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門打開的時候零停止了挖掘,他推了阿手一下,阿手正在暈暈欲睡,在暈暈欲睡中將身子挪到洞口上坐著。零在他身邊坐下,一邊將血肉模糊的手藏在袖子裡。
日軍和保長進來,保長立刻尋找到了阿手,然後又看了看那具中統手下的屍體,他的目光從屍體上挪到零的臉上,又挪到阿手閉著的眼睛上。
阿手立刻就睜開了眼,他屬於那種警醒到能被人看醒的人。
保長微笑:「還沒死呢。」
阿手蔑視:「狗。」
「是披著狗皮的人。哪一天我撕掉這張狗皮,有很多披著人皮的狗就要死了。」
「安慰自己罷了。狗皮披太長時間要撕不掉的。」
保長猶豫了一下,阿手說的未必不是他的噩夢。但他立刻恢復了,他來這裡是傷害別人而不是被別人傷害:「殺了同袍,可又交了朋友。不知道你是個這麼會交朋友的人嘛。」
阿手沒有去看零,那只會給零帶來災禍:「什麼朋友?你我是交得上朋友的人嗎?」
「這裡人都是要死的,所以我不怕搞錯。」他指了下零,用日語又說了一句。
「他什麼都不是!就是個臭老百姓1阿手說。
但是零站了起來,他沒等那幾個日軍過來拉扯,他和阿手擁抱了一下,阿手被動地接受著那個生硬的擁抱,他感覺到什麼東西落進了自己的口袋。零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接著挖。」
阿手怔了一下,那三字把他從崩潰和放棄的邊沿拉了回來。零起身,被日軍綁在繩端的第一個。他看著阿手,阿手在發抖,不是害怕,是憤怒。
在零的目光下,阿手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一串繩子又拴走了五個人,零走在第一個,他出門時幾乎沒再回望。麻怪呆呆地看著。
保長在出門前疑惑地回望了一眼,他並不覺得勝利,因為阿手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他沒垮,像塊石頭。
阿手看著門關上,他開始去摸自己的口袋,零臨走時在那裡塞進了東西,一塊斷裂的鐵片,是較大的那塊,曾經的銹跡已經在漫長的磨礪中去盡,持握的一端帶著斑斑的血跡。阿手挪開了身子,看著零掏出的洞,這是個奇跡,但不足以讓他們逃生。他看著手上的鐵片,再看著零用了一個晝夜掏出來的小小空間,彷彿零還擁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耳邊輕聲地說:「接著挖。」他深深吸了口氣,開始延續零的挖掘。
走到一片林子裡。零被推得猛撞在樹幹上,撞破了後腦。一根沾血的繩子勒了上來,將他的脖子死勒在樹上,用力收緊,零頓時無法呼吸。然後那根繩子在他身上繞圈,他的手被拉到樹後打了死結。零沒有反抗,他仍看著腳下,任憑樹後的日軍那樣用力,腳下綠色的草葉間流過紅色的血水。槍托毆擊在胸腹間,零張開了嘴,一塊血淋淋的破布塞進了嘴裡。當一個日本兵從他腳下站起來時,零已經被勒在樹幹上了,繩索深陷入他的肌理,他唯一能做的是張合被勒在樹後的手掌。零在那樣的捆綁中被迫仰望著天空,窒息產生的淚水讓他眼裡的天空一片模糊。
這片樹林很密,樹幹上參差地綁著人,絕大部分是死人,而且是死了很久的人。昨天一早被拉出去的阿忠被綁在離零不遠的一棵樹上,早已死了,開膛破肚的軀體被繁密的枝葉擋住了,只能看到從枝葉間瞪出來的眼睛和臉。
一個日軍從樹叢裡滾爬出來,他很狼狽,身上濺滿了血,臉成了徹底的紅色,不停地嘔吐。身後跟出來的老兵邊打邊罵:「蠢豬!才刺死一個就成了這樣!我殺了七個,血濺到我了嗎?」挨打的傢伙絕無還手和頂嘴的勇氣,沒爬起來便向他的同僚下跪磕頭。然後,被踢打繼續走出樹林。
綁零的幾個日本兵在嬉笑,直到有一個摔了煙頭:「工作!讓我們嚇死這些新來的豬玀1他們開始將枝葉密密地覆在零的身上,將他完完全全地隱蔽起來,這是一次叢林環境的刺刀訓練。
零已經成了一個被隱蔽在一叢枝葉後等死的人。他神志昏沉地看著天空,也許他會在被日軍找到並刺死前先窒息而死。他的手指拚命動著,想夠到自己的衣袋,但仍差了那麼寸許。幾個綁他的日本兵向林子深處遠去,零被綁在樹後的手拚命在掙動。他終於能觸碰到衣袋,但掙出來的那點鬆動不夠他摸到袋口。一個沉重而嘶啞的喘息聲,零可能已經意識不到這像被勒死一樣的聲音來自他自己,他狂亂而無力地觸碰著自己的口袋想掏到裡邊的東西。破衣服有破衣服的好處,他的手指碰到了衣袋上的一個小洞。零靜了下來,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指鉤住了那個破洞,小心但用力地拉扯,一點點讓那個破洞擴大。
樹林外響起了停車和下車的聲音。一隊歪瓜裂棗的日本新兵在林外集合。
日軍軍官在下著命令:「三浦、大藪、柴田是第一隊。出來時我要看到你們槍刺上的血!不要耍滑頭,我分得清死人和活人的血。」
「是1回答很雄壯,但人已嚇得夠嗆,三個人挨挨擦擦地進樹林。
一塊小小的鐵片滑進零的指縫。零喘息,靠著從喉管縫隙裡吸進來的那些微空氣,零清醒了一下,然後開始割綁手的繩子。他割得艱難之極。
那幾名日軍新兵摸了進來,緊張,害怕,全無必要的大幅動作,樹上綁的死人絕不會襲擊他們,但是幾乎嚇死了他們。一個日軍在半天莫名其妙的哇呀大叫後猛刺著一具樹上的軀體,拔出刺刀,逃跑一樣的後退,撞在身後的樹上,再摔在地上,他歇斯底里地大叫,說不清他是哭還是笑:「大藪,我殺了一個1被他叫到的大藪拔開枝葉看了看就嘔吐起來:「得了,他早就死了1殺了死人的傢伙傳染了大藪的嘔吐,他兩個吐做了一堆。另一個比他倆看起來更老到也要陰沉,他陰惻惻地看了那兩人一眼,走向樹林深處。他在林間走著,死人看多了就會麻木,他已經麻木,那雙麻木的眼睛裡漸漸浮起一種東西,那叫殺心。他忽然站住,聽著什麼。粗重的喘息聲。他轉身,走向樹叢,用刺刀將枝葉一點點挑開,喘息聲變得響亮了。那名日軍猛退了一步,他看見的內容讓他扔掉了槍,掉頭狂奔,這種逃跑只是兩步,當他意識到他看到的傷害不了他時,他就站住,然後回來,他撿起他的槍,看著枝叢裡,他忽然浮現的笑容像是肌肉抽搐,然後他擺出一個平刺的姿勢。
瀕死的零望著陰沉的天際,艱難地割著繩索,喘息著。
那名日軍用刺刀對著他挑開了枝叢,聽到重重的喘息聲。
零仍以那個要命的姿勢被綁著,也被勒著。他切割著綁他的繩索,每吸進一口氣都像是最後一口氣。
荷槍實彈、雪亮的刺刀、隨時可以擊發的步槍都讓那名日軍覺得自己的強大,而他面對的只是一名清晨和零一塊被拴出來的囚徒,像零一樣被綁著,嘴被塞著,只能通過鼻孔呼吸出濃重的喘息聲。那名日軍發出一聲怪叫,挺刀,出刀,攪動。他聽著喘息成為一種被塞住的嘶吼。另一名日本兵喊:「三浦,讓我刺一刀,要不川崎軍曹會殺了我的。」「男人要靠自己。」被叫做三浦的日本兵迅速將刺刀刺入囚徒的心臟,然後顛顛地跑開。另兩名日本兵在他身後咒罵:「還有四個,我們只要找那四個。」
被切割的繩子終於鬆垮斷落,零那只用來割繩子的手也終於得到了自由,他掏出塞在嘴裡的破布,拚命將勒住脖子的繩索拉寬鬆一點。零劫後餘生,用盡全力地長吸進一口空氣,他感動地望著樹葉遮掩的天空,第一次發現空氣是如此寶貴。一聲被塞住的嘶吼在附近響起。零趕緊去割綁著另一隻手的繩子,忙中出亂,他的工具掉在腳下。零努力了一下,立刻發現再也夠不到它。他沒法解開綁著他的繩子,繩結都打在樹後,而且都是死結。從枝葉裡看出去,一隻日軍的大頭皮鞋已經踩在小徑上,零不再動了。
日軍三浦在林中躡步而行,刀尖上的血滴在地上。每一叢樹枝都要被他用槍刺細細挑過,這傢伙已經迅速熱愛上了這種遊戲。他窺見了某處樹叢裡露出的一片衣角。微笑,躡行,一點點挑開枝葉,像是阿里巴巴發現了財寶。他直接撞上了阿忠瞪著的眼睛,三浦驚叫一聲,倒退了幾步,絆倒在小徑上,狠狠地啐了一口,伴之以無聲的咒罵之後,他注意到身後的草叢。零被綁他的人遮得很嚴實,但樹周的草叢都被踩倒了,這實在是暴露了一切。壯了壯膽,三浦再度出擊。槍刺一點點拔開枝叢,顯現出枝叢後的零。他的臉上露出明顯的失望表情。零被綁著的脖頸之上,頭顱低垂,他看起來像是早就死了。三浦疑惑地端詳著零,因為沒能在零身上發現像別的屍體那樣明顯的傷痕,他把刀尖扎進了零的腿上,擰轉。零低垂著頭,看著在自己肌肉裡活動的刺刀,他沒有動彈,但是從傷口裡流出來的血讓那傢伙更疑惑,他湊近了,想看清這個還會流血的死人。零唯一自由的那隻手一下叉住了他的脖頸,收緊,零抬起了頭。三浦瞪著那雙憤怒到快要爆炸的眼睛嚇得崩潰,一團尿跡迅速在那傢伙褲襠間擴大,他開始鬼叫,狂掙。零用一隻手根本不可能抓住他,他掙脫了,在不成語句的號叫中跑上出林的小徑,一頭撞上了兩名同伴。那傢伙換了個方向狂奔,直到一頭撞上了綁在另一棵樹上的死人,暈倒。
零在苦笑。那傢伙的槍就扔在樹下,可他仍然不可能夠到。兩個比較謹慎的傢伙正向他這禍源接近,隨著那兩位到來的還有兩支上好的刺刀。
零聽著來自身後的紛沓的腳步聲,那是綁他那幾名日軍和另一群日軍,包括一個軍曹。
「我想就是他吧?」一名日軍指著零說。
零被一群日軍包圍著,唯一能動的只有一隻手。一雙聽天由命的眼睛對著十數雙疑惑的眼睛。
幾個日軍給零鬆綁,推上一輛卡車,駛走。
零被帶進一間屋子裡,一幅也不知從哪裡掠來的板橋體字畫映滿了零的眼簾,零呆滯地站著,急促的日語從旁邊傳來,伴之以全無半點感情的中文。
「你是良民,大大的良民。你支持大東亞共榮圈的繁榮,我們希望每一個中國人都像你這樣。我們應該獎賞你這樣為帝國效命的人,大大的獎賞。軍曹,他是屬於那支被我們誤會俘獲的馬隊吧?」
零莫名其妙,只好看著架著他的軍曹。
軍曹很憤怒,倒不是對零,而是對著旁邊的翻譯:「混蛋,這句不用翻譯1
零看著軍曹所罵的旁邊,那是一位中國人的翻譯官,其形狀如同其語氣一樣死樣活氣。
又是一通日語,零在眩暈中被這幾位的關係搞得更加眩暈,他總算認出軍曹是押送他們時險些殺了他和朝勒門的那位,但大堆聽不懂的話讓他只好看著那位翻譯。
翻譯看了他一眼:「請不要看著我,吉川隊長和你說話時請看著吉川隊長。」
零只好又看著那幅板橋體字畫。
一隻手拍打著零的肩,那是一直聒噪的吉川大人。
翻譯連忙把他的話翻譯出來:「要獎賞你。」
又是一句日本人特有的一種像是哮喘的聲音。
「吉川大人說話的時候請看著吉川大人。」翻譯說,「請低下你的頭。」
零只好低下了頭,他看見吉川大人其實是一個多毛的矮子,麻怪跟他相比都算是英浚
吉川大人很高興,捶打著零的胸膛,他說話的聲音時而像是嘀咕,時而拉高音拉成了咆哮。
翻譯在一邊忙著:「你是好人,不是漢族人。」
「是漢族人。」零更正。
翻譯轉向吉川:「他是……蒙古族人。」
吉川揮著複雜的手勢說話,讓零以為他在為舞蹈熱身。
翻譯機械地說:「東亞共榮萬歲。歡迎你來到我的駐地。打倒漢人,他們破壞共榮。我們會對你們很好,只要你們一直送來我們緊缺的物品。回去告訴你的族人,把馬匹和鴉片都送來這裡,我們給錢,很多的錢。」
零終於聽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日本人會放了他們。他忽然間失去了思考能力,因為吉川的衛兵端進來一盤食物。
翻譯歎了口氣:「吃吧。」
零大嚼著,這讓那名心存惻隱的翻譯暗自歎息,同時也讓屋裡的幾個日本人一邊鄙薄地談論一邊大笑。一番饕餮之後,零終於從抬頭看了看笑聲的來處,這讓那兩位的一臉鄙夷換成了生硬的笑容。零連敷衍也沒有,他轉向翻譯:「他們說什麼?他真的會放了我們?」
「還能說什麼好聽的?」翻譯看了看零,很有同情心地歎了口氣,「會放。只是為了再提起共榮時,好說他們做過這件事情。」
零若有所思。
「你們是幾個人?」翻譯問。
「整支的馬隊,很多人。」
「幾個?」
「十個。」零看起來很想說一百個。
翻譯苦笑:「知道你想的什麼,可這不可能,興許會為這個數字殺了你。」
「十個。」
「你知道這是什麼世道,沒死就該去謝神拜佛。想想自己吧。」
「十個。」
翻譯歎了口氣,去了日本人那邊,即使聽不見他們輕聲的嘀咕,零也看見那兩日本人的臉色變得不大好看。翻譯回來說:「片山軍曹說就你一個。」
「十匹馬的馱子!我一個人可能看得過來?」零都被這份荒唐嚇了一跳。
翻譯看著他搖搖頭,神情已經像在看一具死屍。翻譯對軍曹說了一句日語,軍曹伸出兩隻手指頭,像是數數又像是威脅:「只有兩個1
零讓他們看自己所有的手指頭:「十個1這樣的爭吵已經根本用不上翻譯。
軍曹抬手把軍刀拔出來一半:「混蛋1
「十個。」零仍伸著指頭。
吉川再次發出了哮喘的聲音,零不在乎他的心情,而軍曹在乎。「最多四個1軍曹說。
這次他沒有伸手指頭,零只好等待翻譯。
「走吧。」翻譯拉他。
「幾個?」
翻譯強拉他出去,附耳低聲:「四個,撿回的命還要扔掉嗎?老天爺都快被你氣吐血了。」
零向那名好心的翻譯發怒:「再挺一下,可能是六個!再挺一下,八個,十個……你怎麼不幫我?」
「你是我見過最走運的人!知道嗎?還從來沒人從那裡邊活著出來!不要太貪心,你幾句話救了三個人1
「這不叫貪心1
「你是個什麼人哪?嗯?」翻譯苦笑,「沒見過人殺人?許了願發了苦誓要做你做不來的善事?嗯?吃齋念佛的?我不知道走運還是背運,會說兩句日語,幫你們說話只為了晚上能睡得著覺。你呢?」
零沉默,只好隨在那名翻譯身後搖搖晃晃往前走。兩名日軍在後邊押著。走過曾經走過的荒涼街道,來到監獄血塗的大門面前,血腥的回憶讓零有點魂不守舍。像上次進去時一樣,新的屍體正被拖出去掩埋,零在這裡耽誤了整整四十八個小時。
翻譯輕輕地推了他一下:「我當你不知道害怕。」零的畏懼之色非常明顯,連他都看了出來。
「我怕的又不是它。」零走了進去。
日軍和翻譯都遠遠地避在門外,他們盡可能遠離這個疫病和死亡橫行的地方。
一隻手從牆洞裡拿出來,那是阿手的手。阿手的手已經和零的手一樣血肉模糊了。零在後邊拍他:「你挖不出去的,這裡全是石頭。」阿手麻木地回過頭來,他看著零,麻木的表情立刻成了詫異。阿手愣了一會兒,飢餓、疲勞和這裡的環境已經讓他有種置身噩夢的錯覺:「那你還讓我挖?」
零拿起阿手的那隻手看了看,手似乎無知無覺,抓著的那半截鐵片已經磨去了所有的銹痕,刀片般鋒利,滾燙:「讓你拿它挖石頭,你就不會去想,拿它割開自己的動脈其實也蠻省事的。」
「共黨,你是鬼嗎?你來看我?」
零笑了笑:「是埃看看我的對頭朋友。」
「你等我會吧。到明天我也就差不多了,黃泉路上有個伴還是不錯的。」
零拉他起來,阿手有些茫然:「噯,我說,你做了鬼力氣還挺大的,手還是熱的。」
「別鬧了。我帶你出去……出去以後你會放我一馬吧?」
阿手傻笑:「鬼先生,只想你到閻羅王那幫我美言兩句,我這輩子好事做得有限,壞事幹得太多。」
零沒再多說,一隻手拉著阿手,另一隻手拉起了麻怪,他有點茫然地看著這地方,他還能帶走一個人,只能一個。
翻譯掩著鼻子過來:「快點。他們已經不高興了。」
零放開麻怪,反正麻怪能一步不落地跟著,零又拉起了一個孩子。
「你已經救了三個。走吧。」翻譯催促著。
零看著剩下的人:「我害死了他們。」
「別開玩笑了,你救了三個人。」
零看著夜色下那些呆滯的眼睛,像是要把每一個人記進心裡。外邊的兩個日本兵已經不耐煩地拉動了一下槍栓,鬼叫了一句日語。
「我害死了他們。」零頹然地出去,拉著一個聽天由命的阿手,一個木木愣愣的孩子,麻怪跟在零的身後,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線生機。
四個人茫然地走在死寂的鎮上,眼前的路空空蕩蕩,旁邊的屋沒有燈火,沒有人聲。零回頭看一眼他待了兩天的地方,兩個押送他的日本兵正在門前和看守監獄的同僚聊天,只有那名翻譯呆呆地看著他。
翻譯忽然想起什麼,追上來把一個布袋塞給他:「吉川隊長讓我轉交的。他說歡迎你們再來,會給你們更多這樣的東西。」
零騰不出手,麻怪接住,翻譯是個好心人,但他們甚至沒有告別的心情。
漸行漸遠,阿手一頭栽倒,他的體力早已超了極限。零背起了他,把孩子交給麻怪:「快走,我不知道他們還能搞出什麼荒唐事來。」
他們離開這個鎮子,惶惶如喪家之犬。
41
靛青站在鐵柵外,看著幽暗潮濕如地穴一般的囚牢。
牢裡的「客人」在看書,手上壓根就沒有書,但他的表情、動作無一不是手上有一本頗為有趣的書,有時還要往回翻個兩頁,倒找到某個關聯的章節,一臉津津有味的笑意。
靛青深深地吸了口煙,噴進籠子裡,繼續看著他的囚犯搞怪。
「客人」是不抽煙的,直到煙霧近了身才輕輕地咳了一聲,將煙霧揮開,他放下他不存在的書,看他不存在的表:「不早了,該睡了。你閣下也晚安。」
「幾點了?」靛青問。
「九點半差不多吧?」
靛青看了看表,真就是差不多那個時間。他踩滅了煙頭,他腳下已經有六個煙頭,他表示讚賞的時候有點焦躁:「不俗。你看的什麼書?」
他的囚徒似乎很高興他問這個問題:「繡像西遊。會評本的。」
「好看嗎?」
「正看第七回呢,光線不好,怕壞了眼睛。八卦爐中逃大聖,五行山下定心猿。」客人眉飛色舞,「圓陀陀,光灼灼,恆古長存人怎學?入火不能焚,入水何曾溺。光明一顆摩尼珠,劍戟刀槍傷不著。好看1
「你是說你就是那只拿他沒奈何的猴子?」
「我哪頂得上他?不過這裡倒像煉丹的八卦爐。」
「你是說我們別想把你煉成了丹?既然你在個關掉燈就像棺材的地方都能記得時間。」
「想複雜了,我沒心和貴方對抗,不過是最起碼的讓自己活得像個人。」
「你很快就要活得像個鬼了。」
「你話裡一股子總算甩掉我這燙手山芋的興奮,是什麼緊要人物就要來了嗎?劫謀?」
「你這點修為還想勞動劫先生的大駕?」
「大得過上海站長靛青的人還真沒幾個……湖藍?」
靛青看了他兩眼,轉身想要出去,想去套別人話,卻總被別人套話,真不是樁樂事。
「今天你殺了幾個?」
靛青霍然回身,瞪著客人。
「不是殺鬼子吧?共產黨快殺絕了。殺中統?」
「你怎麼知道?」
「說穿了一錢不值。我這陋室氣味很簡單的,你一進來,火藥味血腥味還大過了煙味,你是泡在裡邊了才聞不出來。」
靛青沒說話,不僅僅是生氣,對方說的讓他心情複雜,他這些日子也就浸在這種複雜裡。
「我們都被困住了。不過你還不如到這鐵籠子裡來,數數時間,看看閒書。日子會過得清靜一點。」
靛青終於憤怒地轉身,關上了燈,重重地把門關上。正像他說的,這地方關了燈就像棺材,一切浸沒在黑暗裡。
客人在黑暗中輕微地歎了口氣。
靛青走過天井,外邊正在下雨。
戒備森嚴,黑暗中無處不閃爍著枕戈待旦的槍手。靛青看著天井邊用油布蓋著的幾具屍體,那是今天的斬獲,橙黃正帶了手下在驗看。靛青沒有過去,他招了招手,手下明白他的意思,把他那支湯姆遜拿了過來,靛青拭擦裝卸。
橙黃過來:「已經驗實,咱們殺了可能接任中統上海站長位置的陽子居。」
靛青看著橙黃興奮的表情,相比之下,他有些沒精打采:「你看我在幹嗎?」
「槍讓手下來擦就可以了。」
「現在它不光是槍了,也是咱們保命的玩意。槍可以讓手下擦,保命傢伙是一定要自己伺候的。以前咱們出門是可以不帶槍的,現在我一睜眼,枕頭邊就是這傢伙。」靛青厭惡地噓了口氣,「你覺得好過了還是難過了?」
「把連修遠在內的中統王八蛋斬盡殺絕,就好過了。」
靛青沉悶地想了一會兒:「把陽子居的左手剁下來,送給中統的傢伙。告訴他們,這三天停戰,想來他們也要收拾殘局。」
橙黃詫異:「站長?」
「湖藍就要到了,隨行的共黨也是緊要人物,我們的任務就是全力保證湖藍做好他的事情。」
「這就會放跑很多本來該死的傢伙。」
「是劫先生的意思,不值得為幾個蝦米放跑大魚。」靛青揮手,一個軍統拔出砍刀走向那排屍體。靛青移開目光,看著陰雨的天空,喃喃自語:「湖藍現在已經在上海了。」
湖藍的車隊緩緩駛過街頭。燈紅酒綠,這裡是天堂一樣的繁華。
昏睡的卅四醒轉,他發出一聲像是呻吟的歎息聲,用一種隔世為人的目光看著窗外被都會溢彩了的雨夜。
車隊滯停在街頭。雨刷單調地清洗著車窗上淌下的雨水。整個車隊在等著一個人,湖藍也在看著這個人——卅四。
卅四看著窗外的一個霓虹燈,霓虹燈上邊穿梭著一個女人的線條,卅四的表情好像是個老色鬼,又好像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霓虹燈。
「去哪?」湖藍問。
「啥?」
「你不是有東西要轉交給你們在上海的人嗎?」湖藍壓著氣,「陪你跑這趟該死的路,不就為你要把那份見鬼的密碼送到上海嗎?」
「是埃」卅四說,「我得想想。」
「這還要想嗎?誰來和你接頭?你把東西送到哪?不放心我們?好說得很,你可以就在這裡下車,只管去忙你的。」
「想想,想想,想想。」卅四用一隻手指輕輕敲打著自己的頭,每一下輕輕的動作都要讓他的傷口更加疼痛。
湖藍冷冷地看著:「我看你又活了。」
「啊?我沒死。」卅四恍然地轉過頭,惡作劇地笑,儘管很艱難。
湖藍的車開始從隊尾駛到隊首,別的車不用招呼,立刻跟在湖藍的車後。
卅四看著窗外,專心到湖藍很難從那個單調的神情裡尋找到什麼疑跡。卅四指揮著司機:「左邊。」
「你肯定嗎?」湖藍問。
「慢慢想慢慢想就想起來了。」卅四犯著嘀咕,敲著腦門,碎碎念著。
「共黨就是這樣辦事的?你帶著那麼重要的東西,也沒個人接應?倒像個鄉下人走親戚,挨門挨戶地認?」
「鬼子是殘忍的,我們要謹慎埃」
「不要指著和尚罵禿子,你明知道怎麼回事。」
「我出門前就跟同志們說了,你們不用接應我了,統一戰線上的同志會照顧我的。」他細心地向湖藍講解,「就是你這樣的同志……右拐右拐1
車隊停了下來,那個路早駛過了,尾車頂在卅四說要拐的路口。
湖藍有些生氣:「不早說1
「你總說我呀!害我分心1
湖藍氣結無語,車隊挨挨擦擦地倒回卅四所說的那個路口。
卅四成功地把車隊帶進了一條狹窄到沒有前路的弄堂裡。卅四看著那條死路,表情跟做夢差不多:「怎麼就沒有路了呢?我記得以前是有路的。」
湖藍掃了一遍外邊糟亂的弄堂,再度把目光盯死了卅四:「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卅四忽然笑逐顏開:「想起來了!鬼子是殘忍的,我們要謹慎!是統一戰線的同志把這裡變成了此路不通!往前開1
往前開,在弄堂與弄堂的一線天之間終於現出了天空的縫隙。車隊繼續駛進。駛不了多遠,終於在卅四的招手示意下停止。一扇厚重的高且窄的門,狹小的窗戶,讓人覺得住在裡邊的人一定是心理上有些閉塞,且沒有安全感。「這裡了。可找到了1卅四表功似的向湖藍一笑。
湖藍陰鬱地坐著:「玩笑開夠了嗎?」
「孩子,不是玩笑。就算共黨真是把腦袋繫在褲腰上過日子,也不會拿人命鋪路,鋪到這裡來開這麼個玩笑。」卅四偶爾的認真和沉重總是毫無先兆地突發,但都是真正的認真和沉重。
「那你何不去敲開門,我們和裡邊住的人聊聊。」湖藍的微笑像是獰笑。
「我不敢。」卅四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去敲那門……我怕裡邊給我來上一槍。」
湖藍終於失去了所有的耐心,重重地打開車門,走向那扇門,拿手杖狠狠地砸門,然後踢上了一腳:「開門!你們的秘密基地就被人當菜市場!我是湖藍1湖藍轉身看著車裡的卅四,卅四正微笑著向他點頭以示讚揚。
門緩緩地開了,橙黃陰鬱地站在門裡,身後是一字排開的幾支槍口。橙黃的陰鬱和身後的幾支槍口所對的目標只有一個,那是對著車裡微笑的卅四。
屋裡,天井,窗口,到處閃動著人影和槍口,那是足夠對付一場強襲的火力。
死寂,沉默,冷場,除了卅四的微笑和湖藍的憤怒,似乎所有人都頗為難堪。
湖藍轉頭看一眼橙黃和他身後的槍口:「如果那玩意有用,我早亮出來了。還用你嗎?」這如同一個號令,所有的槍口都消失了。
湖藍歎了口氣,跺掉腳上的雨水,陰沉著臉,甩下了仍在門外慢慢騰騰的卅四,逕直走進了這處靛青經營的據點。
靛青從天井裡跑過來,看見湖藍,立刻大禍臨頭地站住:「湖藍……我不知道他怎麼會知道……」
「劫先生會知道的。」湖藍陰冷地說。
靛青本來就陰雲密佈的臉更加死相上頭,他瞪著這時剛進門的卅四,老傢伙重傷在身,磨磨蹭蹭,他很想送卅四一匣子彈。
湖藍說:「扶他,小心輕放,老傢伙是貴重物品,還有傷在身,我估計他是快要嗚呼了。」
兩個軍統上去攜扶一步一頓的卅四。
湖藍突然有些疑惑,向純銀招了招手,低聲說:「找機會查驗一下老傢伙的傷勢,我懷疑他傷得並不那麼嚴重。」說完,他轉身進屋。
靛青和橙黃跟在他的身後。靛青還有點自尊,橙黃則全然是迎接欽差大臣的做派和表情。
卅四幾乎是被人架著在桌邊放下,雖然是仇恨,但靛青對他這貴重物品也不敢怠慢,茶水和糕點立刻端了上來。傷勢已經讓他對糕點是心有餘力不足了,但他啜了一口茶,仍高興了出來:「是雨前的毛尖啊!在西北要喝到雨前茶就像做夢一樣啊1
「得了得了。你就權當是做夢,可也不要說夢話好不好?」
「你也喝呀。這雨傷人的,你坐車裡也不關窗,透心涼了吧。」
「要你管。」湖藍確實半個身子都濕了,他端起茶,一口下去大半杯,然後把茶葉在嘴裡嚼了嚼,呸的一口吐了。
「坐呀,腿不痛啊?」
「閉嘴1湖藍凶著,卻坐了下來。
靛青和橙黃古怪地看著湖藍。
「看什麼?這是個老神經。」湖藍自己也許意識不到,從來沒人會跟他這樣說話,他也從來不會遵從除劫謀之外任何人說的任何話。接著,湖藍掃一眼卅四,「放尊重一點,別雞三狗四多嘴多舌,我也許會給你找個醫生。」
「我千里迢迢就帶來這一張嘴,不讓我說話又如何辦我的正事。」
「對,忘了你還有正事。請請1
卅四真的也就請了,周圍都是軍統在此地區的魁首,他在其中尋找著自己的目標。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他終於確切無疑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標——靛青。
「你好啊,同志!我終於見到你了1
「什麼?1靛青惶急地看著湖藍,「這是共黨反間的計謀!我不認識他,以往跟共黨的交往只是從權,他他他什麼意思1
湖藍似笑非笑,爽利地將剩下的茶倒進嘴裡,如飲美酒,終於有一個人感受到自己同樣的痛苦真是好事:「什麼意思也沒有。你和他同為聯合抗戰,他就叫你同志,就這個意思。」
「這個可……也太那個了吧。」
「他就那個。我提醒列位一句,此人奸詐之極,又早置生死於度外,你們跟他交道若是還抱著一己得失之心,就像這位靛青站長一樣,那就會輸得連保本的機會也沒有。」
靛青苦惱地低下了頭。
湖藍看著卅四:「你說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怎麼個也是也不是。」
「什麼都對,就是找錯了對手。」
「對手是鬼子,對不對?這話都隔夜了,餿啦。」
「我想說到你覺得它不餿為止呢,孩子。」
「那你就當我聾子好了。」
卅四歎了口長氣,幾乎像要歎盡長久以來所有的痛苦和委屈。他轉向這一屋的軍統魁首,一個個看了過來,再無戲謔,目光坦誠得讓很多人不願意和他直視:「我想來這裡,付了很慘痛的代價後終於來了這裡,只是想……諸位別笑話,和諸位開個會,都說國民黨的稅,共產黨的會,可我希望……諸位中間至少有幾個不是聾子。」
沒人笑話,只有沉默和死寂,人與人之間的猜忌與琢磨。
卅四攤了攤手:「那麼,可以開這個會嗎?實話說,我快要撐不住了。」他只攤了一隻手,另一隻手緊壓著自己的腹部,那是從他受了傷後就一直在做的事情。
42
黃亭郊外,一片漆黑荒涼。
零正在檢查著昏迷的阿手。「是餓的。」零從懷裡掏著,那是他在吃吉川給的食物揣在懷裡的。「你餵他。我去找水。」他把食物給了麻怪,剛走兩步,便聽到狂熱的咀嚼聲。
麻怪正忘懷地自我大嚼。
「是餵他1零歎了口氣,「算了,反正他也不缺水。」零索性回來,從麻怪手上奪回一些食物。
麻怪並非惡人,他把剩下的食物又分給那孩子一小半。他只是無法把阿手當做可以分享食物的人。
零把食物湊到阿手的嘴邊,食物沾唇時阿手也就醒了,他乾脆在零的手上狼吞虎嚥,直到意識到自己一直在零面前保持的尊嚴與身份,才有些赧然地看了零一眼。零說:「出來了。雖然不是逃出來的,可是出來了。」
阿手愣了許久後開始哽咽,把零的手和著食物一齊捂在自己臉上開始哽咽,在重生後他終於失控。
零拍打著他:「好了好了。你說得對,你我這樣的人不是那麼容易就死的。」
「操他媽的。」阿手罵了起來,「我再也不會跟你作對,我要殺光日本鬼子。」
「好了好了。」零拍打著阿手,寬慰似的,似乎一切終於有了個結果。
填實了肚子的麻怪開始打開那個布袋,裡邊是可以論斤算的錢。多,卻賤。是日本人的偽幣。麻怪往袋裡啐了一口:「這什麼?擦屁股都嫌硬啊1
零看著他:「是日本人買你馬隊,連同貨、連同朝勒門他們幾條人命的錢。他們說,歡迎你再來。」
「還不值老子一個屁啊!這一堆還不值兩個銅板!就算值得兩個銅板,在這除了死屍什麼都沒得賣的地方能買什麼去?」
零聳了聳肩:「他們就給你這個。」
麻怪又啐了兩口,不解氣,又對著袋子開尿。
阿手說:「你又犯殺頭的罪了,污損鬼子的錢要被鬼子殺頭的。」
「鬼還來?再也不來了!老子半輩子積蓄這一趟就玩光了1麻怪倒也灑脫,繫上褲子就開步,走兩步停下看著零:「我走了。你走不走?」
零搖了搖頭。
「知道你就不會去。你是野羊,我是家羊,我們過不到一個群裡的。」
「你才是野羊……麻怪。」
「幹啥子?別跟老子哭,我討厭漢人的那個。」
「帶他走。」零指指那個從監獄裡帶出的孩子。
麻怪愕然看著那孩子,搖頭,搖得很堅決:「我不要,他是漢人。」
「你是什麼人?你爸爸是漢人,媽媽不知道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
「沒什麼用呢,我還是搞破鞋去。」
「破鞋會幫你生這麼一個嗎?」
麻怪撓著頭。
「他能幫你放羊呢。你要是願意,他就會叫你做爸爸。天冷了你們一塊鑽在羊皮下邊,在火堆邊睡覺。別人嫌你看不起你,他永生永世也不會。你這趟出來蝕老本了,可你賺到了他,是老天爺給你的,一個兒子,麻怪有了個家。」
麻怪開始呵呵地傻笑:「你他媽的這張嘴真是會說呢。」
「你不要,阿手就帶走了。」零說。
「是的是的,我饞兒子,我缺這麼一個。」阿手裝出眼饞的樣子。
麻怪用一種比誰都更快的速度拉住了那孩子的手:「走啦。你旁邊那個人你要小心他,不是好人。」他仍是走得灑脫,零惘然地看著,麻怪連他的招手都沒有看見。
零一直在目送,走不到幾十米麻怪將手放在那孩子頭上胡嚕著,那無疑是一種憐愛。
「你居然能說服那塊茅坑裡的石頭。」阿手看了看零,微笑,也許他忘了自己還會這麼親切地微笑。
「說服人只有一個辦法,平心而論,以己推之。」
「我開始喜歡你了。」
「別逗了。」
「那就換個說法,在下對閣下頗有好感。」阿手笑了笑。
零瞟了阿手一眼:「走吧。」
共黨的特工拉起了中統的站長,兩個人相攜相扶地在黑夜裡走著,在兩個人的記憶裡也許都是一樣,共產黨與國民黨從未走得這樣近過。
「你要去哪呢?」阿手問。
零看他一眼,沒說話。
「我要去上海。」阿手又說。
零又看了他一眼,如果剛才的一眼只是謹慎,現在已經帶著警惕。
「我要去見修遠先生,告訴他我的所得所見。他也許早就知道,可我還是要告訴他,這樣的時候,同胞被這樣的殘殺,如果我們還僅顧著和劫謀做後院之爭,那真是……」阿手搖搖頭,歎口氣。
「真是什麼呢?」
「死後會下阿鼻地獄的。」
「修遠先生相信有地獄嗎?」
「他不信。他信老莊,可那只是為人處世之學,他不信鬼神,可是……」可是什麼阿手也不大有把握,自己也在作難。
零像是希望又像是安慰:「只希望修遠先生是個明白事理的人。」
「他明白事理。恩師很明白事理!你試想,我們從未像劫謀那樣對你們不留後路地殘殺。恩師說,貴黨其實甚多好人,只是貴黨的宗旨開罪了太多人,而且都是跺跺腳就能讓中國發顫的人,」
「自以為能讓中國發顫,也太過夜郎自大了吧。」
「哦?我只是形容。」他住了嘴,因為前路上有一個人影。
一個小販,坐在自己的貨郎擔上歇息。
阿手過去:「有沒有回龍鎮的剪紙窗花?」
「只有五福臨門,你要送子登科就得改日了。」
「你們來多久了?」
「兩天前就到了。這裡風聲太緊,我們也沒法搭救。站長。」
「做得沒錯。」阿手轉身看著零,零立即保持了一個讓人一下無法撲到的距離,甚至比剛才駐足的地方還要退了一段。阿手苦笑,他們短暫的理解與信任已經灰飛煙滅了。「是我的人。」阿手說。
「真好。那麼我們可以……各走各路了?」
貨郎問:「那東西?」
「閉嘴1阿手喝止貨郎,看著零說,「我重提舊話,你能理解我們的苦衷,我還是相信我們能合作的,很好的交換條件……」
「你能理解我的苦衷?」
「這兩天處下來,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阿手苦笑。
「不是朋友,你會把一個拿槍對著你的人當做朋友?」
「我哪有……」
零在瞬時間閃身飛退,讓從路基下衝上來的幾個人撲空。他開始狂奔,身後的黑暗裡四下閃現著現身追逐的人,來接應阿手的絕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組。
貨郎掏出一支盒子炮,轉眼就接駁上了槍托,瞄準著黑夜裡狂奔的那個身影。
「不要1阿手阻止。
貨郎訝然地看著他。
「追他1阿手說著,並開始加入追逐的人群。貨郎拋棄了擔子跟在他身邊,將一支槍塞到阿手的手上。阿手在奔跑中心情複雜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槍。
零狂奔著,枝叢從身邊飛掠而過,身後左右飛掠著追趕和包抄的人影。槍響了一聲,一根斷枝掉在零的身前,零跑得更快了。
阿手憤怒地吼:「誰開槍?1
「他是共黨1
「會把鬼子招來1
「這大晚上,鬼子怕共黨的游擊隊。」
「會把共黨游擊隊招來1
「我們是聯合抗日,不打我們1
阿手因這份荒唐而氣結,又跑了兩步:「少開槍1
然後一個傢伙以樹椏為支點,又砰了一槍。
阿手瞪著他。
「少開槍……就開了兩槍。」那傢伙申辯。
阿手不再說什麼,他知道一種源遠流長的仇恨根本不可能如此簡單地改變,他只能無奈。
貨郎摸著地上落的血,聞了一下:「打傷共黨了。」
鬼知道!阿手想,他的傷就沒曾好過。阿手看著樹林盡頭的那個人影,心情很亂。
零在奔跑,用盡了最後的潛能。零跑出了樹林,這也意味著他喪失了屏障。貨郎撲倒在地上,開槍。零趔趄,然後跑開,這回他是真被打中了。
阿手陰沉地從貨郎身邊走過。
零在蹣跚,瘸行,身周是一個半月形圍過來的追捕者。
再沒人奔跑了,也沒人開槍。中統們看著零,彷彿看著即將落網的獵物。周圍很靜,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從遠處沉壓著傳來,那是大河奔流的聲音。
零站住了,腳下就是斷崖,這樣的夜晚,看不見下邊黑沉沉的深度,只能聽見水聲。
「下邊是長江。」阿手過來,他試圖再靠近零一些。
「我想也是。」零退了一步,再退就只能掉下去了。
「要去上海有很多種辦法,不用做一具浮屍飄著去。」阿手說,「我送你去。」
「只是得把東西給你?」
「你已經沒資格談條件了,可我還是在跟你談條件。東西給我,我們互相提攜,這是我的誠意。」
「在鬼子的槍口下跟我談這些事時,我覺得你比較可愛,敬業,現在……」零笑了笑,「覺得你鬼纏身。」
「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可是把東西給我。」阿手焦躁地說。
「沒有。有也不會給你。」
「得了,修遠先生和卅四熟得很,他早已推敲過,東西絕不會在那位大張旗鼓的前輩身上,他慣常行險行狠,別人是捨車保帥,他就是捨帥保車,只要車上載著緊要的東西。」
零苦笑:「如果我有那東西,如果那東西被我吞進了肚子裡,只怕也早被你們搜出來了。」
「是的。軍統搜過,我們也搜過,我相信你把它藏在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了,我不做沒用的事情,只希望你自己把它交給我。」
「因為我們是兩天的患難之交和三分鐘的朋友,對嗎?阿手。」
「我很抱歉,我是只干髒活的手。」
「我也很抱歉,我讓你們搞錯了,我是棋子和炮灰,我連車都不是,只是過河的卒子。我很高興。」
「別干蠢事。」阿手已經意識到他要幹什麼,「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事情,我很喜歡你,可我們對上了,這就是命。」
「跟你們比我從來就不算聰明人的,記得在三不管我被你騙得團團轉嗎?」零又往後退了一點點。
「好了好了!就算你是過河的卒子!你贏了!贏了的人不用這樣!你知道這行的規矩,我們是聯合抗戰不是死敵!你贏了,你可以堂堂皇皇地回去!你不是很想回延安嗎?是嗎?」
「先經歷你們躋身世界先進之列的刑訊?」
「我保證不會對你刑訊1
「卅四說我永遠不是個好特工,你說為什麼。」零笑了笑。
「為什麼?」
「我學不會妥協。」說完,零往後仰了一下身子,直挺挺地消失於中統們的視野,斷崖下的黑暗迅速就把他淹沒了。
「搜他。去找屍體,如果有屍體,就找那東西,如果沒東西,帶回來他的屍體。」阿手命令。身邊的中統像鬼影一樣散去。阿手獨自一人面對著那片黑暗,懸崖之下仍然看不清楚。他雙手合了十,指尖頂在鼻樑上,像在思忖,又像一個僧人在給亡靈做法事。
許久,貨郎疲勞地返回,從這裡繞道下到崖底再上來絕不是個輕鬆的路程:「沒找到。」
「接著找。」阿手放下了手。
「從這地方掉下去,就算落進水裡,活下來的機會不到十分之一。」
「從鬼子監獄裡活出來的機會有沒有千分之一?」
「如果你問我的話,沒有。」
「去吧。」
「是。」貨郎答應一聲,迅速離開。
阿手將合在一起的手攤開,掌心放著零給他的那塊鐵片。天色漸明,阿手一直站在那裡未曾動過,只是不再那樣雙手合十著那塊鐵片,他把那東西在手裡把玩,那東西已經被他撫摩得發燙了。
貨郎和幾個手下再一次過來:「找不到。」
阿手沉默,往前走了一步,現在零跳下去的地方已經看得很清楚了,極高的落差,無底的江水,晨霧散去的地方能看見犬牙般的沖積石。喃喃地說:「共黨,你如果沒死我們就還是對頭。這就是命。」
貨郎麻木地看著阿手,把槍收回懷裡。
阿手退了回來:「走吧。」
「去哪?」
「上海。」阿手最後看了一眼險得讓人失衡的懸崖,「他要沒死,就會去上海。我們也必須去和修遠先生會合。上海。」
43
簷雨滴在天井裡的麻石板上,軍統的槍手警戒著這裡的每一個角落,正屋的門緊閉,兩名槍手拿著重武器在那裡警戒。
屋子裡煙霧繚繞,空氣混沌。沉默。
卅四閉著眼睛在想什麼。坐得最靠近他的是湖藍和靛青。湖藍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他不吸煙。在靛青的一個眼色中,所有的煙都掐掉了。也就在這時,卅四抬頭開始說話:「鬼子想殺我。」
湖藍一臉鄙夷:「悶半天就說這麼句?不是新聞了。」
「你們實力強悍,刺客全軍盡沒,我想冰室成政要有好一陣的心痛。是的,湖藍,一賠十的買賣,你覺得賺了。你就不想為什麼?日本特工沒多大本錢,憑你們上海站的實力就能清他出局,他怕你們,一直就怕,怎麼忽然就甘冒奇險了?」
「為了你。」
「我又有什麼價值?我只是個但望天下無事,好在西北埋骨的老頭子。」
「過謙了。從你出山的第一天,就比修遠還要危險。」
「只是因為劫先生習慣把任何不順從他的人當做死敵。你們說是也不是?」
沉默。在座都是劫謀的得力手下,但正因如此他們很清楚劫謀處世為人的風格。只有湖藍對此是毫不猶豫的:「先生說你是敵人,那你便燒成灰也還是敵人。」
「跑題了。我對日本人有什麼價值?」
「密碼。」
「和他們對抗的共產黨武裝絕大部分連電台也沒有。一份可以與延安直接通話的高級密碼,對他們並不如對你們來得有價值。」
「這只是你說的。」
「這不是我說的,是他們做的。」卅四開始解去一直裹在傷口上的那條圍巾,然後是解開他的衣服,向面前的所有這些人袒露他的傷口。
湖藍沒說話,也沒去阻止,他一直也想看看卅四到底傷得怎樣。
「好吧,密碼本是蛋,我就是雞,殺了我就是雞飛蛋打,因此你對我一路照拂,可鬼子怎麼就那麼急著雞飛蛋打?」卅四袒露了他的傷口,「水銀彈打的。湖藍說這東西貴得很,也費事得很,你們也只對必殺的緊要人物才用。來殺我的人全部用的這種子彈,什麼時候我老頭子變得這麼值錢了?」
連靛青在內的軍統都把視線轉開了,只有湖藍還直視著,直視一個不忍卒視的東西,他會把這當做對自我的一種挑戰。但終於連他眼裡也流露出了某種惻隱之心:「蓋上吧。」
卅四蓋上了傷口,他看著所有人,依靠自己的痛苦,他目的的一小部分終於達到:「現在你們不覺得我在玩笑了吧?」
沉默。是的,沒人會把這樣重傷者的話當成玩笑,誰也不會拿自己的命這樣玩笑。
卅四的臉色已經是徹底的灰敗,一個傷成那樣的人不可能經得起這樣通宵的折騰,可現在的狀況是他捨了命在折騰別人:「靛青站長,事發的當天是你在帶隊吧?」
「什麼叫做事發呢?最近沒少出事,你說的是哪次事發?」靛青是全然在牴觸。
「就是襲擊我們的上海聯絡總站,這次打響的第一槍。」卅四好脾氣地提醒。
「第一槍是中統放的,也許是共黨。這個問死人才知道。」
一旁的湖藍開了口:「靛青,這種時候說話用不著負氣,弄清事情對我們也沒有壞處。」
靛青因此而稍改了一下態度:「我們合圍的時候盧戡和北冥的人馬已經打成了一團,我們進去的時候地上已經不少屍體。」
「北冥已經全軍覆沒了。」卅四說。
「你那意思是我說什麼也死無對證?」靛青瞪著卅四,板著臉,為了一樁必須掩飾的錯誤,「你們共黨也是一樣,雙方下手都夠狠吧?」
「那天活下來的人就全在你們的上海站了,所以我亡命地趕過來。誰參與了那天的行動又覺得有什麼不對,能否說出來?」卅四歎了口氣,看著這一屋的軍統,苦笑,「列位,你們在場的知道什麼卻又不說,我這千里外趕來的再怎麼演繹也是個瞎子。」
回應他的是大大的哈欠,卻因為湖藍的面子而盡可能地無聲。
「湖藍站長,可不可以讓他們抽煙醒醒神?」卅四說。
湖藍因為這忽然公事化的稱謂而愣了一下:「抽吧抽吧。」
一屋除了卅四和湖藍外都是煙槍,頓時開始了打火聲和在空中拋扔的煙卷。
卅四繼續說:「列位,如果有什麼陰謀,未必就是針對我們共產黨,再怎麼說,在上海,你們才是日本人真正忌憚的實力。換句話說,如果跟一個身在上海的日本特工說起眼中釘、肉中刺,他第一個會想到的就是你們。」
靛青點燃嘴上的香煙,一口氣吸掉了小半支。每一個人都用煙塞住了嘴,沉默而用力地吸著。沒人去看搖搖欲墜的卅四,儘管他說話和吐血差不多。
沉默。這是有意識的冷常屋裡的煙逐漸厚重得如要凝固。
卅四無奈地看著眼前如同固態的煙幕,軍統們也許很高興有這麼道霧障可以藏起更多不想說的東西。困是不困了,但麻木和私心絕不是幾支煙就能去掉的東西。
湖藍厭惡地把煙幕扇開。沉默。
「靛青站長。」只有卅四開口,「這次來也頗有要向貴站道謝的意思。您以往向我方提供的幾次情報,對我方的敵後抗戰實在是幫了大忙。不論眼前這事如何,我們是一定要向重慶申謝站長的鼎助了。」
好話人人愛聽,何況那意味著實在的功勞,靛青臉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好說好說。」
「我方提供的那些情報也還用得過吧?」卅四又說。
「用得過用得過。南邊的幾個勝仗,我方將士若是知情就該對貴黨說個謝字。只是……嘿嘿。」
「勝了就好,其他都是小事。而且當前時局,站長能這樣說話,實在難能可貴。」
「人敬一尺,我還一丈。在上海混了這麼久,這點起碼還是懂的。」
「我就想站長絕無斬盡殺絕之心。曾經的誤會,也許是我方處理不當,也許是中統貪功心切。」
靛青倒搖頭不迭了,反正嘴巴上的好人人人會做:「人死了我倒要嘴上積德了。你們上海盧站長,那人是不錯的,要說他處理不當我是第一個不信,多少次我要跟中統的傢伙白進紅出都是他在說和。倒是中統的北冥,那傢伙就……哈哈,嘴上積德礙…他跟老盧處得不錯,可我就親眼看著老盧死在他的手上,我是想救沒救得上。」
「謝謝。」卅四看著總算開了話匣子的靛青。
靛青倒有些心虛了:「什麼意思?你不信。」
「我信。謝謝是因為你也覺得應該救下盧站長,你覺得不該互相殘殺,我就該說謝謝。」
湖藍嘴角現出些不屑的笑意。
靛青撓撓頭,他不習慣這樣說話:「互相殘殺自然是不對,可是……反正該死的不該死的都一股腦死了。」
「靛青站長說得很對,所以我來也絕不是追究責任。說句實話,我們也沒有向貴方追究責任的能力。」
「那這從晚上到白天的一通絮叨要幹什麼?」靛青不解。
「陰謀。」
「什麼陰謀?如果我們要滅你們上海剩下的幾個小魚小蟹,還需要什麼陰謀?」
卅四疲倦地苦笑:「一上來我就說了,日本人的陰謀,很可能是針對你們的陰謀。靛青站長,你零零碎碎也說過那天的大概,就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嗎?」
靛青說:「中統是咎由自齲」
「除這個呢?」
「好好的上海,都被他們搞亂了。」
湖藍終於忍不住拿手指敲了敲桌子:「靛青說點有新意的。」
卅四則在苦笑。湖藍對諸如此類的平庸推諉只要生了厭離之心便可躲入自己的世界,卅四卻得賠了老命去征服:「靛青站長,你襲擊我方聯絡站的目的是什麼?」
靛青看湖藍一眼,看到湖藍點頭。這才說:「其一,我們確認盧站長那天會攜帶密碼;其二,你們有一筆巨款要從上海轉道。」
「不是要滅門吧?」卅四問。
靛青又一次急了:「誰他媽的要……」
湖藍又瞪了一眼:「靛青1
靛青住嘴,而湖藍更不客氣地轉向卅四:「別再做這種明知故問的發問。你清楚得很,國難當頭,現在滅共黨不是什麼大功,大家互相利用,說得過去罷了。」
「是的。我想靛青站長要的是不傷一人,又避免共黨坐大,又可以向總部請功,而再見盧戡、北冥之類的舊識又還可以說得過去。這是上海,文明地方,動輒滅門的不是贏家是輸家,是不是?」
「是的。」靛青答。
「怎麼忽然就成了血流成河?我們可以退一步,死了的同志也就是死了,可你們和中統還是不共戴天。整個上海現在一團混亂,軍統中統地下黨,個個都自保不暇,再也不能為抗戰盡力。那天發生了什麼,靛青站長?」
靛青在沉默。
「靛青站長,如果能及早地發現一樁錯誤。它不是你的錯誤,是你的功勞。」
靛青於是又看湖藍。
湖藍說:「想起來就說。你記得,聽你說話的這個人是在我們掌控之中的。」
卅四居然笑了笑:「他說得對。你可以放心。」
「劉仲達。」靛青終於說了一個名字。
湖藍皺了皺眉:「那是什麼玩意?」
卅四解釋:「盧戡的助手。」
靛青說:「是中統投靠我們的特工,他多少年前就混進共黨內部了。這次行動的情報全是他提供的。事發那天他說中統看出他破綻了,求我們趕快救他。」
湖藍又開始不屑的神情:「一個長三張臉的傢伙?我倒想見上一見。」
卅四笑:「我只怕他還有第四張臉。」
靛青向橙黃遞了個眼色。
橙黃點了兩名手下,無聲地出去。
卅四將疲倦和劇痛著的身軀靠在椅背上,軍統們無聲地等待,湖藍則目不轉睛地看著卅四。卅四對他疲勞而寬慰地笑笑:「總算快有個結果。」
湖藍繃著臉:「這事完了我有話問你。」
「我知道是什麼。」
湖藍狠狠瞪了他一眼。
天井裡劉仲達正被橙黃幾個帶過來,一個軍統已經搶前幾步去開門。報務員抓著一張電文紙,後發而先至,搶到門前。
橙黃有點慍怒:「搶什麼?」
「先生電文1這四個字立刻讓橙黃萎了下來,報務員進屋,放眼一望,全屋都是自己人,他立刻開始電文內容:「立止。」
湖藍吼道:「住嘴!沒看見有外人1
「沒了。」報務員說。
「什麼意思?」靛青問。
「就是不管在做什麼,立刻停止的意思。」湖藍看著所有人,「明白了?」
有幾個正在喝茶的把這話理解成放下茶杯,幾個正在抽煙的忙掐滅煙頭。
湖藍氣不打一處來:「都給我出去1
困頓不堪的軍統立刻蜂擁向房門。
卅四一臉的無奈和悲憫,苦笑著癱倒在躺椅上,腹部的血漬迅速擴大。
橙黃仍和劉仲達站在天井裡一個不妨事的角落。一個軍統過去對橙黃附耳。橙黃向劉仲達說:「去吧。」
「嗯哪。」劉仲達唯唯諾諾,仍是那副不怕燙的死豬樣。
卅四在昏沉中勉力看著劉仲達在天井裡轉了個彎,消失。
湖藍目不轉睛地看著卅四。暴怒地低聲嘶吼:「你他媽的是在玩我1
卅四苦笑:「這麼急著和我算賬,孩子。」
「你裝神弄鬼讓我送你到這裡,根本不是為了密碼!那東西就不在你身上1
「可是為了你們,不是嗎?」
湖藍冷笑:「誰要相信來自共黨的好意。」
「以後你就會知道這個死老頭子是為什麼來的,那時候,你可能會稍為有一點想這個死老頭子。」
湖藍還想說更狠一些的話的,但看著卅四幾乎正在迅速枯竭的生命,只是將頭轉開。
「今天見到你的同仁,我才知道,你是劫先生唯一的希望。」
湖藍看著外邊:「不要再說奇怪的話了。」
「每個人都在推諉,明知有些地方不對。大堤怎麼會潰於蟻穴?因為每個人都犯下更大的錯誤來掩蓋當初的小錯,用一次撒謊來圓了上一次的撒謊,好像這樣火就永遠不會燒到自己身上了。你是唯一的例外。」
「遲早有一天,先生將疏清這些濫竽充數之輩。」
「永遠不可能。你的同仁不缺乏才幹,恐怖讓他們濫竽充數。你的先生只會製造更多恐怖。你平心而論。」
湖藍沉默。
「孩子,小心那個叫劉仲達的人,我想喚醒良知,他卻勾起人的劣根。我今天敗得很慘,不是敗於口舌和計謀,是狹隘、惰性、偏執、仇恨……」他充滿失落地說著那一個個詞彙,每一個詞都是一道無法逾越的高牆,「還有劫先生越發膨脹的野心……」
一根手指如槍口一樣指到了卅四的鼻子跟前:「不要再說先生的壞話。」
「你也在納悶在生氣,何以上海的部下和共黨一次碰頭,會讓千里之外的劫先生說出立止。」
「先生自有深意,憑你也不會瞭解。」
「可能我瞭解呢?要知道我第一次看見的劫謀跟人說話還會臉紅。」卅四看著湖藍笑了笑,「像你一樣的革命軍中馬前卒,有為青年。」
「不過說你是老朽一個罷了。」
「要不要聽這老朽說說你那先生的深意呢?」
湖藍猶豫一會兒,走開兩步,那表示默許,他實在很難忍住這份好奇。
「你的先生確實是個大智大勇的人,他能在刀尖上跳舞,對別人是危險,對他,則是機會。」
「算你說了句實話。」湖藍嘴角浮現出一絲難得的笑意,聽人誇獎劫謀比聽到誇他自己更加歡喜。
「別樂早了。生靈塗炭,對他也叫機會。窩裡鬥本是慘事,在總部成了他清除異己的機會。他坐鎮於朝,你們拚殺在野,這段時間搶來的地盤要幾倍於以前和中統的數年爭奪,這種時候不能揭破,所以立止,劫先生不想放棄他王國的疆土。」
「如果是這樣,先生做得對。」門合上,湖藍出去。
卅四獨對著這間空落無人的簡陋小屋,他疲憊地笑了笑:「如果是這樣,你又何必放棄分辨是非的能力?」
湖藍在空空落落的天井裡踱步,手杖敲打自己的假腿。他對純銀招了招手:「李文鼎有什麼消息?」
「我方在中統的內線報告,他被中統西北站長阿手逼得跳了長江,活下來的機會渺茫。」
「我要活的。」
「會很費事……為什麼要為一個假目標費大氣力?」
「那老頭子可能才是最大的煙霧!給先生去電。」
純銀已經拿出紙筆準備要記,但是湖藍揮在半截的手卻一直停頓著:「先算了。」
純銀訝然,這樣的當斷不斷在湖藍身上很罕見。
湖藍仍在天井裡踱步:「哦,我是不是說過讓你們驗老傢伙的傷?」
「是。已經安排。」
「不用驗了。」
「是。」純銀繼續看著湖藍在那猶豫不決。
湖藍再一次把手揮了起來,也再次地停頓,然後終於放下:「給老傢伙找個醫生。我要去睡會兒,我很睏,不要打擾我。」湖藍瘸著腿走開,他沒有任何睡意,誰都能看出來。
湖藍再次從他屋子裡出來時,已是暮色四合。他陰鬱而心事重重地徑直去卅四所在的房間。進屋後,湖藍看著躺椅上的那個老人,他迅速注意到這屋裡沒有任何變化,沒變化就是沒有醫生,沒有藥,和他走時一個樣,連一杯水也沒有多出來。湖藍看著卅四那張灰敗的臉,他幾乎認為那老頭子在漫長的旅途後終於斷氣,他伸手去觸摸卅四的呼吸,卻被燙了一下。
卅四在湖藍的觸碰下醒來,笑了笑,說話已經有點接不上氣:「能不能……給顆藥?這樣……睡不著。」
湖藍愣了半晌,轉身出去,直衝到了天井中央:「純銀,過來。」
純銀剛近身,就著了湖藍重重的一記耳光,他退了一步站直,全無疑惑地看著湖藍。他知道是為了什麼。
「我說過讓你給老傢伙找個醫生。」
「說過。」
「你做了嗎?」
「先生來電,不能給他醫治。」
湖藍愣了一下:「給我看電文。」
「不是電文,是電話。」
「胡扯。先生從來不用電話。」
「你睡後先生來過電話。你說不要擾你,先生也說不用叫你。先生還說不准給他醫治。」
「會死的,我們拿一具屍體沒什麼用。」
「先生說這個人在死前一定會做好所有該做的事情,那也就是他的破綻。他如果急著做好要做的事情,他又沒有時間,他就容易出錯。」
湖藍沉默。
門嘎吱響了一聲,卅四蹣跚而艱難地從屋裡出來,他先瞇著眼睛看了半晌陰霾的天空,然後轉身看著湖藍:「孩子,我們晚上就住這裡麼?」
「不。我是西北站長,不會長住上海站的站點,這是一向的規矩。」
「是啊,劫先生深知爭權的壞處,其實他比誰都清楚。」卅四蹣跚著走過天井,走向另一間屋子。
屋子裡,靛青正坐在角落,燒開了一個煙泡,他打算為了最近的辛苦好好犒勞一下自己。門輕響,靛青起身,當看見卅四進來時,第一個反應是摸到自己的槍。然後連他也覺得多此一舉了,那老頭就像一口氣就能吹死,況且卅四進來後,湖藍也跟了進來。靛青忽然想起不該讓人看見自己在幹什麼,只好用身子擋住他的煙具。
卅四顯得很疲憊:「靛青站長。」
「你再問什麼我都不會答話的,這是命令。」
「我知道。立止嘛。」
「知道就請回吧。」
「可是,至少讓我見一見我的人。」
「什麼你的人?這裡沒有你的人。」
「你抓的人,坦率一點好嗎?他被你們抓前發過電報的,所以我才會到這裡。」
靛青很難集中精力看著對方,因為湖藍在周圍踱來踱去,一直踱到他的煙具前,拿手指沾了一點,厭惡地聞聞:「鴉片?是先生嚴令部下吸食的。」
「湖藍老弟,給點面子。你知道在上海這地方活著不易。」
湖藍彈了彈手指:「讓他見。」
靛青愣了愣,然後沉默地走向門邊。
門開了,然後燈開了,靛青和湖藍幾個進來。客人沒有回身,正在那轉身都不易的空間裡做健身運動,直到聽到另一個聲音,那個聲音拖沓而蒼老。客人轉身,看著最後進來的卅四。
卅四一步一挨,腳步幾乎擦在地上,任誰也都能看得出他已經快到了盡頭。客人怔住,從來風雲不變的神情像是被人一棍子打蒙,又像是看見了世上最讓他哀慟的事情。
靛青注意著淚水迅速充盈了客人的眼眶,他幾乎沒想過還能看到這人會有這樣的表情。湖藍疑惑地看著他,靛青搖頭以示無解。
湖藍把一張椅子一腳踢過去,那意味著卅四能靠近客人的最近距離。
卅四坐下時,客人仍看著卅四發愣:「老師……」
「孩子。」
「你怎麼……怎麼就成了這樣了?」
「這一路上走得不易埃這輩子怕是不會有更難走的道了。」
「你們幹什麼這樣對他?!他不是跟你們作對的!根本是為了你們!不不!你們就早死早投胎好了!你們根本就是日本人的幫兇1客人開始對卅四身後的軍統嘶吼。
卅四在一臂所及的距離上摸到客人的手:「別偏激,這場戰爭他們沒落在我們後邊。也別失控,孩子,當年教你的事情之一就是自控。」
客人的怒火在他的觸摸下熄滅,悲哀卻一點點升起:「我一直做得不好,老師。」
他們倆的手立刻被幾個軍統扳開了,連指甲都被細細地檢查。於是他們在一臂的距離上隔了鐵柵望著對方,客人擦去了眼淚。
「別怪他們。仇恨是放出籠子的鬼,要收回去就不是那麼容易。再說,也不是他們打得我。」卅四苦笑。
「日本人?」
「是的。你及時發出了警報。」
「可他們至少該給你治礙…你是在幫他們。」
「很不巧,有幾個人希望我死,劫謀正好是其中一個。」
一顆很大的眼淚掉在鐵柵裡邊的地上:「老師,我不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
「你會知道的,而且你不知道你也這樣做了,我真為你驕傲……說件高興的事吧。」
客人強笑著:「好啊,我想聽到高興的事。」
「他也來了。」
正像卅四預期的那樣,客人的笑不再是強笑了,簡直是欣慰:「我很高興,我真想他。」
「他很棒。」
靛青看看湖藍,那意思是不能再繼續下去。湖藍點了點頭,他也沒聽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走吧。」靛青說。
卅四向鐵柵那邊點了點頭,吃力地起身,客人沒有告別的表示,只是靜靜看著。
「問句話,我抓到的這個人是誰?」靛青說。
卅四看看客人,客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卅四又看看靛青:「你們都知道他的。你們也一直想抓到他,他是零。」
湖藍終於開始正眼看著柵欄裡的男子,瞳孔有些收縮。靛青如釋重負地噓了口大氣。
「活下去,零。」卅四最後看了一眼他的學生,然後艱難地離開。
「放心,老師,我會像你一樣。」客人抓著柵欄,看著卅四的背影幾乎被押送者遮沒,離去。
靛青關掉了燈,讓這屋恢復棺材一般的黑暗。
44
靛青據點的門口,軍統們走馬燈一樣將行裝搬運上車,湖藍將率他的人搬往別的地方。
靛青慇勤地湊在湖藍身邊:「接風都沒來得及,明天我上老弟的華居拜訪。」
「不用了,只要你隨時給我足夠的人手調用。」
「整個上海都聽你差遣……只是,那鴉片的事老弟不會告訴先生吧?」
「你們扶他上車1
靛青愣了一下才明白湖藍在說卅四,幾個軍統粗手粗腳將卅四架上車。
「只要你不礙了正事。再會。」湖藍始終沒看一眼靛青,他乾脆地上車,對靛青的依依揮手毫無表示地關上了車門。
卅四閉了目坐在車裡:「又要搬了。我老頭子什麼忙都幫不上,像是你的行李。」
「滿肚子詭計的行李。」
卅四笑了笑:「去哪?」
「租界。」
租界某飯店門口,車隊停下。
門童迎上,比門童更搶先一步的是經理。雖然是中國人,但經理說一口流利花哨的英語:「頡先生,我們舉店上下已經恭候……」很不幸,他面對的只是首車的軍統,湖藍的手下而已。那位軍統冰冷地向湖藍所坐的車指了一指。
湖藍正在下車。經理再度迎過來點頭哈腰:「頡先生,我們舉店上下……」
「你媽個巴子。」湖藍罵。
經理詫然。
「聽得懂?那你是中國人。我像外國人?說我們都聽得懂的話。」
經理露出艱難的表情:「我們舉店上下……」
「幾樓?」
「像您要求的一樣,整個七樓。」
「搬。」
卅四下車,此時的卅四已被打扮成了一個老邁不堪但身家巨萬的富商以襯映頡無憂的身份,有兩個門童立刻搶上去扶他。
湖藍掃了一眼,總算是沒去干涉。
到了七樓,湖藍在手下之後走進自己的房間,環頭四顧:「這家飯店有多少我們的人?」
純銀回答:「這是我們在租界滲透最成功的一個點,百分之七十的人是自己人,我們包下了七樓,但實際上一、二、六、八樓也在我們控制之中。還有,頡先生您最好記得,您有這裡百分之三十三的股份,也是這裡的股東之一。」
「哦。那就把大堂換成我們自己人。」
「剛才那位大堂經理就是此地的組長。」
湖藍有點訝然:「有前途。老傢伙在哪?」
純銀指了指牆壁:「隔壁。他無論從哪邊下樓都要經過我們四道崗哨的監視。還有,」他摘下牆上掛著的畫,現出一個窺孔,「這樣的單向窺孔在這套屋裡有七個,這兩套房就是為了監視設計的,就算他如廁你也可以看見他。我們也有竊聽裝置,這落地燈的開關可以控制隔壁的十一個拾音器。」
湖藍湊到窺孔邊看著。窺孔那邊的卅四正看著牆,像是出神,又像是休息。卅四轉過了身,幾乎和湖藍直視。湖藍一時有些發毛,他覺得那邊正在看著自己:「從那邊能看見窺孔嗎?」
「絕看不到。就算您親自去搜,找出全部窺孔也得花上整天工夫。」
湖藍不再言語了,他看著卅四的臉,他從來沒這樣去看過一個人獨處時候的臉孔。湖藍一直看著,直到完全沉浸入那個人的神情。孤寂,沉默,悲憫。
餐廳。
湖藍小口啜著一杯白水,臉上是一種淡淡的笑:「請用吧,記得你有很重的口腹之慾。」
卅四抬起頭,被頭上的吊燈刺得目眩,又低下頭,仍覺得面前擺了一桌子的餐具和西式菜餚亮得刺眼。到這裡他只是個格格不入的鄉下老頭。卅四對眼前的牛排牡蠣之類的東西苦笑:「你在惡作劇。我現在吃這些可不是找死?」
「那這個惡作劇很貴,這一頓能餵飽外邊兩百個餓得半死的流浪孩。」
「你能記得這個,就是說你為人還是不錯。」
「我當然記得。」湖藍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於是一口喝光了杯裡的水,重重地把杯子頓在桌上,「說吧,你此行的目的,別再說什麼密碼了,是污辱我。」
「求和。」
湖藍因為這兩個字笑了笑:「別逗了,求和通過你們重慶的人轉達就好,再說我們何曾爆發過明面上的戰爭?」
「是啊,暗地裡的戰爭只好通過暗地裡解決,再說我也不只是為了共產黨向你們求和。」
「又在打啞謎了。」
「我求的不僅是和好,也是和諧。軍統、中統、共產黨三方的和諧。我不用囉嗦,你們也知道這種和諧的好處,會是整個抗戰戰場上鬼子的災難。」
湖藍在笑,蹲著杯子要水,他明顯是一副不信的神情,不信老辣如卅四的人會這樣天真:「你他媽的是抗大的臭教書匠不是?這樣好笑的話也拿出來搪塞?和諧?好啊,你叫修遠老妖精放棄對先生的敵意。」
「修遠一定會說,劫謀何不先放棄對他的敵意。」
「你是個怪物,一會兒老到,一會兒天真。可先生說,這都是可遇難求的良材,只要打磨掉他媽的天真,就比最快的刀還要鋒利。還有,碰到這種人,一定不可輕視。」
「彼此彼此。可是為什麼要打磨掉他媽的天真?劫先生好像一直在打磨掉你的天真,他想再複製一個劫謀嗎?」
「我絕不天真。但是成為劫先生那樣的人是我的理想。」
「自相矛盾了。你說劫先生做的事情都是對的,你又說他在你身上做的事情是錯的。」
「好了好了,別再轉移話題。你為什麼來這?」
「求和。我來的目的就像公告上寫的一樣,統一戰線,聯合抗日。」
湖藍做了個生硬的笑臉以示蔑視。
「示警。日本人在上海有大陰謀,上海你們為大,可能最受影響的會是你們,也是整個戰局的……」
「你的借口像你這人一樣過氣。」湖藍站了起來,粗魯地打斷了卅四,他打算走開。
卅四苦笑:「孩子,你是不會給我一片能讓我今晚睡得著的藥了?」
「好讓你養好了神折騰我?」
「那……能給我一支煙嗎?」
「沒見你抽過煙……止痛?」湖藍再到次愣了。
卅四沒說話。
湖藍伸出一隻手。純銀猶豫地掏出一包煙。湖藍搶過來,整包扔到桌上,轉身離開。在將出餐廳時看了一眼,那個老人正用哆嗦的手拿起桌上那包煙。
卅四握著那包煙坐了好一會兒,然後起身離開了餐桌,桌子上的東西根本未曾動過。兩個軍統走在前邊,兩個軍統夾在後邊,看似被嚴密保護的富賈商豪,實則是金絲銬子銬就的死囚。卅四和他的四條尾巴走過大堂。一個堂倌拉著行李車過來,似乎因太重的行李而失衡了,倒退著在控制平衡,以致撞向了卅四一行。前頭的兩個軍統閃開,一把揪住,但堂倌仍撞到了卅四身上。
「拿屁股看路啊?」一名軍統立刻把那名堂倌推到了牆上。
「對不起,對不起1堂倌連聲道歉,是英語。
「又是個放洋屁的。」軍統們笑罵。
卅四幾乎被撞倒,痛苦地蜷縮著身子。
「還好吧?」軍統們看看卅四。
卅四苦笑著搖頭,直起身來。
四名軍統又恢復了原來兩前兩後的行列。
卅四將什麼東西收進了袖筒。
堂倌推著行李車離開。
卅四在軍統的「護送」下回到房間,一個人坐在光線昏暗的屋裡開始抽煙,一支接著一支,藉著點煙他小心地燒掉了掌心裡窩著那張堂倌塞給他的紙條。紙條上只有幾個小字:「明日可晤。」連落款都沒有。卅四細心地把紙灰搗成煙灰一樣的細末。
另一間房間裡,一直攜帶的電台和密碼機已經攤在這屋最醒目的地方,報務員正在發報,湖藍在旁邊等待。
「先生回電。」
「念。」
「是真的。」報務員說,「你的去電內容是,目標聲稱此來為和,望三方停戰,一致對日。我不信他真有這麼天真。先生回電的意思應該是說,目標真有這麼天真。」
「知道知道。」湖藍開始為那三個字撓頭,踱步,敲打自己的腿,空揮自己的杖。
「給先生去電,我請求與他通上電話。」
報務員訝然。
「發。他都跟你們通過電話。」
電報發了出去,也迅速得到了回應。
「先生回電,不行。」
「我想和他通話!我需要和他通話!我有很多的疑惑!只有先生才能給我個答案!是先生的聲音!直接通話!不是這種拐了九曲十八彎的SE-Ⅲ級絕密電碼1
報務員已經接近瞠目結舌了:「是回文嗎?」
「是1湖藍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
電文發了出去,這次回應比上一次更加迅速:「囉嗦。」
湖藍轉身瞪著報務員。
「是先生回電。先生回電說,囉嗦。」
湖藍茫然了一會兒:「跟先生說,是囉嗦了。我收回我說的話。」他撩開窗簾往外看了出去,他所在的地方是金玉一條街,其後的地方是貧民窟鱗次櫛比的破爛屋頂和街道。湖藍用一種古怪的眼光看著那裡。
報務員在身後捅他:「先生回電。」
「為什麼不念?」
「先生回電,說出的話可以收回,拉出的屎也可以吃掉。你最近電文越發囉嗦,沉淪俗世,自亂方寸。別再回了。是先生說的。」
湖藍並未像報務員提防的那樣發火,只是蹲了蹲手杖,出去。他要開的門在他眼前打開,純銀站在門外:「湖藍,目標說想見你。」
湖藍陰鬱地出去。
卅四的房間煙霧繚繞。
湖藍瞪著坐在昏暗燈光下的卅四,也順便看了眼卅四所看過的那道牆壁,上邊是畫框鑲的一段銘文,不僅是英語還是難懂的花體,在這歐化的飯店裡顯然只作為裝飾之用。湖藍用手扇著眼前的煙霧:「沒想到。從不吸煙,結果癮還很大。」
「早戒了,沒想到有一天還會開戒。知道我為什麼會戒煙?」
「不想知道。」
「因為你的劫先生對我說,國難當頭,豈能沉淪。」
湖藍琢磨著卅四那絲傷感的笑容,那像是一個看破世情的人由今生看著上世。
「那時候的劫謀像你一樣年輕,有點古板,狂熱地信仰,仇恨一切平庸,有時候我擔心他會把自己燒著……對了,他很像你,有點教條,永遠在跟自己較勁,總覺得再使把勁就能成上帝。良心是他最後的約束,可沒過多久就連這個他也砍斷了。」
「沒興趣聽你評價先生或我。有什麼事?」
「哦,事,有事。明天我想出去。」
「哪裡?」
「舊地重遊。走走。」
「我會安排。」
「我是說,一個人走走。」
湖藍的表情不是同意或不同意,而是一種捕捉到獵物的神情:「一個人?」
卅四笑了笑:「嗯,或者說,假裝一個人。」
湖藍自然也知道那是指不可能不跟隨的尾巴:「可以。只要你不怕腦袋再像肚子一樣,被轟上這麼一下。」
「你會保護我的,對不對?」
「命是你的,怎麼做在我。」湖藍厭惡地避開那道戲謔的親熱目光,儘管他其實早已適應。
「是的,就是這樣。」
那是一句很奇怪的話,像是喟然長歎又像是玩笑戲謔,以致湖藍又回頭看了一眼,才將門關上。
回到自己房間的湖藍焦躁不已,不停地在屋裡踱步或者在窺孔裡窺探,他的晚上也許將這樣度過。
窺孔裡的卅四在端坐,他看著牆,牆上是湖藍曾經掃視過的那幅銘文。
湖藍打開所有的燈,又關上所有的燈。
窺孔裡的卅四摁滅一個又一個煙頭。
湖藍打開所有的窗,長時間地呆望著窗外像是由補丁和寶石拼綴而成的上海。
窺孔裡的卅四在煙霧中合上了眼睛。
湖藍開始踱步,思忖。他踱過走廊,終於在某間房間門前站住,招手,從屋裡出來的是他的親信純銀。湖藍現在需要通過和一個錄音機的對答來清晰自己的思路。而純銀無疑就是那個錄音機。
「目標前來上海的目的?」
「目標聲稱此來是為三方求和。」
「三方?」
「我們、中統、共黨。」
「先生說,這是真的。他真會做出這麼天真的事情?」
「先生是這麼說的。」
湖藍沉默,他在想卅四的一句話:「修遠一定會說,劫謀何不先放棄對他的敵意。」回憶中的湖藍突然電光石火般地愣了一下,臉上是難以壓抑的震驚,「他說修遠會說1
純銀仍在疑惑:「他是這麼說的。」
「如果他真要為三方求和,就該是三方的會談!可我們根本不可能和修遠坐在一張桌上1
「修遠只在背後謀劃,從不見人,多少年來他只通過他幾個鐵桿的親信發號施令,所以我們對修遠的暗殺屢屢失敗。」
「可目標和修遠,和先生都是舊識。他希望三方和諧,單方面的會談不可能停火,等同白談。他已經和我們談過,往下該怎麼做是明擺的事情。他已經在想修遠會怎麼對待他的提議。」
純銀終於被他的推理驚得瞪圓了眼睛:「你是說……」
「通知靛青,我要所有能用得上的人待命。」
「湖藍?」
「我們要殺修遠。」湖藍沒有一秒猶豫地走向了發報間,「目標要見修遠1
報務員的手指在鍵盤上運轉如飛,幾個特工正在身邊整理明天必將用到的槍械。
「先生回電,先生同意。先生說,甚慰。」
湖藍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一絲不知該說天真還是老辣的笑容。
45
整個七樓都是死寂,每間屋的房門都緊鎖著,湖藍甚至撤掉了樓梯口的黑衣。
卅四的房門打開了,卅四從裡邊出來,然後開始敲打湖藍的房門:「孩子,還沒起呢?吃早飯啊?」無人回應。卅四沒完沒了地敲著門:「吃早飯,孩子。孩子,吃早飯。吃早飯。」
湖藍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窗簾緊拉著,屋裡光線陰暗,走廊上沒完沒了的聒噪叫他臉色鐵青。他根本不在自己的房間,他在報務間。隨電台同在的不僅是報務員,還有整屋待命的軍統。
外邊的聲音終於停了。純銀從門縫裡窺看著那個佝僂的背影遠去:「走了。終於。」
湖藍陰鬱地看著說話的人。
那位大堂經理油光水滑地站在迎賓的位置,當卅四在大堂現身時他迅速迎了上去:「有什麼可以……」
「沒有。」
「車……」
「太貴。」
「老先生,外邊在下雨1經理拿著一把飯店給客人專用的雨傘,其情狀如同大灰狼向羊羔拋出誘餌,「免費的。」
卅四警惕地看了一眼,一把抓了過去。他幾乎立刻就消失在飯店門外了。
經理立刻抓起櫃檯後一個隱秘的電話:「目標離開飯店,黃組追蹤發射信號。」
橙黃坐在車裡,所有的車窗都嚴絲合縫地關著,追蹤儀發出刺耳的高頻音。
「聲音開小點1橙黃低吼。
卅四撐著雨傘從旁邊過去,雨傘下的身影在巷口一閃即沒。
「行動。」
飯店外的清晨,人並不多,但橙黃的命令一發,整條街上的人都開始動作起來:幾輛汽車從各自泊車的角落裡竭力掙扎出來;正在車場裡泊車的客人忽然下了車,前倨後恭地請扮演車童的上海站長靛青上了後座;一個行李員忽然扔下了滿架的行李,一邊撕扯掉身上的制服;一個賣報的傢伙剛接過幾個零錢,忽然把整摞的報紙都塞給了買報的那名老外,跑開。
買報的傢伙愣著,行李沒人管的客人愣著,他們是極有限的幾個不是特工的人群。
「藍組行動。」湖藍終於站了起來,整屋裡的人都隨他一起站起來。幾乎整個七樓的門都在湖藍的一聲命令中同時打開了,這層剛才還寂然無聲的樓瞬間便被軍統的黑衣們佔滿,他們分兩頭奔向樓梯。
橙黃的司機終於成功擠出了泊位,但車後座的高頻音又開始尖厲起來:「目標靠近了!目標太近1
橙黃目瞪口呆地看著卅四又從巷口出現,而且擺明了是要回飯店。
「他媽的!他又回來了!回去!回去1
司機一腳剎車。
卅四從車邊走過。
橙黃壓低了帽子坐著,竭力不去管身後汽車上傳來的叫罵。
靛青的車狂亂地倒回泊位,擦傷了旁邊的泊車;賣報的跑回來,那老外居然拿著一整摞報紙就地開看,他搶回報紙;那名倒霉的行李員已經不可能再穿回脫下的衣服,只能是在經理的示意下一頭扎進了櫃檯後邊。
卅四從賣報的傢伙身邊走過,賣報者正在找回老外買報的零錢;車童靛青正在泊位上淋著雨對手下鞠躬;大堂經理滿臉笑容地站在大堂。
動亂之源的卅四似是無知無覺地走過,他要上樓。
七樓上原本酷殺的特務陣列變成了潰退,這裡有的門空著,有的門則人擠成了堆,每個人都一門心思要回到他的隱蔽處,而湖藍事先不會想到還要對這個做出安排。終於大部分的特工都把自己塞進了屋裡,最後一個倒霉鬼從塞不下人的屋裡被推了出來,門關上。湖藍瞪著那個倒霉鬼,直到後者終於找到一間可以鑽進去的房子。
走廊上除了站在那的湖藍,總算是安靜下來。現在可以聽到卅四緩慢拖沓的腳步聲。湖藍瞪著,他不屑於躲藏。
卅四看見他就很高興的樣子:「起來啦?給你。」
湖藍訝然看著塞到自己手上的那個玩意,說是米飯糰子,可又夾了根油條,上海早餐的一種,名字也很老實地就叫飯團夾油條。
「什麼玩意?」
「早飯。」卅四掉頭,甚至沒有回屋的打算。
「幹什麼去?」
「我還沒吃呢,再去買。」
湖藍簡直氣結:「你不會一次買兩個嗎?」
「要趁熱吃的。趕緊吃,等我會兒,有要緊事跟你說。」
湖藍氣得沖那個背影嚷嚷:「除了你那個聯合聯合的白日夢有屁的要緊事!你還魂了嗎?樓上樓下的也不怕跑死?1
「好多了,幸虧你的煙。」
湖藍瞪著他。
「放心,孩子,我不會擾你太久。很多人很快會對我還活著失去耐心,連你的先生都會失去耐心。」
「滾!」
直到卅四在樓梯口消失,湖藍還抓著那個飯團在走廊上站著。房間輕輕地打開,他的手下從屋裡窺看著他的動向,兼之詢問的眼神。
「等著!」
門趕緊關上。
倒霉的飯團被湖藍捏得不成形狀。
當卅四再次出現在大堂時,連那位迎來送往的經理在笑臉下都不禁有些難堪。卅四經過他身邊時把雨傘藏到了背後:「我還要用的。」
經理忙堆上職業的微笑:「請用。它是您的。」
卅四再次走出飯店。
經理再次去拿起櫃檯裡那部隱秘的電話,那位撕破偽裝的行李員還在櫃檯下蜷著。經理沖電話裡的聲音點著頭:「是,明白,等著。」
走出飯店的卅四走過街道,再次經過橙黃的座車。
賣報的看著卅四走過。
車童靛青看著卅四走過,泊車的特工向他低語:「湖藍說等著。」
卅四拐進巷口。
這條巷子是軍統們不敢尾隨跟蹤的,一條一覽無餘的長巷,除了個早點鋪子什麼都沒有,汽車開不進來,跟蹤者也沒有藏身的地方。
卅四一進巷子便在他體力許可的最大限度內加快了步子,他一邊快速地搜索著打在手上的傘,傘除了握手都是金屬骨架的。金屬不利於電訊的傳達,所以他立刻把焦點集中在握手上,卅四用力地把握手從傘上拔下來。
車裡儀器的聲音響得很讓人安心,平穩的脈衝,一下一下。
橙黃心安理得地說:「又在買他媽早飯。」
車童靛青在向車裡的手下低語:「沉住氣,兩分鐘就得回來。」
賣報的傢伙趁這當頭安心地賣出了兩份報紙。
經理在打電話:「都在掌控之中。」
湖藍在漫長的等待中終於打算嘗試一下那個飯團夾油條,他咬了一口,臉上是一副難吃得要命的表情,他立刻把那玩意扔進垃圾筒裡。湖藍一邊擦著手一邊看表:「該往回走了。」
卅四仍然沒有在巷口出現。
車裡的軍統聽著平穩的脈衝聲:「目標還在原地。」
橙黃用手語向靛青示意,靛青並不甘心一直在車外淋雨,他向賣報的傢伙用手語示意,賣報的顯然職位最低,他只好淋著雨去巷口賣報,儘管肯定不會有人要淋濕的報紙。
一條空空的長巷,一覽無餘。
賣報的接受了靛青下一步的手語,走進了巷裡,一個賣報的去買份早點不算過分。然後他愣住,早點鋪裡生意清冷,除了那個賣早點的空空如也。
「目標丟失1報務員急速跑到湖藍面前。
湖藍猛然回身,瞪著報務員,一副想要殺人的樣子。
一名軍統終於在屋頂找到了信號來源,從傘柄裡倒出的那個發射部件。
操縱儀器的軍統膽怯地看著前座的橙黃,因為橙黃正瞪著他。
橙黃猛然收回了目光:「開車1
飯店外像是起了一場暴動,各種各樣的車在發動,各種喬裝的人在奔跑。湖藍狂亂地鑽進了車裡,車立刻駛走,根本不顧沒追上車的手下。
一輛黃包車在雨中疾馳,拉車的就是傳遞紙條給卅四的那名堂倌。
「無趾,我們去哪?」卅四坐在車上,打著沒有柄的雨桑
無趾微笑了一下,顧左右而言他:「我本說用二十人對付湖藍靛青。先生說用不著,姜老而彌辣,這話尤其適用於卅四先生。」
卅四在這種明顯的吹捧中苦笑了一下,按緊了自己的腹部,看著周圍的雨幕。
黃包車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無趾放下車,門在他們將近時已經開啟,幾個中統的特工早已經在等待著。人人有閒手,但都是警戒著四周,沒人去管卅四下車是如何艱難。
「不是惑敵之計?先生說卅四先生是絕不會中這種淺顯的圈套的。」無趾詫異地看著,他明顯是不信任,所以也就故意地不幫,以便在那個人的痛苦中看清真假。
門關上,車被拉走。
進了門便進入了此地老式宅院特有的陰濕黑暗。無趾脫去衣服,換上身很上得檯面的衣服。
「修遠先生在哪?」
沒人回話,但是一條黑色的蒙眼布蒙上了卅四的眼睛。
卅四苦笑:「這是何苦?」
「先生讓我致歉。但是先生說,闊別十載有餘,去的又是兩個世界,思情日熾,可提防也絕不敢忘。」他們攙扶起卅四走過這夾七纏八的裡弄,一邊效率極高地搜身。
「修遠不在這裡嗎?這樣要誤事的1
「晚輩不大明白。」無趾回應。
「我一個人動靜小,十分鐘就能說完要說的話!我能趕在湖藍反應前完事!你們動了這麼多人,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會被發現的1
「先生不能洞悉您此來所圖,我們也不知道您和軍統達成了什麼協議,而且,您很明白我們這個世界的規則。」無趾說。
卅四明白,自己又撞上了一堵無法逾越的高牆,而且對此他只能歎息:「我們世界的規則就是互不信任,哪怕我說有發子彈正向你飛來,你的槍也還是要頂著我腦門。」
「出了什麼大事?我記得先生說話從不如此偏激的。」
「沒什麼大事,不過是我們正在亡國。」
無趾聰明地決定不再說話了。
車隊停在路邊。
湖藍惱火地在雨中走來走去,雨在腳下濺起,水霧在猛烈的喘氣中從嘴邊跳開,他像是一頭憤怒的公牛。拿定主意的湖藍大步走回車邊:「修遠在全上海有多少個點?」
靛青答:「三十七個,還有十一個不能確定……」
「你現在能調動多少人?」
「一百六十二組,在這周圍待命的不過是個零頭。」
「全部出動,盯死每一個不管你確不確定的點,發現卅四者以加薪五級錄用。」
汽車從雨幕下的上海駛過。
無趾和一個手下把卅四夾在後座的中間。
卅四仍被蒙著眼布,連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經換過。
一輛軍統的車和他們交錯而過。
無趾將卅四壓低。
卅四在那個很低的位置歎氣:「這沒用的。我不是破綻,破綻是你們。他只要盯死你們每一個人。你們打得太久了,彼此都太瞭解。」
「別說話。」無趾拍打著司機讓車在某個地方拐彎。車拐入巷子,一切看起來很平靜,至少暫時還很平靜。
「我們毀於互不信任。連你的司機也不知道要去哪裡,我們如何對付湖藍的追蹤?」
無趾的車停在一條巷子裡,另一輛完全一樣的車駛走了,甚至連車裡坐的人也和這車上酷似,顯然他寄望這樣能夠混淆對方的目標。
蒙著眼睛的卅四似乎知道車外正在發生什麼:「這真會有用嗎?你能派出一輛,湖藍能派出十輛。」
無趾是一個不容易被干擾的傢伙,他看著那車駛出巷口,然後示意自己的車駛上另一個方向。
「我希望取消今天的見面,今天不合適廝殺。」
「不行。」無趾看卅四一眼,他驚訝於那老頭居然如此清楚他要做什麼。
車碾過雨路。卅四在歎氣。
無趾的車停在蓬萊仙茶館門前。
這是一個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地方,看上去是一片凌亂嘈雜。無趾下車時再沒去費心觀察四周,因為這是他們掌控的地盤。卅四也放棄所有的勸說,一個中統拿一件大號風雨衣把他罩上。傘就在車邊等著,迎頭打開,無趾和手下在左右和身後夾著,卅四被擁進門裡。又是在狹小空間裡一個七拐八彎的路程,並沒有人來給卅四取下眼布。從通道的縫隙裡可以看見茶館裡的客人,他們似乎在聚會,一個女伶正咿咿呀呀用一種尖厲到非人的嗓子唱著評彈裡某個片斷。與那邊的喧嘩相比,卅四所走過的通道靜得像棺材,無趾無聲地迎路,警戒的中統無聲地讓開。又拐了一個彎,似乎永無盡頭。卅四終於被架進一間擁擠陰暗的小屋,屋中間早已擺放的一張凳子上。一張連靠背扶手都沒有的凳子,這樣別人可以隨時看清他的每一個動作。無趾關上了門,評彈和茶客的喧嘩便都遠離了,他和一個手下站在門裡警戒。
「無趾,別讓我一直做瞎子。」卅四坐著,什麼也看不見,更看不見這屋還有一個裡間,但隔著一道厚重且垂至地的青布簾子。
無趾無聲。
「過分了吧?搞得像要臨刑槍決。」
「放心好了。劫謀這樣做的話,可能是要把你碎剮,我就只是自保。」聲音從一個門簾裡傳出來。一個很不自然的奇怪聲音,彷彿說話者嘴邊套了個茶杯或者其他東西。
雖然看不見,卅四仍然將頭轉向聲音的那個方向:「老哥們?修遠,你這個老妖精1
「卅四你這個老狐狸。」
「別胡鬧了!快讓我看看你1
「彼此彼此,我也很想看看你。」
「那就看啊!王八看綠豆,你娘的1卅四粗魯成了這樣,粗魯得不設防。
「我說彼此彼此的意思,就是你也看不見我,我也看不清你。」
「搞什麼?老妖精1
「什麼也不搞,老哥們,只是自保。」
卅四開始沉默,隔著眼布,都能看見他的茫然:「有這麼慘烈嗎?老哥們。」
「一點也不慘烈,殺個人只要動一下手指頭,劫謀最喜歡這樣的高效。他已經刺殺過我九次了,每一次都幾乎成功。你還記得我有十個學生嗎?」
「怎麼不記得?北伐軍的十隻眼睛。我見過四隻,無趾是我最熟的一隻。」卅四在眼布下微笑。
「被挖掉八隻了。」
沉默。屋裡只有無趾壓抑的呼吸聲。
「我跟以前不一樣了,老哥們,不是你認識那個先國後家出生入死的修遠。路漫漫其修遠,可不再是為了求索,是為了保命。我換了身份,換了長相,你現在看見我也不會認得……」
「也換了聲音。不管嘴上套了個尿壺還是茶杯,你最好拿開。」
簾子裡苦笑了一下:「不行……其實我一直在猶豫該不該見你,現在我還在想是不是做錯了事情。」
「我的老哥們修遠曾經一夜間刺殺了兩派軍閥,他不是個寡斷的人。」
「如果人間都分不清是非,你又還玩什麼善惡分明?」簾子裡重重噓了口氣,但隨之也變得強硬起來,「說吧,你來上海為什麼事?是有求於我?不利於我?還是你們共黨終於要向劫謀報復?如果是最後一種,那我們大可以談談,再做一回短暫的同志。」
「如果哪種都不是呢?」
「不可能的。我最後決定來見你,因為想通了大利或者大害,白進之後不外是紅出,總好過現在這樣躲躲藏藏虛耗日子。我死他活,或者我活他死。」
「或者你死我活,你活我死。」
「可能。」
卅四徒勞地看著修遠的方向,當然什麼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