意怎麼著都行。我是找你給咱村籌辦社火,籌辦費現在就交給你,你瞧,對你怎麼樣?別人要干.我還看不上哩!」
狗剩卻為難了半天,支支吾吾說:
「這事怕不行呢,我入了王才的股了。我們這幾日黑白忙著,已經有十五個人來入了股,過兩天還要收拾作坊哩。」
韓玄子萬沒有想到狗剩競加入了王才的工廠,而且口氣這麼大:已經有十五人入了股!
『『你怎麼入的股?」
「這是王才定的。」狗剩說,「每月的收入三分之一歸他,作坊是他的.機器是他的,技術、採購、推銷也是他的;剩下的三分之二按所有入股做工的人分。他家的老婆、兒子、媳婦、女婿也同我們一樣各為一股,每人按勞取酬。韓老先生,這符合政策吧?」
「十五人都是咱村的人?」韓玄子又問。
「咱村五人。」狗剩掰了指頭說,「其餘都是外村的。王才,我是服了.一肚子的本事呢!他當了廠長,說要科學管理,定了制度,有操作的制度,有衛生的制度,誰要不按他的要求,做的不合質量.他就解雇了!現在是一班,等作坊擴大收拾好,就實行兩班倒。上下班都有時間,升子大的大鐘表都掛在牆上了!」
「擴大作坊?怎麼個擴大?」韓玄子再問。
「他不是買了那公房嗎?搬倒界牆,兩院打通。」狗剩說。
「公房?」韓玄子急了,「他哪兒買的公房?人家禿子早買了!」
狗剩說:
「你還不知道呀?禿子把那房子又讓給j三才了!王才家的那台壓面機就減價處理給了禿子,又讓小女兒認了禿子作予爹,人家成了親戚!」
韓玄子腦子「嗡」地一下大起來,只覺得眼前的房呀、樹呀、狗剩呀,都在旋轉,便踉踉蹌蹌走回家去。一推門,西院牆下的雞棚門被風刮開,雞飛跑了一院子,他抬腳就踢,雞嘎嘎驚飛,一隻母雞竟將一顆蛋早產,掉在台階下摔得一攤稀黃。
二貝和白銀正在廈屋裡說話兒,聽見響聲走出來,韓玄子一見,一股黑血直冒上心頭,破口大罵:
「你給我辦的好事!你怎麼不把鍋灰抹在你爹的臉上?不拿刀子砍了你爹的頭呢?!」
二貝以為爹又去哪裡喝得多了,就對白銀喊道:
「給爹舀碗漿水來,爹又喝了酒……」
這話如火上潑油,韓玄子上來就扇了二貝一個嘴巴:
「放你娘的屁!我在哪裡喝醉了?你爹是酒鬼嗎?你就這麼作踐你爹?!」 .
「爹!」二貝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誰是你爹?我還有你這麼好一個兒子?!」
二貝委屈得伏在屋牆上嗚嗚地哭。
二貝娘在炕上照著鏡子,把白粉敷在前額,用線繩兒絞著汗毛;快過年了,男人們都理發剃頭,婦道人家也要按老規程。絞淨臉上的汗毛。她先聽見父子倆在院子裡拌嘴,並不以為然;後來越聽越覺得事情不妙了,才起身出來。只見韓玄子臉色灰白,上台階的時候,競沒了絲毫力氣,癱坐在了那裡,忙扶起問什麼事兒,何必進門打這個,罵那個?
韓玄子說:
「他做的好事。我明明白白叮嚀他不要把那公房讓王才那小子得了去.可現在,人家已經買下了,改成作坊了!」
二貝才知爹發火的原因,說:
「我是轉給禿子的。」
「禿子?」韓玄子說,「禿子是什麼人?他枉姓了一個韓字!他為了得到王才的那台爛壓面機,把房子早讓給了王才;那見錢眼開的狗剩.也入了股。唉唉,幾個臭錢,丁點便宜,使這些人都跟著跑了,跑了!」
韓玄子氣得睡在炕上,一睡就兩天沒起來。消息傳到白溝,葉子和三娃帶了四色禮來探望。問及了病況,都勸爹別理村中那些是是非非.好生在家過省心日子。韓玄子抱著頭說:
「不是你爹要強,爹嚥不下這口惡氣啊!你二哥沒出息,眼裡認不清入.本來體體面面的事,全讓他弄壞了!」
葉子說:
「爹,你要起來轉轉,,多吃些飯。他王才那種人,值得你傷了這身子?你要一口氣窩在肚裡,讓那王才知道了,人家不是越發笑話嗎?」
韓玄子說了句「還是我葉子好!」就披衣下了炕。趁著日頭暖和.偏又往村口、鎮街上走了一遭。在集市上買了些干商芝,回來殺了一隻不下蛋的母雞,燉商芝雞湯喝了。他這次吃得特多.因為他剛才出去走這一遭,又使他有些得意:瞧!我韓玄子走到哪.那裡的人不是依樣熱情的招呼我嗎?心裡還說:
「王才.你要是有能耐,你也出來走走試一試,看有幾個人招呼你?」
但是。畢竟是一口惡氣窩在肚裡傷了身子。以後,他再往村口、鎮街上走幾趟就累得厲害,額上直冒虛汗。這次,走到鞏德勝的雜貨店裡,破天荒第一次沒有喝酒。回來路過蓮菜地,挖蓮菜的人很多,都在打問給葉子「送路」的事。他有問必答,答後就邀請,口大氣粗。
二貝和白銀也在那裡挖蓮菜,看見爹邀請村人,直喊「爹!」韓玄子只是不理會,末了,又將二貝叫回來,說:
「你也聽著了,村裡人要來吃席,咱就讓他們來吧!」
二貝說:
「原先不是說得好好的,街坊四鄰的一個不請,只待本家本族的,你這麼一來,人都來了,那準備的東西夠嗎?」
韓玄子說:
「不夠再準備嘛!原先我不想待那麼多席客,現在我改變主意了。人家只要看得起咱,咱就來者不拒,好讓他王才也看看,人緣是靠德性,還是僅僅能用錢買的!」
二貝就掰指頭計算起來,老親老故的有多少,三朋四友的有多少,村裡鎮上的人又有多少,七上八下的加在一起,三十五席朝上不朝下,直嚇得二貝舌頭都吐了出來。
韓玄子說:
「哪能有這麼多?村裡人都算上了嗎?」
「都算上了。」
「還有王才?要他家幹啥?他家大大小小都不要計算,還有禿子家,狗剩家,我一見這些人氣就不打一處來!」
二貝便說:
「那麼,公社大院的也一個不要。這些人一來,倒不好待哩,光酒錢就是幾十元。」
韓玄子說:
「你胡說些啥?我已經叫過人家了,那時候還得再去請一次呢。還有西街頭老董家,後塬村的王小六家,這些人在綜合治理時咱都對他有好處,早就要找機會謝呈咱,那是擋也擋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