鉗工王

    好大一場雪!
    這是一九九六年最後幾天中的一天。更確切地說,是十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六。
    四天後一九九七年就和人們碰腦門兒了……
    章華勳在夢中被電話驚醒--「廠長,下雪了!」
    他聽出是廠辦主任李長柏的聲音。他先撩起窗簾一角朝外望了望,天還完全黑著。扯亮燈,又從床頭櫃上抓起手錶一看,四點十五。
    「你沒見過下雪呀?」
    他不禁有些生氣。他昨晚十一點半才回到家裡。和港方代表的「談判」很令他沮喪。事實上那並不能算是一場正式的談判。談判結果早已形成具有法律意義的合同。他企圖改變合同內容的要求顯得唐突而又強人所難。全過程無非是他慷慨激昂了一通,甚至大發脾氣--對方非常有涵養,非常理解,卻又愛莫能助地聽著罷了。結束的時候幾乎什麼都沒改變。這一點在他的預料之中。他明知改變不了什麼竟仍強烈地要求改變什麼,完全是受一種巨大的責任感的促使。沒誰逼著他非擔負起那一種責任感。他有充足的理由推卸得一乾二淨。是他自己非負擔起那一種責任感的。它鼓勵他扮演一個挺身而出同時回天乏術的角色。
    「三二三」廠是國內的老軍工廠。建國以來它一直生產一種東西--槍。各式各樣的槍。各式各樣的槍所需要的子彈。「抗美援朝」戰爭中,它生產的槍武裝過志願軍。那時它只有五百多人,現在發展到三千多人了。還不包括他們的家屬。如果包括了,已經一萬二千餘人了。在A縣之縣城的東南地帶,「三二三」廠的三千多名職工加上他們的家屬,組成了一片龐大的社區。不過是一片房舍老舊甚至可以說破爛不堪的社區。整個社區內僅有幾條水泥路和幾條沙石路,其餘皆是土路。當地的土質鹽鹼成份含量大。灰白色,狼糞那一種灰白色。夏秋兩季,大風一刮,灰白色的土塵飛揚起來,遠遠望去像放了煙霧彈似的。而春季冰雪一化,土路皆被跨成一條條灰白色的泥濘帶。因而鄰縣的一家鞋廠,與「三二三」廠一直保持友好。「三二三」廠的職工,每家都有鄰縣鞋廠生產的幾雙膠鞋或雨鞋。除了廠一級領導和有突出貢獻的科技人員住的是幾排磚房,其餘人家住的全是泥房。他們的泥房當然也是灰白色的。所以A縣人,將他們那一片社區叫作「繭房區」。將他們和他們的家屬及子女,不分老少,一律叫作「蛾子」。
    但正是經由這些「蛾子」之手製造出來的槍,始終源源不斷地供給著中國的軍隊。他們引以為榮的是,大約每十支中國造的步槍的槍身上,有一支准印著永遠也磨不平的「323」。前幾年,軍工廠「下馬轉產」。「三二三」廠錯過了機會。中國既還有軍隊,軍隊既還需要槍,就不能沒有造槍的廠。這個道理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結果「三二三」廠「下馬轉產」的報告沒被批准,仍造槍。主要是步槍。「三二三」廠生產的步槍是跟得上世界水平的。中國軍人「大比武」年代的「神槍手」,乃至近些年在國際射擊比賽中獲了金牌的冠軍們,用的也幾乎全是「蛾子」們造的步槍。
    沒有戰爭,武器的生產便沒有利潤可言。「蛾子」們一如既往,一代代為國家造槍,「三二三」廠一年比一年窮。它的前幾任廠長,曾因資金短修不起廠房,改造不起社區的路況而煩惱多多,一籌莫展。它的後幾任廠長,卻早已因拖欠工人的工資而有苦無處訴了。像許多大中型企業一樣,「三二三」廠的退休工人,比在廠職工還多出一千餘人。如今,許多商品的價格都由市場來「調整」了,有些商品的價格已漲了十幾倍,乃至幾十倍。但「三二三」廠生產的精良步槍,畢竟不是什麼「商品」,畢竟不可能按照「市場」行情來進行價格「調整」。國家是以成本價收購「三二三」廠生產的步槍的。這成本價已十幾年沒提高過了。
    「三二三」廠的窮也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事。
    「蛾子」們的日子過得窮,更是再簡單再明白不過的事。
    窮只有一個好處,無須防賊。在「三二三」廠的龐大社區內,多年來沒發生過失竊案。某些人家仍沒養成離家鎖門習慣。縣城裡的賊也不滋擾「繭房區」。知道那裡沒油水兒。
    三年前,一位軍界首長視察「三二三」,所見令他辛酸萬分。
    一行人走在社區內,走至一戶人家門前,見門虛掩著,那軍界首長問:「可以進去看看麼?」
    陪同的廠長書記們說:「可以。有什麼不可以的。首長請進去看看吧!」
    於是十幾個人都進去了。屋內無人。裡一間,外一間,只有幾樣破舊傢俱。火炕上鋪的是城裡人家若干年前時興鋪的那一種簡易鋪地革。圖案已經磨損得模糊了。
    首長秘書說:「什麼東西,用得好,莫如用得巧。這就是用得巧的一個例子。不過這地板革太舊了,該換塊新的了!」
    黨委書記聽了連連點頭說:「是啊是啊,是太舊了!」
    廠長也說:「該換塊新的了。的確該換塊新的了!」
    章華勳當時也是陪員之一。他當時是李長柏現在的角色--廠辦主任。他當廠長後,李長柏才替了他的廠辦主任。他當時聽出了,也看出了書記和廠長的話說得都不那麼由衷,都不過是在虛與委蛇地隨口附和罷了。他忍了幾忍,終於沒忍住,冷臉瞪著首長秘書說:「換塊新的當然好啦!那多美觀呀!可那不是得花錢買麼?工人的錢是工資。廠裡已經三個月只發百分之六十了。工資基數低,平均一來不過一百七十多元。你的算術一定比我好。你算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話,使首長秘書的臉頓時紅到了耳根,仰起臉訕訕地望著屋頂,默默退了一步,避開他那不敬的目光,隱到了首長身後。
    他說話時,首長沒看到,而在瞧著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說到工資基數時,首長從那盆裡拿起一個土豆,剝了皮,挺愛吃地吃著。待他的話說完,首長手裡的土豆只剩下了一小塊兒。首長將土豆全送這入口,掏出手絹擦手。首長嚥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絹,這才將臉轉向他,不動聲色地盯著他臉問:「你是廠裡的什麼人物?」
    黨委書記替他回答:「首長,他是廠辦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華勳。他父親是解放前咱們兵工廠的有功之臣,四七年犧牲了。那時他剛一歲多。」
    首長仍不動聲色地相著他臉問:「這麼說你是烈士子弟羅?」
    他剛欲開口,廠長又搶先替他回答了:「對對,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廠長一邊說,一邊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開尊口,別惹首長不高興。他明白,書記和廠長,都是為他好。因為首長在視察過程中,已發過了幾次火。
    首長又問:「聽你剛才那話的意思是,工人們已經窮得連幾米鋪地革都買不起羅?」
    這一問,使書記和廠長一時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蟬,不敢替他回答什麼了。其他一干人等,也都面面相覷,空氣一時彷彿凝固了。
    他猶豫一下,也用肯定地口吻說:「對。情況正是首長理解的這樣。尤其這一家,生活更困難。」
    「廠裡像這一家生活這麼困難的工人,還有多少?」
    「少說有幾百戶。」
    首長不再問什麼了。又抓起一個土豆,若有所思地剝著吃。比吃第一個土豆下口慢了。
    於是書記說:「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這土豆是廠裡開了片荒地自己種的,很沙,也很面。」
    於是廠長雙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給大家。
    於是大家都默默地剝著吃。偶爾有人小聲說,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華勳沒接土豆。他若接,就不夠分的了。當然他沒接,並非因為不夠分,而是心裡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著,一個少女回家了。她見滿屋子人,顯得非常侷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見小盆空了,一個土豆也沒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聲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裡懵懂。
    章華勳從旁低聲說:「咱們把她家的午飯吃了。孩子下午還要繼續上學呢」
    屋裡的空氣頓時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沒吃完的,窘態萬狀地,將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慚愧地放回了盆裡。
    首長的秘書尤其窘尤其慚愧,連說:「對不起對不起……」
    「你別廢話了!」--首長打斷他:「你給我到縣裡去買饅頭!買包子!買燒餅!買掛面!要多多地買!開車去!限你十分鐘內買回來!……」
    秘書二話不說,拔腿便走。
    首長蹲下,雙手輕輕拉住那少女的雙手,端詳了她片刻,張張嘴,想說什麼,話到唇邊卻嚥回去了。首長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頭,從內衣兜掏出錢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又脫下呢大衣,擼下手錶,一併放在炕上。
    首長一言不發,誰都不看,拔腿往外便走。
    眾人默然,肅然,一個個悄沒聲息地跟將出去。門外蹲著一個人,正是五十多歲,鬍子邋遢,面色黑黃的「鉗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兒。他還有一個兒子,當時讀高中,住校。
    首長發現「鉗工王」,腳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鉗工王」身前去問什麼話,但猶猶豫豫的,又將目光從「鉗工王」身上轉移開了,撇下眾人,獨自踽踽前行。
    章華勳注意到,首長眼角掛著一滴淚。
    他問「鉗工王」:「你怎麼見家裡有了客人,就連家門都不進了?」
    「鉗工王」袖著雙手,頭也不抬地嘟噥:「日子過成這樣,沒臉待客。更沒臉見什麼首長。」
    那時剛過完新年,離春節還有半個來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陣北風嘯過,捲起一團雪,將首長瘦小的身影幾乎完全裹沒了……眾人怕首長凍壞了,有的在攔車,有的脫了自己的大衣追趕上去……
    春節一過,剛到三月份,上級出其不意地下達了文件,批准「三二三」廠轉產。並批准可以行使如下企業自主權--合併、被兼併、合資、拍賣,乃至宣告破產。
    這一文件使全廠幹部職工著實地歡天喜地了一番。彷彿那文件本身即是一劑靈凡妙藥,足以使該廠起死回生似的。
    公正而論,三千多被叫作「蛾子」的軍工廠的工人們,並非一個個皆是窮而精,一門心思坐等國家拯救的人。有一個時期三千多人下了班幾乎人人都去擺攤兒「創收」。但是全縣城才十幾萬人,是個窮縣,忽啦啦劇增了三千多擺攤兒的,別的百姓還做不做小買賣小生意了?「改革開放」十幾年來,老百姓終於獲得了被允許做小買賣小生產的「特權」,一旦受到來自三千多「三二三」廠的工人們的巨大衝擊,矛盾發生了。由發生而漸漸激化了。「三二三」廠是軍工幫,又使這一矛盾似乎帶有了影響軍民關係的性質。於是縣裡的領導們,緊急會晤廠裡的領導們。最後解決矛盾的辦法是--在縣城邊上,辟出一塊場地,專供「三二三」廠的三千多工人擺攤設位做小買賣小生意。三千多人,形成了一處規模極龐大極壯觀的民間貿易市場。但是縣裡的居民們,定了同盟之約似的,幾乎都不到那市場去買什麼。因而那市場的情形往往是只見賣家,不見買主。三千多人的工資水平都很低,消費水平更有限得可憐。人人都成了賣家,縣裡的居民也不去買,買賣狀況是那麼冷清也就可想而知了。往往是捱到天黑不得不收攤兒時,以我家的蘿蔔,換你家的白菜,或以你家的小蔥,換我家的大蒜罷了。
    章華勳和工人們的關係都挺不錯。那時他常想--怎麼著肥水也別流外人田啊!買菜啦,買小東西啦,他一向去那市場。但工人們都不好意思收他錢。幾元錢的東西,關係都挺不錯,能好意思收他錢麼?幾次以後,連他也不去那市場買菜買東西了。
    不久那市場自行解體,又成了一片空曠地。有許多工人非但沒為自己的家庭「創」什麼「收」,反而還賠了錢。都道是買賣賣賣,有賠有賺,賠賠賺賺。可對每月工資只能拿到手一百七十多元二百來元的百分之六十的他們,一個月內賠個一百來元,就足以賠得他們膽顫心寒啊!
    他們只剩下了一個盼頭,盼著什麼效益好的廠來與他們合併,盼著什麼財力雄厚的大公司來兼併他們,盼著有外商來支持本廠的轉產。在盼的過程中,並未停產,還一如既往地造槍。總不能停了產盼著啊!他們普遍都有這樣的覺悟。一邊生產一邊盼,仍月月圓滿完成國家下達的生產指標……
    有一陳子,廠裡的頭兒們似乎全都變成了公關先生,從早到晚忙於接待,忙於引領著來賓們四處參觀,一個個介紹起廠情廠況來,都變得能說會道了,當然,還要陪宴。既陪宴,也就還要陪酒。常都喝得紅頭漲臉的。廠裡的工人們,不像別的廠別的企業的工人們,看見了知道了就來氣,就恨,就罵娘。恰恰相反,他們高興。知道廠頭們是在忙於為廠找「婆家」,為工人弟兄們找出路。那一陣章華勳最忙,跑前跑後,忙得一天到晚顧不上回家。而他和廠頭們一旦消停了,不在會客室裡而在辦公室裡了,工人們的情緒便低落了,有人便垂頭喪氣長吁短歎了……
    終於有一次幾乎就讓工人們盼出頭了--國內某公司意欲接手改變「三二三」廠的命運了。意向書已簽定了。消息不脛而走,已經沸沸揚揚地傳開了。工會主席已經向車間主任們下「毛毛雨」了,說不久將要召開職工代表大會表決重大選擇了……
    但後來摸清了對方們的牌路……他們並不誠心改變「三二三」廠的命運。他們的動念在於據說國家將會貼補的三千多萬「企業破產安置費」。一旦三千多萬到手,他們便宣佈「三二三」廠破產,用一千多萬打發工人們回家,餘下的一千多萬,豈非得來全不費工夫麼?正所謂「醉仇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險些既成事實,上一次空前大當!工人們一怒之下,揍了那些「機關算盡太聰明」的傢伙們一頓,並燒燬了他們的一輛「凌志」。他們想告,想要求賠車,但惹惱的不是三十名三百名工人,而是三千多名工人。這個數字使他們畏懼,沒敢告……
    經歷了那一件事,領導也罷,工人也罷,似乎全都明白了--他們的廠不是俊俏媳婦,沒人願娶!縣裡自是沒有魄力接受的。兩億多元欠款,縣裡若接收了,猴年馬月才能替廠裡還清啊!省裡也沒一家企業或集團公司有膽量染指「三二三」廠。除了兩億多元欠款,還有三千多工人轉產後的再就業問題吶,還有四千多退休工人的勞保福利問題呢,還有工人子女的就讀問題呢!「三二三」廠是企業社會化的一個典型。
    好事多磨。現在,廠是終於「嫁」出去了。用詞更恰當地說,是賣出去了。賣給香港富商了。合同一年前就簽畢了。並且公證了,具有法律性質。前幾天,香港富商派全權代表來正式接收工廠了。而也直到前幾天,章華勳才明白,按照那合同,全廠四十歲以下的工人,只有百分之五十經過嚴格考核,方能重新被招募為合工。其餘百分之五十的工人,只有一個選擇--領取幾個月的辭退金,回家另謀出路。而四十歲以上的工人,只能照顧性保留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得領辭退金回家!也就是說,全廠三千多人中,將有半數以上陷入失業困境。
    這合同是前任廠長簽的。當時人們皆因廠終於被「嫁」出去了而高興。彷彿人人自己都是「老大難」女子,終於被「嫁」出去了一樣慶幸,一樣喜出望外。所以也就沒誰真正關心那合同的詳細內容。前任廠長簽完那一份合同不久,香港方面就匯來了款,於是全廠工人都補發了工資。那一天一些年輕的工人們,放了鞭炮,扭起了秧歌。這之後不久,前任廠長調到省裡當什麼廳的副廳長去了。還帶走了幾個人,都是瞭解合同內容的人。從此,那合同就在保險櫃裡存放著,沒誰再去多想它。連新任廠長章華勳也不曾多想到它,更不曾打開保險櫃看它。他認為,自己這個新任廠長,事實上只不過是一位過渡廠長。而過渡時期又是很短的。香港人一來,自己將這個廠一交接清楚,自己這個廠長也就等於自行的廢黜。連自己的去留或任用,都將聽香港新廠主的安排,他哪裡還有那種打開保險櫃取出合同文本細看的好奇心!……
    他是在收到一份電傳後才命秘書取出合同文本的。那是一份很普通的電傳。文字極短,通知全權代表何日到達而已。他看那合同文本時心理很特殊,似乎有幾分不情願。有幾分被迫。似乎與自己的命運緊密相關,又似乎與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對這個廠有深厚的感情,卻對自己的去留持無所謂的態度。兒子已經上大學了,學費全由岳父母包管了。岳父母都是離休的師級幹部,他們只有一個女兒。兒子的大學和岳父母安度晚年的干休所在同一城市,使他們夫妻倆簡直半點兒都不必為兒子操什麼心。至於他自己,他的幾名當「總裁」當「董事長」的大學同窗,已向他發來了又鄭重又誠摯的邀請信,希望他去助他們「一臂之力」,當位副經理什麼的。許下的月薪也是很可觀很令他滿意的。何況,他這位廠長,並非上級紅頭文件正式委任的。廠都將不廠了,還委任的什麼廠長呢?說得體面點兒,是「代理」廠長。說得不敬,其實不過是短期的「維持會長」。在這個廠還沒被接收前,總得有個人臨時維持著不是?不能叫人家來接收一盤散沙無首人群吧?
    但他看過那份合同後,震驚極了。呆坐了半天,接連吸了三支煙,仍緩不過神兒來!一半還多的工人明擺著將要面臨失業呀!他媽的怎麼能這麼賣廠!這不是賣廠,已經意味著是出賣一千幾百名工人弟兄的最根本利益了呀!他媽的這樣的人怎麼還能陞官呢?走時還受到許多工人們自發的歡送!工人們還依依不捨千恩萬謝!
    他恨得七竅生煙。如果對方正在他面前,他定會一個大嘴巴子狠狠扇過去!
    他又將那合同文本鎖進了保險櫃,沒敢將他看到的內容向任何人透露。如果合同中的兩個百分數被工人們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憤怒起來的工人們,也許會變成三千頭憤怒的獅子吧?
    從那一天起,他沒再睡過一個踏實覺。
    從那一天起,他在他肩上擔起了一份責任。他想他章華勳,要為工人弟兄們的根本利益義正辭嚴地向港商的全權代表提出修改合同的建議。不錯,使合同生效的是法,但在這個國家裡,與法同在的,總該還有點兒良心吧?三千多幾代工人並不情願是包袱呀!他們平均拿一百七十多元的月薪,每月干的可能絕不是只值一百七十多元的活呀!說他們是包袱,太昧良心了吧?就算他們是沉重的不知該往哪兒甩的包袱,那麼又是誰將他們變成了包袱的呢?往小的說還不是這個廠麼?往大了說還不是這個國家麼?還不是這個國家將他們牢牢地死死地幾十年如一日一代代按住在這個廠的麼?歷史事實是,當年誰如果進了這個廠穿上了這個廠的工作服,那就等於是在無期限的生死契約上按了手印畫了押!若想活著離開這個廠,幾乎是癡心忘想!都說當年的知青返城難,成了這個廠的工人再想離開這個廠,絕不比當年的知青想返城容易!他章華勳當年就曾因企圖調離這個廠,不但受到了大會小會的批判幫助,還險險乎被開除黨籍!……
    這種時候,是一個人最需要與別人商議的時候,也是需要黨委作出理性的「集體決定」的時候。但章華勳卻不知該去與誰商議。老書記已經離休,回原籍去了。一位副書記在那份合同簽定以後調走了。另一位副書記便是他自己。還有三四位黨委成員,章華勳認為他們的嘴巴又都不夠嚴。與他們商議的結果,無非有兩種可能--或者真情洩漏,全廠義憤填膺,鬧靜坐請願,鬧示威遊行,鬧集體上訪,最終將合同鬧成廢紙一張拉倒;或者他們藉口合同已簽,廠已實際上易主,黨委已沒有存在的意義,不肯和他一起做出什麼決定。因為道理是那麼簡單--不管做出的是怎樣的決定,誰一旦參與了意見,誰就將對那決定負起一切責任。請願、上訪的責任,誰肯與他分擔呢?將合同鬧成廢紙一張的責任,誰肯與他分擔呢?這種時候,誰還有那麼許多的責任感呢?
    最初的震驚與憤慨平息下去以後,章華勳也不再生他的前任廠長的氣了。兩億多貸款,港商全部替還。拖欠工人的工資,港商全部補發。將被解雇的工人,由港商給予補貼,將一個生產步槍的廠,改造成一個服裝廠,港商非再投入數億而難達目的,一千多人的服裝廠,已然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服裝廠了,非要求人家將三千多工人全部安排了,人家做不到啊!轉產要對工人進行集體培訓,人家願多保留年輕的工人,也是理所當然的啊!前任廠長能簽定這麼一份合同,其談判過程,可想而知該是多麼的艱難啊!其功勞也是不可抹煞的啊!起碼是功大於過的啊!而港商的條件一點也不算苛刻麼!人家做到的,人家都做到啊!與其三千多人捆綁在一起淪為有廠無薪的困境,莫如先給一千多人找條出路,也不失為上策啊!
    章華勳真後悔不該在這麼特殊的時期當上了什麼代理廠長!他覺得自己所面對的現實,簡直是在對他進行刻毒的嘲弄。說是耍弄也不過分!……
    港商的全權代表一見到他,便客氣地對他說:「章先生,我方誠意聘請您出任新廠的副總經理,不知您願不願今後與我們同舟共濟?」
    這是他萬萬沒想到的。
    全權代表年輕得很。才三十一二歲。風度翩翩,躊躇滿志。對他所表現出的客氣,是那種矜持的客氣。矜持中有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兒。
    儘管,對方居高臨下的心態,是用相當客氣甚至不失敬意的語調「包裝」了的,比對方年長近二十歲的章華勳,還是感到自尊心被什麼尖銳又細長的東西深深刺了一下。
    他怔了幾秒鐘,一笑,不置可否地說:「我非常感謝貴方對我本人的信賴。我想提醒對方,難道就不需要對我進行一番起碼的瞭解和考查了麼?……」
    對方也一笑,說早瞭解過了,也考查過了。對他在工人中的群眾基礎和威信,對他管理方面的能力,是絲毫也不懷疑的。還如背個人簡歷似的,道出他在哪一年畢業於什麼大學什麼專業。哪一年開始當車間主任,哪幾年成功過哪幾項技術改革,哪幾年當過一時期的廠長助理……
    「為了表達我們的誠意,現在就可以由我向您頒發委任證書!」--對方打開拷克箱,取出大紅證書,鄭重地雙手向他呈送。
    剛握過手沒幾分鐘,就當面頒發委任證書!對方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使他內心暗暗欽佩。
    但他並沒伸出手去接證書。
    他遲疑了一下,說:「可我是有二十餘年黨齡的黨員……」
    對方又一笑:「這沒什麼。章先生太多慮了!我們對信仰不干涉的。只要不影響將來的企業管理和發展,我們絕不要求任何是黨員的人退黨。」
    他仍猶豫著不接證書。一想到將有半數以上工人失業,他內心裡矛盾極了。彷彿接了證書,就等於從道義上背叛了那半數以上的工人似的。
    「章先生有什麼條件,儘管講出來。只要不過分,我們都可以考慮的!」
    「……」
    「您的兒子大學畢業後,如果願意,可以入廠。廠裡今後將需要和重用一批大學畢業生……」
    他雙手不由自主地接過了證書。
    「那麼,現在,我們之間,就是志同道合的自己人的關係了。希望章先生鼎力相助,使我順利完成接收事項……」
    「一定,一定!請您放心……」
    章華勳嘴上這麼說著,又想到那半數以上工人的失業問題,心裡很不自在,很彆扭,很不是滋味。暗暗譴責自己未免太快地就成了對方志同道合的「自己人」。
    他陪對方四處視查廠區時,幾次欲開提出修改合同上那兩個百分數的建議,但對方不斷地問這問那,使他根本沒機會提出。
    一些工人們正在廠區挖溝,搶修暖氣管道。
    全權代表站在溝沿上,望著溝中銹得起鱗的管道問:「多少年沒換過了?」
    章華勳據實相告--好些管道從五一年建廠起,就深睡在地下了。距今已四十五年了。
    「真不可思議!」
    全權代表說著,躍下了兩米多深的溝底。而且竟能像高水平的體操運動員一樣,一步也未踉嚙穩穩地就站了起來。
    對方既已躍下,章華勳也不能站在溝沿上。他也躍了下去。他落地情形可沒對方那麼瀟灑,畢竟五十多了,畢竟比對方年長近二十歲。他落地時向前撲倒在稀泥堆上,雙手和衣服都沾了稀泥。
    全權代表則已蹲下細看那管道了。他撿起一塊卵廠敲管道。管道一敲掉一片銹渣兒。
    一名工人擔心地說:「先生您別敲哇,沒見我們在修嘛!敲個大窟窿怎麼辦?」
    全權代表棄了卵石,掏出手絹一邊擦手一邊感慨地說:「都這樣了,居然還能將就著供暖,你們居然還善於修,不簡單!難為你們了啊!……」
    另一名工人說:「我們是幹這個的嘛!再不容易修,也得修啊!哪怕銹成了酥皮兒點心似的,只要廠裡不便換,我們也得保證修好保證供暖啊!……」
    管道四處射水,溝底下「細雨」濛濛。那幾名工人的衣服全濕了,臉也全濕了。在十二月的寒冷之下,一個個凍得雙唇發紫,渾身哆嗦。
    全權代表看了他們一眼,什麼也沒再問再說,一聲不吭便往溝上攀。溝上垂下一條繩子,溝壁上鏟出了幾個踏腳的淺窩兒。他攀得也很靈活,貓似地轉眼就攀上去了。
    章華勳就沒他那般靈活了。他有關節炎。由於廠裡的供暖管道常出問題,許多個冬季,車間裡的暖氣熱三天,涼五天。他的關節炎,就日久天長落下了。幾名工人見自己難以攀上去,不得不托著他屁股朝上舉他。全權代表也不得不伸下手拽他。
    他上了溝,不禁的滿面窘色。
    全權代表又發感慨:「在這樣的廠裡,拿差不多是世界上最低的工資,造出差不多是世界上一流的步槍,這個廠的工人們都很可敬啊!」
    對方的話使章華勳心頭一熱,頓時覺得,和對方的關係,真有那麼點兒「自己人」之間的關係了。
    他也感慨起來:「對對。您說的對極了!我們廠的工人,個個都是好工人!絕非一半素質好,一半兒素質不好。這一點我可以很負責地向您打保票!……」
    對方有點兒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不解他的話為什麼要那麼說。
    「我們廠的老工人們,尤其有一種良好的傳統。遵廠規,守廠紀……」
    不料對方打斷他說:「遵守廠規廠紀,那是一名工人起碼應該做到的。如果工人連這一點都做不到,是管理鬆懈,管理者失職。」--用手朝溝下一指,俯視著那幾名工人低聲又說:「你替我記住他們的名字。他們都可免過考核這一關成為廠裡的工人!我們面臨的第一件事是改造廠房,很需要他們這樣的管道工……」
    章華勳聽了,心中亦喜亦憂。替那幾名可以免過考核的年輕工人喜,替「鉗工王」等一批老工人的命運如何而憂。他們中許多人也和章華勳一樣,患了比他還嚴重的關節炎。有的還因風濕性關節炎而風濕性心臟病。但他們年輕時都曾是廠裡的骨幹工人。十之八九曾是各級「勞模」。「鉗工王」還曾是章華勳的師傅……
    回到會客室,章華勳為全權代表沏了一杯茶,待對方坐在沙發上後,終於有機會說他早想說的話了。
    「我們現在談談合同好麼?」
    「談談……合同?合同不是早簽定了麼?」
    對方將剛端起的茶杯,緩地又放下了。很顯然,他的話使對方感到了幾分意外,也感到了幾分麻煩。而對方那種猜疑的表情和那種本能設防的口吻告訴他,一切關於合同的話題,都是對方所不願談、認為根本沒必要談的。
    「是啊是啊,是早簽定了。但不是我簽的,是我的前任……」
    對方的態度,使章華勳的心理倍受壓力。
    「我知道是你的前任廠長簽的。我方的簽署人也不是我。不管是誰簽的,總之是簽定了,而且公證了,具有法律性質了。所以關於合同的一切條款,都已經是既成事實。我的責任和權限,只不過是來履行一下接收這個廠的程序罷了。我看我們最好不要談合同。談超出了我們二人責任和權限的問題,我認為對我們都是不明智的,也肯定是徒勞無益的!」
    對方以毫不含湖的言詞封章華勳的口,一開始就不給他留有一點兒餘地。
    「可……我現在不還是這個廠的廠長麼?所以我認為那合……」
    因為明明知道從對方到達那一天起,便意味著這個廠已經正式易主了,便意味著自己這位廠長已經被取消資格了--章華勳有點兒理直氣壯不起來。
    「可你已接受了委任證書。你已不是什麼『三二三』廠的廠長了。『三二三』廠已成為歷史了,不存在了。你已是我們將定名為『紳士服裝廠』的副經理了。所以我有必要鄭重提醒你,你的立場,應該徹底地發生一個轉變,轉變到和我相一致的立場上來!」
    對方的口吻中,已經帶有訓導的意味了。
    「即使我以『紳士服裝廠』副經理的頭腦思考,我也還是認為那合同……」
    「章副經理,我再強調一次,我不願,不想,也沒有半點兒義務跟你談合同,請不要使我反感!」
    對方沉下了臉,口吻已經變得有點感氣凌人了。
    章華勳怔愣住了。他瞇起眼望著對方,一時陷入尷尬,不知還該怎麼繼續談下去。
    而對方重又端起茶懷,緩和氣氛地笑笑:「咱們君子協定,說不談合同就不談合同!你也坐下嘛,喝杯茶暖暖身子嘛!今天可真夠冷的,有零下三十度吧?……」
    章華勳突然大光其火,揮了下胳膊,放開嗓門嚷道:「談!必須談!非談不可!你他媽豎起耳朵給我聽明白了,我說時你再也不許打斷我!……」
    對方沒料到他會突然發作,被他的嗓門驚得手一抖,灑了一身茶。
    於是輪到對方愣住了,瞇起眼望著他陷入尷尬。
    他從桌上拿起了那大紅的委任證書,一大步跨到對方跟前:「你以為就這麼個玩意兒,就能收買我的良心啊?就能使我一點兒都不替工人們的利益著想啦?就能使我徹底地站在你們的立場上啦?沒門兒!你們以為我章華勳和工人是什麼關係?我章華勳不那麼容易收買!……」
    他將大紅的委任證書拋在了對方腳旁。
    對方彎腰撿起證書,掏出手絹擦了擦沾土的水跡,豎立地按在膝上,二指輕輕敲點著,不言不語地矜持地笑望他--那意思是,你說吧,我洗耳恭聽。但你說也白說,我聽也白聽。
    於是章華勳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就合同中的兩個百分數,慷慨陳詞,據理力爭。
    他說時,對方果然耐心可嘉地聽著,一次也不打斷他。不過二指始終輕敲點證書,任由他自說自話。
    章華勳直說得口乾舌燥,直說得嘴角泛起了白沫兒。他說得聲情並茂,至仁至善……
    「您說完了!」
    「說完了!」
    「您說了半天,說到底只有一個意思,就是認為--四十歲以下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五十,四十歲以上的工人保留百分之二十,都保留得太少太少,對不對?」
    「對!」
    「我們接受這個廠的同時,根本不可能保留百分之百的工人,這您同意嗎?」
    「同意!」
    「很好。我很高興在這一點上我們首先達到了共識。那麼,就得打發回家一批工人。無論從有良心沒良心,是否符合社會正義感,以及是否仁是否善的角度思考,這都是沒奈何的事,對不對?……」
    「……」
    「您回答我呀,大叫大嚷地回答也沒關係!」
    「對……」
    章華勳的聲音低了下去。
    「那麼,依您章先生,四十歲以下的工人究竟該保留多少?四十歲以上的工人又究竟該保留多少?……」
    「這……」
    章華勳沒想到對方繞了兩個彎子,將問題反問給他了:
    「前提是--只能從三千餘名工人中,重新吸引一千三百餘名工人。這可不是一個保守的數字,而是一個在極限邊緣的數字。這個數字,是由一些專家們,根據企業的規劃、投資的總額,未來幾年內生產、銷售的科學預測確定的。也是經過電腦一次一次進行的各項數據印證了的。多保留年輕工人,就只能少保留老工人。兩部分工人都想多保留,那麼就超過了吸納極限。超過了極限,企業就背上了人員過剩的包袱,就沒有發展二字可言了。那麼不必您章先生慷慨激昂,我方也就不會投資了。您的良心不會有什麼不安了,您也實現了您所謂的社會正義感,完善了您的仁和善的主張。但您同時也應該為全體工人找工作。否則,您的所謂良心,所謂社會正義感,所謂仁和善,不是空洞得很,虛妄得很,事與願違麼?……」
    章華勳從對方跟前一步步退開了,緩緩坐在沙發上了,低頭吸煙了……
    「我們是辦廠的,辦企業的,不是辦同情收容所,辦慈善事業的。我認為,我們的總裁,比您章先生慈善得多!至今他已將幾千萬捐給了大陸的各項慈善事業!他的慈善才是名副其實的慈善。但是,如果他辦一個廠,一個廠虧,他又哪兒來的錢捐給什麼慈善事業?所以,我們總裁有句格言--以硬心腸創業,以軟心腸濟世,先薄愛而後博愛之!不知章先生以為如何?……」
    章華勳一口接一口吸煙。吸罷了一支,又燃一支。他被對方駁得無話可說。他提不出他自認為合情合理的兩個百分數。與合同上的兩個原百分數差距太大,等於強詞奪理。正如對方所言,等於從基礎推翻合同。姑且不論他是否能夠做到,一千三百多名可重新被吸納為工人的人,要不恨死他才怪呢!另外一千七百多人也並沒從中獲得絲毫利益,因而也未必會感激他。空洞的、虛妄的,事與願違的良心、正義感,以及仁和善,不是明擺著反而破滅了一半左右的工人們的希望麼?而與合同上的兩個百分數差距不大,也不過就等於再勉強塞給對方些人,還是解決不了更多的人不可逃脫的失業命運……
    「章先生,我看這樣吧!」--對方站了起來,第二次雙手將委任證書遞向他,「用您的話說,這個玩意兒,您還是應該接受。我們並沒有什麼收買的意圖。未來的企業需要您。你熟悉的一千三百多工人,我想也是需要您的。希望您別太感情用事。我雖然比您年輕得多,卻明白感情用事的嚴重危害性……」
    章華勳抬起頭來,伸出手去了,雙手欲接未接之際,不知為什麼又縮了回去。
    「當然,考慮到您在廠裡可能有一些特殊的人際關係需要感情照顧,我個人作主,給你五個名額。只能五個,再多一個我也沒權利了。我也是性情中人,該理解的,可以理解。大陸不是有句話,叫『理解萬歲』麼?……」
    對方又笑了笑。
    章華勳也不禁地笑了笑。連他自己都意識到了,他是笑得多麼的不自然啊!又是笑得多麼的屈辱啊!
    他的雙手,違北意願地伸了出去,第二次接過了那份大紅的委任證書……
    對方從拷克箱裡取出一頁紙,將自己的筆橫放在紙上,然後飲起茶來--單等他在那頁紙上寫下五個人名。
    這是他平生所面臨的,最使自己感到顏窘,感到心理屈辱和難堪的情形。
    他抬頭望著桌子,吸著煙,許久未動。
    對方也不催他,也不看他,獨自默默地靜靜地飲茶。
    他終於按滅煙,起身走向那桌子,坐了下去,拿起了筆……
    他在紙上寫下的第一個名字,是「鉗工王」的名字。
    寫罷他開始發呆。發呆了半天,才寫了第二個自己認為必須照顧的老工人的名字。又發呆了半天,落筆寫下了第三個老工人的名字。只剩下兩個名額了。他覺得手中的筆沉甸甸了!他手心出汗了。他放下筆,將手在衣服上抹了抹,一筆一劃地寫下了第四個名字。
    「五個。五個名額。對我來說,這也是一個極限了。希望您千萬不要使我太為難……」
    對方低聲從旁提醒著他。
    而這時他心裡正想到他的妻子。她的年紀當然也在四十歲以上。是老車工。按車工這一行來說,她的年齡太大了些,眼力也不行,再幹下去是很容易出事故的。服裝廠不需要四十五六歲的女車工,她當在被淘汰的百分之八十老工人以內。而且肯定將是屬於堅決淘汰的人。她對這一點怕極了,近來已經怕到神經兮兮的可憐地步,一天到晚絮絮叨叨地問他,她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後他會不會煩她會不會和她鬧離婚?他的怕也影響得他有些怕了。怕她真變成了家庭婦女以後整日愁眉不展長吁短歎,彷彿一名害了思鄉病的終身女傭,而他真的煩她又沒法兒安慰她沒法兒為她再謀職更沒法兒「解雇」她。這時代哪個單位還需要四十五六歲的女車工啊?……
    她那張神經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清清楚楚地浮現在他眼前了,似乎在發急地對他說--寫我的名字!快寫上我上的名字!最後一個名額得是我的!要不然我跟你一輩子彆扭起來沒完!
    他閉上了一會眼睛,然而還是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那神經兮兮的表情可憐的臉。
    「還沒寫完!……」
    他睜開眼睛,一橫心,在紙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名字。並非他妻子的名字,仍是一位老工人的名字。
    他將那頁紙交給對方時,以為對方一定會問問他,那些人都跟他是什麼特殊的關係。其實,除了「鉗工王」曾當過他兩年師傅,另外四人和他的關係絲毫也不帶有特殊性。他寫上他們的名字僅只因為一點--他們還能否有一份兒工資對他們的家庭生活實在是太舉足輕重之事了。即使對「鉗工王」,也非是師徒之情在起大的作用。「鉗工王」的老妻比他的妻子大兩歲,同樣是廠裡的車工。四年前患了胃癌,手術後提前病退了。在全廠人都只能開百分之六十工資的情況下,給她那點兒退休金不過三十多元。前不久她又住了一次院,癌症復發,早已全面擴散。如果「鉗工王」再失業,他們的日子就沒法兒過下去了……
    章華勳想好了,對方一旦問,他就從「鉗工王」開始講起,講完五位老工人的具體情況,還要接著講許許多多老工人幾十年來對廠裡的貢獻,講他們和廠史那種休戚與共的關係,給對方好好上一堂中國工人階級的起碼概念課。
    然而對方並不問他。對方看了那頁紙一眼,當即折起,鎖入拷克箱了。分明的,對方對他們究竟是五名什麼樣的工人,對他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丁點兒都不感興趣。
    對方向他保證地說:「你放心,他們的事就這麼決定了吧!到時候你給我提個醒,免得我忘了。」
    他卻什麼也不願說了。
    「怎麼,我們之間這場由不愉快開始的談話,只能不愉快地結束麼?你還有何指教?」
    「我……我愉快了……」
    章華勳強作一笑……
    廠辦主任李長柏打來電話時,他正夢見著「鉗工王」。夢見著「鉗工王」滿身滿臉都是血,拉著女兒的手向他走來。走到他跟前,開口便命女兒給他跪下,叫他「爸爸……」驚得他扯起那少女,駭問「鉗工王」怎麼了?怎麼弄得滿臉滿身都是血?「鉗工王」慘然一笑,眨眼不見了。他正轉著身子尋找「鉗工王」,電話便響了……
    「廠長,廠長你在聽麼?……」
    「在聽!有什麼要緊事兒你快說!沒什麼要緊事兒你把電話放下!現在才四點多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知道!廠長我是有要緊事兒才不得不給你打電話的!……」
    「別囉嗦!」
    「好好好,我不囉嗦。我簡明扼要向你報告--剛才,也就是半個小時前,廠裡的糧店被盜了!我現在已在現場……」
    「什……麼?!……」
    「廠裡的糧、店、被、盜、了!……」
    「你別離開,我馬上去!……」
    他放下電話急急忙忙穿衣服。
    妻子也醒了,不安地問他出了什麼事?
    他沒好氣地吼了一句:「少問!睡你的!……」
    他家住的是平房。他推了幾下,才將門推開。西北風嘯起一陣陣忽哨,其聲淒厲。風將雪托向他家那一排平房,家家戶戶的門前都堆起二尺高的雪牆……
    雪仍在下。他彎著腰,低著頭,袖著雙手,頂著一陣強過一陣的西北風,踏著深雪,艱難地朝糧店的方向走去。路上他看見大標語牌被刮倒了。標語牌上寫的一條標語是--發揚工人階級優良傳統,爭取改革年代再立新功!他也看見一株大樹被雪壓折了巨枝,如同一條被折斷的手臂,垂撐於地。只不過那白森森的斷處沒有鮮血流淌著,只不過樹是不會發出痛苦的呻吟的……
    糧店門口,手電光晃來晃去,有幾個人出出進進的。一個人向他迎上來,他看不清對方是誰。
    「李主任!李長柏!……」
    「廠長,你不來,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天一亮,人人看見了,那影響可就太惡劣了!……」
    他這才聽出迎到跟前的正是廠辦主任。
    被盜了多少!……
    「你親自看看吧……」
    「我在問你!」
    「不少!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麵粉、六七十袋大米……」
    他走入糧店,見情況並不像預想的那麼糟,看不出什麼哄搶的跡象,更沒有肆意破壞的跡象。只不過堆放糧袋的庫房幾乎空了,使人覺得更像是被一夥人秩序井然地搬運空的……
    「掛面、油、饅頭什麼的,都光了……」
    「你是誰?」
    「我是糧店負責人。廠長,我們可是幾個人承包的,你得給我們做主哇!……」
    對方嚶嚶地,孩子似地哭了。
    「別哭!一個大男人,動不動就哭,討厭!李主任,你過來!……」
    李長柏立即走到他跟前。
    「什麼人帶的頭?……」
    「這……這我現在也沒弄清楚……沒一點兒動靜。巡夜的警衛巡到這兒,見糧店門開著,覺得奇怪,進去一看,空了,心想可能是被盜了……」
    三百多袋加一百多袋再加六七十袋,還有掛面,油,沒二百人,絕不可能悄沒聲地,迅速地就將糧店搬空了!
    章華勳走出糧店,見一片腳印雖然被雪覆蓋了,卻依稀可辨。所去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將他的目光導向了宿舍區的一條主要土路。
    「你們就沒誰想到,應該順著腳印追查追查麼?」
    「廠長,我們都想到了……」
    保衛科長這麼說著,走到他跟前,打算向他匯報的樣子。
    「別叫我廠長!廠都被接收了,我還是什麼廠長!」
    「那……那……怎麼叫你?……」
    「叫我名字!或者叫我老章!叫什麼都行,就是不許再叫我廠長!……」
    他離家時忘了戴棉帽子,此時兩隻耳朵是錐刺似地疼,只得用雙手捂耳朵,心裡一股股的惱火直往腦門兒竄。
    保衛科長呆瞪著他,不開口了。
    「你倒是說話呀!啞吧了?」
    「滾你媽的!老子沒什麼跟你好說的了!你不是廠長了,難道老子還是科長麼?香港老闆並沒委任我是保衛科長!哼,老子回家睡覺去了!……」
    保衛科長一說完,轉身便走。走了幾步,又回頭對保衛科一干人吼:「你們幹嘛還不走!陪在這兒挨凍,都不知是在替誰盡職盡責!走哇!……」
    於是保衛科一干人,猶猶豫豫的,都先後跟隨保衛科長走了。
    轉眼間,糧店門前只剩下了章華勳和廠辦主任二人。廠辦主任李長柏臨出家門沒顧上穿棉鞋,腳上是一雙在家裡穿的單鞋,腳凍得不停地蹦高。
    章華勳遷怒地衝他嚷:「你還在這兒挨凍幹什麼?你也走哇!走哇!……」
    李長柏哀求地說:「廠長……」
    「別叫我廠長!」
    「老章,咱們進糧店吧!我腳凍僵了!……」
    「你家被窩裡暖和!滾回家去吧!……」
    李長柏卻一轉身衝進了糧店……
    章華勳跟入糧店,見李長柏已脫了鞋,坐在地上,雙腿上翹,將兩腳蹬在暖氣上。
    李長柏看也不看他,自言自語似地說:「人人火氣都大,這是可以理解的。但發火之前也得想一想,發的多少有點兒道理沒有?人家保衛科長一接到匯報就來現場了,人家按常規照了相,人家及時通告了我,人家也順著腳印追查了……但廠裡許多人都走那條路,夜裡又過了幾輛車,再加上大雪一覆蓋,分辨不……」
    他聽出,李長柏也憋了一肚子對他的不滿。
    他靠著暖氣蹲下,低聲問:「你認為是誰們幹的?」
    李長柏一抑臉,瞪著房頂說:「沒根沒據的,這我怎麼能隨便亂猜疑呢1不過一會兒縣公安局的人就來了……」
    「縣公安局?……誰通知他們的?……」
    「我。我還提醒他們牽條狼狗來。狼狗一嗅,準能追查出幾個人……」
    「嗨,你好糊塗!……」
    章華勳「騰」地站了起來。目光四處尋找電話,一發現,立刻奔了過去……
    「快告訴我縣公安局的電話!」
    李長柏告訴了他以後,他抓起電話就撥。但是遲了,縣公安局的值班員說,刑警隊長召集了十幾個刑警隊員,牽著兩條警犬,已經出發到這兒來了……
    他放下電話,又走到暖氣那兒蹲下,雙手捂著耳朵一個勁兒地搓,直搓得兩耳火辣辣的。
    李長柏瞧著他的臉問:「難道我通知縣公安局,也通知錯了?」
    他根本不願讓縣公安局的人來辦這樁案子。更進一步說,他根本就不願這件事成為一樁案子。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張不揚的,抹平過去拉倒。為了安定,有時不得不採取睜隻眼閉只眼的策略。對於國家,安定是第一位的,是壓倒一切的至高原則;對於這個廠,在此特殊的敏感的人心動亂的時期,又何嘗不是呢?
    但是他卻懶得向李長柏解釋。
    李長柏倒也識趣兒,並不追問,掏出煙來。
    二人都吸了幾口煙後,李長柏耐不住寂寞,沒話兒找話地嘟噥:「縣公安局的人也該來了呀!」
    他說:「他們來了,你就這麼告訴他們--不過是糧店的人一時粗心,下班忘鎖門了。風一刮,將門刮開了。巡夜警衛以為被盜了,其實什麼也沒丟,一場虛驚……」
    「這……不太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
    「這不等於是……耍人家麼!」
    「你要說得像真事兒似的!」
    「那也等於是耍人家呀!」
    「叫你怎麼說,你就怎麼說!」
    「我打電話通知他們來的,你又叫我騙他們,不也等於耍我麼?我不幹。你想怎麼騙他們,就自己騙!」
    「我!……我是廠長,你是廠辦主任!」
    「你少來這套!剛才你還親口說你已經不是廠長了!還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地發脾氣,不許我和保衛科長叫你廠長!……」
    「剛才我情緒太衝動。現在我不是情緒平定了麼!」
    「你情緒平定了?我情緒現在開始不平定了!我圖的什麼?還不知香港資本家要不要我這個人呢!保衛科長說對了,都不知是在為誰盡職盡責!……」
    「你別這麼想嘛!」
    「那我該怎麼想?哎,透露透露,怎麼研究我這個具體人的問題的?」
    「研究你?研究你什麼問題啊?」
    「別裝蒜!好歹我也是廠辦主任,或去,或留,你總得和那位接收大員研究研究吧?我沒功勞還有苦勞吧?」
    「功勞也罷,苦勞也罷,都是算在前一本帳上的了。人家根本不看前一本帳。人家是重打鑼鼓另開張,對一切人都重新認識,重新衡量……」
    「媽的!操他媽!操他八輩祖宗!聽你這話,已經沒我的戲了?……」
    李長柏的臉頓時由於激動漲紅了,雙腳從暖氣上滑落,腳後跟咚地磕在地上……
    「你加緊犯急啊!我可沒說你已經沒戲了!」
    「聽話聽腔,鑼鼓聽音,當我是傻子呀?」
    李長柏表情大變,一反平素溫良謙恭之模樣,有點兒氣急敗壞地瞪著他。
    「我並沒和那位全權代表研究過你嘛!真的!……」
    「那……那你呢?……」
    「我怎麼啦?」
    「你是去?還是留?……」
    「我……」
    「你說!說!……」
    「我……我留……他們聘我當副經理……」
    他本想搪塞過去,不說實話。可不知為什麼,已在內心裡編好的假話舌尖上打個滾兒,竟沒說出口,咕嚕又滑回嗓子眼兒裡去了。真話倒蹦出了口……
    「你王八蛋!……」
    李長柏罵了一句,就開始穿鞋。一穿上鞋,立即站了起來。
    他仰臉瞪著李長柏,李長柏低頭瞪著他。二人互瞪片刻,李長柏恨恨地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姓章的,我今天算把你看透了!原來到了關鍵時刻,你這人自私透頂!把自己的後路安排好了,就一點感情都不講了,就誰都不顧了!我……我踢你!……」
    李長柏狠狠地朝他後腰上踢了一腳,踢得他身子向前撲了下去。
    待他也站起來,李長柏已離開了糧店。
    他追出糧店喊:「你回來!你給我回來!……」
    李長柏大步騰騰往前走,哪裡有回來的意思!
    而這時,天微微亮了。
    他又退回了糧店,就剩他自己了,他想他不能拔腿走。他若也一走了之,縣公安局的人來,誰接待呢?連個接待的人都沒有,那像話麼?他想他這又是在為誰盡職盡責呢?前一個廠已經不存在了,後一個廠還沒定型,該抓誰抓誰唄!和我章華勳又有什麼相干呢?若能一古腦兒抓走幾百,還少了幾百人競爭呢!我為什麼要一手遮著蓋著呢?我何苦來的呢?
    正這麼想著,外面傳來剎車聲。不待他往外迎,縣公安局的人們,已經雄赳赳地大踏步闖入了。來的人還真不少,十二三個。果然牽著兩條大如毛驢似的兇猛警犬。
    刑警隊長和他是認識的。
    握過手後,刑警隊長說,半路車陷住了,要不早趕到了。他們渾身是雪。刑警隊長又說,他的部下們都是一個個被他從被窩裡拽起來的……
    章華勳不過意極了,趕緊用自己的雙手替他們拍打身上的雪。兩條警犬揚起鼻子,在空氣中不停地嗅,發出嗚嗚的激動的低吠,一躥一躥的,扯得警犬員拖不住犬韁站不穩腳……
    刑警隊長說:「糧店都快被盜空了?這可算是一樁大要案了!正是嚴打時期,頂風上嘛!我早憋著偵破一樁大要案了!我的部下來時也一個個摩拳擦掌!這案子好破!我保證一個星期內一網打盡!咱們也爭取上一次省電視台,爆個新聞大冷門!……」
    而那些刑警隊員們,已經分散開了,已經在各處詳察細看了。
    「其實……其實沒發生什麼案子。不過是……是一場誤會……什麼也沒被盜……」
    「誤會?……」
    刑警隊長濃眉之下那雙似乎時刻在洞察什麼的眼睛一下子睜圓了,表現出令章華勳無地自容的愕然。
    「章廠長,您說,原來不過是一場誤會?……」
    「對對。不過是一場誤會。其實……這都怪我們的廠辦李主任,和我們的保衛科長……他們不應該在還沒搞清楚的情況下就給你們打電話,害得你們……」
    刑警隊長皺起眉打斷他,對自己的部下說:「同志們同志們,暫停暫停,都圍過來,看來……」
    於是他的部下們圍過來了。
    刑警隊長又說:「章廠長,我是沒法兒解釋了!您向他們解釋吧!……」
    於是章華勳開始將全部「過錯」往李長柏和保衛科長身上推,開始現編「故事」騙他們。他不是一個撒謊的專家,他的故事編得漏洞百出。而他們則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色。他看出他們誰都不相信他。他尷尬極了,想將「故事」編圓,卻越編破綻越多,漏洞越明顯……
    「章廠長,解釋完了?……」
    「解釋完了……」
    他竟出了一腦門兒的汗。他將手伸進兜兒裡掏手絹兒,卻掏了個空,沒揣手絹兒。只得以手抹腦門兒上的汗,抹了往地上甩……
    刑警隊長說:「章廠長,您別這麼出汗。犯不著出汗。」一一掃視著自己的部下,緊接著問:「你們怎麼看?」
    「一切跡象很明顯,肯定是被盜了!」
    「當然是被盜了。如果連這一點都看不出來,不是白吃這一碗飯了麼!」
    「隊長你看這米這面撒的!有個傢伙還在這兒被撒在地上的米滑了一跤,摔破了哪兒,你看這是血跡!……」
    他們七言八語。
    兩條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躥一躥地要往外衝。一名警犬員沒扯住犬韁,被犬掙脫,箭似的衝出門外去了。那警犬員也急忙追出去,於是外面一時的犬吠聲喚犬聲亂成一片……
    刑警隊長望著章華勳問:「章廠長,你看這事兒,到底該怎麼辦呢?」
    章華勳詛天咒地:「同志們,同志們,請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釋得不明白,那……那也是因為我有難言之隱啊!這麼著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經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的,我陪各位吃早飯,陪各位喝幾盅,我替我們廠辦主任和保衛科長向大家鞠躬謝罪了!……」
    於是他左轉身,右轉身,四面鞠起躬來。
    他陪著笑臉拉拉扯扯,終於將刑警隊一干人半情願不情願地引到了廠食堂的小餐廳。時間太早,還不到七點,食堂剛起火。他交待大師傅快炒一桌菜,然後就隱藏起一肚子的窩囊,陪著那些人喝茶,吸煙,無話找話東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師傅沒料到食堂剛起火,廠長就須陪客共進早餐。一個窮縣城,煤氣還沒普及。廠裡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過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風機。著急了,火勢弱,就開動鼓風機吹一陣罷了。七點半,才上第一盤菜。八點多,菜剛上齊。
    「來來來,諸位都別客氣!家常飯菜,實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給大家暖暖身子,滿上滿上,請,請……」
    章華勳寒暄不已。
    除了兩名開車的刑警,其他也不見外,擎起杯便飲酒,操起筷子便夾菜。章華勳看得出來,自己這位廠長若不陪他們共進這頓早餐,他們一個個心裡是沒法兒順氣的。以為要破一樁大要案,亢亢奮奮地牽著兩條警犬急如旋風般趕來,怎是他「誤會』兩個字就可以輕輕巧巧地將人家打發走的呢?人家不是招這即來揮之即去的「應招女郎」們啊!設身處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個個都不發火兒都不罵娘而且他懇求人家留下吃頓早飯,人家就留下了,面對著炒土豆絲兒燉蘿蔔塊兒,不挑葷就素,就算都很給他面子很有涵養了!
    章華勳滿腹的愧疚沒法兒說,只能以主動地熱情地陪酒的方式來表達。他不勝酒力,儘管擺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過後,臉紅得像關公了。
    忽然廠辦的一名同志出現桌前,朝他跺著腳激頭掰臉地說:「哎呀呀廠長,你怎麼在這兒喝起酒來了!你這不是自找著要挨眾人罵麼?……」
    他放下剛剛擎起酒杯,惴惴不安地問:「又出什麼事兒了?」
    「今天早晨八點鐘,你不是召集全廠幹部和黨員開情況通告會麼!現在都八點四十多了!禮堂的管道漏水,沒通暖氣,都凍得受不了啦!許多人分頭尋找你,哪哪兒都找遍了,沒想到你在這兒喝得怪來情緒的!……」
    一番話,說得客人們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個個神色比他還窘十分。說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而對方又一跺腳,轉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華勳使勁兒拍下了下腦門兒,然後朝客人們抱著拳口齒不清地說:「我……我險些誤了大事!我得立即走……走了……」
    刑警隊長往起一站,連說:「章廠長,真對不起!我們原本都不願留下嘛,是你偏讓我們留下啊!我們不留下實在是怕你覺得太沒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們,我看我們也撤了吧……」
    於是他們紛紛站起來,牽上警犬,撇下章華勳,以緊急轉移般的速度離開……
    大師傅送來一盆饅頭,見狀不滿地嘟噥:「這不是浪費嘛,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章華勳氣得大喝:「你別跟我念這套經!」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外邊,沒戴棉帽子的頭被寒風一吹,冷氣逼心,渾身打了個哆嗦。胃裡一陣翻騰,抱住門旁一棵樹,哇地大吐起來。吐過,覺得胃裡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了。不過頭腦倒頓時清醒了許多了。
    他撒腿向大禮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頭疼欲裂,就先跑到辦公室去,沏了杯濃茶。想喝,無奈茶燙。也不敢再多耽誤片刻,雙手捧著保溫杯又往禮堂一路小跑……
    剛奔上禮堂台階,正巧他妻子衝出來,夫妻差點兒撞了個滿懷。
    他妻子大聲數落他:「一早晨兒廠來的什麼貴客,非得你陪著吃飯!你存心把全廠的幹部和黨員都凍僵在這兒啊!四點多鐘就離開家,帽子也不戴,臉也顧不上洗!看你兩眼角的眵目糊!給你手絹兒擦擦!……」
    他妻子也是黨員,也和大家一樣,在禮堂乾等了他一個來小時,干凍了一個來小時。與大家不同的是,她兩耳早已灌滿了人們說他的損言怪語。而她對他說的話,其實也是有意說給別人們聽的,包含有變相替他開脫的意思。
    但他此時已是意亂如麻,對妻子的大聲數落,哪裡還能領悟得那麼全面!她的話,簡直等於火上澆油。他心想,我這個代理廠長,我這個非常時期的「維持會長」有多難,別人不理解不體恤,你還不理解不體恤嗎?虧你還是我老婆!有別人數落我的份,還有你數落我的份兒麼?
    他一手擎杯,騰出另一隻手,猛將妻子往旁一推:「閉上你的嘴!躲開!」
    他妻子險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階去……
    他走入禮堂,聽到一片遠雷般的跺腳聲。不供暖,禮堂內比外邊的溫度高不了多少。只是北風吹不著人們罷了。
    他聽到背後有人罵道:「還捧著個保溫杯來!人五人六的,以為都是來等著聽長篇大論的呀!廠都賣定了,一個前朝代理廠長還充的哪門子大瓣兒蒜呢!……」
    他走上台,張了張嘴,覺得嗓子發緊,說不出聲來,不得不打開保溫杯蓋,先渴口茶……
    「別他媽喝了!……」
    又有人怒罵一句。
    嗓子濕潤了點兒,不那麼發緊了,但還是頭疼欲裂。
    「同志們……」
    「別打官腔兒了!開門見山吧!……」
    「我……我頭疼的厲害……」
    「活該!……」
    「酒澆的!……」
    「讓我……讓我喝完這杯茶……」
    「裝什麼可憐樣兒!通告完了情況回家喝去!」
    任憑人們向他發洩怒氣,他還是將那杯濃茶一口氣喝光了,剎時出了一額頭一身的虛汗……
    「同志們,咋夜,咱們的糧店被盜了。幾乎被盜光了……」
    一片遠雷般的跺腳聲頓時停止了,人們漸漸安靜了。
    很多很多年以來,廠保衛科的人一減再減。因為他們除了例行的保衛工作,實際上沒什麼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來,這個廠和它所屬社區內,連小偷小摸都很少有過。
    他的話使人們感到驚異,感到震驚。
    「我四點多就到現場了。我個人不想將這件性質嚴重的事當成一樁案件。但是我趕到現場之前,已經有人向縣公安局報案了。由於我和在現場的同志意見不統一,所以縣公安局的人趕到到時,只剩我一個人留守現場了。我對他們說,不是案件,是一場誤會……」
    一時間鴉雀無聲。
    「你們應該不難想像,我對他們撒謊時,是多麼的難堪,多麼的尷尬。咱們在一個廠裡相處二十幾年了,大家都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善於撒謊的人。尤其在明顯被盜過的現場,在公安人員面前,撒謊對我更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他們是為破案而來的。他們途中陷了車,他們都凍得夠嗆。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飯的時間了,不留人家吃頓早飯暖暖身子驅驅寒氣,我不忍心。所以我陪他們吃飯。所以我也陪他們喝了幾盅酒。大家都知道,我並不愛喝酒,喝酒對我是受苦。總之我來晚了,我讓大家久等了,我讓大家挨凍了,我現在向大家謝罪!……」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彎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給縣公安局的人們鞠過躬謝過罪,現在又給廠裡的人們鞠躬謝罪,他內心裡替自己難過極了,想哭。
    「同志們,到年根了。再有幾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過春節緊接著就到了。廠裡已經又幾個月沒發工資了。儘管與我廠簽了合同的港方答應,工資一定會補發,但畢竟只是一種承諾,還沒發到大家手裡。中國人不過新年,總得過春節吧!廠裡許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難,所以我堅持認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麵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裡生活很困難的工人,為了過個年,為了過上春節,向糧店借的。我相信,工資補發以後,他們會主動地自覺地去糧店補交錢的。一時還交不上的也沒罪,由我章華勳替他們擔著了!在座的都是幹部,都是黨員,如果在座的中,也有人參與了昨夜的『借糧』活動,我希望能站出來,當眾認個錯兒。畢竟,那不是一種『借糧』的好方式……」
    鴉雀無聲。空氣彷彿凝固了。人們彷彿定住了,都一動也不動。如同他是在面對一排排石頭人說肺腑之言。
    「那麼,我希望,不……我請求大家,起碼表個態,對我個人決定,認為對,或錯,支持,或不支持,也給我個明白,讓我這個代理廠長,在剛才那件事兒上,心安一點兒,知情一點兒……」
    依然是一片雅雀無聲。竟無一人開口。
    他內心裡更替自己倍感難過了。他低下頭了。
    突然地,許許多多的人異口同聲地喊出一字是--「對!」
    他抬起了頭,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面!
    「支持!」
    「支持!」
    「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舉手制止,全場人不知還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志們,下面,我將情況向大家通報一下……」
    於是整個禮堂又鴉雀無聲。
    他首先從那份合同講起。講它是在怎樣一種沒有第二個選擇的萬般無奈的大背景之下產生的。講港商所做的種種承諾的可靠性,講哪些方面港方做不到,為什麼做不到。講自己就合同和港方全權接收代表發生的爭論,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權接收代表駁得啞口無言,沒有道理再堅持……最後講到了合同上兩個冷酷無情的百分數……
    有人哭了。
    站在台上的章華勳,一開始並沒聽到那哭聲。他只看到一些人回頭。但僅僅半分鐘後,他就聽到哭聲了。是一些女人們,女黨員們在哭。聽得出來,她們都企圖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聲。那些四十多歲的女人們啊,她們一個個低垂著頭,緊咬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緊摀住自己的嘴,卻還是哭出了聲。於是她們的哭聲此起彼伏。於是她們的哭聲漸漸匯成一片。彷彿一些看不見的,淌出響聲的水流在往一處彙集。彙集到足夠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瀑布似的。
    某些被丈夫拋棄了的妻子往往是那麼哭的。那是一種內心充滿了委屈和悲傷,又沒法兒對人說,又不知該用什麼方式宣洩一番的女人們的哭聲。是一種使男人們聽了揪心的哭聲。是一種最能引起男人們大的憐憫的哭聲。是一種使男人們聽了,願像哄小女孩兒一樣試圖哄哄她們,撫慰她們的哭聲。某些男人們在這種情況下,常常會黔驢技窮地大耍活寶,希望能使她們破涕為笑……
    果然有一個男人高叫:「嗨,我們的女布爾什維克們,今天都怎麼了啊?想合演一出《小寡婦上墳》啊!……」
    幾個男人湊趣兒地笑了。
    又有一個男人高叫道:「她們的年紀不可能再演小寡婦了!……」
    然而沒男人再跟著笑了。
    驀的,一個男人哭了起來。那是男人的號啕大哭。男人根本不加克制的,根本不顧及自尊的,根本不怕遭到恥笑的,旁若無人痛痛快快的號啕大哭。響亮而高亢。這一個男人的哭聲,加入到女人們的那一種各自壓抑著的哭聲中去,形成了極強烈的反差。
    於是女人們的哭聲受到影響受到促發,頓時大了起來。
    於是幾乎所有的女人們所有的男人們,都受到影響受到促發,都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站在台上的章華勳束手無策,淚在臉上,涮涮地流。
    他想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大家的話!
    「都別哭!」
    有人厲喝一聲。其聲淹沒在哭聲中。
    章華勳看到一個站了起來--是「鉗工王」。身子乾巴瘦小的「鉗工王」,離開座位,一手捂著心窩,略微彎著腰,步子緩緩地向台上走來……
    「鉗工王」不姓王。姓姚。六十年代初,各行各業大擺擂台,競賽出許多行業狀元。他就是那時一舉奪魁,被譽為全國的鉗工狀元的。銼、鑽、鉸刀、老虎鉗等工具,在他那雙手裡,曾都被運用得如同法寶一般。當年競賽時,他不與自己的同行們比,卻向幾位比出來的,全國頂尖的車工挑戰。結果,他手工銼出來的零件,組裝後所達到的嚴密程度,和那幾位全國頂尖的車工們車出來的零件難以區別。有人大加懷疑,而他為了證明自己那雙手控制力度的準確性,當眾將他的獎品一塊手錶從腕上擼了下來,往表殼上抹了些黃油,放在鍛台上,問參賽的鍛工們敢不敢用汽錘一下子粘盡表殼上的黃油?他們不敢一試。而他自信地坐上了鉗工椅,手握汽錘操柄,在眾目睽睽的注視下,錘起錘落,粘盡了表殼上的黃油,而表完好無損。於是不但鉗工們服了,車工們鍛工們也都服了,都看他那雙長滿繭子的平凡的神手。都說他這位鉗工,真是氣死車工,羞死鍛工。「鉗工王」的尊稱,從此跟定了他。他的本姓,倒漸漸地被人們淡忘了……
    「鉗工王」上了台,站在章華勳身旁,又厲喝一聲:「都別哭!」
    大多數人不哭了,噙著淚,呆瞪他。
    章華勳往一旁閃了閃身,扯了「鉗工王」的袖子一下,將「鉗工王」扯到了台上的中心位置。他對「鉗工王」說:「師傅啊,幫幫我!幫我勸大家別哭了,我不知道該用什麼話勸……」
    「鉗工王」說:「徒弟啊,我也不知道。」
    師徒二人在台上互瞪片刻,「鉗工王」將目光掃向台下……
    「鉗工王」舉起了雙臂……
    「戰士肩上槍
    我們手中造
    槍上的準星
    像我們的眼睛……」
    「鉗工王」沙啞著嗓子,低聲唱了起來。他唱的是廠裡人人都曾會唱的一首歌,他揮舞著他的雙臂,自己為自己打拍子,他的聲音不但沙啞而且氣弱。但他的雙臂,卻是在盡量揮舞出力度。「鉗工王」不會唱歌,更沒當眾在台上唱過。年輕時最不好意思的事便是被逼著當眾唱歌。他自己也不會打拍子,只不過是在胡亂地揮舞著雙臂罷了。他幾乎每一句都唱走了調。他的手勢沒有一個準確地合在音階上……
    然而一些男人們竟跟著唱了起來:
    「戰士肩上槍
    我們手中造」
    然後一些女人們也竟跟著唱了起來:
    「戰士立軍功
    我們綻微笑……」
    臉上掛著淚的男人和女人們,將一首自豪歡樂的歌,似乎唱出了一首輓歌的意味兒。
    「鉗工王」的手臂停止揮舞,垂下了。
    他張闔了幾次嘴,開口說話了。
    他這麼說:「大家剛才都哭什麼呀?天沒塌下來,地沒陷下去,沒誰宣判我們集體的死刑,明天、後天、大後天,明年、後年、大後年,我們還活著。還得活著,還要活著,那現在又哭個什麼勁兒呢?我老姚,自打入廠以來,從沒在大庭廣眾面前發過言,是不是?可今天我想說兩句。希望大家給我一次機會,允許我從從容容地,把心裡想說的話都說完。今天以後,我肯定沒機會說了。我想說的是,『文革』中,因我是勞模,多次調我去大學裡當工宣隊,而且封我為工宣隊長。我沒去過。也沒把工宣隊長這種御封當成過一回事兒。我這輩子,最大的光榮就是靠自己的雙手爭了個『鉗工王』的尊稱。人一輩子有過一種符合自己實際的光榮,應該知足了。當年我為什麼不願去當工宣隊呢?當年我尋思--咱才小學五年級的文化水兒,到大學去橫插一腿幹什麼呢?慫恿咱去管大學咱就傻兮兮地去呀?管得了麼?去了不也是瞎胡鬧麼?……」
    不再有人哭了。儘管還有人在默默流淚。儘管人們都不太明白「鉗工王」今天為什麼要上台當眾提當年的事兒,但出於對他一向的尊敬,全體望著他,全體聚精會神地聽著……
    章華勳也不明白地,也在認真聽他的每一句話。
    「近些年來,實行了一個新詞叫『反思』。『反思』不就是咱們老百姓常說的反過來想一想麼?以前,總把咱們工人叫『領導階級』,其實咱們又哪裡真的領導過什麼呢?近些年來我就總反過來想,一個國家,在快到二十一世紀的這個年代,要富強,要改革,要騰飛什麼的,也許就輪到咱們工人階級來犧牲了。一旦想通了這一點,也就想通了現在的許多事兒。下崗啊,失業啊,果真是改革需要咱們咽這顆苦果麼?那,咱們就當成是咱們的命吧!人對命可以不滿,可以不服。不滿不服,才生出志氣。哭多丟人啊!哭有什麼意義啊!……」
    氣氛又恢復到鴉雀無聲了。人人聽得屏息斂氣。
    章華勳怕「鉗工王」說出什麼影響不良的話,急對他說:「師傅師傅,您別說得這麼這麼……那個……師傅,大家聽著,我現在很負責任地宣佈,經過我的爭取,姚師傅和另外四位老師傅,已經被港方無條件地收納為新工人了!」
    「鉗工王」卻一點兒也沒高興。
    他看了章華勳片刻。他的目光變得憂鬱而溫柔了。彷彿一位因為什麼事內心裡覺得對不起兒子的父親似的。他的目光裡分明的包含有比語言更多的意思,以及語言難以表達的意思。
    他接著說:「徒弟啊,這我當然是非常感謝你的。難得你這麼多年來,心裡一直揣著我這個師傅。但我,不想入新廠……」
    章華勳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麼想的。卻又不便直問,只是一個勁地重複著:「師傅您又何必呢!師傅你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們對「鉗工王」也大惑不解。他們皆靜地望著他,期待著他給他們一個明白。
    「鉗工王」接著說:「近幾年,在廠裡開不出工資的情況下,我和我老伴還花了廠裡不少醫藥費。我常感對不起廠。對不起大家。我這廂給大家鞠個躬呢!……」
    於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後,他那原來佝僂著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麼彎著腰,一手捂著胃,保持著近於鞠躬的體態,又緩慢地說:「我老了。腿發軟了,手也發抖了。我幹不了什麼了。我真的幹不了什麼了。已經幹不了什麼了,編入新廠,不是等於想躺倒在新廠的福利上麼?這多讓人這瞧不起啊!這點兒志氣,該保留,咱們還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額,多解決一個年輕工人的就業問題吧!再多解決一個家裡困難之人的就業問題也好啊!說了這麼半天,其實我想對大家說明白的意思只有一個--如果咱們面臨的是絕境,如果前邊是一條大江大河,只有一條船,只能渡過去一部分人,渡過去的人就有了生路,難道咱們在座的,都會如狼似虎地爭著往那條船上爬麼?我看不會。起碼我『鉗工王』不會。我想你章華勳和許多人也不會!何況,農村人能離鄉背井到城裡來找工,我們城裡人,不需要離鄉背井,我們去找工還不行麼?天無絕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話歸百種,咱們別哭,別爭,別鬧事兒,老的讓年輕的,年輕的體恤點兒老的,咱們就當是一群牛馬,沒精神的,也要抖擻起點兒精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選吧!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總比造槍造炮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們是投資商,要投入多少個億辦工廠,不是也願挑選年輕的、文化水平高點兒的工人嗎?不是也不情願五十歲幹不了幾年就得養起來的麼?最近我又常想,每人一張嘴,張大了也不過就直徑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億,那就是直徑三十六公里的巨洞啊!每天都得往這個洞裡倒吃的,倒喝的!誰叫咱們中國人多呢!將來的廠,還是咱們中國人當家做主的廠嘛!咱們中的一部分,還是在咱們中國的土地,名分還是中國工人嘛!咱們中的一部分,終於又有工作了,終於每月能開全資了,終於盼到工資比以前高不少的日子,咱們不是應該高興嗎?不是一件大喜之事麼?……我老姚今天就說這些,大家愛聽不愛聽的,反正都聽了。不對的,你們也別背後罵我。我真的沒機會再跟大家說這麼多了……」
    在人們鴉雀無聲的注視下,「鉗工王」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一手捂著胃,低頭往台下走。他走到台口。站住,轉身對章華勳又說:「徒弟啊,還有一件事兒,我當眾拜託給你了。就是我那女兒,大家都清楚的,她不是我『鉗工王』的親生女兒,是我當年撿的。反正她肯定是咱們這個廠的工人的後代無疑。哪一天我和老伴兒,如果……都不在了,希望你能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她負起份兒責任來……」
    被「鉗工王」的「演說」打動得心酸淚流感慨萬千的章華勳,醒過神來趕緊走過去扶著「鉗工王」下台,一邊說:「師傅您放心,您一定放心吧!……」
    將「鉗工王」扶到台下後,章華勳又登上台,接著發表「演說」。其實他覺得已經沒什麼可講的。也明知自己是不可以講得像「鉗工王」那麼實在,那麼直率,那麼掏心的。但「鉗工王」講完,自己不再接著講幾句,又似乎有些不妥。沒什麼可講的而必須得講,他就講得很沒條理,很不由衷,無非一再重複自己已講過的話,一再自以為是地修正「鉗工王」講得不夠全面不夠藝術的意思。他顛三倒四地講了二十多分鐘,台下漸漸響起了噓聲,響起了跺腳聲。有人乾脆起身退場……
    「哎哎,那幾個人,都別走都別走,堅持一會兒,還沒發表完呢!……」
    站起來大聲噓的是李長柏。他懷抱著一大摞表格。不管章華勳是否還要繼續說什麼,便自作主張地散發起來。
    章華勳在台上尷尬了幾秒鐘,趁機躍下台,躲到一個角落吸煙。他認為自己所主持的最難的一次會,也就如此這般地臨近結束了。他有一種安全著陸的慶幸。慶幸沒被攆下台,沒挨罵,沒受唾,沒發生什麼控制不住的局面。這使他不禁地暗暗感激「鉗工王」。誰也不能不承認,「鉗工王」的一番掏心窩子的「演說」,對穩定人們的情緒起了非常巨大的作用……
    「『鉗工王』,姚師傅!老姚師傅!……」
    他的妻在拿著一張表格紙尋找「鉗工王」。那表格沒什麼特殊的意義,只不過是錄用時的履歷參考罷了。
    「『鉗工王』!……」
    「姚師傅!……」
    「咦,他哪兒去了呢?……」
    一些人幫著他妻子尋找「鉗工王」。
    「鉗工王」早已離開了會場了。
    他走到他妻子跟前,要過那張表格說:「給我吧!老姚師傅的履歷我十分清楚……」
    他掏出筆,想坐下替「鉗工王」填寫表格。將坐下還沒坐下之際,聽到了一聲猛烈的爆炸……
    這一聲猛烈的爆炸,將每一個人都震呆了。
    全體剎那的呆狀之後,人們爭相往外衝。章華勳被人流裹挾到外邊,跟隨人們朝西北方向一片空曠野地跑……
    那兒硝煙還沒散盡。雪地上出現了一個燻黑的坑。坑的週遭方圓數米內,白雪上遍佈腥紅的點子。空氣中瀰漫著火藥味兒。
    人們跑到那兒,圍著那坑,看著。一時都猜測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撿起了半頂帽子:「看……這……這是不是『鉗工王』的狗皮帽子?……」
    「是!沒錯兒!是他的!剛才在台上不就戴著這頂帽子來麼?……」
    「那兒是什麼!掛在樹上的!……」
    附近一棵樹的枯枝上,掛著大半條灰色的圍巾,旗旛似的,在寒風中飄擺……
    一個小伙子攀上樹取那那圍巾。他還沒下樹就失聲慟哭了:「是我師母的圍巾!師傅啊,師母啊,你們何必這樣啊!天啊天啊,我的好師傅啊!……」
    小伙子哭暈了,從樹上摔落下……
    人們什麼都明白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摘下了他們的帽子,摘下了他們的圍巾,紛紛地,雙膝跪在那坑的周圍了。他們和她們,都是「鉗工王」的徒弟,或者,是他的徒弟的徒弟……
    章華勳和另一些人,也都跪下了。
    曠野上,寒風中,一片哽咽,一片哭聲。
    在一九九六年最後幾個日子中的這個日子,這個解體了的軍工廠的幾代工人,以跪和哭,悲痛地哀悼他們中曾經最優秀的一個。
    「鉗工王」的女兒,哭著交給了章華勳一封信。
    「鉗工王」在那封信中寫道:「徒弟,別抱怨我和你師母就這麼走了。也替我請求大家別抱怨我們。你師母早就不願成為他和社會的累贅了。她早就暗暗下了決心做出這種解脫自己也解脫他人和社會義務的選擇。她跟我商議過多次了。我終於被她說服了。我們感情深,這你是知道的。何況醫院最近診斷出,我的一隻腎已壞死。所以,我莫如陪她一齊走。我倆在廠裡徒弟太多。我們都不願死後再給大家添任何麻煩了。人家剛接收新廠,為我倆開追悼會多不吉利,又多討厭呢!所以,我們就選擇了這一種走得無影無蹤的辦法。如果反而添了更大的麻煩,那對我們來說是事與願違。答應我們,千萬別開追悼會。沒那個必要……」
    章華勳的淚珠子辟哩啪啦地往信上掉。
    他沒看完那封信,就將「鉗工王」的女兒扯入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摟抱住,怕她被誰從懷中奪走似的。
    而那少女,就哭著叫了一聲「爸爸!……」
    章華勳被叫得肝腸寸斷,心如刀絞。他幾乎哭著喘不過氣來……
    他從懷中推開少女,又向那坑接連地磕起頭來……
    那被炸黑了坑,似乎在默默地向他傾訴著什麼……
    它似乎意味著,是一代鉗工之王的一個令人震撼的句號。
    他是他的許許多多工人弟兄和工人姐妹們的嬌傲。
    他的傳奇性故事,曾使「鉗工王」這一工種增加過非常榮耀的光彩……
    章華勳對自己恨極了。恨自己為什麼那麼的麻木,竟未從「鉗工王」的「演說」中預感到悲劇的發生……所有的人都向那坑磕起頭來……
    離人們不遠處,站立著港方的全權接收代表。他緩緩地,也從頭上摘下了帽子……
    第二天,港商代表緊急約見章華勳。
    「非常抱歉,我又經過一夜的思考,決定還給你們這個。我想,我應該帶領那些將被裁減下來的工人另謀我們共同的出路……」章華勳將那大紅的委任證書放在了桌上。
    「不後悔?」
    「不」。
    「等等。先別走……我想告訴你……昨天,我與我們總裁通了一次電話。他已決定另撥三千萬元,扶植將被裁減下來的工人們,辦一個分廠,隸屬總廠。將來可以為總廠進行多種經營。我的意思是--這也需要一個有凝聚力而又有奉獻精神的人……
    「……」
    「章先生,昨天,我的心情也非常難過。你如果說干,我的心情會好受些……」
    「干。我當然干!……」
    全權代表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那麼,你就得坐下,和我詳談這件事了。」
    章華勳凝視著對方,默默地,然而也是表情堅定不移地在沙發上坐下了……

《弧上的舞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