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緊接上回,表得是何玉鳳姑娘自從他父母先後亡故,直到今日才表明他那片傷心,發洩他那腔怨氣,抱了他母親那口棺材哭個不住。鄧九公見他哭得痛切,便叫女兒褚大娘子上前勸解。褚大娘子道:「倒莫忙,他這肚子委屈也得叫他痛痛的哭一場,不然憋出個甚麼病兒痛兒的來,倒不好。」
說著,便叫人取些熱湯水,又叫擰個熱手巾來,這才慢慢過去勸著。勸了良久,那姑娘才止住哭聲。大家圍著,都讓他先坐下歇歇。
只見他且不歸坐,開口便問著褚大娘子道:「姐姐,你前日給我作的那件孝衣可還在手下?」褚大娘子道:「那天因為你執意不穿,立逼著我拿回去,我就帶回去了。今日我連這東西合你的素衣裳以至鋪蓋鞋腳我都帶了來了。不然你瞧我來的時候,作嗎用帶那樣一個大包袱來呢!」說著,便一手拉了他到裡間去。何玉鳳這才毀卻殘妝,換上孝服。原來漢軍人家的服制甚重,多與漢禮相同。除了衣裙甚至鞋腳都用一色白的。那姑娘穿了這一身縞素出來,越發顯得如閒雲野鶴一般,有個飄然出世光景。褚大娘子又叫人給他在地下鋪了一領席,墊上孝褥子,他才在靈右守起制來。
鄧九公此時是把一肚子的話都倒出來了,也沒甚麼可為難的了,覺得有點子泛上餓來了。便向他女兒道:「姑奶奶,咱們可得弄點甚麼兒吃才好呢。你看你二叔合妹妹進門兒就說起,直說到這時候,這天待好晌午歪咧,管保也該餓了。」
褚大娘子道:「這些事等不到老爺子躁心,連吃的帶你老人家的酒,我臨來時候都打點妥當了,叫他們隨後挑了來。這時候敢怕早送來了,在外頭收拾著呢。甚麼時候吃,甚麼時候現成。」鄧九公聽了,便摧著才給姑娘些東西吃。
豈知這位姑娘平日雖吃上看不破些兒,到了今日,心靜身安,已經了安老爺這番琢磨點化,霎時把一條冰冷的腸子-了個滾熱,心裡的事情都來了,那裡還顧得到吃上?只在那裡默坐,把心事一條條的理論起來。第一條,早就想起他那義妹張金鳳,又急切要見見這位伯母安太太是怎樣一個性情,怎樣一個行徑。便問著安老爺道:「伯父,你方才說我那伯母合張家妹子都在半途相候,不知他娘兒們此時在那裡?怎的我得見見也好。」安老爺道:「不但你想見他們,他們也正在那裡想見你。除了我們張親家老夫妻二位照應行李不得來,其餘都在莊上。」說著,便找褚一官著人送信請去。
恰好褚一官外面去了,不在跟前。一時找來,老爺便說明原由。褚一官道:「還等這會子呢?頭晌午就來了!這裡話設說結,我又不敢讓進來,沒法兒,我把他老人家娘兒兩個讓到隔壁林大嫂家坐著呢。方才打發人來問過兩三回了。等我過去言語一句。」說著去了。
不上一盞茶時,安太太早到,褚大娘子便忙著迎出去,攙了進來。那安太太進門,一眼便看見姑娘哀哀欲絕的跪在那裡。一時也不及參靈,便一直的奔了姑娘去。也顧不得那白褥子的忌諱,便蹲下身去,半跪半坐的把他一摟摟在懷裡,「兒呀」「肉」的哭起來,。一面哭著,一面數落道:「我的孩子!你可心疼死大娘了!拿著你這樣一個好心人,老天怎麼也不可憐可憐你,叫你受這個樣兒的苦喲!」姑娘聽了這話,心裡更酸,哭得更痛。褚大娘子勸了半日,才兩下裡勸住了。
便讓太太坑上坐,太太那裡肯?說:「姑奶奶,我好容易見著他了,你讓我合他多親香親香!」說著,又拿小手巾擦眼睛。
褚大娘子便向炕上拿了一個坐褥,給太太鋪好,又裝了一袋煙過去。
太太便合姑娘對面坐了,手裡拿著煙袋,且不吃煙,著實的給姑娘道了一番謝,說:「大姑娘,我就剩了心裡過不去了!我實在說不出甚麼來了!」姑娘此時倒也無可謙詞,只說了個:「那時雖然彼此不知,方才聽我伯父說起來,我兩家原來是這樣的世誼,便是侄女兒出些力,豈不是該的?侄女兒此後仰仗伯父、伯母的去處正多。還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方纔我都求過我伯父了。」
安太太道:「大姑娘,憑你有甚麼為難的事,都交給我合你大爺。你只別委屈,別著急,耽擱了身子,我就放心了。」
說著,便拉了他的手,問長問短。恰好一個婆兒送上茶來,安太太接來,便擱下那個茶盤兒,自己端著碗,送到他口邊,讓他喝兩口熱茶。一會兒又用手指頭給他理理頭髮,一會兒又用小手巾兒給他沾沾臉上的眼淚,一會兒又說:「這一個褥子薄,再墊個坐褥罷,小心地下的涼氣冰著。」一會兒又說:「沒外人在這裡,只管盤上腿兒坐著,看壓麻了腳。」——也不知要怎樣的疼疼那位姑娘才好。再不想姑娘的小腳兒天生的不會盤腿。更可憐那姑娘幼年喪父,正是用著母親撫養照料的時候,母親又沒了;便是有,他那位老太太也是一個老實不過的人,及至逃難至此,一病不起,連他自己的衣食還得女兒照顧,姑娘何曾經過人這等珍惜憐愛過來?如今合安太太見了面,看了這番說話、行事、待人,才知道天底下的女孩兒原來還有這等一個境界,他心裡頓覺甜苦寒暖大不相同,便益發合安太太親熱起來。
坐定了,便目不轉睛的看著安太太。只見那太太穿一件魚白百蝶的襯衣兒,套一件降色二則五蝠捧壽織就地景兒的氅衣兒,窄生生的袖兒,細條條的身子,週身絕不是那大寬的織邊繡邊,又是甚麼豬牙絛子、狗牙絛子的胡鑲混作,都用三分寬的石青片金窄邊兒,塌一道十三股裡外掛金線的絛子,正捲著二折袖兒。頭上梳著短短的兩把頭兒,紮著大壯的猩紅頭把兒,別著一枝大如意頭的扁方兒,一對三道線兒玉簪棒兒,一枝一丈青的小耳挖子,卻不插在頭頂上,倒掖在頭把兒的後邊。左邊翠花上關著一路三根大寶石抱針釘兒,還戴著一枝方天戟,拴著八棵大東珠的大腰節墜角兒的小挑,右邊一排三枝刮綾刷蠟的矗枝兒蘭枝花兒。年紀雖近五旬,看去也不過四十光景,依然的烏鬢黛眉,點脂敷粉。待人是一團和氣,和氣的端莊;開口有幾句謙詞,謙詞的尊貴。高華富麗,慈厚和平。合安老爺配起來,真算得個子子孫孫的天親,夫夫婦婦的榜樣。姑娘看了半日,心裡暗暗的說道:「我給張家妹妹誤訂誤撞說成了這等的一個人家,這樣的一雙公婆,也算對得住他了。」
他那裡正待問安太太「我那妹子怎的不同來」?一句話不曾出口,只聽外面一片哭聲,男的也有,女的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也有,搖天振地價從門外哭了進來。姑娘從來不曉得甚麼叫作「害怕」的人,此時倒嚇了一跳,心裡——道:「我這裡除了鄧、褚兩家之外,再沒個痛癢相關的人,他兩家都在眼前,這來的又是班甚麼人?卻哭的這般痛切?好生作怪!」自己又拘住禮法,不好探頭往外看,只得低了頭伏在地下陪著哭。
且住!這一片哭聲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班人,果然都是誰呀?原來安太太過來的時候,安公子小夫妻合僕婦丫鬟都隨過來了。只因裡面地方過窄,要等安太太先見過了,然後大家才好進來,趁這個空兒,便在前廳換了衣裳。姑娘在靈旁跪著。只顧在這裡應酬安太太,卻不得知道消息。及至他自己伏下身去陪哭,安太太便站起身來。他哭著閃眼一看,早見一男一女拜倒在靈前,又是兩個老少婦人跪在門裡,一個男的跪在門外,都伏在地下痛哭,又各各的身穿重孝。姑娘淚眼模糊,急切裡看不出誰是誰。口裡既不好問,心裡更想不出這是怎麼一樁事。正在納悶,卻見褚大娘子把靈前跪的那個穿孝的少婦攙起來,那廂那個穿孝的少年也便站起身來,還在那裡捂著臉擦眼淚。那少婦便拉了褚大娘子,一面哭著撲了自己來,便在方才安太太坐的那個坐褥上跪下,嬌滴滴悲切切叫了聲:「姐姐,你想得我好苦!」說罷,也是抱頭痛哭。
何玉鳳此時臨近一看,又聽得說話的聲音,才曉得是他救的那個結義妹子張金鳳,那廂站的那個少年,便是安公子。
一時心中萬緒千頭,才待說話,那後面跪的老少兩個婦女也搶過來給姑娘磕頭,扶著姑娘的腿哭個不住。門外的那個男的也磕了陣頭站起來。姑娘且不及看門外那個,急得一手拉了金鳳姑娘,一手推那兩個婦女,道:「你兩個先抬起頭來,我瞧瞧是誰?」及至兩個抬起頭來,兩下裡看了一看,才曉得是他的奶母合他的丫鬟,門外那個卻是他的奶公戴勤。姑娘此時斷想不到這班人忽然在此地同時聚在一處,重得相見,更加都穿著孝服,辨認不清,到了他那個丫鬟——隨緣兒媳婦——隔了兩三年不見,身量也長成了,又開了臉,打扮得一個小媳婦子模樣,尤其意想不到,覺得詫異。這一陣穿插,倒把個姑娘的眼淚穿插回去了,呆呆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怔了半日,才問著張金鳳道:「妹子,我難道合你們是夢中相見麼?」張姑娘道:「姐姐,你且莫悲傷!定一定再說話。」這姑娘痛定思痛,良久良久,才重複哭起來。
安太太便叫張姑娘:「好生勸勸你姐姐,不要招他再哭了。」褚家娘子合他奶娘也來相勸。姑娘這才止住悲啼,拉了張金鳳,覺得心中有萬語千言,只不知從那句說起。只見他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安公子夫妻,忽地失驚道:「阿呀!豈有此理!我這奶公、奶母合這丫鬟罷了,你二位,現在伯父、伯母雙雙在堂,豈不嫌個忌諱,怎生也穿起這不祥之服?快快脫下來才是!」安公子跪在那裡答道:「我兩個受了姐姐的救命大恩,無路可報,今日遇著嬸母這等大事,正該如此。況又是父母吩咐的,怎敢違背!」姑娘連連擺手,說:「這事斷斷行不得!」張姑娘又道:「姐姐,便是你我,又合嫡親姐妹差些甚麼?姐姐不必再講了。」兩人只管這等說,姑娘那裡肯依?急得又向安老爺、安太太說:「伯父、伯母,這事禮過於情,不要說我何玉鳳看了不安,便是我的母親九泉有知,也過不去。求你二位老人家吩咐一句,一定叫他們脫了才好。」
安老爺道:「姑娘,你且不必著急,聽我說。你道這事『禮過於情』,按古禮講,古人的朋友本就有個『袒免之服』。怎的叫作『袒免』?就如如今男去冠纓,女去首飾,再繫條孝帶兒,戴個孝髻兒一般。按今禮講,你只看內三旗的那些人家,遇見父母大事,無論親戚朋友跟前,都有個遞孝接孝的禮。再講到情,你我兩家不但非尋常朋友可比,比起那疏遠的親戚來,只怕情義還要重些。便是你尊翁靈柩到京的時候,我也曾在我那墳園上供養他幾日,也曾叫我這孩兒去了纓兒,穿身孝服,替我早晚祭奠。這是你奶公、奶娘眼見的。那時姑娘你又從那裡不安去?何況姑娘你救了他兩個性命,便同救了他兩個父母、公婆。他兩個如今止於給你令堂穿身孝服,就論一報一施,你道孰輕孰重?這幾身孝,正是我昨日聽得你令堂的事,合你伯母商議,特特的赴做成的。你我骨肉一般,還講得到甚麼忌諱?便是忌諱,我這一兒一媳當日在那能仁寺雙雙落難,果然不是你來搭救,只怕今日之下,想穿這兩身孝服也沒處穿,我同你伯母求著這樣忌諱也求不到。我再合姑娘你掉句文,這就叫作『亡於禮者』之禮也,故曰『其動也中』。」安太太也道:「是這樣。」不叫姑娘謙讓,又怕他著急,便親自走過來安撫了他一番。
這且不表。卻說鄧九公方才見公子合張金鳳穿了孝來,也自詫異,及至安老爺說了半日,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昨日安老爺把華忠叫在一旁說的那句梯己話,合今早安老爺見了安太太老夫妻兩個說的那句啞謎兒,他在旁邊聽著幹著了會子急不好問的,便是這件事。便向姑娘道:「姑娘,師傅總得站在你這頭兒,咱們到底是家裡,我再沒說架著炮往裡打的。這話你伯伯可說的是,咱們不用再說了。」姑娘還待再說,褚大娘子也道:「我可不懂得這些甚麼古啊今啊、書哇文的,還是我方才說的那句話,人家是個老家兒,老家兒說話再沒錯的,怎麼說咱們怎麼依就完了。你說是不是?」
姑娘見一個人扭不過眾人去,心裡想道:「我從來看了世界上這些施恩望報的人,作那些春種秋收的勾當,便笑他是有意沽名,有心為善;所以我作事作起來任是潮來海倒,作過去便同雲過天空。即如我在能仁寺救安公子、張姑娘的性命,給他二人聯姻,以至贈金借弓這些事,不過是我那多事的脾氣,好勝的性兒,趁著一時高興,要作一個痛快淋漓,要出出我自己心中那口不平之氣!究竟何曾望他們怎的領情,怎生報答來著?不想他們竟這等認真起來。可見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想到這裡,也就默默無言,只得跪起來給安公子合張姑娘行禮叩謝,慌得他兩個還禮不迭。然雖如此,姑娘此刻是說勉強依了,他心裡卻另有個不願意的意思。他這不意願,想來不是為方才給安公子、張姑娘磕那兩個頭。究竟他是個甚麼意思?這位姑娘心裡彎子轉子過多,我說書的一時摸不著門兒,無從交代。等這書說到那個場中,少不得說書的聽書的都明白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再講安老爺自從到了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又訪到青雲堡,見了褚一官、褚大娘子,這才見著鄧九公。自從見了鄧九公,費了無限的調停,無限的宛轉,才得到了青雲峰,見著了這位隱姓埋名昨是今非的十三妹。自從見了這位姑娘,又費了無限唾沫,無限精神,才得說的他悉心懺悔,五體皈依。一直等安太太、安公子、張姑娘以至他的奶公、奶母、丫鬟異地重逢,才算作完了這本戲文,演完了這段評話,才得略略的放心。
他便對鄧九公說:「九兄,這事情的大局已定,我們外面歇歇,好讓他娘兒們說說話兒,各取方便。」鄧九公本就嚷嚷了半天吃了,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忙說:「很好,咱們也該喝兩盅去了。」又告訴褚大娘子道:「讓姑娘吃些東西。哭只管哭,可不要盡只餓著。」嘮叨了一陣,這才陪了老爺、公子出來。外面自有褚一官帶了人張羅著預備吃的,內裡褚大娘子也指使著一群蹶頭腳的婆兒調抹桌凳,搬運飯菜。便連戴勤家的、隨緣兒媳婦也來幫忙,一時裡外都吃起來。安老爺合鄧九公心裡惦著有事,也不得照昨日那等暢飲,然雖如此,卻也瓶罄杯空,不曾少喝了酒。至於那些吃食,不必細述,也沒那古兒詞兒上的「山中走獸雲中雁,陸地飛禽海底魚」,不過是酒肉飯菜,吃得醉飽香甜而已。一時吃完,又添了東西,內外下人都吃過了。
鄧九公閒話中便合安老爺說道:「老弟,你看這等一個好孩子,被你生生的奪了去了,我心裡可真難過。只是一來關著他的重回故鄉,二來又關著他的父母大事,三來更關著他的終身。我可沒法兒留他。但是我也受了他會子好處,一點兒沒報答他,我這心裡也得過的去?我想,如今他不是沒忙著要走的這一說了嗎?我要把他老太太的事重新風風光光的給他辦一辦,也算我們師徒一場。只是要老弟你多住幾日,包些車腳盤纏。可就不知老弟你等得等不得?」
安老爺道:「我倒沒甚麼等不得,那盤費更是小事。便是九兄你不給他辦這事,我們也不能就走。甚麼原故呢?我心裡已經打算在此了,此去帶了一口靈,旱路走著就有許多不便,我的意思,必須改由水路行走。明日就要遣人踅回臨清閘去僱船,往返也得個十天八天的耽擱。只是老兄你方才說的這番舉動,似乎倒可不必。從來喪祭趁家之有無,他自己既不能盡心,要你多費,他必不安。況且這些事究竟也不過是個虛文,於存者沒者毫無益處。竟是照舊,明日伴宿,後日卻把靈封了,把他接到莊上,你師弟姊妹多聚幾日,敘敘別情。有這項錢,你倒是給他作幾件上路素色衣裳,如此事事從實,他也無從辭起。」
鄧九公道:「那幾件衣裳可值得幾何呢!」說著,綽著那部長鬚,翻著眼睛,想了一想,說:「有了!衣裳行李也要作,臨走我倒底要把他前回合海馬週三賭賽他不受我的那一萬銀送他,作個程儀。難道他還不受不成?」安老爺道:「那他可就不受定了。老兄,你豈不聞『江山好改,秉性難移』?你且不可打量他從此就這等好說話兒了。他那平生最怕受人恩的脾氣,難道你沒領教過?設或你定要盡心,他決然不受,那時彼此都難為情。依我說,倒莫如……」老爺說到這裡,掩住白,走到鄧九公跟前,附耳低聲說道:「九兄,莫若如此如此,豈不大妙?」
鄧九公聽了,樂得拍桌子打板凳的連說:「有理!」又說:「就照這麼辦了!」老爺道:「九兄,切莫高聲。此地只隔一層窗紙,倘被他聽見,慢說你這人情作不成,今日這一天的心力可就都白費了!」鄧九公伸了伸舌頭,連忙住口。
二人正要進後邊去,恰好隨緣兒媳婦出來,回說:「奴才太太合姑娘請老爺說話。」安老爺便同了鄧九公進來。安太太道:「大姑娘方才說了半天,還是為玉格合他媳婦這兩身孝,他始終不願意。他的意思,還要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大後日就一同動身。我說這話你等我合你大爺商量,也得算計算計這兩天工夫可走得及走不及。」姑娘接著說道:「我也沒甚麼願意不願意。不過想著他二位穿了孝,參了靈,就算情理兩盡了,究竟有伯父、伯母在上頭;況且又是行路,就這樣上路,斷乎使不得。不但他二位,便是我這奶公、奶母、丫鬟,現在既在伯父那裡,一併也叫他們脫了孝上路為是。至於我這孝,雖說是脫不下來,這樣跟了伯父、伯母同行,究竟不便。縱說你二位老人家不嫌忌諱,也得我心裡安。再說,我父親的大事那時,我只顧護了母親、匆匆遠辟,便不曾按著日期守孝;此番到京,我卻要補著盡這點作兒女的心。那時日子也寬余了,伯父你給我找的那個廟也該妥當了,我一釋服,便去了我的腳跟大事,豈不長便?這樣商量定了,過了明日後日兩天,就可上路,也省得伯父上上下下人馬山集的在此久住。這話,伯父想來再沒個不依我的。」
安老爺一聽:「這又是姑娘泛上小心眼兒來了,且自順了他的性兒,我自有道理。」便說道:「姑娘,這話很是。便是你大兄弟、大妹妹,我也不是叫他們穿多少日子的孝。到了你補著穿孝這層,也很行得,盡有這個樣子。只是兩日後便要起身,卻來不及。何也呢?我們將才在外頭商量定了,你此番扶柩回京,旱路斷不方便,就是你也不得早晚相依。我明日便著人看船去,也有幾天耽擱。我們這裡卻依然明日伴宿,後日把靈暫且封起來,大家都搬到你師傅莊上住去。船一雇到,即刻起行。你那一路不要見外人的這句話,便不枉說了。姑娘,你道如何?」姑娘聽了,料是此地山裡既不好一人久住,眾人也沒個長遠在此相伴的理,便也沒得說,點頭俯允。
鄧九公見這話說定規了,便道:「咱們這可沒事了,太陽爺也待好壓山兒了,二妹子合大奶奶這裡也住不下,莫如趁早回莊兒上去罷,明日再來。再挨會子,這山裡的道兒黑了,可不好走。」安太太還不曾答言,何玉鳳姑娘早詫異起來,說道:「怎麼,今日都不住下嗎?」原來姑娘自被安老爺一番言語之後,勾起他的兒女柔腸,早合那以前要殺就殺、要饒就饒、要聚便聚、要散便散的十三妹迥不相同。聽得聲都要走,便有些意意思思的捨不得,眼圈兒一紅,不差甚麼就像安公子在悅來老店的那番光景,要撇酥兒!
褚大娘子笑道:「哎喲,噯喲!瞧啊!瞧啊!妞兒捨不得大娘了!我這可是頭一遭兒看見你這個樣兒!」安太太便連忙道:「好孩子,別委屈!我跟著你。」因合褚大娘子道:「不然姑奶奶你合你大妹妹回去,我住下罷。」誰知這位姑娘雖然在能仁寺合張姑娘聚了半日,也曾有幾句深談,只是那時節彼此心裡都在有事,究竟不曾談到一句兒女衷腸,今日重得相逢,更是依依不捨。
褚大娘子是個敞快人,見這光景,便道:「這麼樣罷。」因合他父親說:「竟是你老人家帶了女婿陪了二叔合大爺回去,我們娘兒三個都住下,這裡也擠下了。」又合褚一官道:「你回去可就把二嬸兒合大妹妹的鋪蓋卷兒合包袱送了來,可別交給外頭人,就叫孟媽兒合芮嫂兩個來。我這裡帶的人不夠使,他們村兒裡的幾個人晚上也有回家的。我帶著一條被窩呢,不要鋪蓋了。晚上老爺子要合二叔喝酒,我都告訴姨奶奶了。以至明日早起的吃的,老范合小蔡兒他們都知道,你問他們就是了。可想著給我們送吃的來。」褚一官在那裡老老實實的聽一句應一句。褚大娘子又道:「可是還得把我的梳頭匣子拿來呢。」張姑娘道:「不用費事了,兩分鋪蓋裡都帶著梳洗的這一分東西呢。我們天天路上就是那麼將就著使,連大姐姐你也用開了。」褚大娘子道:「如此更省事了。」褚一官道:「想想還有甚麼?別落下了。」褚大娘子道:「沒甚麼了——再就是我不在家,你多分點心兒,照應照應那孩子,別竟靠奶媽兒。」褚一官又連連答應。褚太娘子又道:「既這樣,二叔,索性早些請回去罷。」
鄧九公道:「明日人來的必多,我已就告訴宰了兩隻羊、兩口豬,夠吃的了,姑奶奶放心罷。倒是這槓,怎麼樣,不就卸了他罷?」安老爺道:「這又礙不著,何必再卸。就這樣,下船時豈不省事!」鄧九公道:「老弟,你有所不知。我也知道不用卸,只是我不說這句,書裡可又漏一個縫子!」說著,才嘻嘻哈哈同了安老爺父子合褚一官告辭出去。安老爺臨走,又把戴勤留下在此照料,便一同回青雲堡褚家莊去了不提。
卻說何玉鳳姑娘,此時父母終天之恨已是無可如何,不想自己孤另另一個人,忽然來了個知疼著熱的世交伯母,一個情投意合的義姊,一個依模照樣的義妹,又是嬤嬤媽、嬤嬤妹妹,一盆火似價的哄著姑娘。姑娘本是個天性高曠的爽快人,不覺一時精滿神足,心舒意敞,高談闊論起來。
那時雖是十月天氣,山風甚寒,屋裡已生上火。須臾,點上燈來,那鋪蓋包袱也都取到。那位姨奶奶又送了些零星吃食來,褚大娘子便都交給人收拾去,等著夜來再要。便讓安太太上了炕,又讓何、張二位姑娘上去。因向安太太說:「我在左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右邊給你老人家擺一隻鳳凰。」他自己卻挨著炕邊坐了。除了玉鳳姑娘不吃煙,那娘兒三個每人一袋煙兒,安太太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十分歡喜。
大家便圍炕閒話起來。
安太太道:「真個的,你家這個姨奶奶雖說沒甚麼模樣兒,可倒是個心口如一的厚實人兒。我看你們老人家這樣的居心行事,敢怕那姨奶奶還給他養個兒子定不得呢。」褚大娘子道:「那敢是好,我也正盼呢。只是我父親今年八十七了,那裡還指望得定呢!」張姑娘道:「不然。那姨奶奶自己知道,他告訴我說,他家老爺子命裡有兒子,他還要養兩個呢。」安太太道:「這兒女的數兒,他自己那裡定得准呢?」張姑娘忍不住笑道:「我也是這樣問他來著,他說是劉鐵嘴告訴他的。我也不知劉鐵嘴是誰,沒敢往下再問。」大家聽了,早已笑將起來。
褚大娘子便告訴安太太道:「這是他來的那年,我叫了個瞎生給他算命。要算算他命裡有兒子沒有。那瞎生叫劉鐵嘴,說了這麼句話,他就記住了這句話。要是叫他記住了,他肚子裡可就裝不住了。就這麼個傻心腸兒!」玉鳳姑娘道:「我可就愛他那個傻心腸兒。只是怕他說話,他一說話,我不笑他,我憋的慌;我笑他,我又怕他惱。」褚大娘子道:「人家可不懂得怎麼叫個惱哇!」說著,大家又笑了一陣。
一時,戴勤進來,隔窗回道:「請示太太合大奶奶,還要甚麼不要?外頭送鋪蓋的車還在這裡等著呢。」安太太道:「不用甚麼了。你沒跟大爺去嗎?」戴勤道:「老爺留奴才在這裡伺候的。」玉鳳姑娘聽如此說,便隔窗叫他道:「嬤嬤爹,你先去告訴了話,進來我再瞧瞧你。」戴勤去了進來,又重新給姑娘請安,也問了姑娘幾句話。
姑娘一時想起當日送靈回京的話,又細問了一番,因道:「你們走到那裡就遇見這裡老爺的人了?」戴勤道:「走到德州。」姑娘道:「他們岸上走,你們河裡走,怎得知道就是咱們的船呢?」戴勤道:「姑娘問起這件事,竟有些奇怪,真是老爺的靈聖!頭夜大家就知道這裡老爺差人接下來了。這一日晚上,船靠了德州碼頭,點燈後,他們裡頭在後艙睡了,奴才合宋官兒兩個便在老爺靈旁一邊一個打地鋪,也就睡下。睡到三更多天,耳邊只聽說老爺叫,那時也忘了老爺是歸了西了,就連忙要見老爺去。及至一看,老爺就在當地站著呢,奴才一時認不出來了。」姑娘道:「你怎麼又會不認得老爺了呢?」
戴勤道:「只見老爺穿戴不是本朝衣冠,頭上戴著一頂方頂鑲金長翅紗帽,身穿大紅蟒袍,圍著玉帶,吩咐奴才說:『安二老爺差人接我來了,你們可看著些,莫要錯過去,叫他們空跑一蕩。我上任去了。』奴才就說:「老爺那裡上任去?怎的不接太太合姑娘同去?」老爺道:『太太就來的。姑娘早呢,我不等他了。』說著,往外就走。奴才急了,說:『老爺怎的不等姑娘同去?奴才姑娘此時到底在那裡呢?』老爺把袖子一甩,向我說:『好糊塗!我見不著姑娘,只怕你就先見著了。此時何用問我!』奴才見老爺生氣,一害怕,就唬醒了。原來是一場夢。忙著叫宋官兒,只聽他那裡說睡語,說:『我的老爺子!你是誰呀?』及至把他叫醒了,問他,他說:『見一個人,打扮得合戲台上的賜福天官似的,踢了我一靴子腳,說:『你這東西睡的怎麼這樣死!』奴才正告訴他這個夢,只聽得外面好像人馬喧闐的聲兒,又像鼓樂吹打的聲兒,只恨那時膽子小,不曾出去看看。奴才就合宋官兒說:『這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天亮咱們且別開船,到船頭看看,到底有人來沒人來。』誰想這裡老爺果然就打發梁材他們來了。姑娘想,這可不是老爺顯聖嗎?」
這位姑娘可從不信這些鬼神陰陽的事,便道:「老爺成神,怎的不給我托夢,倒給你托起夢來?不要是你那一天吃多了罷?」安太太道:「大姑娘,你可不可不信這話。他們一到京就說過。你大爺還合我說:『何老大那等一個聰明正直的人,成了神也是有的事,只可惜他不知成了甚麼神了。』這神佛的事也是有的。」姑娘終是將信將疑。
戴嬤嬤笑向安太太道:「奴才姑娘從小兒就不信這些。姑娘只想,要不是有神佛保著,怎麼想到我們今日都在這裡見著姑娘啊!太太還記得老爺來的頭裡,叫了奴才娘兒兩個去細問姑娘小時候的事情?那時奴才只納悶兒。誰知老爺早知道姑娘的下落,連奴才們也托著老爺、太太的福見著姑娘了。真真是想不到的事!」玉鳳姑娘問道:「老爺怎麼問?你們又怎麼說的?」隨緣兒媳婦便把那日的話說了一遍。姑娘道:「我不懂,你們有一搭兒沒一搭兒的把我小時候的營生回老爺作嗎?」褚大娘子道:「罷咧!罷咧!連你那拉青屎的根子都叫人家抖翻出來了,別的還有甚麼怕說的!」說的大家大笑,他自己也不禁伏在安太太懷裡吃吃的笑個不住。
從來說「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只這等說說笑笑,不覺三鼓。褚大娘子道:「不早了,老太太今日那麼早起來,也鬧了一天了,咱們喝點兒粥,吃點兒東西睡罷。明日還得早些起來,只怕他們這裡遠村近鄰的還要來上祭呢。」說著,隨意吃些東西,盥漱已畢,安太太合何玉鳳姑娘便在東間南炕,褚大娘子合張金鳳姑娘便在西間南炕睡下。戴嬤嬤母女合褚家帶來的四個婆兒都在後卷兩個裡間分住。本村的幾個村姑村婆也各各的分頭歇息。這裡他娘兒們、姐兒們睡在炕上,還絮絮的談個不住。
列公,你道怎個「蒼狗白雲,天心無定;桑田滄海,世事何常」?這青雲山分明是淒慘慘的幾間風冷茅簷,怎的霎時間變作了暖溶溶的春生畫圖?都只道是這班人第一個歡場,那知恰是這評話裡第二番結束。這正是:
但解性情憐骨肉,寒溫甘苦總相宜。
要知那何玉鳳合安老爺怎的同行,何玉鳳合鄧、褚兩家怎的作別,下回書交代。
(第二十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