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做儒家思想的優秀生

文化是一個內涵極其廣泛極其豐富的概念。我想僅就中國文化中的思想現象,而且主要是關於國家、民族、民主和知識分子們亦即古代文人們與權力、權勢關係的某些思想現象,向諸位匯報我自己的一點兒淺薄之見。

夏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傳說和古人追述之中的朝代,始於公元前2070年,距今四千餘年了。商朝是中國第一個有文字記載的朝代,那麼商朝應該說是中國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史、文化史的端點。其後一概思想現象,皆由此端點發散而存。到了公元前500年左右,就應該是春秋戰國時代了,那是一個大動盪、「大改組」的歷史階段,統治權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可謂波瀾動魄、時事驚心。也許正是因為那樣一種局面,促使和刺激中國古代的思想者們積極能動地思考統一與統治的謀略。他們相互辯論,取長補短,力爭使各自的思想更加系統、成熟,具有說服力。那是中國古代思想者們自發貢獻思想力的現象,後人用「諸子百家」來形容。而孔子當之無愧地成為那一時期的思想家。

以當時而談,孔子們的思想確乎是博大精深的。政治、軍事、經濟、民生、文化、風俗、人和自然、家庭、人以及自身的關係,如生老病死,我們古代的思想家們當時都想到了。

我們的古代思想家們,是特別重視思想美感的,這一點是非常值得我們後人學習的。比如「天道酬勤」,「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一句古代名言,道理並不深奧,但與天與地進行了修辭聯繫,語境宏大開闊,不僅具有思想美感,而且具有極為親和的說服力。因為其修辭暗示顯然是——且不論你能否做到,只要你願意接受此思想,你彷彿就已經是君子了。而是君子的感覺,當然是人人都願有的令人愉快的感覺。正確的思想,以美的語言或文字來傳播,才更有利於達到其教化作用。我們古代的思想家們,不但重視思想力的美感,分明還深諳並尊重接受心理學。

看我們的當下,有些官員的話語,即使在宣傳很正確的思想時,也往往是令人打瞌睡的,有時甚至是令人極其反感的。他們宣傳思想的語言表達能力是難以令人恭維的,缺乏形象生動的詞彙,彷彿一旦撇開人人耳朵都聽出老繭來了的那一套「政治常用詞」,便不會以自己的語言來表達了。還每以一種高高在上的思想特權者的盛氣凌人的語勢訓人,使別人感到思想壓迫。

我認為,他們尤其應該向我們古代的思想家們學習。我們古代思想家們的思想,還是很精粹的。

比如「治大國若烹小鮮」這一絕妙比喻,即使從文學角度來看,也堪稱佳句經典。「苛政猛於虎」,則一針見血。

曾經有一段時間,簡單粗鄙的思想方式特別流行,比如「不破不立,破字當頭,立在其中」。應該說這句話的本意是不錯的。但「破」字,無論在古代還是當代,都更應該是一個包含智慧性的動詞才對,是指盡量採取智慧性的主動態度。好比一盤看起來的死棋,也許並非真的每一個棋子都沒有活步了。也許發現了哪一個棋子的一步活步,便全盤僵局改變,所以才有一個詞叫「破局」。在做文章方面叫「破題」,數學、幾何裡叫「破解」。而在某些人士那裡,「破」的意思似乎便是徹底「破壞」掉,以摧毀為能事。

我個人認為,鏟倒性的思想力,難免更是思想衝動力。思想衝動力也是浮躁之思想力。目的縱然達到,代價往往巨大。中國古代思想家們,在方法和目的之關係方面,是很重視代價大小的。

我覺得,中國古代思想家們的思想遺產有如下特徵:一、農耕時代以農為綱的思想;二、渴望明君賢主的抱負寄托思想;三、求穩抑變的保守主義思想,這裡指的是後來成為歷朝歷代主流思想的儒家思想,法家思想現象另當別論;四、道德理想主義思想;五、文人實現個人功利前途的特質;六、唯美主義的思想力傾向。

總而言之,中國古代思想家或思想力這一概念,同時也必然是封建時代思想家和思想力的概念。既然是封建時代的,再博大再精深,那也必然具有封建時代的雜質,存在有服務於封建秩序的主觀性。所以,我個人絕不是所謂「傳統文化思想」的崇拜者。中國古代思想家們之思想的一大興趣點,往往更在於為帝王老師。這是我不崇拜的主要原因。好為帝王老師,難以做到在思想立場上不基本站在帝王者們一邊。

當然,站在帝王身側的一種思想立場,也往往貢獻出有益於國泰民安的思想。比如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善修睦。」——這樣的思想,帝王們若不愛聽,其實等於自言自語。

中國古代思想家們,比較自信只要自己苦口婆心,是完全可以由他們教誨出一代代好的帝王的。

而西方古代思想現象的端點,卻是從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發散開來的。古羅馬帝國是形成過民主政體的雛形的,故在西方古代思想的成果中,「天下為公」是不需要誰教誨誰的,是人類社會的公理,像幾何定義一樣不必討論。

兩種端點是很不同的,所謂「種子」不一樣。

帝王統治不可能完全不依靠思想力。儒家思想乃是帝王們唯一明智選擇的思想力,所以他們經常對儒家思想表現出半真半假的禮遇和倚重。這就形成一種王權對社會思想的暗示——於是後來的中國知識分子,或曰中國文人,越來越喪失了思想能動力,代代襲承地爭當儒家思想的優秀生,做不做帝王老師都不重要了,能否進入「服官政」的序列變得唯一重要了。當前,「儒家文化」似乎漸熱,對此我是心存憂慮的。

在21世紀,對於一個正在全面崛起的泱泱大國,當代思想力並未見怎樣地發達,卻一味轉過身去從古代封建思想家們那兒去翻找思想殘片,這是極耐人尋味的。而如此一種當代中國的思想現象究竟說明了些什麼,我還沒想清楚,待想清楚了再做匯報……

《中國人的人性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