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結……」他說。
忙了半天他解不開它。
她的褲子極瘦且短。使她的腿看去似剝了半截皮的香蕉。束腰的。不是什麼美觀的皮帶,而是一條手指般粗的紅色尼龍繩。兩端兩個絨球兒。結實得足以吊死一個人,甚至一頭大牲口。勒了雙重的結。他已感到毫無辦法。
「他媽的!……」
他嘟噥。很惱火。內心產生了憎恨。一種不明確的憎恨。不知該憎恨某個設計了這類女褲的人,還是該憎恨她——他急切地想要立刻實現蹂躪慾望的女人。抑或褲子本身。
他開始啃那個結。
用牙齒也無濟於事。
他像一隻飢餓的貓,面對的不是魚,不是耗子,不是肉或別的什麼。是蛋。是外殼堅硬的蛋。姑且不論裡邊的東西好吃不好吃,首先是根本就難以達到目的。
她仰望著他。盈盈地,逕自在笑。笑得嫵媚。
她喜歡男人對自己這樣。並且希望,全世界的男人,永遠的,都對自己一個女人這樣。果而如此,她才不管1999年這世界將變成什麼樣子吶!街頭書攤全在賣《1999世界大劫難》這一本外國人寫的書。她買了。看了。絕對地——信。不知她究竟根據什麼認為,即使不信那個外國佬的預言,人們也應該和她一樣推測,反正地球是到了差不多該毀滅的時候了。她才不在乎地球毀滅不毀滅吶!也不怕。想通了一點——趁年輕的漂亮的自己還沒毀滅,趕緊地,不失一切時機尋歡作樂。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嘛!她想。年輕的漂亮的一個自己,不就是一朵好花麼?萬籟俱寂的這一個夜晚,有個傻二小伙兒死乞白賴地纏著被自己所迷所惑所耍弄,不就是人生的一場好遊戲麼?
他以為他是在蹂躪她。只不過隔著層薄薄的衣綢,不算徹底。而她卻更以為她是在蹂躪他。蹂躪他的情慾蹂躪他的心理。一報還一報。否則不是就不好玩了麼?
他瞎忙。滿腦門兒忙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兒。
傷神費勁兒呢傻二——她內心嘲笑他。
那個雙重的結不過是形式上的結。是美飾物。是根本解不開的結。
要脫掉她的褲子,「問題」不在那兒。「關鍵」在後不在前。後面有個小小的按扣兒。只一個。非常隱蔽。扯開,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如果兩個按扣兒這條褲子就不值二百三十多元了。她這麼認為。就是沖這一點買的。
她打定主意不指導他如何才能脫下她的褲子。
「解不開!……」
他不但惱火,甚至憤慨了。
她仍以一種撩撥的眼神兒望著他。她確信善於撩撥的眼神兒會使不性感的女人也性感。正如她確信地球是到了差不多便該毀滅了的時候一樣。為了嫻熟地掌握運用這一種眼神兒的技巧,她經常對鏡苦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功夫不負有心人。達到爐火純青的高超階段之後,她和自認為是正人君子的男人們的理性較量,成績好得不能再好。數搏數勝。豈止數勝,而且速勝。可謂「牛刀初試」,鋒利無比,「削鐵如泥」。
與拳擊場上的情形相反。在被他以一股蠻力抱起粗魯地摜在床上那一刻,她又一次體驗到了勝利者的驕傲,以她臉上的嫵媚充分表達出來。男人覺得她最嫵媚的時刻,正是她內心裡最自豪的時刻,也是她內心裡最鄙視最輕蔑男人的時刻。
她認為這個壓在自己身上的出租汽車司機,浪費了她太大精力佔有了她太多的時間。儘管他為她花了幾百元錢。幾百元錢如今也算一筆錢麼?她覺著得不償失。不合算。
所以她才不指導他如何脫下她的褲子吶!當然她也不會自己脫。並非故作矜持。更不是由於害羞。害羞?——一個虛偽之極的詞兒罷了。自從她第一次以一張舞票和一頓夜宵的代價,將自己半推半就地貸給一個開包子鋪的小鋪主,便不覺得世界上再有什麼值得她害羞的事了。那四十多歲的矮胖男人的老婆,在幾個小伙子的陪同下跟蹤而至,撞開她的房門,將赤裸裸的她和赤裸裸的那個男人,從床上拖到地上,從地上拖到室外。那時她住筒子樓。那一年她十七歲半,初中留了一級,還是沒考上高中……
那女人說這一種懲辦方式叫「曝光」。
被「曝光」過的膠卷難道還怕再被「曝光」麼?
好笑的是那個女人。當眾打了丈夫一耳光,扔給他褲衩,待他剛穿上,竟挽起了他的手臂。走得雄赳赳氣昂昂。一副趾高氣揚旗開得勝的樣子。
從此她覺得自己無所畏懼。就像某些出生入死過的錚錚男子漢無所畏懼。
「解不開!……」
「不要急……慢慢來……」
他的口水將那個僅僅是飾物的雙重的結弄濕了。也將她的綢褲弄濕了一片。
她用一根手指饒有興趣地纏他的一綹頭髮。她覺得他的頭髮質地不錯。柔軟。彷彿品種優良的獅子狗的毛。皮毛店的售貨員管那叫「長麥穗」或「短麥穗」。他的「毛」屬於短的一類。曲捲得挺自然。
她不告訴他那個結其實不是結,不過是結形的飾物,還因為,她覺得,在這種時候,能不能脫下女人的褲子,純粹是男人們自己的事兒。難道賣茶蛋的老太太還應負責教買茶蛋的人怎麼剝蛋皮兒麼?如果他不能脫下她的褲子,證明他笨。他急他的,與她有何相干?
他越不耐煩,她越感到愉快。
嫵媚的她,盈盈地逕自地笑著。頭腦中進行著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思考——薩達姆大叔佔領科威特幹什麼呢?布什老大爺又管這件閒事兒幹什麼呢?表現的哪份子國際責任感呢?管人家的閒事兒人家當然要扣押你們美國佬兒做人質囉!英國法國也跟著湊熱鬧兒,一場國際大戲還沒高潮吶眼瞅著要被「禁演」了!還有那個腦門子上展示地圖的戈爾巴喬夫,竟當起什麼總統來了!奇怪,中國黑龍江省地圖,怎麼被上帝倒著印到蘇聯人腦門上了?不是上帝搞的名堂能是誰搞的呢?
儘是些嚴肅的關於重大時事的思考。
他已開始令她反感了。她臉上的嫵媚,乃是本能。非為取悅於他。甚至連內心嘲笑他的興趣也沒有了。任憑他徒勞無益地進攻那個解不開的結。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國的城市,彷彿平地生長出一片蘑菇似的,繁殖出許多像她這樣的姑娘。不,她們也許從來不曾是姑娘。她們大抵從妙齡少女一下子就變做成熟的女人。她們零售或批發自己,並非被生活所迫,而是被自己所迫。她們與傳統概念的娼妓大有區別。後者即使搖身一變成了貴婦,往往不能忘她們女性經歷的那一段恥辱。而她們即使變成貴婦,心理意向也還是更迷戀於是一個娼妓。這純粹是一種活法的選擇和確定。當我們指出哪一部分中國人活得最愜意、最瀟灑、最輕鬆、最滋潤,簡直就不能昧著良心不將她們包括在內。不論事實上她們活得怎樣,起碼,連她們自己都認為,她們並不辜負人生……
她們恣享人生那種急迫感,猶如在快乾涸見底的河中撲騰的魚。
忽然,她的思考不知又轉向哪一方面去了。她微微欠起身,說:「勞駕,把桌上那本字典遞給我……」
他不怎麼情願地服從了她的命令。接著,他終於暫時放棄了對那個解不開的結的進攻,轉而研究她的上衣。
她翻了一會兒字典,合上,拋到一邊兒,問他:「哎,你說,zuo愛的zuo,究竟是哪個zuo?要說是工作的作,就有點兒不通了。這個字有三種字意——興起、定為、舉行,和愛字連起來,怎麼都讓人覺著有點兒不像話,是不?要說是做木匠活兒的做,有意思——製造或完成,太有意思啦!」
他同樣沒發現她的上衣有什麼扣子。那是一件套頭穿的上衣。領口那兒也有褲子那麼一根尼龍繩。也勒了雙重的結。也解不開。領口護著脖子。他不明白她怎麼穿上的。
「嗨,你他媽的!這是一套什麼鬼衣服!……」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咒罵了。
她彷彿沒聽見。根本不理他。自言自語:「想想咱們中國人,怪可愛的。幹什麼,都玩兒似的。玩深沉,玩思想,玩責任感,玩憂患意識,玩斯文,玩粗野,玩高雅,玩低俗,玩文學,玩音樂,玩電影,玩感情,玩海誓山盟,玩真摯,玩友誼,統起來就是,玩人生,玩現實。也不知是哪個小子,把這『玩』字在中國推廣了的,連人生都是一場玩兒,那愛,不更是玩兒麼?『玩愛』,不是比什麼zuo愛更現代麼?我說,你先歇會兒行不行?沒個眼力見兒,干擾別人思考問題……」
突然她緘口了。她那嫵媚,漸漸過渡成驚愕,定格在臉上。
他手中握了一把刀。就是那把剛才他們切西瓜的牛耳尖刀。由於憤慨,由於憎恨,他的表情顯得挺可怕的。
「你,你想幹什麼?……」
「我想一刀宰了你!」
他咬牙切齒,同時將刀從她頸下探入她上衣內。哧啦一聲,剖開了。像開膛一條案板上的魚。
她感覺到了刀背貼著自己肌膚剖下去的力度。她張大了嘴,駭然了。
他以同樣的手段剖開了她的褲子。
於是她裸露於他眼前。墨綠色的綢質的衣服和褲子,從她身體上滑落在粉色床單上,如同大量的苦膽,從被剖了膛的魚腹中淌出……
「你王八蛋!你得賠我這套衣服!……」她被激怒了。她一向並不在乎男人對她玩粗野。但她著實心疼這套衣服。
他狠狠扇了她一耳光。隨即將刀往桌上一扎,一聲不吭就撲在她身上。
她第一次反抗一個男人對她的攻佔……
然而他雙手扼住她頸子,使她喘不過氣……
他那種凶狠的樣子,彷彿不是要受用她的身體,而是要掐死她。
她的反抗徒勞無益。她第一次體驗到,並非一切「玩愛」的方式,都是她可以鎮定自若地接受的。她也感到了久違的恥辱。在心裡暗暗發誓,一定報復這個王八蛋!……
然而她漸漸窒息了。
沒料到我婉兒這麼個死法——分明的,他是一邊瘋狂地受用她,一邊徹底發洩著對她的一總兒的憎恨。她的報復的決心,消散在窒息的黑暗中……
「好玩兒麼?」
他從容不迫地穿衣服,惡毒地問。
她毫無聲息。
他拍了拍她面頰。她仍無反應。將耳朵貼在她胸上,覺得她心室裡一片寧寂,似乎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了。
她根本不喘氣兒了。
他慌張了……
大雨潑擊著馬路。雨鞭暴虐地抽著停在路邊的出租車。除了雨聲,還是雨聲。整個城市在酣眠。
他將西服翻在頭頂,抻成帷蓋,奔過馬路,衝入車內。衣服濕透了。他脫了它,扔在客座上。啟動前,習慣地朝後望了一眼。
習慣?他媽的他不習慣!不習慣那道將小小的空間隔成兩部分的鋼絲網。一點兒也不習慣!然而他又明白,對出租汽車司機,那的確是一道安全網。他所在的車隊,自從一名女司機被殺死在車內,所有的女司機們全改行了。不久又發生兩起劫車事件,於是男司機們夜晚也不貿然出車了。在夜晚,那道安全網,更加使他們將自己的每一名乘客都想像成歹徒。一把沉重的扳子,就在他屁股底下坐著。隨手可以在一秒鐘內抄起來。用它砸碎一個腦袋比用拳擂碎一個西瓜容易得多。
剛剛弄死別人的人,對於自己可能也會隨時被弄死的戒心和恐懼,肯定增長十倍,如果戒心和恐懼可以用什麼法子度量或計算出來的話。
儘管他確信車內絕無第二個人,還是用右手拿起了扳子,只用左手把握方向盤。他是個駕駛技術高超的司機。他將油門一踩到底。於是那輛「皇冠」,以近一百邁的車速,疾駛而去……
他意識中只有一個字——逃。卻不知究竟該逃往何方。他覺得這城市像一對兒鈸,其實早已將他扣住了。但他還是想逃。一切人,在犯下罪行之後,第一個意識,全都是想逃。包括那些自首了的罪犯。逃是本能。自首是理性。而理性對任何人,都是壓制了下意識才能進行的思維。
車開到一個十字路口,他連猶豫都沒猶豫,便將車拐向左邊的街道。彷彿冥冥之中有什麼主宰、指引著他。駛過一條街。又駛過一條街。又駛過一條街。刮雨器無聲地在眼前刮過來,刮過去。大雨迷濛了車燈的光束。好像上帝認為城市太骯髒了,站在天堂,用救火的高壓水龍對城市進行沖洗。也對這輛疾駛的出租車進行沖洗。馬路兩旁的樹冠,被雨瀑潑得萎縮了,如同一桿桿水中浸泡過的雞毛撣子。在又一個拐彎處,車燈的光束之中出現了阻行的木馬。剎車已來不及。一隻前燈撞在木馬的一端。他眼前的路頓時暗了一半。整個城市也似乎暗了一半。
那是一段被掘土機啃過一遍的路。他不得不減速。車幾次陷住,幾次掙扎而出。通過那一段路,他已精疲力竭。彷彿一直在疾駛的,不是車。幾次陷住幾次掙扎而出的,也不是車。是他自己。他也糊塗了,在逃的,究竟是自己,還是這輛車。車和人,在人的緊張感下,已渾然一體。他覺得自己變成了這輛車的一部分,這輛車也變成了他的一部分。
突然,面前什麼也不存在了。街道、樓、樹、路燈……一切一切,全消失了。透過車窗,車的獨眼於黑暗中照射出一片淒迷的光。不比螢火蟲屁股上的磷光更大些……
完全憑著本能,他將車猛地剎住了。
那時這一輛車,已開上了這一座沿海城市的棧橋。車前輪,距橋盡頭僅幾米!
當他明白車剎住在什麼地方,癱軟了。一隻手從方向盤上垂落,另一隻手卻仍緊攥著扳子。這是一種難以解釋的生理現象。右手,連同右臂,其繃緊的狀態,與他整個人的癱軟狀態,形成反差。他想丟掉扳子,想鬆開手,卻不能夠。那一隻手,那一條手臂,彷彿不是他的了。彷彿是機械的。而機制的關節在哪兒,他不知。
他看到了排山倒海的浪濤和大湧,鋪天蓋地向他壓過來,瞬間吞沒他和車。他恐懼地大叫一聲,幾乎暈過去。其實不過是他的幻象,不過是又一陣雨瀑猛潑在車窗上……
怎麼是這個地方?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逃到這裡。等於逃了半天沒有逃。他甚至懷疑自己不是在現實中,是在夢中。自己弄死了別人,或自己被別人活活釘在棺材裡。誰從小到大沒做過這樣的噩夢呢?因為有了懷疑當僥倖的根據,他稍許鎮定了些。不像別人,在這種時候,捏自己的臉腮,擰自己的耳朵,或咬手指。他不。他吸煙。他認為,一支煙,足以燃盡一場宏大的夢。「劍」牌。在「卡拉OK」買的。他給女服務員一張「工農兵」,女服務員找給他三元四角。他又將一隻手伸進兜裡,那些錢在。每一個細節都是可以回憶起來的。那麼不是夢了。夢是回憶不起細節的。他從沒做過一個那樣的夢。他的神經又緊張了。每一個被弄死的人,其實都對兇手實行了一種報復。除了職業殺手或劊子手,他們因害怕審判而感到的恐懼。那真是沒法兒形容。他的僥倖一下子減少了一半。拿著打火機的手直哆嗦。火苗是橘黃色的。他將氣閥推到最大,火苗忽地躥了兩寸多高。不,不是夢!夢是黑白的。只有現實才是彩色的!電影裡電視裡那些彩色的夢,不論凶夢還是吉夢,都是完全不符合生活的!哪個人做過彩色的夢?打火機的火苗是橘黃色的!不用再捏臉腮、擰耳朵、咬手指了……不用了!你完了你!你成了一個殺人犯了!你逃了半天逃到這條絕路上!這預示你逃也沒意義。無路可逃……他在心裡對自己說,早已淚流滿面……
他沒吸那支煙。
他伏在方向盤上絕望地號啕大哭。
在本市,刑事破案率達到百分之八十七!這是車隊的哥們兒侃大山時講的。那麼也就是說,只有百分之十三的人,犯了罪而逍遙法外。他沒自信將自己劃入百分之十三。這概率太小了啊!要是反過來,他也許還有點兒自信。他媽的公安局這幫王八蛋!圖他媽的什麼那麼認真啊!才百分之十三的機會!這不是存心不給人留希望麼!……
當然他最恨的是她——那個名叫「婉兒」綽號叫「藍妹妹」姓什麼不知道的婊子!他想,她一定是他命裡的剋星。否則,她怎麼會那麼輕易那麼簡單地就使他受到了那麼強烈的迷惑呢?難道今天的事,是他命中注定的麼?
他並不想掐死她。他連掐死她的念頭也沒產生過。他認識她才五天。五天的時間,除了那個解不開的結,他對她再無別的憤慨,不可能形成想掐死她的犯罪動機。沒有犯罪動機。壓根兒沒有!他在心中極力替自己辯護。
那天,在服裝攤前,她買,他看。逛服裝攤是他的業餘愛好。她將一套衣褲往自己身上比試了半天——就是今天她穿的那套鬼穿的有結而無法解開的衣褲——扭頭問他:「怎麼樣?」
平心而論,他毫無被問的心理準備。然而他並沒有一愣。那也值得一愣麼?
「現代極了!」他紳士風度十足地回答。
「真的?」
「真的。」
「那你借我五十元錢吧。我錢不夠,差三十元。」
他感到受寵若驚。
找她的二十元錢,她理所當然地放進了自己的錢夾子。朝他一笑,帶著那套新潮裝,轉身便走,連個謝字也沒說。就像他是她丈夫,或就要是她丈夫了。
走出很遠,她似乎不經意間一回頭,似乎很偶然地發現他跟著她。
「你是跟著我麼?」
她蹙起眉,有幾分奇怪地問。
他當然是在跟著她。他也說不清楚企圖。為了討她對他說一聲照理該說的「謝謝」?有這麼點兒成分在內。但即使她說了,他也還是會跟著她。五十元換「謝謝」兩個字,太貴了呀!他內心巴望得到的回報,要豐厚多了!
在這一天以前,他一直被公認是一個本分的青年。甚至被認為少年老成,本分得過了頭。這個小學校長和中學教師的兒子,在女性面前天生羞澀。她們越漂亮,他越發會羞澀得不知把自己怎麼辦才好。
「不,不是,我……」他語無倫次。
「噢。對了,我還不知你的工作單位呢!」
她彷彿忽然想到這是打算還錢的一個前提。
他趕緊奉送上名片。
她看了看,放入小坤包兒,說:「想讓我給報社寫封感謝信麼?題目是『我遇到了一個雷鋒小兄弟』,怎麼樣?」
她說得極其認真。
「別,千萬別……」
「那就不要跟著我了。」
她嫣然一笑。
他沒再跟她。但若有所失。就那麼眼睜睜望著她翩翩而去。
他覺得被騙、被敲詐、被勒索、被愚弄了。又覺得,倘追上她,問她在什麼單位,家住何處,似難免小氣之嫌,是很讓人恥笑的。起碼自己會瞧不大起自己了。
他想自認倒霉,忘掉這件事兒,卻忘不掉。他不願被別人知道這件事,卻忍不住對幾乎所有車隊的哥們兒都說了。正如一切上當受騙或認為上當受騙的人,大抵忍不住要跟別人叨叨。
「小子,我看你平常也不傻呀!怎麼含在嘴裡了的,還讓她溜了呢?」
「他想做中國最後一個處男,尋找到最後一個處女,上吉尼斯世界大全!」
「別做夢了!實話告訴你吧,中國最後一個處女,據『美國之音』廣播,一小時前主動奉獻了貞操!信不信由你!……」
他們拿他大大地取樂了一番。
他感到蒙受了奇恥大辱。不是因為那些粗俗的話,而是因為自己對女人的缺乏招數……
然而隔日,他接到了她的電話。
她通話的方式很獨特。
不問你是誰誰嗎?
而問是你嗎?
彷彿同時告訴了他,她自己是誰。
奇怪的是,僅僅三個字,他居然聽出了她是誰。他喜歡聽大陸女性裝腔作勢模仿的港味兒。正經的地道的港味兒,他的耳朵倒很排斥。
她告訴他,她在「華僑飯店」,邀他去。
還錢?她沒這麼說。
又聽到她的聲音,心裡哪兒還有錢的概念吶!不過區區五十元。他還沒俗到那麼個份兒上。
他開著車去了。
她已經佔了一個雙人雅座。那一天就已經穿上了那套二百三十多元的墨綠色的綢質衣褲。臉色很鮮潤。紅白相間。該紅的地方紅。該白的地方白。面如新花。那身衣褲,愈襯出臉兒的嬌嬈媚美。在本市,勾眼線的女性已經不太能格外引起男人們的注意了。但塗眼影的女性可還不多。包括在「卡拉OK」和舞廳那種女人們爭妍鬥艷的地方。她那天塗了淡藍眼影。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塗眼影的女人。儘管按照約定俗成的分類,她當然算是個姑娘。但他覺得,她更是女人,是一個女人味兒足得不能再足的女人。面對面瞧著她。他認為女人有一個年齡階段是「姑娘」,簡直多餘。她使他聯想到了花瓣兒一落,直接熟透在枝上的桃子。她那雙塗了淡藍眼影的眼睛,像戴了無框眼鏡的小馬駒兒的眼睛,流溢著絕對無害而且又安詳、又善良、又溫馴的目光。
她那一種目光使他心旌蕩漾。
「隨便些就行了。別點太多,多了吃不了。我這幾天沒食慾。我『倒霉』了。」
她以優雅的姿態將菜單遞給他。
於是,當然的,價格便宜的菜,便都被他的目光一掃而過地忽略了。
她不但有食慾,而且食慾旺盛。倒是他自己,因為光看著秀色可餐的一個她,沒顧上吃什麼。儘管他沒「倒霉」。
吃過飯,她說:「我們算正式認識了,是不是?」
他趕緊點頭。他付了一百多元。
她又說:「今後,有什麼急事兒,給你打個電話,坐你的車該不成什麼問題吧?」
他回答:「沒問題。」
「現在呢?」
「行!」
半小時後他應該去接一個人。
她站了起來:「那麼送我到一個朋友家去。」
於是他開車送她。
在前廳,她說,她得送給她的朋友一件禮物,今天是朋友的生日。
於是她買了一條高級領帶。他付錢。他預想到了錢是必須帶充足的。
她的朋友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看去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男人。她挽著那男人的手臂,扭回頭對他晃晃手,雙雙被賓館的旋轉門旋進去了……
那男人竟沒正眼看他。
然而並沒破壞他愉悅的好心情。他覺得自己已然佔有了她。起碼部分程度地佔有了她。覺得自己和她之間,已然有了一種默契的相當確定的關係。如同蓄幣人和蓄幣偶之間的關係。他想。他塞入的錢越多,正是為了他有一天可以理直氣壯地敲碎「它」。是的,是敲碎。不過,這絕不意味著居心的兇惡。只不過比喻某種痛快……
今天,他也並沒想找她。更準確地說,在他送最後一對兒男女前,甚至並沒想到過她。那一對兒男女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男女。男的是會點兒中國話的外國老頭子。女的很面熟,像在哪兒見過。終於回憶起來,是一部國產錄像片裡的主角,演「地下工作者」的……
車一開他們便卿卿我我。從反光鏡,他將他們的種種行徑看得一清二楚。耳邊一路聽到兩張嘴嗚咂有聲。他有心半路攆他們下車,但講好了的,他們付外匯。他的車隊沒有外匯定額,那可以變通成他個人的一筆小收益。何樂而不為呢?於是他的反感煙消雲散。不再覺得他所見到的情形令人作嘔。他甚至把車開得更穩。彷彿唯恐一次小的顛簸會攪擾了他們似的。他想像那女的就是「藍妹妹」,而那外國老頭子是他自己。他被「他自己」的厚顏無恥,勾引得慾火中燒……
後來他就去找「藍妹妹」。找到了。幸虧找到了。如果找不到,他想,他可能會幹他這種人平常絕沒膽量干的歹事——攔劫女人並進行強姦……
她在舞廳跳舞。一曲終了,他走到她跟前,堅定不移說:「從現在起,你得屬於我。」
「不行。」
她強硬地回答。舞曲又起。她用目光尋找舞伴。舞伴已與一位紅裙女郎翩翩作蝶。
她掃興地聳了聳肩……
在車裡,她問:「到哪兒?」
他說:「到你住的地方。你不是一人住一套房子麼?」
她慍怒地說:「可我還有事!」
他笑笑:「我也有事!」隔一會兒,又說,「我們都先辦主要的事吧!」
「求你,改天怎麼樣?改天我一定賠你許多高興!」
她一副哀求的樣子。他內心騷動不息的慾念,反而更加劇烈。如果她的口氣依然強硬,強硬到底,他也許會考慮考慮。他已在她身上投了資,當然不願鬧僵。但她錯了。誰叫她哀求於他呢?不管她那副哀求的樣子是裝的還是真的,總之她錯了。哀求對於專執一念想在女人身上獲得某種滿足的男人說來,無異於火上澆油。當時他心裡說的話就是——「你錯了,親愛的藍妹妹!」此刻回憶起這些細節,他認為,首先今天是她錯了。這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為她錯了,後果才如此啊!這對她是悲慘。對他也是。
「你已經求過我兩次了。事不過三。現在該我對你說——求你了。」
他是這麼回答的。
她便以一種奇特的眼神兒看他。一路再什麼也沒說。只是不時指點方向……
他彷彿從車窗上又看到了她那雙眼神兒奇特的眼睛。只有眼睛,瞬忽被雨水所朦朧,瞬忽被刮雨器拭清楚。
他彷彿覺得她仍在車裡。
近乎錯亂的神經折磨得他想死……
一踩油門,死便可實行。但他不願淹死在車裡。那一定比直接淹死在海裡痛苦。
於是他打開車門,踏到棧橋上。一小步一小步走到橋邊。海面漆黑一片。像一床大被,鋪開了,專等承接他。他緊閉雙眼,撲通跳下去。
他忘了他會游泳,而且游得不錯。夜間的海涼。他本能地從水中浮出,游起來。一個游泳游得不錯的人,想淹死自己不容易。他像一條大娃娃魚似的爬上了棧橋。冷得渾身哆嗦,趕快又鑽入汽車……
忽然他感到有些不對頭……
航標燈哪兒去了?
離棧橋五百多米遠處,該有航標燈的,就應當在正前方。這兒他太熟悉了。難道壞了,所以不亮?不允許不亮啊!他開了車燈,又一次鑽出車,仔細看。不,不對頭!連燈塔也不見了!而且不止一盞航標燈,是一排航標燈;也不止一架燈塔,是一排燈塔啊!白天開車駛過這裡。它們全在呀!哪去了?都哪兒去了呢?拆除一排燈塔,這麼短的時間內是不太可能的呀!咦……海濱路,不是一條南北路麼?怎麼現在成了東西路呢?……
東、南、西、北……
他重新辨認方向。
毫無疑問,這條南北路,不可思議地變成東西路了!
他將車退下棧橋,沿海濱路緩緩行駛。如果說,這座城市,沿海的一面,算是正面的話——那麼,與鄉鎮和農村毗連的一面,就該算是它的負面。沿海城市不像那些非沿海城市。它們的一面永遠面臨大海。它們只有一個方向與鄉鎮和農村毗連。它們與陸地的關係,好比瓜蒂上的一個瓜。海似乎永遠在覬覦著獲得它們。它們又好比是陸地與海的共同的情人。一方永遠懷抱著它們,而另一方永遠引誘著它們。日日月月年年對它們獻媚或嫉妒得瘋狂暴怒……
現在,他決定要將不可思議弄個明明白白了。因為這關係到他生還是死,投案或畏罪潛逃……
他將車一直開到海濱路盡頭,兜著城市的負面緩行……
他得出的結論是——這一座城市,從陸地上斷裂下來了!如同瓜從蒂上掉了,滾到了海裡!
它四面皆海。
它現在已不屬於陸地了!它投入了海的懷抱……
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然而這又是他所發現的一個明明白白的事實……
顯然,它正在海上漂著。而人們都在沉睡著。好比嬰兒沉睡在搖籃之中……
它的負面,到處呈現著猙獰可怕的情形,令他觸目驚心。斷裂到處造成懸崖陡壁。
這時天已微亮。雨也停了。
他看見一座鐵路橋的橋樑橋基不復存在,鐵軌卻像一截雲梯橫探半空。一幢農民的小宅樓,只剩下一堵牆立在「懸崖」邊上,它的主人或者於驚駭之際留在陸地上了,或者已葬身海底。原先有過的一座化肥廠也沒有了。指示化肥廠方向的路標指著大海……
他聽到了火車的鳴叫。一列火車開來。
他將汽車調了個頭,用汽車的獨眼射向火車頭,以為可以使火車停下。由於天已微亮,汽車燈的光束融合在曦明中,不起任何意義。
他鑽出汽車大喊大叫,當然也沒有任何意義。
情形使他目瞪口呆……
車頭拽著十幾節貨車車廂,彷彿乾渴了一萬多年的一條巨蛇,義無反顧地一頭扎進海裡……
他雙膝一軟,跪在泥淖中。
都他媽這樣了,只有傻瓜才自首……
他卻想。
於是驚恐漸漸消失,臉上竟呈現了一抹笑意。
這時刻東方的海面血紅血紅,太陽像一個潛洗血浴的巨人,想換口氣似的,浮露出了半個腦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