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雖說是種消閒筆墨,無當小文,也要小小有些章法。
譬如畫家畫樹,本乾枝節,次第穿插,佈置了當,仍須絢染烘托一番,才有生趣。如書中的安水心、佟儒人,其本也;安龍媒、金玉姊妹,其干也,皆正文也。鄧家父女、張老夫妻、佟舅太太諸人,其枝節也,皆旁文也。這班人自開卷第一回直寫到上回,才算一一的穿插佈置妥貼,自然還須加一番烘托絢染,才完得這一篇造因結果的文章。這個因原從安水心先生身上造來,這個果一定還向安水心先生身上結去。這回書便要表到安老爺。
卻說安老爺自從那年中了進士,用了個榜下知縣,這其間過了三個年頭,經了無限滄桑,費了無限周折,直到今日,才把那些離離奇奇的事撥弄清楚,得個心靜身閒,理會到自己身上的正務。理會到此,第一件關心的,便是公子的功名。
這日正遇無事,便要當面囑咐他一番,再給他定出個功課來,好叫他依課程功準備來年鄉試。當下叫一聲「玉格」,見公子不在跟前,便合太太道:「太太,你看玉格這孩子近來竟慌得有些外務了。這幾天只一叫他總不見他在這裡,難道一個成人的人了,還只管終日猥-在自己屋裡不成?」
列公,你看,安水心先生這幾句說話,聽去未免覺得在兒子跟前有些督責過嚴。為人子者,冬溫夏清,昏定晨省,出入扶持,請席請衽,也有個一定的儀節。難道拉屎撒尿的工夫也不容他,叫他沒日夜的寸步不離左右不成?卻不知這安老爺另有一段說不出來的心事。原來他因為自己辛苦一生,遭際不遇,此番回家,早打了個再不出山的主意。看了看這個兒子還可以造就,便想要指著這個兒子身上出一出自己一肚皮的骯髒氣。也深愁他天分過高,未免聰明有餘,沉著不足。
又恰恰的在個「有妻子則慕妻子」的時候,一時兩美並收,難保不為著「翠帷錦帳兩佳人」,誤了他「玉堂金馬三學士。」
老爺此時正在滿腔的詩禮庭訓,待教導兒子一番,不想叫了一聲,偏偏的不見公子「趨而過庭」。便覺得有些拂意。
太太見老爺提著公子不大歡喜,才待著人去叫他,又慮到倘他果然猥-在自己屋裡,一時找了來,正觸在老爺氣頭兒上,難免受場申飭,只說了句:「他方纔還在這裡來著,此時想是作甚麼去了。」他老夫妻一邊教,一邊養,卻都是疼兒子的一番苦心。不想他老夫妻這番苦心,偶然閒中一問一答,恰恰的被一個旁不相干的有心人聽見了,倒著實的在那裡關切,正暗合了「朝中有人好作官」的那句俗話。
「朝中有人好作官」這句話,列公切莫把他誤認作植黨營私一邊去。你只看朝廷上那班大小臣工,若果然人人心裡都是一團人情天理,凡是國家利弊所在,彼此痛癢相關,大臣有個聞見,便訓誡屬官;末吏有個知識,便規諫上憲,一堂和氣,大法小廉,不但省了深宮無限宵旰之勞,暗中還成全了多少人才,培植了多少元氣!你道這話與這段書甚麼相干?
從來說家國一體,地雖不同,理則一也。不信,你只看安家那個得用的大丫頭長姐兒。
卻說這日當安老爺、安太太說話的時節,那長姐兒正在一旁伺候。他聽得老爺、太太這番話,一時便想到生怕老爺為著大爺動氣,太太看著大爺心疼;大爺受了老爺的教導,臉上下不來,看著太太的憐惜,心裡過不去;兩位奶奶既不敢勸老爺,又不好求太太,更不便當著人周旋大爺。「這個當兒,像我這個樣兒的受恩深重,要不拿出個天良來多句話兒,人家主兒不是花著錢糧米白養活奴才嗎?」想到這裡,他便搭訕著過來,看了看唾沫盒兒得汕了,便拿上唾沫盒兒,一溜煙出了上屋後門,繞到大爺的後窗戶跟前,悄悄的叫了聲「大奶奶」,又問道:「大爺在屋裡沒有?」
張金鳳正在那裡給公公做年下戴的帽頭兒片兒,何小姐這些細針線雖來不及,近來也頗動個針線,在那裡學著給婆婆作豎領兒。這個當兒,針是弄丟了一枚了,線是揪折了兩條了。他姊妹正在一頭說笑,一頭作活,聽得是長姐兒的聲音,便問說:「是長姐姐嗎?大爺沒在屋裡,你進來坐坐兒不則?」他道:「奴才不進去了。老爺那裡嗔著大爺總不在跟前兒呢,得虧太太給遮掩過去了。大爺上那兒去了?二位奶奶打發個人兒告訴一聲兒去罷,不然,二位奶奶就上去答應一聲兒。」他說完了,便踅身去汕了那個唾沫盒兒,照舊回到上房來伺候。金、玉姊妹兩個便也放下活計,到公婆跟前來。
太太見了他倆個,便問:「玉格竟在家裡作甚麼呢?」何小姐答道:「沒在屋裡。」安老爺便皺眉蹙眼的問道:「那裡去了?」何小姐答道:「只怕在書房裡呢罷。」安老爺道:「那書房自從騰給鄧九公住了,這一向那些書還不曾歸著清楚,亂騰騰的,他一個人紮在那裡作甚麼?」何小姐道:「早收拾出來了。從九公沒走的時候他就說:『等這位老人家走後,騰出地方兒來,我可得靜一靜兒了。』及至送了九公回來,連第二天也等不得,換上衣裳,就帶著小子們收拾了半夜。」
安老爺聽到這句,便有些色霽。何小姐又搭訕著往下說道:「媳婦們還笑他說:『何必忙在這一刻?』他說:『你們不懂。自從父親出去這蕩,不曾成得名,不曾立得業,倒吃了許多辛苦,賠了若干銀錢。通共算起來,這一蕩不是去作官,竟是為了你我三個人了。如今不是容易才完了你我的事,難道你我作兒女的還忍得看著老人家再去苦掙了來養活你我不成?所以我忙著收拾出書房來,從明日起,便要先合你兩個告一年半的假。』」
安太太道:「怎嗎呀?又怎麼不零不搭的單告一年半的假呢?」張姑娘接口道:「媳婦們也是這等問他,他說:『這一年半里頭,除了父母安膳之外,你兩個的事,甚麼也不用來攪我。外面的一切酒席應酬,我打算可辭就辭,可躲就躲。便是在家,我也一口酒不喝。且盡這一年半的工夫,打疊精神,認真用用功,先把那舉人進士弄到手裡,請二位老人家喜歡喜歡再講。』」安老爺冷笑道:「他有多大的學力福命,敢說這等狂妄的滿話!」安太太道:「這可就叫作『小馬兒乍嫌路窄』了!」
何小姐又接著陪笑道:「婆婆只這等說,還沒見他說這話的時候大媽媽似的那個樣兒呢,盤著腿兒,繃著臉兒,下巴頦兒底下又沒甚麼,可盡著伸著三個指頭在那兒綹鬍子似的不住手的綹。媳婦們兩個只說了句『功也得用,公婆跟前可也得想著常來伺候伺候』,只這句,就教導起來了,問著媳婦們說:『要你兩個作甚麼的?此後我在書房裡,父母跟前正要你兩個隨時替我留心。便是你兩個也難得患難裡結成因緣,彼此一同侍奉二位老人家。凡家裡的大小事兒,正該趁這年紀學著作起來,也好省一省母親的精神心力。倘然父母有甚麼要使換我的去處,你們卻不可拘泥我這話,只管著人告訴我去。』說的媳婦們像倆傻子,又像倆三歲的孩子,又不好笑他,只好聽一句答應他一句。此時公公要有甚麼話吩咐他,媳婦叫人書房裡叫去。」
安老爺方才問這話的時節,本是一臉的怒容,及至聽了兩個媳婦這段話,知道這個兒子不但能夠不為情慾所累,並且還能體貼出自己這番苦心來,不禁喜出望外,說道:「不信我們這個傻哥兒竟有這股子橫勁!」張姑娘也陪笑道:「自那天說了這話,天天兒比個走遠道兒的還忙呢。等不到天大亮就起來,慌著忙著漱漱口洗洗臉就走,連個辮子也等不及梳。
公公不見他這些日子早上請安總是從外頭進來?」安老爺只喜得不住點頭,因向太太道:「這小子果能如此,其實叫人可疼!」
列公請看,普天下的婦道,第一件開心的事,無過丈夫當著他的面讚他自己養的兒子。安太太方才見老爺說公子慌的有些外務,正捏一把汗,怕丈夫動氣,兒子吃虧;不想兩個媳婦這一圓和,老爺又這一誇獎,況且安老爺向日的方正脾氣,從不聽得他輕易誇一句兒子的,今日忽然這樣談起來,歡喜得老夫妻之間太太也合老爺鬧了個「禮行科」,說道:「這還不是老爺平日教導的好處!」因又望倆媳婦說道:「他這股子橫勁,也不知是他自己憋出來喲,還是你們倆逼得懶驢子上了磨了呢?」
安太太口裡是只管這等說,其實心裡是因兒子疼媳婦的話。那知這句話倒說著了!那位打算詩酒風流的公子,何嘗不是被他姊妹兩個一席話,生生的把個懶驢子逼上了磨了呢!然雖如此,卻也不可小看了這個懶驢子。假如你無論怎麼樣想著方法兒逼他上磨,他是一個勁兒的屎溺多,坐著坡,不上定了磨了,你又有甚麼法兒?只是安老爺那樣厚德載福的人,怎的會有恁般的兒子?
閒話少說。卻說安公子這日正在書房裡溫習舊業,坐到晌午,兩位大奶奶給送出來滾熱的燒餅,又是一大碟炒肉燉疙瘩片兒,一碟兒風肉,一小銚兒粳米粥。恰好他讀文章讀得有些心裡發空,正用得著,便拿起筷子來揀了幾片風肉夾上。才咬了一口,聽得父親叫,登時想起「父召無諾,手執業則投之,食在口則吐之,走而不趨」的這幾句《禮記》來,便連忙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扔下筷子,把嘴裡嚼的那口餑餑吐在桌子上,口也不及漱,站起來就不慌不忙、斯斯文文、行不由徑的走到上房來。
老爺一見,先就笑容可掬的道:「罷了,不必了。我叫你原為今日消閒,想到明年鄉試,要催你用起功來。方才聽得兩個媳婦說,你自己已經理會到此,這更好了。只是你現在的功課打算怎的個作法?」公子回道:「打算先讀幾天文章,再作一兩篇文章,且斂斂心思,熟熟筆路。」安老爺道:「是便是了,只這功課不是從這裡作起。制藝這一道,雖說是個騙功名的學業。若經義不精,史事不孰,縱然文章作的錦簇花團,終為無本之學。你的書雖說不生,荒了也待好一年了。只怕那程老夫子見你是個成人之學,也就不肯照小學生一般教你背誦,將來用著他時,就未免自己信不及。古人『三余』讀書,趁眼前這殘冬長夜,正好把書理一理,再動手作文章不遲。讀的文章,有我給你選的那三十篇啟、禎,二十篇近科闈墨,簡煉揣摩,足夠了,不必貪多。倒是這理書的工夫,切忌自欺,不可涉獵一過。從明日起,給你二十天的限,把你讀過的十三部經書,以至《論》、《孟》都給我理出來。論不定我要叫你當著兩個媳婦背的,小心當場出醜!」公子自然是聽一句應一句。太太合二位少奶奶,一邊是期望兒子,一邊是關切夫婿,覺得有老爺這幾句溫詞嚴諭更可勉勵他一番。
不想這話那個長姐兒聽見,心裡倒不甚許可了。他暗暗的納悶道:「喲!這麼些書,也不知有多少本兒,二十天的工夫,一個人兒那兒念的過來呀?這要累著呢!」你道好笑不好笑?人家自有天樣高明的嚴父,地樣博厚的慈母,再加花朵兒般水晶也似的一對佳人守著,還怕體貼不出這個賢郎、這位快婿的?念的過來念不過來,累的著累不著,干卿何事?卻要梅香來說勾當!豈不大怪?不怪,揆情度理想了去。此中也小小的有些天理人情。列公如不見信,只看孟子合告子兩個人抬了半生的硬槓,抬到頭來,也不過一個道得個「食色性也」,一個道得個「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
閒話休提。卻說安老爺吩咐完了公子這話,便合太太說道:「玉格的功名是我心裡第一樁事,第二樁便是我家的家計。我家雖不寬余,也還可以勉強溫飽;都因我無端的官興發作,幾乎弄得家破人亡。還仗天祖之靈,才幸而作了個失馬塞翁,如今要再去學那下車馮婦,也就似乎大可不必了。只是我既不再作出山之計,此後『衣食』兩個字,卻不可不早為之計。這樁事又苦於正是我的尺有所短,這些年就全仗太太。話雖如此,難道巧媳婦還作得出沒米的粥來不成?我想理財之道,大約總不外乎『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的這番道理。為今之計,必須及早把我家這些無用的冗人去一去,無益的繁費省一省,此後自你我起,都是粗茶淡飯,絮襖布衣,這才是個久遠之計。趁今日你我消閒,兒媳輩又齊集在此,何不大家計議起來?」
太太道:「老爺這話慮得很是,我也是這麼想著。就只這話說著容易,作起來只怕也有好些行不去的。就拿去人說,我家這幾個中用些的家人,都是老輩子手裡留下的,去了,一時又叫他們到那兒去?就是這幾個雇工兒人,這麼個大地方兒,也得這些人才照應的過來。講到煩費,第一,老爺是不枉花錢的;就是玉格這麼大了,連出去逛個廟聽個戲都不會。
此外,老爺想,咱們家除了過日子之外,還有甚麼煩費的地方兒嗎?就勉勉強強的摳搜些出來,這個局面可就不像樣兒了!至於大家的穿的戴的東西,都是現成兒的,並不是眼下得用錢現置,難道此時倒棄了這個,另去置絮襖布衣不成?老爺白想,我這話說的是不是?」
安老爺雖是研經鑄史的通品,卻是個秤薪量水的外行。聽了這話,不惟是個至理,並且是個實情,早低下頭去發起悶來,為起難來。半日,說道:「這等講,難道就坐以待斃不成?」
太太道:「老爺別著急,我心裡也慮了不是一天兒了。但是這話要合我們玉格商量,可是白商量;商量不成,他且合你背上一大套書,沒的倒把人攪糊塗了。倒是我娘兒三個前日說閒話兒,倆媳婦說了個主意,我聽著竟很有點理兒。左右閒著沒事,老爺為甚麼不叫他們說說?老爺聽著可行不可行。萬一可行,或者他們說的有甚麼不是的地方,老爺再給他們駁正駁正,我覺著那倒是個正經主意。」安老爺道:「既如此,叫他們都坐下,慢慢的講。」安老爺是有舊規矩的,但是賜兒媳坐,那些丫鬟們便搬過三張小矮凳兒來,也分個上下手,他三個便斜簽著伺候父母公婆坐下。
這個禮節,我說書的先以為然。何也呢?往往見那些世族大家,多半禮重於情,久之,情為禮制,父子便難免有個不達之衷,姑媳也就難免有個難伸之隱,也是居家一個大病。
何如他家這等婦子家人聯為一體,豈不得些天輪樂趣?至於那燕北閒人著這段書,大約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他想是算計到何玉鳳、張金鳳兩個人四隻小腳兒,通共湊起來不夠營造尺一尺零,要叫他站著商量完了這樁事,那腳後根可就有些不行了!
當下安老爺見兒媳兩旁侍坐,便問道:「你們是怎麼個見識?『盍各言爾志』呢!」何小姐先說道:「媳婦們也是那天伺候婆婆,閒話提到我家家計,偶然說到這句話。其實事情果然行得去行不去,媳婦們兩個究竟弄得成弄不成,此時也不敢說滿了,還得請示公婆。媳婦在那邊跟舅母住著的時候,便聽得圍著這莊園都是我家的地,那時候聽著,覺得離自己的心遠,止當閒話兒聽過去了。及至過來,請示婆婆,才知道這地年終只進二百幾十兩銀子的租子,問到這個根底,婆婆也不大清楚。請示公公,果然的這等一塊大地,怎的只進這些須租子?我家這地到底有多少頃畝?」
安老爺見問,先「阿噯」了一聲,說:「這句話竟被你兩個把我問倒了。這項地原是我家祖上從龍進關的時候占的一塊老圈地,當日大的很呢!南北下裡,南邊對著我家莊門那座山的山陽裡,有一片楓樹林子,那地方兒叫作紅葉村,從那裡起,直到莊後我合你說過的那個元武廟止;東西下裡,盡西頭兒有個大葦塘,那地方叫作葦灘,又叫作尾塘,從那裡起,直到東邊亢家村我那座青櫳橋。這方圓一片大地方,當日都是我家的,自從到我手裡,便憑莊頭年終交這幾兩租銀,聽說當年再多二十餘倍還不止。大概從佔過來的時候便有隱瞞下的,失迷掉的,甚至從前家人莊頭的詭弊,暗中盜典的都有。這話連我也只聽得說。」
何小姐道:「只不知這老圈地,我家可有個甚麼執照兒沒有?」安老爺說:「怎的沒有!凡是老圈地,都有部頒龍票,那上面東西南北的四至都開得明白。只是老年的地不論頃畝,只在一夫之力一天能種這塊地的多少上計算,叫作一晌。所以那頃數至今我再也弄不清了。」
何小姐道:「果然如此,那就好說了。有了執照不愁找不出四至的,按著四至不愁核不出頃數來,憑著頃數不愁查不出佃戶來。佃戶一清,那戶現在我家交租,那戶不在我家交租,先得明白了。便可查那不在我家交租的佃戶名下,地租年年都交到甚麼人手裡;查出下落來,如果是失迷的、隱瞞的,怎能便由他隱瞞、失迷?只要不究他的以往,便是我家從寬了。即或其中有莊頭盜典出去的,我們既有印契在手裡,無論他典到甚的人家,可以取得回來的;如果典價無多,拿著銀子照價取回來,不合他計較長短,也就是我家從寬了。這等一辦,又加增了進項,又恢復了舊產,豈不是好?況且這地又不隔著三五百里,都圍著家門口兒,也容易查。只要查得清楚,敢怕那租子比原數會多出來還定不得呢!」
張姑娘道:「我姐姐這話說的可真不錯!我到了咱們家這一年多,聽了聽京裡置地,敢則合外省不同;止知合著地價計算租子,再不想這一畝地有多大出息兒。就拿高粱一項講,除了高粱粒兒算莊稼,高粱苗兒就是笤帚,高粱稈兒就是秫秸,剝下皮兒來就織席作囤,剝下秸檔兒來就插燈插匣子,看不得那根子岔子,只作柴火燒,可是家家兒用得著的,到了鄉下,連那葉子也不白扔。那一樁不是利息?合在一處,便是一畝地的租子數兒。就讓刨除佃戶的人工飯食、牲口口糧去,只怕也不止這幾兩銀子。」
安老爺靜聽了半日,向太太說道:「太太,你聽他兩個這段話,你我竟聞所未聞。」安太太道:「不然我為甚麼說他們說的有點理兒呢。」安老爺道:「我只不解,算你兩個都認真讀過幾年書,應該粗知些文義罷了,怎的便貫通到此?這卻出我意外!」何小姐笑說道:「公公只想,我妹妹呢,他家本就是個務農人家;到了媳婦,深山一住三年。眼睛看的是這個,耳朵聽的是這個,便合那些村婆兒村姑兒講些閒話兒,也無非這個。媳婦們兩個本是公婆特地娶來的一個『南山裡的』、一個『北村裡的』,怎的會不懂呢?」安老夫妻聽了這話,益加歡喜。
安老爺便說道:「話雖如此,也虧你兩個事事留心。只是要清這項地,也須費我無限精神。便說弄清了,果然有些莊頭私下典出去的,此時又那裡打算這許多地價?」公子聽到這裡,便站起來稟道:「現放著鄧九大爺給玉鳳姑娘幫箱的那分東西呢。」
老爺道:「喂,那原是他師傅因他娘家沒人,疼他的一番深心,自然該留著他自己添補使用,才不負人家這番美意。怎的作這項用起來?」公子又回道:「他兩個現在的服食器用都經父母躁心,賞得齊全。既沒可添補的地方,月間又有照例的月費,及至有個額外用錢的去處,還是合父母討,他自己還用添補些甚麼?自然該把這項進奉了父母,作這棟正務才是。」說著,便跪了一跪,說:「務必請父母賞收。」
安太太道:「不害臊!人家媳婦兒的東西,怎嗎用你來這麼獻勤兒呀!」安太太這句話,可招出他先天的一點兒書毒來了,笑道:「回母親,那是他的,連他還是我的,是我的便是父母的。《禮》:『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這等講起來,那又是他的?何況此舉本是出於媳婦玉鳳自己的意思,並且不但他一人的意思,便是金鳳媳婦也所見略同。不過這話理應兒子代他們稟白,才合著倡隨的道理。」
安太太道:「阿哥,你別慪我!你只合我簡簡捷捷的說話,這也值得說了沒三句話又背上這麼大車書!」誰知他這車書倒正合了乃翁之意,早點頭道:「這話太太自然該聽不明白,然而卻正是婦道應曉得的。那《內則》有云:『凡婦不命適私室不敢退,婦將有事,大小必請於舅姑。子婦無私貨,無私蓄,無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與。』這篇書正所以補《曲禮》之不足。玉格這話卻是他讀書見道的地方。」
金、玉姊妹見公公有些首肯,便一齊說道:「這項金銀現在既白放著,況且公公眼下是不打算出去的了,便讓玉郎明年就中舉人、後年就中進士,離奉養父母、養活這一家也還遠著的呢。這個當兒,正是我家一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兒。何況我家又本是個入不敷出的底子,此後日用有個不足,自然還得從這項裡添補著使。與其等到幾年兒之後零星添補完了另打主意,何如此時就這項上定個望長久遠的主意,免得日後打算。如果辦得有個成局,不惟現在的日用夠了,便是將來的子孫也進則可仕,退亦可農。這話不知公婆想著怎麼樣?」
安老爺聽了,連連點首說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說了這句,又低著頭尋思了半晌,說道:「還有一節難處。果然照這話辦起來,自然要辦個澈底澄清。那算方田、核堆垛,卻得個專門行家,我是遜謝不敏,玉格又不能,便是我家這幾個家人,也沒個能的,豈不是依然由著那班莊頭撥弄?」
公子道:「這樁事兒子倒看準了一個人,就是我家這葉通便弄得來。」安老爺道:「他?我平日只看他認得兩個字,使著比個尋常小廝清楚些,這些事他竟弄得來嗎?」公子道:「不但會,並且精。兒子又怎的曉得?因見我丈人常合他一處講究,我丈人拿著本《九章算法》,問他幾塊怎樣畸零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幾塊若干長短的田湊起來應合多少畝,他拿著面算盤空手算著,竟絲毫不錯。及至他問我丈人多少地應收多少高粱、麥子、谷子,我丈人不用打算盤,說的數目卻又合那《算法》本子上不差上下;又是怎的一谷二米,怎的一熟兩熟,怎的分少聚多,連那堆垛平尖都說的出來。據我看起來,大約一邊是從核算來的,一邊是從閱歷來的。只我聽著,覺得比作《夏後氏五十而貢》的那章考據題還難些。」
安老爺歎道:「如我父子,正所謂『不知稼穡艱難』者也,對之得無少愧!」
公子原是說自己不通庶務,不想惹得老人家也「謙尊而光」起來,一時極力要斡旋這句話,便道:「『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便是大聖人也道得個『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安老爺聽了,便正色道:「這兩句書講錯了,不是這等講法。吾夫子說『吾不如老農』、『吾不如老圃』這兩句話,正是『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鐵板註腳。他老人家正在一腔的救世苦衷沒處發洩,想道『假如吾道得行,正好同二三子共襄治理』,不想這樊遲是話不問,偏偏的要『請學稼』『請學圃』起來,夫子深恐他走入長沮、桀溺的一路,倘然這班門弟子都要這等起來,如蒼生何?所以才對症下藥,合他講那『上好禮』的三句。這兩個『如』字要作『我不照像老農老圃一樣』講,不得作『我不及老農老圃』講;合著下文的『焉用稼』一句,才是聖人口氣。不然,你只看『道千乘之國,使民以時』的那個『時』字,可是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說的出來的?」
安太太聽了聽,事情不曾說出眉目,他賢喬梓又講起書來了,便道:「這不是嗎?人家媳婦兒在這裡說正經的,老爺又鬧到孔夫子上去了——這都是玉格惹出來的。」安老爺道:「天下事除了取法孔夫子,那裡還尋得出個正經來?」太太可真被這位老爺慪得受不得了,說:「老爺,咱們爺兒們娘兒們現在商量的是吃飽飯,那位孔夫子但凡有個吃飽飯的正經主意,怎的周遊列國的時候,半道兒會斷了一頓兒,拿著升兒糴不出升米來呢?這難道不是老爺講給我們聽的嗎?」
安老爺道:「此正所謂『君子固窮』,又『浮海』『居夷』,所以發此浩歎也。」安太太只剩了笑,說道:「是了,是了,無論怎麼著罷,算我們明白了就完了!老爺此時只細想想,倆媳婦這話是不是?這主意可行不可行?或者老爺還有個甚麼駁正指示的,索性就把這話商量定規了。」
安老爺道:「自古道『疑人莫用,用人莫疑』,他兩個既有這番志向,又說的這等明白,你我如今竟把這樁事責成他兩個辦起來,才是個累矩之道。此時豈可誤會了那『言前定,事前定』的兩句話,轉去『三思而行』?」太太道:「不是喲,我是猶疑這倆小人兒擔不起這麼大事來喲!」
老爺道:「喂,『赤也為之小,熟能為之大?』不必猶疑。」
說完,便吩咐公子道:「至於你講的那項金銀,也可以不必一定送到我同你娘跟前來,你只曉得那『子婦無私貨』為通論,可知『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尤為論之至通者。只此一言可決,不須再議。」因又回頭向太太說道:「我倒還有一說,我往往見人到老來,把這份家自己牢牢的把在手裡,不肯交給兒孫,我頗笑他不達。細想起來,大約他那不達也有兩般苦楚,一般苦的是養著個不肖的子孫,先慮到把我一生艱難創造而來的,由他任意揮霍而去,及至我受了貧苦,還得重新顧贍他的吃穿;一般苦的是養著個好子孫,又慮他雖有養志的孝心,我卻無自立的恆產,便算我假作癡聾,也得刻刻憐恤他的心力不足。如今我家果然要把這舊業恢復回來,大約足夠一年的吃穿用度,便不愁他們有個心力不足了。再看這三個孩子的居心行事,還會胡亂揮霍不成?你我就索性把這份家交給兩個媳婦掌管。兩個人之中,玉鳳媳婦是個明決氣象,便叫他支應門庭;金鳳媳婦是個細膩風光,便叫他料量鹽米。我老夫妻只替他們出個主意兒,支個嘴兒,騰出我來,也好趁著這未錮的聰明,再補讀幾行未讀之書。果有餘暇,便任我流覽林泉,寄情詩酒。太太無事,也好帶上個眼鏡兒,叼袋煙兒,看個牌兒,充個老太太兒,償一償這許多年的躁持辛苦。玉格卻教他一意用功,勉圖上進。豈非我家不幸中之一大幸乎?」太太見老爺說的這等高興,益加歡喜,便道:「我想著也是這樣。老爺既這樣說,好極了。」因望著兩個媳婦笑道:「我再沒想到我熬了半輩子,直熬到你們倆進了門,我這斗牌才算奉了明文了。」
這話暫且按下不表。卻說張太太自從搬出去之後,每日家裡吃過早飯便進來照料照料,遇著安老爺不在裡頭,便同舅太太合安太太閒話,有個活計也幫著作作,這日進來,正值安老爺在家,他坐了一刻便去找舅太太。見舅太太正在那裡帶了兩個嬤嬤張羅他姐妹過冬的裡衣兒,他也就幫著作起來。舅太太是個好熱鬧沒脾氣的人,他樂得借他醒醒脾兒,解解悶兒,便合他一面料理針線,一面高談闊論起來。兩個人雖不同道,大約一樣的是不肯白吃親戚的茶飯的意思。作了會子,見天不早了,便收了活過這邊來。二人一同出了西遊廊角門,順著遊廊過了鑽山門兒,將走到窗跟前,恰好聽得安太太說到「斗牌算奉了明文」的那句話,舅太太便接聲道:「怎麼著?斗牌會奉了明文咧?好哇!這可是日頭打西出來了。姑太太快告訴我聽聽。」一面說著,進了上房。
安老夫妻二位連忙起身讓坐,便把合兩個媳婦方才說的話大約說了一遍。舅太太道:「我不管你們的家務,我只問斗牌。你們要談家務,別耽擱你們,我們到妞妞屋裡去。」安老爺是位不苟言的,便道:「這話何來?我家的家務又幾時避過舅太太?」安太太道:「老爺理他呢,他自來是這麼女生外向!」
安老爺道:「阿,你姑嫂兩個也算得二位老太太了,當著兩個媳婦還是這等頑皮!」舅太太道:「姑老爺不用管我們的事,我們不能像你那開口就是『詩雲』,閉口就是『子曰』的。」安太太道:「老爺聽,人家自己願意不是?」舅太太道:「你別仗著你們家的人多呀!叫我們親家評一評,咱們倆倒底誰比誰大?真個的,十七的養了十八的了!」從來「入行三日無劣把」,這位親家太太成日價合舅太太一處盤桓,也練出嘴皮子來了,便呵可的笑道:「可是人家說的咧!」舅太太生怕說出「燒火的養了當家的」這句下文,可就太不雅馴了,幸而不是這句。只聽他說道:「這可成了人家說的甚麼行子『搖車兒裡的爺爺,拄拐棍兒的孫子』咧!」舅太太急的嚷道:「算了!太太,你老歇著罷!他長我一輩兒你還不依,一定要長我兩輩兒才算便宜呢?」安老爺只說得個:「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惹得上上下下都笑個不住。
這裡頭金、玉姊妹兩個人是憋著一肚子的正經話不曾說完,被這一岔,又怕將來作書的燕北閒人寫到這裡逗不上這個卯筍兒,良久,忍住笑,接著回公婆道:「方纔的話,公婆既都以為可行,交給媳婦們商量去,這事竟靠媳婦們兩個也弄不成。第一,這踏勘丈量的事,不是媳婦們能親自作的,得合公婆討幾個人。第二,有了這班人,要每日每事的都叫他們上來煩瑣,那不依然得公婆躁心嗎?要說竟在媳婦屋裡辦,也不合體統。況且寫寫算算,以至那些冊簿串票,也得歸著在一處,得斟酌個公所地方。第三,事情辦得有些眉目,銀錢可就有了出入了,人也就有了功過了,得立下個一定章程。這些事都得請示公公,討個教導。」只這句話,又把他尊翁的史學招出來了,便向兩個媳婦說道:「你兩個須聽我說,凡是決大計議大事,不可不師古,不可過泥古。你兩個切切不可拘定了《左傳》上的『稟命則不威,專命則不孝』這兩句話。那晉太於申生原是處在一個家庭多故的時候,所以他那班臣子才有這番議論。如今我家是一團天理人情,何須顧慮及此?稟命是你們的禮,便專命也是省我們的心。我合你們說句要言不煩的話:『閫以外將軍制之。』你們還有甚麼為難的不成?」
他姊妹兩個才笑著答應下來。
舅太太聽了半日,問著他姊妹道:「這個話,你們姐兒倆竟會明白了?難道這個甚麼『左傳』『右傳』的,你們也會轉轉清楚了嗎?」他姊妹道:「書上的話卻不得懂,公公的意思是聽出來了。」舅太太繃著臉兒說道:「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倆外外姐姐要合人下象棋去,算贏定了!」大家聽了這話,不但安太太合安公子小夫妻三個不懂,連安老爺聽了也覺詫異,便問道:「這話怎的個講法?」
舅太太道:「姑老爺不懂啊,等我講給你聽。有這麼一個人,下得一盤稀臭的臭象棋。見棋就下,每下必輸。沒奈何,請了一位下高棋的跟著他,在旁邊支著兒。那下高棋的先囑咐他說:『支著兒容易,只不好當著人直說出來,等你下到要緊地方兒,我只說句亞謎兒,你依了我的話走,再不得輸了。』這下臭棋的大樂。兩個人一同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盤。他這邊才支上左邊的士,那家兒就安了個當頭炮,他又把左邊的象墊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個車。下來下去,人家的馬也過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掛角將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來,老將兒是躲不出去,一時沒了主意,只望著那支著兒的。但聽那支著兒說道:『一桿長槍。』一連說了幾遍,他沒懂,又輸了。回來就埋怨那支著兒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樣一個高著兒,你不聽我的話,怎的倒埋怨我?』他說:『你何曾支著兒來著?』那人道:『難道方纔我沒叫你走那步馬麼?』他道:『何曾有這話?』那人急了,說道:『你豈不聞:一桿長槍,通天徹地,地下無人事不成,城裡大姐去燒香,鄉里娘,娘長爺短,短長捷徑,敬德打朝,朝天鐙,鐙裡藏身,身家清白,白面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鹽,閻洞賓,賓鴻捎書雁南飛,飛虎劉慶,慶八十,十個麻子九個俏,俏冤家,家家觀世音,因風吹火,火燒戰船,船頭借箭,箭對狼牙,牙床上睡著個小妖精,精靈古怪,怪頭怪腦,惱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眾弟兄,兄寬弟忍,忍心害理,理應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後院兒裡種著棵枇杷樹,枇杷樹的葉子像個驢耳朵,是個驢子就能下馬。你要早聽了我的話,把左手閒著的那個馬別住象眼,墊上他那個掛角將,到底對挪了一步棋,怎得會就輸?你明白了沒有?』那下臭棋的低頭想了半天,說:『明白可明白了,我寧可輸了都使得,實在不能跟著你:二韃子吃螺螄——繞這麼大彎兒!再不想姑老爺你這麼個大彎兒,你家倆孩子竟會繞過來了!這要下起象棋來,有個不贏的嗎?」
大家聽他數了這一套,已就忍不住笑。及至說完了,安公子先憋不住,「噗哧」一聲,跑出去了。張姑娘是笑得站不住,躲到裡間屋裡,伏在炕桌兒上笑去。何小姐閃在一架穿衣鏡旁邊,笑得肚腸子疼,只把一隻手扶著鏡子,一隻手拄著助條。安老爺此時也不禁大笑不止,嘴裡只說:「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笑到極處,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卻拍在一個茶盤上,拍翻了碗,潑了一桌子茶,順著桌邊流下來。他怕濕了衣裳,連忙站起來一躲,不防他愛的一個小哈巴狗兒正在腳踏底下爬著,一腳正踹在狗爪子上,把個狗踹得——成一團兒。這個當兒,舅太太只管背了這麼一大套,張親家太太是一個字兒不曾聽明白,也不知大家笑的是甚麼,他只望著發怔,及至聽見那個狗——,又見長姐兒抱在懷裡給他柔爪子,張太太才問道:「咱兒咧?不是轉了腰子咧?」恰巧張姑娘忍著笑過來要合何小姐說話,見他把只手拄著肋叉窩,便問:「姐姐,不是岔了氣了?」忽然聽他母親沒頭沒腦的問了這句,便笑道:「媽,這是怎麼了?人家姐姐一個人麼,也有會轉了腰子的?」這個岔一打,大家又重新笑起來。
好容易大家住了笑,安太太那裡還笑得喘不過氣兒來,只拿著條小手巾兒不住的擦眼淚。舅太太只沒事人兒似的說道:「也沒見我們這位姑太太,一句話也值得笑的這麼著!」張太太道:「他鐵是又笑我呢?」安太太聽了,忍不住又笑起來,直笑得皺著個眉,握著胸口,連連擺著一隻手說:「我笑的不是這個,我笑的是我自己心裡的事!」兒子、媳婦見這樣子,只圍著打聽母親婆婆笑甚麼,太太是笑著說不出來。安老爺一旁坐著斷憋不住了,自己說道:「你們三個不用問了,等我告訴你們罷。我上頭還有你一位大大爺,他從小兒就死了,我行二,我小時候的小名兒就叫作二韃子。你舅母這個笑話兒說對了景了。這個老故事兒,眼前除了你母親合你舅母,大約沒第三個人知道了。」安公子小夫妻以至那些媳婦丫頭們聽了,只管不敢笑,也由不得轟堂大笑起來。虧得這陣轟堂大笑,才把這位老爺的一肚子酸文熏回去了。當下大家說笑一陣,安太太便留親家太太吃過晚飯才去。
話休絮煩。卻說安公子自此一意溫習舊業。金、玉姊妹兩個閒中把清理地畝這樁事商量停妥。便請示明白公婆,先派個張進寶作了個坐莊總辦,派了晉陞、梁材、華忠、戴勤四個分頭丈量地段,派了葉通合算頃畝造具冊檔。又請安老爺親自過去請定張親家老爺照料稽查,凡是這班家人不在行的,都由他指點。張老起初也世故著辭了一辭,怎奈安老爺再三懇求,他又是個誠實人,算了算,也樂得作樁事兒,既幫助了親戚,又不拋荒歲月,便一口應承。他姊妹見人安插妥了,便把東院倒座的東間收拾出來,作了個公所。窗戶上安了兩扇玻璃屜子,凡有家人們回話,都到窗前伺候。他兩個便在臨窗居中安了張桌子,對面坐下,隔窗問話。但有不得明白的,便請張親家老爺進來商辦。一切安置齊備,然後才請過張親家老爺來,並把那班家人傳到公婆跟前,三面交代了一番。
先是安老爺頭兩天已經把這話吩咐過眾人,到這日止冠冕堂皇曉諭了幾句,便說道:「這話我前日都告訴明白你們了,至於這樁事的辦法,我都責承了你兩位大奶奶。」隨又向金、玉姊妹說:「你們再詳詳細細的囑咐他眾人一遍。」兩個人得了公公的話,答應了一聲,何小姐便先開口道:「其實公公既吩咐過了他們,可以不須媳婦們再說。但是既承公婆把家裡這麼一件要緊點兒的事,放心交給媳婦們倆小孩子帶著他們辦,有幾句話自然得交代在頭裡好。」說著,一扭臉,便望著眾人說道:「你們可把我這話聽明白了。」
張進寶先沉著嗓子答應了聲:「-!」何小姐便吩咐道:「張爹,你是第一個平日的不欺主兒不辭辛苦的,不用我們囑咐,我倒要囑咐你不必過於辛苦。為甚麼呢?老爺既派你作個總辦,這個歲數兒,不必天天跟著他們跑,只他眾人撥弄不開的地方,親自到一到,再嘴碎一點兒,精神周到一點兒,就有在裡頭了。到了華忠、戴勤兩個奶公,老爺所以派你們的意思,卻為平日看著你兩個一個耿直、一個勤謹起見,並不是因為一個是大爺的嬤嬤爹,一個是我的嬤嬤爹,必該派出來的;就算為這個,你兩個可比別人更得多加一番小心。講到晉陞、梁材,也是家裡兩三輩子的家人。就是葉通,受老爺、太太的恩典日子淺,主兒的性情,家裡的規矩,想來也該知道。此時你們該是怎麼盡心,怎麼竭力,怎麼別偷懶,怎麼別撒謊,這些散話我都不合你們絮叨。如今得先把這樁事的從那裡下手,從那裡收功,說給你們。
「第一,這樁事,你大家不可先存一個畏難的心。這個樣兒的冷天,主兒地炕手爐的圍著還嫌冷,卻叫你們在漫荒野地丈量地去,豈不顯得不體下情些?然而沒法兒。要不趁這地閒著的時候丈量,轉眼春暖農忙,緊接著青苗在地,就沒了丈量的日子了。限你們明日後日兩天傳齊了那些莊頭,把這話告訴明白了他們,接著就查起來。第二,不可先存一個省事的心。查起來,你們四個人斷不許分開。我豈不知把你們四個分作四路查著省事些?無如這丈量的事斷不是一個人照料得過來的。及至弄不清楚,依然是由著莊頭怎麼說怎麼好,不如不查了。你們查的時候,那怕三五畝地、一兩家佃戶也罷,總是你們四個同著葉通帶著承管的莊頭,眼同著查。從莊頭手裡起佃戶花名,從佃戶名下查畝數,從畝數里頭查租價,歸進來核總。第三,不可存一個含混的心。查的時候,人不許分;查過之後,地可得分。如莊稼地是一項,菜園子是一項,果木莊子是一項,棉花地一是項,葦子地是一項,某項各若干,共若干,查清楚了。這裡頭還得分出個那是良田,那是薄地,那是高岸,那是低窪,將來才分得出收成分數。還得他們指明白了,那是額租地,那是養贍地,那是劃利地。這又為甚麼呢?假如把好地都盡莊頭佃戶佔了,是壞地都算了主人家的額租,這卻使不得。一總查明白了,聽上頭分派。此外,查到盜典出去的地,莊頭佃戶既不屬我家管,可得防他個不服。你們查,這事便得責成給張爹了,先告訴明白他說:『這地我們眼下就要贖的,此時查明白了,日後莊佃一概不動;不然,等贖回來,我家卻要另自派人招佃。』這話講在頭裡,他大約也沒個不服查的理。如果裡頭有個嚼牙的,他也不過是個人罷咧,我又有甚麼見不得他的呢?只管帶來見我。
「你們果真照我這話辦出個眉目來,現在的地是清了底了,出去的地是落了實了,兩下裡一擠,那失謎的也失謎不了了,隱瞞的也隱瞞不住了,這件事可就算大功告成了。此後再要查出個遺漏,可就是你們幾個人的事了。此時你們且打地去。至於將來怎的個撥地,怎的個分段,怎的個招佃,怎的個議租,此時定法不是法,你們再聽老爺、太太的吩咐。方纔這番話,有你們聽不明白的,只管問;有我說的不是的,只管駁。總以家裡的事為重。辦得妥當,莫說老爺、太太還要施恩獎賞,是個臉面;即不然,你們作家人的也同我們作兒女的一樣,替老家兒省心,給主兒出力,都是該的。設或辦得不妥當,那一面兒的話還用我說嗎?你們自然想得出來。到那時候,大家可得原諒我個沒法兒。」眾人齊聲答應,都說:「奴才們各秉天良,盡力的巴結。」
何小姐說完了這話,老爺、太太已經十分歡喜痛快。又見張姑娘從袖裡取出一個經折兒來,送到安老爺跟前,說道:「媳婦兩個還商量著,這話怕家人們一時未必聽得清記得住,所以按著這個辦法給他們開出一個章程來,請公公看。」說著,臉又一紅,笑道:「公公可別笑,這可就是媳婦胡畫拉的,實在不像個字。」安老爺只知他識得幾個字,卻不知他會寫,接過來且不看那章程,先看那字,雖說不得衛夫人「美女簪花格」,卻居然寫得周正勻淨。再看了看那章程,雖沒甚麼大文法兒,粗粗兒也還說明白了,並且不曾寫一個鼓兒詞上的字。
安老爺不禁大樂。
列公,若果然圍著京門子會有老圈地,家裡再娶上一個北村裡的村姑兒、一個南山裡的孤女兒作兒子媳婦,認真都這麼神棍兒似的,倒也是世上一樁怪事。好在我說書的是閒口弄閒舌,你聽書的也是夢中聽夢話,見怪不怪,且自解悶消閒!
卻說安太太見老爺不住的讚那字,生怕又招出一段酸文來,打攪了話岔兒,便說道:「老爺要看著沒甚麼改動的,就交給他們細細兒的看看去罷。」安老爺且不往下交,倒遞給張老爺看,說:「親家你看,卻真難為這兩個小孩子!」張老此時是一肚子的耕種刨鋤,磨礱篩簸,斷想不到叫他看那文法字體。接到手裡,篇兒也沒翻,仍舊遞給安老爺,說道:「親家,我不用瞧,我們倆姑奶奶合我講究了這麼好幾天咧。這麼著好啊,早就該打這主意。一來,親家,咱倆坐下輕易也講不到這上頭;二來,我的嘴又笨,不大管說話。自從我到了你家裡,這麼看著,甚麼都講拿錢買去,世街上可那的這些錢呢?」安太太笑道:「親家老爺,這些東西要不拿錢買去,可從那來呢?」張老道:「噯!親家太太,也怪不得你說這話。
你們都是金枝玉葉,天子腳底下長大了的,可到那兒聽這些去呢?等我說給你老公母倆聽,你只要把這地弄行了,不差甚麼你家裡就有大半子不用買的東西了。」
安老爺聽了,深為詫異。只聽他說道:「將才我們這姑奶奶不說要把這地分出幾項來嗎?就拿這莊稼地說,認真的種上成塊的稻子,你家的大米先省多了。」安老爺笑道:「親家,你這一句話就不知京城吃飯之難了,京裡仗的是南糧。」張老道:「仗南糧?我只問你,你上回帶我逛的那稻田場,那麼一大片,人家怎麼種的?咱們這裡又四面八方守著河,安上他兩盤水車子,還愁車不上水來呀!要不用車,挖了水道,雇上四個長工戽水,也夠使的了。趕到收了稻子,一年喝不了的香稻米粥,還剩若干的稻草喂牲口呢!麥子一熟,吃新鮮面不算外,還帶管不攙假。要拌個碾轉子吃,也不用買。趕到磨出面來,喂牲口的麩子也有了。那豆子、高粱、谷子還用說嗎?再說菜,有的是那麼兩三塊大園子,人要種個嗎兒菜,地就會長個嗎兒菜。除了天天的水菜,到了醃菜,過冬的時候,咱還用整車的買疙瘩白菜,大捆的買王瓜韭菜去作甚麼呀?有了面,有了豆子,有了芝麻,連作醬、磨香油,咱自家也就弄了。再說那果木莊子咧,我看你家這塊地裡大大小小倒有四五個山頭子呢,那山上的果子可就不少。鮮的干的,那件是居家用不著的?又那件子是不得拿錢買的?棉花更不用講了,是說你家爺兒們娘兒們不穿布糙衣裳,這些老媽媽子們哪,小女孩子們哪,往後來倆姑奶奶再都抱了娃子,那不用個幾尺粗布喂?」
張姑娘聽了,悄悄兒合何小姐說道:「說的好好兒的,這又說到二屋裡去了。」兩個正在說著,只聽安太太笑道:「親家說的這話,可真有理。只是你看我家這些人,那是個會紡線織布的?難道就穿這麼一身棉花桃兒嗎?」他道:「怎麼沒人兒會呀?你親家母就會,他詹家大妗子也會,你只問閨女,他說得不會呀?」張姑娘又悄悄兒的道:「索性閨女也來了。」
那張老說得一團高興,也不管他說甚麼,又道:「等著咱多早晚置他兩張機,幾呀紡車子,就算你家這些二奶奶們學不來罷,這些佃戶的娘兒們那個不會?找了他們來,按著短工給他工錢,再給上兩頓小米子鹹菜飯,一頓粥,等織出布來,親家太太,你摟摟算盤看,一匹布管比買的便宜多少!再要講到燒焰兒,遍地都是。山上的干樹枝子,地下的乾草、蘆葦葉子、高粱岔子,那不是燒的?不過親家你們這大戶人家沒這麼作慣,再說也澆裹不了這些東西。如今你不把這地弄行了嗎?將來議租的時候,可就合他們說開了,甚麼是該年終供給咱的,按季供給咱的,按月供給咱的,按天供給咱的,除了他供給咱的東西,余外的都折了租子。你瞧,一天比一天進的錢兒是多了,出的錢兒是少了,你家躺著吃也吃不了了,為甚麼人家說『靠天吃飯,賴天穿衣』呢!那都講拿錢買呢?我沒說嗎?我說話不會耍舌頭,這也是在親家你家,他們底下的夥伴兒們沒個吊猴的。這要有個吊猴的,得了這話,還不夠他們罵我的呢!」
安老夫妻兩個聽了他這段老實話,大合心意,一時覺得這個鄉里親家比那止於年節八盒兒的城裡親家大有用處。便說:「好極了!這也不是一時的事,我們算一總求下親家了。」
安老爺說著,站起來又給他打了一躬。
不想這話張進寶在旁邊聽了,不但不吊猴,他比主人還快活,說道:「奴才還有句糊塗話,咱們家如今既難得娶了這麼兩位大奶奶,又遇著奴才親家老爺肯幫著,老爺、太太可別猶疑,覺得拿著咱們這麼個門子,怎麼學著打起這個小算盤來了?那話別聽他。這是個根本,早該這樣。」安老爺道:「好極了!我正為親家老爺面上有句話交代你們,你先見到這裡,更好。」才待要說,他早聽出老爺的話來,回道:「老爺、太太請放心,奴才沒回過嗎?都是主兒。別講親家老爺還是為咱們的事,再向來親家老爺待奴才們也最恩寬。眾家人有一點兒差錯,老爺惟奴才是問。」安老爺又說了句「很好」,便把那個經折兒交下去,他才帶了大家退下去。
卻說張進寶領了眾人下去,又合他們嘮叨了一番。張親家老爺坐了會子也就告辭,閒中也周旋了大家幾句。過了兩日,便次第的踏勘丈量起來。這話不但不是三五句可了,也不是三兩月可完。他家只覺得忙過殘冬,早到新春;開春之後,才交谷雨,便是麥秋;才過芒種,便是大秋。漸漸的槐花是黃起來,舉子是忙起來了。
這大半年的工夫,公子是除了誦讀之外,每月三六九日的文課,每日一首試帖詩,都是安老爺親自命題批閱。那公子卻也真個足不出戶,目不窺園,日就月將,功夫大進。轉眼間已是八月初旬,場期近矣!這正是:
利用始知耕織好,名成須仗父兄賢。
要知後事何如,下回書交代。
(第三十三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