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那晚相機燈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麼特異的功能,或許是他緊張而散發了一股什麼磁力影響了相機,這麼說使人難以相信,可那晚確確實實是這樣。)
離奇的認親和自我拯救計劃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輕狂了,我們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別施德主任,告別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鬧了一夜的黃專家徹底是瘋了,他是在後半夜再次脫掉褲子,甚至把生殖器夾在腿縫裡說他是母的,是母大熊貓,要生個仔呀,接著,跑回自己的房間,打碎了水壺、鏡子、煙灰缸、玻璃茶几和掛在牆上的一張獎狀框,又把十多年的關於大熊貓研究的書籍全都撕了,撕了還用水泡濕,放在糍粑的石臼裡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勸他,他見誰罵誰,甚至還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臉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繩索捆綁了他讓其安靜下來。
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巨烈掙扎,繩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腳脖上一道道滲血的傷痕。
施德主任又把繩索解下來,將床單撕成一綹一綹的用來拴住了他的四肢,閉著眼在他的下巴上猛擊一掌,將其打昏,抬著要往州城醫院去治療。山區人把喂成的豬就是這樣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鎮出售的,但出售豬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黃專家卻像出喪一般,人們哭哭泣泣。
基地裡沒有了大熊貓,沒有完成政府交給他們的任務,所有的專家需要返回州城向專員匯報,而專員和政府一定會怪罪他們的。為了充分證明他們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經認真細緻地工作過,施德主任央求我是否能一塊下山,因為我有大熊貓整個生產過程的錄像帶,可以為他們證明和說情。這牽涉到幾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好同意了,舅舅當然也跟著我,我們就僱傭了九戶山民中的精壯勞力將黃專家連人帶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邊栽種了枳樹,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結橘的那種,但在秦嶺深處,它卻葉子極小,生滿錐子一樣的硬刺,掛著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卻可下藥的果子。
枳樹栽種在路邊是為了護基地的院牆,現在卻扯拉著一撮一撮灰的毛絨,並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糞淋灑了三丈餘長。我撿了一撮毛絨,想起了一首歌謠,是欠賬人對討債者的許諾:大路邊,栽棗棘,栽下棗棘掛羊毛,掛上羊毛織成絨,拿到新疆去賣錢,賣下錢了給你還。但舅舅說,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遷徙時遺的,舅舅還說,他拿著槍出來的時候,三隻狼正從這院牆根經過,它們的口裡都銜著一撮野花,按順序地放在院牆根,其中一隻鑽過了枳樹叢趴在院牆頭上往院子裡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趴在那裡,一邊看嘴裡還吱吱不已,他喊了一聲,狼從牆頭上掉下來。
「我沒有開槍,」舅舅說,「那隻狼掉下來一瘸一瘸地,我以為它受傷了,遲疑一下,它就逃竄了。
它以為它逃竄得快哩,其實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著了,可院子裡黃專家在瘋叫著,我再開槍會更嚇著他……「」狼一定知道大熊貓死了……「我咕噥了一句。舅舅說狼是遷徙的,大熊貓一死狼就遷徙了。狼銜放了野花和趴在牆頭上是要為大熊貓哀悼嗎,還是最後離開的時候要瞧瞧這些專家的可憐樣呢?專家們聽到我的話,都轉過臉來,似乎要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有說,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聲:」狼,狼!「說龜就來蛇,山地裡常常就這麼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數百米長的院牆拐彎處,一個人彎腰背著一塊木板,而木板上是伏著一隻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見活著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點,兩隻前爪從木板的兩個窟窿中伸出來被木板下的人緊緊抓住,兩隻後腿就搭拉下來竟隨著人前行而行,仍還有一頭豬,胖墩墩的小豬,跟在後邊碎步兒緊跑。
舅舅見我說出那話,故意不搭理,彎下腰去繫鞋帶,猛地聽見施德叫喊了一聲狼,他是一下子將蹲著的身子憑空彈起,躍出了五步之遠,我看見他突然拉細拉長,幾乎是他平時的一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縮一團,而槍已經端起來了。我尖叫了一聲,幾乎同時雙手捂了耳朵,舅舅卻沒有放響,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海根,你這短腿,在哪兒捉住的?」
木板下的腦袋就努力挺起來,這是一個長著一副大鼻子卻是一雙短腿的男人,他一直腰,狼的下半個身子幾乎就要坐在了地上:「這不是隊長嗎!我在下灣林那兒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只野狗的,沒想到來的是狼,你瞧瞧,你們獵人能背狼,我也能背了狼哩!」舅舅說:「能行!你把它放下來,讓我瞧瞧它是誰?」
海根真地就把木板同狼跨地一聲撂在了地上,撒了腳往我們這邊跑,他一時竟忘記了小豬,返身再去抱小豬,又覺得來不及,而狼在地上從木板窟窿裡退出了前爪,立即後腿蹬起,頭抵在地上一聲嘶叫,眼睛就全然變成了白色。可憐的小豬在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時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只一掌,小豬炭球一般滾動了。海根失了聲地叫:「隊長,隊長!」叭地一下把槍勾響了。
子彈在狼面前的一片葉子上爆起,葉子分為四塊飄在空中。狼掉頭就要逃,又是一槍,子彈落在它的身後,地上騰起一股塵煙。接著一陣連發,子彈就圍著狼的身子響了一圈。這瞬間的一連串的槍響,像是電影中發生的場面,我站在那裡一動不敢動,狼也就在起著煙塵的圓圈裡一步挪不開了。海根大了膽子走近了舅舅,要說話,鼻子卻發噎,他說:「我這鼻子不通氣了。」舅舅說:「別人鼻子不通氣我信的,你這麼大個鼻子能不通氣?」海根就對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說:「這可得要你的一張皮了,冬天裡炕上總得有鋪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們吧!」
舅舅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子彈,在衣服上蹭著彈頭,開始悠然地往槍膛裡按。
「舅舅,」舅舅的神態讓我也覺得他太油了,他將子彈裝進了槍膛,我從突如其來的驚恐中冷靜下來了,走過去抓住了舅舅的槍,我說,「舅舅,你要殺它嗎,州里頒布了禁獵的條例呀!」舅舅怔了一下,動作僵住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狼。
狼的一對白眼也看著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細白的茸毛,一聳一聳露著牙齒,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頭頂上的香疤一樣的白點,尾巴垂著,脖子呼哧呼哧在鼓動。這樣的對視頗有賭氣的味道,我想起了拳擊台上的拳擊手,但狼的目光終於移開了,渾身開始哆嗦起來,發出低低的哀鳴。
「你這個雜種!」舅舅罵了一句,把槍膛裡的子彈退下來。
「雜種?」我說,狼還有雜種?「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沒見它長得漂亮卻是個沒勁兒的傢伙嗎?」
舅舅轉過了頭,對海根說:「我是吃硬不吃軟的,放了吧,這是我普查過的狼,編號十五,半夜裡我遇見過它都沒有殺。這位就是專員派來專門落實禁獵狼條例的高同志!」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時還沒有醒悟過來,向前走了幾步,就拿捏了派頭,我說:「狼是不能捕殺的,咱們地區現在只有十五隻狼了,狼是要受到保護的。」「保護狼?」海根一臉的疑惑,「什麼不能保護了,保護狼?狼是政府養的?!」
舅舅掉過頭從狼的面前走開,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數步,狼一回頭,他卻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但狼並沒有撲向他,只是站在那裡往我們這邊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眼裡放射了一種藍光,樣子極像一位站在婆婆面前做錯了事的小媳婦,然後轉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後來猛地一個躍子,拐過牆角不見了。
不管海根如何地叫喊和埋怨,我們都沒有理睬他,抬著黃專家離開了老城池的山頂。舅舅再沒有說話,默默地只是走,他的槍倒背著,槍頭蹭著了土坎,槍口上滿是泥。富貴圍著海根汪汪叫,後來叉開後腿銀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攆上了我們。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並不好,想尋些話使他忘掉剛才的事情。「午飯前能趕到山下的公路嗎?」
「難吧,」他說,「十二里路的。」「黃專家是大胖子,抬著夠沉的。」「世上最沉的是腿沉。」「那是十五號狼嗎?」
「十五號。」「它見了你渾身篩糠一樣地哆嗦哩!」「……」「我後悔竟忘了拍照了。」施德他們也慢慢地活泛開來,開始嘲笑起那個海根了。海根蠻單薄的,又是那麼短的腿,但海根卻能背了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於是就爭論怎麼個背狼,如何在山林裡挖一個坑,坑上搭一個木板,木板上掏兩個小洞,坑裡藏上人和一個小豬或雞,狼經過那裡聽見豬嚎雞叫,就把前爪從木洞裡伸進去要抓,藏在坑裡的人就勢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專家們這麼說的時候,舅舅一聲不吭,我小聲地問他背過幾隻狼,舅舅說,真正的獵人才不背狼哩。我問獵人為什麼不背?舅舅說:用得著背嗎?擔著黃專員的一個山民笑著說:「你舅舅他背新娘子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裡的風俗,我以前來商州見過迎親的隊伍,因為山路窄陡,新娘子坐不成車也坐不成滑桿,全是由人背著進婆家的,山裡就有了職業的人馱子。這人馱子一般身體好,又沒結過婚,脊背上就縛著一個鋪了紅氈的竹皮坐椅,新娘子便紅帕子蓋了頭坐在上邊。我見過的一個人馱子已經是四十歲了,仍是童子身,他對我說他們村的媳婦差不多都是他背回來的,誰家的媳婦胖誰家的媳婦瘦,誰家的媳婦身上放香誰家的媳婦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裡拜堂入洞房的時候那是人家的事,他只坐在門外台階上吸旱煙,前世裡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給自己背不回來一個媳婦!聽了山民說舅舅背新娘子的話,我就問舅舅:「舅舅也當過人馱子?」舅舅的臉漲紅了一下,立即罵了一句很粗的話,便不理我,過去拍了拍木板床上黃專家的臉。黃專家還是昏迷不醒著。覆蓋在黃專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張狼皮,狼皮的四條腿撲拉在木板床的兩邊,毛絨沒有,平順柔和,而狼頭卻隨著木板床的晃動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臉面,我恍惚地覺得狼皮在活著,像是在親暱著黃專家。但這樣的感覺我沒有敢說出口。我們是在午後的飯辰趕到了山下的公路,又搭乘了一輛車到的州城,專家們被安置在另一個地方,我和舅舅卻由專員介紹住進了豪華的州城賓館,而滿城則風傳著我們抬進了一隻狼。
舅舅明顯地不習慣州城的生活,我因忙著去醫院安排治療黃專家,又要向專員匯報在基地的所見所聞,舅舅就留在賓館,閒得只是睡覺。賓館的服務員是不讓富貴也住進房間的,但富貴拴在賓館的門口,每見到生人來就汪汪地叫,做出兇惡的撲抓動作,嚇得要進來的人都大呼小叫,舅舅就把富貴再次抱進房間,並保證富貴絕不會隨便把糞尿撒在地毯上,也不會吠叫了。服務員說,富貴?狗就是狗麼,還起這麼個名字!?我厲聲地警告了服務員:這是專員特意請來的客人,打狗要看主人,你可以不把我的舅舅放在眼裡,但你得為了考慮你的飯碗而尊重專員吧。服務員才允許了富貴進房間,卻一定要用潔淨劑給富貴洗身子。
舅舅在為富貴清洗時,表情是那麼痛苦,一顆淚珠一直在眼眶裡打轉。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半天不敢多說一句話。後來,我每出門,都叮嚀他到州城的動物園去看看,如果懷念狼,那裡是飼養著三隻狼的。
舅舅是去了,他看到了那三隻關在籠子裡的狼,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他不認作那是狼,狼是讓人害怕的野獸,而籠子裡的狼變成了連小孩都用手中的食物去逗引的玩物,那狼見了他也沒有生出一絲驚恐,他感到了羞恥。他牽著他的富貴從街上走過,街上的車輛很多,竟然在一條街上連續看見了三次車禍,一次是一輛呼嘯著撞倒一位騎自行車的婦女,婦女當場頭顱破碎死掉了,另兩次是一輛車將一個挑著雞蛋筐子的老頭掛倒在地上,人沒受傷,雞蛋破了一地的蛋清蛋黃,還有是一輛車和另一輛車頭尾相碰。舅舅就認定街上的車都是狼變的,商州的狼越來越少了,是狼變幻了車的形態上的世,那撞死人的是狼在吃人,那相互碰上的是狼與狼的騷情和戲謔。富貴就一路汪汪汪個不已,而尾隨他們的孩子是那麼多,他們一哇聲地起哄,嘲笑著他的一身打扮,嘲笑著他的富貴腿長腰瘦,沒有尾巴而丑,甚至叫嚷:耍狗的來了,耍狗的來了!把他當作耍猴的一類藝人。舅舅便不再上街,呆在房間裡睡覺,睡得頭痛。
對於大熊貓基地的撤銷與不撤銷,對於那幾十個科技人員如何安排工作,行署召開了幾個專門會議,問題遲遲定不下來。施德主任仍要求我繼續留下來幫他們,所以我和舅舅還暫時不能離開。這一天,州城的報紙上刊登了天上要出現流星雨的消息,廣播電視上更是把千年不遇的天文奇觀宣傳得老幼皆知。我聽後立即從行署返回賓館,希望舅舅晚上能同我一塊到城北的雞冠山上觀看流星雨,並幫我扛上攝像機去拍攝,但是,賓館裡沒有了舅舅和富貴。我毫不懷疑舅舅會悄然離我而去,因為那張狼皮還鋪在床上。賓館的服務員告訴說,那個山裡人呢,會不會去尋公共廁所了,他說他坐在馬桶上拉不出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