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病……」)
舅舅不願說下去,我也就不再多說,提出能不能帶我去村裡看看,他應允了,又是一身的獵人行頭,把槍也提了。「我一回來,也就覺得這兒那兒地不舒服,不穿這身衣服,我怕我也就不行了。」在西村轉了一圈,又去了中心村子和另外三個小村,許多孩子就一直跟隨了我們,他們口袋裡都會有著一副彈弓,一見到有鳥飛過,就射擊,沒有不應聲射中的。到了盆地南端的河堤上,太陽正紅,河邊的岩石上時不時就有水鳥棲落,孩子們嚷著要使用舅舅的獵槍,舅舅當然是不能答應的,名們就用彈弓打中一隻,又等待著另一隻出現,連打了五隻。一隻鱉從水裡爬上了石頭上曬蓋,彈弓射出的石子都集中在鱉蓋上,鱉蓋沒有爛,鱉卻打得翻了個過兒,掉在水裡不見了。這時候,舅舅端起了槍,也僅僅是那麼一抬,水面上濺起一團水花。
「沒打中鱉,沒打中鱉!」孩子們說。
但一條綠色的蛇卻翻起了肚皮漂在水面上,悠悠地漂過來,停在了淺水灘。我看見蛇有兩尺餘長,並未死亡,開始劇烈扭動起來,身子的綠顏色和紅的血水攪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而孩子們卻興奮了,跑過去抓住了傷蛇,竟用樹皮把蛇的尾巴固定在了樹枝上,蛇還在微微扭動,他們就在十米之外比賽打彈弓,蛇就一截一截被打短著去。
孩子們的行為令我反感,我不讓舅舅再用槍瞄準別的小動物,也不讓孩子們再跟隨我們,遂問起昨天晚上酒席上的事:有許多問題搞不明白,比如為什麼人人腰裡纏有紅布條?為什麼喜生說才轉到西村便又轉到東村了,什麼在轉?喜生是討賬的,和栓子有什麼過節?舅舅說:哪一壺不開你倒提哪一壺!在前五年吧,有風水先生來看了這裡地形,認為塬上有一處好穴,結果有數家大姓都想佔有這塊穴地,後來變成宗派勢力鬥爭,你猜忌我,我記恨你,並各自從外地請了神漢巫婆唸咒畫{。有一天夜裡,這穴地就被人用炸藥炸毀了。誰炸毀的沒有人能說得清。沒有了好的穴地,村子裡就接二連三地死人,又常常是先集中在一個村子然後在另一個村子發生,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家。也因此修蓋了鐘樓,又突然傳出褲帶上系紅布條能避災的話,男女老幼都繫上了紅布條,連商店裡積壓了多年的紅布也一搶而光。栓子的婆娘就是從德順那兒買了一批紅布,而錢遲遲未還,德順就僱用喜生來討賬的,若不是昨晚在酒席上,栓子是少不了被喜生一頓飽打。
「這麼亂的,」我說,「鄉政府也不管管。」「怎麼管,鄉政府就那麼幾個人,催糧催款,刮宮流產,就夠他們忙了!如果你外爺在,還有個說公道調解的,你外爺一死,沒個德望高的人壓得住陣了。」「我看大舅倒行麼。」「他呀,嘴是能說,膽兒小。」舅舅說,「當年狼多的時候,他和二狗去北山攆狼,狼沒攆上,讓狼攆著他倆爬上了樹,十多隻狼圍著樹不走,我去解的圍,二狗從此嚇得搖頭流涎水,你大舅也嚇得睡了十天,後來怎麼也不參加捕狼隊。現在看不到狼了,就他說的,出門還得拿上個傢伙,你沒看見他家前牆後牆上還用石灰畫著嚇唬狼的白圈嗎?這……」舅舅突然想起了什麼,打住話頭,叫了我一聲:「子明。」我說:「嗯。」「你做夢不做夢?」
「咋不做夢,常做的。」「白日所想,夜裡所夢,這我是知道的,可偏偏白日想的事夜裡沒夢,想都沒想的倒有了夢了,你給我解解。」我問舅舅做了什麼夢?舅舅說昨兒夜裡,他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打了幾十年的獵了,從沒夢到過狼,可昨晚夢到了小時候曾經叼過他的那隻狼。那狼已經很老了,他正在門口坐著的,一抬頭,狼在門口站了,而且叫他:傅山,傅山!他沒有害怕,只是問:你是那裡狼,在十五個狼數里嗎?狼說在十五個狼數里,你卻認不出我了,我叼過你嘛!他再看了看,果然是曾經叼過他的那隻狼。他說:你還活著?!狼說:我還活著,我一百五十歲了!這時候他就醒過來了。
「我怎麼就夢到了它?」舅舅說。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傷疤發炎做痛,潛意識裡又回憶到了小時候狼叼你的事吧。」「……」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說:「你說,不會有什麼事吧?」
我說:「就是那狼真活了一百五十歲,它現在還能再來叼你嗎?」
「這倒也是。」我們從河堤上回來,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牆,院牆上果然畫著許多白灰圈兒,而安放在院牆角的狼夾子竟夾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邊為翠花卸狼夾子,一邊罵大舅:「現在哪兒還有狼,你放這夾子夾你的骨殖呀?」
「小心點為好麼,越是沒狼的時候越要防備著有狼呀!」大舅回著話,見我們進院,就不言語了,只笑著問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說:「蟲子吃過的蘋果是最好的蘋果,狼來光顧的地方當然是好地方。」「可不敢說這話!」大舅說,「你是貴人,貴人嘴裡有毒,說啥來啥哩!」他煞有介事地看著我,低聲說:「我倒有話問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狼屎,河灘裡也發現了狼蹄印子,怎麼又有狼了?有人傳著說是州政府頒布了禁殺狼的條例後,又從外地進過來了一批新的狼種到了商州,得是?!」我笑著搖頭,心裡卻納悶:雄耳川人怎麼也有了這種想法?「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堆堆是大呀,木碗那麼大的!」「你別見風就是雨的,連我都不知道,他誰就知道了?」舅舅說,「就是引進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這兒了?!!」兩個舅舅在院子裡說話,我就回到屋裡,爛頭滿臉枯黃地坐炕沿上,頭是不疼了,人仍是沒精打采。
我悄聲問他能不能走得動,爛頭說幹啥呀,我說西南村口發現了狼,不知是真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爛頭拿著照相機去了一趟西南村,壓根兒就沒有什麼狼屎,一個老太太說迷糊老漢拾糞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尋著了叫迷糊的老漢,老漢正與幾個年輕的媳婦說浪話,說到某某的兒子已經在省城當了什麼領導了,老漢就大發感慨,不知道當那麼大的領導該有多少好事佔著,「我要是當官了,」他說,「雄耳川的糞誰也不能拾!」我們就問老漢拾著沒拾著過狼屎,老漢說:狼屎是白顏色,裡邊有毛,好像是拾到過也好像是沒拾到過,領我們去糞池裡查看,結果仍是一無所獲,到了下午,大舅家卻來了一夥人,都是問舅舅是不是行署給商州地區投放了新的狼?這麼多人嚴正著面孔詢問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覺,投放新狼的話是我們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發奇想,而我確實也以此給專員去了信,可雄耳川的傳言是哪兒來的?「這決不可能!」舅舅向人們解釋,「我可以如實告訴大家,我的這個外甥就是專員派來考察狼事的,他曾經設想過投放新狼,但僅僅是一個設想,哪兒就真的投放了狼,從哪兒引進,紙上畫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這兒就你一個獵人了,可不敢再有個狼了!」「沒出息,就那麼怕狼?!」「怕狼?笑話!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於鬧成這個樣子!」舅舅給我解圍著,但舅舅卻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議過專員投放新的狼種的,對我就冷淡起來,更嚴重的是他們認為既然我寫過建議,說不定行署真的就已經投放了。舅舅的話沒有起到消除疑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來,就在我和爛頭又一次去河灘尋找狼蹄印時,總有人遠遠地在身後監視,指指點點,我向他們尋問關於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張和警惕的,反倒不停地追問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們啊!」我誠懇地解釋,甚至指天發咒,我感覺到我已經很不宜在這裡再呆下去,同時生出了幾分悲哀,卑視起了雄耳川人:長時期的沒有了狼,他們在生存競爭中已經變得很虛弱了。
下定了離開的決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時舅舅就講過,說這裡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紋,一道一道白的黃的顏色如穿了海軍衫,現在,天慢慢熱起來,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膚上粘膩膩的只覺得難受,蚊子就趕也趕不走。
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廁,村巷裡家家將沒遮沒攔的水茅坑挖在屋後,卻也正在後一排屋舍的門前,終日散發著熱騰騰的臭氣,蚊子和蒼蠅就一團一團在那裡醞釀聚集。村子裡,每年都發生過小孩跌進了水茅坑裡的故事,就在我們來到的第三天夜裡,有喝醉了酒的漢子秘家時一頭栽進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大如鼓地漂浮出來才被發現。夜裡出門,我和爛頭都是打著馬燈的,小心著是出不了事的,每每上廁所就拿一把麥草在蹲坑旁煨煙火,防止蚊子的進攻。但午休卻是難以合眼的,蚊子會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攤血,你不知道這是蚊子本身的血還是你自己的血,腥氣難聞,而蒼蠅更是在身上臉上爬落,疼倒不疼,卻比疼痛更難受。天一黑,屋裡得掛蚊帳的,我和爛頭睡在一個土炕上,爛頭睡覺不老實,半夜裡總會把蚊帳蹬出一個洞兒,蚊子就鑽進來,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著身子的部位,折騰得實在沒勁了,閉著眼心裡說:叮吧叮吧,你總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實在是有限,爬起來點了燈去燒蚊子,竟差一點燃著了蚊帳,生出一場火災來。可恨的是爛頭還喜歡抱著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處,我把翠花抓起腿扔到了炕下,終於發了脾氣:我忍受得了飼虎,忍受不了餵這些小動物!爛頭嘿嘿嘿地笑,笑省城人嬌氣,笑知識分子的白皮細肉和不長體毛,他竟還有興趣給我說可以創造兩種刑法,一是對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脫光衣服塗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讓蚊子叮,二是對死刑犯不必挨槍子,捆在那裡架起一隻腳,讓羊呀狗呀的去舔腳心,讓其笑死。「你活該頭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麥場上去睡了。
在打麥場上鋪席睡覺,是奶奶以前常講過的情景,那時天熱,熱得人恨不能揭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們才敢去打麥場上睡,而且場邊四角要生上篝火,狼是怕火的。「睡到半夜,尿憋醒了,能看見篝火之外遠遠地閃著十幾個幾十個的綠光,那就是狼在那裡趴著。」奶奶說,膽小的人家再熱再癢也不敢去打麥場上睡,大不了在自家院子裡鋪席,睡時還是年紀大的,皮肉老的睡在外圈,孩子睡在中間,而且一條繩一頭拴在孩子的腰裡,一頭拴在大人的手上。如今,打麥場上橫七豎八地睡坡了許多人,有老的,也有少的,微微的風吹過來皮膚受活,又沒了蚊子,我聽見有人在舒坦地笑,旁邊人問笑啥呢,回答是我笑皇帝哩,皇帝大不了也是夜夜能睡個安逸覺嘛!到了後半夜,人差不多是涼下來了,而露水開始泛潮,一些人捲了蓆子和被褥回去,一些人仍睡得死死沉沉。我第一回在打麥場上睡過之後,爛頭在第二天晚上也到打麥場上來睡,舅舅始終是沒有來,他一直認為還沒有到仲夏,有什麼熱的呀,他更不怕蚊子咬,「我的肉苦!」他打趣地說。這可是真的,我們身上都被蚊子跳蚤叮出的紅疙瘩,他卻一點也沒有。我和爛頭一人一張蓆子,他睡在打麥場的西南角,他的鼾聲大,我睡在打麥場的西北角,後半夜有人往家去了,迷迷怔怔裡我抬頭看著爛頭,他依然睡得如《水滸》裡赤髮鬼劉唐,四肢展開,肚腹坦蕩,我就又躺下。躺下卻沒有了睡意,仰面看著天空,月亮已經瘦得是一根香蕉了,雲彩不停地從它的面前經過,是一絲一縷的銀白的紗,村中的狗叫了一聲,接著又叫了兩聲,我聽出是富貴的口音。似乎有人的腳步響,似乎又沒有腳步響,一直如雷的鼾聲突然消失了,這爛頭,我想,他是翻過了一個身又睡了。但是,已經是很久的時間消失了鼾聲,爛頭怎麼啦?他往日翻身的時候停止呼嚕,卻很快又鼾聲驟起的,難道這回是閉住了氣嗎?我半爬了身子又看了一眼,這一看差一點令我銳聲驚叫,在那張蓆子上,爛頭仰面躺著,身上坐著一隻毛烘烘的狼,狼仰著頭,搖了幾搖,從胸前取下兩個東西放在席上。竟然是兩個碩大無比的桃子,而狼就前爪撐下去,屁股高高撅起,然後扇動,其聲彭彭作響。我第一反應是人與獸怎麼能交媾,而且是和一隻狼,又是如此大的聲響,不遠處睡著的那些村人會立即發覺的!還有,還有這狼會不會傷害了爛頭呢?我忽地坐起來,猛地一下咳嗽,爛頭很快地推開了狼,狼站了起來,站起來的卻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是女人?真的是女人,這女人離開了爛頭一腳高一腳低沿著場邊走。天呀,她經過了我的席邊,我看見這是一個臉色臃腫並不好看的中年婦女,那一件短小的褂子開了懷,兩隻肥胖的xx子咕咕湧湧抖動,但眼睛是閉著的,從我席邊走過去了,又走進打麥場中的一片睡著的人中,在一張寬席上睡下,什麼都無聲無息了。我一下子跳起來,捲了蓆子就到爛頭那兒去,爛頭卻安然平睡著。
「你幹什麼了?」我說。
「夢周公呀!」他給我打馬虎眼。
「剛才怎麼回事?」我說,「是遇見狼嗎還是鬼?」
「你全看見了?」他說,「不是狼也不是鬼,她患夜遊症。」「那你就做了那事……?!」「是她尋到我席上來的,又不是……肉送到你口裡你不咬嗎?」
我一把拉起他,又捲了他的蓆子和被褥,拉著就往舅舅家裡走:這女人是患了夜遊症,你就這樣對待她嗎?你就是流氓,你也該收斂些,夜遊症也有清醒的時候,萬一清醒了知道吃了虧尋過來可怎麼得了?!
從打麥場走到村巷裡,爛頭掙脫了我的手,說:「這下沒事了,她就尋到我,我不承認能把我怎的?」我罵他真是賊膽,第一眼發現的時候不是女人是狼,莫非那女人就是狼幻變的?「就是狼又怎的?」他甚至厚顏無恥地給我講故事,說一群考官考核老鼠的本領,第一隻老鼠上場,考官們拿了老鼠藥問它怎麼辦,這老鼠竟把多種鼠藥放在嘴裡嚼,嚼得咯崩響,這只鼠就被通過了。第二隻老鼠進來,考官們讓它試鼠夾,它掄起了鼠夾像表演雜技,一會兒敲腿一會兒磕膊,末了一屁股坐在鼠夾上,鼠夾被壓成了扁的,這隻老鼠也被通過了。輪到第三隻老鼠了,考官們想,老鼠們不怕鼠藥和鼠夾了,還能有什麼辦法來考核呢,一時出不了考題,那老鼠就有些不耐煩了,說:你們放快點呀,我還急著要去×貓哩!回到家見到舅舅,天還未亮,舅舅覺得奇怪,我說天亮得立即離開雄耳川,舅舅問清了情況,臉色驟變,令爛頭脫下褲子,爛頭就把褲子脫了,舅舅用手在爛頭的塵根頭上一沾,扯出一條細線,一個巴掌扇在爛頭臉上,自己卻哭了。
「隊長,隊長……」爛頭已作好了再挨揍的準備,他現在手腳無措,臉上的五指印由紅變白,凸了出來。
「爛頭,」舅舅說,「你已經頭疼得要死要活的,你還要再添病嗎,你沒見我腳脖手腕都成什麼樣兒了嗎?」
舅舅的哭聲,驚得大舅和妗子也起床了,得知我們要離開,滿腹疑惑,百般勸留,最後總算說好了吃罷早飯了再走。
但是,正吃早飯哩,村子裡有人失了聲調地大喊:「狼來了!」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