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理解之中,評論其實並非是一件事,而是既相似又具有顯然區別的兩件事——相對於文學藝術,尤其如此。
評說之聲,可僅就一位文學藝術家的單獨的作品而發;而議論文,則就要在消化與一位文學藝術家的或一類文學藝術現象的諸多種文學藝術創作的資料之後,才可能有的放矢。
打一個有幾分相似又不是特別恰當的比喻——評像是醫學上的單項診斷;而論像是全身的體檢報告。
比如,倘我們僅就張藝謀《英雄》言其得失,那麼我們只不過是在評《英雄》,或表述得更明確一些,評張藝謀執導的商業大片《英雄》;而倘若我們僅就《英雄》發現自詡為「張藝謀論」的看法,那麼,結果恐怕是事與願違的。因為張藝謀執導的電影既有《英雄》之前的《秋菊打官司》和《一個都不能少》等,又有《英雄》之後的《千里走單騎》等。
以上自然是文學藝術之評論的常識,本無須贅言的。我強調二者的區別,乃是為了引出下面的話題,即我的學生們經常對我提出的一個我和他們經常共同面臨的問題——文學藝術的評論有標準嗎?如果有,又是些怎樣的標準?被誰確定為標準的?他們憑什麼資格確定那樣一些標準?我們為什麼應該以那樣一些標準作為我們對文學藝術進行評論的標準?如果不能回答以上問題,那麼是否意味著所謂文學藝術的評論,其實並沒有什麼應該遵循的可稱之為「正確」的標準?果真如此的話,評論之現象,豈不成了一件原本並沒有什麼標準,或曰原則,實際上只不過是每一個評論者自說自話的無意義之事了嗎?是啊,你說你的,我說我的,沒有判斷對錯的尺度放在那兒,還評個什麼勁兒論個什麼勁兒呢?這樣的話語,人還非說它幹嗎呢?
我的第一個回答是:尺度確乎是有的。標準或曰原則也確乎是有的。只不過,評有評的尺度、標準、原則;論有論的尺度、標準、原則。而論是比評更複雜的事,因而也需對那尺度、標準和原則,心存較全面的而非特別主觀的偏見。
我的第二個回答是:人們看待自然科學的理念是這樣的——世界是物質的;物質是運動的;運動是有規律的;規律是可以認知和掌握的。
我想,人們看待文學藝術,不,文學和藝術的理念,當然同樣——世界不僅是物質的,而且也是文化的(包括文學和藝術);文學和藝術體現為人類最主要的文化現象,是不斷進行自身之調衡、篩選及揚棄的;其內容和形式乃是不斷豐富,不斷創新的;文學和藝術古往今來的這一過程,也畢竟總是有些規律可循的;遵循那些規律,世人是可以發乎自覺的,表現能動性也梳理並提升各類文學和藝術的品質的;而評和論的作用,每充分貫穿於以上過程之中……
學生們要求說:老師哎,你的話說來說去還是太抽像,能不能談得更具體一點兒呢?我思忖片刻,只得又打比方。
我說:親愛的同學們,人來到世上,不管自己是否是一個與文學和藝術形成職業關係的人,他或她其實都與文學和藝術發生了一個與世人和兩個口袋的關係。兩個口袋不是指文學和藝術——而是指一個本已包羅萬象,內容極為豐富又極為蕪雜的口袋,人類文化的口袋和一個起初空空如也的,自己這一生不可或缺的,如影隨形的自給自足的純屬個人的文化的口袋。這一個口袋對於大多數世人絕不會比錢包還重要。只不過像一個時尚方便的挎包。有最好,沒有其實也無所謂的。但是對於一個與文學和藝術形成了熱愛的進而形成了職業之關係的人,個人的文化之口袋的有或無,那一種重要性就意義極大,非同小可了。
這樣的一個人,他往往是貪婪的。貪而不知饜足。一方面,他知道人類的文化的口袋裡,對自己有益的好東西太多了。這使他不斷地將手伸入進去往外抓取。對於他,那都是打上了前人印章的東西,抓取到了放入自己的文化口袋裡,那也不能變成自己的。既然不能變成自己的,抓取對於他就沒有什麼特殊意義。而要想變成自己的,那就要對自己抓取在手的進行一番辨識,看究竟值不值得放入自己的口袋。他或她依據什麼得出值與不值的結論呢?第一,往往要依據前人的多種多樣的看法,亦即前人的評和論。第二,要依據自己的比較能力。可以這麼說,在比較文學和比較藝術的理論成為理論之前,一個與文學和藝術發生了親密關係的人,大抵已相當本能地應用著比較之法了。比較文學和比較藝術的理論,只不過總結了那一種比較的本能經驗,使本能之經驗理論化了。第三,本人的文化成長背景也起著不容忽視的暗示作用。但我們後人實在是應該感激先人。沒有先人們作為遺產留下了多種多樣的評和論,以及豐富多彩的文學和藝術的作品,那麼我們將根本無從參考,也無從比較。
我們與文學和藝術發生了親密關係的人,不僅僅是些只知一味從人類的文化口袋裡貪婪地抓取了東西往自己的文化口袋裡放的人。我們這種人的特徵,或曰社會義務感,決定了我們還要使自己的文化口袋變成為文學和藝術的再生爐。也就是說,我們取之於哪一個口袋,我們就要還之於哪一個口袋。抓取了創作成果之營養的,要還之以創作的成果。抓取了評的或論的成果之營養的,要還之以同樣的成果。誰不許我們還都不行。這是我們這類人實現自我價值的唯一方式。我們這類人的一切欣慰,全都體現在所還的質量方面。社會以質作為我們的第一考評標準,其次是量。而在我們這種人,大多數情況乃是——沒有一定的量的實踐,真是不太會自然而然提交的。一生一部書一幅畫一次演出留芳千古的例子,並不是文學史和藝術史上的普遍現象,而是個別的例子……
同學們:老師,你扯得太遠了,請直接說出評的尺度和論的尺度!既然您剛才已經言之鑿鑿地說過有!
梁曉聲:親愛的同學們,耐心點兒,再耐心點。現在,讓我告訴你們那尺度都是什麼:
第一,和平主義。
第二,審美價值。
第三,愛的情懷。
第四,批判之精神,亦曰文化的道義擔當之勇氣。
第五,以虔誠之心確信,以上尺度是尺度,以上原則是原則;並以文學的和藝術的眼光,看以上諸條,是否在文學的和藝術的作品中,得到了文學性的和藝術性的或傳統的或創新的或深刻的或激情飽滿的發揮。總而言之,將要創作什麼?為什麼創作?怎樣與創作結合起來進行評和論?
同學們:老師啊老師,您說的那算是些什麼尺度啊!太老生常談了!半點兒新觀念也沒有哇!聽起來根本不像在談文學和藝術,倒像是在進行道德的說教!
梁曉聲:諸位,少安毋躁。我只不過才說了我的話的一半。我希望你們日後在進行文學的文藝的評或論的時候,頭腦裡能首先想到兩個主義,一個方法。它們都是你們常掛在嘴邊上動輒誇誇其談的,但是我認為你們中其實少有人真的懂得了那是兩個什麼樣的主義,一個什麼樣的方法。
第一個主義叫作解構主義。這個主義說白了就是「拆散」一番的主義。也不是主張對一切都「拆散」了之,而是主張在「拆散」之後重新來發現價值。我們都知道的,世上有些事物,有些現象,初看起來,具有某種價值似的,一旦「拆散」,於是了無可求。證明看起來形成印象的那一種價值,原本就是一種虛炫的價值。而還有些事物或現象,是不怕「拆散」的,也是經得住「拆散」的。即使被「拆散」了,仍具有人難以輕棄的價值。比如一個嶄新的芭比娃娃或一艘老式戰艦。芭比娃娃是經不起一拆的。拆了就只不過一地纖維棉和一地布片。不是芭比娃娃沒有它自己的價值,而是強調它的價值一定在它是一個芭比娃娃時才具有。但一艘戰艦,即使被拆了,鋼鐵還有不可忽略的價值。以戰艦對比芭比娃娃,太欠公平了。那麼就說是一隻老式的羅馬表「解構」了,也許會發現小部件與小部件之間所鑲的鑽石。而芯內的鑽石,只有在「解構」之後才會被人眼看到。一把從前的玻璃刀也是那樣。刀頭上的鑽石的價值是不應被輕易否定的。故我希望你們明白——這世上確乎存在著連解構主義也對之肅然的事物或現象。凡是解構主義解構來解構去,甚或輕易根本不敢對之實行解構的特別穩定的價值,它若體現在文學或文藝之中了,評和論都要首先予以肯定。連這個態度都喪失了的評和論,就連客觀公正也首先喪失了。所以我再說一遍,凡解構主義最終無法解構得了無可取代的價值取向,皆可作評和論的尺度。我剛才舉到的只不過是我所重視的,自然非是全部。
第二個主義是存在主義。一談到存在主義,有人就聯想到了那樣一句話——「凡存在的,即合理的。」在這一句話中,「合理」是什麼意思呢?非是指合乎人性情理,也非是指倫理學方面的道理,而是指邏輯學上的因果之理。即其因在焉,其果必存。某些評或論,不究其因,只鞭其果,不是有思想有見識的評和論。所以我希望同學們,發表否定之聲的時候,當先自問——那原因我看到了沒有?倘看到了,又不敢說,那就乾脆緘口,什麼都別說了。當老師的人,每顧左右而言其他,圓滑也。圓滑非是評和論的學問或經驗,是大忌也,莫學為好。存在主義是評論具有社會批判性的文學和文藝的不可或缺的一種尺度。
現在我們該談談那一種方法了。非它,比較之法而已。所謂「比較文學」,即應用比較之法認識文學品質的一種方法。不比較,難鑒別。這是常識。老百姓買東西,還往往貨比三家呢。
這一種方法,自評論之事產生,其實一貫為人用也。但那是一種本能性的方法之應用,並未被上升為理論。由經驗而理論,只不過是上一個世紀才有的事。一切之人,面對文學或文藝,忽覺有話要說,頭腦中那第一反應是什麼反應呢?最初的資訊反應而已。民間誇鄰家的女孩兒漂亮,怎麼說?——呀,這丫頭,俊得像……於是誇者聯想到了嫦娥;而你們今天,會聯想到某某明星、模特。一個人頭腦裡所儲存的資訊越豐富,評起來論起來就越自信。而自信的評和論,與不自信的評和論的區別乃在於——前者之言舉一反三,後者卻每每只能一味地說:「我覺得……」因為除了自己的「覺得」,幾乎再就說不出別的什麼。所以同學們要多讀,多看,使自己關於文學和文藝的資訊背景漸漸厚實起來,以備將來從事與評和論的能力有聯繫的職業……
最後我要說的是——或言我要作一番解釋:我雖僅只大略地歸納了五條尺度,其實它們包含著互相貫通的內在結構。比如在我這兒,想像力的魅力,也是一種類。故《西遊記》依我之眼來看,首先是美的文學。《白蛇傳》更是古今中外極美之例也。而犧牲精神、正義行為,尤其是美的。故在我這兒,連《趙氏孤兒》都是美的。愛的情懷,當然也不僅僅指男女之愛。《湯姆叔叔的小屋》,大愛之作品也。《雷霆大兵》的主題是什麼呢?可不可以說是槍林彈雨之中的人類愛的大情懷的詮釋呢?而在批判之精神的感召下,近二百年來,古今中外曾產生了多少優秀的文學和文藝啊!
我的結束語是:將解構主義當成棍棒橫掃一切的評和論的現象,是對解構主義不得要領的「二百五」的現象。以「存在的,即合理的」為盾牌,專門做某些顯而易見的文化垃圾的衛士的人,犯的乃是理解力方面的低級錯誤。如果我們正確領會了以上兩種主義,再加上善於運用比較之法,則定會在評和論這兩件事中,提高自己,有益他人。歸根結底,評和論的尺度即不但有,而且是需鄭重對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