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像受灼的海星,由於緊張縮成一團。
惶恐不安的人們聚集在市委前的廣場,黑鴉鴉一片萬頭攢動。
最先吃驚起來的是那些控制著城市最敏感神經的人們——火車站、飛機場、電視台、電台、長途電話轉接台、電報大樓……
現在已沒有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不明白的只有一點——一小時後,或一天後,他們的命運將會如何?
每個人都感到自己是一艘紙船上的乘客。
他們開始需要上帝。而在這種時候,首腦即上帝。不想是也得是。
他們焦躁地盼望市長出現在某一窗口。
正如風暴將至,羊群攏向牧羊人一樣……
婉兒一覺醒來。回想起昨夜幾乎被那個王八蛋小子掐死,恨得咬牙切齒。滾到床邊,從地上抓起她那套新潮衣褲,越看越氣。她是善於服裝設計和剪裁的。如同唱戲的善於化妝。她對此道的興趣源於希望更美好地包裝自己的銷售心理。商品時代,包裝是廣告形式。而最佳廣告亦是藝術。包裝是商品的一部分。她極為重視這一點,以她那種十分內行的眼光看來,二百三十多元買的新潮衣褲,比她手工再高明的人,現在也只好把它做成兩條內衩,外加幾方小帕了。
「王八蛋,我饒不了你!」
她又在內心裡暗暗發誓。
無論白的黑的,她還沒碰到一個男人,像昨夜那個同胞似的對待她。
她覺得她的身體跟那套新潮衣褲差不多,也被挑了好幾刀,豁成了幾片兒放盡了血似的。那是一種虛脫般的感覺。她情知自己昨晚是被蹂躪得很慘的。但她一點兒也不心疼自己。只心疼那套新潮衣褲。自己不是自己的,自己不過是別人的。包裝得再好也是別人的。替別人包裝罷了。而那套新潮衣褲卻是自己的。自己買的。自己是別人的消費品。它是自己的消費品。餓急了要吃點心的人,你不能要求他太在意點心盒子。她自己買回它急切地想立刻穿在身上欣賞欣賞的時候,不是也毫不在意地將包裝它的塑料袋兒扯破了麼?
這麼一想,她的氣倒消了一半。
可千不該,萬不該,那惡小子不該掐得她昏死過去……
瞧著他也不惡呀。靦靦腆腆的。挺招女孩子逗著玩的呀……也怨自己,把人家逗急了,一時犯起渾來了……
續著那一陣昏死,這一大覺睡得夠長的。省了幾片安眠藥……
「婉兒,婉兒,起了沒有?」
有人拍門。她聽出來了是對門單元的李奶奶。
「沒哪!……」她大聲回答。
「喲,你怎麼不插門啊姑娘?我進來行麼?……」
李奶奶說著,已然將門推開。
「媽的!……」
她又恨起來。替她落了暗鎖,又麻煩他個什麼呢?這要是在他之後,再進來個賊……
意識到自己還赤條條一絲不掛躺在床上,她急忙又將床單兒扯開罩在身上。她不是怕李奶奶見了她的樣子。李奶奶是瞎子。她是怕誰上樓正巧往屋裡瞥一眼。儘管她推銷自己時隨意開價,可被別人白看一眼自己沒穿衣服的身體,她還是覺得是相當吃虧的事兒。
「李奶奶,您進就進來,把門關上……」
李奶奶關上門,不敢貿然往前走,靠門站著,惴惴地說:「婉兒呀,快起吧!快到街上去吧!」
「街上出什麼事了,李奶奶?」
「我不清楚哇。你大哥和你嫂子,一塊兒去上班的,出門沒多久,又一塊兒回來了。我聽你嫂子哭。我聽你大哥訓她:『哭什麼!天塌下來眾人頭頂。必死的時候,也是全市人陪著死,不光你一個人死!』我聽著他的話心驚肉跳,問他,他不告訴我。這不,又和你嫂子一塊兒出去了。把小虎子扔給了我。我坐立不安啊!婉兒呀,就算奶奶求你到街上去打聽打聽,究竟發生了什麼災難,回來給奶奶報個信兒,啊?行不?……」
「行,行,您家去等著吧!」
李奶奶摸索著開門出去了。
她趕緊跳下床,插了門,翻出件連衣裙穿上,匆匆地刷牙洗臉。
不久前,派出所的人召開了居民大會,通告說某某化學研究所丟了兩大瓶氰化鉀。一瓶三公斤。兩瓶六公斤。希望每一個居民提供盜犯的線索……
後來傳說,盜犯給公安局寫了一封匿名信,六公斤氰化鉀,將於三日內全部投放到自來水公司的蓄水池裡……
於是全市掀起搶購的瘋狂。從瓶裝的汽水到大賓館大飯店裡的高檔易拉罐飲料。小商小販趁機大發不義之財。一瓶汽水兩元三元。一聽橙汁十五元。銀行儲蓄所門前排起長隊。人們提取了現金就往冷飲店奔。整箱的啤酒整箱的汽水整箱的「水蜜桃原汁」、「椰子原汁」、「雪碧」、「可樂」什麼的,用自行車往家馱,雇了三輪平板車往家運,甚至動用公車……那些日子家家戶戶不敢擰開水龍頭。家家戶戶吃麵包香腸。大人喝啤酒。小孩子兒喝飲料。男人女人不洗臉。髒得看不過去,就全家集體到海邊洗一次。海濱公園每天早晨和晚上洗臉洗澡的人數以萬計,成為一景……
公安局並沒闢謠。可也沒發出什麼「告全市人民書」通知可以喝自來水。自來水廠周圍軍警密佈,日夜戒備森嚴,倒是真的。
後來又傳說匿名信並非盜犯寫的,而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寫的……
於是許多花光了存款的人聚眾鬧事,在那些大發不義之財的小商小販身上出氣,打得他們頭破血流,折胳膊斷腿。還砸了幾家趁機銷售過期飲料的國營商店……
盜犯究竟逮住沒有,以及他為什麼不盜別的,專盜氰化鉀,至今誰也不知道。
婉兒一邊對著鏡子描眉塗紅嘴唇一邊想,大概在公安局和全市人麻痺之後,那盜犯終於得逞,全市人發覺都已中毒了吧?
可她又感到自己沒有絲毫中毒的跡象。興許是平均了,每個人攤上的含量太少,慢性中毒?以她從電影和電視中獲得的常識,氰化鉀中毒那是立竿見影的啊!
有什麼呀,不就是個死嘛。姑娘我死到臨頭也得打扮漂漂亮亮的。趁這會兒還沒死,再享受一天青春才是真格的!
她對鏡子裡妖媚的自己飛了個洋味兒十足的吻,離開家,從從容容下了樓。
樓前,幾個老女人聚頭聚腦議論什麼,見了她,都挺客氣地跟她打招呼。開放和不開放就是大不一樣。若從前,人們一定歧視她。如今人們非但不歧視她,還對她另眼相看。有時還向她換外匯。有時還善意地說:「要是碰到了個真心實意的,就跟著出去吧!」或者關心地問:「你打算去美國呀,還是想去日本呀?英國男人穩重。法國男人輕浮。千萬別找法國男人!」
就憑這一點,她也打心眼裡擁護開放。但對改革絲毫不感興趣。
街口小飯館的主人,六十多歲的孟祥大爺,立在門口望天,見了她,招呼道:「姑娘,還沒吃早飯吧?我這兒有包好的餛飩,給你下一碗?」
他原是大飯店的一級廚師,前幾年該退休的時候,飯店不放他。也有家合資的飯店打算高薪聘他。他卻十分固執。想留的留不住他。想聘的聘不去他。自己租下了三十多平米一間臨街的門臉兒,擴建修繕一番,開了這個小飯館。他對別人解釋他的想法——當了一輩子師傅。一級也是師傅。想當幾年老闆。飯館不大也算是老闆。老了老了,換個活法,興許活得新鮮,能多活十年八年的。畢竟是大飯店的名廚師,各方各面,熟人多。紅煙護其左,紫氣舒其右。經營得挺紅火。每月納稅後,千多元的進項。買了輛蘇聯進口的「乃茲」小汽車。自己坐的時候有限,一條街上的人辦什麼急事兒,卻差不多都坐過了。給錢,他收下。不給,也不計較。別人說,他買這車,快成一條街的公車了,不如不買。他說,這輛車替我維下了一條街的人緣。死了,有人在世間念我幾句好,我在閻王爺面前也有得意處。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嘛!
婉兒正覺餓得慌,進了飯館。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問:「姑娘,來碗海鮮的呢,還是來碗酸辣的?」
她落了座,說:「來碗酸辣的吧。」
他一邊下餛飩,一邊又問:「姑娘,好幾次,你可是都要酸辣的。是不是……那個……啊?……」
婉兒明白他的意思,嗔道:「您問的什麼呀大爺!我還沒結婚呢,就那個啦?」
他說:「你別生氣。這話,別人問不得,我還問不得?咱們爺倆,誰跟誰?我知道你那顆心,早已經不是中國心啦。不跟人家來真格的,哪個老外肯帶你出去?我是怕你遇到了難事,不好意思求人。著急在心裡……」
婉兒臉紅了,反問:「小紅呢?」
「到市裡去啦!長腿的,不都到市裡去了麼!」
孟祥師傅說著,將餛飩端了上來。
「大爺,發生什麼事啦?」
「怎麼,你一點兒不知道?」
婉兒搖搖頭。
「難怪你今天還有心思打扮這麼漂漂亮亮的!」
「我哪兒打扮呀。我不天天都這樣兒麼!」
孟祥師傅說:「你先吃。吃了這碗餛飩我再告訴你。免得我先告訴了你,你一口也吃不下了。」說罷,又到外面去。又仰臉望天。
婉兒津津有味兒地吃了那碗餛飩,邁出來,說:「我吃完了。」
孟祥師傅拉起她一隻手,將她扯至街心,問:「你左右瞧瞧,咱們這條街,對勁麼?」
街上異常地靜,一個人影見不著。
婉兒左瞧了一陣,右瞧了一陣。左端街口正對著的是郵局。右端街口正對著是一面大廣告牌。寫著——「黑妹黑妹,魅力無窮,人人都愛黑妹!」
婉兒說:「沒什麼不對勁兒的呀!」
孟祥師傅說:「沒什麼不對勁兒的?咱們這條街,原是南北街吧?現在呢,成東西街了不是?你這姑娘,竟還沒覺出點兒不對勁來!」
「是,是成東西街了。這怎麼搞的呀?」婉兒大惑不解。
孟祥師傅兩手握拳,兩拳相對猛地分開:「明白了?」
「不明白。」
她的確不明白。
「還不明白?咱們這城市,斷裂下來了!」
「斷裂下來了?跟哪兒斷裂下來了呀?」
「還能跟哪兒?跟原先連著的陸地唄!」
「那,現在是在哪兒呀?」
「現在麼,往近了說,在海上漂著。往遠了說,在洋上漂著……」
「那,咱們都像在一艘大船上啦?」
「可不麼!」
「那有什麼呀?不是挺好玩兒的嘛!」
「好玩兒?在海裡洋裡,咱腳下的地,就好比是塊土坷垃!你知道什麼時候泡粉了?那一刻就不好玩囉!」
「可您望天有什麼用哇?」
「望天是沒用。我想在天上找塊不動的雲做定標,測測咱們這城市,是不是還在轉。」
「它轉?……」
「不轉,南北街怎麼變成東西街了?」
婉兒的心,已然飛向市內。她好興奮哇!終於有一件值得她密切關注的大事發生了!終於將有一場大刺激來臨了!
她的靈魂裡,早就有一種對於大刺激的渴望蜷伏著了。它日益強烈而且增長迅猛。寄居在她的靈魂裡。它張著貪婪的大嘴,時刻吞掉她對生活對生命的一切熱忱、一切衝動、一切真情,使她的靈魂蒼白而空虛,排泄出相反的骯髒的東西污穢她的靈魂。有時她簡直覺得自己是根本沒有靈魂的。她是根本不需要有靈魂的。既然靈魂裡蜷伏著一種對於大刺激的渴望。其實她始終不太明白她自己。她企盼的不過僅僅是一個日子。一個向一切世人包括她自己亮出生死牌的日子。在這個日子裡看清一切世人原本的真實面貌也看清她自己的真實面貌,在這個日子裡能為自己而引吭高歌——「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哇,莫回呀頭!……」
「姑娘,你怎麼好像……還半信半疑的?……」
孟祥大爺似乎認為她該嚇得面無人色驚得魂飛天外才合乎情理。見她鎮定自若,眸子裡閃耀著奇異的光彩,兩頰泛起興奮的紅暈,難以理解了。
「大爺,我不疑。我信……」
婉兒不禁笑了。
「你還笑!有什麼好笑的?」
老孟祥生氣了。
「大爺我沒笑哇!」
她命令自己的表情立刻嚴肅起來,並且狡辯:「我這張臉,天生面帶三分笑。我也不能整天故意板著個臉,滿臉舊社會的模樣,好像我對現實有多麼多麼不滿似的呀!」
老孟祥哼了一聲,又仰臉望天。
婉兒也仰臉望了望天。天空有好幾朵雲。她也不知他究竟打算選中哪一朵作為定標。它們都像在移動。也許是城市仍在旋轉?她並沒有他那麼固執的心思,非要弄清楚究竟是雲在移動還是地在旋轉。人真是古怪的東西,大難將至,卻要死個明白似的。她對老孟祥也感到無法理解。他那種彷彿古代天文學家般的樣子,使她又想笑,卻不忍笑。他那麼憂患萬端,她可不願招惹這位好老爺子生氣,影響了彼此的關係。
一輛警車鳴著警笛,出現在左端街口,氣急敗壞地衝過來。
她趕緊扯著老孟祥躲到路邊。
警車卻未從他們身旁駛過。它急剎車,發出一聲怪叫,停在離他們不遠的一幢樓前。幾名刑警躍下車,撲進樓。
「唉,這都是徵兆啊!劫數,劫數……」
老孟祥悲天憫人地連連喟歎。彷彿他自己是超乎於劫數之外的,只是同情芸芸眾生而已。
婉兒不由得又發問:「大爺,他們抓誰呀?」
「孫寡婦的兒子。」
「二鐵?他刑滿釋放後,這一向不是挺安分守己的麼?」
她認識二鐵。有天夜裡,一個蒙面者不知用什麼撥開了她的家門,持刀逼著她,強姦了她。他離去後,她守在窗口。當他從窗下溜過那一瞬間,她將她那盆海棠砸了下去,很準地砸在他頭上。把他砸昏了。幾層樓的男人被她喊出,圍住他,從他頭上拽下女人的絲襪,才認出他是二鐵。是那個在同院長大的在「嚴打」時期被判了三年刑剛釋放不久的「鐵子哥」。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人們詛咒他太惡太沒人味兒啦!有女孩子的人家,尤其那些當媽的,主張聯名強烈要求司法部門,這一次判他個十年二十年的,把他發配到遙遠的新疆或青海去……
他躺在地上血流滿面不省人事。
他的母親聞訊趕來,雙膝跪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向人們磕頭如搗蒜。她丈夫早年死於車禍。她只有鐵子一個兒。她守寡十幾年,到了想改嫁個人再嫁卻為時太晚的地步,完完全全是為了她的兒……
婉兒當時竟一點兒也恨不起鐵子來。竟憶起了小時候她常受男孩子們的調戲,而他保護過自己的往事。她甚至後悔不該用花盆砸他。也暗暗責備他——得到她一次,本是不必將女人的絲襪套在頭上弄成怪可怕的樣子的。更不必以刀相逼。何況他是「鐵子哥」。何況,他蹲監獄三年之中,她還常去看望他的寡婦老媽,安慰過她。如果他鄭重其事地對她有所表白,只要不是在她心煩的時候,有什麼不行不可的呢?說不定哪一天她真就被一個外國佬帶走了,從此禍福難料,老死異邦。在這之前,對於中國人,慷慨好施,多給予一個,多給予一次,正是她的一份兒女中國心啊!難道像她這樣的女人,對於某個外國佬,還有義務有責任珍惜自己麼?
鐵子啊鐵子啊!當時她想,那些外國佬兒每次怎麼擺佈我婉兒你是不知道。你甚至也夢想不出。如果你親眼見過一次,像你這樣的男人大概也會鄙視我的。那麼你也就不至於為得到我這樣的女人一次而煞費苦心啦!你犯這一次罪是多麼的不值得呀!我不認為你這是罪行,眾人也認為你這是罪行哇!你瞧你把小事一樁搞得多麼複雜多麼難以收場啊!
她當時竟很可憐他了。尤其可憐他的寡婦老媽。
於是她對眾人說,算啦算啦,一條街住著。咱們這條街又叫仁義街。咱們這條街的人格外看重的又是仁義二字。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算啦算啦!何況他也沒把她怎麼樣兒。他壓根兒就沒對她這個人存什麼歹念。他不過想偷點兒什麼東西罷了。還沒偷成。他沒工作。每天吃的花的,是他寡婦老媽的那一份兒微薄的退休金,一時又動了偷竊之念也情有可原……
她對眾人說著的當兒,他已緩過來了。一緩過來,開始呻吟了。並且,哭了。
他的寡婦老媽,扶起他,命他一併跪下,一併給她磕頭。給眾人磕頭。
她問他:「二鐵,你是不是就想偷我點兒東西呀?」
他只磕頭。不回答。
她問了他幾番,他口中才擠出一個「是」字。
「大伙說得對。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一條街上誰歧視過你?大人孩子,誰也沒有。你家門口作案,大伙能不生你氣麼?你愧不愧呀?……」
她又對他說了幾句教誨的話。並非真是為了教誨他。而是為了平息眾怒。三年徒刑,監獄沒把他教育過來,她幾句話就能使他立地成佛了麼?她有這點兒自知之明。
於是眾人主張扭送他的決心皆動搖了……
於是眾人對他和他寡婦老媽惻隱起來……
於是始終默默看著事態發展的孟祥老漢,吩咐兒子開來了小汽車……
於是眾人相幫著將血流滿面的二鐵塞入車裡……
於是他被送往醫院……
她還奔回家一次,回來後悄悄塞給孟祥老漢女婿幾張百元大鈔……
誰都沒注意到。
然而老孟祥注意到了。
眾人散盡,她將哭哭啼啼羞恥難言的鐵子媽送回了家。
當她獨自走在路上被老孟祥攔住了。
「姑娘,我對你說句話。」
她就站下聽。
「今天……這個……」
老孟祥將大拇指豎在她面前。
她以為他說反話,弦外有音,正欲回敬他一句刻薄之詞(那她有的是,對誰都大方),卻不料他拍拍她肩,又說:「二鐵那渾小子不是個東西!那樣的兒子當初還莫如按尿盆裡溺死!可孫寡婦太可憐啊!人麼,到什麼時候,也得講慈悲,也得有惻隱之心。沒點兒惻隱之心,不是人。大爺今天服氣你。往後,有用得著你孟大爺的地方,你只管開口。你大爺若推三拒四,你大爺不算孟嘗君的後人!……」
老孟祥說完,轉身便走。挺直著腰,倒背著手,邁著京戲舞台上好漢豪傑那種穩重的方步,走得很是軒昂。
從那一天起,他見了她總是主動打招呼。
……
老孟祥望著警車,良久才回答婉兒的話:「一小時前,鐵子把韓俊生給殺了!」
「他……為什麼?!……」
這件事,對婉兒的震動,比這座城市此刻是不是仍在旋轉,今天下午還存在不存在猛烈一百倍!
她呆了。
「大爺在這條街活了五六十年,就我所知,自打有這條街,這條街從沒發生過命案。今天卻發生了……不是徵兆是什麼呢?是什麼呢?是什麼呢?……」
老孟祥彷彿在向誰發問,希望有誰能回答他。又彷彿在問自己,希望由自己來回答,而自己並不想回答。
「大爺,二鐵他究竟為什麼?……」
「唉,他今天非殺人不可,是他命裡的劫數。也是孫寡婦命裡的劫數哇!這叫在劫難逃。咱們這座城市也一樣,在劫難逃。他刑滿後,不是老疑心當年韓俊生告發的他麼?根本不關人家的事。人家沒告發過他。當然,判他三年刑,他感到委屈。可話又說回來,誰叫他整天跟市裡的那些個小流氓混在一起不幹好事呢?多少人勸他,如今工作也由街道安排了,別再惹是生非了,該讓他那寡婦老媽省點兒心了。我也勸過他。可他裝聽進去了。其實把大伙的好心全當驢肝肺,還是恨人家韓俊生。到底他用鐵掀把人家劈了……頭都鏟掉了……唉,唉,細說不得。太慘,太慘了啊!還舞著鐵掀嚷嚷——今天大仇不報,就晚了。全市人都活不到天黑,絕不能想報仇也報不成了,倒便宜了姓韓的。還哈哈大笑……多少人證明過,連派出所也證明過,不關人家韓俊生什麼事,他不信哇!他就信他的胡疑亂猜哇!人家死得多冤枉呀!……」
這時,婉兒看見,雙手銬於身前的殺人犯,被幾名刑警押出樓,押上了警車。
「你們都得死!你們都得死!都死!都死!統統死光!統統死絕!你們都得和我一個下場!你們活過今天也活不過明天去!這座城市完蛋啦!哈哈完蛋啦!……」
二鐵的號叫十分可怖。充滿了對一切人的深仇大恨。是的,那是一種對一切人的深仇大恨。使婉兒相信,如果他做得到,他肯定會守著一口大油鍋,把所有的人都一個個倒提著,順進鼎沸的油裡炸,炸得焦黃酥脆的,大吃特吃。炸一批,吃一批。永遠吃不飽,永遠炸下去,永遠吃下去……
她無法理解他的仇恨。
她和他不一樣,她只是不信任別人。可並不仇恨別人。即使是不信任,她也常常無法做到。更多的時候,她是說服自己,別信任何人,而往往還是信任了,還是受騙了。即使在受騙之後,也不仇恨別人,只懊惱自己。即使對某人產生了仇恨,也持久不了。就好比煙不能越吸越長、酒不能越喝越多。即使她發誓報復,那也不過就是自己對自己發誓而已,永遠不會成為行動。依她想來,鐵子倒是應該感激許多人才對。不管他與現實如何抵牾,他還是沒理由不感激那些非但不歧視不輕蔑他,反而真心實意地關心過他幫助過他的人……
她不由得捂耳朵。他的號叫使她毛骨悚然。如果他已經瘋了,他的號叫也許並不會使她感到有多麼可怖。然而,分明的,他沒瘋。瘋子是不會埋藏仇恨的。瘋子行兇也是絕不會考慮後果的。他卻考慮了——所以他的行兇才選擇於今天早晨。他大概以為法律根本來不及對他進行宣判,所以他的號叫之聲中才有那麼巨大的快感……
她從前並不曾憎惡過他。甚至,在她遭到他的強姦之後,她也不曾憎惡過他。但此時此刻,她憎惡他就像憎惡某些男人藏污納垢的生殖器。聯想到那東西,她彷彿覺得,那一個夜晚,他其實是將他對一切人的仇恨射入到她的子宮裡了。是的,是的,那一個夜晚,那種事,對他也無異於復仇吧?既然他仇恨一切人,他對女人怎會例外呢?他未必不想殺死她,那一個夜晚,只不過他想殺她時,手中無刀罷了。在他恣肆宣淫之時,她趁機將他掖在枕下的刀抽出,從窗口拋到外邊去了。此刻她清楚地回憶起來,他從她身上滿足地翻滾下去的時候,他的手曾在枕下一摸……他發出快感的呻吟之時,透過薄薄的女人的絲襪,也能看出他臉上呈現著一種邪獰的仇恨……
婉兒後悔沒用花盆把他砸死。
也後悔她對他的惻隱。
她一陣噁心,差點兒吐出一口什麼。立刻用手絹摀住嘴。
老孟祥說:「我知道你這會兒是怎麼想的。」
「互相殺吧!互相砍吧!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哇!沒仇沒冤的,看誰不順眼,一刀捅了誰!哥兒們,爺兒們,不捅白不捅哇!看哪個小妞好看,扒光衣服,大馬路中央幹了她呀!不干白不干哇!無法無天的時候到了!都怕個屌呀!……」
殺人犯不知怎麼又從車上跳下來了,繼續蹦著號叫。以亢奮到頂點的最無恥的話,對跟著擁出樓的一些人煽動著。
兩個刑警也從車上跳下來了。其中一個對準殺人犯的後腦,高高舉起警棍,狠狠一棍。
號叫聲戛然而止。殺人犯連晃也沒晃一下就倒在地上了。
兩個刑警,一個搬他的頭,一個提他的雙腳,將他蕩了幾蕩,往車上甩。他的頭磕在車後門上,第一次沒成功,他落地了。兩個刑警,像第一次一樣,進行第二次。第二次也沒成功。還是因為頭磕在車後門上。第三次才成功了。
警車尚未離去。街另一端又開來一輛白色的車。
老孟祥說:「韓俊生他老婆,瘋了……」
街道太窄,兩車司機,互不相讓,爭吵。
人們站在樓根底下,默默圍觀。
「唉,唉,還吵,還吵,中國人啊!……」
老孟祥嘟噥著,過去勸:「同志們,同志們,今天,啊,我也不說了!兩輛車,都不是一般的車,這時候還能開來,就夠意思的啦!別吵,別吵……」
兩個刑警認識他。給他面子。警車倒退著駛出了這街。
於是精神病院的車才開至樓前停住。幾個穿白大褂的男女,匆匆入樓,片刻,好幾雙手舉出一個女人。那女人倒是也不號,也不叫。雙手垂著,一動不動。彷彿一具石膏像。口中唸唸有詞反覆說一句話:「你有刀,我家也有刀……」最後出來的男人,領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兒,抱著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
圍觀的人中,有人指點著悄悄說:「那是韓俊生他弟弟。精神病院的副院長。以前常來他哥家串門。沒這種關係,今天精神病院還能接收瘋子?……」
立刻有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今天……哎,今天是星期幾?」
精神病院的車也開走了。
那瘋了的女人的話,卻似乎仍響在每個人耳畔:「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你有刀,我家也有刀……」
鐵子的號叫,卻似乎仍在空中迴盪:「互相殺吧!互相砍吧!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哇!看誰不順眼,一刀捅了誰!不捅白不捅哇!……」
「鴿子樓」的男人和女人們,你望我,我瞧你。每人的眼中,都增加了另一種恐懼。一種剛才還不曾表現出的恐懼。一種對他人的恐懼。彷彿,在彼此眼裡,熟悉了十幾年幾十年的他人之面孔,一時都變得猙獰可怖起來了。彷彿,每個人都會突然亮出件利器,凶兇惡惡向自己砍殺似的……
「看,看,海鷗!海鷗!……」許許多多許許多多海鷗,成千上萬隻海鷗,大雷雨前的蔽天烏雲似的,不知何時籠罩於城市上空。它們響亮地叫著,如同鬧蝗災的情形一般,來勢洶湧幾乎完全佔領了人們所能仰望得到的那一部分天空。
然而人們很快就不望這一城市中的奇觀了。
人們的目光又投射向身旁的他人。似乎都表明著一種不言而喻的防範和警告——不許犯我!彷彿只要稍微疏忽了對他人的一舉一動的密切注視,他們內心裡那一種正在擴散著的恐懼,就會被自己的鮮血和腦漿塗染成慘怖可怕的現實……
海鷗們的叫聲,越來越響亮了。飛翔和俯衝的高度,越來越低了。一些羽毛,從空中悠悠地飄落。
突然,從六層樓的一個窗口猝摜下一件物體。
有什麼東西,濺到了幾個人臉上。
那物體就落在離人們不遠的地方。那是一個女人。面朝下。頭被堅硬的水泥撞擊得散碎了。長髮看去就好像掉在地上的假髮套。
一個少婦尖叫一聲,率先遁入樓裡。
人們頃刻逃竄而盡。
這條街上,霎時只剩下了一老一少二人。
海鷗成群成群地降落,佔領了一座樓頂。又佔領了一座樓頂。一隻,兩隻,三隻,一隻接一隻,竟直接降落在街上,無所畏懼地踱來踱去……
婉兒望著那個從樓上墜下的女人,更準確地說,那具女屍,低聲說:「是鐵子他媽……」
老孟祥點了一下頭:「是……」
「她完了……」婉兒已渾身發抖。
「完了……」
老孟祥表示同意。
婉兒只想趕快離開這條街,到市裡去。和成千上萬的人在一起。如同那些響亮地叫著的海鷗們成千上萬隻在一起。此時此刻。這條街使她感到可怕。而不是這一座城市。這條街上的人們也使她感到可怕。他們彼此間的恐懼心理嚴重地影響了她。他們為什麼不擁向市裡去呢?她不明白。難道和更多的人在一起,他們的恐懼則便更大麼?這座城市絕不會有成千上萬個鐵子呀!雖然幾乎每天都有行兇事件發生。而這條叫仁義街的街道,卻未必沒有第二個鐵子仍隱蔽在什麼地方,磨刀霍霍,伺機殺人,為了圖一時的報復的快感。或僅僅因瞧著誰不順眼。儘管老孟祥說這條街上此前從未發生過殺人命案。儘管這條街上的人們一向誰也不輕易得罪誰。她甚至懷疑,鐵子殺韓俊生,不見得是由於報復心理的驅使。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早就想殺一個人。而韓俊生老實且膽小如鼠。屬於那種被殺時只會求饒絕不會進行反抗之人。殺起來順利。報復不過是他的借口。人若產生殺人之念,首先得說服自己,徵得自己的同意。有了一個借口,哪怕是一個自己臆造的借口,便似乎有了一個殺的理由,殺時不至於猶豫不至於想殺不敢殺,或下不去手……
「大爺,我……我走了……」她忐忑地說。
「走吧。姑娘,你快走吧。記住,要在人多的地方呆。這種時候,人多的地方才安全啊!……」
老孟祥由衷地叮囑。
「大爺,我……我……可能不再回這條街上來了……」
「別回來了。姑娘……別回來了……誰知這條街,過會兒還在不在了呢……」
老孟祥苦笑了。
她朝孫寡婦的屍體看了一眼。
老孟祥說:「有我呢。我不到市裡去,和他們的想法不一樣。他們是捨棄不了他們的家。我麼,捨棄不了這條街。總覺得,我若死在別人後頭,也許可以為先死的人盡點兒什麼義務……」
她打開小坤包兒,翻了翻,說:「大爺,那碗餛飩,我……我沒零錢……要不您先給我記上賬吧!興許這一切,不過一場虛驚。最終什麼可怕的事也不會發生……」
老孟祥又笑了。這一次笑得頗樂觀。
他說:「好。大爺就給你記上賬。算我替你,在我的賬簿子上,存一份兒希望吧。」
婉兒神色淒淒哀哀的,欲走不走,又想起件事:「大爺,還得拜託你,給我對門的孫奶奶,轉告個明白話……」
「哪個孫奶奶?」
「就是住我對門那個。雙目失明那個……」
「她呀,轉告什麼?」
「她什麼都不知道。擔驚受怕的……」
「是這樣啊!不轉告也罷。」
「不轉告也罷?」
「不轉告也罷。」
老孟祥回答得很有主見。很決斷。
婉兒便不再說什麼。卻仍不走。她覺得,自己彷彿欠這條街些什麼似的。如果不在走前,償還清楚,作個徹底的了結,日後必負內疚。她那種心情,好比將同丈夫去辦離婚手續的女人。在劃分財產的時候,寧願顯得大度。在剪斷夫妻關係之前,對丈夫並非已無絲毫溫情可言。她的目光,眷戀地望向她住過的那幢樓。望向屬於她的那一個窗口。窗子敞開著。窗台上落了幾隻海鷗。它們在她的注視之下。一隻接一隻,從容不迫地蹦入室內,佔領了她的房間。那情形如同幾名慣於出生入死的偵察兵,從容不迫地佔領了沒設崗的敵軍指揮部,儼然成了主人。婉兒想像得出它們怎樣撲著翅膀,躍上桌子,躍上床,躍上梳妝架,為所欲為,無處不遺屎。更多的海鷗被同類的大膽妄為所鼓舞,紛紛俯衝向這個窗口。比同類更肆無忌憚,甚至不屑於在窗台落落腳。直接飛入室內。彷彿她的房間裡有一股強大的吸力,將它們不可抗拒地往裡吸。
婉兒對她的房間的確非常眷戀。那畢竟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停泊地。屬於自己別人不可擅自闖入的碼頭。她明白,當她轉過身去,它便不再屬於自己。她便成了一條沒有停泊地沒有碼頭可靠的船——在這座危機四伏處處籠罩著惶恐不安的城市裡。正如這座城市在時時可能造成濤淵浪谷的海面之上沒有目標也沒有航線可循地漂移……
「你先別走,我有東西送給你!」
老孟祥忽然想起了什麼,三步並作兩步向他的飯館走去。
屋頂上,懸掛營業幌子的高竿橫木上,也落滿了海鷗。它們看去都很強健。它們響亮地叫著。叫聲裡有一種巨大的憤怒和狂暴的警告意味兒,紛紛向老孟祥進攻,將他阻止在飯館門外,不允許他邁入。彷彿他是一個強盜。而它們是飯館的衛士。它們的進攻相當無畏而且兇猛。
這些海鷗,這些追隨著漂移的城市,從內陸海遠征到大洋上的海鷗,一廂情願地將這座城市當成了一座島嶼。它們同仇敵愾,企圖佔領整個「島嶼」。如果它們不能佔領它,它們就只有佔領天空了。而佔領天空須不停地扇動翅膀。它們都已精疲力竭。在它們所俯瞰的洋面上,除了這座「島嶼」,四周水天相連,沒有另外的落腳之地。甚至,連一艘可以追隨,可以暫時在桅桿上歇息的艦隻的影子也沒有。它們不認為追隨這座城市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它們認為是一個陰謀。是一個騙局,是被誘而上當的。它們不打算和這座城市裡的人和平共處。它們不信任人。它們斷定人不可能不傷害它們。它們是不知來自何方的洋上「遊走部落」。
「滾開!滾開!……」
老孟祥揮舞著胳膊,招架著抵擋著它們的進攻。
他的謝了頂的光頭,被啄出了血。
他憤怒了。
他的手在揮舞之中竟抓住了一隻海鷗。他把它狠狠地摔在地上。摔死了。
又抓住一隻,又摔死了。
接連抓住幾隻並且全都摔死,海鷗們的進攻之勢才敗退,老孟祥才得以趁機進入飯館。
婉兒不敢去到飯館門口等他。唯恐再次激怒那些海鷗。
不一會兒,老孟祥懷抱著什麼從飯館裡跑了出來,跑到她跟前。
「這個,你帶上。」他將一個旅行背兜幫她背在身上。
他光頭上的血淌到他臉上。他抹了一把臉,看看手,催促婉兒:「快走!快走!兜裡有救生圈,小紅留給我以防萬一的。也許,用得上……」
「大爺,我不……」
婉兒縮著雙肩,想使旅行背兜從身上褪落下來。
「你這姑娘,不聽話我揍你啦!」
老孟祥吼起來,重幫她背好。又說:「用得上,你將來別忘念大爺一個好就是了。用不上,算大爺送你空人情……」
婉兒哭了。不由得,她想跪下去給他磕個頭……
「快別這樣!」老孟祥扶住她,沒容她跪下。他叮嚀:「大爺給你這個兜子,比你裝錢的那個小包包,可重要得多!當心別被騙去,偷去,搶去!什麼情況下了啊,還只帶著錢!要是能見著小紅,對她說,別擔心我!別回來!顧她自己吧!……」
進攻過他的那些海鷗,飛了過來,不停地叫,在他們頭頂威脅地盤旋。
「走!……」
老孟祥雙手把婉兒一推。婉兒心腸一硬,抽泣著跑了。
海鷗的叫聲,在她聽來,如同一陣高過一陣的勝利的歡呼……
她一口氣跑到街口才站住。
她反身一望,魂飛魄散——只見老孟祥抱著頭,在街上跌跌撞撞,不知往哪兒逃。分明的,他的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了。更多更多的海鷗,比剛才更兇猛地向他進攻著,進攻著。他已經根本喪失了招架一下抵禦一下的能力。眼睜睜地,她望見他,終於倒下了。海鷗們仍不肯放過他。落在他身上,繼續啄他。這一群啄夠了飛起,那一群落下接著啄。它們的勝利的歡呼響徹天空……
更令她魂飛魄散的情形緊接著發生了——街道從中段裂開了。裂縫左右橫著伸延,撕開一幢幢樓房,撕開一個個院子,撕開一切……
城市的又一部分斷裂了!
飯館的幌子卻依然高懸未倒,像一面旗。斷裂的一部分城市,像從巨艦舷上漸漸放下的小艇。緩緩地,斷裂終於徹底,終於形成脫離。一幢幢被撕開的樓房裡,各式各樣的傢俱——組合櫃、寫字檯、沙發、床、電視機、洗衣機、冰箱……以及看不清辨不明的小東小西,和人——或穿長或服短的男人女人孩子,接二連三地掉出來,掉下去。物體和人彷彿被城市的斷裂現象吸入了地獄……
當飯館的幌子遠去之時,當兩部分城市之間出現了水面之時,一些人從被撕開的樓中和院子裡奔逃出來,他們拚命跑向邊緣地帶,朝城市的主體揮手喊叫。如同被遺棄在蠻荒曠野的乘客。
婉兒雖然聽不清他們究竟喊叫些什麼。但是身臨其境般地體會到了他們的絕望。
斷裂而去的那一部分城市吸引了一群海鷗。它們的叫聲蓋住了人喊。它們的叫聲裡充滿了憤怒。不知它們是憤怒於它們的「島嶼」的又一番無可奈何的斷裂,還是憤怒於失態的人。它們向那些人展開了進攻。它們的進攻看去有部署而且有戰略。它們從空中輪番進攻。人群在地上忽東忽西倉皇四竄。海鷗以它們凌厲的閃電般迅速使人根本來不及躲避的進攻,陰險地將人驅趕向海裡。並絕不允許落水之人再游向那地岸。他們迫不得已,捨近求遠,向城市的主體游來,而不會游泳的人,直接沉入水中。沉得像石頭一樣快……
又一群海鷗起飛,在兩地之間的海面上,狙擊著游泳的人。那彷彿是一場海鷗們的飛翔表演。它們互相比賽特技似的,在一種娛樂般的角逐般的無情行為中,以優美的高超的進攻,頃刻將浮於海面的人們殲滅得無影無蹤。
海面寂靜了。
寂靜而溫柔。
那遠去的城市的一部分殘骸之上,再也沒有什麼活物出現了。
婉兒確信,實際上肯定是再也沒有什麼活物存在了。
飯館的幌子,悠來蕩去的。如同一隻招擺的手,向什麼依依地告別。
婉兒以一種超常的鎮定控制自己,才沒癱軟在地。
她明智地轉過了身去。
她想跑起來,兩腿卻連邁動都變得機械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市內……
天塌下來眾頭頂著——這句話的最徹底的意思乃是,如果一塊兒死,死有什麼可怕的?同時是,如果我死了而別人僥倖活下去,公正體現在哪裡?
聚集在城市腹地的形形色色的人們,正是由於本能向他們所認為的公正靠攏。他們對這座城市的命運也是對他們自己的命運的關切之心,大致剖析起來有三個層面——災難是否真的不可避免?災難一旦降臨,是否真的誰也活不成?若只死一部分,預先怎樣做才能確保自己屬於另一部分?不少人的潛意識裡,「替天行道」的思想正在儲備成某種行動的勇氣。如果只死一部分而他們自己不管預先怎樣做竟還是不可能屬於另一部分,那麼他們打算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弄死肯定能活下去的那部分。彌補遺憾的災難之不完善,為他們自己爭得人生的最後一次公正。只要一塊兒死,只要都死,只要誰也別活,他們是會很從容很鎮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奉陪的。他們是會視死如歸的。大丈夫,生則生,死便死,有何泣哉?但是必須「一塊兒」。不「一塊兒」的憤怒——果而如此的話,於他們,是強大過死之恐懼的。是他們所絕對無法忍受的現實。他們不是鐵子。他們和鐵子有區別。鐵子的暴行沒有思想支撐著,只受心態驅使著。他們的心態卻比鐵子冷靜得多。他們首先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的人。而鐵子是早就活膩歪了早就想死的人。他們全是些一心想活下去如果一旦活不成才打算將別人也統統弄死的人。倘若城市化險為夷,他們將繼續存在於我們周圍。我們誰也不會知道,他們在大難將至的日子頭腦裡曾有過多麼可怕的念頭。他們永遠也不會號叫出鐵子所號叫過的那些話。即使在他們真的動手殺人的時候,他們也會表現出某種道德方面的自信,殺一個心安理得地說一句:「好了,這就多一分公正了。」如同上帝委派到人間來公正地處理某項事務的特使。
他們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梭行著,傾聽著,觀察著,並且,物色著鐵子那樣的人。他們明白,「替天行道」的時候,鐵子那樣的人,是他們用得著的幫手。
他們危險而又不引人注意。
他們內心裡只有一點他們根本無法戰勝的恐懼——如果我死了而別人活下去……上帝啊,乞求你千萬千萬不要將如此冷酷無情的規劃造成現實吧!
他們怕別人活甚於怕自己死。儘管他們自己也一心想活下去。正如賭馬的人痛不欲生也許並非自己賭輸了一千萬而是別人賭贏了一千萬。
對這一點他們簡直怕得要命,怕得聽到一句可能不會一塊兒死不會統統都死的推測,他們的靈魂就千刀萬剮般地抽搐一陣。
然而他們都竭力偽裝出事不關己滿不在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甚至游手好閒的純粹白相客的樣子……
真正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有的。而且還不少。那是一些二十多歲的青年。
他們在海濱路兩側的人行道勁歌勁舞,如醉如癡。
腳下這地在走
身邊那水在流
可你卻總是笑我
一無所有
噢
你這就跟我走
噢
你這就跟我走
他們反反覆覆反反覆覆唱《一無所有》。唱得他們自己一個個血脈賁張。彷彿這一個大難將至的日子,是他們的狂歡節。他們並非幸災樂禍。他們內心裡也不計較自己可能會死而別人可能會活下去。他們是真的不怕死。他們一點兒也不嫉妒別人活。他們只是勁歌勁舞如醉如癡地狂歡而已。
如同中國的每一座大城市一樣,這座城市的青年,也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種類型。虛無型的。及時享樂型的。所謂追求型的。如果說還有第四類。那麼第四類則是在現代城市的觀念碰撞之中最尷尬而茫然無所依托的一類,好比「布爾加的驢子」,徘徊在幾片草地之間,猶猶豫豫選擇不定,餓得一天比一天瘦直至皮包骨頭直至倒斃下去。「上帝啊,選擇是多麼困難的事情呀!」——他們倒斃之前的歎息既悲涼又令人可憐。
唱《一無所有》的當然不是「布爾加的驢子」們。
而是第一類青年們。
他們的口頭禪是「懶得」怎樣怎樣。他們的精神狀態是一切一切都「懶得」去想「懶得」去做。直至「懶得」戀愛、「懶得」結婚、「懶得」活著。他們之所以還一個個活得好好兒的,在數量上有增無減形成絕不容忽視的一類,乃是因為「懶得」自殺。他們對於自殺身亡或自殺未遂的他們的同齡人的評論是——「就當自己已經死了,不就等於死了麼?何必死得那麼鄭重其事的!」他們輕蔑無論以什麼理由什麼方式結束生命的態度。正如他們輕蔑那些認認真真地活著的人。按照他們的邏輯,人的一切主動行為都是不自然的。都是理應受到輕蔑的。他們並不厭世,因為他們在「懶得」的狀態之下其實活得都很怡然自得都很滋潤。活著絕不意味他們熱愛生活熱愛生命。不,他們一點兒也不熱愛。一點兒也熱愛不起來。「熱愛」以及一切與生活與生命相關的帶有主動性的詞語,使他們一聽就皺眉就側目就背氣就轉過身去就厭惡透了!他們是現代都市中的海蜇。他們是人但是「克服」掉了在他們看來是最高等靈長動物的最大「缺點」——一切主動意識。你當他們是生物,在你企圖逮住他們時,他們絕不會逃跑。你當他們是植物,但他們具有生物的某些器官構造。你有時也許會被他們蜇一下,被他們蜇一下皮膚還會紅腫得很厲害。但是請你千萬千萬不要介意。因為他們原本壓根兒就「懶得」蜇你一下。蜇了你一下那也絕對不是他們的主動行為,是被動的條件反射而已。你愛他們無論怎樣愛他們愛到什麼程度什麼地步,請你千萬不要期待他們也會愛你。因為愛啦、恨啦、嫉妒啦、報復啦等等,等等,都是帶有主動性的態度、情感和行為。你不明白不清楚你愛的是哪一類人那是你自己犯的一個大錯誤。若用歌德的話說——「你愛我與我何干?」他們愛你無論怎樣愛你愛到什麼程度什麼地步,請你千萬不要感動千萬不要當成一檔子事兒。因為實際上他們壓根兒就「懶得」愛你。「懶得」愛任何人。就好比他們將你蜇了一下。海洋生物學家證明海蜇是從來不主動蜇人的。你若覺得總歸邏輯上不通,那麼,他們會這樣回答——我愛你與你何干?我愛你與我何干?如果你還是不通,如果你恰巧在一次瘋狂的或溫柔的做愛之後思想起來更加不通,如果那親愛的對方是他們中的一個,那麼他們會進一步地點撥你——我所做我所參與的一切事都是我壓根兒「懶得」做「懶得」參與的事。我不對我壓根兒「懶得」做「懶得」參與的事負任何倫理的精神的結果的一切方面的責任。海蜇不對被海蜇在任何情況下蜇了的人負任何責任。正如海蜇不要求將海蜇從海裡撈出來晾成蜇皮再被賣再被買再被重新以溫水泡開或者用廚子的行話說叫「發開」而後切成細細的絲拌入涼菜的人負任何責任……
中國現代都市的觀念加工廠正以流水線的生產方式「製造」出更多更多這樣一類青年。他們不好不壞。「懶得」好,也「懶得」壞。他們無益無害。「懶得」對誰對什麼有益也「懶得」對誰對什麼有害。他們避惡避善。他們絕不至於助紂為虐。卻也「懶得」見義勇為。你根本就甭指望能呼籲起他們揚善抑惡。你是熱忱的也罷,痛心疾首的也罷,慷慨激昂的也罷,總之你的一切即使感人肺腑的大聲呼籲,都只會引起他們對你的高度警惕對你敬而遠之,因為他們必懷疑你企圖蠱惑他們進而利用他們。最主要的也最重要的一點是,沒有什麼發生了或即將發生的事能使他們感到震驚,更不要說震撼了。他們「懶得」震驚。而震撼,那簡直等於是他們的羞恥。泰山崩於前他們無動於衷。猛虎嘯於後他們面不改色。彷彿龐貝城的毀滅、諾亞方舟的歷險、特洛伊之戰、法西斯蒂的野蠻殘忍,他們何止眼見身經千百次!他們討厭整天埋頭於所謂事業的他們的同齡人,認為那是心智的冥頑不化、悟性的不可救藥,是對生命的誤入迷津的堂而皇之的消費是對生命的嚴重罪過。他們討厭享樂型的同齡人絕不亞於討厭事業型的同齡人。認為那是俗不可耐的墮落是走向反面的絕望之一種。他們頂無法忍受的是玩深沉玩高雅玩粗鄙玩高尚玩多情玩冷漠總之是玩生活的那些玩兄玩妹。卻絕不會也絕不肯承認他們的撲朔迷離高深莫測的「懶得」並非什麼寶貴的哲學思維也是「玩」之一種。他們雖被認為活得很滋潤或他們自以為活得很滋潤,其實不過是貌似活得很滋潤。其實他們都對自己的活法並不滿意。只不過他們覺得改變目前的活法已經很難很難。只不過他們缺乏信心去適應新的活法,並且橫向比較豎向比較之後,認為沒有一種新的活法值得努力改變什麼、爭取適應什麼。認為一種令人滿意的活法原本是不存在的。因此也就只有依然故我地「懶得」下去而已。因此寧願勸說自己生活生命不過而已而已。他們是自比枯萎的花草。然而「自甘」從來是「不甘」的死灰。死灰暗燃不死,「懶得」也就不是真的修行。而這一點一旦經由他們自己道破,便連「懶得」也無法「懶得」下去。好比宇航員失重於太空,沒了復歸現實的可能也沒了遁入虛無的途徑。故他們的內心深處,早就萌生著一種企盼,巴望靠了什麼事件什麼人協助他們結束「懶得」活也「懶得」死的生命。結束他們的「沒意思的故事」。好比注定了長不開卻又不能自行落蒂的瓜,自感那麼一種不尷不尬的存在難終難了,企盼摘瓜人乾脆把他們生擰下來。或者從容遭劫,被車轱轆壓碎也就罷了。
於是今天成了他們的喜慶的日子。
他們如醉如癡勁歌勁舞蓋因這是他們唯一不太「懶得」的事情。
他們要集體地瀟灑地快快樂樂地興高采烈地以勁歌勁舞向人們昭示他們的最後的人生宣言——
懶得恐懼!
懶得驚慌失措!
懶得絕望!
懶得幸災樂禍也懶得自哀自憐!……
腳下這地在走
身邊那水在流
他們把《一無所有》唱得歡天喜地。彷彿他們實際擁有一切似的。
有街頭獻藝的,便有幫場喝彩的。
「好!……」
「小哥兒們,來喝汽水兒,老子今天請客!喝!喝!」
還有位慷慨解囊贊助的。
然而叫好的人畢竟為數不多。也就那麼十幾個二十來個,叫不成一片好。喝不成滿街彩。這十幾個二十來個人,皆屬這一座城市的「下里巴人」。直白地說,是些窮人。這座城市不只有富人和較富的人,還有窮人。不是西方「相對貧窮」那種概念下的窮人。是中國式的,其概念無懈可擊的窮人。是居住環境惡劣之極、工作又髒又累、收入低微、整日憂愁大大的,一聽說物價又要上漲,就心驚肉跳,恨不得以頭撞牆並且看不到有從「窮」字中熬出頭之希望的那些個窮人。他們的存在正如中國根本沒有消滅貧窮現象一樣,是不容置疑不可否認的。是中國的咄咄逼人的一個真實的現實。他們當然不僅十幾個二十來個。在這座建國以後根本就沒怎麼發展過改革以來也不過建起了幾座供外國人仰望供外國遊客們住的高樓大廈的城市,在這座財力空虛發展停頓企業紛紛下馬或倒閉的剛欲振興卻舉步維艱的城市,他們幾百個幾千個也許幾萬個都不止!他們是十幾萬待業事實上也就是失業大「軍」中的「丘八爺」或「老前輩」。當城市缺少勞動力的時候,他們充當勞動「兵勇」,哪些地方有艱難困苦就被臨時編隊調遣到哪些地方去。當城市生產疲軟滑坡的時候,他們「壯烈先死」,都在解雇之列。命運好些的尚能開百分之七十、六十、五十、四十工資,算是替社會減輕負擔解除憂患。算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算是對他們的體恤。他們被城市幾番吞進去幾番吐出來使城市消化不良胃痙攣腸梗阻。而他們自己一個個皆彷彿魚腹餘生的人早已被城市這條大鯨的胃酸蝕得面目全非。他們和引吭高歌《一無所有》的小青年中的某些人本屬「同一戰線」。然而這「戰線」並不「統一」。因為後者往往有工作也「懶得」上班。可以將手伸入父母的皮夾子裡掏取花錢。而他們沒有「懶得」養家餬口的權利。他們的妻兒老小和他們自己都沒法兒「懶得」吃飯「懶得」穿。他們是城市「無產者」中的父母。而後者是城市「資產者」中的少爺,並且差不多都擁有對父母輩或祖父輩的某種財產的繼承權。只要不「懶得」繼承的話。只有這一點他們並不「懶得」。
那一些代表人物出現在海濱路,並無任何企圖。只不過想看看本市的富人較富的人乃至一切平素心高意得躊躇志滿起碼無憂無慮在某些場合經常唱「我們的生活比蜜甜」的人,在今天會是怎樣的一種表現。至於他們自己,除了給唱《一無所有》的小青年們叫好喝彩捧場,其實一如既往的無可表現。看看罷了。
「唱什麼都沒改變呀!」
「唱男人為它累彎了腰女人為它鎖愁眉呀!」
他們所能記住的,大抵是某些歌曲中那些含悲咂苦蒼蒼涼涼的詞句。
勁歌勁舞的小青年們並不領他們的情。也不理會他們的要求。「懶得」受他們的影響和慫恿。依然只唱「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
似乎,他們越唱,腳下這地走得越快了。
似乎,他們越唱,身邊那水流得越急了。
似乎,密如螻蟻的人們,都有些晃晃悠悠地暈眩起來了。也不知是被他們唱昏了頭,還是被腳下這地被身邊那水搞的。
似乎,連勁歌勁舞的他們自己,也有些暈眩起來了。
當然,他們「懶得」暈眩。
終於,他們不唱腳下這地身邊那水了。
他們改唱《跟著感覺走》了:
跟著感覺走
讓心帶著你
腳步越走越輕
越走越快活……
「怎麼唱起這個來啦!」
一個黑不溜丟五短身材的車軸漢子按捺不住了。
他高叫道:「老少爺兒們,聽我的!」將前後左右的人推推搡搡,辟出一塊場地,亮了個「泰山青松」之相,便唱起來。
他唱的是當年之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一段「西皮流水」:
三十年做牛馬
天日難見
撫著這
條條傷痕處處瘡疤
我強壓怒火掙扎在
無底深淵
豈料想鐵樹開花枯枝發芽
竟在今天
頭兩句,還有韻有味有板有眼。後幾句,調也跑了音也散了那就是一種吼了。
只有一個人受了感動。
是他自己。
一顆淚珠,像一滴膠水,懸掛在他的眼角欲落不落。如同一條小魚產出了一個晶瑩的大魚子。又如同耳塞子戴錯了地方。
和他一樣有「鐵樹開花枯枝發芽竟在今天」之感的人終究很少。
卻也沒很多人公開表示反感。這一天形形色色的人們都「懶得」這樣也「懶得」那樣。
他唱了吼了而已。人們聽了而已。而已而已。
然而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都有必定這樣或必定那樣不忘證明自己存在的人。
「趙志剛,你反動透頂!你誣蔑社會主義!你煽動不滿情緒!……」
五十來歲,幹部模樣的一個精瘦男人,從兩層人牆後擠到了自我感動的漢子跟前,指定他的臉面繼續訓斥:「一聽嗓音,我就知道準是你。我不打斷你。我讓你唱完。現在,這些人都可以作證。你還有什麼話說?」
「喲嘿!徐處長呀!久違了久違了。這一向在官場上混得可順心?大概不順心。沒胖起來麼!」漢子原來認識對方,他拍拍對方的屁股,像拍一個孩子的屁股似的:「是沒胖起來,是沒胖起來。您天天吃請,營養都哪去了呢?」
那個叫趙志剛的漢子的話,和他的表情,簡直不像是在對人而是在對自己養的一頭豬發牢騷。彷彿懷疑他每天餵給豬的飼料,不是被豬吃了而是被豬糟踏了。又彷彿一心想宰了它卻納悶於遺憾於它的無膘無肉。
精瘦的那一位徐處長的精瘦的臉漲紅了。
「趙志剛,你敢耍笑我!我可是黨的幹部!你耍笑黨的幹部,就等於是耍笑黨!我看你今天放肆得沒邊沒沿了!……」
雖然「文革」早已成為過去,但某些人依舊習慣於隨時隨地理所當然地代表黨。尤其當他們感到尊嚴遭褻瀆時,更加要顯出自己就是黨的模樣。
「是啊是啊,我今天是放肆得沒邊沒沿了。那又怎麼呢?您問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回答您,沒有什麼可說的。我誣蔑社會主義。我煽動對現實的不滿情緒。我還耍笑了您,也就是耍笑了黨。那又怎麼樣呢?」趙志剛笑呵呵地說,繼續尋找機會拍對方的屁股。對方自然是不願再被他拍屁股的,轉來轉去地躲,一邊發出嚴厲的警告:「你想幹什麼你!你想幹什麼你!大家都看到了,像這樣的人,能給他安排工作麼?能麼?……」
「姓徐的,今天可是你自找沒趣。我不生氣。我壓著火兒,你還一個勁挑我火兒。你知不知道,我一見你,就恨不得一腳踩扁了你。別的事都不提。咱們單提去年冬天那件事兒,你當初怎麼許諾的?你摟著我肩膀說,老趙,工程進度全靠你替我跟你的弟兄們忽悠著了!完工後你們全轉正,名額全報上去了!我呢,信了你,帶著我那伙弟兄沒黑天沒白日地幹,提前一個多月完成任務!結果吶,你受表揚,漲工資,拿了三千多元一大筆獎金。你卻翻臉不認人,當天就宣佈把我們『開』了!國家有規定,上班超過半個月發全月的工資。你竟叮囑會計,連下午的工資都扣了。還到處講我們的壞話。使許多單位不敢雇我們。不就是因為我沒往你家送禮麼?你缺德不缺德呀你!大年根兒底下,你讓我那伙弟兄憋氣不憋氣?不是我阻攔著,他們早就找你算賬了!你今天這種情況下,還湊我跟前來代表黨!黨教你陽一套陰一套說話不算話的麼?……」
趙志剛數落得惱火,突然一彎腰,一手掐著對方的脖子,一手抓著對方的兩隻褲角,嘿的一聲,將對方舉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
人們忽地四面散開。好像他舉的是一根燈管,一旦狠狠摔在地上,必定會發出爆響,嚇他們一大跳。玻璃碎片興許還會射傷他們的臉。
在今天這個日子裡,被舉起來的這一個小處長,是普遍的人們所蔑視的。他們聽了漢子的數落,認為他的確有些缺德。何況,普遍的人們,平素誰沒受過某些小處長、小科長的某種刁難和壓制呢?再說,他剛才當場抓住一個現行反革命似的又正經又得意的樣子,也的確使人討厭。
「救命!救命……」
小小的處長大人在漢子頭頂掙扎扭動。如同一條被生擒活捉因而被激怒了但卻無可奈何的大蜥蜴。
人們見漢子不過舉著他,兜圈走,並不真打算摔死他,也就沒誰願配演這出街頭小戲多餘地去救他。
人們都樂了。似乎一時倒都忘了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其實,不少的人,內心裡都曾產生過想把某些小處長小科長高高舉過頭的衝動。都曾想體驗一下這樣做所能帶來的那份兒快感。
漢子一邊繼續舉著那一個處長兜圈走,一邊還和他調侃:「大家的命都危在旦夕,誰救你?救你,你還有機會報答人家麼?」
人們哄笑不止。
「哎哎哎,那個人,你幹什麼呢你!」
聲音是從人們頭頂擲過來的。
漢子循著空中那道看不見的弧望過去。人們也那麼望過去——一位小治安警察,站立在路燈桿的水泥基座上,一臂攬著路燈桿,一臂遙指這裡。
漢子佯裝懵懂,將頭扭來扭去。四下瞄,似乎尋找某個幹什麼違反治安之事的人。仍舉著處長。
人們情知小治安警察分明地是在質問他。見他懵懂,便都裝糊塗。都將頭扭來扭去,四下瞄。彷彿他的孩子正在人群中焦急地呼喚爸爸,誰都想首先替他發現,獲得一句感謝。
「嗨,說你哪!」
小治安警察從人們頭頂擲過來第二句話。
「我?是說我麼?」
漢子詫異地站定了。處長身體的中段下塌。漢子拉臂力器一般,將處長的身體拉直。
「可不說你唄!」
「我也沒幹什麼呀!」漢子不但詫異,且「友邦驚詫」。
小治安警察蹦下,穿透著重重人牆。
處長又喊救命。
漢子呵斥:「主人舉著公僕,你不問主人累不累,倒聲聲喊救命。也太矯情了!」
小治安警察終於挺進到漢子跟前,說:「你這同志,你舉著個大活人,你還認為你沒幹什麼!」
漢子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舉著個大活人,影響治安?」
「對。」
「那,要是舉著個死人呢?」
漢子話中有話,彷彿在說,活人弄成死的,容易得很。
小治安警察趕緊糾正漢子的錯誤理解:「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快把他放下!」
漢子笑了:「我跟他鬧著玩呢。其實他高興我舉著他。這樣他可以被人們仰望嘛!」抬頭問:「徐處長,可以將您放下麼?請公僕指示!」
「姓趙的,你等著瞧!」
被舉著的人仍不肯示弱。
「這公僕,脾氣一向古怪。」
漢子終於把他放下了。舉了半天,出汗了。再瘦個男人,也一百多斤啊!
「待業之人,諸位別見笑。」
漢子不無慚愧地嘟噥,撩起處長的白西服前襟就擦自己汗津津的臉和脖子。還墊著人家的西服挖了挖鼻孔。
「你他媽的!你……」
白西服的主人,也就是穿白西服的公僕,揮拳欲打,但拳頭停在半空,怯怯不敢落下,尷尬地瞪眼瞧著小治安警察。
而小治安警察對此視而不見,耐心地等著漢子擦夠。
流氓無產者是城市的怪胎。城市的階級分得越細,他們越被分離出來,越被篩向準流氓一類,有時連社會學家也頗難搞明白——他們是由於「無產」而流氓習氣滋長,還是由於流氓習氣滋長導致「無產」。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往往比普遍的人民大眾更加不容城市忽視。因為後者的心理定向幾乎在任何時候歸根結底定向於城市,並且依賴於城市。而他們常常因無可依賴便誰也不依賴什麼都不依賴。他們在大難將至的情況之下特別無所畏懼。他們的流氓習氣甚至會博得民眾的畸形喜愛。
此時此刻,這個叫趙志剛的漢子,就已經使他周圍的人們有些喜愛起他來了。
他如同天空上雷雲前面的一隻受過訓練的小鳥兒。他鑽破了籠罩著他們的凝重的不安之網。他獻給了他們些許小小的嬉樂。而這正是他們在心理上很需要的。他們覺得自己都是一塊大菜墩上的一群猴子。而菜墩浮在汪洋之中。他使他們感到,似乎滅頂之災也可當成件好玩兒的事對待。至於那位處長,他們想,舉起一位廳長或局長,未免太造次。舉起一位科長或股長,又未免輕佻。處長不大不小。最適合在這種時候被流氓無產者舉起來。誰叫他在這種時候還儼然以「黨代表」自居吶!就算他為人民服務了一次唄!
「黨代表」的白西服,好像剛被賣菜的當過揩壺抹布似的。
「買不起手絹,多包涵啊!」漢子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喊了半天救命,誰也沒來救你。倒是人家這位小菩薩來替你解難,還不快謝謝人家!」
處長自是不肯謝的。他也觀察出來了,今天,這些人民大眾眼裡沒領導。他只想趁早溜之大吉,唯恐溜晚了一步,再來位更惡劣更粗魯的,一旦得到人民大眾的默許,沒準胡作非為把他的褲子扒下來,逼著他一塊兒跳迪斯科。或者跳霹靂。而他們隨時準備默許什麼似的。
勁歌勁舞的,仍在勁歌勁舞。
留心身邊每個人
冷冷的雙眼
試問何因
人在匆匆裡
哪曾知道
你我今天是遠還是近
如今都市內每人
彷彿不可以讓友情接近……
那位姓徐的處長覺得,似乎是唱給他聽的。他一向壓人壓慣了。所以壓慣了,乃因為奏效。一壓,不服的也得服。心裡不服的臉面上也得裝出服的樣子。他一向並不在乎被壓的人心服還是口服。心裡不服口上服,那更意味著徹底的無可爭辯的服。今天他也並非很希望人們對他表示服順,因為他也給不了人們什麼偉大的主意。他不過一時心血來潮,很想教訓教訓某個人而已。他認為任何時候一種秩序都是相當必要的。哪怕是死,也該安排個先後麼!當然絕不應以姓氏筆畫為序。而應以幹部級別職務大小社會地位的高低統籌安排……
他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對小治安警察說謝謝,漢子是絕不肯罷休的。漢子抱臂胸前,以一種流氓無產者之「主人」的神氣,睥睨著他這個當眾冒犯了「主人」的「公僕」。圍觀的人們,似乎也都並不打算為他閃開一條路。不,他此時此刻的要求已經很低很低,只需閃開一條人縫能使他斜著身擠出重圍就感激不盡了……
他忽然笑了,決定討好漢子。於是他拍拍漢子的肩,以親如兄弟的,幾近阿諛的口吻說:「老趙哇,你還是這麼有力氣,叫人高興哇!有力氣就有希望嘛!有力氣就有前途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漢子不吃他這一套。不吭聲。不屑於搭理他。
「瞧你渾身的塊兒,瞅著就叫人那麼的……那麼的……」他一時想不出一個恰當的,說了不至於使漢子又發作起來的詞兒,卻受漢子剛才唱的《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那段「西皮」的啟發,唱起了《海港》中馬師傅的「二黃散板」:
大吊車,真厲害
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漢子卻不笑。
人們也不笑。
小治安警察困惑了。甚至有點兒懷疑他跟漢子剛才那齣戲不過是熟人間的一次胡鬧罷了。
漢子的一個夥伴呵斥他:「別耍貧。快說謝謝。說一聲謝謝你他媽走你的!」
小治安警察那張憨厚的典型東北農村青年的稚氣的臉倏地紅了,連連擺手:「別這樣別這樣同志們,不要逼著他謝我……」
「不謝你謝誰?」
「你給他解圍了,他當然應該謝你!」
「不是逼著他。逼著他幹什麼?得他自願的!」
人們似乎存心延長這齣戲,不使結束。
小治安警察哭笑不得。
漢子敦促「公僕」:「你磨蹭什麼你!快鞠躬!快說謝謝!」
「公僕」萬般無奈,扭捏半天,終於給小治安警察鞠了一個九十度大躬,說了句謝謝。人們窮追下坡兔,繼續敦促他再說「請多關照」。他便乖孩子學話似的,又連連說「請多關照」。此時人們,已被惡作劇的低下快感所囿。製造並參與惡作劇的心理,是一種傾斜的、不健康的、病態的心理。是人對現實的痞子行徑的消極挑戰。是社會機體沉痾擴散久治不愈的臨床症狀。是潛伏在民族遺傳基因中的惡細胞之初期緩變跡象。類乎狂犬病。也類乎艾滋病。撲咬或擁吻,導致同樣速度同樣範圍的蔓延。沒有新藥和偏方可以醫治。任何膏丸丹散都不頂事。只有一法,就是順其自然,所謂見怪不怪,其怪必敗。採取對練氣功走火入魔的人那種明智態度。
「公僕」一變乖,人們倒覺得索然了。覺得索然了的人們,沒多大興致繼續耍笑他,寬大為懷地閃開條人縫,網開一面,任他去了。
小治安警察也跟在他身後往外擠。
漢子問他:「你是黨員吧?」
他一怔,隨即搖頭:「不是。我還不是。我在爭取……」
「你不是黨員?不是?在今天,啊?有上午沒下午的,啊?你還忠於職守,站好最後一班崗!就這覺悟,啊?大伙評評……」
漢子又「友邦驚詫」。驚詫得那麼的虔誠。
小治安警察並不答話。低了頭,裝聾作啞,只是往外擠。
漢子繼續炫痞:「那麼從現在起,你小兄弟是黨員啦!黨代表人民,人民也可以代表黨麼!我說人民,批准不批准呀?……」
於是一陣喊:
「批准!」
「批准!」
「得向人民交黨費哇!」
「交給我!交給我就行……」
小治安警察終於默默地擠出人群去了。
漢子一時似乎也覺得失落。覺得索然……
人們不復再有什麼戲可觀看,面面相覷的,也就散了……
漢子對他的夥伴們說:「今天有熱鬧瞧的,咱們往別處轉轉。感謝諸位捧場!感謝諸位捧場!……」
於是他們離開……
這十幾個九流「主人」,簇擁著漢子,大搖大擺的,進了一家副食商店。店裡沒顧客。只有兩位老售貨員,像看守家門的老狗似的,忠心耿耿地看守著櫃檯。
他們一人拿了一袋麵包一根香腸。拿了便走。如入無人之境。
兩位老售貨員中的一位,從櫃檯後奔將出來,伸開雙手,擋在店門前。
漢子說:「您老幹什麼?想搶我們手裡的麵包和腸麼?」
老售貨員說:「買東西,得交錢啊!」
漢子說:「我們共產主義早實現啦!」
老售貨員說:「這不大好吧?」
漢子說:「您老認為共產主義不大好?」
老售貨員說:「我不是認為共產主義不大好。咱們現在不是還蹲在初級階段這一檔上嘛!還沒到各取所需的時候哇!」
漢子撓撓頭,回首望望夥伴們,灰心地問:「您老果真認為還不到時候麼?那猴年馬月才到時候呢?」
老售貨員說:「這個別問我,我怎麼能知道呢?」
漢子說:「老同志,共產主義,是不能等的。一個美好的社會是等不來的。需要有帶頭人。我們都是帶頭人。您若阻攔我們,您就是別住了歷史的車輪,共產主義的實現至少又得晚半個世紀啊!難道您願意那樣麼?難道您不高興共產主義早實現?……」
「這……我……」
老售貨員,被漢子的話繞來繞去的,竟沒理了似的。竟已然是一個歷史的罪人了似的。漢子的邏輯,是那麼的清晰透徹而且簡單。簡單得使他完全不明白了。而漢子卻彷彿非常之明白他所做的事情的偉大意義。而漢子卻彷彿對自己的正確非常之自信。卻彷彿負有歷史賦予的神聖使命似的。使命感加上自信,再加上由於邏輯清晰透徹簡單而似乎具有的強大說服力,使漢子那一時刻看去那般的莊嚴,那般的一往無前義無反顧不可阻擋,甚至那般的高大乃至近於偉大了起來。
漢子又說:「老同志啊,共產主義的實現需要千千萬萬民眾的支持,其中當然包括您在內。老同志啊請您望著我的眼睛……」
漢子的眼中流露著一種溫柔的熱情一種布道者般的虔誠。還充滿了友好的信賴和團結對方的由衷願望。它如同焊火熾穿了老售貨員思想的理性硬殼,將他的鋼板也似的敬業精神的裝甲燒燬了。漢子的話如同娓娓動聽的咒語,將他的心智也迷亂了……
他伸張開的雙臂竟垂落了。
他向一旁閃開了。
於是漢子率領他的一班共產主義忠實「信徒」大大咧咧地揚長而去。
一個「信徒」臨出門抱怨:「什麼覺悟!都這樣能實現共產主義?」
另一個順手牽羊又拐走了一根腸。而那根腸和整整一箱子腸連在一起。像一隊拴在一起的俘虜,一個個躺倒地上,被無可奈何地不人道地拖拽而去……
另一個老售貨員見狀,也從櫃檯後奔將出來,雙手攥住最後一根腸不放。一副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模樣。
於是店內外雙方拽一串腸,好像比賽拔河。這情形吸引了許多好奇的人,忽拉一下將店門圍住。
漢子無意在此逗留,大聲說:「可敬的老同志啊,看來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那麼我們也就別一條『繩』非拴兩隻螞蚱了,分道揚鑣吧!……」
他從中間一手攥一根腸,一擰一扽,輕而易舉的,就將共產主義的「紅線」扯斷了……
在全市最大的一家新華書店,營業照常進行。隔著落地窗,售書員們一個個故作的機械人般鎮定,使街上人心惶惶的混亂顯得荒謬而可笑。或者反過來說,使他們自己顯得荒謬而可笑。
經理——一位承包了書店盈虧的鐵腕人物,倒剪雙手,肅然佇立店廳一隅,目光從左至右睃尋過來,又從右至左睃尋過去,密切注視著每一個售書員的表現。
他並不否認「腳下這地在走,身邊那水在流」。
「但這又怎樣?這就值得驚惶失措麼?杞人憂天傾!」他對他的僱員們平靜地說,表現出對他們的毫不掩飾的嘲笑,「這麼大一座城市,漂有什麼可怕的?轉又有什麼可怕的?唵?有什麼可怕的?會突然消失?溶化?毀滅?無影無蹤?像白糖塊兒溶化在水杯裡似的?你們聽明白了,漂到哪兒,也是中國的一部分。怎麼轉,也轉不出地球去!地球老不停地轉,卻沒見人驚惶失措過!別忘了你們是我招聘的合同僱員!合同上可寫著一條,你們表現不好,我有開除你們的權力!你們也知道我是翻臉無情的!現在就是我考驗你們的時刻!今天誰擅離職守,我當場開除誰!誰表現出色,發五十,不,發一百元獎金!何去何從,你們想仔細了!」
銷售部主任,一個被他從售書員提拔起來並一向器重的青年,禮貌之至地說:「經理,我想好了。我這人在危難關頭隨大流兒。感謝您過去的栽培,今天我跟大多數在一起心裡才踏實。」說罷,將寫有「銷售部主任」五個字的職務牌,從胸前摘下,交在他手上,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隔著落地窗,經理望著他被街上混亂的人群所吞沒,轉過身,冷冷地說:「我曾打算提他為經理助理。他下輩子也難有這點兒造化了。去留自由。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你們誰學他,就請便。」
屬下們默然肅然。竟誰也不敢擅動一步。他們全體暗想,倘若災難不可避免,死在街上或死在店裡還不一樣麼?橫豎都不過是個死唄!倘若虛驚一場呢,僅僅因為今天一時表現不好而丟了工作太不划算。這份工作對他們都很重要。百里挑一當初得到那份合同並不容易。有的還托了人情走了後門兒。何況經理一向不虧待他們,獎金很高……
經理見自己的話發生了作用,也不屑於繼續威懾他們,將手中的職務牌,替一個售書員戴在胸前,拍拍她的肩:「後來者居上,從今天起,你這個主任,比他每月高五十元工資,好好幹!」
他對她說的、做的,似乎連想都沒想。很隨便的樣子。而他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他們都將羨慕的甚至是嫉妒的目光,投向那個轉眼間就成了銷售部主任的才二十來歲的姑娘。他們都有些後悔剛才沒說一句或幾句經理此時此刻肯定愛聽的話,將經理的注意吸引到自己身上。真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村,已無此店啊!
經理看透了他們的內心活動,又說:「我要從你們之中,」沉吟片刻,指指受命於危難之時的銷售部主任,「也包括你在內,物色一位助理。我對你們每個人都毫無成見,大家機會均等。」
受寵若驚的那二十來歲的姑娘,前怕狼後怕虎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按兵不動姜子牙穩坐釣魚台為好的全體售書員們,彷彿看到了什麼光明的前途美妙的未來。彷彿在光明的前途那兒美妙的未來之巔好運氣正向自己頻頻招手微笑。
於是受命於非常之時刻的那姑娘帶頭宣誓:「感謝經理勉勵,與經理共盈共虧!」
於是全體售書員們異口同聲:「感謝經理勉勵,與經理共盈共虧!」
語氣堅定鏗鏘。落地有聲。
於是,彷彿外面發生的一切一切,都和他們毫不相干了。這書店,似乎成了巴黎聖母院。女的似乎是修女。男的似乎是修士。彷彿一個個不是跟經理有什麼一致的利益關係,是跟上帝訂過神聖的契約。
在他們的上帝,也就是那位威懾利誘並施的經理之嚴密監視下,他們偽裝得異乎尋常的鎮定。連他們自己都不由得敬佩起自己所能偽裝出的鎮定了。
到書店裡的人漸多。先是一兩個,兩三個,陸陸續續地來。來了就繞著櫃檯走。眼睛像長了鉤子。一旦瞅準了便毫不猶豫地從書架上鉤下一本書的樣子。他們都有點兒鬼鬼祟祟的。不似打算買書。倒似打算偷書。目光灼灼看去就賊心昭昭。若主動熱情地問他們想買什麼書,他們則嘿嘿而已。或者嚅嚅囁囁地回答:「看看,看看。」又好像什麼人告訴他們,在書架上的千萬冊書中,不知哪一本,夾著一張十萬美元支票。他們想撞撞大運。卻唯恐出言失秘,反使別人捷足先登,美夢成真。
其後就是一撥一撥地來了。千條江河歸大海,他們從四面八方彙集到書店裡來。人多勢眾,也就沒那麼多顧忌,七言八語都問有沒有「大劫難」。售書員們一開始統統都沒明白他們的意思,懵裡懵懂地搖頭。或苦笑著實言相告,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大劫難,也聽天由命呢!
然而人們不走。人們三個一堆兒,五個一夥,分成若幹不等份,神神秘秘似的交頭接耳,串通陰謀似的嘰嘰喳喳,互相影響著長吁短歎。彷彿一旦統一了主張,商量定了,就會推選出一位領袖,發一聲喊,衝到街上宣佈起義,企圖一舉奪取政權,重建一個什麼共和國。售書員們以為他們的長吁短歎皆因感到人手不夠。不免一個個心中犯尋思——要是你們成功了,我們這書店可就是紀念館了。我們可就是歷史大事的目擊者了。要是你們失敗了,我們這書店不成黑據點了麼?我們的罪過可就大了。起碼也是知情不舉哇!這麼多人在眼面前開黑會,還分小組討論,企圖一舉奪取政權,你說你什麼都沒聽見,到這群人都成階下囚的時候,誰信你的解釋呀?渾身都是嘴也辯不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哇!……
有一個年老而又眼花耳背的售書員,就將自己如此這般的種種顧慮,很負責任地悄悄向新任銷售部主任說了,並直諫己見,主張乾脆將這些可疑的人攆出去。
胸前才戴上銷售部主任之職務牌正感到時來運轉盡量掩飾著春風得意唯恐遭到嫉妒的那姑娘,覺得事關重大,認為不向經理轉陳簡直就是瀆職就是不忠就是沒良心。儘管她並不眼花耳背,卻也聽不清那些可疑的人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密謀的是什麼事。他們似乎都盡量離櫃檯遠些。或蹲或站。不但討論,而且進行低聲的辯論。每一個小組還似乎都有一個小組長。或眉飛色舞。或指手畫腳。或如神父表情莊嚴肅穆。她懷疑他們問有沒有「大劫難」是一句聯絡暗號。進而懷疑本店的售書員之中沒準兒有他們的「同志」……
她不顯山不露水地,不至於引起他們任何注意地,似乎自然而然地接近了經理……
經理也在不動聲色地研究他們。
經理默默聽完她的緊急匯報,明白了什麼,問:「咱們有沒有《1999世界大劫難》這本書?」
她回憶了半天,肯定地回答說有。
他又問有多少冊?她說大約有五六千冊。
「這就對了。他們是來買這本書的。你趕快派人到倉庫去,全搬出來賣!」
經理面露悅色。
「經理,這……」新任銷售部主任,認為有必要有責任提醒經理,「上邊通知過,說這本書是唯心主義的。是散佈迷信和世界不可知論的。還說是宣揚人類命運悲觀情緒的。已經列為禁書,所以咱們才一本也沒敢往書架上擺……」
經理說:「嗨,唯心主義,也是一種主義嘛!不可知論,也是一種論點嘛!世界怎麼回事兒?人真是猿猴變的?那麼自從有人類後幾百個幾千個世紀又過去了,許多原始森林裡的猿猴,怎麼再也沒有一隻能變成人的?宇宙外邊是什麼?還是宇宙?太空外邊是什麼?還是太空?那還管宇宙叫宇宙管太空叫太空幹什麼?是無限?什麼又叫無限呢?不是越認真越不可解釋麼?想吃豬肉,就不能聽肥豬亂哼哼!賣!咱們不是有一個『內部書籍』專售章麼?賣時蓋上!真被追究起來,就說供人們研究批判而售唄!……」
經理向她俯耳又道:「每本提價五毛!街上那些個體書攤都不擺了,他們才奔這兒來的。咱們這五六千冊『大劫難』今天保證一售而空!不過你們別明著提價,暗著提。只你們自己心裡有數就是了。今天買書的人,哪兒還會看看書價!……」
她心領神會,匆匆按照「最高指示」落實去了……
經理走到店廳正中央,咳了咳嗓子,彷彿主持重大文藝晚會似的,運足底氣,聲音朗朗地說:「同志們!工農商學兵同志們,工青婦各界朋友們,我是本書店經理。我知道大家為何而來。我竭誠歡迎大家光臨。你們是我們的上帝。我們是上帝的服務員。我們急上帝之所急,供上帝之所需,一會兒就出售《1999世界大劫難》。書多得是。希望每一位上帝自覺排好隊,不要混亂。我們相信上帝是習慣於秩序的。我們相信上帝是有這一點覺悟的。我以經理的名義保證,每一位上帝都肯定能買到一本『大劫難』。如果哪一位上帝竟空著手離開本店,請哪一位上帝找我,我會恭恭敬敬親手將一冊『大劫難』贈送!上帝們,不,同志們,朋友們,現在就請大家……」
他的話還沒說完,「上帝」們轟地紛紛擁向櫃檯。多虧他有英明的預見,將「兩個相信」說在了頭裡,否則非擠翻了櫃檯不可!
「一本,不。兩本!」
「兩本!」
「五本!」
「五本!」
「十本!」
「我也十本!……」
「我也十本!……」
幾乎就沒有買一本的。彷彿他們是在買沒有「刪節」過的《金瓶梅》。彷彿他們是在買廣告牌上寫明「兒童不宜」的電影票。彷彿他們是些早已決心把自己整個兒奉獻給上帝,正在領取《聖經》,然後準備去分發給全世界的帶罪羔羊,進而拯救別人靈魂的虔誠無比的上帝的兒子——和女兒。
既然這座城市裡有女人。那麼這兒怎麼能沒女人呢?沒有音樂不是晚會。缺少女人參與的事兒,連上帝也會覺得乏味兒。
錢……
一把一把收過來的錢。售書員們忙得根本來不及找錢。而「上帝」們此時彷彿都是出手大方的闊佬,將該找給自己的錢全做小費了。在這一點上,他們倒真有幾分像上帝。我們知道,上帝如果也花錢買東西,肯定是不算賬的。上帝的心思不在這方面。他們此時的心思也不在這方面。
售書員們忙得很興奮。錢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如果你因為收錢而忙,一把一把地收,被你收過錢的人還不在乎你找不找錢,那麼你沒法兒不興奮。替老闆收錢,肯定和替地主收莊稼是兩類體驗。莊稼豐收有時會使人緊皺眉頭。發愁將要繼續為它付出更大的勞動和往哪兒存。而錢多了,你卻不會緊皺眉頭並且發愁。縱然它一分也不是你的。何況他們有提成的權利。這也是合同上寫明的。
她們一個個臉上都呈現著喜出望外喜不自勝的笑容。真的上帝若見了她們的模樣,也會打心眼裡往外喜歡她們的。我們知道,上帝這個老獨身主義者,也像許多男人一樣,喜歡那類笑模笑樣的小天使或小天仙,而不大喜歡那些憂鬱型的女神或性冷感的女神——比如美麗而不可親近的戰神雅典娜和命運女神……
經理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經理的架子,身先士卒,以普通售書員的身份參加收錢工作。
買到「大劫難」的「上帝」,有些立刻離開書店。有些當場閱讀。靠牆蹲著的,靠柱子站著的,或乾脆盤腿而坐的,有的從第一頁認真看起,有的從最後一頁往前看,有的用手指沾唾沫,將書翻得嘩嘩響,急切地要尋找到提綱挈領的重點段落……
一派感人的讀書好情形。
漸漸地,人們又往一起湊。湊在一起交流讀後感。半個多小時前,因為沒書,那一種交流就不過是口頭交流,各自都沒什麼理論根據,再自信也算不上真的自信。現在有了書,隔窗觀察,「外面的世界很無奈」,低頭閱讀,丹瑪斯的預言極恐怖。由感性認識而理性認識,於是個個的認識都產生了「飛躍」,彼此交流心得的衝動簡直不可抑制。不怎麼自信的自信起來了。自信的更加自信了。於是,討論深入了。於是爭論激烈了。有些人竟爭論得唾沫四濺,急赤白臉,乃至大動肝火……
「您看這段,您看這段——這些男人們被暗示為互相爭食的北極凶狠的狗,撕扯噬咬纖弱的少女……您接著往下看——凶殘貪婪地撲咬著同類的情形,令人不寒而慄,毛骨悚然……」
「人肉很難吃的。少女的肉也好吃不到哪去。再說我這個人一向吃素……」
「你怎麼知道人肉很難吃?」
「老兄,別這麼瞪著我。我沒吃過。你這麼瞪著我,倒好像你立刻要吃我似的。你瞪得我心裡發毛……」
「你說人肉很難吃我聽了也心裡發毛……」
「咱們誰也別嚇唬誰吧。我看,咱們倒莫如先去多買些麵包,找個地方存起來。只要有麵包,我們就不會想吃少女。只要有麵包,誰想吃我們,扔給他個麵包,就能保住命,對不對?……」
「對。對!買麵包去,買麵包去……」
「噓,小聲點兒,讓他們都聽見了,全市開始搶麵包,還有咱們這種老實人的份兒麼?……」
於是有兩個人,悄悄地溜出書店。
更多的人,卻從外面擁入。直奔櫃檯,爭先恐後買丹瑪斯的預言。
人的確是很古怪的東西。只有人才能預言什麼。也只有人相信預言。動物只有預感。動物的預感比人的預言靈驗十倍百倍。就這一個事實而言,人雖是萬物之靈,卻未必比動物高明。也只能說是古怪的東西而已。人的好奇心是最大的。人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會產生好奇心。某一本書記載,一個上了斷頭台的人,忽然問懺悔神父斷頭台究竟是誰發明的?神父也答不上來。他就說:「不滿足我這最後一個好奇心,我的靈魂難以解脫啊!」神父還對他的靈魂很負責任,下了斷頭台去請教別人。回到斷頭台上告訴了他,他滿意地說:「原來是一個和我同時代的人哇!我還以為是上一個世紀的人發明的吶……」
買「大劫難」的這些人,普遍地也存在著一種好奇心。他們臨時抱佛腳,現上轎現扎耳朵眼,都想要弄個明白,這座城市凶多吉少的命運,是否果真屬於四百多年以前那個叫丹瑪斯的鼎鼎大名的歐洲人的預言的組成部分。至於是又怎樣?否又怎樣?他們倒並不願多想。彷彿他們圖的只是死個明白。彷彿明白而死或糊塗而死關係到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問題非同小可。
在後來擁入書店的人中,混跡著並不打算買「大劫難」的三個人。他們非但並不打算買,而且要推銷他們自己的「中國式」的預言。價錢比丹瑪斯的歐洲式的預言還要貴。
他們在人們之間鑽來擠去,不失時機地否定甚至貶低丹瑪斯的歐洲式預言。
「什麼呀!這全是胡扯。是迷信。沒有半點兒科學根據。不過是些東拼西湊的巧合罷了!」
同時,他們像某些黑市上「炒美鈔」的行家似的,撞撞別人的肩或踢踢別人的腳:
「『推背圖』要不要?劉伯溫的正宗『推背圖』。八百年前大事八百年後大事,全在一張紙上!咱們中國人一張紙就頂他媽的老外一本書!一目瞭然。看起來再明白不過。這可是咱們的民族文化!論占卜算卦,咱們中國人可是爺爺輩兒的。老外是孫子輩兒的。難道您不信爺爺的信孫子的?您不是等於耍大頭白花那份兒錢麼?我家先人和劉伯溫是至交。劉伯溫死時,把這份圖贈給了我家先人。一代一代傳到今天。要不是現在不太妙,我連瞧都不給人瞧。我不是為錢。我為普度眾生……」
「拿出來看看!拿出來看看!」
劉伯溫的後人立刻被圍住了。
於是,他將他那鼓鼓囊囊的大提包的拉鏈拉開一角,抽出千百張中之一張。
「複印的啊?」
「笑話!珍存了幾百年的一張紙,見風就碎,是你的,你捨得一手傳一手地給這麼多人開眼麼?那我還能收得回去麼?哎哎哎,你怎麼不掏錢就往自己兜裡揣啊?」
「你不是說不為錢,為普度眾生麼!」
「那我也得收成本費呀。」
「多少錢?」
劉伯溫的後人剪動著兩根手指。
「兩毛?」
「兩塊!」
「太貴了!」
「兩塊錢你買個大明大白還嫌貴?不買拉倒。一邊呆著去一邊呆著去!」
「兩塊就兩塊,給!」
「我也來一張……」
「我……」
「我……」
「你怎麼先收他的錢!」
「你這個人,我是最先來的!我站在這兒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吶!」
不管賣什麼的,只要有第一個人買,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掏錢包的。只要買的人多了,就有那唯恐買不著的。
在買的人中,有劉伯溫的後人的哥們兒。他們不但裝著買、搶著買,而且不停地向周圍猶猶豫豫的人說些「值。太值啦!」「這的確是真品複印件」之類的話,巧妙而間接地慫恿和煽起人們掏錢包的衝動。營造搶購緊俏東西的氣氛。以吸引和影響更多的人。
於是買賣興隆。
彷彿那劉伯溫的後人,在將老祖宗的專利零割碎賣,並且不惜血本大犧牲。
還是有人疑惑。
「哎,我說,怎麼那邊那個人也在賣啊?還有那邊那大高個……」
「放心。買誰的都一樣。我們一家。大高個是我哥哥,小矮個是我弟弟。為普度眾生,今天我們全家出動!……」
於是「大劫難」的生意被搶了。
「經理,我去找兩位警察來把他們攆出去!」新任銷售部主任自告奮勇。
售書員姑娘們摩拳擦掌,同仇敵愾,瞧那陣勢,似乎單等經理或主任一聲令下,便衝出櫃檯,發起娘子軍的大圍剿。
經理當然早已看在眼裡。經理是帥才。帥才都是那種沉著冷靜、運籌帷幄、胸有成竹、指揮若定的人物。
經理微微一笑,說:「這種時候,街上亂哄哄的,哪找警察去?就是找到了,豈肯為這種小事跟你來?就是來了,把那三個傢伙攆出去了,也許咱們的上帝,會追隨著『推背圖』走光了。何況,警察也未必不對『推背圖』感興趣。現在人心難測呀。你們都別急,待我研究研究他們的推背圖,再作計較。」
於是經理踱將過去,買了一張「推背圖」。吸著一支煙,認真加以研究。
經理湮沒吸完,就研究出問題來了。
「同志們,親愛的上帝們,大家都受騙了!這不是什麼劉伯溫的『推背圖』。不過是照著咱們市的交通圖畫的一張東西!請大家往窗外看……」
經理當眾揭發。
窗外,街對面,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板。這座城市的交通圖畫在其上。
人們望望窗外,再瞧瞧手中的「推背圖」,方知上當。所謂「推背圖」基本上就是本市的交通圖。不同之處在於,應該標明主要街道之處,標上了歷史年代。應該標市委大樓、公園、賓館、旅遊場所之處,標上了孫中山、袁世凱、毛澤東、蔣介石等等歷史人物的名字。橫看成嶺側成峰,那麼一標,使一張交通圖不倫不類不可琢磨,因而也就神秘起來了。不是「推背圖」也像是「推背圖」了……
眾怒不可犯。眾人不可欺。
尤其在這種時候,人們正尋找不到理直氣壯地宣洩一通的缺口。
「好哇!今天還敢騙錢,真他媽的混蛋透頂!」
「打!打這三個小子!」
「不打白不打!把咱們的錢都收回來!」
「堵住門口,休放他們跑了!」
劉伯溫的「後代」們這下可遭了殃了!上天無徑。入地無門。頓時陷於人民戰爭……
「原諒他們吧!原諒他們吧!……」
經理從旁勸解,並趁機對三個抱頭龜縮的身體施以老拳狠腳。
媽的,敢撬老子的行!也不預先打聽打聽老子是誰?
他滿臉的仁慈。劉伯溫的「後代」們哀叫之時,他便扭過頭去,還以肘遮目,似不忍睹。其實他心裡比誰都恨。正是在扭過頭去,以肘遮目的當兒,老拳猝擊,狠腳暗踹。
「諸位,諸位上帝,大家息怒,大家息怒。怒傷肝啊!大家聽我進一言行不行?人麼,孰能無過?本經理完全理解,大家無非想使他們記取一次教訓。教訓的方式很多麼。若把他們打壞了,多三個殘疾人,還不是社會增加了負擔?毛主席他老人家當年教導我們——我們辦事情,要從我們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這一點來考慮。大致就是這麼個意思。在非洲,古時候,對於騙子,也有這麼處置的——往身上塗瀝青,然後再粘上雞毛,遊街示眾。我勸大家,不要往他們身上塗瀝青。再說這會兒搞不到。也不是一種文明的教訓方式。但本店有的是膠水兒,可以免費提供給大家。那位上帝同志說了,沒有雞毛怎麼辦?這好辦。就用他們高價兜售的這些毫無用處的紙張,剪成些雞毛就是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當年還教導過我們——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我們就算廢物利用吧。這麼好的許多紙張,浪費了也怪可惜的。諸位上帝若同意,就不要繼續打他們囉。我這人心腸軟,見不得打人的場面。你們看把他們打的也怪可憐的!就算我替他們說情。就算大家給我點兒面子行不行?我這裡先替他們三個向諸位作揖了……」
經理就文明教訓的方式方法,即興發表了一通仁慈之至的,完全合乎人道主義的演講後,連連向四面八方作揖……
於是人們齊呼:
「同意!」
「給經理這點兒面子!」
「就這麼辦吧!」
人們果然不打那三個劉伯溫的「後代」了。對於新提倡之教訓方式,人們都顯出很能高高興興地接受,並很樂意踴躍參與實踐的極大的熱忱。
於是經理吩咐人送來了足夠的膠水兒。散發著某種香味兒的膠水兒。還指派三位售書員姑娘幫著剪雞毛。
三位姑娘都是心靈手巧的姑娘。雞毛剪得又快又像雞毛。即不但剪出了片片羽毛,還剪出了不少翅翎和尾翎。
於是眾上帝就往三個劉伯溫的「後代」身上抹帶香味兒的膠水兒。他們幹得很細緻。都沒幹過。邊學邊干。在實踐中學。
「喂,你看脖子這兒怎麼辦?要不要也粘上?」
「當然得粘上!不粘上像什麼話?不成火雞了麼?」
「嘿,你這幾片毛粘的不順!你瞧我怎麼粘的!返工返工……」
「我粘的行不?」
「你麼,還行。還行。別急。急中有錯。這是耐心活兒……嗨,胳膊那兒是翅膀,別粘小毛哇,得粘大翅翎!」
……
憤怒一經平息,店廳裡安靜了許多。上帝們工作得都積極主動。漸漸形成了流水線般的秩序。剪的剪,抹膠水兒的抹膠水兒,粘的粘,自然而然地分了工。自然而然地,產生了予以指導的技術員,產生了嚴格把關的質量檢查員,產生了總體工藝設計員……
三個劉伯溫的「後代」,早已奄奄一息,只有聽憑擺佈的份兒。
「抬起腿來。抬高點兒。再抬高點兒。行了,這樣別動。堅持一會兒啊。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你這衣服哪兒買的呀?怎麼這麼光滑呢?連膠水都不容易粘……」
「別攥著拳。伸開。伸開……手背上也得來幾片小的。姑娘,先給剪幾片小小的……」
如果閉上眼睛,只聽那些因憤怒平息了而和氣多了的話,誰也猜不到是在幹什麼。你可能猜是理髮師傅給害怕剃頭的孩子理髮,或裁縫師傅在給顧客量腰身,或爺爺在給孫子剪指甲……
終於,三隻雪白的,沒有一根雜毛的,漂漂亮亮的大公雞「做」成了。
於是上帝們將「它們」引出書店,簇擁著他們出現在街上。
於是滿街的人們莫名其妙,擁將過來圍觀。
「他們這是幹什麼?」
「不知道……想搞化裝舞會吧?」
「今天誰有心思跳舞哇?」
「人和人可不一樣!」
「依我看,像為出殯……要不怎麼是白的呢?」
「肯定不是出殯。出殯有扎紙車紙馬紙牛紙人的,你見過有扎紙公雞的麼?」
「興許死了的人屬雞呢!」
「那……也沒有活人這麼樣兒的呀?」
「興許是三個兒子,表示孝心唄。如今,什麼新潮沒人帶頭哇!……」
這時是非常之需要一位具有書店經理那般口才的講解員的。然而懲罰者中似乎沒有雄辯滔滔能跟書店經理的口才相媲美的傑出人物。也就沒有毛遂自薦充當講解員的。隨便指定一位,顯然屬臨時抱佛腳現上轎現扎耳朵眼之舉。並且,分明地,到了街上,誰也不願承擔起這一重要的角色了。許多人在書店裡所表現出的那一種極大的參與的興趣和熱忱,頃刻便被更多更多的人所共同憂患的現實的嚴峻性掃蕩淨盡。不少人甚至感到羞愧起來——他們開始認識到他們精工細作完成的三件「工藝品」,不過是一場認認真真的兒童心理的表現。就一種教訓方式而言,並不見得比對肉體的直接打擊仁慈。他們很快就醒悟了,他們是被書店經理利用了。他們恥於簇擁著雪白的一根雜毛也沒有的漂漂亮亮的三隻「大公雞」再走下去。他們悄悄地溜了。而另外許多人,則被街上別處的某種情況所吸引,也毫無組織紀律性地離隊而去。不一會兒,這一支隊伍,就兔遁鼠竄,撇下了三隻「大公雞」被新成分的人們包圍著、觀覽著、困惑地詢問著。而「公雞」當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被問得不耐煩了,一隻「公雞」訕訕地說,他們是在為「烏雞白鳳丸」做廣告。他們三隻「白鳳」和三隻「烏雞」被衝散了云云……滿身「推背圖」羽毛的他們,怎能預先推出他們今天的下場呢?他們心裡都懊悔不已——看來冒充劉伯溫的後代非同兒戲呀!也許還不如冒充丹瑪斯的華裔傳人,印些什麼「大劫難」指南之類賣賣……
人們忽地不驅而散,都朝同一個方向跑。原地一時只剩三隻「大公雞」愣愣怔怔不知該把自己怎麼辦。
「他們跑那邊兒去幹什麼?」
「不知道。」
「咱們現在……幹什麼呢?」
「咱們現在,得先找個地方褪雞毛哇!」
「嘿,哥們兒,他們都跑進了百貨商場……看出來的那些人帶的什麼?……救生圈!……」
「不錯,是救生圈……」
「我說,咱們先別忙著褪雞毛啦!咱們也得先去趁機弄到手一個救生圈呀!」
「能用得著麼?」
「管它呢!有總比沒有強……」
「對,衝!」
……
畢竟,人們需要實際自救的本能強大於天塌下來眾人頂著的候死哲學。也強大於對丹瑪斯之預言的「黑色興趣」。一張「商品快訊」,使數千人捨命爭先。雖然它只寫著五個潦潦草草的字是「出售救生圈」。壯觀的場面比電影《列寧在十月》攻佔冬宮的場面有過之而無不及。百貨商場的六層大樓彷彿搖搖欲傾。
「哪兒賣!」
「哪兒賣!!」
「哪兒賣!!!」
「哪兒?!……你他媽的快回答!」
一樓的售貨員說是在三樓……
三樓的售貨員說是在二樓……
售貨員一個個嚇得貓在櫃檯後不敢露頭。從未經歷過如此波瀾壯闊的搶購大潮。不,豈止是大潮?那簡直是足以陷他們或她們於滅頂之災的狂濤巨浪!數千個搶購者並非是當年為了「英特納雄耐爾」而前仆後繼的覺悟了的蘇聯工人階級。且沒有一位威信極高的衛隊長「伊凡‧伊凡諾維奇」同志,時時提醒和告誡人們遵守革命者的紀律。分明地,他們更是要搶而不是要購。為了迎接「優質服務月」而挑選的年輕貌美的幾位「導購小姐」,還沒來得及將綬帶從身上扯下,便個個被幾隻手十幾隻手緊緊揪住不放。如同落入了近一萬隻非洲鬣狗龐大群中的小角馬小羚羊小鹿之類。她們嚇得連哭都不會哭了,哪兒還能導購哇!何況什麼人什麼時候貼出的「商品快訊」,究竟在幾層樓在哪一處櫃檯賣,連她們也不清楚不知道。有一位「導購」小姐嚇得窒息了暈了過去,由於十幾隻手從前後左右四面八方緊緊揪住她,她才沒倒下。
「救生圈!」
「救生圈!!」
「救生圈!!!」
男子漢大丈夫們對著她吼。
《列寧在十月》中瓦西裡就是那麼要電話局的。而她如同是被十幾個瓦西裡攥著的聽筒。
「別問她了,沒見她已經暈過去了嗎?」
到底還有理智點的人。
「救生……」
「她暈……過……去……了!……」
「拍拍她臉蛋兒。拍拍她臉蛋兒,她就會甦醒過來。」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都有獻計獻策的聰明人。
於是有一隻男人的大巴掌,左右開弓,扇「導購小姐」人面桃花的嬌美臉蛋兒。
「嗨,你這小子,你怎麼扇人家?!你怎能這樣?!」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都有善良人。
「那怎麼樣?!」
「剛才這位同志,是叫你拍拍她臉蛋兒。拍,你懂不懂?輕輕地,輕輕地……」
「要是你自己女兒,暈過去了,你也扇?什麼東西!」
有善良人存在,便有正義之聲。
「你會拍,你來!」那男人火了,「我不只是為我自己,我是為大家!」
「我來就我來!」
於是那男人退居二線。於是有一個模樣斯文些的男人接替之。
看來他挺會拍。拍得很輕,很輕。
「小姐、小姐,親愛的您醒醒……別怕,別怕……我們絕不會傷害您的……救生圈在哪兒賣?您醒醒嘛……」
不但拍臉蛋兒。還撫胸脯。還將嘴貼著小姐那懸一隻半月形大耳環的耳朵柔語呢喃。
對那人面桃花的嬌美臉蛋兒,拍和扇同樣不起作用。小姐她並沒有明眸微啟,櫻唇翕動,緩緩醒來。撫胸脯也不頂事。柔語呢喃等於是對玉美人兒白述衷腸。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都有扮演義務監督員角色的。
「嗨,你撫人家胸脯幹什麼?這小子不懷好心,乘人之危!」
「你那是幹什麼吶?你嘴都親在人家臉蛋兒上啦!」
「這傢伙!他說他會,我看他會耍流氓!」
退居二線那個粗魯男人,一把薅住模樣斯文些的男人衣領,重操舊業,左右開弓,又扇起他的嘴巴子來。那可是沒什麼顧忌的一種扇法。扇得他鼻孔流出鮮血。扇飛了他的眼鏡。
「我……我撫她胸……胸脯……是為了讓她……讓她舒出口氣……」
模樣斯文些的男人,自己的脖子,被衣領絞著,憋紫了臉,也快憋得窒息憋得暈過去了……
「哎哎哎,同志們同志們,不要內訌不要內訌,我們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我認為他不是那種不懷好心之人……」
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下,息事寧人的態度,都是頗受歡迎的態度。
說話的人是一位知識分子。看去形象可敬的長者。
他見那扇人家嘴巴子扇得來了癮,似乎想瞅誰不順眼就左右開弓扇誰嘴巴子的男人,還算能聽得進自己的勸解,又苦笑道:「其實,我不是也想來弄一個救生圈。我是大學的社會心理學教授,和三位外國朋友約定了今天座談。我也不知道人家今天還有沒有心思座談,更不知道人家去了沒有。電話不通了。但萬一人家已在等著呢?我總得去看看。走在街上,就被裹挾到這兒來了。這麼著吧,你們快別折磨這姑娘了。我來守護著她。總得有個什麼人管她是不是?……」
人們聽他說得十分中肯,一隻隻揪住姑娘的手,也就放下了。
那暈了的姑娘卻沒倒。沒地方倒。在渾然不覺之中,向人們靠過來靠過去。
老者就使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臂攬她腰,挾持住她。待人們一個個全體向後轉,四股八岔地擠往別處,騰出了可供轉移的餘地,他才挾持著「導購小姐」,靠近一排櫃檯。所幸小姐窈窕,教授健朗,轉移還算順利。
忽然人們又向二樓梯口發起強攻。其勢洶湧如倒捲潮,不可阻擋地泛將上去。須臾,整個一層商場,不復有一人存在。空蕩蕩寂寥寥似散祈的教堂。
教授雖健朗,那種健朗也不過指精神方面的矍鑠而言。從物質方面講,畢竟是個形銷骨立的瘦小老頭兒。經不住小姐久靠。儘管小姐是位身輕體俏的小姐。況且,所謂「挾持」乃要勁的活兒。就是一捆高粱稈兒,就是身強力不虧的棒小伙兒,「挾持」久了也得換換胳膊。人終究不是一根柱子一堵牆。教授漸覺腿軟臂酸,力不可支。那小姐傾身相依,妤比美人兒長睡。
於是教授不得不將小姐抱起,橫陳櫃檯上。檯面是玻璃的。教授怕小姐著涼,從此落下關節炎導致半身不遂或腎炎導致慢性病糾纏,該是多麼令人歎息的事啊。
教授對小姐頓生一片惜香憐玉之心。
他見對面的櫃檯是賣床上用品的,貨架上有毛毯線毯之類,便走過去,欲取來鋪在小姐身下。走到跟前,卻不知怎麼才能繞進櫃檯裡邊。貼著櫃檯轉了一圈兒,又轉一圈兒,沒發現入口。只有爬過去了,他想。於是作雙臂撐,偏身上了櫃檯。正要越雷池一蹦而未蹦之際,竟被電擊般一個訊號擊中某根神經,猶豫了。忐忑了。心虛了。若一物在手,突被指喝為偷兒賊子,可怎麼得了?你說你學雷鋒,做好事,誰信?不信的人多信的人少,幾乎是可以肯定的。甚至根本就不會有人信。教授是研究社會心理學的。是人愛人之新人文精神的倡導者。教授自己並不認為自己是新派。恰恰相反,曾在多種場合鄭重聲明自己是舊派。而人文精神人文環境是人類客觀問題,也並非教授自己創造的社會心理學體系。新派是某些同行硬貼在他身上的標籤。某些同行們很需要對立面。希望有對立面。因為沒有對立面,某些同行們便覺得失去了他們存在著的價值和意義。所以他們給教授貼上新派的標籤之後就把他當成了眾矢之的。他不過才出版了一本六萬餘字的小冊子。而與他商榷與他探討乃至直接向他刺來丈八長矛的大塊小塊批判文章,已達四五十萬字之多。於今方興未艾。某些同行因他的小冊子而得了若干筆可觀的稿費。實實在在的名利雙收。一評二評三評,似乎要像當年中蘇大論戰評到九評方肯罷休。而那本六萬字的小冊子卻未給他帶來一分錢的稿費。相反,按照出版社的苛刻條件,他倒貼了五千元。一下子支出了他幾十年積蓄的三分之一。又有同行中的某些後起之秀鐵血小子冷面殺手,他們的文章雖然不引經據典運用馬克思列寧主義方面的學問,但以尼采叔本華弗洛伊德薩特之理論做威力猛烈之武器,從另一翼向教授掃射。連迂迴都不迂迴,也根本不在乎暴露自己,挺立於他們的陣地前沿,猛掃狠射。殲擊兵中,有人還是他的得意門徒。教授一般都很謹慎。他們平常不太有機會能將一位教授當靶子。能將一位教授當靶子,即使只打個一環二環也是值得一瞄一放的。他們這麼認為。他們的文章調侃挖苦譏辱恥笑正諷反諷冷諷熱諷,早已將教授掃射得彈洞纍纍如同篩子了。他們指出教授不過是以施捨者的假面兜售中國之舊人文文化的殘羹剩飯。沽善名釣仁譽。他們戳穿教授「冒牌兒人文學科所謂新派」的嘴臉,如同戳穿賣假藥之江湖郎中的行騙勾當。他們警告世人,人愛人的人文哲學,是陽痿的男人們的哲學和企圖自醫性冷感的女人們的哲學。宣揚讓世界充滿愛無異於向世人施行精神疲軟的催眠。因為人愛人的人文哲學否定了推動社會也就同時推動人類大踏步前進的另一種巨大的力量——那就是人的惡本能以及人性惡的力量。優勝劣汰合乎自然法則。人不與人爭鬥難道和動物去爭鬥麼?至惡亦即至真至美。人與人爭鬥乃人類最具主動意識的最高衝動。在這種衝動之下人才能活得機靈活得敏感才能培養起活的高超技巧。教授於是發表了一篇千字文,聲明自己的的確確不是新派而是不可救藥的舊如敝帚的舊派。並且一再解釋自己從沒想要充當新派也根本不配充當新派。承認自己不過是兜售了點兒中國之舊人文文化的殘羹剩飯。捫心自問動機是良好的。不過就是倡導在人人都有不少切身感受人人都曾抱怨過的中國之人文環境下,人人以身作則,互相友愛些個。除此別無他意。更不存要使十一億中國人之一半男人都陽痿了的陰險毒辣。也對性冷感之女人的問題根本毫無興趣根本沒有研究過根本不想承擔起什麼義務根本不關注。然而後起之秀鐵血小子冷面殺手們不依不饒。他們揚言流毒尚未肅清同志仍需努力批判還要繼續下去。於是教授在報上作了公開懺悔於是教授銷聲匿跡已兩年矣。倒是有幾位國外同行對教授還很看得起也很同情。認為中國之大問題不唯是經濟問題不唯是政治體制問題不唯是人口問題也是中國人之心理素質問題是中國人之心理危機問題。認為中國人之心理危機潛伏著導致十三億之中國人心理惡變的隱患。認為教授所曾執著過的對中國人進行的人愛人的勸誨,是相當掃盲意義的普及教育。不但必要而且及時。認為否則的話,十年二十年後,聯合國代表大會必將設立專門機構研究已然不是東亞病夫而是東亞痞夫的十三億中國人的成習之惡對世界的威脅……
但教授畢竟是生活在中國人之中的。由對同行進而對同胞心有餘悸。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會兒,他人在櫃檯上,心在五行中。他想他還是下來的好。不過不可往櫃檯裡邊蹦,而應該蹦到外邊。常言道,做賊心虛。教授這會兒是,不做賊也心虛。心虛得厲害。心虛極了。
於是他趁著還沒人發現他的舉動,趕緊向他的多疑多慮妥協。望望那位小姐,一時並無醒來的意思,他那一顆憐香惜玉之心,受他那冥頑不化的人愛人的主張的慫恿和鼓勵,亦有所不甘。
他在櫃檯外徘徊一陣,又爬上了櫃檯,做出了勇敢的一蹦,從貨架上抱取一條毛毯兩條線毯,匆匆脫離險境,奔回到橫陳著小姐的這邊櫃檯來。
幾分鐘的事情,教授出了兩手心一腦門子虛驚之汗。不做賊也心虛,此話真不假。教授的心怦怦亂跳。是啊是啊,他一點兒也不認為他的多疑多慮是多餘。他是研究社會心理學的教授。而且是一級教授。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目前的中國人之心,尤其是城市的中國人之心,構成的所謂社會心理彷彿一頭怪物,一頭被惡所飼養的怪物。卻並不食惡。且吞噬善。也許它正巴望著吃一位一級教授什麼的。在他被斷定為偷兒賊子之後,它更會吃得津津有味。儘管它不見得相信一級教授會是偷兒賊子,也要照吃不誤。也許等它吃膩了,才有懺悔之心。但它現在並沒有吃膩啊!他可不願奉獻自己給它吃。他仍挺熱愛生活。他相信,陽光底下,再悲傷,再可憎,再恐怖的事情,都能夠以人的胸襟和對他人的愛而把它包容。他甚至不太關心今天的事兒,如果今天注定了是這一座城市的末日,那麼他更加在乎今天他自己做了些什麼。他對那姑娘的愛憐,剖析起來,弗洛伊德學說的成分即或有,也非主體的。主體是一種類乎宗教思想宗教表現的行為。沒誰注視,也並不打算寫在日記裡,僅只是一種自我完成的潛意識的命令。他服從這一命令。雖然猶豫了一次,但畢竟服從了。
他將毛毯鋪在櫃檯的玻璃面上,怕姑娘熱,又鋪了一條手感涼絲絲的線毯。然後將姑娘抱起,移放毯上。並將姑娘的雙臂順條筆直地放好在身體兩側。將姑娘的旗袍下擺抻齊,並將旗袍開襟對掩起來。不使姑娘兩條修長的腿直裸至上部。接著,他脫下了她那雙高跟皮鞋。想了想,從兜裡掏出他的手絹,展開蓋在姑娘的雙腳上。而將另一條線毯折成枕狀,墊於姑娘頭下……
於是那小姐看去躺得很雅,絕不會有礙任何文明之上的觀瞻。也不會在渾然不覺之中,遭到邪淫之徒的目光的褻瀆。
教授有些奇怪姑娘何以暈過去這麼久。他哪裡知道小姐有美尼爾綜合征。
他也想輕拍姑娘人面桃花的臉蛋兒。他也想以他的手去撫姑娘高聳的胸脯。他希望她快點兒醒來。這是他第一次不能遵守約定時間,而對方又是幾位外國同行。他為此深感不安。
他的手剛剛觸碰到姑娘的胸脯,立刻縮了回去。他那樣子,彷彿一個要洗臉的人,用手試了一下水的溫度,而「這盆水」對他來說似乎太燙了。
他賊似的左顧右盼。
想到方纔那斯文男人因這麼做而被扇了許多記耳光,他不敢冒險了。
教授又未做賊而心虛了。
這時「救生圈」三個字如同咒語,已將人們從二樓挑逗到了四樓。隔了空蕩蕩寂寥寥的兩層樓,教授驟然間感到異常孤獨。被世人所拋棄了似的。在他因了那本六萬來字的小冊子遭到圍剿的日子裡,兒子曾借回家大量的錄像給他看。一盤叫《宇宙天魔》。美國人編的美國風格的恐怖故事。也可以被認為是災難故事。幾位宇航員從某未名星球帶回到美國一具死而未僵的美麗無比的裸體女屍。然而她並非人類的宇宙姐妹。也並非打算與人類友善溝通的代表另一銀河系的使者。卻是喝人血食人肉的惡魔。隱藏於一具地球人類的美麗無比的軀體之內,以蠱惑地球人類。正如地球上的鬼們都是這麼幹的一樣……
教授生此聯想,則不但孤獨,而且有幾分害怕了。他視那昏厥不醒的「導購小姐」的美麗,與「天魔」之美麗不分軒輊。區別僅僅在於,一個身體全裸,一個身著旗袍。將美麗造成恐怖,或者反過來說,將恐怖飾成美麗,是地球文化的一大創舉。世世代代影響了地球人的審美心理。當然也影響了教授的審美心理。人面桃花的「導購小姐」的美麗,使教授越看越害怕。他彷彿覺得,她的胸部正在伏動,眨眼間就會有一隻血淋淋的魔爪,從她的胸部破腔而出,須臾變得巨大,抓住他,將他撕碎……
「來人啊!……」
他不由得高聲喊叫。
他希望能有第二個男人應聲出現,和他做伴兒。共同盡地球人類一貫主張的革命的或其他意義的人道主義,共同守護一位昏厥不醒的人面桃花的姑娘。如果她不美麗,他想,也就無需守護了。地球人對美麗的東西,包括人,尤其女人,總是有一種破壞的慾望。這一點他瞭解得很深刻。就好比某些孩子對貴重的構造精細的東西總足有一種拆散它的慾望。他們不採取行動並不證明他們內心裡不產生拆散它的慾望。乃是因為沒機會下手或被大人密切監視著的緣故罷了。而她昏厥不醒,簡直就可以被認為是一件「東西」。一件值得趁機把玩一番的「東西」。何況他只是由於聯想而有幾分害怕她,並不真的認為她定是「天魔」之類無疑……
沒誰應聲而至。
只有他自己的喊叫之聲在偌大的一層空樓迴盪。
而在四樓,瘋了似的數以萬計的男人和女人,因始終沒有發現一個救生圈,正以他們和她們的瘋狂對付商場負責人——一個被認為是負責人其實不過是倉庫保管員的男人。連那個男人也快暈過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哪兒有救生圈。而團團圍住他的男人和女人們認定他知道。將他扯過來拽過去,對他憤吼怒喝,就差沒揍他了……
「姑娘,原諒我。不是我不願繼續守護著你……實在是因為,你使我有幾分害怕呀……一般人絕不會昏過去這麼長時間啊!姑娘你太不對勁兒了呀!……」
教授自言自語著,一步步向後退。他說服自己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分明地,已經被說服了。
正在這時,劉伯溫的「後人」們闖入進來。
教授一看見他們,吃驚不小。他們的「毛」,雖被風刮掉了不少,雖被他們一邊跑一邊捋掉了不少,但畢竟仍然披羽一身,人不似人,雞不像雞,更加怪模怪樣。
教授眨了眨眼,懷疑是在做夢。他沒法兒明白,若非在夢裡,而的的確確是在現實之中,何以會突然出現這麼三個活物。就算大家今天都得死吧,正常人也不會把自己作踐了再死呀!
他猜測他們是三個精神病。
他的害怕又增加了十分。
「嗨,救生圈在哪兒搞?」
他們身無分文,當然不問在哪兒買。
教授往回退。搖頭。
「老傢伙,知道不告訴我們是不是?」
三個劉伯溫的「後人」逼向前來。
「我真的不知道……」教授往上指了指,「人都奔上邊去了。也許……二層……或者三四層……或者第五層……」
「究竟哪一層?說准了!」
「我……我說不准呀!……」
「那麼,你一個人,呆在一層幹什麼?!」
「我……我守護著……」
「快講!」
「她……」
教授指了指櫃檯上的「導購小姐」。
「嘿,哥們兒,沒注意到這兒睡著個美人兒哎!」
於是他們圍向她。
「活的死的?」
「活的!死的老傢伙能守護著她麼?」
「活的怎麼不動啊?」
「鬼才知道!嘿老傢伙,她怎麼了?」
「她暈過去了……」
教授不打算趕快離開了。他知道他一旦離開,這兒會發生什麼事。明擺著,這兒肯定已是凶多吉少了。所以他才不打算離開了。
「老傢伙,是你女兒吧?」
教授搖搖頭,立刻又點點頭。
「不管是不是你女兒,摸摸總是可以的吧?……」
他們第一次這麼近地端詳一位美麗的姑娘。如乾柴烈火的邪淫之念,使他們一時忘了救生圈不救生圈的。他們都獰笑起來。三隻貼了細小雞毛的手,一齊向姑娘的身體伸去……
某一類人,在他們因了他們的作惡受到懲罰之時,所偽裝出的可憐相不由人不惻隱。而一旦他們有作惡的機會,他們還是要照樣作惡的。他們本性如此。善良的人們根本就不應該希望他們改邪歸正,立地成佛。某些國家一度取消死刑,終於又恢復,正是由於對他們的無奈。
「不許你們碰她!」
教授大吼一聲,撲過去,伸張開雙臂,阻擋他們。
「喝,敢敗壞我們的雅興?」
「老傢伙,放明白點兒!就今天,是你女兒,也得無私奉獻!不奉獻,死了豈不可惜麼?……」
他們中的兩個,要大打出手的樣子。
「你們若碰她,我豁出這條命,也要跟你們拼!」
教授滿面凜然。
為首的一個劉伯溫的「後人」,這時卻蹲了下去,隔著櫃檯玻璃,看得發呆。
他那兩個高兄矮弟感到奇怪,也蹲了下去。這一蹲下去,似乎就沒有想再站起來的意思。他們那種樣子,彷彿飢腸轆轆的乞兒,望著飯館櫥窗裡面的美味佳餚,饞涎欲滴,直嚥口水。是貪婪把他們定在那兒了。它不但從他們的眼中投射出來,從他們的臉上表現出來,而且整個兒從他們那種蹲踞的姿態呈現出來。那是一種隨時準備一躍而起撲向什麼的動物般的姿態。半個月沒吃過什麼的獅子或豹子盯住一隻小瞪羚的時刻,就像他們那種樣子。他們的身體都微微前傾!他們的臉都快貼到了櫃檯的玻璃上。某種大的激動使他們的臉都扭歪了,變形了……
教授也不免感到奇怪。雖然他在這一列櫃檯前廝守了近半個鐘點,卻還沒有注意這兒是賣什麼的。他彎下腰,也湊上去看。這一看,他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原來這兒是黃金珠寶專櫃。擺滿的儘是標價昂貴的首飾和工藝品。他想——壞了,我更不能走了!我一走,他們把這一切統統洗劫一空,我是鐵定的嫌疑犯啦!……
「大哥,咱們還蹲著幹嗎呀?」
「就是,動手吧!」
「那還廢他媽的什麼話!」
「大哥」倒被問火了。
於是三個劉伯溫的「後人」,騰地站起,一個比一個敏捷地跳過櫃檯,六隻手就開始抓。抓了便往兜裡揣,「大哥」急中生智,索性脫下遍貼了羽毛的外衣,往地上一鋪,將櫃檯裡的東西一層層摟得一乾二淨。他們掃蕩空了一個櫃檯,馬上轉移向另一櫃檯繼續掃蕩……
教授從旁望著,以一種勸告的口吻說:「小伙子們,適可而止,適可而止吧!貪財之心,人皆有之。貪得無厭,就不好了……」
三個劉伯溫的「後人」,自然顧不上聽他的嘮叨。
「鳳凰山的故事,你們聽過沒有?從前啊,有兄弟兩個。老二發現了一座山,山上全是金銀珠寶。但同時住著一隻火鳳凰。火鳳凰每天早晨飛走,天黑飛回。它一飛回來,山上就烈火熊熊了。老大是個貪婪的傢伙,見老二從那座山上……」
「大哥」忙裡偷閒,給了教授一記大耳光。
教授關於鳳凰山的民間故事,也就沒能講完。他覺得口中鹹鹹的,一抹嘴,抹了一手血。
挨排一列櫃檯,頃刻被掃蕩一空。
教授仍是不甘寂寞。
他又說:「小伙子們,你們細想過沒有?如果咱們這座城市,就是一座現代的龐貝城,如果今天,就是它的末日,這些東西,對你們又有些什麼實際的意義呢?如果不是,那麼城在,法律便在。四周汪洋,這麼一座城裡,你們可往哪兒逃?我不信你們一出這商場,便有意大利的或美國的黑手黨,派直升飛機來把你們接走。就算是這樣,這些東西,歸根到底,也不過值一百多萬。我指的還是人民幣。兌換成美金呢,也不過就二十來萬。你們三個人分,一人才十來萬。十來萬美金,在國外,省吃儉用,最多夠花兩三年的。兩三年後,你們照舊是國外的中國窮光蛋一個。我替你們思前想後,你們這麼幹,不值得呀!何況,我已經把你們的身材高矮容貌特徵記住了。我身為知識分子,而且是教授,僅僅為了洗清我自己的嫌疑,能包庇你們麼?能不詳細告訴司法部門麼?三天之內,你們準被逮住。非常時期,肯定審判。也許就是死罪。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們可要考慮好了呀!懸崖勒馬,現在還來得及……」
三個劉伯溫的「後人」,其實正打算逃之夭夭,聽了教授一大番話,面面相覷起來。
一個說:「這老傢伙的話,倒也言之有理。」
另一個說:「沒這老傢伙看見麼,咱們今天幹這事兒,可就甭提多利索了!」
教授以為自己的話對他們發生了作用,心中一陣高興。
不料那「大哥」瞪著他說:「看來,我們得把他殺了。」
「對,不把他殺了不行。」
「我同意,殺了他。」
於是那「大哥」又說:「老傢伙,多謝你提醒啊!不過我們哥三個的想法,和你的想法略有不同。如果這座城市今天就玩完,有二百多萬人陪著我們死,我們臨死連眼皮都絕不會眨一下。如果不呢,我們幹的就值得。要使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麼。不靠神仙皇帝,要靠我們自己。《國際歌》不就是這麼唱的麼?我們才不到國外去吶!我們哥仨每人十來萬美金,那就是四五十萬人民幣。黑市上還不止這個數。美金還要看漲。從今往後,那我們哥仨就是咱們這座城市的首富。沖這一點,我們都有一顆中國心。跟您講這些,是為了讓您明白——剛才您也聽到我們之間的話了,我們不得不殺了您。今天以前,我們只干溜門撬鎖、攔路搶劫之類的小行當。沒殺過人。您到了九泉之下,可千萬別恨我們。我們並無冤仇是不是?我們殺您,不過是一種觀念的衝突。一種不同的活法的衝突。逢您的忌日,我們保證,會給您燒點兒紙什麼的……」
對方的一大番話,也把教授說得一愣一愣的。他簡直搞不清對方真要殺他還是不過逗逗他而已。因為他們手裡並無凶器,他覺得他們更像是逗逗他而已。
教授笑了。笑得怪天真的。畢竟,在他聽來,他們的話,他們的道理,他們推論他們的道理的那一種振振有詞的邏輯,是十分可笑的。他不願被他們認為他連一點兒起碼的幽默感都沒有。
「大哥」也笑了。也笑得怪天真的。
他們中性急的一個,又性急起來,催促:「說殺就殺,逗什麼悶子呀!」
另一個犯愁:「光說殺,拿什麼殺呀?」
「大哥」說:「這我已經想好了,你們倆負責把他按住就行了。」
於是那兩個,躍過櫃檯,一個擒住了教授的一條胳膊。
「快殺快殺!」
「怎麼個按法兒?」
「慌什麼!把他的頭按在櫃檯上。」
於是那兩個,遵照吩咐,各自騰出一隻手,將教授的頭牢牢按在櫃檯上。
教授這時候,方覺得有些不妙。想喊救命。可他生平從未被人如此這般地擺佈過。從未曾有過眼看就要被殺的經歷,所以,也就從未曾喊過救命。從未曾喊過救命的人,並非一旦到需要喊想喊之際,就能響亮地喊得出口的。尤其知識分子,尤其教授一類的老知識分子,從他們口中喊出殺人啦救命啊等等,確實很不容易。他們不像某些習慣了耍潑的市井女人,別人觸她一指頭就喊殺人啦,臉上被撓出條血道道就喊救命啊。他們常常想喊也不會喊。因為不會喊不善於喊則根本喊不出口喊不起來……
教授終於喊了。更準確地說他以為他已經喊了。但那與其說是喊,不如說是喃喃自語。他覺得他發出的求救訊號全世界都應該聽得到的。其實只有要殺他的三個劉伯溫的「後人」聽得到。那是一種聲音細小的分明不太好意思的喃喃自語。而且他喊的不是「殺人啦」或「救命啊」之類言簡意賅的求救訊號。而是「有人打算行兇,快來人制止他們」這樣的話,從音階和語言節奏來講,誰都很難喊。寫不過一行。說不過一句。喊——字數太多句式太長了。然而那些漢字,卻於瞬間內在教授的頭腦中經過了自以為正確的排列組合。甚至就說是經過了推敲也並不誇張。他的下意識原本打算發出的求救訊號乃是——有人行兇,快來捉拿。但因行兇尚未構成事實,又因「捉拿」二字帶有激怒對方的可能性,故在那些漢字被遣至喉嚨,即將輸出口外之時,由舌尖一擋,在口腔內繞了一圈兒,增加了「打算」二字,「捉拿」也改為了「制止」……
知識分子,又是教授,以語言為基本謀生工具,一向重視語言問題,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之下,都難免過分考察語言表述的準確性。橫豎都不過是喃喃自語,喊。其實沒什麼準確不準確的區別。即或算有不可忽視的區別,那區別也沒什麼實際的意義。
「嘿,大哥,他在說咱們打算行兇……」
人家雖沒什麼文化,也一向根本不重視語言問題,但其表述的準確性,一點兒也不比教授差勁兒。人家表述得非常之客觀。非常之實事求是。指出他是在「說」,而並未將「說」誇大為「喊」……
「咱們做人也別做得太惡了。反正他已經死到臨頭了,想說什麼,隨他說什麼好了……」
那「大哥」嘟噥著,飛起一腳踢碎櫃檯玻璃,從「導購小姐」身上扯下「緞帶」纏裹住自己雙手,拾一塊大片碎玻璃在手,就雙手去鋸教授的脖子……
「我求求你們……」
碎玻璃之鋒,不亞利刃。教授的脖子很細。才來回鋸了三五下,那顆頭,已然從脖子上掉了下來。血如泉注,咕嘟咕嘟,帶著這個迂腐太甚的、專門研究社會心理學的、對一切歹惡現象都懷著滿腹勸善熱忱和虔誠的老知識分子老教授的體熱,頃刻流了一櫃檯,滴淌一地。
「大哥」問他的高兄矮弟:「你們放心了吧?」
他們同時回答:「放心了!」
「走!」
性急的那個,瞧著昏厥之中的「導購小姐」的臉,戀戀不捨。
他說:「媽的,擺在眼前,沒那麼會兒工夫!要不你們先走,我豁出去冒險再留一會兒。被逮著我不供出你們就是了!……」
「走!」
「大哥」怒吼。
「等我一分鐘。就一分鐘……」
他那一雙沾滿鮮血的手,伸入到姑娘的旗袍內,將姑娘的身體,從上至下一陣蹂躪。
姑娘終於甦醒,微微睜開眼睛。
她不明白他在幹什麼,但明白自己是昏厥了一陣,以為他在給她做人工呼吸。
「我……您……」
她想說句感激的話。
「寶貝兒,拜拜……」
他將教授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捧起來放在她胸脯上。
她懵懂之間也沒看清那是什麼,也捧起來仔細看。發現是顆血淋淋的人頭,半張著嘴,由於巨大的驚愕有什麼重要的話沒說完的樣子。尖叫一聲,又昏厥過去……
那畜生接著摟抱住姑娘的一條腿狂吻不止……
一陣奔突騷亂之聲在他們頭頂形成一片嘈雜。忽東忽西。它壓迫出了幾聲女人的尖叫。彷彿在第四層或第五層,正有許多馭手駕著馬車競賽。
「你他媽的!存心壞事呀?……」
那畜生挨了他的「大哥」一狠腳。
「走,就走。嘿嘿,老子不能受用的,也不能囫圇地留給別人……」
他拿起他的「大哥」用來鋸掉教授頭的那片血淋淋的碎玻璃,在姑娘臉上、臂上、腿上……一切暴露美好肌膚之處亂割亂劃亂戳……
他的兩個夥伴不得不拖著他惶惶逃走。
可憐那姑娘於昏厥之中容損肉綻慘不忍睹……
商場的倉庫被打開了。救生圈被發現了。
經過一番奮不顧身的搶奪,幾百個救生圈終於套在了幾百個強者身上。他們帶著搶奪造成的血和傷,也帶著幾分獲勝的角鬥士那種慶幸和驕傲心理,衝到馬路上。他們都知道自己會成為多麼危險的襲擊目標,一衝到馬路上,就往窄街小巷裡跑。每人背後,都有十幾個二十幾個窮追不捨者……
那情形好比一群非洲鬣狗追逐一匹斑馬。
一個眼眶被打腫的小伙子在奔跑中撞到了一根水泥電線桿上,如同一隻兔子撞到了樹根上,向後仰倒於地就沒再動彈。追逐他的人追逐到跟前,伸出一隻隻手從他身上往下扯救生圈。他們互相發出野獸般的威嚇對方的吼叫。
他們中奪到了救生圈那個亦遭追逐。
而他奪到的其實不是救生圈。是救生圈的一部分。他們追上了他,立刻將他絆倒放翻。然而他和他們,並沒有立刻意識到,他捨命加以捍衛的,根本不能算是救生圈。為了那救生圈的一部分,為了那絲毫也沒有救生作用的比單帽大不了多少的一片膠皮,他和他們之間展開近乎殊死的格鬥,不但動了拳腳,而且動了牙齒。
終於那片膠皮被明白了不過是一片膠皮。由於扯拽,它已失去了原有的彈性,彷彿是被抻得變了形的太薄了的餃子皮兒。連膠皮也不能算還有點兒用比如還能粘補鞋的好膠皮了。
於是他們停止了爭奪。
於是他們都放棄了一心想要奪歸己有的巨大的猛烈的慾望。
於是他們你看我,我瞧你,各自訕笑。一時間都顯得非常之尷尬,非常之沒趣兒,非常之不自然不自在。
「我說,你只到手一小片兒膠皮,你倒是瞎跑個什麼勁兒呀?」
他們中的一個,開始埋怨那個被他們絆倒放翻,且挨了他們一通拳腳的人。
「你這個人,白白受苦了不是?你搶著了,倒是看看啊!……」
「打他也該打,揍他也該揍!還不是因為他,我們才追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的!哎喲……這小子還撞了我肋巴骨一頭……」
他們都憤憤地批評起來。在批評的同時,不自然不自在的他們,一個個的,都漸漸變得矜持了。似乎不但矜持,而且是些很無辜的受騙上當的直接的受害者。
「你們……你們……容我看看了麼?……你們恨不得,都想把我撕巴撕巴吃了的樣子!再說,最先引得你們狗攆兔子似的追的,也不是我啊!……」
小伙子呻吟著,坐起來。他的手背上,有兩排深深的牙印。
他的話,又使他們都顯得不自然不自在。
「你還有理啦?!」
「你還覺得委屈麼!」
「你要是稍微表現出那麼一丁點兒禮讓的意思……哼,對你這種人,再怎麼進行共產主義精神教育,也白搭!」
他們企圖極力維護住剛剛復歸的矜持。
他們都挺惱火他不給他們一個台階。
「算啦算啦,甭跟他一般見識,走吧走吧……」
於是他們只好自己提供自己一個台階,悻悻地,相隨著散去了。每個人拔腿而去時,都狠狠瞪了小伙子一眼。倘目光可做傷人利器,那小伙子肯定體無完膚。
小伙子,他哼哼著,想站起來,卻不能夠。他的一條腿,脫臼了。
他用他那只被咬出兩排深深的似乎一輩子再也不能平復的牙印的手,撿起那片被棄之於地在搶奪之中扯拽得變了形的膠皮,怔怔看了半天,忽然狂笑不止……
而在此時,在另外一個地方,在一幢建成不久,尚沒有多少人家搬進去住的樓裡,有一對新人互相摟著膀子抱著頭,號啕大哭。
他們的婚禮正在進行。
三室一廳的新房裝修考究。拼塊地板、高級壁紙、百葉窗、封閉陽台,從臥室到內室到客廳到廚房到廁所,一切一切體現一個新字。新得彷彿更是為了向打算結婚的人提供樣板吸引參觀而並不打算真在這裡生活似的。電視機、錄像機、組合音響、冰箱、空調應有盡有。在中國,對於一對二十多歲的青年,可謂豪華甚至有些奢侈的安樂窩了。
新郎新娘哭得淚人兒似的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有鬼鬼泣有神神悲哭得每一位賓客坐立不安。
公公婆婆岳丈丈母娘陪著哭。新娘臉上的濃妝艷抹被淚水沖得紅一道紫一道如同二花臉。
「唉,房子也給兒子要下來了,工作也給媳婦調動了,郝局長再也沒什麼操心的事兒了,就等著抱孫子了,誰承想,盼來的是這麼一天呢?天不遂人願啊……」
某賓客為之喟歎不止。
「局長,郝局長,別哭了別哭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您的身體不是您自己的,是革命的啊!您若哭壞了身體,革命必受損失哇……」
某賓客掏出自己的手絹向局長奉獻。
局長一經提醒,想到革命,便立刻不哭了。強忍悲傷,接過手絹,揩了揩臉,擤了擤鼻涕,還給對方發指示:「我不是怕死。怕死當初就不參加革命了。我呀,純粹是替我兒子感到悲傷哇……我沒事兒了,不用你勸了。老李你若會勸,就勸勸我兒子去吧……」
被稱做「老李」的某賓客連連點頭:「您不哭了就好。您不哭了就好。您首先不哭了,我才好挨個兒勸別人是不是?老嫂子,局長不哭了,您也別哭了。對,要向局長學習嘛!我知道您從來是虛心向局長學習的。這種時候,我們大家都要向局長學習是不是?要發揚革命的樂觀主義精神麼……」
以這位被稱做「老李」的賓客的年齡推斷,以他對局長夫婦那種恭敬那種諂媚來看,他大概是局長手下的處長或副處長之類角色。
事實上他也正是這麼一個已經有了點兒小權在握並天天巴望著別人下來自己上去一朝大權在握的人物。國家的各行各業每一方面的機關都有不少這樣的人物。而且,這些個人物,大抵又都是頂頭上司們的心腹。很善於逢迎很善於獲得信任獲得青睞獲得器重。
局長今天就把這場婚禮全權委託於他了。借用「火線入黨」那層急促的意思,這一場婚禮可以說是一場「火線婚禮」。以文人們之寫作打比方,也可以認為是「急就章」。
局長心裡並不主張舉行這場婚禮。他屬於不信這座城市末日到了的人們中的一個。用他的話說——「那還脫了褲子放屁多費一道手續幹什麼?孩子不是都打掉兩個了麼?」
在今天,這個全市人亂亂哄哄惶惶然如熱鍋之蟻的日子裡,一向正統之極的局長的觀念,反倒比他的寶貝兒子開通得多現實得多。
然而要鸞鳳結對的畢竟是小郝,不是老郝。老郝敷衍塞責的態度,激怒了小郝。使小郝認為老郝很不好。別看小郝是個紈褲子弟,但也是個篤誠的基督教徒。紈褲歸紈褲,並不影響信仰。自打他不信仰馬克思馬老關於共產主義那一套之後,改信過那麼七八十來種信仰。最終才投在上帝的門下。用他的話說——信上帝還不是為了信自己?這年頭最大的精神危機是有時候連自己都不信了。小郝一天偶翻《聖經》,看到這麼一句——「耶和華知道完全人的日子,他們的產業要存到永遠。」便據此認定,上帝是主張「私有財產保護法」的。須知幾年來,小郝打著他的爸老郝的旗號,當過那麼七八十來個公司的經理。被查封一個,再搞起一個。有時剛查還沒封,另一個便搞起來了。所以很是積蓄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財。有了錢財之後,由主張「共產主義」好的馬克思馬老門下,投到主張「私有財產保護法」的上帝門下,乃是在情理的事兒。
小郝開始也和他的爸老郝一樣,根本不相信偌大個城市會有什麼末日。可是兩小時前他的一位教友與他通了一次電話,指出這座城市的末日是肯定的。因為今天是6號。第一個發覺這座城市不對勁兒的人據傳是在6點鐘的時候。而本市市長又是6月份上台的。三個「6」湊一塊兒,在《聖經》中記載著,屬凶兆。比如尼克松是在11月22日遇刺的,這些數字之和是6。那天是星期五。英文的星期五由6個字母拼成。兇手又是在6層樓上開槍射擊的。還教給他一種驗證的方法——如果將字母A代之以100,B代之以101,C代之以102……26個英文字母以此類推,那麼希特勒的英文名字之數和也是666。而666正是《聖經》第13章第18節所記載的那個可怕的「野獸數」……
小郝遵囑照法代換之演算之,果如教友所說。何況那教友是研究《聖經》的同輩人中的一個小權威。更使小郝不信末日也信末日了。
他在電話中請教有什麼辦法可倖免於難。那位教友給他的忠告是趕快結婚。立刻結婚。十萬火急。至於為什麼,教友還沒來得及講,電話就斷了。並且再也要不通……
於是小郝吵著鬧著哭著叫著非在今天結婚不可……電話打不出去,老郝的司機也「罷工」了,當老子的只好親自去登門求李處長。李處長正在家裡安坐。他說只要相信黨,天是塌不下來的,地是陷不下去的。他說即或天真塌下來,共產黨也會替人民雙手托住。地真陷下去,共產黨也會替人民再從別處移過塊地來。總之共產黨絕不會看著他的人民無立足之地。李處長對黨如此忠實,使他的頂頭上司郝局長分外感動。感動了郝局長,也就等於感動了黨不是?其實李處長並非有所相信,而是有所不信罷了。和郝局長一樣,他不信的是「末日」之說。被上司所賞識的下屬,在重大問題方面,要永遠和上司保持一致。這是他當副科長時就悟透了的個人經驗。靠了這一種經驗,從副科長而科長而副處長而處長,他連年晉陞官運亨通。
於是郝局長更加放心地將兒子小郝的婚事拜託於李處長。在今天,若自己成功地操辦一場婚事,郝局長感到從來沒有感到過的束手無策。簡直束手無策到可以用「黔驢技窮」這個成語來形容的地步。求助李處長,乃是他唯一的「高招」了。
李處長也深受感動。在今天,這可是多麼大的一種信任哇!頂頭上司的信任,也就等於黨的信任不是?何況郝局長又是以求助的口吻說明來意的!李處長將在今天這個特殊的嚴峻的日子裡能否成功地操辦一場婚事,看成上級領導在關鍵時刻對自己的一次大的考驗。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從上級領導那兒獲得一次考驗自己之機會的。
李處長感動得都快哭了。他差不多說了一打「請局長放心」……
他真不愧是個人物。他大展神通,調動了他全部的辦事的智謀和才幹。他居然包下了一輛大轎車和兩輛小轎車!他居然請到了如許多賓客!在今天,能辦到這兩件事,大概連上帝也不得不心悅誠服!也不得不欽佩之至!足見他的的確確是有些能耐的。何況是在預先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
還放了一掛鞭炮。還雇了一個錄像的。還搬來了一個小型樂隊不時營造點兒「喜盈門」之氣氛。還有那三桌豐盛的酒席……
他如同一位魔術師,變魔術似的,把一切考慮周全的人和物,統統「變」到了這兒。
不消說,郝局長夫婦對他極為滿意。他們的親家公親家母對他也極為滿意。豈止滿意,而且滿足萬分。
只有新郎和新娘挑挑剔剔。覺得草率。覺得還不夠排場。年輕人嘛,結婚越隆重越好。離婚越迅速越好。李處長任勞任怨。並不委屈。並不往心裡去。
新娘自打墮了兩次胎,受了些難免要經受的苦楚之後,就一直被新郎冷落,擱置西廂,小姑獨處,以為「沒心肝」的「冤家」企圖把她「甩」了。接到即刻舉行婚禮的通知,自然紅鸞星動,雌鴛意急,表示哪怕冒著槍林彈雨,身經百難也在所不辭,不成功便成仁死而後已……
新郎並非沒有把她「甩」了的念頭。直至她被簇擁面前,那念頭仍像一塊石頭似的硌他的心,難以摧毀。第一他得結婚。要結婚。第二他根本不是打算和她結婚。他希望新娘是另一個。使他想忘也忘不掉的一個。可另一個今天此刻會在哪兒,他猜都沒法兒猜。只怕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飢不擇食,也就只好權且將她就當成那另一個。
想想自己才二十多歲,少說按活到七十多歲算,還有五十年。還有一萬八千三百多個日子本屬於自己,可以從從容容地細嚼慢咽地享樂人生,卻他媽的好像連本帶利被封賬了似的。怎不感到無比失落,又如何能忍住不號啕大哭呢?
是他先哭起來,才引得他的新娘他的父母他的岳丈丈母娘一干人等隨著哭。
李處長勸得郝局長夫婦止泣噤聲之後,又勸他們的兩位親家。勸得四位長輩都消停了,便開始勸一對新人。這在戰略戰術上有分教,是「擒賊先擒王」的步驟。
「小郝,小郝,別哭啦別哭啦。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嘛!哭多破壞情緒呀?給李叔叔個面子,咱們高高興興地把婚禮進行完!就算真是末日來臨,你光哭也沒用哇!……」
小郝果然不哭了。不料卻惡狠狠地罵了他一句:「滾你媽的!」
李處長臉紅了。
幸而有局長從旁主持正義和公道。
局長說:「老李,別理他的驢脾氣。繼續進行,繼續進行下去……」安撫了李處長,又瞪著兒子罵了一句:「混賬東西!」
李處長息事寧人地朝郝局長擺擺手,非常之大度地笑著。
那些賓客,並無一位是新郎家族方面的人。也無一位是新娘家族方面的人。更非李處長本人方面的親朋好友。新郎新娘家族方面的人,七姑八姨二舅三叔四大爺,該在家的不在家。該光臨的都沒心思光臨。他們全是他從火車站用大轎車接來的外省市人。鐵路中斷,機場關閉,他們除非插上一雙能夠持久飛翔的翅膀,是沒法兒離開這座城市的。他們又是些在本市投親無靠投友無緣的差旅者。被困在火車站,如喪家之犬。聽他說管一頓好吃好喝,又當場每人塞給五十元錢,想想,於他們沒什麼損失,就被「招募」了,若是參加不相識之人的喪禮,每人多給五十元,他們大概也不會來。但參加的是婚禮,性質便不同了。大多數中國人,在心理上都有幾分相信以吉克凶方能逢凶化吉。所以他們其實更是為他們自己來的。既來之,則安之。則吃之喝之。客隨主便。
趁著新郎新娘不哭了,李處長一鼓作氣一氣呵成一瀉千里勢不可擋地將婚禮推向最後一幕也是最高潮的一幕……
「諸位,現在,我代表新郎的父母,向新郎新娘,贈送最寶貴的禮物……」
他從桌子底下扯出一個旅行包,雙手托著,請一位賓客幫他拉開。
他鄭重地說:「再請您替我取出禮物。」
於是那「招募」來的賓客從旅行包內拎出一件又髒又破的工作服。
「還有褲子。上面一套是男式的,給新郎。下面一套是女式的,給新娘……」
郝局長夫婦向前傾著身子,看得眼睛幾乎從眼眶內突凸出來——他們沒給過他這一堆連收破爛的都未見得肯收的油漬巴拉的東西要他當做給予他們的兒子和兒媳婦的結婚禮物!
他們的親家公親家母也向前傾著身子,愕異之狀有如展現示眾的是馬王堆出土的西漢古屍。
眾賓客紛紛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以為李處長拎錯了包。或者有誰故意使壞暗中調了包。他們幾乎個個都懷著一種陰暗的心理,期待李處長大出其醜,婚禮沒法兒再進行下去。這種心理和「招募兵」暗咒指揮官倒霉巴望「任務」結束的心理沒什麼兩樣。既然他們已經吃飽了、喝足了,並且每個人都揣了一兩盒外國名煙,他們則就開始認為李處長應該明白點、識相點,提前些還他們以人身自由。五十元人民幣買他們一個小時的自由,價格夠便宜的了。要是五十美金或英鎊麼,他們興許還能耐得住性子再多付出一小時。被招募者和招募者從來都難以同心同德。
新郎左手抓住了一隻酒瓶子。右手也抓住了一隻酒瓶子……
新娘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盯著一盤「紅燒海參」……
他們以為李處長要向他們進行艱苦奮鬥之說教。如果他竟敢,新郎的「手榴彈」將立刻向他投過去。而海參也將「爬」他一身……
親家公親家母的目光,射向了郝局長夫婦,帶著毫不掩飾的慍怒的質問意味……
郝局長夫婦侷促不安……
「諸位,」李處長放下旅行包,莊莊重重地開口道,「這兩套工作服,不是一般的工作服,而是防火的石棉工作服!儘管今天是兩位年輕人的大喜日子,但是,每一個現實主義者都不應該迴避我們大家所共同面臨的現實。應該正視它。末日之說是悲觀主義者們的有害的情緒。但災難會不會發生呢?肯定會。隨時可能發生的災難,將是我們很難預想的。可能是水。也可能是火。常言道,水火無情啊!所以,這兩套石棉工作服,必定對生命有極大的保護作用!新郎的父母,將它們送與新郎和新娘,乃是將安全,將活的機會,送與了他們!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先人後己的精神!這是捨己為人的精神!這是共產主義的精神!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敬天下父母心呀!這也體現著,老一代,對年輕一代,極大的愛護嘛!這種愛護是崇高的愛護嘛!因為世界是屬於他們的嘛!中國的前途,是屬於他們的嘛!……」
李處長這番話,不啻演說、讚美詩。
讚美詩總是能感動人的。尤其是當一個人滿懷熱忱讚美父母心的時候。尤其是當可能大難即將臨頭的情況之下。首先被感動的是郝局長夫婦。他們雙雙站起,走到李處長面前,一人握住他一隻手,感動得不知怎麼表達才好。真的不知怎麼表達才好。他們都十分滿意李處長替他們預先安排的角色。儘管沒跟他們背地裡打招呼。
其次被感動的是新娘的父母。他們也雙雙站起,走過來分別握住郝局長夫婦的手。
正是:一聲親家公,雙淚落君前。一聲親家母,知心的話兒滿肚腹……
新郎新娘攜手走過來了。一對兒女雙雙跪於四位父母面前。這個叫了一聲「媽」,那個叫了一聲「爸」,復又哭泣。
「噢,別哭別哭,穿上穿上……聽話才是好孩子嘛……」
李處長扶起新郎和新娘,在他們的父母的相幫下,將兩套石棉防火衣穿在他們身上。眾目睽睽之下,一對兒新人與剛才大不一樣。新郎變成了個叫化子。新娘看去更特別——上身是千瘡百孔的一件立領夾克式石棉防火衣,下身是又肥又長蓋過鞋的石棉防火褲。衣褲之間胯以上腰以下是一截雪白的西服裙。
被李處長招募來的那些東西南北中的賓客,便紛紛鼓掌。他們也似乎一個個都受了感動。聯想到他們自己無法預測的命運,又不禁都有幾分黯然神傷。
李處長瞄一眼手錶,聆聽一會兒走廊有無動靜,請眾人歸座。請眾人舉杯。
「諸位,一會兒,新娘的父母,也有寶貴的禮物……」
他的話尚未說完,一個人闖了進來,拎著一個糕點盒子。
眾人目光,全集中在不速之客身上。
李處長問:「辦成了麼?」
不速之客回答:「辦成了。幸虧你有遠見,沒讓我到百貨商場去,否則今天命搭上了。是在體育用品商店高價買的……」
於是,趕緊打開了點心盒子。
「諸位,這就是新娘的父母,送給女兒和女婿的禮物!」
李處長左手一件,右手一件,從盒內抓起兩件什麼,舉過頭頂。
眾人全體站起來。站起來也望不出是什麼。李處長雙手一抖,兩件東西垂展開了,人們才看出是兩個救生圈!
李處長鼓腮便吹。吹脹一個,套在新郎身上。緊接著運一大口氣便吹第二個,吹脹了套在新娘身上。
於是一對兒新人又雙膝跪地哭。邊哭邊號:「爸爸呀,媽媽呀,你們真是把生留了我們,把死留給了你們自己呀!你們都是我們的好爸爸好媽媽呀!如果你們真死了,我們要不永遠緬懷你們,天打五雷轟呀!……」
於是新娘的父母,趕緊扶起女兒女婿,以擁抱表達愛心。
當岳丈的,拍著女婿的背,一往情深地說:「我們老了,無所謂了……」
於是雙方父母互相擁抱。
於是新郎新娘兩家六口,將李處長團團圍住,依次與之擁抱。
新娘的父親,與李處長擁抱時,悄悄耳語:「今後,有求到我這個勞動局長之處,只管開口……」
新娘還狠狠親了他一口,在他臉上留下了鮮紅的月牙痕。
李處長因自己所獲得的成功興奮得目光炯炯,大聲宣告:「婚禮到此結束,請諸位最後舉杯,共祝新郎新娘逢凶化吉,白頭到老!」
於是樂隊奏《讓世界充滿愛》。
樂隊剛奏到第二段充滿愛的音節,房門突然被兩個蒙面男子一腳踹開——
「都他媽的別動!誰動誰死!」
兩隻手槍「掃視」著每個人。男子之一還高舉一枚手榴彈!
誰都不敢動。連頭髮絲兒都不敢動。動的只有他們擎在手中的杯,和杯中的酒。它們就甭提動得多麼厲害了。
「你!……」兩隻手槍同時指向李處長,「把他們的救生圈弄下來!……」李處長無奈,連說:「遵命,遵命,遵命……」放下杯,走到新郎新娘跟前,求道:「小郝,識時務者為俊傑呀。你就自己把救生圈給他們吧。別讓大叔我動手了。啊?當著你爸和你媽的面兒,我怎麼能……」
「別他媽那麼多廢話!快!搶劫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繪畫繡花!不是做文章!不是溫良恭儉讓,搶劫是暴力!是……」
只拿手槍沒拿手榴彈的男子,嫌李處長動口不動手,生氣了,予以嚴厲警告。
「你他媽的也別那麼多廢話!揍他!」
又拿手槍又舉手榴彈的男子,嫌同夥囉嗦,打斷了他的話。
於是他向李處長逼近過來。
古今中外,強盜蒙面,大抵都用黑布或黑面罩。化工業發展以後,才改用女人絲襪的。而這倆男子,用的卻是紅布。是少先隊員的紅領巾。紅色真是一種特殊的顏色。使兩個男子似乎在精神方面也佔著優勢。具有了幾分「紅色強盜」的意味兒。
眾人彷彿都覺得他們自己是1949年以前的地方豪紳,而對方是「紅黨」。
「別過來,您別過來!……」
李處長連連打躬作揖。
紅領巾之上,一雙眼睛瞪得又凶又狠。
手槍一擺:「還不動手!」
李處長此刻也就顧不得今後的那麼許多了。他動起手來。新郎自然是不情願配合的。使他根本無法得逞。
「媽的,你給我揍他!要不老子揍你!」
烏黑的槍筒直指李處長眉心。
李處長不由得回頭看看郝局長夫婦。他們也正看著他。新娘的爸媽也正看著他。所有招募來的賓客都看著他。就像電影攝制組五元錢請來的那些個群眾演員,無動於衷地看著主角做戲。
李處長猶豫一下,扇了新郎一記響亮的大耳光。
只這一記耳光,就扇得新郎鼻孔裡淌出了血。
「姓李的,我記著你這一耳光。」
新郎恨恨地說。
李處長也恨起來,又扇了新郎一耳光。
新郎頓時兩頰紅光煥發,自動將救生圈從身上取下,乖乖遞給了他。李處長接在手,乖乖奉獻向那男子。
「把氣放了。」
於是他把氣放了。
對方脫了衣服,將癟了的救生圈斜套在身上,重將衣服穿上。
「那一個。」
槍指新娘。
李處長又揮起了胳膊。
新娘眼見新郎已然乖乖就範,沒了主心骨,不待巴掌落在臉上,迅速地就將救生圈從身上取下遞給李處長。
李處長不待吩咐,放了氣,賠著笑臉遞給另一男子。
他同夥從他手中接過手榴彈,像他似的,以槍口監視著眾人,以手榴彈威懾著眾人。
他便也將癟了的救生圈套在身上。
「這,怎麼回事兒?」
他又對骯髒破爛的石棉防火衣發生了興趣。
「那,那是防火衣……石棉的……」
「防火衣?想得倒挺周到。我們要!脫下來脫下來!」
有兩個賓客,手臂酸了,怯怯地「請示」:「我們,我們可不可以換一下手?……」
他倒通情達理,說:「我喊一二三,你們一齊換,誰耍花招或者慢了一點兒,老子一槍崩掉誰的腦袋!一、二、三……」
於是眾人都換了手擎著酒杯。動作整齊劃一。尤其新郎新娘的父母,換了手之後,杯擎得更高了。似乎在有意向兩個漢子證明他們絕不敢耍花招。
這時李處長已開始從新郎新娘身上往下扒兩套防火衣褲。比幫他們穿上時利落多了。
「放那包裡!」
李處長趕緊將從新郎新娘身上扒下的防火衣褲放在原手提包裡。
一個男子拎包在手,命令:「我喊一二,你們統統唱歌!樂隊,伴奏!」
李處長賠著十二分的小心問:「您吩咐清楚,讓我們唱什麼啊?」
「唱什麼都行,你指揮!」
「好,好,我指揮。諸位,我們唱……唱《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吧!我想這個諸位肯定都會……」
「快唱!」
「就唱就唱!妹妹……一、二!」
於是眾人齊唱——妹妹你……
於是兩個以紅領巾蒙面的男子,趁機退出門去。
他們從四樓到了一樓,三樓唱得正嘹亮:
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
莫回呀頭……
他們從臉上扯下紅領巾,連同假手槍假手榴彈一塊兒塞入垃圾通道。而引吭高歌者們正唱到:
九千九百九十九哇……
「這些人還真聽話!」
「高價買咱們救生圈那傻哥們兒,做夢也不會想到咱們會跟蹤到這兒!」
他們得意之狀無法形容,大搖大擺地踱到了馬路上。
郝局長猛然一聲怒喝:
「別唱啦!」
歌聲頓停,李處長指揮的手臂僵在半空。
「你!你你你……你面對歹徒,不但不敢於英勇鬥爭,還充當幫兇,扇我兒子耳光!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
郝局長怒指李處長,臉色由青而白,由白而灰,竟氣得往後一倒,暈了過去,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新郎新娘如雄牝二獅,張牙舞爪撲向李處長……
眾賓客發一聲喊,頃刻作鳥獸散,並順手牽羊,卷掠了一切可以卷掠而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