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戰!
被颱風襲擊過的浮城,不再是城市,幾乎是廢墟。固守者們固守的是廢墟。進攻者們進攻的是廢墟。活著的,在廢墟的上面活得更加生動。死了的,在廢墟的下面永遠放棄了一切活法的選擇。五星紅旗、太陽旗,遙遙相對插在廢墟。「公社」的旗幟沒設計更沒製造出來。但它的堅定不移的戰士們——當巷戰開始,活著的人大多數都變成了戰士——也誓與陣地共存亡……
追尋駛來,企圖瞭解這座浮城的詳情並加強對它的領導的艦隻,夜裡在颱風中與浮城相撞,沉沒海底。數名死裡逃生的人,或被捍衛五星紅旗的人們所救,或被將命運和太陽旗連在一起的人們所俘,或被「公社」的戰士們所扣押。
從天上飛來的直升機不敢降落,唯恐加劇派性局面促使戰鬥升級。投下成箱的食品和飲料,無可奈何地飛去了。食品和飲料投在哪一方陣地上,哪一方的陣地便會同時遭到另外兩方的進攻。彷彿是要塞。是軍事咽喉。是兵家必奪之地。
哪一方的陣地實際上都已沒有什麼真正的權威可言。雲集在哪一方廢墟上的人們,似乎都成了烏合之眾。似乎都成了亡命徒。僅僅由於各自的命運和陣地連在一起,人們才捍衛陣地,而不是因為其他。為五星紅旗之不倒而戰的人中,既有具備虔誠的國家榮譽感的人,也有將五位六位數的存折用膠布貼在胸前或背後的人。日本絕不會對他們的存折負任何責任。這一點他們非常明白。因為他們特別能戰鬥。他們的人數並不像政府有關部門統計的那麼少。他們竟由最初的幾百人一夜之間增加為幾千人。如同在正常的生活情況下,若統計沒有過婚外戀的男人或女人,終究與實際的結果相去甚遠一樣。連他們自己都驚訝於他們怎麼竟會有幾千人!因為他們中某些人,此前都在裝著過彷彿入不敷出的緊巴巴的拮据的日子。互相認識的他們,一旦心照不宣地戰鬥在一起,都怪尷尬怪不好意思的。
世界上再也沒有哪一個國家的人,比中國人更害怕與富有公開化地連在一起了。儘管他們用膠布貼在胸前或背後的存折,照外國人想來,也許根本不值得為之戰鬥。但於他們而言,在任何屬於中國的地方,那都是確保他們永不會再淪為窮人的全部股份啊!如果月息高出工資幾倍十幾倍乃至幾十倍,難道還不值得為它拚命麼?中國,只有在中國,才算是富人!他們和某些知識分子不一樣。以他們的眼光看,某些知識分子是矯情得沒邊沒沿了——居然像心裡惦念著個美貌的情人兒似的,總惦念著要什麼民主!他們從來沒想到要那玩意兒。他們從來不感到太缺那玩意兒。那完全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好比粉面子,沒有,不「勾芡」就是了。有興致的時候,他們也會和知識分子一道兒,玩玩民主之類的。但是他們永遠不會為那玩意兒戰鬥。那是太高檔的奢侈。他們也是嚮往奢侈、追求奢侈的。但體現在物質方面,而非精神方面。他們是真正的「唯物主義」者們。即使體現在物質方面的奢侈,他們也會時時告誡自己,萬勿引起他人的嫉妒。他們在這座城市掙錢,往往到別的城市去進行毫無顧慮的毫不吝惜的消費。這是他們一向的聰明。也是他們保護自己的策略。
他們恨死隱蔽在另外一些廢墟間的人們了!也就是那些雲集在太陽旗下的同胞。那些人們才是他們的頭號公敵。因為他們和對方們,都是在為今天和明天而攻守啊!有對方們的今天,便沒他們的明天可言了!為著他們的明天,他們必須,也不得不頑強控制這座浮城今天的,更是他們自己今天的命運。若他們不能,他們十分清楚,他們只有和對方們一樣,一無所有的,躑躅在日本某些城市的街頭了。最好的命運,大概不過有盤子可刷。而他們早是已吃完飯不必刷盤子,忘記了怎麼刷盤子的中國人了!在日本,若重新成為出入高級飯店,一擲千金且不皺眉的中國人,談何容易?
他們時時期待和尋找向對方們發起進攻的機會。他們進攻之目的當然不在於一定要佔領對方們的陣地。佔領又一片廢墟有什麼意義呢?他們進攻之目的在於要消滅對方們——如果對方們不投降,不也升起五星紅旗,那麼他們希望能乾淨、徹底、全部地從肉體上消滅對方們。沒什麼忍與不忍的。何況以神聖的國旗的名義,似乎一切便都在允許之列了。解決了頭號公敵們,再對付那些為什麼「公社」而戰的毛頭小青年們,將簡單了!為所謂將來而戰的人,難道會比為今天為明天而戰的人更勇敢更不怕死麼?不但用膠布貼在他們胸前或背後的存折,促使他們進行戰鬥,他們的已然化為烏有的產業和傢俬,也推動著他們進行戰鬥!那可不僅僅是一台電視機或錄像機的問題!感謝偉大的祖國也有保險公司了!他們的產業和傢俬都是保了險的!能指望日本的什麼保險公司賠償他們的損失麼?那不是明擺著癡心妄想的事兒麼?而中國,是賴不了這個賬的!憑什麼賴賬?如果賴賬,他們將集體的,對共和國進行起訴,在共和國的最高一級法庭上,與共和國打一場官司!曠日持久也不怕!而且他們堅信,勝訴的肯定是自己,絕不會是他們現在捍衛的「國家」!……
與他們相比,在五星紅旗所象徵著的這一片陣地上,另一類許許多多的人們,也就是那些為著維護國家的尊嚴和榮譽而雲集到五星紅旗下的人們,內心裡的想法比他們要單純得多。也可以說要自以為崇高一點。他們並沒有五位數甚至六位數的存折用膠布貼在胸前或背後。也沒有什麼稱得上產業和傢俬方面的重大損失足以敲保險公司的竹槓。儘管他們的家也是保了險的,畢竟沒有什麼貴重之物,頂頂貴重的東西無非電視機電冰箱之類。或者,還可以加上組合櫃一套半套的。即使折價賠償,損失也是鐵定了的。他們並不打算趁機狠吸保險公司一大口血。家已然是沒了,他們似乎更得靠著國了。這是一種心理習慣。好比一個人上衣丟了,就雙手緊提著褲子。那麼國是什麼呢?對他們而言,在這座不再是城市,幾乎是漂浮的廢墟上,除了是國旗,還可能是什麼呢?然而他們雲集到五星紅旗之下,又並不完全是,也不僅僅是,受習慣心理暗示所做的決定和選擇,的的確確,都不同程度地具備著維護國家尊嚴和榮譽的義務感責任感。這一點,彷彿人的某一種特殊品質,在尋常的日子裡尋常的時候,是不太會得到驗證的。他們中,某些人曾夢寐以求地渴望過有朝一日一步邁出國門的機會,曾千方百計地為自己創造過有朝一日一步邁出國門的條件。他們因目的屢遭波折難以實現,也曾詛咒過一大桶萬能膠似的把他們黏住的這一個國家,並且曾對自己暗暗發誓,一旦離開它做千秋雄鬼永不還鄉!但是現在,此刻,他們的想法卻變了。他們更願以無可指責的光明磊落的方式和途徑告別這個國家,卻從來也沒打算在災難之際趁隙而去。他們是生活中那些講究做人原則的人。做人的原則之於他們,常常是至高無上的。他們是屬於那種在點數工資的時候,若發現少了幾十元,一定要認真對看工資條並且一定要問個一清二楚的人。以只講目的不講手段的人們的眼光看來,他們都是些迂腐得不可救藥的人。而在越不尋常的情況下,他們似乎越顯得迂腐,並且固執。也許以後他們終究還是要辭國而去的。但現在,但此刻,他們覺得自己不可以不站到國旗之下。維護國家尊嚴和榮譽的義務感責任感,一旦在他們的思想方法中,和他們一貫恪守的做人原則聯姻,誕生的立場也是相當堅定的。這些人中有為數不少的知識分子:一向受到國家信賴和重用的,以及一向受到批判的一向被視為歧路人的;一向被認為是「左」的並一向以光榮的「左」派自居的,以及一向被認為是「右」的是「異端」之代表人物的。前者們因自己一向是「毛」似乎永遠只能是「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須更緊地附在一向附慣了的「皮」上;後者們因自己再也不願是些「毛」,所以今天尤其要求自己須更有不再是「毛」的知識分子的原本的樣子。他們雖成了「同一戰壕的戰友」,但是並不打算互相親和。他們雖彼此救死扶傷但過後似乎依然打算「老死不相往來」。所謂道不同,經不同,心中那「菩提樹」那「明鏡台」,便也決然地不同。儘管都是些「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之一心向佛的人。
所有的這些雲集到五星紅旗下的知識分子,以及所有的在心理方面習慣地依托於國家的人們,總之都是與那些胸前或背後用膠布牢牢貼著五位數六位數存折的人們大為不同之人。不同在於,他們僅僅是雲集到國旗之下罷了。他們僅僅企圖維護住什麼並守護住什麼罷了。他們企圖維護住並守護住的,更是某種精神上的東西,而非任何實在之物。他們並不真正視誰為敵人。如果不遭到進攻,也不願與哪一方決一死戰。沒有殲滅哪一方的念頭。沒有發起主動進攻的衝動。他們的立場都較嚴格地限定在自我證明或恪守做人原則的分寸內。與他們的後一類「戰友」相比,他們的心理上沒有任何暴力傾向。而他們的後一類「戰友」們,心理上卻時時有進攻衝動和強烈的暴力傾向。不佔領太陽旗所象徵的那一方陣地,不剿散甚至殲滅那些雲集在太陽旗下的「頭號公敵」們,他們總感到貼在胸前或背後的膠布是藥力極大的膏藥,刺激得皮膚一陣陣灼痛卻不可以揭下來。
「為了五星紅旗在我們這座城市上空永遠飄揚,讓我們集體發誓!拋頭顱灑鮮血在所不辭!」
「就是咱們這座城市飄到南極或北極,也永遠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座城市!」
「讓我們向那些叛國者發起進攻!還要發起進攻呀!不佔領他們的陣地,不降下那面太陽旗絕不能罷休哇!」
「把槍給我!我說親愛的小同志把你的槍給我吧!你的手已經受傷了還要槍幹什麼呢?我們都是戰鬥在國旗下的戰友,把槍給我這樣義無反顧的戰友,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哪!」
他們在廢墟間躥上躍下,奔走疾呼,將些豪言壯語說得激昂慷慨,一心要在陣地上遍燃起發動總進攻的戰鬥氣焰。他們從那些死於昨夜的警衛戰士的屍體上取下了槍支和子彈。並且孜孜不倦地說服那些因負傷而失去了戰鬥能力的警衛戰士將槍支和子彈拱手相送。後者有的感動於他們的一腔愛國熱血給予了他們,有的卻任憑他們說破了嘴也無動於衷。
三方陣地上都有死了的和活著的警衛戰士。三方陣地上便都有了槍支和子彈。雲集在太陽旗下的人們,都不說什麼豪言壯語,也確實覺得任何豪言壯語都不是為這時候的自己創造的,經由自己的口無論說出來喊出來總歸會有點兒不對味兒。乾脆不指望通過這一點來鼓舞士氣。
「吸一支不?」
「吸一支吧!」
「媽的,他們愛他們的國,我們出我們的國,本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事,卻偏要和我們對著幹,非要卡死我們出國的路!你說他們到底圖的什麼啊?」
「誰知道呢?大概把我們看成一些叛國者了唄!愛國——叛國,水火不相容啊!」
「叛國?我們?我們一不知道什麼好向國外出賣的情報,二不想在國外組織什麼反動集團,不過就是想拉個幫去刷國外的盤子,叛的哪門子國?你承認你叛國?還有你,你,你們,都承認自己叛國麼?」
「我?你問我?——×他媽!」
「我當然也不承認自己叛國!可是他們偏這麼認為,咱們又有什麼辦法?」
「所以才要跟他們干啊!反正已經被他們這麼認為了,不是叛國也是叛國了!此一番不離開中國,今後能有咱們的好下場麼?」
「打死了他們那邊十幾個,誰動搖了,誰不走了,等著被槍斃吧!」
「他們也打死了咱們這邊十幾個啊!又怎麼論罪?再說是他們先進攻我們的!誰叫他們進攻我們的?槍子兒又不長眼睛……」
「他們打死咱們這邊的人,那是好人打死壞人,活該!咱們打死他們那邊的人,等於武裝叛亂性質,罪大惡極!」
「就沖這一點,我說,咱們能動搖麼?誰動搖?啊?誰?!」
「動搖?——×他媽!」
「今番不是魚死,便是網破!家都沒了,誰還怕誰呀?」
「這才叫逼上梁山哪!我說老兄老弟們,咱們只有一條路了——破釜沉舟!不撞南牆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
「撞了南牆也不回頭!見了棺材也不落淚!」
於是,這一方陣地上,也眾志成城起來。也瀰漫著同仇敵愾的憤恨和怒火。
噠噠噠噠……
一排子彈宣洩地朝對方的陣地掃射過去。當然沒有一個活著的警衛戰士肯於將槍交給這些雲集在太陽旗下的人們。結果當然是他們一個個被繳了械,被看管,成了俘虜,也成了在必要時刻作為談判條件的人質。
他們的盲目的宣洩性的掃射,引起了對方一陣子彈更密集的回敬。
於是又有人倒在血泊中呻吟了……
血泊和呻吟助長著他們的憤恨和怒火。使他們一個個彷彿都變成了一些寧死不屈的人。
於是雙方的槍戰又開始了!子彈呼嘯成一片,雙方藉以掩體的廢墟,被擊得冒著一縷縷塵灰。
「公社」的陣地卻是寂靜的。因為另外兩方,都並不將他們視為真正的「敵方」。其實只有在搶奪空投食品和飲料的時候,他們才與另外兩方發生過衝突。而他們,與另外兩方相比,不過是這座處處廢墟的浮城上的「第三世界」。許許多多的,原先屬於他們的「同志」的人,此時此刻,不是已然雲集到五星紅旗下去了,就是已然雲集到太陽旗下去了。或者,與更多更多的,即使在目前的情況下,也不願將自己變為戰士進而參與戰鬥的人們,雲集在城市的最邊緣地帶,一群群躲避在廢墟間。
他們的人數的逐漸稀少,使他們感到非常之悲哀。他們認為可悲的,不是另外兩方有我無你有你無我勢不兩立互相仇恨真槍實彈對射的現實,而是一種美好未來明明十分美好卻將付之東流。他們也想放棄它了,但是希望有個體面放棄的機會。好比哭泣不止的人,希望別人勸自己別哭了。然而另外兩方的人們,以及更多更多的,哪一方也不屬於的,躲避在廢墟間的人們,似乎都並不打算給他們創造什麼機會,也並不把他們的存在當成怎麼一檔子事兒。
他們的陣地的寂靜,更加使他們感到,他們的存在,其實從根本上,是遭到忽視的。進而使他們感到,彷彿被極端地輕蔑了。這使他們不但悲哀,而且尷尬。而且也有那麼點兒惱羞成怒。他們真想排開來,站立在他們的陣地前沿,向另外兩方吶喊:「向我們開火!都向我們開火呀!都一齊向我們發起進攻吧!」
被打散了總比自己們作鳥獸散體面得多也悲壯得多啊!如果不但有體面地放棄他們的主張的機會,而且能放棄得悲壯,該多好哇!
他們不僅希望被進攻,同時希望被俘虜,被毒打,只要別往死裡打就行。
「說,還堅持你們的公社的主張麼?」
「頭可斷,血可流,公社的主張,是絕不放棄的!」
於是挨揍。
於是昏過去。
於是……
人類理想的又一次可歌可泣的可彪炳史冊的實踐,剛剛開始,便在襁褓之中被摧毀了!
多少年後談起,也算件事兒。
自己們作鳥獸散,那究竟算什麼事兒?
槍聲一陣猛烈過一陣,他們卻只有墟上觀的份兒。
寂靜呀寂靜,既不能在寂靜中崛起,又不能在寂靜中死滅。哪怕飛過來幾顆流彈落在他們自己的陣地上呢!
他們的被忽視簡直使他們覺得被嚴重地侮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而他們的輿論工具——幾隻手提話筒保存了下來。
他們認為必須使另外兩方明白,他們是不容忽視的。專執一念地存在著的。也許只有這樣,體面的還很可能是悲壯的某種機會,才是有根據希望的。
「公民們!同胞們!現在,公社對你們發表莊嚴的呼籲,請你們結束敵對的情緒和立場吧!請你們都站到公社的旗幟下來吧,儘管公社的旗幟仍未設計出,但旗幟總是會有的!一定會有的!公社竭誠歡迎你們雙方。讓我們為一個共同的遠大目標,走到一起來吧!公社……」
他們向激戰的另外兩方發動輿論攻勢。
於是一陣彈雨從左右兩翼傾瀉到他們的陣地上……
他們趕緊龜縮到廢墟後。
「烏拉!……」
「烏拉!……」
「烏拉!……」
喊「萬歲」似乎顯得幼稚,比不上「烏拉」喊起來帶勁。所以喊「烏拉」不喊「萬歲」。
另外兩方聽到他們發出的興奮的歡呼,都同樣的大惑不解,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賤?為什麼本都不想理睬他們,他們偏不甘寂寞?為什麼都一齊向他們開火,他們反而高興?尤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趁沒人理睬他們的存在的時候,悄悄離開他們佔據的那些廢墟,跳出是非地界,而還要繼續地自討沒趣兒?……
畢竟,似乎由於他們的「橫插一竿子」,槍聲暫停了。
他們錯誤地以為,這是他們的功勞。是他們不容忽視地存在著的證明。
其實不是。
乃是因為,飄揚著五星紅旗的陣地上,從某一片廢墟底下,千難萬難地鑽出了一個人。
這個渾身是土的人一站立在眾人而前,便大吼:「都他媽的瘋啦?不許開槍!從現在起,你們都得服從我!不服從老子的,就地槍決!」
「服從你?你是哪座廟裡的和尚?」
有人不屑地問。睥睨著他。頗不把這個只穿著背心和短褲的,壯壯實實的,五十多歲的男人放在眼裡。
又一個將槍橫挎胸前的人湊過來,打量他,陰陽怪氣地說:「咦,你倒生了一副好細的皮囊。怎麼胳膊上腿上連根汗毛都沒長?大概你腿叉那兒也是不毛之地吧?該叫你大叔呢,還是該叫你大嬸呢?」
「滾你媽的吧!這時候誰服從誰哇?尤其不能服從渾身連根汗毛都沒長的人!」
第二個人站在一旁,故意把槍栓擺弄得嘩啦嘩啦響。
他一指那個人:「你,過來,仔細看看老子身上有沒有汗毛?」
那人果真走到他跟前,近觀他的胳膊,一笑,回頭對另外兩個蔑視並侮辱他的人說:「嘿喲喂!還不少呢。不過,是剛出娘胎的崽子身上那種纖毛毛!……」
另外兩個人也大笑起來。
「叫你沒大沒小的!……」
他猝然一拳將對方擊倒。
「老傢伙你敢動手打愛國志士!……」
另外兩個同時撲向了他……
「放肆!誰敢上前打死誰!……」
一聲斷喝,一個人突然從一處廢墟頂上飛身躍下,雙腳穩穩地落在他前邊,烏黑的槍口威懾住了那兩個企圖大打出手的亡命徒。
他們很是桀驁不馴,也想端起槍。
「別動!誰先動,誰先死!……」
一梭子彈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他們倒都是身上很有些汗毛的,被駭得渾身汗毛乍立。
「我們不動,我們不動……」
「嗨,這是怎麼說的,這是怎麼說的!我倆不過鬧著玩,你怎麼來真的啊?別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自家人哇!……」
「就是就是!既然在同一個陣地上,就都是愛國志士嘛!只要都是為了捍衛著國旗不倒,叫我們服從誰,我們服從誰就是了唄!」
他們一旦變乖,又分明是兩個巧舌如簧的人。這時又有幾個警衛戰士,默默站到了那人身後。一束束警覺的目光,在遠遠近近的人群中掃視著。他們的烏黑的槍口,威懾著一切人。
「首長,」從廢墟頂上飛身躍下的人,轉身敬禮,「少尉趙賓生聽從首長指示!」
「嗯。從現在起,你的任務就是,寸步不離我身邊,保護我的安全!」被稱做「首長」的男人,信賴地拍了拍少尉的肩,走到了那三個始而挑釁繼而低眉順眼的人跟前。
「你,不是問我是哪座廟裡的和尚麼?那就告訴你,我是警備司令。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授銜的中將。配不配你服從?……」
「配,配,配……」
「司令同志,您千萬別誤會,剛才我們那真是和您鬧著玩兒哪!……」
「鬧著玩兒?這種時候,你們這幾位愛國志士,有情緒鬧著玩兒,心好寬啊!」
「發揚革命樂觀主義精神麼……」
回答的人上衣只剩一顆扣子,中將發現了貼在胸前的膠布。
「這是什麼?」
「啊,這個呀?這是膠布……」
「膠布貼住的是什麼?」
「還能是什麼,傷口唄!」
「這個地方,可是人的要害處噢!」中將指點著對方的心窩——也就是貼著膠布的地方,「你這位愛國志士,差點為國捐軀吧?」
對方眨眨眼睛,無限忠勇地說:「應該的,應該的,死而後已嘛!……」
中將一下子將膠布從他心窩揭了下來,疼得他唉喲連聲。
「這又是什麼?」
他低下了頭。
「三十八萬……數目不小哇!」
「長官,不,首長,首長,天地良心,我這可都是合法收入呀,口挪肚攢,我不容易啊!求求您高抬貴手,千萬別……」
他雙膝一軟,跪下了,抱著中將的腿,苦苦哀求。
「起來起來,我又不是稅務局的,我不管你合法不合法。既然這存折上寫著你的名字,就是你的私有財產。我的原則是,在目前情況下,保護私有財產為己任!」
待他驚喜地站起來,中將又將存折貼在他心窩了。
「首長,有您這句話,我絕對服從您!跟著您刀山敢上,火海敢闖!……」
「少來這一套!」
中將轉向另外兩個人,分開他們的領口,同樣發現了膠布。
「看來,你等愛國志士,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戰鬥囉?」
「那是那是……不,不是……是為……」
中將不再理他們。命令少尉:「繳他們的械!」
於是他們手中的槍被毫不客氣地奪下了。
遠處狐疑的人們向這裡圍攏。
中將又登上高處,舉了一下手臂,厲聲說:「我是警備司令!仍願服從我的戰士,站到我身邊來!」
人群中,警衛戰士們早已認出了他,頓時歸依過來。
「你們!……」他凜凜的目光,掃視著人群中那些不是他的戰士,手中卻有槍的人,「現在我命令你們,立刻把槍放下!」
他們紛紛放下了槍。包括那些極不情願的人。
「好!你們沒有違抗我,很好。大家聽著——現在,我們面臨的問題,不是誰想繼續做一個中國人,還是誰巴望搖身一變,成為日本人的問題!而是——都要做一個人的問題!在大災難時刻,人,都應該有人的樣子!男人,要照顧老人和女人!一切大人,都更要照顧兒童!如果死的可能比生的機會多得多,那麼,男人要首先想到老人和女人!一切大人,都更要首先想到兒童,否則,不管你繼續做中國人,還是就做日本人,你他媽的都沒做出個人樣來!我的話,都理解明白了沒有?!……」
人們鴉雀無聲。氣氛沉靜而肅然。
「沒有人反對我的話,那就證明,你們都理解了!既然如此,我決定,立刻降下這面五星紅旗!為它,互相槍殺,是愚蠢的!……」
一聲槍響……
中將倏地轉過身:「怎麼回事?誰開的槍?!」
「我……」少尉啪地立正了,「還有人沒放下槍,暗中向您瞄準!」
人群呼啦朝兩邊散開——中彈者,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拿著槍帶,趔趔趄趄地撲出人群。拖在地上的槍,不斷與石塊相碰,發出不小的聲音。
那人倒在中將站立著的廢墟下。
中將踱下了廢墟。少尉寸步不離地跟著。
他在死者身旁駐足,說:「翻過他來。我要看看這個想打死我的傢伙長得什麼樣!」
少尉便將死者翻了過來——一種憎恨凝固在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裡。年齡不過三十三四歲。
中將蹲下,解開他衣扣——胸前也有一大塊膠布。被子彈鑽了個孔,血汩汩地冒著。中將輕輕揭下膠布,存折已被血染紅。中將翻開細看。看了一會兒,遞給少尉,低聲問:「我看不清,多少?」
少尉看了看,回答:「才五萬多……」
「才五萬多?……」中將瞪視著少尉,「你有幾個五萬多?放在你那兒,不許丟了!以後……如果我們還有以後,一定要找到這個人的家屬或親人,還給人家。中國人,誰攢五萬多也不容易……」
「是!」
中將緩緩撫上了死者的眼睛。
「一會兒找個地方埋了他。」
少尉點了點頭。
中將從他手中要過槍,穩穩地舉平,瞄向旗桿……
一陣連發,高高的旗桿晃了。徐徐地,開始傾斜。終於,夾帶著一股與空氣摩擦生成的風,倒在廢墟上。
中將威嚴地大聲說:「誰,再膽敢把它豎起來,並且以它的名義煽動仇恨,老子就把誰的腦袋砍下來,掛在旗桿上示眾!現在,我命令,你們各處去查看,要努力救出廢墟下那些可能還活著的人!……」
人們,一切人,並沒有什麼很不相同的,個人表現很特殊的反應。都默默地,也可以說都很服從地散去了。那種馴良的情形,使他完全可以相信,他們散去後,肯定是會按照他的命令去做的。
一種權威,如果充分證明了那的確是一種權威的話,如果首先依恃它的人絲毫也不懷疑它的存在的話,那麼看來,無論在何時何地,它就不但是真實存在的,而且是可以駕馭任何人任何一種局面的。在似乎最無權威可言的時候和情況下,普遍的人,其實本質上,都在盼望著有人重新管理他們的理性,並限制他們的靈魂。人,原來天生是對絕對的自由忍耐不了多久的。他們恐懼自己行為的任性和放縱,其實和他們有時逃避權威的心理是一樣的。他們逃避權威永遠是一時的,並不比給表上弦的時間更長些。他們本質上離不開權威,它幾乎是一切人的終生的習慣。無論他們自己願意或不願意承認,事實如此。
給表上一次弦,表起碼走二十四小時。
給人一次所謂「無政府主義」的機會,哪怕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起碼二十四年內他們自己首先不願再經歷。於權威而言,「無政府主義」更是大多數人所極容易厭倦的。
中將出現得正是時候。
若他出現得太早了,也許不但不可能使人們服從,而且可能已喪命於人們的非理性行為之下。
只有一支支被丟棄在地上的槍,巋然不動,似乎都是有思想的東西。似乎都有些悻悻的。似乎才更是旁若無人的絕對桀驁不馴的……
中將對他的戰士們說:「把那些槍,全扔到海裡去!」
「扔到海裡去?」
一個戰士彷彿沒聽明白。又彷彿雖聽明白了,但心裡很捨不得。
「對。全扔到海裡去!多一支也不留!」
他的語氣很果斷。
「首長同志……我們……沒我們什麼事兒,我們也不在這兒站著了……」
三位「愛國志士」,沒獲得他的允許,一直規規矩矩地肅立在那兒,寸步不敢貿然移動。
他這才又注意到他們,指著自己從底下爬出來那座廢墟,冷峻地說:「你們,去挖那堆廢墟!」
「這……我們沒有工具啊!……」
「給老子用手搬!用手扒!」
中將又吼了起來。
三位「愛國志士」,雖然不清楚這一任務之目的性,但哪敢再多問半句,諾諾連聲而已,爭先恐後向那堆指定的廢墟奔去。
「你們,也去四處救人吧!記住,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一個人記一大功!救兩個人晉陞一級!救三個人,破格提拔!我說話是算數的!」
於是戰士們也散去了。
少尉見附近沒人了,低聲問:「首長,要不要……我替你去找一套衣服來穿?」
「老子是中將!現在這種時候,我更要穿將軍服!」
他大步向那三位「愛國志士」走去,背著雙手,監督他們。
當十二級颱風開始襲擊這座浮城的時候,他正在家裡親自「審問」一位「客人」。「審問」的內容是——市長哪裡去了?不消說,「客人」是被極秘密地「請」到他家裡的。中將法制觀念很強。在沒有充分證據的情況下,他知道自己雖然是警備司令,雖然是在「特殊時期」,也是沒權力僅憑推測和判斷拘捕一位公民的。所以他將對方「請」到了家裡。「審問」其實更是單獨的詢問。態度也還算客氣。
結果,他和「客人」,便同時被埋在這一堆廢墟之下了。而這一堆廢墟,正是他家那幢小樓變成的。所幸此時他的家人都不在家。並且根本不在這座浮城中,都回東北老家避暑去了。更所幸他是軍人,反應畢竟較尋常人敏捷。房頂塌落的瞬間,他躍到了牆角。「客人」卻沒他那麼命大,被塌落的水泥預制板壓住了。然而周圍並沒有頓時黑暗得什麼也看不見。幾束夜光從縫隙透進。空氣也與外面流通著,使他不至於被悶死。
「客人」呻吟不止,引起了他很大的同情。他幾次企圖搬起那塊預制板,但種種努力徒勞無益。它紋絲不動。
「唉,是我害了你……」
他因為自己居然活著,而對方要死了,感到良心的不安。滿腹懺悔,不知該怎麼說。
「你別費勁了!這是報應……」
「那麼你真知道市長的下落了?我求你告訴我!只要你肯告訴我,我一定救你出去!……」
「救我出去?你別哄我了!……」
「我能!……」
「你不能!你自己也出不去的!你也被活埋在這兒了!那麼我就告訴了你吧!省得到了九泉之下,你還逼問不休……」
於是對方告訴了他綁架市長的計劃始末。
「但市長他究竟被你們弄到哪兒去了?!」
「這個嘛,就不能告訴你了。」
「你!你死到臨頭,還耍弄老子麼?!」
「不是死到臨頭,我怎麼敢耍弄你警備司令啊?要我告訴你市長究竟在哪兒,除非你能提供給我一支煙吸。否則休想。」
煙,是有的。就在這個變了形的空間。幾分鐘前,他們還吸過。但這種情況下「提供」一詞等於刁難!
他雙手摸遍了一切能摸到的地方。爬著摸。只能爬著摸。其實他們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牆壁上。這個空間的方位已然變更。如同一個矩形的盒子豎了起來。原先地上的東西,都堆在一堵變成了地的牆壁上了。他的造化還真不小,竟被他摸到了一支,不,是一截煙。是他沒吸完按滅在煙灰缸裡的一截煙。
「煙!他媽的老子摸到了!」
「司令大哥,有你的!不過,你不替我點著,要知道市長的下落,還是那句話——休想。」
於是他又爬左爬右摸打火機。最終明白,打火機是永遠摸不到的了。
「你夠喪氣的吧?你剛才審問我的時候那股子不慌不忙的勁兒呢?現在該輪到我調教你了吧?這也是一報還一報嘛。」
他的確喪氣極了。但沒徹底洩氣。因為他已摸到了一個空彈殼——老戰友送給他的,由許多空彈殼黏成的一台拖拉機模型。那是朝鮮戰場的紀念品。象徵「安得鑄甲做農器,一寸耕田犒三軍」的軍人願望。顯然它摔散了。
他一聲不吭,就在地上,更準確地說,是在那堵傾倒了的牆壁上磨。直磨得那個空彈頭髮燙了,拿不住了,脫下襯衫包著手,仍繼續磨。
「司令大哥,你在磨什麼哪?」
「……」
「鑽木取火?」
「……」
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在快要死了的時候,居然還有挖苦他的興致?難道就因為他是一位警備區司令?他倒沒生氣。也不再想從對方口中獲得市長的下落了。只想滿足對方死前吸一支煙的念頭。
「點著了!老子點著了!……」
他還真靠那種原始人的辦法達到了目的。他緊吸兩口,唯恐煙著不透。在雙手摸索著亂找的過程中,他自己的煙癮也強烈地發作了。一刻不停地磨那顆空子彈頭的時候,煙癮增加了十倍。在他的潛意識的深處,其實更是為滿足自己的念頭。而對於煙癮發作的人,煙的的確確彷彿是那麼一種東西——可以把命給別人,卻捨不得把煙給別人。
那半截煙太短了!他真想自己獨享它。
「快……快……給我……求你……」
將死的人不再用話戲耍他了。分明地,迫不及待了。那一種奄奄待斃的乞求,聽來非常可憐。如同快要窒息的人乞求一點兒氧氣。
「給你!吸吧……」
他用兩根手指捏著煙,讓對方吸。像大人拿著奶瓶子喂小孩兒奶。
「沒著……你……騙我……」
「著了,老子沒騙你!……」
「怎麼……吸……吸不……」
短得幾乎捏不住的那截煙頭,硬邦邦的卷的是些煙梗。
「這不怪我!這是質量問題……」
「不是『紅塔山』麼?……」
「是,是『紅塔山』。我一向用『紅塔山』招待客人。剛才你吸過的。」
「剛才我就……吸出來……了……是……冒……牌的……你自己……沒……沒吸……出來?……」
「剛才我自己也吸出來了。」
「司令也有……上當受……騙……的時……候?公……平……這……才……公……平……」
「對,對。這才公平。你再用勁兒吸一口試試。要不,白著完了,多可惜!」
「好……我……再……用勁兒……吸一口……就……告訴你……市長在……哪兒……」
對方猛地吸了一口。
那是一個人生命之最後的全部的大力。它是那麼不可思議的強,竟將那截煙,一下子吸入到嘴裡去了!」
「哎呀你!快吐,快吐哇……」
他聽到對方口中發出滋的一聲響。
他慌亂將對方的上身扶起,靠在自己懷裡。
對方的頭朝後仰垂著,含著煙,再沒了氣息……
當陽光從縫隙灑入進來,他才發現鑽出去卻並非異想天開。
門就在他的右上方,半掩著,不過被些碎瓦埋住了而已。最初他只能伸到外面一隻手。一次次將那些碎瓦拿進,墊在腳下。如同螞蟻搬糧。五六個小時之後他終於將自己墊高了。當然不是將站著的自己,而是將趴著的自己。也可以說,是用那麼一種方法,將一個變了形的房間的高度,墊矮了幾乎三分之二!只有這樣他才能達到那陽光灑入進來的缺口……
現在,他要監督那三位「愛國志士」,從廢墟間用雙手扒出他的將軍服來。他認為自己目前需要它如同法老需要法杖。
三位「愛國志士」終於扒出了一個大坑。
「下去!」
「首長,饒了我們吧!……」
「司令同志啊,我們可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啊!我們都是愛國的呀!……」
兩位「愛同志士」極力向他表白。另一位則哇哇大哭。他們都以為他打算活埋他們,都不敢往坑中跳。
「別怕。我是不會活埋你們的!下去,繼續扒!」
在他的威逼之下,他們不得不跳到坑裡。
接著他們扒出了那個死了的人。他們嚇得驚叫著,又爭先恐後想爬上來。他站在坑邊兒上,命令他們將死人舉上來,卻不許他們上來。直至他們扒出了他所需要的東西。
「關於你們這些人如何綁架了市長,我不願再聽了。你們只老老實實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夠了——市長他在哪兒?」
穿上了戎裝的中將,站在坑邊兒,隨即審訊三位「愛國志士」。
「你們三個不說,我也還是能知道。你們的同夥中,總會有一個人說出來的。我,不過給你們一次立功贖罪的機會。如果你們都很堅定,都視死如歸的話,我也不難為你們,將很高興成全你們。那麼這個大坑,就是你們共同的墳墓。現在的情況之下,能有這麼一個墳墓,也算你們的福分了!」
中將說著,一顆顆往少尉給他的一把手槍中壓子彈。
「說!」
少尉和兩個戰士厲喝。
他們便都又一次跪下了。
「我們不知道!我們確實不知道哇!」
「我們沒有綁架市長!我們確實不知道哇!」
「我們沒有綁架市長!那是另外一些人幹的呀!」
「他們把市長弄到哪兒去了,只有他們少數幾個人知道,我們帶您去找他們,我們帶您去找他們!……」
於是他們帶中將去找他們的「頭兒」。
幽禁市長的地方,也變成了一片廢墟。
「在這兒……」
「在這兒?……」
「真的在這兒!他沒死。他還好好地活著哪……」
少尉蹲下,衝著坍塌造成的唯一的孔洞輕喚:「市長,市長同志……」
經久,從那兒艱難地伸出了一隻手。
中將立刻也蹲下,緊緊抓住了那隻手。
「市長同志,是你嗎?」
「是我……是你嗎司令員同志?」
「是我。是我啊!」
中將頓時淚如泉湧。並用雙手握住了市長那隻手。彷彿一隻手是抓不緊的。彷彿市長懸身在一口深井裡似的。
「能把我弄出去嗎?」
中將抬眼打量了一下這座廢墟,發誓般地回答:「能!你放心,我一定能把你弄出去!」
然而他知道這是自己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他的眼淚滴落在市長手上。
「我想不到。他們買通了我的司機,冒充你的便衣戰士,說你有急事要見我。我完全想不到……」
「饒不了他們!」
「也別跟他們算這筆賬了……我會被埋在這兒,是他們絕對想不到的啊。再說他們對我還可以。這個塌了之後,沒忘來看看我死活。送來過水和一點兒吃的。還送過半盒煙……哪些人在開槍?為什麼開槍?……」
「幾派打起來了。跟文化大革命那時候一樣。不過我向你保證,不會讓他們繼續打下去的!」
「這我就放心了。這我就放心了。還有件事,你得替我盡到義務……就是那些老同志們,和他們的家屬……」
「這你不必交代了。我會盡一切努力使他們安全的。」
「告訴我一句實話,真的有可能把我弄出去嗎?」
「……」
「告訴我吧,這沒什麼。我有最壞的思想準備……」
中將便孩子似的哭了。
「我明白了……這座城市,和老百姓們,就只好委託給你了!……」
中將哭得說不出話。
少尉噙著淚湊近問:「市長同志,對您的家屬,您……需要轉達些什麼話?……」
「如果她們還活著,告訴她們,我是為了救一些群眾才……她們聽了,悲痛之餘,認為我死得其所,對她們是種安慰……」
「市長同志,還是由我親自去找到她們,帶她們來和您見一面吧!」
「不,不,千萬不要這樣!我說司令員同志,請放開我的手吧!我踩著半塊磚,踮起腳後跟站著呢,我支持不住了……」
中將抹了把老淚,狠狠心,緩緩放開了市長那隻手。
市長的手,艱難地,收回去了。
「一切……拜託了!……」
市長的聲音,彷彿從地底下傳出的,聽來十分遙遠。
中將站起身,盯著市長的手伸出又收回的孔洞,表情肅然地敬了個標準的軍禮。
從遠處氣喘吁吁地奔過來一位戰士:「報告首長,對面有情況,可能又要向這面發起進攻!」
中將指著那位「愛國志士」們的「頭兒」,對少尉說:「把他給我看住了!」
那人一聽,拔腿便朝對面的陣地跑。
「嘿!你他媽的又不愛國了!看你的腿快,還是老子的槍子兒快!……」
中將怒不可遏,舉起了槍。
「首長!市長不是說過……」
少尉急忙阻止。
「滾開!」
中將一掌將他推得倒退數步。
一陣槍聲——那人中彈了。倒下的姿勢極其表演化。
卻並非死於中將的槍下,而是死於對面的掃射。
戰士恐他未死,想跑過去看個究竟。
「回來!」
中將喝住了戰士,訓道:「不要命了?子彈就打不死你麼?他還活著,算他命大。死了,該死!我們走!」
他們走出沒多遠,背後一聲爆炸。他們同時駐足回頭一看,埋住市長那片廢墟的墟頂凹下去了。煙塵瀰漫……
在市長的懇求下,一個給他送過水的人,出於憐憫,曾塞給市長一顆手榴彈……
半小時後,中將率領他的戰士,和一切五星紅旗陣地上的人們,向「敵人」投降。母親們抱著嬰兒,年輕的攙扶著年老的,體強的背著受傷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們,跟著走在人群中間。
中將走在他的戰士們前面。他們走在人群的前面。中將高舉著雙手。他的戰士們高舉著槍。
「我們投降!」
中將站住了,朝對方的陣地高喊。他看到一支支槍口,正從廢墟後瞄向自己,和自己身後的人們。
「我們投降!」
「那,你們把槍放下再走過來!」
中將轉身下達命令:「把槍放下。」
「真向他們投降啊?」
一個戰士不情願地嘟噥。
「住口!」
於是一支支槍放在了地上。
於是中將又向對方的陣地走去。
於是人們又都跟隨在他後面。
對方的陣地一片寧寂。
突然一聲歡呼:「我們勝利了!日本——萬歲!」
有人一躍而起,拔了「太陽旗」,揮舞不止。
「萬歲!……」
「萬歲!……」
「理解萬歲!……」
「中日友好萬歲!……」
頓時,對方的陣地躍起一群群人。歡呼之聲響徹雲霄。
他們互相熱烈擁抱。有的由於激動而哭泣。有的眉開眼笑,合力將別人拋起。
接著他們紛紛跑過來,也與「投降者」們熱烈擁抱,不管「投降者」們願意不願意。那情形一點兒不像勢不兩立的敵我雙方的投降和受降。倒很像患難之旅的偉大之會師。
「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謝謝你們對我們的充分理解,真是太感謝了!……」
「大路朝天,各走各邊。其實我們雙方誰也徹底消滅不了誰,又何必呢是不是?……」
「我們絕不反對你們留下,但你們也不能阻擋我們離開哇!這時候不互相理解,什麼時候才互相理解哪?」
「各有各的具體情況,這時候都有選擇的自由嘛!一些人不應該強迫另一些人嘛!……」
千言萬語彙成一種表白——那就是理解萬歲。以及對互相的選擇之自由的充分尊重。死不改悔的「刷盤子派」的人們,似乎一個個都非常在意堅定不移的「五星紅旗派」的人們理解不理解他們。
「我們理解。我們真的理解你們。真的!我們留下,也有我們個人利益的考慮……」
「我現在的職務,是黨給我的。小日本能承認我這位局級幹部麼?後年我離休了,那也是一位離休高幹。坐火車可以坐軟臥,看病有小紅卡,住院住高幹病房。小日本能這麼關照我麼?我沒理由不熱愛中國。我沒理由不熱愛社會主義。唉,你們年輕人呀,你們是沒切身體會到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不知道資本主義的……那個那個……」
「制度的局限性!」
「對,就算是局限性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我也像你們這麼年輕,我可能全和你們一樣……」
「肺腑之言。肺腑之言哇!這位老同志,人家說的可是大實話啊!……」
「這我理解。老同志哇,我非常理解您的一顆中國心,愛國心!與您相比,我真是很慚愧!可您也替我算筆賬,我今年才二十三歲,基本工資八十七元,統統加一塊兒,每月不過一百三十來元。剛夠我自己吃飯的。從二十三歲到六十三歲,滿打滿算我還有四十年的撲騰頭兒。就算我這一輩子,每個月平均能拿到三百元。不過十四萬人民幣。不到三萬美金。一輩子,從二十三歲到六十三歲,最好的四十年呀!可我這一輩子,能指望每個月平均拿到三百元麼?物價還是要漲的呀!看樣子要比我的年齡長得快呀!我又不是黨員,也不想入黨,能指望和您一樣,五十多就混個局長當了麼?坐軟臥的資格,看病的小紅卡,高幹病房,還有小汽車,還有幹部住房標準,這一切明擺著都與我這一輩子無緣啊!我是瞻念前程,不寒而慄啊!在日本刷盤子,每小時七百多日元,合五美金。在德國六美金。美國大約七美金到八美金。我都打聽清楚了。我是天生出國刷盤子的命。我不過把日本當跳板,通過日本走向世界。哪個國家給錢多,咱到哪個國家去刷!我知命,認命,服命!……」
「大實話,也是大實話!都是大實話!……」
「咱們雙方的人,互相都講實話就好!一講實話,互相都心裡明鏡似的。互相不理解的,也就理解了嘛!……」
於是,死不改悔的「刷盤子派」中的一個小青年,和堅定不移的「五星紅旗派」中的一位局長,在周圍兩派一些人感情氛圍的烘托之下,互相擁抱了一會兒。周圍的人們便鼓了一陣掌。為他們各自的大實話。也為他們互相達成的充分的真誠的理解。儘管他們互相擁抱得並不熱烈。甚至能看出,都有幾分扭捏和勉強,但畢竟順應了眾人希望的大趨勢。氛圍烘托到了那個份兒上。所謂「跟著感覺走」。
這一種令人感動的情形,一處處的,開始出現著。
許多「刷盤子派」的人圍住了中將。他們請求他用一支粗大的顏色筆,往他們的衣服上簽名留念。平時你可以請求一位電影明星什麼的人物往自己衣服上簽名,但請求一位中將這樣做的機會要少得多。即使有這樣的機會,那些將軍們給不給面子很難說。在沒有什麼特殊人物仍顯得特殊的時候,一位一身戎裝的中將當然就算特殊人物了。請求他簽名的人們,並未真把他當一名投降者看待。人們對於特殊人物的某種敬意,似乎不管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都會表現出來。這使中將回想起了文化大革命時期。那時他是一位師長,肩負「三支兩軍」的「光榮歷史使命」。有一次群眾批鬥一位「反動藝術權威」。批鬥完了,也有不少革命群眾,請求「反動藝術權威」為自己簽名,使面對這種情況的「造反派」們一籌莫展,無計可施……
幾位「刷盤子派」的領袖,就站在中將的身旁。他們都皺起了眉頭,滿臉的不高興。「敵方」全部投降了,他們的領袖地位,彷彿也無形中被取消了。罷免了。不存在了。似乎再也沒誰認為,還應該繼續承認他們是領袖了。似乎真正的領袖,雙方共同的領袖,倒成了這位率部投降的中將了!他們的醋意油然而生。
「有完沒完?有完沒完?……」
「別圍著!別圍著了!……」
他們沒好氣沒好臉色地呵斥他們的「同志」。
中將看出了他們不高興。不簽了。禮貌之至地問:「哪位的筆?不簽了,不簽了。本人是位降將,還要老老實實聽從發落才是哇!」
圍住他的人們也不高興了。不依他。七嘴八舌地說:「簽吧,簽吧!有您開玩笑這工夫,又簽好幾個了!」
他彷彿誠惶誠恐地說:「不是開玩笑,不是開玩笑。難道我不是降將麼?」
大家都笑起來,又七言八語:
「不是不是。你現在就身份變了,已經是我們的將軍了!」
「你促成停戰。你功勞大大的。我們感激你還感激不過來呢!」
「對,對。誰願意和同胞勢不兩立啊!你們投降或者我們投降,其實都一碼事兒!」
他們的一位領袖就生氣了,指著逼問:「你說你說,怎麼是一碼事兒?」
被指問的人也生氣了,反唇相譏:「你別跟我耍威風。你以為你是誰呀?以為自己也是一位將軍麼?剛才還拿你當個人物,那是剛才。現在你一邊待著去!」
遭奚落和頂撞的領袖惱羞成怒:「嘿!勝利了,就鬧分裂怎麼著?沒有我們幾個凝聚著你們,能勝利麼?」
眾人一聽,哄笑一片。笑罷都唱: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
是中國共產黨
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
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走到一起」來的人們,總是需要個把領袖的。沒有也會造就出一個。而當目標一旦實現,仍以領袖自居則會使他們討厭了。因為歸根結底,「走到一起」,於眼下這些人不過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不是為了個把領袖。
他們不但唱,且圍著他們原先的領袖們,手舞足蹈起來。如同「文革」時期,圍著主席像載歌載舞。以這一種特殊的方式,間接體現他們對有領袖慾的人的逆反。
「你們幹什麼?你們幹什麼?……」
幾位領袖在這種情況之下,便都失了領袖的風度,竟一個個擼胳膊挽袖子,要以武力維護尊嚴了。
「別這樣別這樣,」中將就勸說他們,「你們太年輕啊!這就是人民麼。這就是群眾麼。往後你們要記住,能在二十四小時內成為他們的領袖,就不可以當到第二十五小時。否則就會使自己走向反面。現在你們自己走向了反面不是?」
別處的人們,不知這兒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這兒的人們為什麼唱「語錄歌」。因為不知道,都想,既然唱起來了,那麼肯定有唱起來的道理,也都跟著唱。霎時間唱成一片。
合二為一的兩派歌聲,把「第三世界」——「公社」陣地上的人們唱糊塗了。
「咦,剛才,不是『五星紅旗』們向『太陽旗』們投降了麼?」
「是啊!」
「那怎麼唱這首歌兒?倒好像『太陽旗』們,都心甘情願地向『五星紅旗』們投降了?」
「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
於是他們圍攏向他們的精神領袖,都問:「我們怎麼辦啊?」
他們的精神領袖們的精神,其實也早已處在迷離惝怳的狀態。他們太自信了。對自己太自信了。對他們的精神追隨者們也太自信了。對自己太缺乏認識了。對他們的精神追隨者們也太缺乏認識了。
他們閃爍其詞地回答:「別問我們哪!問你們自己呀!一種理想的實現,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嘛!有時還需要幾代人堅持不懈的共同努力吶!現在他們統一在一起了,我們怎麼辦,你們說吧!」
「哎,你們怎麼又反過來讓我們說呢?」
「我們不過是你們的追隨者嘛!」
「我連個追隨者也不是。我不過就是個盲從。有點兒稀里糊塗地成了『公社』的一員!」
「你們怎麼推卸責任啊?你們早說清楚還需要幾代人那麼長久的時間,我們也多考慮考慮哇!你們這不是存心蒙蔽我們麼!」
都表示不滿情緒了。
看來,要想實現一種理想,非先得把主義闡述得非常之明白不可。不明不白,過於概念化,過於籠統,只能落得個同路人不再同路、而到頭來「同黨」亦寥寥無幾的下場。
「中國共產主義公社」這一偉大舊理想的新創始人們急了:
「哎哎哎,別這麼說啊,都別這麼說啊!什麼蒙蔽不蒙蔽的?什麼責任不責任的?我們對你們有什麼責任?說透了,我們幾個人,不過突發奇想,心血來潮,誰叫你們這麼多人跟著推波助瀾的?我們收買你們了麼?沒有。我們威逼你們了麼?沒有。要談到責任,我們只對我們的想法負責任。而你們自己才要對你們的行動負責任!我們主張用槍桿子捍衛我們的想法了麼?更沒有!那純粹是你們自作主張的越軌行動麼!槍桿子裡面出政權,這是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而我們是新馬克思主義者。這一點我們一開始就是聲明了的。沒有你們這麼多人盲目參與並擴大行動原則,我們的想法,也不過就是我們幾個頭腦中的想法而已。倒是你們連累了我們!……」
「嗨!這小子,現在怎麼這麼說了啊!」
「真他媽不是玩意兒,揍他!揍他!」
於是一擁而上,揍那個「反戈一擊」也等於倒打一耙的人。
「揍他行,別揍我們!我們可沒有他那種到了關鍵時刻企圖拋棄大家的意思。我們雖然是新馬克思主義者,但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歸根結底還是在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當然了,我們的發展也極有限。我們……我們現在鄭重聲明,看來我們對舊馬克思主義研究得還不太夠,我們要重新回到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上,再虛心地做舊馬克思主義的幾年小學生。至於我們「公社」麼,現在判斷條件確實還很不成熟。等過幾年,我們的設想自身完善了,條件更成熟了……謝謝大家!謝謝大家的種種鼓勵,就這樣吧!……」
另外一位「公社」的領袖,做了一通機智的演說後,轉身便朝合二為一的那兩方面人群跑去。也就是返璞歸真,向「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跑去。彷彿那些人們所唱,正是對他的頻頻呼喚。
「他既然,我們也……真是太對不起人家了。一種理想的實現,從來都是要經過無數次反覆的……請大家多多諒解!請大家多多擔待……」
還有兩位「公社」的領袖,也便向「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跑去。
「王八蛋!狗娘養的!我們不擔待!……」
他們的「同志」叫罵起來。
他們卻頭也不回,跑得更快了。彷彿歸順得略遲一點,「舊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基礎」也會像這座城市一樣漂去了似的……
當人們不再歌唱「核心力量」和「理論基礎」了,中將認為,轉機到了。而這種轉機,未免來得太容易了些。他預先估計,需做大量的艱苦細緻的工作才能獲得。看來是他把對方們估計得過高了。他甚至有幾分覺得索然。
「年輕人,你們是不是該說些什麼?」
他很謙和地禮讓著。
「太陽旗派」的幾位已然不再被視為「核心」的「核心人物」,對局面的變化絲毫沒有心理準備,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互相瞧著,彼此推諉了一陣,竟沒一個願意趁機演說的。就算內心裡蠢蠢欲動著這種念頭,也都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們不說,我這位降將,說幾句行不行呢?」
他仍很恭敬地和他們商量。
「好吧。看在你年紀比我們大的分兒上,給你五分鐘時間!」
他們網開一面地允許了。
於是中將朗聲高喊:「公民們!」
他的聲音出乎他們意料的洪亮。
人們漸靜下。
「公民們!首先我要告訴大家——我們的市長,已經殉職了!作為本市的警備司令,我受市長生前的委託,有義務擔負起對大家的責任。盤子,總是要有人刷的。刷盤子是低下勞動。願意從事低下勞動的人,應該受到鼓勵。道理非常簡單,因為大多數人並不願意。願意為日本人,進而為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其他一切國家的人刷盤子的中國人,可以認為是具有為世界人民服務之思想的中國人。這沒什麼不好麼!所以,我保證,只要日本人歡迎——一切想離開這座城市的人,都可以離開。刷盤子不是丟臉的事。也談不上損害國家尊嚴。只不過,希望記住我這句話——世界很大,無論到了哪一個國家,都別做給中國人丟臉的事!不想出國去刷盤子的,我也保證,你們的人民幣、國庫券、股票,只要在中國的土地上,就是有價值的。並且,從現在起,受到我和我的戰士們的保護。你們的財產損失,是會得到合理補償的。否則,我發誓,我替你們和這國家打一輩子的官司!這,也是市長同志對我的委託。最後,地上那些槍,和某些不該有槍的人,手中仍拿著的槍,由你們決定,交給你們現在可以信任的人……」
中將剛說罷,一個人便將自己手中的槍遞給了他。
中將拍拍那人肩,笑了笑。
於是人們紛紛從地上撿起槍,一一還給戰士們。
於是那些自己拿著槍的人,或交給了戰士們,或放在地上了……
人們似乎都覺得很索然。無論是「太陽旗派」的人們,還是「五星紅旗派」的人們,無論是那些真愛國的國家崇拜者國家圖騰主義者,還是那些視此番愛國貢獻為今後某種大資本的投機男女,以及那些純粹為了捍衛各自存折的亡命徒,也都覺得索然起來。各類人的索然,都要比中將感到的索然內容複雜得多。人們不但覺得索然,還都覺得若有所失似的。好比為了爭奪玩具而打起架來的兒童,當明白了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玩具,並是他自己喜歡的那一個時的情況。
最覺得索然覺得若有所失的,是雙方的頭兒們。他們的地位,不但沒有了繼續存在的意義,甚至連點感激也沒得到。分明地,雙方的人們,竟都開始以懷疑的目光望著他們。人們彷彿都因盲從而羞愧。並都以那種懷疑的目光,洗清著自己,一股腦兒將各種責任往他們身上推似的。這使他們感到被公眾出賣了。
中將卻沒有趁機進一步孤立他們的企圖。他交代給他們一項最適合他們目前做好的任務——集中一切空投下來的食物和飲料,按照兒童、老人、婦女優先的原則分發給人們。女人在這種時候總是比男人率先接受秩序的。她們自發地組成了婦救隊,擔負起了照料傷病者的天然使命。
中將接著去和「公社」方面進行談判。
他對他們說:「如果你們需要吃的、喝的、藥品,你們現在就可以和其他人一樣去領取。如果你們想得到的是這座城市,那麼它現在歸你們了!」
而他們不想得到這座處處廢墟、滿目瘡痍的浮城了。在偉大的無限美好的理想和麵包飲料之間,他們都毫不猶豫地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後者……
浮城靜悄悄地漂入了海洋上的又一個黑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