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老爺同公子到了褚家莊,會著鄧九公合褚家夫妻,說起那十三妹姑娘葬母之後,要單人獨騎遠去報仇。他安、鄧兩家都受過十三妹從前相救之恩,正想報答。深慮那姑娘此去輕身犯難,難免有些差池,想要留住他這番遠行。又料著那位姑娘俠腸烈性,定是百折不回,斷非三言兩語留得住他。因此,大家密密的定了一條連環妙計。
當下計議得妥當,安老爺同公子便在褚家住下。褚家夫婦把正房東院小小的幾間房子收拾出來,請老爺、公子住歇。這房子是個獨門獨院,原是褚一官設榻留賓之所。這晚,褚一官便在外相陪,一宿無話。
安老爺心中有事,天還沒亮,一覺醒來,枕上早聽得遠寺鍾敲,沿村雞唱,林鴉簷雀,格磔弄晴。便聽得鄧九公在那裡催著那些莊客長工們起來打水熬粥、放牛羊、喂牲口、打掃莊院,接著就聽得掃葉聲、叱犢聲、桔槔聲,此唱彼和,大有那古桃源的風景。老爺、公子也就起來盥漱。鄧九公便過來陪坐,安老爺也道了昨日的奉擾。鄧九公道:「老弟,咱們也不用喝那早粥了,你侄女兒那裡給你包的煮餃子也得了,咱們就趁早兒吃飯。」褚一官早張羅著送出飯來,又有老爺、公子要的小米面窩窩頭,黃米面烙糕子,大家飽餐一頓。
吃過了飯,那太陽不過才上樹梢,早見隨緣兒拽著衣裳提著馬鞭子興匆匆的跑進來。老爺問道:「路上沒甚麼人兒,你又跑在頭裡來作甚麼?你來的時候太太動身沒有?」隨緣兒回道:「奴才太太同大奶奶已經到門了。昨夜店裡才交四更,裡頭就催預備車,還是親家老爺攔說『早呢』,等到雞叫頭遍,就動身來了。」
公子聽說,連忙接了出去。老爺也陪鄧九公迎到莊門。褚大娘子同那位姨奶奶帶了許多婆兒丫頭,也迎到前廳院子。大家遠遠的望見張姑娘,都覺詫異,只道:「十三妹姑娘怎生倒會了安太太同來了呢?」及至細看,才看出他合十三妹面目雖然相仿,精神迥不相同。
一時大家相見。老爺迎著太太,一面走著,一面便問了一句道:「我昨日叫華忠要的東西趕上了不曾?」太太道:「得了,帶了來了。」老爺又道:「太太想著可該如此?」太太道:「實在該的。只是那裡補報得過人家來喲!」老爺道:「正是了。我們得盡一番心,且盡一番心。」鄧九公聽了這話,摸不著頭腦,但是人家兩口兒敘家常,可怎好插嘴去問呢?只得心中悶悶的猜度。
說話間,大家一路穿過前廳,到了正房。這其間,鄧九公見了安太太合張姑娘,自然該有一番應酬;安太太、張姑娘見了褚大娘子,也自然該有一番親熱;那位姨奶奶從中自然還該有些話白兒;褚一官前妻生的那個孩子,自然也該略略點綴;隨緣兒媳婦也該拜見拜見續姑婆;他家那些村婆兒從不曾見過安太太這等旗裝打扮,更該有一番指點窺探。無如此時安老爺是忙著要講十三妹,安太太、張姑娘是忙著要問十三妹,聽書的是忙著要聽十三妹,說書的只得一張口,說不及八面的話,只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筆勾消,作一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
那安太太合張姑娘本是打了坐尖來的,褚大娘子卻又豐豐盛盛備了一桌飯,太太不好卻他美意,只得又隨意吃些。他又叫人在外面給那些車馬跟人煮的白肉,下得新面過水合漏。
裡裡外外、上上下下、轟轟亂亂、匆匆忙忙的吃了一頓飯,把個褚大娘子忙了個手腳不閒。須臾飯罷,安老爺又囑咐太太合媳婦只在莊上相候,等自己見過十三妹,再叫人來送信,便同鄧九公、褚家夫妻分了前後起身,迤邐往青雲山而來。
話分兩頭。如今書中單表十三妹,自從他母親故後,算來已是第五日,只剩明日一天,後日葬了母親,就要遠行去幹那樁報仇的大事。這日清早起來,便把那點薄薄傢俬歸了三個箱子,一切陳設器具鋪墊以至零星東西,都裝在櫃子裡,把些粗重傢伙並罈子裡的鹹菜,缸裡的米,養的雞鴨,還有積下的幾十串錢,都散給看門的莊客長工合近村平日服侍他母親的那些婦女。又把自己的隨身行李放在手下。一切了當,覺得這事作得來海枯石爛,雲淨天空,何等乾淨解脫,胸中十分的痛快。才得坐定,早見鄧九公走進門來,他起身迎著笑道:「你老人家不說今日要歇半天兒嗎,怎的倒這麼早就來了?」鄧九公道:「我何嘗不是要歇著,只因惦記著那繩槓,怕他們弄的不妥當。咱們這裡雖說不短人抬,都是些劣把,這是你老太太黃金入櫃萬年的大事,要有一點兒不保重,姑娘,我可就對不起你了。所以我要趁今日在莊上看著打點好了。誰知昨日回去,見他們已經弄妥當了。我想,只有今日一天,明日是個伴宿,這些遠村近鄰的必都來上上祭,怕沒工夫。繩槓既弄妥當了,莫若趁今日咱們把他作好了,也省得臨時現忙。你想是這麼著不是?」十三妹道:「這全仗你老人家,我再無可說的了。」
正說著,只見褚大娘子也來了,跟著兩個老婆子,兩個笨漢,一個背著個鋪蓋卷兒,一個抱著個大包袱。姑娘望著他道:「這作甚麼呀?我這裡的東西還嫌歸著不清楚呢,你又扛了這麼些東西來了。」褚大娘子道:「我想明日來的人必多,你得在靈前還禮,分不開身。張羅張羅人哪,歸著歸著屋子啊,那不得人呢?再就剩這兩天了,知道你此去咱們是一個月兩個月才見?我也合你親熱親熱。所以我帶了鋪蓋來,打算住下,省得一天一蕩的跑。」
姑娘道:「難為你這等想得到,只是歸著屋子可算你誤了。不信你看,我一個人兒一早的工夫都歸著完了。」褚大娘子一看,果見滿屋裡都歸著了個清淨,箱子櫃子都上了鎖,只有炕上幾件鋪墊合隨手應用的傢伙不曾動,因問道:「你這可忙甚麼呢?你走後交給我給你歸著還不放心哪?」姑娘道:「不是不放心。」因指著那箱子道:「這裡頭還剩我母親合我的幾件衣掌,母親的我也不忍穿,我那顏色衣服又暫且穿不著,放著白糟蹋了,你都拿去。你留下幾件,其餘的送你們姨奶奶,剩下破的爛的都分散給你家那些媽媽子們。零零星星的東西都在這兩頂櫃子裡,你也叫人搬了去。不要緊的傢伙,我都給了這裡照應服侍的人了,也算他們伺候我母親一場。」
鄧九公聽見道:「姑娘,你幾天兒就回來,這些東西難道回來就都用不著了?叫個人在這裡看著就得了,何必這等?」
十三妹道:「不然。一則這裡頭有我的鞋腳,不好交在他們手裡;再說,回來難道我一個人兒還在這山裡住不成?自然是跟了你老人家去,那時我短甚麼要甚麼,還怕你老人家不給我弄麼?」鄧九公道:「就是這樣,你也得帶些隨身行李走呀。」
十三妹指著炕裡邊的東西說道:「你老人家看,那一條馬褥子,一個小包袱卷兒,裡頭還包著二三十兩碎銀子,再就是那把刀,那頭驢兒,便是我的行李了。還要甚麼?」鄧九公看他作的這等斬鋼截鐵,心裡想到昨日安老爺的話,真是大有見識,暗暗的佩服。還要說話,褚大娘子生怕他父親一陣嘮叨露了馬腳,便攔他道:「你老人家不用合他說了,他說怎麼好就怎麼好罷。我算纏不清我們這位小姑太太就完了!」十三妹聽了,這才歡歡喜喜的把鑰匙交給褚大娘子收了。
說話間,聽得門外一陣喧嘩,原來是褚一官押了繩槓來了。只見他進門就叫道:「老爺子,都來了,擱在那裡呀?」鄧九公道:「你把那大槓順在外頭,肩槓、繩子、墊子都堆在這院子裡。你歇會子,咱們就作起來。」褚一官道:「還歇甚麼?
大短的天,歸著歸著咱們就動手啊。」說著出去,便帶著人把那些東西都搬進來。早有在那裡幫忙的村婆兒們沏了一大壺茶擱在那裡。從來「武不善作」,鄧九公合褚一官便都摘了帽子,甩了大衣,盤上辮子,又在短衣上煞緊了腰,叫了四個人進來捆那繩槓。褚一官料理前頭,鄧九公照應後面。那四個長工裡頭,有一個原是抬槓的團頭出身,只因有一膀好力氣,認識鄧九公。便投在他莊上。只聽他說怎樣的安耐磨兒,打底盤兒,拴腰攔兒,撒象鼻子,坐臥牛子,一口的抬槓行話。他翁婿兩個也幫著動手。十三妹只合褚大娘子站在一邊閒話,看著那口靈,略無一分悲慼留戀的光景。
卻說鄧九公、褚一官正在那裡帶了四個工人盤繩的盤繩,穿槓的穿槓,忙成一處。只見一個莊客進來,望著褚一官說道:「少當家的,外頭有人找你老說話。」他爺兒三個早明白是安老爺到了。只見褚一官一手揪著把繩,一腳蹬著槓,抬頭合那莊客道:「有人找我說話,你沒看見我手裡做著活呢嗎?有甚麼話你叫他進來說不結了!」莊客道:「不是這村兒的人哪。」褚一官道:「你瞧這個死心眼兒的,憑他是那村兒,便是咱們東西兩莊的人,誰又沒到過這院子裡呢!」那莊客搖頭道:「喂,也不是咱莊兒上的呀,是個遠路來的。」褚一官道:「遠路來的,誰呀?」莊客道:「不認識他麼。我問他貴姓,他說你老見了自然知道。他還問咱老爺子來著呢。」褚一官故意歪著頭皺著眉想道:「這是誰呢?他怎麼又會找到這個地方兒來呢?」那莊客道:「誰知道哇。」褚一官低了低頭,又問道:「你看著是怎麼個人兒呀?」那莊客道:「我看著只怕也是咱們同行的爺們,我見他也背著像老爺子使的那麼個彈弓子麼。」
褚一官又故作猜疑道:「你站住,同行裡沒這麼一個使彈弓子的呀。」說著,隔著那座靈位,便叫了鄧九公聲。
如今書裡且按下褚一官這邊,再講那鄧九公。卻說他站在那棺材的後頭,看了兩個長工做活,越是褚一官這裡合人說話,他那裡越吵吵得緊。一會兒又是這股繩打鬆了,一會兒又是那個扣兒繞背弓了,自己上去攥著根繩子館那扣兒,用手煞了又煞,用腳踹了又踹,口裡還說道:「難為你還沖行家呢,到底兒劣把頭麼!」褚一官只管合莊客說了那半日話,他總算沒聽見。直等褚一官叫了他一聲,他才抬起頭來問:「作嗎呀?」褚一官道:「你老人家知道咱們道親裡頭有位使彈弓子的嗎?」他揚著頭想了一想,說:「有哇,走西口外的,在教的馬三爸,他使彈弓子。你這會子想起甚麼來了,問這話?」
褚一官道:「你老人家才沒聽見說嗎?」鄧九公道:「我只顧做活,誰聽見你們說的是甚麼。」褚一官便故意把那莊客的話又向他說了一遍,他道:「不就是馬三爸來了?」因問那莊客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兒了?」莊客道:「看著中個五十歲光景。」
鄧九公道:「那就不對了。馬三爸比我小一輪,屬牛的,今年七十一;再說,他也歇馬兩三年了,這一向總沒見他捎個書子來,這人還不知是有哇是沒了呢!」說著,又合那工人嚷道:「你那套兒打那麼緊,回來怎麼穿肩扛啊?」更不再合褚一官答話。
書中卻再按下鄧九公這邊,單表那十三妹。只見他呆呆的聽了半日,眼睛一轉,像是打動了件甚麼心事。列公,從來俗語說的再不錯,道是:「無心人說話,只怕有心人來聽。」何況是兩個有心的裝作個無心的彼此一答一合說話,旁邊聽話的又本是個有心人,從無心中聽得心裡的一句話,憑他怎的聰明,有個不落圈套的麼?所以姑娘起先聽著鄧九公、褚一官合那莊客三人說話,還不在意,不過睜著兩隻小眼睛兒,不瞪兒不瞪兒的在一旁聽熱鬧兒。及至褚一官問出那句背著張彈弓的話,鄧九公又問出一句那背彈弓的人約莫五十歲光景的話,正碰在心坎兒上。因向鄧九公道:「師傅,你老聽,這豈不是那個話來了麼?」鄧九公又裝了個楞,說:「那話呀?」
姑娘道:「瞧瞧,你老人家可了不得了,可是有點子真悖晦了!我前日交給你老人家那塊硯台的時候,怎麼說的?」鄧九公道:「是啊!要果然是這樁事,可就算來的巧極了。一則那東西是你一件傳家至寶,我呢,如今又不出馬了,你走後我留他也是無用,倒是你此番遠行帶去,是件當戧的傢伙。就只是這塊硯台,偏偏的我前日又帶回二十八棵紅柳樹西莊兒上收起來了。如今人家交咱們的東西來,人家的東西咱們倒一時交不出去,怎麼樣呢?」褚大娘子一旁說道:「那也不值甚麼,叫他姐夫出去見見那個人,叫他把彈弓子留下,讓他到咱們東莊兒住兩天,等你老人家完了事,再同了他到西莊兒取那塊硯台給他,又有甚麼使不得的?」十三妹先說:「有理。」鄧九公也合褚一官道:「也只好這樣。姑爺,你就去見見他,留下那弓,我不耐煩出去了。」褚一官便丟下這裡的事,忙著穿衣服戴帽子。姑娘笑道:「一哥,你不用盡著打扮了,你只管見去罷,管你一見就認得,還是你們個親戚兒呢!你收了那弓,可不必讓他進來。」褚一官道:「我的親戚兒?我從那裡來這麼一門子親戚兒呀?」說著,穿戴好了,便出去見那人去了。
且住,這姑娘的這話又從何而來呢?當日他同安公子、張金鳳柳林話別的時候,原說定安公子到了淮安,等他奶公華忠到後,打發華忠來送這彈弓,找著褚一官,轉尋鄧九公取那硯台。這姑娘又素知華忠合褚一官的前妻是嫡親兄妹,如今聽說得這送彈弓的正是個半百老頭兒,可不是華奶公是兀誰?因此鬧了這麼一句俏皮話兒。自己想著,這是只有我一個人心裡明白,你們大家都在罈子胡同呢!
誰想褚一官出去沒半盞茶時,依然空手回來。一進屋門,先擺手道:「不行!不行!不但我不認得他,這個人來得有點子酸溜溜,還外帶著挺累贅。我問了問他,他說姓尹,從淮安來,那弓合硯台倒說得對。及至我叫他先留下那弓,他就鬧了一大篇子文縐縐,說要見你老人家。我說你老人家手底下有事,不得工夫。他說那怕他就在樹蔭兒底下候一候兒都使得,一定求見。」
姑娘一聽,竟不是華奶公,便向鄧九公道:「不然你老人家就見見他去。」只聽鄧九公合褚一官道:「你不要把他擱在門兒外頭,把他約在這前廳裡,你且陪他坐著,等我作完了這點活出去。」褚一官去後,不一時,這裡的槓也弄得停妥,鄧九公才慢慢的擦臉,理順鬍子,穿衣戴帽。這個當兒,褚大娘子問姑娘道:「你方才說這人怎的是我們的親戚?」姑娘道:「既然不是,何必提他。」褚大娘子道:「等回來老爺子出去見他,咱們倒偷著瞧瞧,到底是個甚麼人兒。」姑娘也無不可。
列公,這書要照這等說起來,豈不是由著說書的一張口,湊著上回的連環計的話說,有個不針鋒相對的麼?便是這十三妹,難道是個傀儡人兒,也由著說書的一雙手愛怎樣耍就怎樣耍不成?這卻不然。這裡頭有個理,列公試想,這十三妹本是個好動喜事的人,這其中又關著他自己一件家傳的至寶,心愛的兵器;再也要聽聽那人交代這件東西,安公子是怎樣一番話;便褚大娘子不說這話,他也要去聽聽,何況又從旁這等一挑逗,有個不欣然樂從的理麼?
閒話休提。卻說鄧九公收拾完了出去,十三妹便也合褚大娘子躡足潛蹤的走到那前廳窗後竊聽,又用簪子紮了兩個小窟窿望外看著。只見那人是個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長臉兒,一口微帶蒼白疏疏落落的鬍鬚,身穿一副行裝,頭上戴個金頂兒,桌子上放著一個藍氈帽罩子,身上背的正是他那張砑金鏤銀、銅胎鐵背、打二百步開外的彈弓,坐在那南炕的上首。心裡先說道:「這人生得這樣清奇厚重,斷不是個下人。」
正想著,便見褚一官指著鄧九公合那人說道:「這就是我們捨親鄧九太爺。」只見那人站起身來。控背一躬,說:「小弟這廂有禮!」鄧九公也頂禮相還。大家歸坐,長工送上茶來。
只聽鄧九公道:「足下尊姓是尹,不敢動問大名?仙鄉那裡?既承光降,怎的不到舍下,卻一直尋到這裡?又怎的知道我老拙在此?」便見那人笑容可掬的答道:「小弟姓尹,名字叫作其明,北京大興人氏。合一位在旗的安學海安二爺是個至交朋友。因他分發南河,便同到淮安,幫他辦辦筆墨。」說到這裡,鄧九公稱了一句,說:「原來是尹先生!」
那人謙道:「不敢。」便說:「如今承我老東人合少東人安驥的托付,托我把這彈弓送到九公你的寶莊,先找著這位褚一爺,然後煩他引進,見了尊駕,交還這張彈弓,還取一塊硯台,並要向尊駕打聽一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托我前去拜訪。不想我到了二十八棵柳樹寶莊上一問,說這褚一爺搬到東莊兒上去了,連九公你也不在莊上,說不定那日回來。及至跟尋到東莊,褚一爺又不在家。問他家莊客,又說有事去了,不得知到那裡去,早晚一定回來,因是家下無人,不好留客,我就坐在對門一個野茶館兒裡等候。只見道旁有兩個放羊的孩子,因為踢球,一個輸了錢,一個不給錢,兩個打了個熱鬧喧闐。我左右閒著無事,把他兩個勸開,又給他幾文錢,就合他閒話。問起這羊是誰家的,他便指著那莊門說:『就是這褚家莊的。』我因問起褚一爺那裡去了,他道:『跟了西莊兒的鄧老爺子進山,到石家去了。』我一想,豈不是你二位都有下落?況又同在一處。我便向那放羊的孩子說:『你兩個誰帶我到山裡找他去,我再給你幾文錢。』他道怕丟了羊回去挨打,便將這山裡的方向、村莊、路徑、門戶,都告訴明白我。我就依他說的,穿過兩個村子,尋著山口上來。果然這山崗上有個小村,村裡果然有這等一個黑漆門,到門一問,果是石家,果然你二位都在此。真是天緣幸會!就請收明這張彈弓,把那塊硯台交付小弟,更求將那位十三妹姑娘的住處說明,我還要趕路。」
鄧九公道:「原來先生已經到了我兩家舍下,著實的失迎!這彈弓合硯台的話,說來都對。只是那塊硯台卻一時不在手下,在我舍間收著。今日你我見著了,只管把弓先留下,這兩天我老拙忙些個,不得回家,便請足下在東莊住兩天,等我的事一完,就同你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取那塊硯台,當面交付,萬無一失。那位姑娘的住處,你不必打聽,也不必去找,便找到那裡,他也等閒不見外人。有甚麼話,告訴我一樣。」
只見那尹先生聽了這話,沉了一沉,說:「這話卻不敢奉命。我老少東人交付我這件東西的時候,原說憑弓取硯,憑硯付弓。如今硯台不曾到手,這弓怎好交代?」鄧九公哈哈的笑道:「先生,你我雖是初交,你外面詢一詢,鄧某也頗頗的有些微名。況我這樣年紀,難道還賺你這張彈弓不成?」那先生道:「非此之謂也。這張彈弓我東人常向我說起,就是方才提的這位十三妹姑娘的東西。這姑娘是一個大孝大義至仁至勇的豪傑,曾用這張彈弓救過他全家的性命,因此他家把這位姑娘設了一個長生祿位牌兒,朝夕禮拜,香花供養,這張彈弓便供在那牌位的前面。是這等的珍重!因看得我是泰山一般的朋友,才肯把這東西托付於我。『士為知己者用』,我就不能不多加一層小心。再說,我同我這東人一路北來,由大道分手的時節,約定他今日護著家眷投茌平悅來老店住下等我,我由桐口岔路到此,完了這樁事體,今晚還要趕到店中相見。不爭我在此住上兩天,累他花費些店用車腳還是小事,可不使他父子懸望,覺得我作事荒唐?如今既是那硯台不在手下,我倒有個道理:小弟此來,只愁見不著二位,既見著了,何愁這兩件東西交代不清?我如今暫且告辭,趕回店中說明原故。我們索性在悅來店住下,等上兩天,等九太爺你的公忙完了,我再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寶莊相見,將這兩件東西當面交代明白。這叫作『一手托兩家,耽遲不耽錯』。
至於那十三妹姑娘的住處,到底還求見教。」說罷,拿起那帽罩子來,就有個匆匆要走的樣子。
姑娘在窗外看見,急了。你道他急著何來?書裡交代過的,這張弓原是他刻不可離的一件東西,止因他母親已故,急於要去遠報父仇,正等這張弓應用,卻不知安公子何日才得著人送還,不能久候,所以才留給鄧九公。如今恰恰的不曾動身,這個東西送上門來,楚弓楚得,豈有再容他已來復去的理?因此聽了那尹先生的話,生怕鄧九公留他不住,便隔窗說道:「九師傅,莫放那先生走,待我自己出來見他。」不想這第一寶就被那位假尹先生壓著了!
鄧九公正在那裡說:「且住,我們再作商量。」聽得姑娘要自己出來,便說:「這更好了,人家本主兒出來了。」說著,十三妹早已進了前廳後門。那尹先生站起來,故作驚訝問道:「此位何人?」一面留神上下把姑娘一打量,只見雖然出落得花容月貌,好一似野鶴閒雲,那小時節的面龐兒還彷彿認得出來,一眼就早看見了他左右鬢角邊必正的那兩點硃砂痣。鄧九公指了姑娘道:「這便是先生你方才問的那位十三妹姑娘。」
那先生又故作驚喜道:「原來這就是十三妹姑娘。我尹其明今日無意中見著這位脂粉英雄,巾幗豪傑,真是人生快事!只是怎的這樣湊巧,這位姑娘也在此?」褚一官笑道:「怎麼『也在此』呢,這就是人家的家麼。」假尹先生又故作省悟道:「原來這就是姑娘府上。我只聽那放羊的孩子說甚麼石家石家,我只道是一個姓石的人家——既是見著姑娘,這事有了著落,不須忙著走了。」說罷,便向姑娘執手鞠躬行了個半禮,姑娘也連忙把身一閃,萬福相還。
那尹先生道:「我東人安家父子曾說,果得見著姑娘,囑我先替他多多拜上。說他現因護著家眷,不得分身,容他送了家眷到京,還要親來拜謝。他又道姑娘是位施恩不望報的英雄,況又是輕年閨秀,定不肯受禮;說有位尊堂老太太,囑我務求一見,替他下個全禮,便同拜謝姑娘一般。老太太一定在內堂,望姑娘叫人通報一聲,容我尹其明代東叩謝。」姑娘聽了這話,答道:「先生,你問家母麼?不幸去世了。」尹先生聽了,先跌一跌腳,說道:「怎生老太太竟仙遊了?咳,可惜我東人父子一片誠心,不知要怎生般把你家這位老太太安榮尊養,略盡他答報的心!如今他老人家倒先辭世,姑娘你這番救命恩情叫他何處答報?不信我尹其明連一拜之緣也不曾修得!也罷,請問尊堂葬在那裡?待我墳前一拜,也不枉走這一蕩。」
姑娘才要答言,鄧九公接口道:「沒下葬呢,就在後堂停著呢。」尹先生道:「如此,就待我拿了這張彈弓,靈前拜祝一番,也好回我東人的話。」說著,往裡就走。姑娘忙攔道:「先生,素昧平生,寒門不敢當此大禮。」說完了,搭撒著兩個眼皮兒,那小臉兒繃的比貼緊了的笛膜兒繃的還緊。鄧九公把鬍子一綽,說:「姑娘,這話可不是這麼說了。俗語怎麼說的?『有錢難買靈前吊』。這可不當作兒女的推辭。再說這尹先生他受人之托,必當終人之事,也得讓他交得過排場去。」
說著,便叫褚一官道:「來,你先去把香燭點起來,姑娘也請進去候著還禮。等裡頭齊備了,我再陪進去。」姑娘一想,彈弓是來了,就讓他進去靈前一拜何妨。應了一聲,回身進去。
褚一官也忙忙的去預備香燭。這個當兒,鄧九公暗暗的用那大巴掌把安老爺肩上拍了一把,又攏著四指,把個老壯的大拇指頭伸得直挺挺的,滿臉是笑,卻口無一言。言外說:「你真是個好的!都被你料估著了!」
不一時,褚一官出來相請,那位假尹先生真安老爺同了鄧九公進去。只見裡面是小小的三間兩卷房子,前一卷三間通連,左右兩鋪靠窗南炕,後一卷一明兩暗,前後卷的堂屋卻又通連,那口靈就供在堂屋正中。姑娘跪在靈右,候著還禮。早見那褚大娘子站在他身後照料。安老爺走到靈前,褚一官送上檀香盒。老爺恭恭敬敬的拈了三撮香,然後褪下那張彈弓,雙手捧著,含了兩胞眼淚,對靈祝告道:「阿,老……老太太!我阿,唏,唏,唏,唏唏!尹其明……」姑娘看了,心裡早有些不耐煩起來。心裡說道:「這先生一定有些甚麼症候,他這滿口裡不輪不類祝讚的是些甚麼?他又從那裡來的這副急淚?好不著要!」
可憐姑娘那裡知安老爺此刻心裡的苦楚!大凡人生在世,挺著一條身子,合世界上恆河沙數的人打交道,那怕忠孝節義都有假的,獨有自己合自己打起交道來,這「喜怒哀樂」四個字,是個貨真價實的生意,斷假不來。這四個字含而未發,便是天性;發皆中節,便是人情。世上沒下循天性人情的喜怒哀樂;喜怒哀樂離了天性人情,那位朋友可就離人遠了。這顆豆兒自從被朱考亭先生咬破了之後,不斷跳不出這兩句話去。
安老爺是個天性人情裡的人,此時見了十三妹他家老太太這個靈位,先想起合他祖父的累代交情,又感動他搭救公子的一段恩義,更看著他一個女孩兒家,一身落魄,四海無家,不覺動了真的了。所以未從開口,先說了一個「阿」字的發語詞,緊接一個「老」字,意思要叫「老弟婦」,及至那「老」字出了口,一想,使不得。無論此時我暫作尹其明不好稱他「老弟婦,就便我依然作安學海,這等沒頭沒腦的稱他聲「老弟婦」,這姑娘也斷不知因由,就連忙改口,稱了聲「老太太」。緊接著自己稱名祝告,意思就要說「我安學海」,一想,更使不得。這一個真名道出來,今日的事章法全亂了!
幸而那「安」字同「阿」字是一個字母,就跟著字母納音轉韻,轉作個「阿」字,接了個「唏,唏,唏,唏」,和了個唏噓悲切之聲。連忙改說:「我尹其明受了我老少東人的托付,來尋訪令愛姑娘,拜謝老太太,送這張雕弓,取那塊端硯。我東人曾說,倘得見面,命我稱著他父子安學海、安驥的名字,替他竭誠拜謝,還有許多肺腑之談。不想老太太你先騎鶴西歸,叫我向誰說起?所喜你的音塵雖遠,神靈尚在,待我默祝一遍,望察微衷。老太太,你可受我一拜!」祝罷,把那張彈弓供在桌兒上,退下來,肅整威儀拜了三拜,淚如泉湧。姑娘還著禮,暗道:「他可叨叨完了!彈弓兒是留下了,這大概就沒甚麼累贅了。我索性等他出去我再起來。」
誰想這個當兒,偏偏的走過一個禮儀透熟的禮生來,便是褚大娘子,把他攙了一把,說:「姑娘,起來朝上謝客。」不由分說,攙到當地,又拉了一個坐褥,鋪在地下,說:「尹先生,我們姑娘在這裡叩謝了。」姑娘只得向上磕下頭去。那先生連忙把身子一背,避而不受,也不答拜。你道這是為何?原來這是因為他是替死者磕頭,不但不敢答,並且不敢受。是個極有講究的古禮。姑娘磕頭起來,正等著送客,這個當兒,可巧又走過一個積伶不過的茶司務來,便是褚一官。手裡拿著一個盤兒,托著三碗茶,說:「尹先生,我們姑娘是孝家,不親遞茶了。」他便把尹先生的一碗安在西間南炕炕桌上首,下首又給鄧九公安了一碗,還剩一碗,說:「姑娘,這裡陪。」
便放在靠北壁子地桌下首。姑娘此時無論怎樣,斷不好說:「你們外頭喝茶去罷。」怎當那鄧九公又盡在那邊讓先生上坐,只見那先生並不謙讓,轉過去坐定。開口便問道:「這位老太太想是早過終七了?」鄧九公道:「那裡,等我算算。」說著,屈著指頭道:「五兒、六兒、七兒、八兒、九兒,今日才第五天,明日伴宿,後日就抬埋入土了。」姑娘正嫌鄧九公何必合他絮煩這些話,只見那先生望著姑娘,把眼神兒一足,說:「難道今日是第五天?我聞古禮『殮而成服,既葬而除』,如今才得五天,既不是除服日期,況且大殮已經五天,又斷不至於作不成一領孝服,這姑娘怎的不穿孝?」
罷了,姑娘心裡真沒防他問到這句,又不肯說:「我因為忙著要去報仇,不及穿孝。」尤其不好說:「你管我呢!」只管支吾道:「此地風俗向來如此。」那先生說道:「喂,豈有此理!雖說『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冠婚喪祭,各省不得一樣,這兒女為父母成服,自天子以至庶人,無貴賤,一也。怎講到『此地向來如此』起來?」姑娘道:「此地既然如此,我也只得是隨鄉兒入鄉兒了。」那先生道:「呀呸!更豈有此理!縱說這窮山僻壤不知禮教,有了姑娘你這等一個人在此,正該作個榜樣,化民成俗,怎生倒講起『隨鄉入鄉』的話來?這等看來,『聞名不如見面』這句話,古人真不我欺。據我那小東人說得來十三妹姑娘怎的個孝義,怎的個英雄,我那老東人以耳為目,便輕信了這話。而今如此,據我尹其明看了,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女子。只是我尹其明一身傲骨,四海交遊,何嘗輕易禮下於人?今日倒累我揖了又揖,拜了又拜——小東人,你好沒胸襟,沒眼力!累我枉走這一蕩!咦,我尹其明此番來得差矣!」
列公,你看十三妹那等俠氣雄心兼人好勝的一個人,如何肯認「尋常女子」這個名目?無如報仇這樁事自己打著要萬分慎密,不穿孝這樁事自己也知是一時權宜,其實為去報仇所以才不穿孝,兩樁事仍是一樁事,只因說不出口,轉覺對不住人,卻又一片深心,打了個「呼牛亦可,呼馬亦可」的主意,任是誰說甚麼,我只拿定主意,干我的大事去。不想這位尹先生是話不說,單單的輕描淡寫的給加上了「尋常女子」這等四個大字,可斷忍耐不住了。只見他一手扶了桌子,把胸脯兒一挺,才待說話。
不防這邊-的一聲把桌子一拍,鄧九公先翻了,說:「喂,尹先生!你這人好沒趣呀!拿了一張彈弓子,我說留下,你又不留;你說要走,你又不走,倒像誰要拐你的似的。及至人家本主兒出來了,你交了你的彈弓子就完了事了,又替你東人參的是甚麼靈!是我多了句嘴,讓你進來。人家謝客遞茶讓坐,是人家孝家的禮數,你是會的,就該避出去;不出去,坐下也罷了。人家穿孝不穿孝,可與你甚麼相干?用你冬瓜茄子、陳谷子爛芝麻的鬧這些累贅呀!」那尹先生道:「我講的是禮,禮設天下。大凡於禮不合,天下人都講得。難道我到了你們這不講禮的地方,也『隨鄉入鄉』,跟你們不講禮起來不成?」
一句話,鄧九公索興站起來了,說:「咄,姓尹的,你莫要撒野呀!不是我作老的口-,你也是吃人的稀的,拿人的干的,不過一個坐著的奴才罷咧,你可切莫拿出你那外府州縣衙門裡的吹六房詐三班的款兒來。好便好,不然叫你先吃我一頓精拳頭去!」那先生聽了,安然坐在那裡不動。只見他揚著個臉兒,望了鄧九公道:「我尹其明一介儒生,手無縛雞之力,也不敢妄稱作英雄豪傑,卻也頗頗見過幾個英雄豪傑。今日因這樁事、這句話領你這頓拳頭,倒也見得過天下的英雄豪傑!」說著,把脖頸兒一低,膀根兒一鬆,說:「領教!」
姑娘在旁一看,說:「這是塊魔,不可合他蠻作!」因攔鄧九公道:「師傅,不必如此。他是客,你我是主,便打他兩拳也不值一笑。況他以禮而來,尤其不可使他藉口。他既滿口的講禮,你我便合他講禮,等他講不過禮去,再給他個利害不遲。」鄧九公道:「姑娘,你不見是我讓進他來的嗎,他這裡叫我受著窄呢麼!」一面說著,一面依舊坐下,帽子也摘了,拿一隻大寬的袖子-著,就氣得他喲,-哧-哧的,真作了個「手眼身法步」一絲不漏!
姑娘勸住了鄧九公,也就歸坐。先看了那先生一眼,只見他手捻著幾根小鬍子兒,微微而笑。姑娘納著氣從容問道:「尹先生,我先請教,你從那處見得我是個『尋常女子』?」那先生道:「『尋常』者,對『英雄豪傑』而言也。英雄豪傑本於忠孝節義,母死不知成服,其為孝也安在?這便叫作『尋常女子』。」姑娘聽了這話,口裡欲待不合他辯,爭奈心裡那點兼人好勝的性兒不准不合他辯,便又問道:「我再請教,這盡孝的上頭,父親、母親那一邊兒重?」尹先生沉吟一會,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其重一也。這話卻又有兩講。」
姑娘道:「怎的個兩講呢?」尹先生說:「你們女子有同母親共得的事,同父親共不得;有合母親說得的話,合父親說不得。這叫作『父道尊,母道親』。看得親,自然看得重。據此一說,未免覺得母親重。」姑娘道:「那一說呢?」尹先生道:「一個人有生母,便許有繼母,有嫡母,便許有庶母,推而至於養母、慈母,事非常有。只這生、繼、嫡、庶,皆母也,所謂坤道也,地道也。講到父親,天道也,乾道也。乾道大生,坤道廣生,看得大,更該看得重。據此一說,自然應是父親更重。」
姑娘道:「你原來也知道父親更重。我還要請教,這盡孝的事情上頭,為親穿孝,為親報仇,那一樁要緊?」尹先生連忙答道:「這何消問得?自然是報仇要緊。拿為親穿孝論,假如遇著軍事,正在軍興旁午,也只得墨-從戎,回籍成服;假如身在官場,有個丁憂在先,聞訃在後,也只得聞訃成服。便是為人子女,不幸遇著大故,立刻穿上一身孝,難道釋服後便算完了事了不成?你只看那大舜的大孝,終身慕父母,以至裡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便不穿那身孝,他心裡又何嘗一時一刻忘了那個『孝』字?所以叫作『喪服外除』。『外除』者,明乎其終身未嘗『內除』也,這是被終身無穿無盡有工夫作的事。至於為親報仇,所謂『父仇不共戴天』,豈容片刻隱忍?但得個機會,正用著那『守如處女,出如脫兔』的兩句話,要作得迅雷不及掩耳,其間間不容髮,否則機會一失,此生還怎生補行得來?豈不是終天大恨?何況這報仇正是盡孝,自然報仇更加要緊。」
姑娘道:「原來你也知道報仇更加要緊!這等說起來,我還不至於落到個『尋常女子』。」尹先生道:「這話我就不解了,難道姑娘這等一個孝義女子,還有人合姑娘結仇不成?」姑娘這個當兒,一肚子的話是倒出來了,「尋常女子」四個字是擺脫開了,理是抓住了,憑他絮絮的問,只鼓著個小腮幫子兒,一聲兒不哼。
問來問去,把個鄧九公問煩了,說道:「我真沒這麼大工夫合你說話,不說罷,我又憋的慌。人家這位姑娘有殺父大仇,只因老母在堂,不曾報得。如今不幸他老太太去世了,故此他顧不得穿孝守靈,到了首七葬母之後就要去報仇。這話你明白了?」尹先生道:「哦,原來如此。這段隱情我尹其明那裡曉得!只是我還要請教,姑娘這等一身本領,這仇人是個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多大膽敢來合姑娘作對?」鄧九公道:「這個我不知道。」尹先生道:「老翁,我方才見你二位的稱呼,有個師生之誼,豈有不知之理?」鄧九公道:「我不能像你,相干的也問,不相干的也問;問得的也問,問不得的也問。人家報仇,與我無干。我沒問,我不知道!」尹先生道:「報仇的這樁事,是樁光明磊落見得天地鬼神的事,何須這等狗盜雞鳴遮遮掩掩?況且英雄作事,要取那人的性命,正要叫那人知些風聲,任他怎的個心機手段,我定要手到功成,這仇才報得痛快。這位鄧老翁大約是年紀來了,暮氣至矣,也未必領略到此。姑娘,你何不把這仇人的姓名說與尹其明聽聽,大家痛快痛快。」
正經姑娘此時依然給他個老不開口,那位尹先生也就入不進話去了。無奈聽著他這幾句話來得高超,且暗暗有個菲薄自己的意思,又動了個不服氣。便冷笑了一聲,道:「我的仇人與你何干,要你痛快?我便說了他的姓名,你聽了,也不過把舌頭伸上一伸,頸兒縮上一縮,又知道他何用!」那尹先生搖著頭道:「姑娘,你也莫過逾小看了我尹其明。我雖不拈長槍大戟,不知走壁飛簷,也頗頗有些肝膽。或者聽了你那仇人名姓,不到得伸舌縮頸,轉給你出一臂之力,展半籌之謀,也不見得。」姑娘道:「惹厭!」
那尹先生聽到「惹厭」兩個字,他轉呵呵大笑,說:「姑娘你既苦苦不肯說,倒等我尹其明索興惹你一場大厭,替你說出那仇人的姓名來,你可切莫著惱。」姑娘聽他說的這等離離奇奇、閃閃爍爍,倒不免有些疑忌起來,道:「你說!」那尹先生疊兩個指頭說道:「你那仇人,正是現在經略七省掛九頭鐵獅子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你道我說的錯也不錯?」
他說完這句,定睛看著那十三妹姑娘,要看他個怎生個動作。只見那十三妹不聽這話猶可,聽了這話,腮頰邊起兩朵紅雲,眉宇間橫一團清氣,一步跨上炕去,拿起那把雁翎寶刀,拔將出來,翻身跳在當地,一聲斷喝,說道:「咄!你那人聽者!我看你也不是甚麼尹七明尹八明,你定是紀獻唐那賊的私人!不曉得在那裡怎生賺得這張彈弓,喬妝打扮,前來探我的行藏,作個說客。你不曾生得眼睛,須得生著耳朵,也要打聽打聽你姑娘可是怕你來探的,可是你說得動的?你快快說出實話,我還佛眼相看;少若遲延,哼哼!尹其明!只怕我這三間小小茆簷,任你闖得進來,叫你飛不出去!」這正是:
不曾項下解金鈴,早聽山頭哮-虎。
要知那十三妹合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怎的個開交,下回書交代。
(第十七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