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暮色昏黃,被黃塵淹沒的三不管鎮死一般寂靜。
一輛黃乎乎的馬車馳來,車上坐著泥菩薩一樣的卅四和車伕。
卅四跳下了車,這時,風沙惡作劇似的歇止了。他睜開眼,著力地拍打著身上的沙塵。現出真身後,他就找上了車伕的麻煩:「風沙這不就停了嗎?聖賢就講過欲速不達的至理嘛。為什麼要趕嘛?」
車伕很委屈:「天地良心!是你說要躲馬賊的呀1
卅四絮叨:「躲者,不動也,未必就是趕。」
車伕喃喃地詛咒著從車上那堆塵土中拽出卅四的行李。
卅四平靜地在一邊火上澆油:「聖賢雲,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慼慼。」
車伕抱怨:「你老就別念這個咒了。」
卅四一直監視著惟恐重放,直到車伕搬下所有東西向他伸手。他從一摞錢裡擠出很少的一些給車伕。
車伕仍伸著手:「一路跟著你老擔驚受怕呢。」
卅四傲然地推開那隻手,轉身推開厚油布遮掩下的店門:「我是國民政府教育部官員1只是,卅四很快就從那家店裡出來,憤憤地說,「是個大車店就要早說!有失身份!還有沒有店?」
店主阿手跟在卅四身後,這是個隨地可撿全無特點的人,不木訥也談不上機靈。阿手指了指對面。
卅四這時發現一個要命的問題,他需要自己把行李拎到對面,他沖車伕喊:「喂!我給你打賞1
車伕回望他一眼,加了一鞭,如逃瘟疫一般地逃開了他和這個地方。
卅四有點茫然,他打算先上對面的店,但又不放心地看看行李。他看阿手,阿手看他,應付地笑了笑。卅四孤傲地開步,這條街也沒幾步寬,他撩開了對面的油布簾子,打門:「我是國民政府……」
砰然槍響,一發子彈洞穿了門板從卅四頭上飛過。卅四愣住,然後在幾秒鐘內動如脫兔地躥回了街這邊,直到絆上了自己的箱子,摔倒,驚恐地說:「這、這、這……」
阿手看著:「這鎮上最近是有點不大太平。」
卅四忽然跳了起來,完全沒有方向感地看著四周:「我、我得……往哪走?」
阿手道:「路卡一個時辰前就關了。再開得明天。」
卅四走投無路地瞪著阿手。
阿手問:「您要住店嗎?」
卅四干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12
零一個人躺在溝底。他終於從昏迷中醒來,黃塵讓額上的傷口結成了塊,手上的傷口也結成了塊。他茫然看著這片黃茫茫的天地,開始在黃塵下掙扎和蠕動。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就像十三年前一樣,天地間除了黃土幾乎是空無的,那場殊死搏鬥宛如就在眼前。劫謀的兩名青年隊隊員一路追殺到這裡,他們只想帶回零,不管是死是活。刀在空中打著旋,金屬與頭骨的鏗然撞擊,槍聲在荒原上迴響……刀捅進心臟的聲音,黃土染成了紅泥。零負了傷,零殺了那兩個年輕人,爬向延安的方向。此時此刻,零在當年殺死兩個人的地方,爬向與當年相反的方向。
零的手突然觸到件硬物。一具掩埋在黃沙中的骷髏,風吹沙走,露出半個顱骨。零不知道這是不是當年自己殺死的人,但悲憫卻凝固在臉上。他開始停下,喘氣。喘氣是為了讓自己能站起來。零站了起來,拿起那個像他一樣支離破碎卻仍在勉力為之的箱子,搖搖欲墜,繼續走。
暮色淡入夜色,夜色下的零神思渙散地看著地平線上那小小的一個點:三不管鎮。
「三不管。」零渙散的眼睛裡像在閃動著火光。
三不管是當地鎮民叫起的頭,就是說當地的三大勢力,中央軍、軍統、中統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聯合戰線之後,封鎖線不好明刀明槍設了,就換成了暗流,三不管成了香餑餑,三方都想搶的咽喉要道,明爭暗搶,白進紅出,原住民是早被嚇跑了,據說現在的三不管十個倒有八個是各色特工。幾年來這裡一直是中統坐大,中統西北站站長獨眼鯤鵬親自坐鎮。北冥、滄海、鯤鵬……零懷疑中統的修遠是信莊周的。
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零看著向他馳來的那一小隊人馬,領頭的那個人是個戴著眼罩而益顯一臉凶悍的人,他是獨眼。他身後的人在零跟前環了個半圓,有半數用槍向零瞄著,草木皆兵似的。
零茫然地看著,以他此時的落魄反而不需要偽裝了。
鯤鵬問:「幹什麼的?」
「過路……回家。」
「哪兒來的?回哪兒?」
「延安……回蘭州。」零在搖搖欲墜中索性坐倒了。
立刻有幾支槍管捅上來。「站起來1「找死?1
零昏沉著:「累了。」
「這小子莫不是打兩不管走過來的?」一名中統說。
零昏沉地點了點頭。包圍他的人粗野地大笑著。
「九條命也去了八條了!喂,小子1鯤鵬粗魯地推著零的頭。
「我想睡覺。」
一支槍頂上了他的頭:「還想睡嗎?」
零垂著頭沒說話。
槍摳動,噹的一響,空膛:「日他的!真快死了呢!叫什麼名字?」
「李文鼎。」零乾脆躺倒了,這實在讓盤查他的人有些無奈。
「搜他。」鯤鵬命令。
箱子被搶了過去,搶過去的時候已經散架。幾個強光手電照著,每一件衣服都被拿出來撕開,每一本書都翻開了拆成一頁一頁。零再次被毆打,他有氣無力地抱著頭,甚至沒有呼痛的力氣。一切都不是裝的。
鯤鵬的人馬一無所獲,說笑著縱馬遠去。
良久,零爬了起來。他鼻青臉腫,身上的衣服都被撕成了條條縷縷,他開始收拾野地裡散落得到處都是的那些被分解的衣服和書頁,然後孤魂野鬼地晃向遠處的三不管鎮。
所謂的三不管鎮只是由荒野上的兩行建築砌出的一條街,簡陋得像是一夜之間搭起來的,也像一夜之間就可以拆掉。鎮的一頭是荒野,另一頭是駐軍搭就的鐵絲網和關卡,拒馬和沙包工事壘在鐵絲網外。大部分的屋裡是一片漆黑,偶有幾點風燈發著暗淡的光彩,只有阿手店對門的窗裡透著明亮的燈光,傳出粗野的大笑。
一束探照燈光從駐軍營地裡打出來,慘白地照耀著整條街。
零從荒野那一頭晃了過來,抱著箱子的碎片和同樣破碎的衣服、夾雜著書頁,晃眼的探照燈讓他下意識地迴避。他憑著僅存的那點意識找到的是一個既有燈光又相對柔和的地方。那是阿手的店,連名都沒有,一點燈光,照著門前柱上掛著的一個「宿」字,一串風鈴半死不活地響著。零蹭過去,掀開沉重的門簾便已經用掉了他最後的力氣。零倒了下來,頭重重撞在門上,算是敲門的一響。
13
三槍會,一棟坐落在半山腰的民居。
屋裡是吆五喝六的喧嘩。
門前的探子昏昏欲睡。山下的馬蹄聲讓他驚醒,驚醒之後便聽著飆風般的蹄聲。他鳴槍。裡邊的喧嘩聲立刻停了。稍歇後撞門而出的,穿窗而出的,往槍裡裝彈的,胡亂瞄準的,忙穿褲子的在門外擠成了一堆。
三槍會頭領從屋裡出來:「什麼人?」
又一陣槍望空連響,打的是個連發。湖藍將他的毛瑟712塞回了腰間,看了看身邊的果綠。果綠的馬鞍上架著那名被五花大綁並罩住頭的小商人。
果綠對著山上高喊:「天星老魁1
山腰上的那一片喧嘩頓時靜止了,三槍會從頭領到每一個小嘍囉齊刷刷跪倒。
湖藍和他的手下策馬上山。湖藍緩緩地策馬,在三槍會頭領跟前停下。頭領誠惶誠恐:「魁爺,魁爺,兄弟跪這就一直在想,沒做對不住您老的事情吧?」
湖藍瞥他一眼:「最近做生意啦?」
「兄弟得活埃」
「綁了一個肥票?」
「綁了,要三百現洋。」他一個頭磕在地上,「魁爺,我真不知道那是您老的交情……」
「沒我的交情,是不是這個數?給我點。現在我要人。」湖藍把一個沉重的布包扔在頭領的身邊,那都是從小商人的車上取出來的。
頭領愕然地看著湖藍:「您老開了金口還有個錯?」又瞪了幾個嘍囉一眼,嘍囉已經飛跑著去帶人。
「點。我要對數。」
頭領跪著開始點錢。
小商人在果綠的鞍子上輕輕地動彈了一下,他看不見但是聽得見。
片刻,肉票被帶到湖藍面前。湖藍也不說話,只是揮揮手。
馬隊回到兩不管時,天色已然大亮。
晨日下的荒原上,肉票和小商人分別被綁在樹樁上。肉票的樹樁頂上放著一個蘋果。小商人被蒙頭罩臉。兩個樹樁離得很遠。
湖藍揮舞著馬刀從遠處縱馬衝來,揮刀,半截蘋果飛了出去,被綁著的人已經往下癱,他抖得說不出話來。
湖藍圈馬回到樁前:「不是共黨就別死撐!知道什麼叫熬刑嗎?那是要練的1
肉票死掙,唔唔連聲,湖藍一把拽出他的堵嘴布。
肉票連忙道:「他是延安中情部的!我舅跟他熟1
湖藍再也不搭理肉票了,掉頭看著那邊的小商人:「小舅子?」
烈日炎炎,遍體鱗傷的小商人已經神志昏沉。
湖藍飛騎而來,甩手拋出一根套馬索連人帶樁套上,從浮土中扯了出來。他拖著小商人在乾澀的黃土上馳行。軍統們玩叼羊似的追在身後,有時用長鞭子抽打,有時抬起馬蹄踏了下去。跑著跑著,湖藍冷不丁轉身揮刀將套馬索砍斷。
小商人連著木樁又往前翻滾了一段才停下。
湖藍下馬,踱到小商人身邊:「可以說了。能撐到現在,你再說不是共黨也沒人信了。」
小商人有氣無力:「說……沒不說呀。」
湖藍問:「密碼本不在你手上,在誰手上?」
小商人假癡:「啥……啥玩意?」
湖藍皺了皺眉:「你這號人我見多了,翻個花樣讓我看看行不行?酒。」
果綠將一個酒袋遞上。
「這酒烈得很,淋到傷口上都能消毒。」湖藍威脅著,「殺傷口,真他媽痛。痛到腦仁兒裡。」酒袋扔回給果綠。
果綠扯掉小商人的眼罩。
小商人竭力想掙開腫脹的眼睛。
「再不說就著酒給他點上1湖藍走開,身後傳來小商人的慘叫聲。
湖藍到蔭涼處,躺在早就鋪好的羊皮褥子上。報務員正將便攜電台支在一邊收發。
一份電文遞了過來,湖藍看電文。
「鯤鵬這小子又起刺,活撐著了。」湖藍把電文扔了,報務員撿起來燒燬。
果綠走過來,面無表情地說:「死了。」
湖藍惱火地坐起來。
果綠連忙說:「也說了。挨燒了才說。」
湖藍踹了他一腳:「少他媽廢話!說的什麼?」
「五個字。卅四,三不管。」
湖藍瞪著果綠那張從不帶表情的臉,忽然樂了:「從昨天到今天,你們跟著我跑苦了吧?」
「不苦。」
「全體睡覺,睡到這鬼日頭落下去。」他又向果綠招手,「你沒得睡。」
果綠過來,湖藍跟他附耳,然後倒頭就睡。
果綠上馬而去。
14
油燈的光在晃動,零的嘴被人扳開,粥倒進零的嘴裡。那點流食在零的咽喉裡咕嚕地響了一陣,才慢慢通過他的咽喉。零乾裂的嘴唇開始嚅動,於是那個扶著零的人也將他放回鋪上。零睜開了眼睛,先茫然地在那一點油燈光上找回了目光的焦點,然後看著救了他的那個人。
阿手那張毫無特點的臉看著他:「你暈在我店門口了。」
零費力地想了想:「謝謝。」
阿手更靠近了一點:「你要住店嗎?」
零愕然地看著他。
「住店嗎?」
零在愕然中點了點頭。
「先交錢。」
零下意識地將手伸進了口袋,然後,又從完全通了底的口袋伸了出來——他的衣服可是每一塊都被鯤鵬們拿刀挑過了。
阿手看著那隻手,零看著阿手,茫然著。
樓下,阿手的父親在拉著原始而笨重的風箱,臉上的皺紋如荒原上密佈的溝壑,他和阿手看上去有點父子相,都是一貫的愛死不活。風箱嘎嘎地響,火苗嘶嘶地冒。阿手的父親心不在焉地聽著卅四叫囂:「這叫白日行劫惡丐強化!雞蛋五角大洋一個?這是公雞下的蛋?你知道五角大洋在延安可以買到什麼?」卅四比出一個至少跟駝鳥差不多大的東西:「這麼大的雞兩隻!還都是生蛋母雞1
阿手父親不死不活地說:「那是延安嘛。」
「那可是赤匪盤踞的地方!這是國民政府的地方,是樂土!樂土1
「樂土東西就貴嘛。」
卅四憤憤地說:「我只會給你邊幣。」
「邊幣就是紙嘛。」
外邊蹄聲得得,正準備大吵大鬧的卅四從門縫裡看去。街上,剛巡視回來的鯤鵬正和他的手下策馬過路,進了對面的店,也就是隔著門板給了卅四一槍的店。
阿手父拉著風箱,這老頭除了正在鼓風的火苗幾乎從來不看什麼。
卅四摸了摸險些被一槍洞穿的額頭無奈地說:「好吧,我給你國幣。」
老頭依然不死不活的德性:「擦屁股紙嘛。」
卅四又驚又怒,又怒又急:「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我拿你送官法辦1
「沒有法的,這裡槍就是法嘛。不會辦的,自己人嘛。」
卅四深覺受辱:「誰跟你自己人1
「不是說你嘛。我和官是自己人嘛,每星期三都交太平稅嘛。」
卅四愣住,頓失氣勢地坐下。
「不給銀元就不叫給錢嘛,不給錢就不住店嘛,不住店就出去嘛。」
「給我點鹽。」卅四怒了,他忽然想明白了似的又問,「鹽也要錢?」
「鹽比蛋貴嘛。」
「不要了。」卅四剝著他的連殼蛋,比面對全副武裝的湖藍時更為沮喪。
阿手和零在樓上一坐一立地相對,隔著一層樓板,樓下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樓下沉默了,他們也大眼對著小眼。
零說:「我沒錢。沒銀元,沒國幣,連邊幣都丟了。」
阿手看著零的手,零的手指上戴著一隻古舊的戒指。
「這個不行。我媽就留給我這一件東西。」零自覺地站了起來,撈起自己的破爛,儘管還是在打晃。
「你喝了粥,你睡了客房的床,你花錢了。」
零憤怒而茫然地看著對方。一個利慾熏心的小百姓,貪婪但是氣餒,比他扮演的李文鼎更加懦弱。零決定不管不顧地走。
「這地方過日子好難,每粒米每滴水都花錢的,你吃一口,我們就少吃一口。」
零回頭看著他。阿手很畏縮,很無助,阿手和李文鼎有一種共同的神情:茫然。零將手上的戒指擼了下來,塞給他,然後掉頭就走。將到樓梯口,外邊突然一陣槍聲。
一個人跛著腳從鯤鵬進去的那家店蹦了出來,幾個他的同伴也跟著跑出來,到他身邊護衛著。那傷了腳的傢伙陰狠地看了鯤鵬一眼,帶著同伴掉頭走開。
「別說啥軍統見天就洗了三不管,叫你們了不起的湖藍快打來,我拿他死屍當份大禮。」鯤鵬剔著牙出來,趾高氣揚地說。他人多勢眾,而且跟對方的短槍比起來,他這邊拿的都是長火。
鎮子盡頭的中央軍崗哨對此熟視無睹。
零蜷在一個角落,阿手熟練地蜷在一個更為保險的角落,並且拿一隻枕頭護著頭。
在長久的靜默中,零望向阿手。阿手正拿牙齒在測試那只戒指的成色。零站起身,打算離開。
阿手看也不看地說:「這鎮上,露天過夜的外人還沒有活過天亮的。」
零看他一眼,繼續開步。他沒有住店的錢。
「這東西值錢。折去你剛花的錢,還能住到明天。」他看著零訝然的表情說,「我們做生意不騙人。」
零有點感激。
「大車鋪一晚,飯錢另算。」阿手又咬了咬戒指,「你還有沒有?人總要吃飯的。」
零搖頭,然後看著桌上那碗曾用來餵他的粥,還剩一多半:「這個我花錢了?」
「嗯哪。」
零拿起那碗粥一口喝盡,以抵擋往下必然的飢餓。他那點感激迅速被揮發殆荊
簡陋骯髒的大車鋪,零蜷在一角,早已睡著。
鋪上還睡了其他的幾個,鼾聲如雷,在這樣的光線下根本不見其人。
唯一一個坐臥不寧的是睡在另一角的卅四,一會兒起來抓著虱子,一會兒起來用衣服包上頭,以擋鋪上熏人的惡臭。
15
三不管小鎮盡頭的兵營,帶刺的鐵絲門打開了一條縫,放出一隊巡邏兵便立刻關上。三不管的一天開始了。
巡邏隊用一種小心翼翼的步子直穿三不管,像是踩在街心一條不存在的鋼絲之上,謙卑地邁著步子,盡可能地低垂著眼皮。
一條百業蕭條的街,阿手的大車店和對面鯤鵬所居的酒店是全鎮唯一存在的商業,巡邏隊腳下踩的那條中線似乎把鎮子分成了兩半。人們從屋裡出來,只沿著牆根子行動著,絕對無人橫穿街道,那是軍統和中統間不可逾越的鴻溝。隨著更多的人從屋裡出來,中間的街道也更像一個兩軍對峙的戰常
巡邏隊像是鎮上人的開工哨,而鎮上人一天的業務便是曬太陽和拆槍擦槍。步槍、騎槍,比比皆是的手槍、刀具。這裡的人們毫不避諱讓人看見這些讓正規軍也顯得遜色的傢伙,更不避諱讓對街看到這邊的橫眉冷對,彷彿在相互炫耀武力。
那隊可憐的巡邏兵越走越是發毛,強作鎮靜下小聲地嘀咕:「班長,怎麼今天就是不對啊?」
「有、有什麼不對的?鬼扯1
「長傢伙多了好幾倍,往常玩的多是短火呀。」巡邏兵說,「我看是真要打埃」
班長看了看鯤鵬所擁有的那半條街,正好看見一支在擦拭中指上了他的槍口。他連忙轉過頭來訓斥:「閉嘴!向後轉。」向後轉,轉過來便可走回安全的軍營,但班長有些發愣,來時他最後一個是最安全的,去時他第一個可是最不安全的。
卅四正從鎮子盡頭的阿手店裡出來,幾乎就在巡邏隊的身邊。他清了清嗓子往地上咳吐一口,正一步三搖地想邁開步子,卻突然愣祝卅四一目到底,兩邊街上全是林立的槍口,他立刻往店裡擰回了小半個身子。
「站住1班長衝他呵斥。
卅四又擰回小半個身子:「我是國民政府……」
班長小聲地威懾:「過來1
「國民政府教育部……」
班長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為了不引起那兩邊街的大驚小怪,是悄悄對準他:「老子是中央軍!過來1
卅四茫然地過去,立刻被班長揪到了身前,現在的班長有了一個肉盾牌:「走。」
「我是……」卅四正想開口,被槍口頂了一下,終於閉嘴,開步。
一支古怪的隊伍,前邊走著一個中山裝、拄著杖一步一蹭的老頭,後邊跟著幾個藏頭露臉、槍口向天的中央軍。
鯤鵬從他霸居的酒店裡哈欠連天地出來,揮了揮手,手下拖過來一張桌子迎門放了。鯤鵬彎腰,拿起一個大傢伙往桌上轟然一放。一挺捷克造ZB26,輕機關鎗,現在的鯤鵬算是搶盡滿街華彩。
卅四突然站住,看著鯤鵬。
鯤鵬看著卅四,拿牙籤搗著牙齦。
一個笸籮往桌上一倒,滿桌黃澄澄的子彈,中統們開始往彈匣裡壓彈。
對街的開始回屋,關門,上板,他們的傢伙在那挺機槍面前是沒得比的。
贏了這一回合的鯤鵬敲上一個彈匣,端起機槍,走到店門口,「噠噠噠噠噠……」他向對街虛掃了一陣,贏來了半條街手下的喝彩聲。
卅四在身後又被槍捅了一下,終於猶猶豫豫再次開步,腳步也自然偏向了沒槍的那邊。門後清晰地傳來拉栓上彈聲,卅四和他古怪的尾巴們立刻偏回了中線。
軍營線的鐵絲門又開了條縫,放進終於成功走了個來回的巡邏隊。
隊伍立刻亂了,卅四被推到一邊,丘八們劫後餘生地鑽回自己的軍營。卅四拚命扒著即將關上的鐵絲門縫隙:「我是國民政府教育部!國民政府……」他把一隻手塞到門裡,另一隻手慌忙在口袋裡掏著東西,掏出的不是證件而是錢。
錢塞到把門兵手上,門縫總算開大了一點,卅四忙把自己擠了進去。
卅四被帶到營長面前。
卅四忙不迭地把證件、名片、延安開的路條,連同剛摘下的表一起送了上去,其卑賤與平時的囂張完全是兩個極端:「營座戎馬辛苦,在下……」
「想走是吧?人人都想走,我都想走。」營長試著表,「你這路條沒用。」
「怎麼沒用?您看這印戳……」
「你拿共黨的路條過國軍的關卡?要國民政府的戳1
「在下是難忍共黨之污濁掛冠而去,葉落歸根也歸心似箭,眼下這時局,等來國民政府的戳要幾個月呀1
「那你就跟國民政府說去。我只管卡人。」營長看看抓耳撓腮的卅四,「四百。」
「啊?1
「國幣和邊幣都不收,四百什麼你自己知道。」
「在下是十年寒士兩袖清風啊1
「那就跟你袖子說去。我只管數數。」
「兩百。」
「三百。」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