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該談談清朝了。
清朝是離我們今人最近的古代;也是異族統治漢人的朝代;是先秦兩漢以來,統治時期最長的一個朝代——後兩點,信息量大焉。
在元之統治時期,漢人被外族所統治的屈辱心理幾乎不曾減除。越到後期,越加隱強。故明之滅元,對普遍的漢人實乃大快人心事。
而清之統治,居然比明還長。並且,到清中期,反清復明的舉動雖仍有發生,卻勢微近絕矣。至清晚期,統治者的昏聵無能,官場的腐敗疲軟,朝廷的橫徵暴斂,民間的生存疾苦已是不爭事實,但——不論漢人官員或城鄉漢人富紳或社會最底層的漢人,似乎都早已習慣了自己是大清臣民這樣一種歸屬感。前兩類漢人,其歸屬感還伴有榮耀。即使後一類漢人,辛亥時期被割辮子時,也宛如將被去勢般哀傷。而不論在自願的情況下還是被迫的情況下成了海外華工,對辮子一如既往地在惜難捨。
可以這樣認為——辮子不僅僅是國籍的象徵,還是甘願歸屬於「大清國」的證明。若滿人時刻不忘自己同時是「清人」,自有順理成章的解釋;但漢人同時自認是「清人」的意識,何以也會根深蒂固向來如此似的呢?
或曰:被統治久了,當然如此。
但,又何以偏偏清朝這一外族,對占一國人口絕大多數的漢人的統治反而最為長久呢?
或曰:統治手段陰險毒辣,必然結果。但若細觀以往歷史,不難發現——元明統治,嚴酷程度超於唐宋;元明之間,其實難分一二。連朱元璋自己也承認,在用重典極刑一招上,與前朝相比,每有過之。
明之所以統治了二百七十七年,很主要的原因是沾了人口紅利的光。明初的六千餘萬人口,至後期已逾兩億了。如此之多的人口,對經濟基礎起到不言而喻的支撐。而經濟基礎「造血」功能的殫精竭慮,使上層建築的大廈得以較長期搖而不倒。如大船,哪漏補哪,延緩傾覆。
清不但使明原有的版圖又擴大了,也使人口又增加了許多。而且,長城內外,皆為「大清」一統天下矣,烽火久熄,戰事基本停止,僅西部時有軍事衝突。於是,劇增的人口,更加得以從容繁衍。至嘉慶年,人口過四億矣。
人口如此眾多的國家,在當時的全世界已絕無僅有。內外相對安定的統治時期,自然也促進了農工商的全面發展。可以這樣說,「大清」依賴人口紅利而統治長久的甜頭,是當時世界上任何別國的統治者不曾嘗到的。
排除人口紅利這一決定性因素,清統治者善用文化整合人心的統治之術,也確乎可圈可點。
客觀原因是——清滅明後,面對南北統一的偌大國家,僅憑滿人官員控制局面,委實力不從心。以漢治漢,確為上策。自漢朝董仲舒提倡廢禁百家獨尊孔學後,孔子大受敬仰的地位,其實自清始穩。唐宋元明四個朝代,或無暇顧及,或並不真的重視,總之皆不及也。清也沒有摻和漢知識分子間歷來的學術紛爭,門派歧見,取一視同仁,統統為我所用的明智態度。「四書」仍恢復為「四書」,《孟子》又被解凍了。
結果是——明朝官員及文人士子,不但心稍安矣,且意漸順矣。
康熙的方法,其誠幾分?其術幾分?糾纏此點,鑽牛角也。
只能以結果論其方法的得失。
那麼,他基本達到目的了。
繼而,眾所周知,在他的統治時期,開始了編纂《古今圖書集成》與《全唐詩》兩項浩大的文化工程。
此事也有極耐人尋思之點。首先,傳達出這樣的善意——那可本該是由你們漢人來通力完成的大事功,現在朕來了,咱們滿漢一家了,你們珍惜的朕也自當珍惜,「好東西」都是「咱家」的了嘛,豈可不加珍惜?其次,要完成那大事功,我們滿人外行,你們漢人才內行,當然應由內行來完成;朕做你們的「推手」就是,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要權給權——這種絕對放手,絕對倚重的態度,不但為他自己樹立了開明有胸懷的形象,而且為「大清」後來的統治也傳下了一以貫之的方針性「遺產」——只要繼續做著此事,滿漢在文化上已成一家,便幾成無可爭議的定論矣。文化上已成一家了,那麼「大清」再也難分究竟屬漢還是屬滿了。
相關聯的情況是,斯後,一批滿腹經綸的漢人文史學者,每以進士學位,加入了浩瀚的文化工程,鑽進文山,潛入史海,皓首窮經,無怨無悔,且引為無尚之榮幸。因為,給待遇,給尊重。無緣躋身此列者,有抱憾終生之感。
如果做一份表格,以對比之法呈現直觀效果的話,定會使我們今人詫然愕然——表格將顯示,正是在同一歷史時期,西方諸國不但在科技研發方面碩果纍纍,在文化特別是在社會學進步方面,也可形容為思想的火花四射。宛如吾國春秋時代的「百家爭鳴」;思想先進的步伐卻遠遠超越,不可相提並論也。
而反觀吾國,表格之上,除了《四庫全書》《全唐詩》及幾位清代書畫名家還有《紅樓夢》《聊齋誌異》《儒林外史》等小說外,留白令人汗顏。
文人士子的文化思想能動性,經元之鎮壓,明之打擊,清之誘導,差不多等於被完全閹割了,奴化得軟塌塌的了。
若據此斷定清比以往朝代都特別來勁的尊孔倡儒,根本上是一大統治陰謀,卻又未免過於陰謀論了。
竊以為,與歷朝漢家「天子」相比,清皇帝的大多數,對儒家學說尤其是孔子思想的尊崇,或許確實真誠度多一些。這乃因為,孔子者,漢人也。經歷朝歷代之灌輸,從士人到民間,未免有「噎食」反應矣。而對於滿人皇室,卻如同一片新的文化天地。最深以為然者,恰是漢人已倒胃口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誨。
先是,努爾哈赤在北方建立政權後,為政權鞏固計,忍痛幽死乃弟,處死親子。且歷睹草原各族王骨肉血親之間,因爭奪領導權,父疑子,子恨父,叔侄兄弟互相戮害,頻生感慨。對於漢人這邊改朝換代的血濺宮闈,手刃親人現象,亦聞之不少,卻只能徒喚奈何而已。他身邊的漢人近臣,遂向其陳儒家思想片段,謹供參考。實際上,清滅明前,其皇族子弟中有望繼位者,已對孔子略知一二了。這並不影響他們滅明的野心,反而有助於他們滅明前的文化思想準備。所謂彼一時,此一時,取所有用,棄所不用,活學活用。
凡皇帝者,無須孔子教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意識全都非常明確——君君之釋,即我怎麼當皇帝我百分百做主,毋庸任何人置喙;你們怎麼為臣,也由我來定條款,都識相點;朕即為朕,父子之間,亦君臣也,故朕又是父皇,非一般百姓人家那種父;君臣之間,亦父子也。故為臣者,不論歲數多大,在朕面前,那也是子……
沒有一個皇帝,不是如此這般來理解的。至於什麼仁義禮智信,那是對百姓的教化,若也用來要求朕,簡直就是「反教」了,大逆不道,罪該萬死。
自康熙始,清皇室對子弟們的學業抓得是很緊的,如同當今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家長;而皇室子弟們的學業亦重,殊少玩樂時間,亦如當今高考前的學生,卻沒人替他們呼籲減壓。直至十八歲成人後,才終於從學業壓力之下解脫,於是有那天生難成才者,縱情聲色犬馬,不求上進也。而成為皇位繼承候選人的,仍需繼續深造,如當今之學子讀研讀博,導師是不可少的人物。
皇家子弟的學業內容多門多類,不但要學滿文,還要學漢文、蒙文;滿史漢史,並教並學;「四書五經」之類,亦必學課程,絕非選修課;還要學詩詞歌賦,學滿漢民俗朝儀、祭祀大典的步驟;騎射是他們的看家本領,弓馬之技尤得過硬……
培養一位全面發展的貝勒是不容易的;造就一位能勝任天下的皇帝尤其不容易,故他們的蒙師曰國師。清的每一位皇帝的背後,都曾有漢族國師的光輝身影,造就偉大皇帝的光榮,有漢人國師的一半。這使清朝的皇帝中,半數以上口才不錯文才也在超凡一流。佼佼者,引漢家之經據漢家之典,亦善侃侃而談。面試新科狀元進士們,出題每刁妙,漢人才子不敢輕視也。
在清早期,漢人子弟即使成功入仕,往往也僅能任文官,難掌軍權。朝廷要職,還是基本控制在滿官手中。滿漢官員之間,即使職位同品,也互不通婚。足見他們對於皇室與貴族血統的純正,是十分在乎的。同為貴族,滿貴族在心理上也常覺高於漢貴族。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實並不能解決好清皇室的內訌。姑且不論雍正繼位之合法性的存疑,其登基後,另外幾個兄弟千真萬確是被他借由害死的。也許正因為這一與皇位有關的原罪,使他的兒子乾隆更頻繁地駕幸孔府,有次還帶著母親在孔府小住。他對孔子的尊崇,超前勝後。在住期間所封孔府官員,最多時「局」以上者達七十餘人——當然,人家孔府後人也爭氣,都考取了證書的。但同等學力而服不成官政的大有人在。這也是沒奈何的事,誰叫「大清」已是全世界第一人口大國了呢。
雖然將科舉之文門向漢人子弟敞開,屢考不中者還是大多數。在文學作品裡,家境好的,如《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如《官場現形記》的某公子,仍可過錦衣玉食起碼豐衣足食擁妻攬妾的好生活;而一般庶家兒郎,落魄士子,人生便很慘。能進入豪門充當儒僕,算是命運挺不錯了。不少人羞於現身市井鄉里,隱向山林,過起了有文化的半野人的生活。但這也不僅是清朝獨存之現象,以前朝代,基本如此。這是教育失敗的現象,科舉害人的另面,社會進步停滯不前的佐證。
然而皇室後人卻在文化方面大受裨益。僅看歷代皇帝批奏的文存,圈點精恰,或准或駁,文字見童子功,辭藻豐富,條理明晰,亦莊亦諧,頗顯個性。即使沒理找理,也還是充滿了道理自信。那都不會是別人代筆。在批奏方面,他們還是親力親為的。
說到文字,清的皇帝們形成了中國書法的帝王體,橫平豎直,筆觸渾厚,架構緊湊,莊嚴肅穆,氣質難仿。即便慈禧,也端的能寫一手地道的帝王體,不服不行。
而乾隆,可謂清帝中的「詩帝」,一生作詩四五萬首。劣詩肯定多半,但較好的詩句也必有之。
我是知青時,聽一位北京老高三吟曰:「萬里長江飄玉帶,一輪明月滾金球。」——覺甚嘉,屬工對,氣象大,有畫面感,也有動感。
問何人之句。
答曰:「乾隆。」
後來得知,對方乃清皇族後裔。
而彼們中,善詩畫者,不足為奇。
清的滅亡,內因外因,原因多多。腐朽了,落後於世界之林了,是謂主因。
但它怎麼就腐朽了呢?
竊以為,規律使然。就是再英明的皇帝,有文武兩班再忠誠能力再強的大臣輔佐,文人士子們再懂事、不添亂,庶民百姓們再順良、顧大局識大體,而且,日本也不挑釁,西方列強也不仗軍火優勢相欺——那它也還是要亡的。
緣何?
壽限到了。
封建之國體,好比人有壽限。初定如少年;中興如青壯年,大抵生氣勃勃,彷彿前途無量;而沒有誰的青壯年期是無限長的。中興一過,似夕陽西下,晚衰開始了——也沒有誰能長生不老。此自然規律,不以人之意志為轉移。不可抗拒。
此是封建國體的「天譴」基因。
是身為皇權接班人者,命運難逃之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