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交代的是安老爺因本管的河工兩次決口,那河道總督平日又合他不對,便借此參了一本,「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將安老爺下在山陽縣縣監。雖說是安頓在土地祠不至受苦,那廟裡通共兩間小房子,安老爺住了裡間,外間白日見客,晚間家人們打鋪,旁邊的一間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飯菜,頓頓茶水。安太太租了幾間飯店,暫且安身。幸而是個另院,還分得出個內外。只是那賠修的官項,計須五千餘金,後任工員催逼得又緊,老爺兩袖清風,一時那裡交得上?沒奈何,只得寫了家信,打發梁材進京將房地田園折變。且喜平日看文章的這些學生裡頭,頗有幾個起來的,也只得分頭寫信,托他們張羅,好拼湊著交這賠項。一面就在家信裡諭知公子:無論中與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項交完,或是開復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爺的信寫完封妥,收拾了當,即便起身。那老爺、太太自有一番的囑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著安老爺這樣一個厚道長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個進士,轉弄到這個地步,難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斷無此理!大抵那運氣循環,自有個消長盈虛的定數。就是天,也是給氣運使喚著,定數所關,天也無從為力。照這樣講起來,豈不是好人也不得好報,惡人也不得好報,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這又不然。在那等傷天害理的,一納頭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無可救藥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過,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教作:「天作孽,猶可違」。何況安老爺這位忠厚長者呢?看不得他飛的不高,跌的不重,須知他苦的不盡,甜的不來,這是一。再說,安老爺若榜下不用知縣,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於獲罪;不至獲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華蒼頭不必隨行;華蒼頭不隨行,不至途中患病;華蒼頭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難;安公子不落難,好端端家裡坐著,可就成不了這番「英雄兒女」的情節,「天理人情」的說部。列公,卻莫怪說書的饒舌。
閒話休提。卻說那河台一面委員摘去安老爺的印信,一面拜發折子,由馬上飛遞而來,不過五六天就得見面。當朝聖人愛民如子,一見河水沖決,民田受害,龍顏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將安學海「革職拿問,帶罪賠修」。這個旨意從內閣抄了出來,幾天兒工夫就上了京報,那報房裡便挨門送看起來。
安公子雖是閉門讀書,不問外事,早有那些關切些的親友得了信,遣人前來探聽。也有說白來看看的,也有說打聽任上一向有無家信的,卻都不肯明說。這日,有向來拜從安老爺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個世家,前來看望。見了安公子,便問:「老師這一向有信麼?」安公子說:「便是許久沒接著老人家的諭帖了。」梅公子又問說:「也沒聽見甚麼別的事呀?」安公子見他問的奇怪,連忙答說:「無所聞。這話從何問起?」梅公子道:「昨日聽見個朋友講起,說老師在河工上有個小小的-誤,卻也不知其詳。要是吏部認得人,何不托人打聽打聽,見了原奏,就可知道詳細了。」安公子聽說,驚疑不定,要著人到烏宅打聽,偏偏的烏大爺新近得了閣學欽差,往浙江查辦事件去了,別處只怕打聽得不確,轉致誤事。
當下那程師爺在坐,便說道:「吏部有我個同鄉,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問問,就便托他抄個原奏的底子來看看,就放心了。」說著,連忙起身,進城去打聽。隨後梅公子也就告辭。安公子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師爺才趕回來。一見公子,便說:「事體卻不小,幸喜還不礙。」說著,從懷裡把那抄來的原奏掏出來,遞給公子閱看。只見上面的出語寫的是:「請旨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俟該參員果否能於限內照數賠繳,如式修齊,再行奏聞請旨。」公子看先,那程師爺又說道:「據部裡說,只要銀子賠完,工程報竣,還可以送部引見。照這案情,大約沒有個不開復的,只不曉得老翁任所打算得出許多銀子來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帶的盤纏本就無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縱然有幾兩養廉,這幾個月的日用,兩三番的調任,大約也用完了,任上一時那裡弄得出五六千銀子來?家中又別無存項,偏烏克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約弄個兩三千金還容易。這便如何是好?」說著,便急得淚流不止。程師爺連忙說:「世兄,你且不要煩惱,等咱們大家慢慢計議出個道理來。」公子說:「我的方寸已亂,斷無道理可計議了!」
那時安老爺留在家中照料家務的,還有個老家人,姓張,名叫進寶,原是累代陳人,年紀有七十餘歲。他見公子十分的著急,便同華忠從旁說道:「我的小爺,你別著急,倘然你要急出個好共歹來,我們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個商量。」因向程師爺說道:「我們小爺本就沒主意,再經了這事,別為難他了!倒是程師老爺替想想,行得行不得。這如今老爺是有了銀子就保住官兒了,沒有銀子,保不住官,還有不是。老爺任上沒銀子,家裡又沒銀子,求親靠友去呢,就讓人家肯罷,誰家也不能存許多現的。」程師爺便道:「不必定要如數,難道老爺在外頭不作一點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張老頭兒聽了,說道:「好哇!正是這話了。」因又向公子道:「這話也不用遠說,只這眼前就有一個地方可以打算,華忠他也知道。咱們這西山裡不是有座寶珠洞嗎?那廟裡當家的不空和尚,他手裡卻有幾兩銀子,向來知道他常放個三頭五百的帳,老爺常到他廟裡下棋閒談,合他認得,奴才們也常見,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個貪利的,大約合地空口說白話也不得行。我們圍著莊子的這幾塊地,年終不是有二百多銀的租子嗎?就把這個兌給他,合他說明白了,按月計利,不論年分,銀到歸贖。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這樣,那銀子才打算得快。我們小爺是不懂這些事情的,程師老爺,你老白替想想怎麼樣?」那師老爺說道:「豈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爺的相待,我們又從幼就在一處,同親弟兄一樣,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雖不能為力,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肯說不成?慢講照這樣辦法沒有差錯,就便有些差錯,老爺日後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銀子有處寄去,很好,倘然沒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蕩也使得。」那張老頭兒說道:「怎麼驚動起師老爺來了?你老人家別看我這七十來歲的老頭子,托我們老爺的福,也還巴結著跑的動,何況是報答主兒呢!」
華忠聽了,便插嘴道:「老大爺,你老人家算了罷,那可不是話!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報主咧。不是我說句怎嗎兒的話,這個年紀,倘然經不得辛苦,有點兒頭疼腦熱,可不誤了大事了嗎?你老人家弄妥當了,還是我跑罷。」
那張進寶道:「你更離不得了,你去了,這位小爺出來進去的交給誰呀?」兩個撅老頭子,你一言我一語抬個不了,卻都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說道:「你們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銀子去要緊。有了銀子,我自己去,我已經想了半天了。你們想,老爺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麼個樣兒,再加惦記著我,二位老人家心裡更不知怎麼難過。不如我去見見,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銀子,就是嬤嬤爹跟我去,至多再帶上一個人,咱們明日就起身。」程師爺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難了。
那銀子借得成否還不得知,就便可成,還有許多應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況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這番鄉試一舉成名。如今場期將近,丟下出京,倘然到那裡,老人家的公事已有頭緒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說道:「不見得我這一進場就中;滿算著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還要這舉人何用?」程師爺道:「這是你的孝思不匱,原該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車斷走不得,你難道還能騎長行牲口去不成?此事還得斟酌。」那張進寶、華忠二人也是苦苦的相攔。
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說:「你們大家都不用說了,再說我就真急了!」華奶公見公子發急,只得哄他說道:「且等借了銀子來,咱們慢慢再講去的話。」因向程師爺說:「師老爺不知道,我們這位小爺只管像個女孩兒似的,馬上可巴圖魯〔滿語,英雄、勇士〕,從小兒就愛馬,老爺也常教他騎,就是劣蹶些兒的馬也騎得住。真要去,那長行牲口倒不必愁。」說著又道:「今日回回師傅,索興別作那文章了罷,咱們回來帶著小兒們在這園子周圍散誕散誕。」程師爺道:「正是,不要過於那個,暢一暢罷。」公子口裡答應著,只是發怔。
說話間,外邊拿進兩個職名來,一個上寫著「管曰-」,一個上寫著「何之潤」。原來那管曰-號叫子金,是個舉人;何之潤號叫麥舟,由拔貢用了小京官,已經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爺造就出來的學生。也因曉得了安老爺的信息,齊來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職名,即刻叫請。二人進來,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才纔的話一一的告訴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說道:「不想到老師如此的不順。我們已寫了知單,去知會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個成數出來。但恐太倉一粟,無濟於事。這裡另備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潤接著也說道:「偏是這個當兒烏克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經懇切寫了一封信,由提塘給他發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還容易些。況且浙江離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師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龍媒,你不必過於惦記,把身子養得好好兒的,好去見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應致謝。少刻,又有那些親友們來看,人來人往,亂了半天。也有說是必該親去的,也有說還得斟酌的,公子此時意亂如麻,只有答應的分兒,也不及合那些人置辯。眾人談了幾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辭。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見門上的人跑進來回道:「舅太太來了。」原來這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無兒無女。佟孺人起身時,曾托過他常來家裡照應照應,今日也是聽見這個信息前來看望。一進門,見了公子就說道:「你瞧,這是怎麼說呢!」說著,便掏小手巾兒擦眼淚。一路進來,又慢慢的細問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兩個女人並華嬤嬤支應,裝煙倒茶。
正說話間,那張進寶從廟裡回來,進門先給舅太太請了安。公子便趕著問道:「怎麼樣?」張進寶回道:「奴才到了那裡,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後來聽見老爺這事,他說:『既然如此,老爺是我廟裡的護法,再沒不出力的,都照你說的,怎麼好怎麼好。但是多了沒有,我這裡只有二千銀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爺寫個字據。』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這個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這歲數了。大概再多幾兩他也還拿得出來。如今他只借給二千銀子,他是扣著利錢說話呢!」公子更不問別的長短,便問:「銀子呢?」張進寶說道:「那得明日兌了地,立了字兒,就可以拿來。」說著,便又將方纔在外如何商量並公子怎樣要去的話,回了舅太太一遍。
舅太太聽了,連忙說道:「噯喲!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這麼大遠的,你可不許胡鬧!」公子本來生怕舅母攔他,聽了這話,早急得滿面通紅,兩眼含淚的說道:「好舅母,別攔我了!我聽見這信,心裡已經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飛到淮安,見著面才好!再要攔著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場大病來,那時死了……」這句話沒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
把個舅太太慌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後文「外外姐姐」,指外甥媳婦。〕,你別著急,別委屈!咱們去!咱們去!有舅母呢!」這公子才不言語了。
列公,這安公子是那女孩兒一般百依百順的人,怎麼忽然的這等執性起來?從來說「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爺這樣一個慈父,自然就養出安公子這樣一個孝子。他這一段是從至性中來的,正所謂兒女中的英雄,一時便有個「富貴不能瀅,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說是慢慢的勸著就勸轉來了,那知他早打了個九牛拉不轉的主意,一言抄百總,任是誰說,算是去定了。
話休絮煩。次日,張進寶便把外間的事情分撥已定,請公子在那借約上畫了押,把銀子兌回來。內裡多虧舅太太住下,帶了華嬤嬤並兩三個僕婦,給他打點那路上應穿的衣服,隨手所用的什物。一時商定華忠跟去,又派了一個粗使小子,名叫劉住兒的跟著,好幫著路上照應。雇了四頭長行騾子,他主僕三個人騎了三頭,一頭馱載行李銀兩。連諸親友幫的盤費,也湊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處辭行,也不等選擇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僕三人便從莊園上起身。兩個騾夫跟著,順著西南大路奔長新店而來。到了長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時分,華忠、劉住兒服侍公子吃了飯,收拾已畢,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來,正待起身,只見家裡的一個打雜的更夫叫鮑老的闖了進來,向著劉住兒說道:「你快家去罷,你們老奶奶子不濟事兒咧!」那劉住兒一怔,還沒及答言,華忠便開口問道:「這是那裡的話?我走的時候,他媽還來托付我說,『道兒上管著他些兒,別惹大爺生氣。』怎麼就會不濟事兒了呢?」
鮑老說:「誰知道哇!他摔了一個觔斗,就沒了氣兒了麼!」華忠又問說:「誰教你來告訴的?」鮑老說道:「他家親戚兒。我來的時候,棺材還沒有呢。」華忠說:「你難道沒見張爺就來了麼?」鮑老說:「我本是前兒合張爺告下假來,要回三河去,因為買了點東西兒,晚了,夜裡個才走,他家親戚兒就教我順便捎這個信來。來的時候,張爺進城給舅太太道乏去了。沒見著。」
兩個人這裡說話,劉住兒已經爬在地下,哭著給安公子磕頭,求著先放他回去發送他媽。華忠就撅著鬍子說道:「你先別為難大爺。你聽我告訴你:咱們這個當奴才的,主於就是一層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後。你媽是已經完了,你就飛回去也見不著了。依我說,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爺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爺、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這話是不是?」那劉住兒倒也不敢多說。
公子聽了,連忙說道:「嬤嬤爹,不是這樣。他這一件事,我看著聽著,心裡就不忍。再說,我原為老爺的事出來,他也是個給人家作兒子的,豈有他媽死了不教他去發送的理?斷乎使不得!倒是給他幾兩銀子,放他回去,把趕露兒換了來罷。」原來這趕露兒也是個家生子兒,他本姓白,又是趕白露這天養的,原叫白露兒,後來安老爺嫌他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趕露兒,人也還勤謹老實。華忠聽公子這話,想了一想,因說道:「大爺這話倒也是。」便對劉住兒說:「你還不給大爺磕頭嗎?」那劉住兒連忙磕了一個頭,起來,又給華忠磕頭。華忠拿了五兩銀子,回明公子,賞了他,囑咐說:「你這一回去,先見見張爺,告訴明白張爺,就說大爺的話:把趕露兒打發了來,教他跟了去。可告訴明白了他,我跟著大爺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連夜走,快些趕來。你趕緊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罷。」那劉住兒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應,忙忙的起身去了。隨後華忠又打發了鮑老,便一人跟著公子起行上路。
到了尖站,安公子從這晚上起,就盼望趕露兒來,左盼右盼,總不見到。華忠說:「今日趕不到的,他連夜走,也得明日早上來。大家睡罷。」誰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見趕露兒來。華忠抱怨道:「這些小行子們,再靠不住!這又不知在那裡頑兒住了。」因說:「咱們別耽誤了路,給店家留下話,等他來了,教他後趕兒罷。」說著,便告訴店裡:我們那裡尖,那裡住,我們後頭走著個姓白的夥計,來了告訴他。店主人說:「你老萬安罷,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來說給他就完了,誤不了事。」華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進。不想一連走了兩站,那趕露兒也沒趕來。把個公子急的不住的問:「嬤嬤爹,他不來可怎麼好呢?」華忠說道:「他娘的!這點道兒趕不上,也出來當奴才!大爺不用著急,靠我一個人兒,挺著這把老骨頭,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劉住兒回去也不過一天的路程,那趕露兒連夜趕來,總該趕上安公子了,怎麼他始終不曾趕上呢?有個原故。原來那劉住兒的媽在宅外頭住著,劉住兒回家就奔著哭他媽去了,接連著買棺盛殮、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趕露兒這件事忘的蹤影全無。直等到三天以後,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張進寶,被張進寶著實的罵了一頓,才連忙打發了趕露兒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趕右趕,再趕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趕上,真成了個「白趕路兒」的了。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那華忠一人服侍公子南來,格外的加倍小心,調停那公子的饑飽寒暖,又不時的催著兩個騾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難纏的無過「車船店腳牙」。這兩個騾夫再不說他閒下一頭騾子,他還是不住的左支腳錢,右討酒錢,把個老頭子慪的,嚷一陣,鬧一陣,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淨。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著實的乏了,打開舖蓋要早些睡,怎奈那店裡的臭蟲咬的再睡不著。只見華忠才得躺下,忽又起來開門出去。公子便問:「嬤嬤爹,你那裡去?」華忠說:「走走就來。」一會兒才得回來,復又出去。公子又問:「你怎麼了?」華忠說:「不怎麼著,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瀉。」說著,一連就是十來次。先前還出院子去,到後來就在外間屋裡走動,哼啊哼的,哼成一處;噯喲啊噯喲的,噯喲成一團。公子連忙問:「你肚子疼呀?」那華忠應了一聲進來,只見他臉上發青,摸了摸,手足冰冷,連說話都沒些氣力,一會價便手腳亂動,直著脖子喊叫起來。公子嚇得渾身亂抖,兩淚直流,搓著手,只叫:「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這一陣鬧,那走更的聽見了,快去告訴店主人,說:「店裡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點了個燈籠,隔窗戶叫公子開了門,進來一看,說:「不好!這是勾腳痧,轉腿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趕緊取了一個青銅錢,一把子麻秸,連刮帶打,直弄的週身紫爛渾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的熱了過來。店主人說:「不相干兒了,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扎。」因向公子說:「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說:「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那裡去找會扎針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說:「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扎。」公子是急了,答應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著,叫他扎罷。他才到櫃房裡拿了針來,在「風門」、「肝俞」、「腎俞」、「三里」四個袕道紮了四針。只見華忠頭上微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說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店主人說:「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髒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贅多了。」說著,提著那燈籠照著去了,還說是:「客人,你可想著關門。」公子關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沉沉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成人樣了。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著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擄忙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著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人說:「那裡的話,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著,明日上得路了罷?」店主人說:「好輕鬆話!別說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華忠說:「小爺,你只別著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
店主人走後,他便向公子說:「大爺呀!真應了俗語說的:『一人有福,托帶滿屋。』一家子本都仗著老爺,如今老爺走這步背運,帶累的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遇著劉住兒死媽。
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原說滿破著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死了。在咱們主僕,作兒女,作奴才,都是該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麼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後退不能,那可怎麼好!如今活過來了,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華老頭兒說到這裡,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
他又說道:「我的好小爺,你且莫傷心!讓我說話要緊。」便接著說道:「只是我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說的二十天後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八天才扎掙得起來。倘然要把老爺的這項銀子耽擱了,慢說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麼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裡過了茌平,從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裡有我一個妹夫子。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著他師父住。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他養大了聘的,所以他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著他師父弄得家成業就,上年他還捎了書子來,教我們兩口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脫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我的老。我想著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這麼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發生嗎?我可就回復了他們了,說:『等求著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去。』這書子我不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著麼!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並現在的原故,結結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書子,就說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文兒,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托店家找一個妥當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把這書子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找到悅來店來。他長的是個大身量,黃淨子臉兒,兩撇小鬍子兒,左手是個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裡寫上,就叫我妹子到店裡來。該當叫甚麼人送了你去,這點事他也分撥的開。我這妹子右耳朵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兩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裡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扎掙的住了,隨後就趕了來。路上趕是趕不上了,算是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爺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這兩條腿交給老爺罷!」說著,也就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公子擦著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說:「有那樣的,就從這裡打發人去約他來,再見見你,不更妥當嗎?」華忠說:「我也想到這裡了,一則,隔著一百多地,騾夫未必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公子雖是不願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就照著華忠的話,一邊問著,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捨親褚一爺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合他說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話。
那店主人說:「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這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說:「你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說:「有了,有了。那不值甚麼,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佈置的停當,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病。華忠道:「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這項銀子可關乎著老爺的大事。大爺的話,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係,走著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裡不妨,就讓有歹人,他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子不可露出來。等閒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辦作討吃的花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在心。一時彼此都覺得心裡有多少話要說、要問,只是說不出,主僕二人好生的依依不捨。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來,又張羅公子洗臉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著公子會著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憐那公子嬌生慣養,家裡父母萬般珍愛,侞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著兩個騾夫,戴月披星、沖風冒雨的上路去了。這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書交代。
(第三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