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所住那條小街對面,店舖緊挨店舖,毫無空隙。從街頭到街尾,概莫如此。
15年前那條小街的一側有處新樓群開盤,每平米6400。我家剛搬去時,小街對面是一幢幢五層或六層的20世紀80年代中後期建成的板樓,窗臨街,門在後,每幢樓的窗前都由一米多高的綠色的鐵柵欄圍著。那時街面和人行道是平的,也可以說沒有劃分清楚的人行道。當年除了出租車會開到那裡,街兩側是絕無私家車佔地久停的。我們那個小區有地下車庫,車位閒置率大,物業很希望業主們租或買地下車位。但地上車位租金便宜,有長遠眼光買地下車位的人家不多。
當年小街兩旁有許多老樹,小街很清靜,買東西卻不方便。
後來,究竟從哪一年起我記不清了,大約是三四年後吧——街口的一處樓群也開盤了,每平米的價格漲到1萬多了,旺銷而畢。小街上的人家翻了數倍,人口變得相當稠密。隨之,街對面有幾段鐵柵欄拆了,有幾戶住一層的人家將房子租給外地人開店舖了。
當年我是海澱區人大代表,預見到了後來可能是什麼情況,曾建議有關部門對那種商租現象應有所限制。
不知為什麼我的建議未起作用。
僅一年後,所有一層人家的房子都變成了店舖。相鄰的三處由高樓群組成的社區入住率很快就滿了,每一個社區的車位也都不夠用了。不論社區內還是小街上,人們常因車位問題而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有時,快半夜了,不知哪裡會響起對罵聲、哭喊聲、呼救聲。
2005年前後,那條在三環與四環之間的小街,成為北京市最髒亂差的小街之一。早晚車輛堵得水洩不通的現象司空見慣。炎熱的日子裡街上時有臭味,雨天流淌的雨水是黑的,漂著油。若誰鞋襪濕了,回到家裡不用肥皂是洗不淨彷彿油膩之足的。
我在《緊繃的小街》一文中,曾概述過那條小街當年的情形。
如今,具體說是十八大後,小街的面貌改善多了。一些老舊樓房刷新了,加了保溫層。小街也重鋪過兩次了,左右都有高出街面的人行道了。老樹雖已很少了,新樹卻一年年長高了。
我估計,改變那條小街髒亂差現象所花的成本,遠比各方面當年收費和繳稅的總和多得多。這如同當年中國某些地方的「野蠻發展」,後來須用更多的人力物力和錢來治理。而且稍一放鬆治理,又會迅速變回到髒亂差去。實際上,那條小街的半段差不多已經變回去了。
當年的樓盤已漲到快6萬一平米了,一套120多平米的三居室,在中介公司的標價是750萬左右。據說很容易賣出,買方多是外地人。三處高樓社區裡的居民三分之二是外地的,三分之一是本地的,包括回遷戶。而我在小街上所見的人,則十之八九是外地人。
像北京的某些小街一樣,這條小街的兩側也從早到晚停滿了車。往往,右側或左側還會有停了雙排車的時候。幸而小街成為車輛單行街了,卻沒安探頭,所以不管那一套的駕車人往往仍會造成小街上的車輛堵塞現象。
小街上店舖多,給居民帶來的好處是買東西方便。而買東西方便可以說是生活方便的主項之一。出租方承租方圖方便和便宜的居民確乎在一個時期內都有受惠之感。當年也就是2003年時一處門面的年房租才1.8萬至2萬元,每一處外地人所租的門面都足以解決一戶人家的生計問題,有的人家靠小本生意在家鄉農村蓋了房或在鎮裡縣裡買了房,而租金對出租方人家生活水平的提高不言而喻。偶有城管驅逐占道擺攤賣菜的小販時,居民中的老太太們還很光火,立場完全站在小販們一邊——她們只要方便和便宜,對小街變得多麼髒亂差都能包容。
幸而居民的主要成分不僅是她們,否則治理是否屬於順應民意之事還真得兩說了。
如今門面租金漲到了每年十萬或十一二萬。電費由每度5角漲到了1.54元。
不論是那些臨街小門面或街後超市裡的東西,一切一切都隨之漲價了。也可以說,倘一戶人家的基本收入沒增加,從理論上講實際生活水平肯定下降了。
每個燒餅由5角變成1元了。
煎餅卷由2元變成3元5元6元了。
油餅由1元變成2元或2元5角了(甜的)。
菜價也漲得很明顯。
理一次發由15元漲到了20元或25元了,買優惠卡20元,否則25元。
按摩由一小時60元變成80元100元120元了。
有些門面撐不下去了,如按摩所、洗衣店、糕點房、雜貨鋪——紛紛關門了。
凡面向少數人或經營貨物非屬日常消費的門面,基本都撐不下去了。
但飯店並沒倒閉,菜鋪亦然穩穩當當地存在著。舉凡與吃字沾邊的生意,一如既往地並不受房租漲價的負面影響。理發鋪也不受此影響。男人半月一個月才理一次發,女人最多一年內做兩次頭髮,都對理發鋪漲價充分理解。但這種理解並不同樣給予開洗衣店的人——如果洗一件毛料衣服當年20元如今30元或35元了,許多人就寧肯用家裡的洗衣機洗了。
誰愛走誰走,房東是一點兒也沒有危機感的。往往是,前人剛走,房子幾天後就又租出去了,也許租金還又提了些。而後來者們,大抵是要開飯店的,或賣與「吃」字連在一起的東西。
故小街上的「吃」的經濟一直方興未艾,充分體現了「民以食為天」。
小街兩端各有一家複印社——東家也有照快相的業務,西家兼制各種材質(主要是塑料或油布)的廣告招牌,東家所受影響不大;西家從2015年起,已減少了1/3左右的招牌製作業務。這乃因為,凡制招牌的,都是由於店舖需要,而只要開的不是理髮店或與賣吃的不沾邊,那麼就很難堅持得下去。
在不遠處的翠微商場那樣的較大商場情形也類似。每日一開門,人們蜂擁而至,兩個小時內一層顧客多多——一層的一半是食品區;賣首飾、化妝品的另一半極為冷清。
賣服裝的二層、賣家電的三層都難得一見顧客的身影,售貨員們顯得百無聊賴。這情形也有兩三年了。
吃、玩(包括旅遊)、下一代的撫養成本、自身之健康成本(包括醫藥費)——拉動內需,基本靠國人此四方面之消費。
房地產和汽車業拉動GDP的功能乃「雙刃劍」,有時體現為飲鴆止渴,無須贅述。
廣場舞現象主要非是歌舞昇平的所謂「盛世」現象,乃體現於底層民眾心理的「盛世」危機現象,是降低健康成本的零消費民間方式。
電影業票房近年的快速增長,可歸於娛樂消費的「捨得」意識。
對於境外旅遊的中國人往往成為外國的「暴購」團,愛國之人士每大發驚詫議論,責備有錢為什麼不花在國內呢?——其實,那些中國人在國外的「捨得」消費,除了外國的商品質量確優,性價比往往還低於國內,也還有「玩」得盡興與否的心理在左右他們。在外國特「捨得」地消費幾次,能更大程度地滿足自己「到此一遊」游得瀟灑的良好感覺。
當然,僅靠以上「四項基本內容」為拉動國家的內需做貢獻,給力的程度是太不夠了。
還靠什麼呢?
我也想不出來。
縱觀人類社會的經濟發展史,大多數國家的內需GDP其實也主要靠以上「四項基本內容」。
經濟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次發達國家相比,不同在於,前者一向在謀求多掙外國人的錢,而且往往做到了。而後者只能一個時期內做到,難以一向做到。
故,在前者,出口創匯才是GDP增長的大頭,內需是保底的。
可以肯定地說,中國出口創匯的黃金時代已然過去,「何時君再來」尚不可知,估計不會很快又來了。
對於中國,拉動內需也開始是「保底」時代了。
就目前看,普遍中國人的內需品質總體上還相當低下,但好在有近十四億人口,基數大,將GDP增長的底兜住一個時期似應不成問題。
我們中國的經濟增長顯然已到了這樣一個階段——不是如何抑制增長過快的問題,而是如何防止下滑過快的問題。
若在以後的三四年裡,我國GDP增長指數降到6%以下,我是不會吃驚的。若六七年後逐漸降至5%,但相當長時期內保持穩定,我以為也不必沮喪。
因為那將仍是世界經濟發展史上足以使人另眼相看的現象。
我們中國應從經濟高速增長的快意中清醒過來,調整心態,以平常心冷靜地面對增長緩速下降的事實,盡量使下降較長期停止於某一個安全點。
這是我對於「新常態」的超前解讀,並自認為並未超前多少。
至於那會使我們中國的經濟總量超過美國的目標何時實現,我覺得可以先放一放這想頭。
有比、趕、超的目標自然很好,但有時放一放遠大目標,將現實的國計民生問題抓住,逐步予以解決,不但明智,而且也很好。
2016年8月22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