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私下的那個連長俱樂部裡,連長叫小七,字頭和年頭都靠後,可成才見過他踢營長的屁股。
成長羨慕地說,因為連長很狂,我為這「狂」字又查過字典,得到一段越發不懂的白紙黑字。
連長有很多的私下,他把和全連一百一十七人說話叫做私下,他經常私下說點私話,我一直不懂怎麼有人對著一百多號人吼他的私話,後來有一天,我冷不丁想明白了,像李夢跟稿紙說話,老馬對石頭說話,我們就是他的私下。
連長私下裡論過各連的大名出處:先鋒二連沒皮臉,常勝四連窮吹噓,但凡查查團史,都知道七連才是每戰打頭的常勝連,大功六連最會寒磣自己,因為他們才記過一次集體一等功就叫大功連,可人家七連光集體一等就記了四次。
那鋼七連為什麼不叫大功七連呢?
「四個集體一等功:表示在四次血戰中陣亡超過三分之一,表示四場硬戰中殲敵逾倍甚至二十倍,表示四次大戰中發揮了超越連建制的戰役性作用。」
連長的解釋好像是我們特謙虛,但他那種特不謙虛的謙虛表情,讓大家有了另一種理解,那就是我們特意留給兄弟連隊找寒磣。
我就來了這麼個連。
我來這個連隊的原因,說主要的,因為這是全軍熟人最多的連隊,對我這十九歲的人生而言。
十九歲真是個很容易做錯事的年齡。
鋼七連以前是偵察連,我還被一樂二和當球傳的時候,這個連隊正趴在敵軍成師建制的後方,把一個個大活人從幾十公里的炮火連天裡拖回來。
現在它是裝甲偵察連,那就是說,除了偵察兵技能外,機械化步兵的功夫也得做足做好。
這給了這個連大包圓兒凡事必爭的理由,說實話,鋼七連的爭強好勝已經到了作繭自縛的程度,到最後,往往也就是七連的甲,在和七連的乙自相殘殺。
小七……我是說我們連長就拿這些,一直在給全連砌一道障礙,越砌越高越砌越高,到後來他自己都擔心沒人越得過去了,可照樣是屢屢地有人把自己扔過去。
過了這道障礙的人,就是連長眼裡的紅人,說句不恭的話,你盡可以踢他的屁股,他會回踢,嘻嘻哈哈地一腳回踢,然後板了臉問障礙那邊的人:怎麼還不過來?
這就是鋼七連的方針,別人做不到的七連做得到,七連一個人做得到的全連都做得到。
我確信我永遠踢不到他的屁股,但對很多七連人來說,那是個極有奔頭的目標。
許三多提著行李在連部的過道裡等著。
連部的會議室裡,高城正大著嗓門吼著:不要!沒考慮就不要,考慮過了更加不要!轉了個大半年,他胡漢三倒又殺回來了!我不管他跟團長是什麼關係,言而總之,鋼七連的門對這個兵,永遠是關著的!戰鬥力不是憑個人好惡決定的,我現在就出去跟那個兵說,我讓他哪來的回哪兒去,鋼七連容不下舉手投降的兵!
史今竭力地攔著,說是團長那邊怎麼說。高城說團長那邊沒發言權!他能比我更瞭解我的連隊。我的兵都是我一個一個選的,我這連的勇氣是一個一個激出來的!你知道什麼叫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湯嗎?一顆老鼠屎……
連指導員洪興國從樓道裡進來,問:你為什麼這麼反感這個兵?高城說因為我記憶猶新,你是沒看見,他被自家的坦克嚇得都舉起了雙手,他是投降,你知道嗎?洪興國說既然你有這麼大的反應……話沒說完,高城又把話攔住了,他說你沒法說服我,你指導員同志還是去跟兵多做做說服工作。洪興國說沒人要說服你。我帶他回去,跟團長好好陳述理由。
沒理由。你就跟團長說,咱們不要投降兵。
洪興國剛要出門,史今攔住了,他說指導員您等會。回頭要跟連長說話。高城一眼就看出來了。他說怎麼啦?這兵是你招的,你也知道他是個什麼貨色。
史今卻說:這個兵,給我吧。
高城愣了,雙手交叉在胸,問:什麼理由?
史今說沒理由。我就是想要這個兵,我保證把他帶好。
高城和洪興國不由面面相覷了一陣。
高城有些不可理解,說,他跟你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可我答應過他爹,要把他帶成個像樣的兵。
就這點事?高成有點不信:那七連該開個家長會,好讓你在會上對他爹有個交代。
不是給他爹,我得給他個交代……不!我得給自己一個交代……也不全是……我是覺得,這兵有點意思,他不會對不住咱們七連的。
高城猶豫了很長時間,對史今說:我不相信你這眼力勁。
史今說我知道。
高城說:我在鋼七連從排長干到連長,你是我手下最好的班長,我可以不給團長面子,可我必須給你面子。史今說我知道。高城又猶豫了一會說:那就去領你的兵吧。
就這樣,許三多和史今兩人,在命運中又連在了一起。許三多跟著史今往班裡走時,想起了一個事,問道:班長?新兵連你不是排長嗎?史今說,我跟你說過,到了新兵連都暫提一級,回七連後我就還是班長。許三多說:那我也得叫你班長啦?班長,我在五班也有個班長,我們叫他老馬。史今知道那個老馬,便說:老馬跟我是同年兵。許三多……現在不要說這個。
突然,許三多聽到後面有人在喊他,回頭一看,瞧見成才在七班宿舍裡瞠目結舌坐在著,正跟幾個兵在開班務會。看到成才,許三多頓時樂了。
到底,成才是他的老鄉呀!
史今和許三多一走進班裡,一屋的兵都有些愕然,尤其是班副伍六一,一臉訝然地從桌邊站了起來。咱班來新人了,史今說,這是許三多。白鐵軍,把你的鋪挪一挪。許三多,你住我下鋪,回頭再給你介紹戰友。
伍六一怎麼也摸不著頭腦。
許三多卻挺不知趣地對伍六一笑了笑,說我不叫你班長了,你是班副,班長說到新兵連都升一級。
一看見許三多,伍六一就有些惱火,他說廢話少說,許三多,我們相信整潔的素質和戰鬥力是分不開的,作為最講協同的裝甲兵尤其如此。被褥方面的問題在新兵連就已經說過了……
許三多邊點頭,邊小心翼翼想把屁股貼到自己的床上。伍六一眼睛一瞪,說不準坐床躺床,應該在統一的休息時間休息,被褥要求,整整齊齊,平四方,側八角,蒼蠅飛上去得劈叉,蚊子踩上去也打滑……
許三多忙筆直地站好,看得周圍幾個兵在偷偷發笑。
伍六一說:你仍然沒改掉隨亂插話的臭毛病。你也算進了七連,七連就有你的位置,你用十二號儲物櫃,和班長共用一號書桌,十二號掛鉤是你的,上邊只允許掛軍帽軍裝和武裝帶,要求,不論型號大小,不論長短,必須掛得一般齊……
那怎麼可能?許三多禁不住又多嘴了。
你自己看。伍六一指著掛鉤上的衣服,讓許三多自己看。那些衣服,確實掛得立正一般整齊。伍六一接著告訴他:儲物櫃裡只允許放洗漱衛生用品,軍裝內衣和必要的幾本書籍,書桌上允許擺放五張信紙,一枝筆和兩本以下書籍,大的物件都存放在儲藏室,抽煙必須去室外。衛生值日是輪值,按人頭算後天輪到你,暫時就這麼多,不明白的你可以問我或同班戰友。
那我們五班可不這樣。許三多說。
你現在是鋼七連三班的兵,不應該再做這種比較。許三多忽然笑了,他看見成才悄悄走了進來。成才笑嘻嘻地過來:伍班副,咱們三個是老鄉。伍六一卻半點不給面子:
看起來咱們得弄杯酒好好嘮嘮了?
成才乖覺地遞上煙:伍班副,來根紅河。伍六一不接,說你們班可以在室內抽煙嗎?成才見伍六一這般模樣,無奈收起了煙,說行行,我走。剛轉身,史今走了進來,將給許三多的椅子和馬扎放下:成才,怎麼不跟你老鄉多聊會?成才看了伍六一一眼,沒有回話。史今看見屋裡都有些不自在,便把伍六一叫了出去。
伍班副,出來幫我搬點東西。然後吩咐成才和許三多,你們倆好好聊。
史今覺得伍六一有點過了,一邊走一邊就開口勸他:
你對別的兵都不這樣,幹啥對你這兩老鄉就這樣呢?
伍六一說我就不喜歡我這兩老鄉,一個太精,另一個,太笨。
你呢?你是個尖子沒錯,你就是完人啦?
我就是個寧折不彎的臭毛病……伍六一脖子一挺:鋼七連誰不是這毛病?
你們就是讓連長教的,明知是個毛病還吹成了花,頂著泡屎擱腦袋上臭美。
咋啦?你對連長有意見啊?
沒。可訓練時能這樣,做人可不能這樣。史今望著安靜的大操場,說出自己的想法。
伍六一吁了一口氣:我就納悶他怎麼又能繞回來了?班長,你不知道我乍見他什麼感覺,就好像前邊躲了這一拳,後邊卻著了一悶棍……
你們為什麼就那麼討厭他呢?
不討厭他能行嗎?班長,這兵一來別班可高興了,這樣五班就再冒不了尖啦。連長也真是,幹嘛把這兵派我們班來?史今趕忙搖頭,說不是連長派的,連長想讓他回去,是我給要回來的。伍六一不由錯愕莫名地瞪著他,不知說什麼好。史今說你別這表情。我看著他從老百姓成了兵,看著他長大了點,我就不能不管他。我也說不清怎麼回事,但是我憑了天大面子把他留下,你是我的班副,你就也得給我這面子。
伍六一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成才剛一坐下,就讓許三多猜猜他現在用的什麼槍?一旁的甘小寧揭馬上揭他的老底,說成才,又開始吹了呢?成才不理他,說你用的啥槍?八一槓是不是?那就不叫吹。
有個叫白鐵軍往成才湊過來,說給棵煙。成才沒說什麼就扔了他一根,嘴裡叮囑道:別在屋裡,會害我挨罵。白鐵軍一看生氣了:剛我看到是紅河嘛,怎麼換成建設了?成才不理他,回頭又問許三多,還沒猜呢,我用啥槍?許三多說:是機槍?成才說比機槍輕,比機槍打得遠,你猜是啥?許三多猜不出,成才只好自己說了:是八五式狙擊步槍!我用的子彈都跟他們不一樣,那是專用的狙擊彈……
好像打你那槍裡放出來的就是巡航導彈似的。甘小寧在旁邊又忍不了了。
許三多卻服,他說我沒見過。成才說沒見過是吧?下回打靶就見著了。我打的靶都是專用靶,比他們的小一倍,距離還遠一倍。然後壓低了聲音說:記得上次我跟你說的嗎?我的目標是什麼?從機槍副射手做到狙擊手,現在我的目標已經完成啦。許三多你也做得不錯,從舅舅不痛姥姥不愛的五班來了鋼七連,往下咱們就得好好幹啦。
外面有人喊成才:你小子在哪呢?
成才回頭一望:排長,我在這!
成才急忙連個招呼都沒打,便冒了出去。
白鐵軍看看許三多,說:你老鄉不地道,揣了三盒煙,十塊的紅塔山是給排長連長的,五塊的紅河是給班長班副的,一塊的建設,專門給我們這些戰友。哪個連沒幾個這樣的兵,可七連,就這麼一個。
許三多不明就裡,自己的聲明,我不抽煙。
白鐵軍忿忿地說:我是說你老鄉。
許三多說:他挺好的。
白鐵軍和甘小寧只好暗暗地對了一眼,眼神裡誰都清楚,都在說這許三多,不是自己人。
晚上,寬敞的五班宿舍裡,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肅然,看得出這不是一次一般的集合。班長史今在主持儀式,他說今天我們將為新來的同志舉行歡迎儀式,希望新同志能從這個已經延續了四十年的古老儀式中,明白七連的精神,對於老兵,這個儀式已經經歷過很多次,我希望老兵仍然能從中感到七連的自豪。
許三多在隊列之中,臉上一如往常的溫馴、歡喜,他在想著自我介紹的說詞,暗暗的有些忐忑不安。
列兵許三多,出列!這是伍六一的喊聲。
許三多隨聲站了出來。
大家好。我叫許三多,我是去年才入伍的新兵,我是從紅三連五班調來的,我們五班在草原上。說著拿出了一大堆東西,一樣一樣地擺出來:這是我在草原上給大家撿的礦石,這是銅礦,這是石英礦,這是雲母石……
伍六一一把把許三多的東西搶了過去。
列兵許三多,嚴肅一點!你當你在轉校插班呢?從今天起,你正式成為鋼七連的一員!列兵許三多,立正!手上的石頭扔了!列兵許三多,鋼七連有多少人?
許三多暈暈然執行著伍六一機關鎗似的命令,忘了回答。
五班的士兵們,臉上都出現了許多不屑。
史今的聲音倒有些柔和,問:列兵許三多,鋼七連有多少人?
許三多不知道。他茫然地環顧了一下周圍:一百……一百來人吧?
錯!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人!其中一千一百零四人為國捐軀!許三多,鋼七連建連至今五十一年,番號幾經改變,一共有四千九百五十六人成為鋼七連的一員!
伍六一一字一句地喊道。
列兵許三多,你必須記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鋼七連的士兵!
史今接著喊道:
列兵許三多,有的連因為某位戰鬥英雄而驕傲,有的連因為出了將軍而驕傲,鋼七連的驕傲是軍人中最神聖的一種!鋼七連因為上百次戰役中戰死沙場的英烈而驕傲!
列兵許三多,鋼七連的士兵必須記住那些在五十一年連史中犧牲的前輩,你也應該用最有力的方式,要求鋼七連的任何一員記住我們的先輩!
列兵許三多,抗美援朝時鋼七連幾乎全連陣亡被取消番號,被全連人掩護的三名列兵卻九死一生地歸來。他們帶回一百零七名烈士的遺願在這三個平均年齡十七歲的年青人身上重建鋼七連!從此後鋼七連就永遠和他們的烈士活在一起了!
列兵許三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是活在烈士的希望與榮譽之間的!
列兵許三多,我們是記載著前輩功績的年青部隊,我們也是戰鬥的部隊!
如果說每一聲都是當頭一棒,那許三多早已經昏昏然不知所措了,他茫然地看著史今和伍六一,身子早蜷了下來。
列兵許三多,下面跟我們一起朗誦鋼七連的連歌。最早會唱這首歌的人已經在一次陣地戰中全部陣亡,我們從血與火中間只找到歌詞的手抄本,但是我們希望,你能夠聽到四千九百五十六個兵吼出的歌聲!
伍六一繼續著迎接的儀式。
史今忽然瞧見連長高城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外,知道他有話說,就出去了。
高城在看著七連那兩面交叉的旗幟發愣,幽暗的月光下那兩面旗微微飄舞,似乎有了生命一樣。五班的朗誦聲,他也聽得清楚,看看史今走近,他說話了:我的經驗是,好兵孬兵通常從這個儀式上就看出來了。
史今說:他還不明白,你得給他時間。
高城說:可有血的人,他的血是能被喊出來的。
史今說:他沒我們那麼好鬥。
這一句,高城急了,他說不好鬥來當什麼兵?
史今說:不是每個兵都要像鋼七連這樣的。
高城盯住了史今:那他幹嘛來鋼七連?
史今只好啞住了。
高城說:我對這個兵不抱希望。
晚上,滅燈後上鋪的史今,聽到下鋪許三多的在不住地翻來輾去。
史今探頭看了看,吩咐道:早點休息。明兒早上五點半起床,連裡得為春季演習做加強訓練。許三多呆在床上,不翻了,他借窗外的月光,怔怔看著史今。
我今天表現不好,是不是,班長?許三多突然輕聲問道。
現在不說這個,別打擾大家,別人還得睡。
過了一會,許三多又說:班長,我想家,還想五班,想我爸爸和大哥二哥,還有老馬。
史今生氣了:許三多,我命令你,睡!想想,又說:是你自己要來的,很多人想來這來不了,你在這折騰的時候最好想想,你對不對得住那些想來來不了的人。
班長我知道,這叫機會。
史今說對,這就是機會。
許三多這才慢慢地閉上了眼睛,沒一會兒,他真的睡著了。
然而,史今卻怎麼也睡不著了,輪到他在床上不停地翻動了。
早上,天色昏蒙,一聲哨聲忽然炸響,黑暗中,兵們撲通撲通地跳落地上。等到燈被拉亮時,兵們已經在疊被子了,十幾個人的被子,轉眼成了一塊塊的豆腐塊,實在壯觀。
昏暗的走廊裡,著裝好的士兵,緊張而有條不紊地出去了。
大部分士兵已經在操場上列隊,小聲而清晰的報數聲。
鋪了半個操場的士兵已經集結進幾輛發動機早預熱好的軍用卡車,轉眼拖起煙塵,往外開走了。這其實也只是三兩分鐘內發生的事情。七連這兩個月都在練機械化人車協同,許三多算是趕上了。
擁擠的卡車裡,士兵們都沉默著。風,在往疾馳的車廂裡灌,剛從被子裡爬出來的兵們,下意識地擠在一起取暖,有人利用這寶貴的時間抽上起床後的第一支煙。
透過車廂的縫隙,許三多看著外邊的濛濛星光。
一支煙遞了過來,是成才,問道:昨兒晚上睡得好嗎?
許三多親熱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抽煙。
裝甲兵不抽煙是不可能的。成才湊了過來:擠擠,想多穿件毛衣又怕妨礙衝鋒。咱們訓練煙塵大,叫做每天二兩土,上午吃不夠,下午還得補。你不抽根煙熏熏,肺裡邊見天一股土味。點上?
許三多猶豫再三,還是不抽。旁邊的白鐵軍乘機把煙搶了過去。
車子去的是靶場。所謂靶場,就是一片寬闊的裝甲車輛射擊場,交錯的車轍印,盡頭是灰濛濛的山巒。一排三輛步戰車正在空地上馳騁預熱,射擊場上早輾出了近尺深的浮土,頓時滿天如起了茫然大霧。
對裝甲兵來說,這早算正常了,但許三多卻不停地打著噴啾。
高城一步一個坑,從灰土裡拔出腳來站到隊伍跟前。
立正稍息!今天的主要課目是步兵火力與戰車火力的協同,你們一車連駕駛員十二個人,我眼裡你們可是一桿槍一門炮,總之你們是一個而不是十二個單位,我希望你們能把協同觀念給烙進腦子裡……
起了陣風,一陣子伸手不見五指後,滿連的士兵頓時都落了層土。
灰霧濛濛中,現出幾個人影,當頭的一個是團長,比士兵們絕乾淨不到哪去。
高城一個敬禮,大聲道:報告團長,鋼七連正進行人車協同訓練課目,請團長指示!
團長回了個禮:繼續訓練。
高城接著對部隊喊話:今天風沙大,顯然會給咱們的射擊增加難度。不過我希望大傢伙兒知道為什麼要選擇這樣一個天氣,戰場上能見度多半要比這差得多,咱們又是刀尖子上的偵察連,必須學會不光靠肉眼也靠感覺射擊!那個兵,你捂什麼眼?我還開口說話呢!你以為我吃的土比你少嗎?
那個兵當然就是許三多了。他忙將灰迷了的眼睛睜開,使勁地睞著。
高城瞪了許三多一眼,繼續下命令:解散。上五號車領彈藥,一排射擊準備。
士兵們散開後,高城轉向團長:報告團長,講話完畢,請團長指示。
團長拍拍高城的肩:你就把嘴裡的土吐了吧,還非得都吃下去呀?
高城果然吐了一嘴的土,笑了笑:這滿地土讓車輾多了,到嘴裡都有股柴油味了。
團長把茶缸子遞過去,高城毫不客氣地喝了了口。
您怎麼還喝花茶?得換綠茶,在車裡還不夠上火的?高城說。
你小子什麼都要挑三揀四,聽說對我推薦過去的兵也不滿意?
您也瞧見了,來把土他得捂眼睛,來顆子彈他不得尿褲子?
團長說路遙知馬力,你小子能對我沒大沒小,不也是好幾年才磨出來的?
一輛步戰車突然駛過來停在許三多的面前,許三多看著寬闊的車體剛剛發愣,就聽到了成才的聲音,成才驕傲地說許三多,看看我的槍!成才說著在灰濛濛中舉著一枝纖長的狙擊步槍讓許三多看。許三多正想過去。被伍六一叫住了。
許三多,你跟我過來。
許三多被伍六一帶進了一輛步戰車的後艙門。
你新來的,這段時間會對你從寬要求。可你也得注意學習,比如說車停在這,你就可以練練登車,你不練沒人盯你,可最後做了後進的就是你。
許三多連連點頭。伍六一拉開艙門:練吧。說完讓到了一旁。可許三多剛一上車,又被伍六一叫了下來,他說你這麼上車就上你一個得了,全車都堵在外邊。你以為戰場上跟今天一樣就刮個風?飛的可全是子彈彈片。下來,注意觀察。伍六一把身體蜷成一團,嗖的一聲躍進寬高不過一米二的艙門,順手將艙門帶上,這一切只是一秒內的時間。
拉門!登車!關門!看見了?再體會體會。
許三多學著伍六一的樣子,收一躍,咚地一聲,腦袋撞在了艙門上,雖是戴了鋼盔,也有些暈暈的感覺。伍六一一看就生氣了:登車的要訣是,一個目標,三個注意。一個目標就是車裡你的那個座位,三注個意是注意你的頭注意你的腳還有注意你關門的手。幾十公斤重的鋼門一閘是多大的力量?我親眼見過一個兵,被閘掉了兩手指頭。
許三多一聽就有些害怕,但他還是躥上了車,而後輕手輕腳將門關上。
伍六一還是說不行,他吼了一聲:重來!車裡有人睡覺你怕吵了人是不是?這是打仗!
指導員洪興國這時跑過來,讓伍六一在班裡派兩個報靶兵。伍六一沒有多想,就把許三多給派去了。
一起去的還有白鐵軍。
這是埋在地底近十米深的一道鋼筋水泥工事。
白鐵軍在地上找著一根粉筆頭,在牆上亂寫著。牆上早被人寫了好些字了,其中有一行寫著:「絕情坑主白鐵軍嗚呼於此」。白鐵軍之下,又添了幾個字:「又嗚呼於此」,然後在下面的幾個「正」字上,又加了一槓。
咱們來這幹啥?許三多有點茫然地問道。
幹啥?白鐵軍在「絕情坑主」四個字的下邊,加了一橫,說:做坑主唄。
坑主?什麼叫絕情坑主?
坑,就是這靶坑,它不能叫戰壕,戰壕是打仗的,這玩意它是躲自己家子彈貓在裡邊用的,它只能叫個坑;坑主,你蹲了這坑就是坑主了;絕情就是沒了想頭,你蹲了這坑,聽著腦袋頂上單發、連射、三發點射、急速射打個稀哩嘩啦,車來車往轟轟隆隆,跟你啥關係沒有。你只好數數槍聲炮聲,完事了上去報靶,你只好萬念俱灰,這就叫個絕情。
許三多說:我還是不懂。
不懂沒關係。你好好體會。坐坐,許三多,今兒就是我的坑主,你的副坑主啦。
那以後我就是副坑主啦?
白鐵軍說不不,你很快就能轉正。白鐵軍有心裡在暗暗地算計著,他說許三多,別人不喜歡你,我可喜歡你,因為咱們連一般是老末當坑主,你來了我就不是老末了,我這坑主很快就要撤了。
啥叫老末呀?
白鐵軍不說。
白鐵軍說:你慢慢體會吧。
靶場中上的戰車,轟鳴起來了。車後成班的步兵,在一個響亮的口令之後,如壓進彈匣的成梭子彈,壓了進去。眨眼間,戰車的射擊孔,冒出了一串串火舌,彈道將戰車和它們的目標連成了一線。
靶坑裡的白鐵軍,盤腿坐著,如老僧入定,聽著那些炮彈不停地飛來。
許三多則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槍炮聲和從工事口飄進來的火藥煙霧,讓他感到熱血沸騰。他激動得不時地站起來,但一次次地被白鐵軍喊了下去。他說坐下坐下。做坑主就得坐得住,因為子彈絕不會長了眼睛。
在戰車們的轟擊下,那些活動靶轉眼就被完全的收拾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半埋入式的地下掩體。
下車衝擊!下車衝擊!
車上又傳出了新的口令。
戰車的艙門隨聲打開了,裡面一身火藥味的士兵被放了出來,匍伏著向那些目標接近,戰車上的偽裝煙幕發射了出去,煙幕中火焰噴射器的火光撩開了一個地堡,一發火箭彈飛出撩開了另一個地堡。
先鋒車在山腰上把一個個簡易工事,統統地輾為了平地。
突然,許三多從工事的縫隙裡,看見成才匍伏著從工事前潛伏過去。
成才!成才!
許三多激動得大聲喊道。
前邊的成才當然聽不見,他跳起來躍入壕溝,又沒影了。
別喊了,聽不見。
白鐵軍玩著手中的粉筆頭,他說現在知道啥叫絕情了吧?這就是個被人遺忘的角落。
許三多茫然坐了下來,終算是體會到了。
兩棲就那麼呆著,一直等到報靶,等到有人遠遠地朝這邊喊著:
靶坑裡的,出來吃飯啦!
打飯的時候,史今問道:許三多,有什麼體會?許三多說我啥也沒看見,就聽見響了。史今暗暗地發笑。許三多說,我耳朵裡現在還嗡嗡的響。史今說:明兒跟指導員說說,讓你上車體會體會。猶豫了一下,繼續吩咐道:可下午你還得去。
正說著,忽然聽到高城地大聲地吼著:
起風啦!起風啦!趕緊隱蔽!找車後邊蹲著去!把飯盒揣懷裡!
許三多一看,果然一陣風捲著煙塵,如同一座有形的山脈向他們壓來。許三多端著剛剛打好的飯盒,在灰霧中一下傻了。
高城看見了,忙喊道:你蹲著去!有心沒肺啊?你這飯還能吃嗎?大風過後,高城一看竟是許三多,頓時就來氣了。他說怎麼又是你呢?看了看許三多的飯盒,卻沒有訓他的心思,只說了句:撥掉上面這層,趕緊吃了去!然後走開了。
好在許三多能吃,他扒了扒,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其實,這只是個開張,在後來的日子裡,白鐵軍離開了那個絕情的靶坑,許三多成了惟一的坑主。他經常在登車的時候把一個班的兵都堵在了身後;登了車,他又時常坐錯了位置,弄得別人不知說他才好。輪到他在車內射擊時,別人總是打在靶上,就他,老是打在活動靶的周圍,打是煙塵滾滾的,打得伍六一一臉的慍怒。有時,許三多還暈車,暈得大口大口地吐,吐得旁邊的兵不得不鄙視地看著他,沒有人表示同情。
高城是希望他的兵神經高度緊張的,因為神經緊張時學得更快。可這位主一緊張,大腦便立刻停滯,連長的教訓、指導員的開導、班長的軟硬兼施、副班長的喝斥全不管事,許三多似乎打算就這樣一事無成地渡過他的過渡期。
我實在應該還在五班呆著。
這天,許三多在操場邊上終於把心裡話告訴給了成才。成才對這種話已經不需要用腦子回答了,他告訴許三多,我最不愛聽你說就是這種話。許三多說,我知道我沒出息,可老馬和李夢他們至少還把我當自己人。可這兒……幾乎都不當我是自己人。
成才說:你得爭取當骨幹,做了骨幹,像我吧,那就什麼都好辦了。
許三多說我怎麼可能是骨幹呢?我上車都會吐,昨天給滿車人吐了一身。成才不由也替他感到有點為難,他說這倒也是,你跟我確實不一樣。許三多說是啊,在老家就看出來了,你聰明,我笨。成才很願意聽到這樣的話,他嗨了一聲,嘴裡卻裝著,說:那也不能這麼說,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許三多說可我除了內務還能想辦法合格,別的啥都做不好呀?成才說那你就得處人,你得跟人好好處。許三多也覺得難,他說他們現在都不願意搭理我。成才說你幫他們做事呀!幫他們掃地,幫他們打水,幫他們……許三多說我都做了,可他們不讓,他們說好好練你的去,三班用不著掃地的兵。
這讓成才也頭痛了。他說你怎麼就能混成這樣?
這時甘小寧遠遠的看見了成才,便大聲地問道:你知道那傻瓜在哪兒嗎?他那說的就是許三多。成才不知如何給他回答,他讓他自己看。甘小寧這才看見了許三多,可他卻像沒事一樣。他說許三多,班長讓你馬上回宿舍。
許三多沒說什麼,跳起來就跑開了。
許三多鋪上的被子出了問題了。
許三多剛一進門,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灑了多少水?我說你的內務怎麼整得比老兵還平整,今兒一摸你被子,都濕的,背面都發霉了。你老實說,灑了多少?
……一杯。
他吞吞吐吐地說。
多大一杯?
許三多指了指櫃上的那一個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麼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給他一個巴掌。
就……就這麼睡了。許三多好像無事一樣。
一旁的史今終於說話了,他說許三多,要求你搞好內務,並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體扛,整齊劃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體重不重要?這筆帳你算不算得過來?
許三多說,我怕……伍六一說怕怕怕,你怕什麼?你是鋼七連的兵!為個優秀內務就啥也不顧了,鋼七連需要的可不光是優秀內務!說完,氣得掉頭就走。
……我怕拖班裡的後腿。
史今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溫潤了下來。
他說許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許三多搖著頭,他說我不。史今說別跟我強。我知道你那心思,你不想給班裡拖後腿,這事你急不得的。史今說我招了你,你來了五班,我就得把你照顧好,你知道嗎?
許三多的眼圈一下就紅了。
他說我知道就班長一個人對我好。
史今說許三多,你說這種話是不對的,你應該跟全班每一個人都搞好關係。許三多說,可他們不理我。班長,你就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說話,我二哥幫我打架,你就像我兩個哥合在一塊兒。許三多的聯想讓史今氣得直揮手,他說可我是絕不會幫你打架的,我陪你說話也不是我想陪你說話!你知道嗎?說著他看了看許三多,他發現許三多挺難受的,便改口說好了好了,行,我陪你說話,許三多,你是不是從小就這麼過的?你大哥陪你說話,你二哥幫你打架,你自己什麼事都不解決?
許三多忽然說:我很努力了。
讓史今犯難的是,許三多這個樣子,怎麼辦啊?
演習終於開始了。
一支不見首尾的裝甲部隊,準備了幾個月後,向草原挺進而去。
草原上卻一如往昔,只是路邊突然多了一處簡易的小屋,屋邊還扔了堆干了的羊糞,還有幾頭繫在樁上的山羊。坐在裡邊的,卻是團長和參謀長他們。一個牧民騎摩托車從路邊經過,以為是新來的牧民,停下車,就推門進去。嘴裡還嘟噥著:啥時候蓋的?咋沒人告訴我呢?話剛說守我,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了他的面前。
快走!
士兵輕聲地吩咐道。
牧民不由一愣,正要說什麼,看著空屋中間掀起一塊木板,木板下邊是一個地洞。從地洞裡出來的,便團長、參謀長和幾個參謀。地洞下,全都是發報聲、人聲和發電機的聲音,根本搞不清下邊有多大的空間,藏了多少的人。
團長笑著對那牧民說:老鄉,我們打擾幾天,回頭就走。
牧民一時摸不著頭腦,轉身就踉踉蹌蹌地騎車走了。
團長得意地笑了:成了!能把本地人都瞞過了,我對這次偽裝演習就有點信心了。
參謀長在旁邊警告他:驕兵必敗。你可記得,上邊要求是五十米不見車,二十米不見人,你非改成十米不見車,五米不見人這丟了人可是自己的。
對對對。團長想了想:這就是個破綻,咱這民房偽裝外邊沒個活人也不合理吧?
團長回頭吩咐那兩個哨兵:你倆不是會說本地話嗎?扒了迷彩放羊去!
草地上有塊與周圍環境一體的山丘,貼近了看,草皮下居然有一個黑洞洞的炮口。
這是鋼七連的戰車和人員掩體。史今帶了幾個人正在做最後加固。
許三多湊在旁邊問:班長,你歇會,我來幫你幹。
史今搖頭說許三多,這是個細活,你翻出來草皮色不一樣,從直升機上是能看出來的。
許三多喜歡跟史今呆在一起,他問班長,我最近表現還可以吧?你沒惹禍。
伍六一卻看不順許三多:要真表現就別在這兒煩了!都進入倒計時了,知不知道?許三多喔了一聲,低頭走了。看著許三多的背影,伍六一覺得不可理解,他說這小子怎麼回事?現在就貼上你了?史今還沒回答,前邊的許三多又回頭嚷嚷開了,他說早飯來了,班長,快吃飯吧!
果然是指導員押著送早餐的炊事車來了。
史今只好對伍六一說:班副,你們先去吃,我再墊巴墊巴。
伍六一說:還是墊巴墊巴你那肚子吧。
許三多又回到了跟前,說就是啊班長,你先吃了再……
伍六一不讓他說完,一手就摀住了他的嘴,往炊事車拖去。許三多那一套他聽煩了,聽出了仇恨來了。士兵們簇擁在炊事車,剛剛吃飯,指導員忽然看見通信兵背著電台朝緊急跑來,知道一定有事,趕緊跑了過去,剛與通信兵說了一句什麼,馬上回頭大聲地喝道:
立刻疏散!
嚇得丘地上的士兵頓時炸了窩。
怎麼啦?指導員。有人問道。
偵察直升機提前出來了,這是存心給咱們搞突然襲擊!
史今不覺笑了:那也不用這樣,都準備多少天了?您把這炊事車開走就完了,就它熱源太大。指導員一進頓悟,說對對對。然後吩咐司機:馬上給我開出演習區域!快!
吃不完的東西都隨車帶走,別讓假想敵看出痕跡。史今朝四周的兵們喊道。士兵從來都是無條件服從的,二話不說,就連手上只啃了一半的饅頭,也乖乖地放了回去。史今回頭看見許三多還在炊事車旁磨蹭,又單獨吼了一聲,許三多回頭怪怪地笑了笑,才匆匆跟著跑開。
士兵們剛散入半地下的偽裝掩體,不一會,一架偵察直升機,果然來到了他們的頭頂上。可他們看到的,只是兩個牧民,一個坐在地抽煙,一個正在解褲撒尿。
直升機當然看不出那兩牧民是假的,直直地就往前飛走了,但它沒有飛遠,又狡猾地繞了回來了。畢竟,方圓幾公里,就這小丘是可以讓人不得不注意的。
直升機似乎發現了什麼。
直升機從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幾乎就懸停在了五班的頭頂上。史今許三多和幾個兵在一個偽裝良好的工事裡,咬牙死撐著。許三多一時有點慌了陣腳,但被一旁的史今給死死地盯住了,他讓他不要亂動。
直升機的機輪眼看就要觸地的一瞬間,終於往上抬起了機頭,毫不再猶豫地飛過了山丘,飛到前邊去了。
史今幾個終於睜開了眼。
他小聲地傳達著:沒吹哨就別動。興許這小子能殺個回馬槍。
回馬槍倒是沒有,但一輛越野車轟鳴著突然停在了他們的身邊。
這是誰呀?也不怕暴露?
伍六一的埋怨聲剛剛說出,就聽到了連長高城的聲音,在他們的頭上橫掃而過:
三班的,都給我出來!還藏什麼?讓人給發現啦!
工事裡的幾個人一愣,呼地從高城的腳下鑽了出來,嚇得高城不由退了一步。但他火氣依舊:忙了足足一個星期,你們怎麼幾分鐘就讓人抄出來了?
抄出來了?沒有!史今極力地爭辯著。
你以為人還下來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點標電子地圖上,指揮部一看,實時傳輸,經緯度都對,那就是咱們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來自信,他說別不是碰巧了吧?高城說碰什麼巧?指揮部電話裡說了,紅外成像上明顯的一個熱源!你們的防紅外作業怎麼做的?什麼叫熱輻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兒還揣了壺熱水呢?很會保養啊?
三班沒這號糊塗蛋。連長,別不是師部的紅外成像又換代了?伍六一懊惱地問。
沒換!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圍的兵,喊道:大家原地坐息。誰給棵煙?
伍六一給了他一支,便大口大口地吸著想事。
三班早已一臉的屈辱,只有許三多,卻顯得榮辱不驚,他悄悄湊到史今身邊,說:班長,明兒就拉回去了吧?
史今沒有理他。許三多說:回去就給我爸寫信。史今說許三多,現在別說這個。可許三多的嘴還是停不下來,他說班長剛才沒吃飯,我瞧見了。史今說吃了……對,是沒吃。
這時,許三多悄悄地給史今遞上了兩個雞蛋:我特地留的。史今伸手去接,竟燙得他當即縮手回來。許三多說:我剛在在炊事車上拿的。然後傻傻地看著班長,顯然在等著史今的表揚。史今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趕緊把雞蛋接過來,藏進了懷裡。
但他們兩人還是引起了全班的眼光。
只有高城還要琢磨著怎麼回事。
他說伍六一,你小子剛才偷著抽煙啦?
伍六一說我還放火了呢。這當然是氣話。
得得,算我沒說。
聽高城這麼一說,史今靠了過來:報告連長,熱源找著了。然後從懷裡掏出許三多給的兩個雞蛋說,早上沒吃飯,我揣了兩雞蛋。高城接過雞蛋,眼睛狠狠地盯著史今。
史今說:回營我寫檢查。
你把我當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當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會走路了,上回防紅外作業你連熱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體都有,真覺得你們班長對你好就別靠他擋事,誰幹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報告連長,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們協同觀念挺強的,我再追究也沒意思,你們全班檢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車,許三多卻攔住他,他說連長,雞蛋您別拿走了,我給我們班長帶的,他沒吃早飯呢。
高城瞧他半天,終於明白這位仁兄並非在坦白認錯,而是在牽記著他班長的早飯。他一步衝到許三多的面前,說,我也沒吃早飯。如果咱們這趟能不讓人發現,我不吃明天的飯,不吃後天的飯我三天不吃飯!
許三多好像沒有聽懂,他說:要不您吃一個,給班長留一個?
全連三個星期的作業全部泡湯,我吃不下,你說咋辦?高城的兩隻眼睛簡直在燃燒。
許三多不管,他說那也得吃飯,那不行,那飯得吃……
高城的怒火突然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吼道:
拖出去斃了!
這當然只是一句氣話,可所有的人都嚇呆了。高城自己也愣了。他將雞蛋突然往許三多的手上一拍,就掉頭走了。大家看到,他的身子在氣得微微地發顫。
演習就這樣結束了。
準備回營的時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班,對甘小寧打聽道:聽說你們班讓人揪出來了?甘小寧沒有回答,只是兩眼沒好氣地瞪著他。
士兵們正在忙著上車,有說有笑的,只有701車前的三班,一點沒有高興的心情,一個個沉默著,想盡早鑽進了車裡。
成才只好轉過話題,問許三多呢?
連長把他斃啦!甘小寧說著鑽進了車裡。
成才一愣,但他隨即笑了,他往車艙裡瞧了瞧,看到一車都是苦大仇深的眼睛,成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趕忙走開。
坐在班長位置的史今看看許三多那個空著的座位,對伍六一說:去叫一下他。伍六一沒有理睬,只顧擺著手上的槍。
許三多正蹲在前邊的地上,在無聊地揪著草根,因為沒人叫他,所以沒有勇氣上車。
最後,還是史今喊了他:許三多,快上車。許三多聽了想哭。史今說上車吧,有話回去再說。許三多這才把身子塞到了車上,車裡的人卻像沒瞧見他一樣。
車裡的人,除了史今,都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車子回到營地的路上時,去碰著了老馬幾個。他們是前來尋找他們的戰友許三多的。他們雖然穿著軍裝,但一個個都像土包子一樣。一看見演習的車,老馬就一路走一路地問:
是七連的嗎?
被問到的兵都搖著頭。
認識許三多嗎?上過團報的那個?
回答還是不認識。
最後,老魏乾脆猛然一聲大叫:誰是七連的?!
成才的車正好停在不遠處,車上的士兵隨即應道:
我們是鋼七連的!
聽到這話兒,老馬幾個連忙興高采烈地跑過去。
認識許三多嗎?薛林問。
就是剛去你們連的那個許三多!老馬連忙補充。
一聽到許三多的名字,那個士兵的神情,便古怪地笑了笑。他轉身看看成才,說成才,許三多不是你老鄉嗎?成才顯然是不太想搭碴,嘴裡說對,也算是吧。老馬頓時高興起來,纏住成才不停地問:許三多來了嗎?他在哪輛車上?成才看了看身後的701號車,問道:你找他有什麼事?成才決定不去惹那輛車。老馬說:我們是一個班的,我是他班長,不,我是說,我是他原來的班長……李夢說一天班長,就一輩子都是班長,這要解釋什麼?喂,許三多到底來沒來?
看他們挺熱情的樣子,成才猶豫了。
他……留守,他沒有來。成才說。
我就說嘛,他剛來,這演習沒準不帶他,早聽我的,去團裡一趟好了。老魏說。老馬卻說:這孩子有出息,我尋思他能進步挺快。大哥,你給我帶個信好嗎?薛林說什麼哥不哥的,他比你還小!老馬說:我都要走的人了,你們還跟我嗆!兄弟,你給我帶個信,我這就要退伍了,這一走,這輩子許就見不著了……
成才的心有點軟了:你到底要說什麼?
你讓他得空回來看看,唉,戰鬥部隊,也不能有空……老馬猶豫了。薛林說沒空也得有空!你告他,要走的是老馬!他不能回來也得去送送!哪天走直接上紅三連問指導員!
成才的車,慢慢地往前開去了。
你告訴他,千萬得告訴他!老馬一邊追著成才的車,一邊喊道。
其實,許三多早就從瞄準鏡裡看到了老馬他們,他早已淚眼婆娑。
但一車的兵,仍是誰也不理誰。
鋼七連討厭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