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一過,翟村的大人們,心裡便都有些躁動不安起來。像雷雨前的燕子,或螞蟻。他們難以掩飾的、即將面臨嚴峻事件的緊張感,也當然地影響到了孩子們。孩子們的表現則是——這幾戶人家的見了那幾戶人家的,岸上的獾見了水裡的狸似的,雙方面的眼中都流露著無畏的敵意。一方的表情彷彿是——只要你敢下水,我就咬死你;另一方的表情彷彿是——只要你敢上岸,我對你不客氣!
其實,入冬以後,甚至在春節期間,村裡的孩子們已經東一幫西一夥地打過幾架了。雙方各有受了皮肉之傷鼻青臉腫的。大人們卻難能可貴地豁達,沒誰因孩子們之間的反目而急赤白臉興師問罪。
是的,大人們的難能可貴,在以往的日子裡是少有的。以往,因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女人們會指桑罵槐,男人們會相向捋胳膊綰袖子……
自九十年代以後,翟村就不再是一個和睦的村了。
於是,大人們之間異乎尋常的客氣和忍讓,在孩子們看來,便是明擺著的虛偽了。同時也向孩子們暗示了,即將發生的事件,的的確確是嚴峻的。
結果也使孩子們的心理空前地緊張起來。他們通過打架宣洩他們的緊張。
正如大人們企圖通過客氣和忍讓掩飾這一點。
致使翟村的大人們和孩子們如此這般的事件,在中國別處的許多農村早已發生過,並且是遂了農民們的意願,按農民們的強烈要求才發生的。它像一種新的劇種,在中國別處的許多農村曾演得相當精彩。
那劇種的名稱就是「民選」。就是農民採取無記名投票的真正由自己們當家做主一把的方式,來選出他們信得過的村幹部,並組成他們信得過的村委會。
按理,「民選」不該是使翟村的農民們緊張的事才對。
但他們幾乎人人空前地緊張。
這一天的上午,確切地說,是三月的一天上午,農民翟老栓駕著牛車往自家地裡送肥。從村裡到地裡,需路過一座百餘米長的石橋。那橋是村人們集資三十萬元建的。橋下是條河的屍床。因山裡築起了水庫,截斷了從山裡下來的雨水和泉水,所以它死了。在它有生命的時候,每逢春季易於形成山洪的日子,或多雨的夏季,它曾是條兇猛的河。從山裡卷帶而來的銳石,年復一年的,將河底刮得很深。儘管現在已經只剩河床了,但那橋卻不得不架得特別高,看上去有四層樓那麼高,是縣水利部門指示的高度。因水庫減壓的時候是要開閘放水的,橋樁低了,庫水瀉來,就淹沒橋面了……
翟老栓駕著牛車行至橋的中段,發現那兒橋一側的石欄缺了幾米。結冰的橋面上,有卡車急剎時的輪胎印子。他不敢讓牛往前走了,怕牛蹄一打滑,牛車一失重,連車帶牛掉下橋去,那他的損失可就慘重了。他勒住牛,下了車,小心翼翼地走近缺了石欄的豁口,想要對石欄所以會那樣的原因察看個究竟。三月上午的陽光,已經能使人感覺到些微暖意的陽光,那時候挺靦腆似的照耀在牛身上,也照耀在翟老栓的臉上、手上。牛一動不動,彷彿在陽光的照耀之下站著睡著了。夏季的陽光是熱烈的,如同渴望男人的年輕寡婦的目光。冬日的陽光是慳吝的,無論它高掛著還是低懸著,即使在天空明朗的正午,它也只發射光芒,而不賜給大地暖意。哪怕它像火一樣紅,光芒刺人的眼睛,人的臉和手還是會在凜冽的嚴寒之中被凍傷。冬季的太陽是否在某一天的天空出現,並不決定那一天的氣溫如何。有時恰恰相反,也許有太陽的某一天比沒有太陽的某一天更寒冷。一年四季裡,數三月的陽光最特別了。它的暖意,像在冷屋子裡,由於溫柔的女人的存在所能使男人感受到的那一種,是需要心懷幾分感激去體會的。那時女人能使男人感受到的暖意,超過了她們的實際體溫所能給予男人的。而且,一年四季裡只有三月的陽光是顯得靦腆的。彷彿它和大地已經生分了,彼此需要重新建立親愛的關係似的。它怯怯的,如第一次到小伙子家裡串門的內向的淑女,來去悄然,正如它靦腆地升起來,靦腆地落下去。到了四月,它才又變得明媚了。因為它覺得它又跟我們熟稔了。三月的陽光最早宣佈春天的開始,之後才是草啦,樹啦,冬眠的小蟲們形形色色的表現……
翟老栓起先閉了雙眼,仰起臉,為的是讓自己整張粗糙的臉能更全面地享受一下三月的陽光的照耀。離開了村子,他內心裡多日來越積越重的緊張感,分明地減少了許多。
從山裡傳來了一聲轟響——是村長韓彪家的私礦有人上班了。
受驚的牛猛地往前一衝,似欲狂奔。
翟老栓趕緊睜開眼睛,雙手使勁兒勒住韁繩。
「莫怕,莫怕,老夥計,炸不著你,有什麼可怕的嘛!」——他一邊安撫著牛,一邊下了車。腳底一滑,險些摔了個仰八叉。他正站在一大片冰上。那片冰有的地方很晶瑩,有的地方很髒,呈現著不能結凍的黃的黑的或黑中帶黃的油污。旁邊有煙蒂、空煙盒,一隻顯然用以擦過油污的雙手的線手套,像一隻死耗子,看去很醜陋。還有幾個螺帽……
翟老栓明白了——是村長韓彪家運礦石的卡車在這兒熄過火,並且毀壞了橋的石欄,並且流過水箱裡的水。究竟是由於卡車撞了橋欄才熄火,還是由於熄火才撞了橋欄,他就難以作出判斷了……
離那片冰一米多遠處,橋面上佈滿了拳頭大小的礦塊。
翟老栓知道,那些礦塊裡有銀的成分。因為村長韓彪在山裡擁有三口屬於私家的銀礦,總共僱傭著六十幾名外省的採礦工。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銀礦石,儘管韓彪開銀礦已經開了八年了,當一村之長也已經當了同樣多的年頭。在三月的陽光下,那些銀礦石閃耀著斑斑點點的銀光,它們足以裝滿兩土籃。
翟老栓也知道,村長韓彪家的礦上採出的銀礦石,成色極好,據說含銀量在百分之五以上,品位很是罕見。村長韓彪,也由此而成了全縣的大富豪。有人猜他的個人資產已經超過了一千萬。有人認為豈止一千萬,兩千萬也得多。
那些銀礦石,對於翟老栓其實是沒有絲毫意義的。儘管它們的含銀量那麼高,儘管銀子就是錢。但是他翟老栓家裡並沒開著煉銀廠啊!銀子只能在煉銀廠裡才能被從銀礦石裡提煉出來啊!銀子只有被從銀礦石裡提煉出來了才能賣錢啊!當然,含銀量那麼高的銀礦石本身也是能賣錢的。縣裡的煉銀廠就進行過零散收購。但那只是短短一個時期內的事兒。不,用「一個時期」來說太長了,其實才是短短幾天內的事兒。之後縣裡煉銀廠的頭頭腦腦輪番向村長韓彪當面認錯;縣公安局將那些曾賣過銀礦石的人一個個逮捕了起來;有的被判了刑,有的被罰了款;沒錢的,被判到韓彪的礦上以工抵罰,白干一個月兩個月不等。縣公安局還為村長韓彪的礦四處張貼過一份佈告——大意是賣銀礦石者按盜竊罪論。號召人們相互監督,揭發檢舉。檢舉有功,有獎。獎金對於普通的人們來說是一大筆錢——兩千元,由村長韓彪的礦上發。因鄰縣也有煉銀廠,為防止本縣的人偷了韓氏銀礦的礦石賣給鄰縣的煉銀廠,村長韓彪的謀士們替他想出了那一主意。村長韓彪周圍,永遠不乏時刻準備著向他獻計獻策的人。往往的,不待這一撥被徹底冷淡了,那一撥早已巴結上去了,而且都引以為榮,引以為幸。
翟老栓明知那些含銀的礦塊對自己毫無用處。若收攏了,是必得送交到村長的礦上去的。那麼做了,只怕連聲謝也得不到的。若帶回家裡去呢,一旦被別人發現,一旦被別人密告給村長,肯定會使自己陷入是是非非。他是翟村的老實人,想來村長不至於把他怎麼樣。但村長也絕不會給他解釋的機會啊!那麼,究竟是在這兒撿的,還是夜裡去礦上偷盜的,不是只有任人議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嗎?何況,村長手下還有一幫狐假虎威的親信哪!他們若成心冤屈他,指罪他是偷盜的,那麼他們的指罪就肯定是事實了。村長會空拋給他個人情,說儘管是他偷盜的,但念他是翟村人,寬恕了他不予追究了吧。是的,是的,村長手下的人會那樣的,村長也會那樣的,於是,他的偷盜之名,不就等於經法院裁決了一樣了嗎?翟老栓還曉得,以往幾個被判了刑,被罰了款,被強制在村長的礦上幹活的人中,就有明明是被冤屈的。只不過也和他一樣,是在路上撿了些礦塊罷了。但誰替他們申辯過呢?誰又敢替他們申辯呢?即使有那種俠肝義膽的好漢挺身而出,又會有什麼結果呢?公安局和法院不站在那樣的好漢一邊,而站在村長一邊,那樣的好漢的俠肝義膽,相對於村長而言,意義也就跟二百五耍光棍差不多了……
業已蹲將下去的翟老栓,心中一陣陣尋思著,卻禁不住伸出手摸那些礦塊。他是翟村少數幾個從沒被村長僱傭過的人之一。他雖老實,但骨子裡挺高傲,不屑於與村長的勢力範圍有什麼沾染。他寧肯做辛勞的農民,也不肯為了錢,而做明明被村長剝削卻又似乎被村長恩庇著的一個人。所以他是第一次有機會這麼近距離地觀看那些使村長腰纏萬貫飛黃騰達的東西。他摸過了這塊摸那塊,心想多好多寶貴的東西啊!雖然它們所含有的不是金子,而是銀子。但一個人若像村長一樣擁有可以源源不斷從山裡往外運的這一種東西,不是也等於擁有了成堆的金子似的嗎?又想,幸虧它們所含的不是金子,而是銀子。若是金子,村長的勢力不就大得隻手遮天了嗎?那麼翟村的男人女人,不就只有成為村長的奴婢的份兒了嗎?……
礦塊冰涼。多數凍在冰上,少數沒有。他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掂了掂,很重。他直起身,從車上取下擔過糞的柳條籃,撿了幾塊放在籃中。
他打算帶回家幾塊讓老婆和兒女們見識見識。但是這一種最初的源於好奇的打算,在一塊一塊撿起來往籃子裡裝的過程中,不知為什麼,像一盆揉進了太多酵母的發面似的,漸漸地膨脹了,從人心這只無形無狀的「盆」裡發出來了——於是一種貪慾充滿他的胸間。已然撿了滿滿一籃子了還不能住手。是的,不是不想住手,而是根本無法住手。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行了老栓,夠了夠了,撿這麼多有啥用處哩,不就是打算帶回家幾塊讓家人見識見識銀礦石是什麼樣兒的一種東西嘛!……然而他的手,卻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手了,彷彿是別人的手了,不聽自己的支配了。那手大塊的撿,小塊的也撿;沒凍住的撿,凍住的也要從冰上敲下來,撿起放在籃子裡。尤其在用手中的礦塊從冰上往下敲另一礦塊的時候,他的手更加顯得不是自己的手了。他甚至很生自己的氣了。他在心裡制止自己:老栓,老栓,你今天可是咋了呢?這東西對你到底有什麼用呢?半點兒用處都沒有嘛!你這是何苦的呢?你貪得多麼可笑嘛!然而制止也白制止,自己做不了主了的手,仍不停地敲、敲、敲;撿、撿、撿……
籃子是再也裝不下了。他憋足了勁兒,甚至發了一聲喊,才算將滿滿一籃子礦塊提到車上。車上突然加了重量,老牛不樂意地一甩頭,倔倔地朝前走了。牛一走,輪一滑,車更向橋欄的豁缺處偏過去。他趕緊喝住牛。車一穩,他的目光又向地上望去——地上還有一籃子多的礦塊……
那時候,老實又高傲的農民翟老栓的心竅是完全徹底地被那些閃耀著斑斑點點的銀光的礦塊所迷住了。他明明知道它們對他沒有任何用處,不能當煤燒,甚至也不能墊豬圈。它們的銳利的稜角,會硌傷豬的蹄子豬的身子。但他還是特別貪心那些對他沒有任何用處的東西。像一切人一樣,對於某物的貪心,他是時常會產生的。但以往他不難克制住它,使它不至變得過分強烈。而三月的那一天,那一個上午的那一個時刻,他卻根本沒法兒克制住自己對那些銀礦塊的貪心了。
他將滿滿一籃子礦塊倒在車上,又蹲下身去,一塊接一塊從冰上往下敲,一塊接一塊撿了往籃子裡裝……敲著撿著,頭腦中便過電影似的,掠過著村長家的深宅大院、豪華的轎車、村長氣宇軒昂的樣子以及聽人們講述的,村長在某些享樂場合一擲千金的富豪派頭……也許,正因為那些礦塊與他頭腦中的聯想有不可分割的關係,它們才完全徹底地迷住了他的心竅……
忽而,他的手撿起一塊剛從冰上敲下來的礦塊,僵住在那裡。因為他的眼睛,不經意間瞥見了一雙靴子。一雙高腰的、揩擦得珵亮的戰地靴。一雙特大號的戰地靴。它們微微分開著,呈八字站在離他兩尺遠的地方——翟老栓的頭緩緩地抬起,目光由下而上隨之仰望,於是看到了韓小帥年輕而又凝聚著酒色財氣的臉。
韓小帥是村長韓彪的侄子,自然也是叔叔一夥親信中的親信,負責礦上的保安。一米八幾的大個子,虎背熊腰的。無論礦上的雇工還是村裡的人,沒誰不怕他。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遠遠望見他,無不繞道躲著走的。他瞪她們片刻,她們則心驚肉跳幾天。他喜歡女人的粗暴方式常常令她們談虎色變。此時他將雙臂交抱胸前,目光陰冷地俯視著翟老栓。
翟老栓暗吃一驚。對方陰冷的目光使他覺得不懷好意。他正蹲在橋的護欄的豁缺處。對方的腳離他的身子不足二尺遠。只要對方飛起一腳,不管左腳還是右腳,他瞬間便會從橋上消失,被踢落到橋下去。他惴惴不安地往橋下瞄了一眼——亂石成堆。那麼他准一命嗚呼了。恐怕一分鐘後便有許多人圍向這兒了,對方也是可以指著橋下他翟老栓腦漿四濺的屍體鎮定地說——看,老栓一不留神,從橋上摔下去了。那麼對方的話也就是事實了。對方的叔叔是韓彪,對方的話不是事實也可以變成事實。翟老栓心裡清楚,韓家叔侄,已是將他視為叛逆了。因為在就要進行的全村「民選」中,翟老栓已決定了不投韓彪的票,而改投復員兵翟學禮的票。他的決定,對韓彪而言,是一個壞榜樣。不管他自己是否願做榜樣,他都會影響某些人也改投翟學禮的票。而他實際上並不曾想做什麼榜樣,只不過認為,既然有了「民選」的機會,自己幹嗎還不光明正大地選自己信任的人當村長?管他翟學禮最終能否選上,自己這輩子也總算真正地享受到了一次民主的權利啊!不曾想他僅僅向幾個親戚私下裡透露過的決定,竟被韓彪的耳目們在春節前刺探了去——結果是春節他家沒過好。三十兒夜裡麥秸垛起火了;初一灶裡就沒燒的了;初三他家的狗又被爆竹炸斷了腿,狗是多麼機靈的東西,沒人將爆竹綁在狗腿上,能出爆竹炸斷狗腿那麼離奇的事兒嗎?……
翟老栓心裡害怕極了。他不敢站起,惟恐在想站而沒有站起來前,早已被一腳踢下橋去了;他也不敢蹲在那兒不動,因為那簡直等於是在期待著對方的狠狠一腳。他不得不仰望著對方。因為他不願死了還被認為是怪自己不小心。而一直仰望著的結果,是對方陰冷的目光使他心裡更加發毛。他還不知該主動說什麼好。分明的,對方並不打算聽他說什麼。處在那麼一種頃刻便會送命的凶險境地,他也根本沒話跟對方說。他想佯裝笑臉以示鎮定,卻只不過咧了咧嘴角,笑不成。他像一個手無寸鐵連姿勢都處於絕對劣勢的人,而眼面前是一頭隨時會向自己進攻的兇惡的大猩猩,或一隻狂獒……
他就那麼蹲著,就那麼一臉古怪地仰望著韓小帥,一點兒一點兒地向後,也就是向有護欄的橋面移動。移動的速度,比某些高層建築旋轉餐廳旋轉的速度快不了多少。等他向後移動了夠一大步的距離,韓小帥那雙特大號的戰靴,橫跨一步,就又使他沒了安全感,又處於凶險的境地了……
他的牛,倒沒有絲毫的不安全感,也看不見身後兩個人之間的緊張態勢,優哉游哉地甩著尾巴。
翟老栓終於移到有護欄的橋面了。他猛地往起一站,竟沒能立刻站起來。蹲的時間太久了,雙腿麻了,站不大住了。他一隻手撐地,一隻手扶著護欄才算費勁兒地站穩。於是他能笑了。笑得很欣慰。有一種獲勝的感覺。
韓小帥也笑了。笑得意味深長而又邪性。彷彿要以自己那一種笑告訴翟老栓明白,獲勝的是他韓小帥。他那張胖臉看去有些浮腫。顯然,昨夜對於他又是一個酒色之夜。
儘管已經站穩在有護欄的橋面了,翟老栓的安全感也只不過是轉瞬即逝的事。橋的護欄不高,僅到他的腰那兒。倘韓小帥要將他扔下橋去,仍是舉手之勞。於是他緊走了幾步,繞過牛車,站到了橋中央。他前後望,橋的兩端都不見個人影兒。即使已站到了橋中央,他依然覺得那一份兒安全感似有若無。
「翟老栓,你用裝過糞的籃子,裝我們韓家的銀礦石,你什麼意思?認為我們韓家的銀礦石和糞是一樣的東西?」
韓小帥開口說話了。
「我沒你說的那個意思……」
翟老栓低聲替自己辯護。
「你不知道偷我們韓家的礦石將會落個什麼下場嗎?」
「我沒偷。你親眼看見了,我是在這兒撿的……」
「你偷了又有什麼用處呢?你又沒辦法把銀子提煉出來……」
「我沒偷。我說我沒偷……」
「你沒辦法把銀子提煉出來,不是偷了也白偷嗎?……」
「我沒偷!……」
翟老栓終於忍不住大喊起來。
「是你偷的!老子說是你偷的,就是你偷的!到哪兒也變不成是你撿的!……」
韓小帥一步跨到他跟前,嘴逼近他的臉,也衝他大喊起來。韓小帥的喊聲可比他的喊聲高多了,底氣十足,使他感到震耳欲聾。混著酒氣的濁臭的胃氣,一陣陣噴在他臉上。顯然由於他竟敢大喊,韓小帥已經光火到快要暴怒的程度了。
身材瘦小,老實而又從不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翟老栓;六十多歲的翟老栓;已經有了十幾歲的孫子的翟老栓,由於懼怕,由於孤立無援,不得不明智地在二十四五歲的村長侄子的面前屈辱萬狀了。
他腰抵著牛車邊沿,身子朝後仰著,結結巴巴地說:「小帥,大侄子,別生氣……我……我這不是……其實我打算撿了給你們礦上送去……」
「還敢說撿的!」
韓小帥吼著,表情可怖的臉,又逼近了翟老栓的臉。
「大侄子,大侄子,有話好說……」
「誰是你大侄子?你他媽算什麼東西!自己說偷的!……」
「……」
「不承認偷的我坐地弄死你!」
「我……偷的……」
從不在人前低三下四的翟老栓,那會兒全沒了不低三下四的勇氣。
韓小帥又邪性地笑了。他退開一步,研究地瞧著翟老栓說:「賊都像你這樣,偷了東西,被人贓俱獲了,就狡辯是撿了人家的,正打算給人家送去。是不?……」
「……」
「是嗎?!」
「是……」
翟老栓的眼角,溢出了一滴老淚。
「過些日子就要『民選』了,你仍不改主意嗎?」
「我……我還沒拿定主意……」
「撒謊!你早就拿定主意了,要選翟學禮那小子是不是?還四處鼓動別人選他是不是?……」
「我沒四處鼓動過別人。我只對自己的一票負責任……」
「負責任?放你媽的屁!負責任你不選我叔叔?我叔叔哪點兒對你不好了?……」
「不是因為你叔叔對我好不好……他……他已經是縣政協的副主席了,已經是縣委委員了,何必還要爭一個村長的身份呢?……」
翟老栓的表情、口吻,一時地又有點兒不卑不亢起來——他猛地想到了他的車上放著一柄鐮刀,而且磨得鋒快。三月正是柳條變柔的時候,他本打算順便割捆柳條編幾隻新籃子新筐的。在和韓小帥說話那會兒,他撐在身後的一隻手暗中在車上摸。一摸著鐮刀,膽子有那麼點兒壯了。他橫下一條心——必要時和對方拚命。
「放你媽的屁!」——韓小帥又立眉豎目破口大罵,「你個老東西懂什麼?你以為我叔叔只會賺錢啊?他老人家還懂政治!為了他的政治他在乎是不是村長!他必須是村長!……」
韓小帥越說越氣。他的目光忽然發現了什麼吸引他的東西,往地上瞅。於是翟老栓的目光也往地上瞅。地上什麼值得人注意的東西也沒有。礦塊全被翟老栓撿到籃子裡和倒在車上了。不,地上還剩著一塊,惟一的一塊,用以卡住車輪……
韓小帥的目光是在盯住它瞅。他再次笑了。笑得尤其地邪性了。邪性的笑剛一從他浮腫的胖臉上收斂,他就開始踢那礦塊。
翟老栓急欲推他。沒將他推開,反被他一胳膊搪得連退數步。
「大侄子,別……別……千萬別啊!……」
翟老栓的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聲音抖抖地哀求。
牛不曉得自己性命攸關了,扭頭望它的主人,那樣子彷彿是在問主人:咱們閒呆在這橋上幹嗎呢?該往哪兒去往哪兒去吧!……
韓小帥卻說:「別叫我大侄子!你也配有我這樣身份的大侄子?……」
他一隻穿了特大號戰地靴的腳朝後收了一下,隨即用力踢出。卡住車輪的礦塊被踢開了,在冰面上滑了一段,落到橋下去了……
於是車也像那礦塊一樣在冰上朝後斜滑。老牛不明白怎麼回事兒,抬起一隻蹄,梗著脖子,企圖穩住那股不期然的後拖力,並將車向前拉去。
但是它沒辦到。它抬起的那只蹄剛一落在冰面上就打了個滑,使那條前腿跪倒了。緊接著它的另一條前腿也跪倒了……
它「哞」地叫了一聲。叫聲剛發,車已從缺失橋欄的地方滑下了橋……翟老栓看到他的老牛的頭高揚了一次,而身子卻貓似的趴在了橋面。還看到牛身被從半截水泥護欄樁裡刺出來的鋼筋刮了一下,於是有什麼黏糊糊的腥熱的東西飛濺了他一臉。牛的一隻角也被那半截水泥護欄樁別住了一下……
那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鐘內。牛的叫聲是在橋下中斷的。繼之是牛車撞石的折裂聲,牛身重墜的悶響。再繼之,一個硬性的物件啪嗒自空落在他的腳旁……
翟老栓一時駭然得張大了嘴。那時三月的太陽已經升在了他的頭頂。它暖意微微的陽光開始將橋面上的舊雪融化。從牛車墜下的地方,向一邊扇狀地呈現著一片密集的紅色的點子。是血滴。他本能地撫了一把臉,手也紅了。濺到臉上的也是牛血。他朝村子的方向望望,仍不見有人影走來。只有少數幾戶人家的煙囪冒起了青煙。三月,北方農民們勞作的精神頭,還沒被季節徹底喚醒……
韓小帥走到橋欄旁,一手放在橋欄上往下看了會兒。隨後他走到翟老栓跟前,掏出了煙。
他叼上一支煙,看翟老栓一眼,又將那支煙夾在手指間了,以訓孩子般的口吻呵斥道:「你哭個什麼勁兒?不就一頭老牛一輛破車嗎?賠你就是。不讓你受損失。我不是成心欺辱你,我就是圖看一遭刺激……」
翟老栓已淚流滿面。既心疼他的牛,也怕韓小帥傷害他。當然,他的淚中也有恨的成分。倘若鐮刀依然握在他手裡,他也許會揮舞著與對方玩命的。
但鐮刀已隨車掉下橋去了。
其實,韓小帥是來察看橋欄損壞的情況的。昨夜是他親自押送的卡車在橋上出了故障。他叔叔,也就是村長韓彪,命他找幾個工人修好,不得拖延。在「民選」前,村長韓彪可不願因些不足論道的小事兒使自己的競選形象受損……
韓小帥將手中的煙塞在翟老栓嘴上了,接著掏出打火機替翟老栓點煙……
「你他媽的倒是吸一口呀!還得老子替你吸著哇?……」
翟老栓已變得孩子似的聽話,遵命吸了一口。
韓小帥又從衣內兜裡掏出了一捆錢。是的,是一捆。嶄新的,用紙條紮著的一捆錢。他像夏季裡手不離紙扇的人用收攏的扇子拍手心似的,一手捏著那捆錢,往另一隻手的手心拍擊了幾下,然後毫不在意地將那捆錢塞入了翟老栓的襖兜……
錢是他昨夜聚賭剛贏到手的。或者說,是別人們成心輸給他的。每年的春節期間,他都能小贏那麼四萬五萬的。而且,贏的不是新錢還不行呢。那些成心又巴不得輸給他錢的人,春節前就得將嶄新的錢四處托關係換好……
韓小帥自己也叼上了一支煙。他吸了幾口,望著呆呆木木的翟老栓,緩和了語氣說:「老栓大伯,別生氣。剛才的事兒,那是我跟你鬧著玩兒呢,別往心裡去。現在我要跟你說正經的了,兩件事兒,你給我聽好——一,護橋欄是你的牛車撞壞的。你就對人說牛在橋上毛了。牛肉牛皮,你還能賣不少錢。護橋欄我們礦上僱人修。你得實惠,好名聲歸我們礦上……」
翟老栓嘟噥:「什麼實惠?我那牛,我那車,怎麼也值……」
韓小帥打斷他道:「行啦行啦,我不是已經揣你兜裡一萬了嗎?『民選』以後,你找我,我保證再給你一萬。我小帥一言既出,那也是講信譽的!……」
翟老栓的老淚,從眼角流到嘴角,濕了煙。他就那麼叼著已經濕滅的煙點了點頭……
「你同意了,很好。咱不NB023唆第一件事兒了。」——翟老栓的帽子不知何時掉在地上了。韓小帥的手放在他後腦勺上,在他的短頭髮上撫捋了幾下,那意思是對他的態度已經有點兒開始朝友善的方面轉化了。然而翟老栓卻並沒化悲為喜,更沒暗暗地受寵若驚。他更加覺得自己一個六十多歲的人,被一個二十多歲的人由著性子威脅一陣又如此這般放肆地對待,實在是他的奇恥大辱……
「老栓,第二件事兒你可尤其要聽明白了,那就是關於『民選』的事兒。我再強調一遍,我叔他老人家,對這一次能不能當上村長特別在乎。這關係到他老人家的形象問題、面子問題。『民選』嘛,民主方式嘛!他前兩屆都順順利利地當上了村長,如果偏在我們村被定為『民選』試點村的這一次竟把他給選掉了,讓他老人家以後的面子往哪兒擱?那不是成心往他臉上抹黑,成心拆他老人家的台嗎?所以他老人家不惜任何代價也是要當上這一屆村長的!所以,你翟老栓要是帶頭不選他,那你就是他老人家的仇敵了!你想想吧,是他老人家的仇敵有你什麼好果子吃?NC267?我勸你還是別做這個壞榜樣!六十多歲的人了,還渾身起的什麼刺兒?那光榮嗎?只要你這一次選他,我答應你,把你兒子媳婦都安排到礦上去!你兒子可以在我手下當保安。每月三百大元,不沾泥不濕水的,不強過於和你終年在地裡辛勞嗎?至於你兒媳婦嘛,我更會給她安排種輕閒的事兒做……」
翟老栓一邊默默聽韓小帥說著,心裡一邊想——你手下那些保安員儘是些什麼東西?不就是些成天吃喝嫖賭的雜種嗎?好人家會讓自己們的兒子在你手下當保安員?他又想到,因為對方曾幾次在路上攔住他模樣俊俏的兒媳婦進行調戲,他的兒子幾次想殺了對方。倘讓兒媳婦到礦上去,那還不等於送上虎口哇?……
他忍不住流著淚頂撞道:「就是我投了你叔一票也沒用,我又不能代表所有不打算投他票的人……」
韓小帥又瞪起了眼睛。他吼:「別人怎麼樣關你屁事?現在說的是你自己!別人我們有別的辦法去對付!你給個痛快,到時候你那一票究竟選誰?!……」
被目光咄咄瞪著的翟老栓不吭聲。
韓小帥期待了幾秒鐘,沒耐心了。他摔掉煙,倏地高舉起手,分明的是想一巴掌扇向翟老栓的老臉……
翟老栓撩起目光,眼神兒近乎遲鈍地望著韓小帥那隻手。
韓小帥的手竟沒扇將下去。他邪性又寬恕似的笑了。他那隻手,又撫捋孩子的頭似的,照前次那樣撫捋了翟老栓的頭一下。
「咱們好說好商量,行不?我不逼你開口,那多過分。你要是改變了,到時候准選我叔一票了,你點一下頭。要是還不呢?那你就搖一下頭。我也不為難你了。民主嘛,那是要自願的。或點頭,或搖頭,那完完全全是你的自由嘛!你給我個痛快的態度,我轉身就走,行不?還有好多要緊事兒等著我辦呢。」
韓小帥顯出一副誠心誠意又耐心可嘉的樣子。
翟老栓本是不想點頭的。確切地說,本是想搖頭的。然而,在他們雙方幾秒鐘的沉默之後,他竟點了一下頭。雖只點了一下,但那也是點頭,不是搖頭啊!正如他的手,在貪婪地撿那些對自己毫無用處的銀礦塊時,違背他的意識的支配一樣……
韓小帥這一次的笑,全沒了邪性勁兒,笑得那麼由衷。
他笑著說:「老栓,你可不許當面一套,背後一套。那就叫耍兩面派了。不論誰,要是在『民選』這種倡導民主的事兒中耍兩面派,那可都是可恥的行為。你是不是耍兩面派了,過後我們也能調查清楚。有我叔他老人家想調查清楚居然調查不清楚的事兒嗎?沒有過吧?……」
翟老栓的頭,又違背意識地點了一下。
於是,在瘦小的翟老栓面前,韓小帥緩緩將他高大的身子彎下去,從地上撿起了翟老栓的帽子和另一樣東西。他替翟老栓戴上帽子,將另一樣東西塞在翟老栓手裡……
「拿著,留個紀念。快別心疼你的牛你的車了。人還經常有死於非命的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我不是保證了嘛,『民選』後我會賠你一頭壯牛一輛新車的……」
韓小帥說罷,拍了拍翟老栓的肩,揚長而去。
翟老栓望著他的背影走到橋的盡頭,低頭看時,見自己手中是一隻牛角。生生地從牛頭上別下來的,角根血淋淋的一隻牛角……
翟老栓夢遊似的回到了家裡。他的樣子令全家人大駭。老伴兒驚問他怎麼一臉的血星子?他說不是自己的血,是牛血濺在臉上了。老伴兒這才瞧見他手中的牛角,目瞪口呆再說不出一句話。兒媳婦聞聲從另一間屋走過來,問牛怎麼了?
他將手中的牛角朝兒媳婦一示:「這不……」
兒媳婦尖叫一聲,喊來了兒子。
兒子也連連跺腳,一迭聲急問他牛怎麼了?
他還是那句話:「這不……」
兒子火了:「爹你這不這不的什麼呀?我們都看到了你手裡拿著咱家的牛……牛的角!可咱家的牛究竟怎麼了啊?……」
老牛是家裡的大宗財產之一,同時是家裡的功臣。
翟老栓又屈辱又生氣。他的屈辱自是不必再細述了。他氣的是——在他看來,全家人關心牛似乎大大地超過了關心他這位一家之主……
他突然往地上一蹲,捂面痛哭。等他哭夠了,將在橋上遇到韓小帥的情況前前後後講了一遍,全家人都沉默了。一時你望我,我望你。
孫子卻又號啕大哭起來。他家的牛是頭母牛。並且,已懷了犢,過幾個月就該生小牛了。孫子哭的是自己看不到小牛了。
兒子狠狠扇了孫子一巴掌。
他以為兒子會怒髮衝冠,操起掀啦鎬啦的衝出家門去找韓小帥拚命,兒子卻分明地沒恨到那種程度。扇了孫子一巴掌之後,兒子已變得相當平靜。
兒子問:「錢呢?」
他就從兜裡掏出了那一捆嶄新的錢。老伴兒和兒媳婦的兩隻手同時伸向了錢。老伴兒離他近,兒媳婦的手還沒觸到錢,錢已被老伴兒一把掠了去……
老伴兒眼看著錢,嘴裡問:「你剛才說是多少?一萬是吧?這錢可真新!……」
接著就手指抹了唾沫,一百二百三百地出聲點數……
「媽你煩不煩啊!再說你點的慢勁兒的!……」
錢隨著兒子的話,又被兒子從媽手中掠了過去。
兒子不理媽在以怎樣的一種目光瞪視自己,將錢朝自己的女人遞了過去:「你去數清楚是不是一萬!」
於是媳婦接了錢轉身便走;於是當媽的後腳緊跟著媳婦也便走……
只剩父子倆了。他們相互注視著,似乎都希望進行一場開誠佈公的長談;又似乎都覺得其實已沒什麼可再說的了。
「咱家那頭牛太老了,是不爹?」
翟老栓神情麻木地點頭。
「咱家那輛車也太破了,都快散架了。」
「……」
「按說,他也夠大方的。賠一萬,不算少。」
「……」
「他說得也對,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何況牛皮牛肉歸咱們。一萬夠再買頭壯實的牛再買輛新車了……」
「……」
「這幾天我總反覆地尋思,什麼『民選』不『民選』的?民主和咱們家有什麼關係?咱們何必跟韓家過不去?他不是講了讓我到礦上去嗎?我去!爹你以為我一年到頭跟你在地裡辛苦我沒煩啊?再辛苦從地裡能弄出幾個錢?我早煩了……」
翟老栓猛地站起,指著兒子大吼:「你滾一邊去!」
此時他的血性終於是恢復了一些。
兒子眨眨眼,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發作。
「滾啊!」
翟老栓跺了下腳。
「爹你衝我發的什麼火啊?你有主張,在橋上怎麼不沖韓小帥聲明?怎麼眼瞅著自家的牛和車被毀了?……」
兒子嘟嘟噥噥地轉身走了。在門口,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回過頭,平靜又堅定地說:「那麼,咱們父子倆,你也別代表我,我也別代表你。你選你信任的人吧。我還選韓彪。總而言之是那句話——『民選』啦民主啦關我屁事?誰帶給我好處我選誰!」
翟老栓盯著兒子,彷彿不認識自己的兒子了。
但,兒子的話,徹底地推倒了他心裡曾產生過的一種願望——企圖在「民選」的機會中,證明自己是一個有政治覺悟、有正義感,不但對自己一家的利益負責,而且對全村的利益負責的願望。
是的。韓小帥的兇惡只不過動搖了它。
兒子平靜又堅定的一番話,卻徹底地推倒了它。並且像把大掃帚一樣,將那願望的殘餘也從他頭腦中清除乾淨了……
當天晚上翟老栓出現在復員兵翟學禮家門口。
躊躇滿志一心要競選村長、為全村人竭誠服務的復員兵家裡,聚著幾個他的鼓勵者和支持者,正群情激昂地議論著「民選」的事。
「他韓彪為啥當了縣委委員、縣政協副主席,卻還想佔著村長的位子繼續當下去?還不是打算牢牢地將咱全村幾百口子人的命運長久地控制在他手掌心裡嗎?……」
「那是!好讓全村人的兒女輩輩當他韓家礦上的勞工嘛!……」
「也是咱們翟村人賤,為了自己兒女每月掙他礦上的二三百元錢,爭著巴結他!」
「礦下的安全條件那麼差,還不給上保險。去年塌方,翟福平家老大被砸死了,一條年輕輕的人命不就只賠了兩萬元嗎?……」
翟老栓閃在門旁的黑暗中,悄然佇立,耳聽著屋裡人們憤憤的議論,沒有勇氣邁進屋去。翟福平和他沾著親,是五服以內的兄弟關係。福平家老大發送了以後,村長韓彪假惺惺地主動提出,可以接受福平的兒媳婦到他家當傭人,似乎是出於對死者積德行善的考慮,可不久便與那小女子明鋪暗蓋起來。於是村裡有了風言風語,說他早就和那小女子勾搭成奸了,說她丈夫死得可疑種種。福平自然也聽到了風言風語,一紙訴狀告到法院,要求調查兒子的死因。法院還真立了案,還真來村裡進行了調查,結果卻是替韓彪召開了一次維護名譽,警告誹謗者的「普法教育大會」。翟福平痛失了兒子,兒媳被佔,白告了一場,還花了筆訴訟費,既覺窩囊,又沒面子,氣得大病一月,某夜上吊了。而那些傳過風言風語的人,女的被威脅過,男的被打過,都是韓小帥出面干的。翟老栓由福平的兒子媳婦聯想到自己的兒子媳婦,聯想到兒子對他說的那些話,週身一陣冷。他覺得兒子說的那些話,雖然聽來平平靜靜,分明的,卻有著與他這位不識時務的父親劃清界限的意味兒。甚至,有著當面宣佈起義投誠似的意味兒。他不禁相信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話了。韓彪有錢,結果連他的兒子都被收買了去!而且,似乎是間接地通過他這位父親進行收買的。可不嘛,因為那一萬元是由他的衣兜揣回家的啊!老伴兒和媳婦已由於那一萬元相互對罵勢不兩立了。老伴兒要掌管那一萬元,媳婦也要掌管那一萬元。而兒子立場鮮明又堅定地站在媳婦一邊,並辱斥母親:「你個見錢眼開的老東西!病病歪歪的不定哪天就被無常一鏈條鎖走了,你還要掌管著那麼大一筆錢幹什麼?!」唉,唉,是啊是啊,一萬元,對於他翟老栓這一戶農民人家,確實是一大筆錢啊!他打出生後就沒見過一捆一萬元那麼多的錢,兒子也是的。一百元都可能促使兒子與人拚搏一場,何況一百張一百元。令兒子辱斥母親並咒母親早死,豈不成了自然而然之事嗎?老伴兒當時一屁股頹坐於地,哭鬧不休。這使他預感到,不久分家是在所難免的了……可一萬元在韓彪那兒還算個數嗎?在韓小帥那兒也不算回子事兒啊!聽說韓小帥有次在縣裡,只因一名三陪小姐肯當眾嗲聲嗲氣地叫他幾聲乾爹,他便眉開眼笑地掀起她裙裾,將一捆一萬元嶄新的錢塞進了她的粉色褲頭裡。也是當眾……可自己站在翟學禮家門旁的黑影裡為的又是哪般呢?難道不也是來聲明劃清界限的嗎?不也是因為那一萬元錢對自己起了作用嗎?如果,上午韓小帥只將他的車他的牛弄下橋去了,而不曾塞在他兜裡一萬元錢,而不曾當面親口向他許下對他和他的兒子都另有補償和關照的承諾,這會兒他還會站在翟學禮家門旁的黑影裡嗎?不,不會的。那麼這會兒他內心裡肯定會充滿了仇恨。其仇恨反而能使他對韓彪的權勢無所畏懼,暗發勢不兩立魚死網破的誓言。即使來了,也斷不會隱蔽在門旁的黑影裡不進屋。是的是的,那麼他早已一步邁入屋去,與屋裡的幾個人一起歷數韓彪的罪狀種種,並同仇敵愾地謀劃如何在「民選」中發揮自己的正義力量了。人家復員兵翟學禮,從部隊回到村裡才半年,三個月前才成婚。人家在縣裡開了爿修摩托和汽車的小小車行。人家每月的收入還可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憑本事吃飯,不招山不惹水,夫唱婦隨,小兩口日子過得收支有度,和和美美的,是自己暗中慫恿和鼓動人家與韓彪競選的啊!最終說服了人家小伙子靠的是什麼呢?還不是「你得為全村人撇開私心」之類的話語嗎?屋裡的幾個人,又有哪一個不是經自己暗中串聯了,才義無反顧地甘當翟村正義核心力量的一分子的呢?……
自己卻首先要來宣佈退出了!
退出的話可叫自己怎麼說才好呢?再巧舌如簧的張嘴,出爾反爾,背信棄義,也無法將××「民選」在即節骨眼兒上的退出說成是種勇退而不是縮退啊!
唉,唉,翟老栓翟老栓,你可恥呀你,你這麼一變,今後在全村可怎麼有臉做人呢?倘韓彪們此後仍鄙視你,你就落得個兩方面都不是人的下場了呀!而韓彪們此後仍鄙視你,那幾乎是預料之中的事啊!不邁這一步呢?不邁不行了呀!已然收下了韓小帥的一萬元錢了呀!沒法解釋了啊,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啊!唉,唉,你個窩囊的翟老栓啊!你既有暗中串聯一把子人企圖對抗韓彪在翟村一手遮天的勢力的膽兒,當時在橋上怎麼就沒有將一萬元錢扔在韓小帥這個雜種臉上的勇氣呢?……
唉,唉,當時沒敢那樣,現在多麼後悔也是遲了啊!
當時自己是被嚇傻了呀!
現在連將那一萬元錢再當面還給韓小帥的可能性都沒有了——因為那一萬元已經屬於兒子和媳婦了,是休想從他們手中要回來了。他往這兒來之前,聽他們關在自己的屋裡竊竊私議,不買牛不買車了,而要用以放高利貸了。既然他們已決意投往韓彪村長的礦上去獲蔭庇,還買牛和車幹什麼呢?如今銀行利息太低,炒股他們不敢冒那份兒險,放高利貸,自然是一種死錢變活錢的方式。何況,私放高利貸,在如今的農村,已是很普遍的事。他還偷聽到了兒子擔心將錢放出去收不回來結果沒影了的話,而媳婦勸道,怕個什麼勁啊,只要是韓家大院的勢力上的人了,只要緊緊抱住韓小帥的大腿不放,無須靠韓彪村長親自撐腰,只要往外一抬韓小帥的名字,誰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賴債不還?兒子是個對兒媳婦言聽計從的家裡軟外頭橫的男人。肯定的,那一萬元,將使兒子在媳婦面前更加的唯唯諾諾,百依百順了。他們一口一句「韓彪村長」,顯然地,韓彪的村長地位,在兒子和兒媳婦心裡,那是不可動搖也不該被動搖的了……
與韓家大院的勢力相比,屋裡的幾個人,儘管一個個鬥志昂揚,堅定不移,可陣容上是多麼的渺小啊!而且,只不過是在背後才如此這般啊!倘他們也同樣有了今天上午自己的遭遇,不知他們都還會不會出現在翟學禮的家裡?倘韓彪在韓小帥們的簇擁之下一步邁入了屋裡,不知他們這會兒一個個又是什麼表情和形狀?倘韓彪一一塞給他們每人一萬元錢,不知他們接不接?若不一個個喜出望外低眉順眼地當著翟學禮的面雙手相接才怪了呢!「民選」之前就不許當村長的周濟窮困村民嗎?法律何曾規定過這一條?他韓彪有的是錢,他想給誰,以及什麼時候在什麼場合下給,法律干涉得了他嗎?連法律也奈何不了他啊!何況,屋裡的幾個人,確實是翟村的窮困村民呀!法律若干涉,豈不顯得法律多麼荒唐可笑了嗎?……
在翟學禮家門旁的黑影裡,翟老栓的頭腦,前思後想,如一架搖動的紡車,紡錘轉個不停,根性之線越抻越長,繞成團,剪不斷,理還亂……
他的雙腳,不由自主地走動了。不是返身往回走,也不是往屋裡去,而是經門口從屋外走過,走向對面的豬圈那兒。彷彿像手中沒有探棍的瞎子,不碰南牆不回頭……
屋內有人厲喝:「那是誰?!」
緊接著翟學禮跨出了門,見是他,困惑地問:「老栓叔?……」
翟老栓怔怔地,甚而顯得很懵懂地站在翟學禮面前了。他張了張嘴,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為是。
翟學禮又問:「老栓叔你什麼時候來的?」
翟老栓只有一味沉默。
「你去廁所?」
翟老栓搖頭。他不禁扭頭朝屋裡望了一眼,見屋裡的幾個人,也都正望著他。每人臉上的表情,皆呈現著狐疑。
「那,進屋吧!」
翟學禮從門口閃開一步,翟老栓猶豫片刻,終於舉步邁進了屋。
於是,一屋子人都鬆了口氣。翟老栓覺得他們是那樣。覺得在他沒邁進屋之前,他們從屋裡望向他的目光,如同是在望一個韓彪派遣來的特務似的。
翟學禮緊隨其後也進了屋。門簾一挑,他年輕的妻子端了一碗茶出來。那是一隻大號的粗瓷碗。少婦將碗放在桌邊,沖翟老栓笑盈盈地點點頭,意思是告訴他,那碗茶是為他沏的。翟學禮沖妻子使了個眼色,她領會地離開屋子,腳步輕輕地走到院外去了。她不是本村人,是翟學禮當兵時在別省處的對象,復員時領回本村了,也是農村人。她對翟老栓,已比對聚會家中的每一個男人都熟了。而翟老栓此次見她,覺得那少婦臉上分明地有著以前不曾有過的憂慮了。那甚至不僅是憂慮,更是某種隱約的惴惴不安。他望著那少婦悄沒聲走出去的背影,心中暗想,可不是嘛,學禮難道不是用眼色指使她到院子外邊放哨的嗎?彷彿,這些個男人們是在密謀造反似的;彷彿,年代一下子退回到了解放前,會有國民黨的特務突然前來搜查和逮捕人似的。可明明是政府把選舉村長的權利,最大自由程度地給予了農民的好事情啊!怎麼,竟只有偷偷摸摸地才能實現願望了似的呢?
翟老栓內心裡一時的充滿自我譴責,感到非常對不起翟學禮,更對不起那少婦。人家小兩口的日子原本是與世無爭無憂無慮的呀!
翟學禮一躍坐到了窗台上,不無敬意地請翟老栓坐他坐過的椅子。
翟老栓沒坐。
他兩眼翻起,望著屋頂說:「學禮,我來是……我想告訴你,我……退出了……」
頓時一陣肅靜。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到他身上。翟學禮還沒在窗台上坐舒服。聽了他的話,雙腳彷彿被鉛砣一墜,又站在地上了。
他問:「老栓叔,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來告訴你,讓你心裡有個數兒——『民選』我不投你的票了,我要改投韓彪的票了……」
屋裡的氣氛不但肅靜,而且,快接近凝固了。
翟老栓一時反倒覺得無比輕鬆了。如釋重負,如同剛剛完成了一項極為艱巨的事情。他的目光也敢於環視其他男人們了。他嘴角微微一動,似乎還企圖舉重若輕地笑一下。
「你混蛋!……」
有個男人大吼起來。
翟老栓緩緩朝他轉過臉去,心平氣和地說:「我承認。不過,我倒要問一問了——如果韓彪這會兒來了,大大方方地說,開春了,知道幾位仍是老老實實種地的莊稼人,我韓彪給你們點兒錢,買買化肥種子修修農機具什麼的用,說完就給了你們每人一萬元錢,『民選』的時候你們還會選他嗎?……」
翟老栓的手矛似的朝翟學禮一指。
又是一陣肅靜。
「放屁!怎麼會有那種好事!」
「韓彪他多麼的為富不仁,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不算你,不算學禮,我們總共七個人,他韓彪怎麼會把七萬元花在我們身上?在他眼裡,我們不配他那麼仁義地對待啊!」
幾分鐘的肅靜過後,七個男人激昂慷慨。
翟老栓冷笑道:「你們嚷嚷吼叫個什麼勁兒啊?怎麼你們誰都不直截了當地說——韓彪他就是肯給我也不要,還會把錢摔在他臉上,教訓他少來臨時收買人心這一套?……」
再次的一陣肅靜。
三個衝動地站起來,並急赤白臉地跨向翟老栓,看架勢恨不得揍他一頓的男人,相互瞧著,默默地退後,坐將下去了……
翟學禮這時開口了。他不知何時將臉轉向窗外,背對著眾人了。
但聽他說:「老栓叔,你,已經接了韓彪一萬元了吧?……」
翟老栓看不到翟學禮的表情,只覺他的語調極冷。儘管比自己的話說得還心平氣和。
他想替自己解釋,從牛和車的事件說起。卻又沒那樣。連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不替自己辯護一番。
他竟低低地吐出兩個字是:「接了……」
屋裡的氣氛真的由肅靜而凝固了。凝固得如同板結了,也將眾人一總兒板結了。
他問:「我可以走了嗎?」
翟學禮說:「怎麼不可以?誰也沒打算扣押你啊。」
於是他一低頭,拔腳往外便走,一副溜之乎也的樣子。
啪!——在他背後,誰將一隻粗瓷大碗摔了。
啪!——又摔了一隻……
「大夥兒別這樣。這多不好。再說摔的是我家的碗啊!就是大伙都不投我的票了,而要投韓彪的票了,我翟學禮也還是要競選的。部隊教育了我多年,我知道什麼是公民權。我也看明白了一些咱們翟村的事。我不是衝著哪幾個人,是衝著『民選』兩個字才決定競選的……」
翟老栓成心慢慢地走,希望在走出院子之前,將翟學禮的話聽全了。聽全倒是聽全了,卻特別失望。他倒很願聽翟學禮罵他。翟學禮非但不罵他,連半個字也不提到他,彷彿他根本沒來聲明過什麼,也根本不是個人正往外走似的——這使翟老栓感到比被辱罵一頓還難受……
一出院門,差點兒和翟學禮媳婦撞個滿懷。那少婦大約是聽到了屋裡男人們的吼嚷和摔碗的聲音,想回屋裡看個究竟。
她忐忑不安地問翟老栓:「叔,怎麼才來就走呢?屋裡大夥兒怎麼了啊?」
翟老栓裝聾作啞,哪裡還有臉面抬頭看那少婦一眼,繞過她身子,偷了人家東西似的,加快腳步銜羞而去……
第二天,在省委,在省委書記的辦公室裡,三個月前剛從別的省調來的省委書記,正在與省報的記者王曉陽單獨交談。不是由王曉陽求見,而是由省委書記召見。
省委書記問:「王記者,到省報幾年了?」
王曉陽謙虛地說時間不算長,才十一年。說著雙手呈遞給省委書記一張名片。
省委書記說:「十一年,那不算短了,也稱得上是老記者了。」
低頭看著名片又說:「已經是主任記者了嘛。還是民盟省委的委員啊!」
省委書記刮目相看似的將目光又望向了王曉陽。
王曉陽笑笑,笑得意味深長。潛台詞是——省委書記大人,咱們就別兜圈子了,開門見山吧!既然是您抬舉我,召見我,還能不預先把我的底細摸個透透的呀?
省委書記也無聲地笑笑。
他說:「好,咱們直奔主題。你寫給省委的信,我認認真真地看了。在翟村的事情上,再具體地說,在韓彪這個人物的事情上,我代表執政黨,你代表友黨,咱們坦誠溝通一下情況,行不?」
王曉陽點點頭。沉吟片刻,又補充道:「我只能權且代表一下罷了。」
於是二人你問我答或我問你答地交談起來。彼此彬彬有禮。既不因相互之間地位的差別而一方擺出優越一方故作卑恭,也不因三十來歲的年齡差距一方以長者自居一方由於是晚輩而侷促。就像兩位學術資格不分高下的學者在探討什麼學術問題。
省委書記說——「民選」早已是全國廣大農民的強烈要求和迫切願望,在別的省份進行「民選」的情況證明,效果是良好的,農民們是具有相當可喜的民主熱忱和較為成熟的民主意識的。本省將在幾個縣裡樹立第一批十個村,作為「民選」樣板村。翟村是逐級上報逐級審議通過的十個村之一……
省報年輕的老記者說——自己是常年跑農村新聞的。因為韓彪不但是他那一縣裡舉足輕重的人物,在地區和省裡也是位經常出席各種會議、姓名經常見諸媒體的人物,所以,他曾隱了記者的真實身份,長期在翟村「調研」過連任兩屆的村長韓彪……
省委書記問:「那麼,你究竟對韓彪有怎樣一種與眾不同的看法呢?」
省報記者反問:「您呢?」
省委書記微微一笑,從茶几上抓起了煙盒:「你吸嗎?」
省報記者不客氣地抓過了一支。
倆人都吸著煙以後,省委書記說:「還是先聽你的看法吧。」
省報記者說:「他是某些貴黨官員不遺餘力大樹特樹起來的人物,您在召見我之前,當然已經聽過他們的介紹了,所以我要先聽聽您對他有幾分瞭解。」
省委書記說:「還不是報上電台電視台宣傳的那些。」
省報記者說:「您信?」
「那些宣傳要是虛假不實,責任也有你們記者一份。」
「另一部分責任應由某些官員來負。」
省委書記將這位言語近乎肆無忌憚的是民主黨派省委委員的記者足足注視了有五秒鐘,又是微微一笑,以調侃的口吻道:「你來者不善呢。」
省報記者也笑道:「善者不來。我雖然口無遮掩,但並無危險。」
最後,在省委書記的一再「敦促」之下,還是省報記者先談了——他介紹說,韓彪非翟村人,也不是本省本縣的人。究竟原籍是哪裡人,連他也沒瞭解清楚。只知道翟村曾有個叫翟傳貴的農民,和兒子在外地當了幾年小包工頭,積攢下了一筆錢後,回到翟村承包了幾座山。經高人指點,說山裡也許有銀礦脈,於是開起礦來。韓彪便是那父子經人介紹,高薪從外地聘來的找礦師傅。然而錢花了十幾萬,卻一塊銀礦也沒採出來。接著蹊蹺之事發生。先是介紹人黑夜在公路上被車碾死,肇事車輛至今沒有查到。接著父子倆雙雙死於礦井塌方之事,只撇下兒媳婦一個小寡婦。不幸的日子裡,韓彪跑前跑後,幫著小寡婦處理喪事。翟村人都議論說,看不出那姓韓的外地人還挺仁義。再接著韓彪與小寡婦登記結婚。翟村人雖感出乎意外,卻仍認為,對那小寡婦可算是不幸後的一幸了。更加奇怪的事總是發生在最後的——不久韓彪四處召來了幾十號雇工,不到半個月就有一車車銀礦石源源不斷地運出了山,從此韓彪一年比一年發達……
省委書記說:「情節還怪曲折的,有意思。可是敢問大記者,能說明些什麼呢?」
省報記者綿長地深吸了一口煙,緩緩吐盡之後,以從容不迫又頗自信的口吻說:「探案學方面,有一種分析方法,叫『後逆推理」。我認為,也許是這樣的——韓彪憑他的經驗,早已找到了礦脈,一經掘近,便停止了,另行採掘。所以,幾處礦脈,對他而言早已瞭如指掌。僱主父子卻由於毫無經驗,全然蒙在鼓裡。否則,怎麼可能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幾處同時出礦?……」
「你的『後逆推理』,有什麼事實根據支持嗎?」
「有。我的暗訪記錄。某些老雇工說,當年,在韓彪胸有成竹的指點之下,那幾處地方一掘就現出礦層了……」
省委書記不禁「噢」了一聲。
省報記者又說:「那麼,礦主父子的死,介紹人的死,就不但蹊蹺,而且,而且……」
他不再說下去,一味吸煙了。
省委書記站了起來,踱著,踱著,不停地踱……
他終於又落座了,問:「你還瞭解到些什麼?」
「從幾年前起,縣公檢法三部門,就不斷收到匿名舉報信,信中都指出了我剛才悟到的疑點……」
「立案偵查的結果呢?」
「從沒立過案,所以也就從未有過什麼偵查結果。」
「噢?」
「不太正常吧?一般情況,怎麼也會派人去翟村瞭解瞭解吧?哪怕是象徵性的。」
「那時韓村長已是人物了?」
「對。」
省委書記又起身踱步。他踱過來,踱過去,也不知在思考些什麼。忽然地,他站住了,一轉身,省報記者卻已不坐在沙發上了,背朝他,正在他的書架那兒看一本書。
他說:「講啊,你怎麼不講了?」
省報記者說:「還想聽?我以為咱倆話不投機了呢!」
「當然!我愛聽與我不投機的話。何況我也沒覺得咱倆話不投機。」——省委書記走到省報記者身旁,將省報記者拿在手裡那本書奪下,又說:「借你了。不,給你了!一會兒你看我這兒有什麼你感興趣的書,只管帶走。」——說著,替省報記者將那本書塞入拎包,並將省報記者推至沙發前,按坐下去。
「中午我陪你吃飯。」——他看了一眼手錶,「現在才十點多,離吃午飯早著呢!我不能白留你吃一頓午飯,所以我現在對你的要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把你瞭解的情況全都講出來,我保證洗耳恭聽。」
於是王曉陽說,韓彪在連任兩屆翟村村長的年頭裡,招雇的採礦工不但越來越多,而且給他們中許多人落下了正式的翟村戶籍,使他們成了些個有雙重戶籍的人,也成了些個有兩份身份證的人……
「這當然是嚴重違反行政管理法規的,起碼會干擾以後的人口普查。他替他們造假身份證嗎?」
「不,不是假的。是真的。完全合乎法律手續的。」
「此話怎講?」
「因為蓋有縣公安局的大印。」
「對他有什麼好處?」
「翟村人口的成分被他改變了。有許多人,包括來歷不明之人,搖身一變成了合法的翟村人口。他們的人數,已比翟村原來的人數少不到哪兒去。加上還有些翟村農民,甚至一家子父子兄弟幾個,也都成了韓彪礦上的僱傭工。這兩種人,由於切身利益的牽制,凡事不可能不惟韓彪的馬首是瞻。可想而知,翟村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假絕對民主的方式,亦即少數服從多數的方式,隨韓彪之心所欲。這就是為什麼,他已連任了兩屆村長,此次『民選』在即,仍要連任下去的根本原因。」
「如果,翟村此次沒列入『民選』的樣板村……比如,像從前,由縣裡宣佈一份任命狀了事,那會怎樣?」
「村長是他。」
「這麼肯定?」
「對。因為縣裡的官員們,據我想來,十之八九怕是都已經被他喂熟了。」
「有何事實根據?」
「某些事實根據是需要某些剛正不阿的人去調查和收集的,我又沒有此種特權。」
「照你這麼說,只有下令市裡成立專案組NB023!」
「那又怎樣?我很熟悉他們,親耳聽他們談起韓彪,像談起他們最賞識的人。」
「那樣的幹部是少數。」
「少到多少?」
「總之你得承認是少數。」
「我也沒說是多數啊。我用了『某些』這個詞,對吧?看,我們開始話不投機了吧?我還是明智點兒,趁你沒翻臉之前走的好……」
王曉陽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別那麼目中無人。我不同意,你說走就走未免太耍大牌了吧?我畢竟是位省委書記吧。」
省委書記抓住省報記者一隻手腕不放,省報記者只得又乖乖坐下了。
「來,吸支煙……」
於是二人都獲得了各自沉默一會兒的機會。
「如果還按解放以後一貫的方式呢?」
「也就是由貴黨鄉里縣裡的幹部提幾位候選人名單,群眾認可一下,那當然肯定是韓彪了!在貴黨某些官員心目中,韓彪優秀得不得了。在翟村,只要他再收買幾個人,他就成了大多數群眾舉雙手擁護的人。」
「那麼你對『民選』的結果有何預見?」
「韓彪。」
「照你說來,沒治了?」
「貴黨……」
「大記者!」
省委書記表情極為嚴肅起來。
於是,輪到省報記者張口結舌了一下,愣住了。
「我們共產黨有什麼非常對不起你個人的地方嗎?」
「這倒沒有。」
省報記者臉紅了。
「你親人中有人曾被打成過右派?」
省報記者搖頭。
「有人曾在『文革』中受迫害?」
省報記者搖頭。
「有人失業?」
「我的親人們,生活過得還都可以。」
「我想也是。省報鼎鼎大名的王記者嘛!除了我這位外來的和尚,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的某些親人是因為沾了你的光,生活才過得還可以吧?為了他們和你自己生活過得還可以,你與敝黨的某些科長啦、處長啦,甚至局長啦什麼的,不是也一向的關係密切,甚至稱兄道弟,經常地搞點禮尚往來嗎?」
「人難以與現實為敵。」
省報記者答對得倒也坦蕩。
「咱們不談你了,讓咱們先來談談中國。對於中國的現實,無非有三種人持三種觀點——糟得很,越改革越糟,簡直一無是處。你持的不會是這一種觀點吧?」
省報記者開誠佈公地說:「我曾經持這一種觀點。」
省委書記步步為營地問:「那麼現在呢?」
「成就不小,有目共睹;問題不少,按倒葫蘆起了瓢。」
「這也差不多就是第二種人的第二種觀點。這還接近些客觀。至於浮誇的第三種觀點,咱們暫不談它。而我們執政的中國共產黨,心裡是很著急的。對那些嚴峻的問題是重視的。既不是掉以輕心更不是包庇慫恿的,這也該是一個事實吧?」
省報記者低聲回答:「這我承認。」
「所以需要對中國有責任感使命感的一切人,比如你這位民盟省委委員先生……」
「你再叫我先生,我立刻就走。」
王曉陽皺起了雙眉。
「那麼你剛才貴黨長貴黨短的,我們就更能坦誠相見地談下去了?……」
省委書記第三次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到辦公桌後,從桌上翻找到幾份文件,一手拿著,一手指著,眼望著王曉陽繼續說:「『民選』的事,是我來之前,在前任省委書記主持之下,開了多次常委會議定的事。而且早就將文件逐級發下去了。我不可以輕易改變它,也沒有什麼理由將翟村從文件中劃掉,取消它已被逐級批准的『民選』資格。雖然,你使我瞭解了一些韓彪和翟村的有價值的情況,但在我們的談話中,你還一直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韓彪其人為富不仁、坑害鄉里、違法犯科吧?你舉出的那些事,別人們還有替韓彪的別種振振有辭的解釋,專等著堵你的嘴啊!」
「僅僅是堵我的嘴?」
王曉陽問得語氣冰冷。顯然,他對倆人之間的交談大為失望。
「我希望由我將問題提出來時,那些也想轉彎抹角堵住我嘴的人,心裡雖想而不敢那樣了。所以,民盟省委王委員先生,我要求您的幫助。」
王曉陽沉吟著,不知該不該將省委書記的話當成戲言。因為對方的表情是更加的嚴肅了。最後一句話儘管言詞調侃,但是鄭鄭重重的,聽來毫無玩笑的意味。
他只是一言不發地期待省委書記還說什麼。
他期待到了這樣一句話:「我聘請你為省委特派記者。不過你的公開身份應該是翟村『民選』工作宣傳組普通成員之一。你對你所瞭解到的情況,只要你認為有價值的,直接向我匯報,直接對我負責。」
……
吃過午飯,臨分手時,王曉陽似乎漫不經心地問:「您喜歡看書嗎?」
省委書記回答:「共產黨官員,也並非全是靠書架裝點知識化門面的人。」
王曉陽又問:「我指小說。」
省委書記回答:「我在大學是學中文的。」
「有一本從美國翻譯過來的小說《教父》,您讀過嗎?」
「讀過。一九八二年前後翻譯過來的。當時我任省委宣傳部長,有責任判斷它該不該被封殺。」
「結果呢?」
「我暗示如果加上一篇導讀性前言,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希望您這位執政黨的省委書記,再讀一遍《教父》,對美國教父維托·考利昂這一人物,做二十年後的今天的再分析和再思考。」
王曉陽的話語說得很凝重。
省委書記回答:「我們談話時,我已聯想到了《教父》,我再讀一遍後會告訴你感受。」
王曉陽說:「那倒不必。我已經再讀過一遍了。我認為,中國目前已很有了一些維托·考利昂。起碼很有了一些一心想成為中國式的維托·考利昂的人。」
省委書記對他的話不動聲色,只說:「我再讀,我一定再讀。咱們會有機會交流讀後感的……」
「民選」在翟村按期舉行。離預定日子預定時間還有一個多鐘頭,翟村的農民們,皆已入場,安安靜靜地坐著了。氣氛是十年來少有的肅穆。農民們臉上的表情,一個個也都那麼肅穆。彷彿是學生一次畢業考試,關係重大得與每一個人以後的人生軌跡緊密相連。他們互相不交談,甚至誰也不看誰。即使平日嘻嘻哈哈胡鬧慣了的兩個人坐在一起,彼此也沒話說,形同陌路人。
翟村人,無論原本的翟村人,抑或後來落戶於翟村的人,抑或兩種人之間,在那一天,在那一時刻,心理上都變得拒人千里方覺安全了似的。彷彿雖然長期生活在一個村子裡,卻不曾有過任何往來,以後也打算老死不相往來似的。
他們的臉,都一律地朝向正前方,都目不轉睛地望著台上的投票箱。那是專為此番「民選」做的一隻投票箱。相對於一個村的投票,它未免顯得太大了。油成了搶眼的紅色。不消說,它是韓彪命他礦上的人做的。農民們望著它的目光,都有那麼幾分怪異。怪異之中充滿著祈禱。好像它是一隻彩票箱,將會產生一種大獎。選舉場地自然也是韓彪礦上提供的,是礦上的娛樂室,以往僱傭的掘采工們打麻將聚賭的地方。賭是他們一向的娛樂方式。再不就是嫖。賭嫖自由,他們就都是惟命是從的好僱傭工了。他們以惟命是從感激韓彪給予他們的兩種自由。縣裡的官員還因而向韓彪頒過獎狀,表彰他對他的雇工調教有方,管理得法。獎狀正是在這同一個地方頒發給韓彪的……
離投票還有十幾分鐘時,韓彪來了。披件貂領大衣,來得行色匆匆、風風火火。身後跟隨著秘書及韓小帥一干人等。
於是一切人的目光全都望向了他們,包括充當監票員角色的王曉陽。
韓彪看一眼手錶,連說:「差點兒晚了,差點兒晚了,真晚了就該有人背後議論我態度不佳了!」
工作組的人從各個角落走向他。人還沒到他跟前,招呼先到了,都堆下滿臉笑容。也不知他們的高興為哪般。彷彿竟是他們各自的大喜之日,而韓彪卻只不過是位應邀前來賀喜的嘉賓。
王曉陽嫌惡地將目光轉移開了。
韓彪一一與工作組的人握手。那完全是不情願的,不得已的,應付式的握手。顯得在他是多此一舉,怪麻煩因而心裡怪膩歪的事。握時,眼都不看對方。幾隻手先後乃至同時伸向他,他握不過來了。
他緊皺著眉,一副煩亂不堪的表情,以令人同情的口吻說:「省裡的一位領導來礦上視察,我不在場陪著不好。時間就要到了吧?一到馬上開始吧!我是投完我這一票就得走的。唉,唉,我想要什麼榮譽要不到哇?當村長我哪裡會是情願的呢?可各級領導們……可翟村全體群眾……大家聽了,下一屆可千萬別選我當村長了啊!下一屆我無論如何得讓賢了……」
於是圍繞周圍的人都體恤地搖頭、歎氣,說「理解,理解」,並且都做出一副又同情又愛莫能助的樣子……
於是韓彪向翟村的農民們抱拳、作揖、鞠躬,也說:「理解萬歲,理解萬歲,請諸位多多理解……」
聽來,彷彿「民選」已結束,彷彿他已全票當選,彷彿那對他是大不幸。
翟村的農民們,斯時一個個緊閉雙眉,表情矜持,莫測高深。
韓彪一眼發現了翟學禮——那復員兵,那惟一與他展開競選的人,坐在中間一排的最邊上。他似乎早已料到了注定的失敗,也似乎早有心理準備,還沒開始投票,卻已超前流露出了失敗英雄的悲壯神態。
韓彪兩步跨到他跟前,主動伸出了一隻手。翟學禮意外又猶豫地站起,不自然地笑笑,與之手手相握。
韓彪並沒有馬上放開復員兵的手,而是緊握復員兵的手不放,大聲說:「學禮,修車行開得好嗎?有什麼困難只管找我。缺資金了也找我。十萬二十萬的,拿去用就是!」
把個復員兵搞得別提多麼尷尬,只有不自然地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抽回手不自然,任憑被握著手也不自然。
韓彪雙肩一聳,抖落了大衣。早有韓小帥從後及時接住,搭在自己臂上。
於是韓彪竟擁抱翟學禮,一手輕拍復員兵後背,俯其耳樣子很是機密地說:「我將投你一票!下一屆我非讓賢不可。別這麼沮喪。在今後的幾年裡要多接觸群眾,爭取讓群眾瞭解你,信任你嘛……」
俯耳又機密的話本是應該小聲說的。他似乎也是那麼說的,怕他的話被第三者聽了去似的。然而他的聲音卻「小」得每一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二十八歲的復員兵,被搞得面紅耳赤,備感羞辱。在大他二十來歲的人物韓彪面前,他一時顯得那麼的嫩,那麼的不成熟,那麼的沒有自信,那麼的……根本不配是韓彪的競選對手……
工作組的人又講了一番注意事項,投票終於開始……
韓彪果如其言,一投完票,便率眾離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韓小帥們各自懷著有功之臣的輕鬆愉快,你東他西,或尋花折柳,或豪飲相慶去了。
他們是都心中明鏡似的專等著韓彪日後對他們的論功行賞了。
當然沒有什麼省裡的領導到礦上來視察。
韓彪自己也回他的一處行宮,享受按摩去了。女按摩醫師漂亮可人,風情百種,是他從省城某大賓館高薪「撬」來的。
自己控制著的人們佔有著將近一半的選票,侄子韓小帥們責任包干,又使錢賄賂了些個人。他斷定,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選票,那是早已鐵定歸屬在他的名下了。他是亦喜亦恨。喜的是大功告成,而且易如反掌。「民選」後的村長,將證明著他毫無疑義的群眾基礎和威望。這麼好的社會效果和政治效果,他韓彪豈能坐失不要?不久他又將是新聞焦點人物了!錦上添花,好上加好!恨的是翟學禮。不識時務的毛頭小子,什麼東西!雜種!和我競選,也他媽配!什麼時候得細細調教他一番,讓那小子領教冒犯自己的下場!還要讓他有苦說不出來,干往肚子裡咽。什麼他媽的「民選」不「民選」!在本縣的地盤裡,凡自己想要的,各方面就他媽的該給自己!給就叫「民主」。否則,不管什麼方式,都他媽的不是「民主」!……
他猛一翻身,將騎在他身上的女人翻在下邊了,接著就凶狠地幹起了那種事兒。彷彿身下是翟學禮的淑妻,懷著股大恨在進行強xx似的。那女人見他表情異常,動作野蠻惡劣,不知他是怎麼了,特別害怕,竟不敢像以往那麼浪那麼淫……
突然韓小帥不敲門便闖入進來,明明看清了他正幹著那種事兒也不趕緊退出,卻反而跨到床邊,慌慌張張結結巴巴地報告:「叔,壞,壞了!選舉結果出來了!……」
他扯線毯將那女人一蓋,便赤身裸體地站起來,一時不明白侄子何以慌張何以結巴……
「村長不……不……不是你……是翟學禮那小子!……」
「胡說!我不信!怎麼會!」
「千真萬確!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選票在那小子名下!……」
在「民選」中落選了的前任村長呆住了。
「叔,咋辦?……」
他狠狠地扇了侄子一個大嘴巴子。韓小帥臉上頓時出現五道紫紅的指印。接著他朝侄子踹了一腳。人高馬大的韓小帥竟被踹得捂著肚子蹲下了。他雙手舉起一隻大鈞瓷花瓶要往侄子頭上砸,幸而被那女人一攔,韓小帥才沒頭破血流。
花瓶碎在地上。
韓小帥也嚇傻眼了,他從沒見他的叔叔韓彪如此大發雷霆過。
韓彪幾乎將屋裡能摔碎的東西全摔碎了……
翟村的選民,以農民特有的,經常用愚怯巧妙「包裝」了的城府(幾乎只有某些農民才具備那一種城府,而且往往表現為較高級的一種),以及孩子般的狡黠,徹底將韓彪這位在翟村說一不二,跺一下腳,乃至會驚動整個縣裡四面八方的勢力人物耍弄了。他們收他的錢。錢是多好的東西啊!對於他們,尤其是多多益善的東西。何況他們明知韓彪有的是錢。收下時絲毫也不感到有什麼不妥,更不感到有什麼不安。他們如是想,你要收買我的選票,你當然得出點兒血。現如今什麼都講價值,那麼我的選票也是我的無形資產,一年一個行情的。他們自然不敢當面對韓小帥們這麼說。但是他們嫌錢少時,可以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說而又顯出顧慮重重的樣子,韓小帥們就不得不加錢了。結果使韓小帥們替韓彪拉選票的「成本」大大超出預算。超出得太多,韓小帥們就都不便向韓彪如實匯報了,怕韓彪罵他們花他的錢不心痛,更怕韓彪懷疑他們有貪污行為。所以他們寧肯用自己的錢往「成本」裡貼,指望日後韓彪被選上了村長一高興,獎賞他們的錢比他們「無私」地貼入「成本」的錢多得多。
翟村的農民選民們,收下韓小帥們的錢時,都是當面信誓旦旦地保證了他們那一票一定投在韓彪名下的。都曾虔誠之至地表示,不擁護韓村長繼續當村長,那麼還有另外的誰值得擁護呢?翟學禮?他有過什麼權威?他有過什麼德望?他怎麼能與韓村長相提並論?……
但是,真在選票上畫「√」、畫「×」或者畫「○」時,他們就都成了自己們的意願的主人了。印製的選票、發的筆,選票統計出結果以後,直接封了,帶回省裡,由地方最高部門即「省『民選』辦」存檔。這使他們可以放心大膽地耍弄韓彪一次。耍弄了他不是也白耍弄嗎?無論他多麼想知道都是誰耍弄了他,也是根本無法知道的。那為什麼不耍弄他一次?從前兩次可不是這樣——第一次是由鄉里的幹部們來宣佈他韓彪是惟一的候選人,然後舉手表決,當眾點數舉起的手超過半數。誰敢不舉手?第二次真「民主」些了,發統一的白紙條,自帶筆,寫被選人姓名。理由是「尊重人權」——候選人有姓有名,不擁護可以寫別人的姓名,在候選人姓名後畫「√」、畫「×」,有辱候選人之人格。這是韓彪手下的人們振振有詞地提出的,他們一起哄,方式便被採取了。那樣的選票,選後都將落在他們手裡,誰有膽量不寫韓彪二字?只要一對筆跡,哪張選票是誰的,鐵證如山啊!……
而此次「民選」,翟村的農民選民們想——韓彪你沒轍了吧?老子收了你的錢,老子當面發誓選你了,可老子實際上選的是翟學禮,把你韓彪當猴耍一遭了吧!
大多數翟村的農民選民們都那麼想,也都是照他們的想法做的;大多數經由韓彪的安排才擁有了雙重居民身份,也就是那些落戶在翟村,已事實上成為翟村合法選民,而實際上仍只不過是韓彪礦上的外地僱傭工的人們,也都是那麼想那麼做的。他們不是傻瓜。他們受剝削心裡是清楚的。在韓彪眼裡,他們只不過是牛馬,他們心裡是明白的。小恩小惠能給予他們的只是一時的小高興,卻並不能整個兒收買了他們的心。現如今,要收買一個人的心,即使農民的心,價位也是相當高的。零售是一回子事,整賣是另一回子事。而且,普遍的人,只零售,不整賣。好比賣血,一二百毫升是慣常的賣法,三四百毫升也可以豁出去一次,但絕沒有誰甘願將自己的血液一總賣光……
媽的韓彪,對不起NB023!現如今,有些個當官的,還有收了人家的錢,向人家保證了,而並不替人家著實辦事兒的呢!——選舉人們內心裡這麼想著,在韓彪的姓名後狠狠畫「×」,在翟學禮的姓名後認認真真地畫「√」……
那時他們內心裡別提有多痛快。
然而,選舉結果也是大大出乎他們預料的。他們人人以為,那麼想那麼做的,只不過是自己,根本影響不了大局。於是幾乎人人那麼想,幾乎人人那麼做。而似乎難以動搖的大局,徹底地被翻局了……
選舉結果公佈以後,竟無人鼓掌。人們離去時,皆一臉的沉重。誰也不看誰,誰也不和誰說話,低垂了頭各走各的。彷彿他們的心情不但沉重,還十分憂傷。彷彿那結果,並不代表他們的意願,是什麼鬼搞的鬼……
瞭解他們的王曉陽看出——他們都想哈哈大笑而又強自忍住,當時對他們是多不容易的事啊!
他料定他們許多人一回到家裡就會高興地甚而幸災樂禍地喝酒。
他們許多人正如他所料……
只有翟學禮一人坐著發呆許久——結果也是他絕沒想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擁護者和無一人為選舉結果鼓掌的冷場情形,使他陷入了生平空前的大糊塗……
鄉里縣裡的幾名幹部,面面相覷。
王曉陽卻哼起了歌:
種瓜的得瓜呀種豆的得豆,
誰種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下午,王曉陽去往村外,用手機與省委書記通了一次電話。
省委書記聽了選舉結果,以欣慰的口吻說:「有時候,我們某些自以為頂善於分析,絕不會犯判斷性錯誤的同志,卻往往犯了判斷性錯誤。為什麼?這是很值得我們自省和反思的……」
王曉陽由衷地說:「我接受您的批評……」
省委書記在電話那端又說:「一般的經驗是,相信人民大眾,總比不相信人民大眾好。他們有他們的民間原則,正如我們執政的共產黨有我們的黨內原則。倘我們的意識居然落後於他們的意識,在這種情況之下,還要用我們的原則去壓制他們的原則,那麼實際上不完全是他們的悲哀,更是我們的悲哀……」
在村外四野無人之地,王曉陽手機貼耳,聚精會神地聽著省委書記的每一句話,竟有些聽呆了。自己反倒不知講什麼好了。想說些「深刻」之類的話,很快又打消了念頭。覺得那時那刻,倘那麼對一位共產黨的省委書記說,是俗不可耐的。
「某些表面看起來最微不足道的人,若決心對某些彷彿不可一世的人的氣焰實行打擊,只要他們時刻尋找機會,往往總是會達到一下目的的……這是哪本書裡的話?……」
省委書記在電話那端考王曉陽了——王曉陽想了半天,回答了幾次回答不對。
省委書記告訴他——是《教父》中的話;省委書記還告訴他,自己正在按他的建議重讀那一本十幾年前引起風波,而如今已無人談起的小說……
那時候韓彪正在縣醫院裡量血壓,查心臟,生命垂危似的。彷彿一個剛剛遭到殘酷的私刑折磨的人。是的,他覺得自己在精神上被施加了私刑。縣裡的頭頭腦腦懷著內疚去看他,被他一個個罵出了高級病房……
翟村的那一個晚上,異乎尋常地寂靜。沒有一個人去翟學禮家。似乎他不是被選為村長了,而是被宣佈為「艾滋病」患者了;似乎誰都成心與他保持安全的距離……
這也是那一種農民們特有的城府和狡黠的表現。
至夜,小兩口突聞院裡黃犬狂吠。擂砸院門之聲令他們心驚。
復員兵披衣躍起,疾出臥房,摸黑從堂屋牆上摘下了雙筒獵槍,一邊往槍膛上子彈一邊喝問:「什麼人?!」
院門卻已被撞開,一群人影闖入了院子,各個手持刀斧或其他利器。又聽黃犬哀號一聲,想必已遭砍殺……
翟學禮剛欲推桌子堵住家門,家門也被撞開,來者們闖入了堂屋。他們手中利器,在月光下其刃森森。
復員兵慌忙持槍退回臥房——因為他是復員兵,被縣林業局選為義務護林員,那雙筒獵槍是發給他用以護林時自衛的。本縣的盜伐者們猖獗又兇惡,除了這復員兵,沒第二個人肯當什麼義務護林員……
闖入者們以韓小帥為首,其中竟有才入伙的翟老栓的兒子!他們一個個喝醉了,皆失去了起碼的理智,同仇敵愾地要來取翟學禮小兩口的性命。不就是醉後殺兩個人嗎?韓彪有的是錢,會出面替他們私了抹平的。韓小帥也保證了這一點。來者們都企圖通過殺死翟學禮小兩口,向韓彪證明無限的忠誠……
他們猛撞臥房的薄門,瘋狂地用利斧劈它……
復員兵的妻子嚇得縮在床角嗚嗚哭;復員兵決心誓死保衛他的妻子,一再高聲警告。
但韓小帥們哪裡會把他的警告當回事兒呢?
門倒了……
槍響了……
一條黑影高伸胳膊,雙手在空中抓撓了一下,撲於床上……
「他先開槍了,砍死他!砍死他!也砍死他老婆!……」
是韓小帥歇斯底里的聲音。
他舉刀撲向復員兵——復員兵不得已,第二次勾動了扳機……
韓小帥也撲於床上……
復員兵被激怒了,扔了獵槍,抓起兩名死者的刀斧,大吼大叫,左右揮舞,將暴徒們逼出臥房,逼出堂屋,逼出了院子……
恰巧王曉陽和一些村裡的男人們聽到槍聲,各操傢伙奔跑而來……
另一名死者是翟老栓的兒子……
一小時後縣公安局的警車呼嘯而來,還有一卡車荷槍實彈頭戴鋼盔的武警——他們當眾用銬子將翟學禮小兩口銬上了。
復員兵那時說:「不關我妻子的事兒……」
率隊的副局長扇了復員兵一耳光,惡狠狠地吼:「你他媽吃了熊心豹膽了!……」
那少婦被往警車上押時絆了一腳,跌倒於地,於是竟被兩人各拖著一條腿往警車那兒拖……
王曉陽上前制止:「她還不是罪犯,你們不可以這樣對待她!……」
連他也挨了一警棍,黑暗混亂之中,也沒看清打自己的是哪一個……
他大聲抗議道:「我是省報記者!……」
「滾,別妨礙公務!……」
那位副局長一掌將他推得朝後趔趄數步……
「我還是『民選』工作的省委特派員!」
「那你在這兒亂攙和什麼?!」
又被推了一掌,又朝後趔趄數步……
當那副局長坐入他的小車,王曉陽搶前幾步,奔過去攔住車,拉開車門大聲質問:「那些人為什麼不帶走?!他們……」
他指的是韓小帥的幫兇們,他們已被村人們一一制服,捆住了,靜等著移交縣公安局發落。見縣公安局的人在那位副局長率領之下全要走,村人們一時皆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他發現韓彪也坐在車內,目光陰冷地朝外觀望。
那位副局長狠狠瞪他一眼,「彭」地將車門關上。
車呼地從他身旁開走了……
幫兇們一個個領會了什麼,皆喊叫:「放開我們!放開我們!……」
村人們的目光全都落在王曉陽身上,而他也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在幫兇們喊叫過後的一陣肅寂中,翟老栓開口了。
他說:「大家都在等著誰來帶個頭是吧?那麼,我帶這個頭吧……雖然,我只一個兒子……學禮他是咱們選的,對不?他開槍是被逼的,對不?咱們第一遭由自己們替自己做主選了一個村長,對不?……那咱們去保他吧,現在就去。誰願意,跟上我……」
斯時天已拂曉。
微明的天光下,翟老栓臉上舊淚未乾,新淚繼淌……
他一說完,獨自轉身向村外走去。
於是,村人們一個個,一夥伙,最後,二百多人全跟在他身後了。
當然的,也用繩子牽走了那些幫兇。他們皆從翟老栓的話中預感到了什麼,不再喊叫,全蔫了,懊悔莫及地垂下了頭……
王曉陽想阻攔他們。心裡這麼想,嘴卻張不開。呆望一會兒,他也緊跑幾步跟上了他們……
省委書記在床上接到了王曉陽從縣裡第二次撥到他家裡的電話。
他將自己親眼所見一一匯報後,義無反顧地說:「對不起了省委書記同志,我已經決定站在翟村的選民們一邊了。如果他們到省城去向您請願,您將會發現他們中也有我……」
省委書記在半個多小時內始終一言未發。甚至,既沒「嗯」一聲,也沒「啊」一聲。
他不知自己何時放下的電話。
他耳邊響起了自己曾以循循善誘的教誨口吻對王曉陽說的話:「有時候,我們某些自以為頂善於分析,絕不會犯判斷性錯誤的同志,卻往往犯了判斷性錯誤。為什麼?這是很值得我們自省和反思的……」
省委書記覺得,自己那話,彷彿是別人的聲音了。彷彿是別人們為提醒自己才諍諍言說的了,且具有對自己因翟村的「民選」是那麼順利而一夜高枕無憂的諷刺意味……
他的目光不禁瞥向床頭櫃——上面放著一本翻開的書,用隔頁品隔著。恍然間,好像看到從書頁上,從字裡行間緩緩地凸顯出什麼形狀,遂成一個小人兒。如同美國電影《終極殺手》中那倏忽地便能液態而消液態而現的殺手般的小人兒。那小人兒醜陋、猥瑣、猙獰,衝著他狗面狒狒似的齜牙不止。
那小人兒囂張地說:「我,維托·考利昂!純中國種的維托·考利昂!……」
那小人兒漸說漸長,越加醜陋,越加猥瑣,越加猙獰。
他聯想到了《教父》中老維托·考利昂的女兒結婚的場面——一千多人的場面啊!
「我,純中國種的維托·考利昂……」
省委書記一掌朝那書頁,也朝那張牙舞爪的小人兒拍將下去——硌疼了他的手。
隔書頁的東西是銀的,很精美,具有高級工藝品的觀賞性,也凹印著韓彪的銀礦的標誌——微縮了的韓彪的手印……
每年,韓彪都出錢製作那麼一大批,與其他幾件精美的東西組合在一起,放在同樣精美的盒子裡,作為微不足道的辦公用品,送往鄉、縣、市、省各級黨的或政府的機關部門……
省委書記研究地拿起它看,陷入良久良久的嚴肅沉思……
一小時後,一輛「奧迪」開出省委大院,向翟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