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哀哀地說:「姐,他抽你那會兒,我想咬他手來著,可我不敢呀!」
小姐姐一手摸著他的頭說:「姐也不許你為姐那樣兒。姐只問你一句話——紫薇村的名聲值得你一個小孩子家那麼袒護著嗎?」
卓哥不知該如何回答了。他雖然已開始暗暗懷疑對他恩重如山的這個村的好名聲是否真的名副其實,但在需要他加以維護的時候,他還是寧願維護的……
「弟,你呀,你呀!」
——小姐姐雙手將他的頭從自己胸脯上捧了起來,在黑暗中欠身凝視著他的臉低聲說:「我告訴你,他們紫薇村的好名聲是假的,假的!寶順根本不是他爸的種!是他媽偷漢子借來的種!幫他們劉家傳宗接代的不是別人,就是那整天一本正經的村長!他們劉家有了寶順後村長他夜裡還經常來!寶順他爸不高興村長再來了,可寶順他媽高興著哪!為了使寶順他爸不管她和村長的事兒,她趁她親妹住在這兒的日子,慫恿丈夫和她親妹子,她自己和村長,在這大宅子裡分頭明鋪暗蓋的!她男人也偷別的女人,其中一個就是村長的老婆!村長更是個色鬼,他跟你們紫薇村的女治保主任也早就勾搭成奸了!這些不要臉的事兒都是他們劉家兩口子說悄悄話兒時被我左一耳朵右一耳朵偷聽到的!弟呀,弟呀!你可不能因為你們這個紫薇村對你有恩就永遠信它的好名聲!你們紫薇村空冠一個好名聲,包藏著的些個不要臉的事兒興許還多著哪!……」
小姐姐的話使卓哥的頭皮上陣陣作麻,身上一陣陣發怵。他內心裡恐懼極了。覺得小姐姐說的全是些最大逆不道也最會招至危險的話。
他語調兒顫顫地嘟噥:「我不信,我不信,姐你可千萬千萬別跟旁人說啊!」
他忽見一個人影兒從窗外閃過。小姐姐也及時地「噓」了一聲兒。他躡足走到窗前向院子裡偷望,見一個身影在院子裡站了一會兒,傾聽了片刻院外的動靜,然後貓著腰踮著腳跑至劉家兩口子那屋的窗下,舉手在窗上輕敲了三下,咳嗽了一聲。他從身影看出那正是他一向恭而敬之的村長「叔爸」。又片刻,門開了,劉家的男人抱著被捲兒出來了,對村長「叔爸」說了句什麼後,便往西廂房裡去了……
那一時刻,這九歲的男孩兒心中的一座聖殿轟然坍塌了。
他流淚了……
又過了些日子,村裡來了位記者。據說是位省報的大記者,是專門來採訪紫薇村如何如何怎樣怎樣共同撫養一個本村孤兒的事兒的。村長一干人等,自然就陪著記者來到了劉家。一干人中,少不了還有女治保主任。
村長指著卓哥對大記者說:「就是這孩子!您瞧他長得多壯呀!無論他住到哪家,哪家都絕不曾虧待過他!」
於是大記者就問他:「卓哥,村長說的屬實嗎?」
卓哥低了頭回答:「叔爸說的屬實。」
大記者聽不明白「叔爸」是什麼稱謂。
劉家的男人就不失時機地上前解釋。最後說:「也叫我叔爸,叫我女人嬸媽。我們兩口子也像父母愛親生兒子一樣愛他嘛!」
於是大記者就頗有感慨地說:「這事兒太動人了。這事兒太動人了。實實在在的一曲美好鄉情的頌歌嘛!……紫薇村大人們的心靈是美好的,卓哥感恩戴德的少小心靈也稱得上是美好的……」
女治保主任插言道:「對對,卓哥可誠實了,從不說謊!」
大記者又問卓哥:「卓哥,你長大了以後,也會像你們紫薇村的嬸媽、姨媽、伯爸、叔爸一樣維護紫薇村的好名聲嗎?」
卓哥想了想,低聲說:「我現在就願意維護著……」
他的話立刻博得了村長一干人等,大記者,包括劉家兩口子的誇獎。眾人都說,難得這孩子如此懂事,也不枉全村人輪番撫養他了……
當時小琴被鎖在雜倉房裡,並預先受到了嚴厲的警告……
卓哥在劉家快住滿了一個月,將輪到別人家去住前,劉家的男人有天將他扯到跟前,盯著他眼睛問:「卓哥,你住到別人家後,在我們劉家看到的事兒,你會對別人們講嗎?」
卓哥搖了搖頭,目光依然是那麼值得信賴。
劉家男人接著說:「其實,我也不是怕你對別人們講。你講了,也沒人信的。我們劉家,在村裡口碑還是挺好的。對你卓哥怎樣呢?你自己心裡該有面鏡子。我囑咐你,是為你考慮。你才九歲,到能自食其力還十來年呢!你還會輪番住在許許多多人家呢!如果你離開一家,講論一家的事,誰還願意讓你吃住到家裡呢?再說,誰家還沒點兒不願外人知道的家長裡短呢?你能理解我純粹是為你考慮才囑咐你嗎?……」
卓哥默默點了點頭。
……
他住到另一戶人家才一個多月,就聽說劉家的寶貝兒子終歸還是病死了。以後他就再也沒見過他的小姐姐,卻多次見過劉家的女人。那女人當年從河東村到河西村,逢人便哭,說她的寶貝兒子是被小琴從床上一腳蹬到地上,連摔帶嚇,幾天昏迷不醒而死的。人們的同情心,一向是很容易被失去了兒子的母親爭取過去的。於是「小琴」這個好聽的女孩兒的名字,在紫薇村似乎成了「忘恩負義」四個字的實例註腳。成了「災星」的象徵。全村只有卓哥一個人不信他的小琴姐姐會將劉家的寶貝兒子一腳從床上蹬到地上,除非她吃了熊心豹膽。儘管他知道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寶順。但他只不過是一個孩子,根本不具備替他的小姐姐辯誣的威信,並且不敢,惟恐自己也因而和「忘恩負義」四個字連在一起。小琴背上惡名這件事兒,給九歲的卓哥一種教訓,那就是自己永遠也不能背叛紫薇村,哪怕它在方圓百里內的好聲譽的確是假的……
不久,那位省報的大記者的文章見報了。他給村裡寄了幾份,全村人爭相傳看。包括那些認識不了幾個字的男女,人人都眉開眼笑,彷彿自己從此擁有了一大宗可以傳之於下一代的財富似的。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榮譽的確是足以被視為財富的。
誰也沒注意到,卓哥正是自那時起變得沉默寡言的。這九歲的男孩兒似乎不再打算和他人和世界作主動的交流了……
直至他「入主」紅磨房後,才又見到了他的小琴姐姐一面。那一天到紅磨房來的女人多。她們一如既往嘻嘻哈哈地拿他尋開心。而他一如既往地只管低著頭推磨。忽然女人們安靜了下來。他奇怪地抬頭一看,發現他的小琴姐姐將盆邊兒卡在腰際,猶豫地站在他的紅磨房門外。算來她已經是個十八歲的大姑娘了,明顯地長高了。當時,上午的陽光在紅磨房外晃眼地照耀著。卓哥從磨房裡看磨房外的小琴,但見她全身沐浴在陽光裡,卻看不清她的臉。他只感到她不但明顯地長高了,而且胸脯也明顯地高高地隆起著了,感到她身材看去那麼窈窕,娉娉婷婷地動他的少年心。她的長頭髮竟沒扎辮子。一束披散胸前,一束披散背後。她的臉朝向他,分明的,是正在呆呆地定定地望著他。他發現女人們也都意味深長地望他,被望得一時心慌,立刻又低下頭推起磨來……
他聽到女人們這樣議論:
「那災星怎麼穿得破衣爛衫的?頭也不梳,臉也不洗?」
「你是明知故問呢?還是真不知道呀?」
「真不知道。」
「劉家兩口子不許她穿得乾淨齊整。到了晚上才許她梳頭洗臉。本來命裡就帶著幾分妖氣投胎轉世的,再許她著意地打扮自己,還不把咱們紫薇村河兩岸男人的心都迷蕩了呀?」
「就是!劉家兩口子做得對!可不能讓那個漂亮的災星壞了咱紫薇村男人們的心性,壞了咱紫薇村的好聲譽!」
「劉家趁早把她遠遠地嫁出去算了!」
「劉家不把她嫁出去,自有不把她嫁出去的道理!忘了劉家的小寶順是怎麼死的了?還不是被她命裡的妖氣剋死的嗎?劉家寧肯養著她,也不願讓她再去克世上別人家的兒子!……」
「唉,難得劉家兩口子有這種普度眾生的佛心!……」
卓哥明白,他的小琴姐姐是見人多走了。
這少年生平第一次體驗到了一種強大的失落……
他常臥在河中那塊大青石上做白日夢,夢想他的小琴姐姐有朝一日做了他的媳婦。他不怕她命中的妖氣克自己,也根本不信那些鬼話。他願意她做了自己媳婦以後,自己還叫她姐。他想像著自己和他的小琴姐在紅磨房裡和和美美地過日子的種種情形,常如呆如癡,常不禁地徒自喜笑起來;想像著自己釣到半桶小魚兒,抬回家去,見她斜倚家門正在盼著他回家,高興地接過小桶,頃刻便麻利地收拾了魚,熬出一盆鮮美的魚湯。那是多麼稱心如意的日子呢?這夢想若不能成真,他沒情緒上心地釣魚。他已將那片紅黏土地改造得來年可以點籽兒種菜了。這夢想若不能成真,他覺得來年夏秋收穫再多的瓜菜也是沒法兒歡樂起來的。在這少年的想像之中,只有和他的小琴姐姐一塊兒在那片地上點籽兒一塊兒收穫,才可能是一種歡樂……
此時這少年就格外憂傷地懷念起他的父母來。父母如果活著,大概他的夢想也就不難成真了。他這麼認為,同時也就更因自己從小是孤兒自悲自戚了……
這少年經常做著他的白日夢長大了兩歲。他十八了,可歎他的「家」中連一面小鏡子都沒有。他起先完全是從女人們對他的態度的變化,才漸漸開始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少年了。她們不再像以前那麼隨心所欲地拿他尋開心了。她們在他面前都顯得莊重起來了。她們的目光不再像以前那麼肆無忌憚地死盯著他了。她們的眼神兒裡似乎多了一種刮目相看的驚詫了。她們跟他說話時的語調和口吻不再是大人對孩子式的了,而是大人對大人的了。客氣了,客氣得具有溫柔的意味兒了。而且,不知為什麼,她們自己常常會首先矜持起來,甚至靦腆起來。有時他憨憨地望著她們笑時,她們竟會微微地紅了臉……
這使他相當困惑。
有天,他無意中從一個女人盛豆子的亮晶晶的銅盆底兒上,看到了一張方方正正的,有稜有角的男人的臉。那是一張非常年輕的男人的臉。是的,儘管非常年輕,但卻絲毫也沒有年輕男人的浮氣和躁氣。那張臉看去是那麼成熟,那麼表情篤誠,前額飽滿、雙唇豐厚、濃眉大眼。不說有多麼英俊,起碼可以說是相貌堂堂了。總之那是一張鄉下美男子的臉。
他從那濃眉大眼認出,銅盆底兒上的臉,正是自己的臉。
他不禁扭頭看看自己左肩左臂。肩頭的肌肉很結實,臂很粗壯,手很大,一隻有力的手。再扭頭看看右臂右手,當然也是那樣。
他乾咳了一聲。底氣充沛,其聲洪亮,在紅磨房嗡嗡地迴旋著。
他意識到自己從此不再是少年了,也不再可能被別人當成少年看了。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意識到自己從此不再是少年,他當時說不清自己心裡究竟是喜還是憂。他曾希望自己不再是少年,又怕自己已經是男人了……
那一天夜裡,他在河中洗澡,救起了他的小琴姐。
他乍見一個女人的身影在月光下脫了衣服,一步步緩慢地涉入到河裡。他沒成想那便是他的姐。此前沒人到這一段河來洗澡,更不會有女人來洗澡。紫薇村的男人女人甚至包括老人和孩子,單獨或結伴兒在河中洗澡倒是常事。不過早就分別劃分出了水清底淺的安全河段。而他在屬於自己的這一河段洗澡,一向是脫得赤條精光的。他急忙隱到大青石後,惟恐自己赤條精光的不堪模樣被那女人看見,羞嚇著她。
前幾天下了場大雨,水深了。河水漸漸沒及女人的腿,沒及女人的腰,繼而沒到女人胸脯那兒了……
他有些替她擔著顆心了。
他知道她若再前走一步,河水會淹沒她的頭。
他想喊著告訴她,可張了張嘴,怕她猜疑自己偷看她洗澡,怕自己的好意被誤解為另有所圖的調情——沒喊出聲……
還好,那女人不再前進了,就站定在那兒低下頭洗起長髮來……
他一個猛子扎入水底向岸邊潛游。當他盡量隱蔽著自己登上岸穿好衣服,再抬頭朝那女人望時,她不見了。他想她不可能一轉眼就上岸走遠了,心裡咯登一下。目光順流掃視河面,果見她已溺水了!她的身子時沉時浮,長髮像一頂黑草帽似的悠悠地漂著。她的頭浮出水面時並不呼救,手臂也不進行掙扎性的拍擊,似乎將生死等閒置之了一般……
他撲通躍入水中將她救上了岸。
月光下,她遍身的肌膚顯得更加白皙了。鄉下女子並不戴乳罩的,只不過用一條布在胸前兜住著雙乳,在背後繫個結罷了。她胸前已沒有那樣一條布,肯定是她洗身時取下拿在手中,溺水後被沖走了。她那雙乳徹底地露形露狀,豐滿而緊繃繃地高聳著。她的短小的褻褲,已被河水旋到膝部。她閉著眼睛,微微張著嘴,濕發襯在臉兒周圍。那是一張鵝蛋臉兒,儘管眼睛是閉著的,但細眉纖纖,眉梢幾乎延入鬢髮……
她的裸體仰躺在他面前,彷彿一席美宴,只等著他盡情享用。
這時他才看出她是小琴。
她的裸體對他的目光發生著極大的誘惑。十八歲的卓哥第一次感到一具女人的光身子對他所具有的強烈吸引力是那麼不可抗拒!而她正是他經常夢想著有朝一日成為自己媳婦的女子啊!一股躍躍欲試的衝動在他身體裡急劇地運行著,膨脹著。那衝動是無比狂野起來了!似乎在一次次將他向她推倒下去。他蹲在她旁邊,一動也動彈不得。彷彿只消稍微一動,便會不由自主地撲向她……
他看著她的光身子完全呆住了。
灌木叢中撲啦啦猝飛起一隻宿鳥,將他嚇了一大跳。他無緣心虛地舉目四望,覺得有人在暗中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似的。
如果被人發現了我卓哥這樣和她在一起……
他心中陡升恐懼,不敢想下去,也不敢繼續呆看著了。
於是他一手插到她腰下,將她的下身輕輕托起,同時用另一隻手替她扯上了短小褻褲。她的肌膚是那麼滑潤柔軟而又富有彈性,使他的手忍不住想要撫摸她全身。尤其想摸弄她那高聳的暄軟的白饃饃似的雙乳。他果然便那樣做了……
她微張著的嘴裡吐出一長縷氣息。她輕哼一聲……
他縮回手,感到自己很邪惡很罪過。
他又下到河裡,游向對岸,尋找到她的衣物,一手托著一手划水游回來。
他將她的衣物放在她身旁,又蹲下呆看她時,她甦醒了,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沒立刻認出他是誰,駭然坐起,發現自己幾乎光著身子,啊地驚叫了一聲,本能地曲縮雙腿,夾緊雙臂,雙手交叉護在胸前……
他悄聲說:「姐,別怕,是我呀……」
她認出他後,鬆了口氣,雙腿漸漸又伸向前去,雙臂不那麼惶恐地夾緊著了。同時,雙手往下一垂……
「弟,姐溺水了是不?」
「嗯……」
「你救起了我?」
「嗯……」
她見他的目光膠粘在自己胸前了似的,雙手又本能地交叉著護住了Rx房。
「我衣服呢?」
「這兒。」
「該在河那邊兒呀。」
月光下,她眼中便朝他投注出一股柔情。她那雙丹鳳眼看人時天生有種勾人魂魄的嫵媚勁兒。他暗想她的眼睛美得真是全村獨一無二!
「你先轉過身去,讓姐穿上衣服。」
於是他乖乖地順從地轉過身去。
「弟,你也穿上衣服吧。」
「我衣服濕了。」
「為救姐濕的?」
「嗯。姐你怎麼到這兒來洗呢?」
「他們不許我在他們家洗。他們成心臟著我。女人們也不許我在她們洗澡的那段河洗,說我會髒了那段河……」
「那,你怎麼不喊呢?」
「喊什麼?」
「你被淹時,喊救命啊。」
「死了也利落……早死早投生,沒什麼不好……」
他就猛地站起,向她轉回身。那時他眼中已是滿含著淚了。
他大聲說:「姐你不能死啊!你一死,我在世上就沒有親人了!……」
她已穿好衣服,凝眸望他。月光下,他見她神情淒然。
「我今年十八了……」
「……」
「我該娶媳婦了……」
「……」
「姐,我從十六歲起做夢都想著有一天娶你!除了你,七仙女下嫁給我,我卓哥也不稱心!紅磨房就是咱倆的家!從此咱倆不跟紫薇村人交往,只為紫薇村推磨!咱們恩恩愛愛,生男育女,白頭到老……姐你倒是說句話呀!……」
「……」
「你倒是說你願意嫁給我呀!」
她便一下子撲在他身上,雙臂攬住他的脖子,不住地親他的臉,親他的肩……
他雙手抱住她的腰,感覺到自己結實的胸膛緊緊地緊緊地貼著她凸挺的雙乳,像舒舒服服地緊緊地貼著一塊絮滿了新棉花的厚墊子似的。他身子頓時有些酥軟了……
可他嘴裡卻仍執拗地要求著:「你說呀,你說呀!……」
她的身子卻在他懷裡委了下去。她將臉偎在他胸膛上,繼而又不住地親他的胸膛……
他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見她雙眼也已淚汪汪的了。
於是他俯下頭親她的雙眼。像要將她眼中的淚嘬盡似的……
於是他們的雙唇也親在一起了,一時沒法兒分開了……
他們便同時倒在了河岸的細沙灘上。沙灘被一白天的陽光曬得暖暖的,溫熱地烘著他們的身子……
這兩個在他們是孩子的時候暗拜過姐弟的一男一女,在暖暖的沙灘上翻滾著,情慾熾旺地互親互愛著……
最初一次男女間的親愛是動人的,也是不得要領沒有章法的。他們如同兩隻饞嘴的小貓兒,而對方是活蹦亂跳的小魚兒,都恨不得一口將對方吞入肚子裡,又都因對方活蹦亂跳無處下口似的……
在這過程中,她的衣服又從她身上剝落在沙灘上了……
她抓住了他的一隻手,不許他剝下她那短小的褻褲……
村裡傳來了幾聲狗叫。
撲啦啦,又有一隻宿鳥從灌木叢中飛起。
他們都吃了一驚……
「別急成這樣兒!姐早晚是你的人。你既然有心和姐做夫妻,往後長長的一輩子供咱二人這樣呢!……」
「那,做了夫妻以後,我還叫你姐行嗎?」
「行啊。」
「你呢,你叫我啥?」
「我叫你卓哥。」
「不……你也得叫我弟……」
「好。還像從前一樣叫你弟……」
「和從前不一樣。從前偷著叫,做了夫妻以後就不用偷著叫了,想怎麼叫怎麼叫,可要比從前叫著親哩!……」
於是他們都幸福地笑了。接著便商議怎麼樣才能順利地做成夫妻。
依她,事情很簡單,兩人雙雙去登記就是了。她還說,就是不登記,她偏來和他住一塊兒,紫薇村的人也是拿她沒奈何的!
他說那可不行。事情沒那麼簡單。他畢竟是紫薇村人共同撫養大的。終身大事,他不能不做得使全體紫薇村人都挑不出理兒來。
最後她被他說服了,同意由他首先去找村長,央求村長替他們做主,去跟劉家兩口子說通。因為名分上她仍是劉家的人啊,劉家兩口子仍算她「養父母」啊!儘管他和她一樣,不再認為村長是正派男人了。
……
村長對卓哥的願望大搖其頭。彷彿他的想法乃是天下第一古怪第一荒唐的想法。
村長說:「不行不行!你是名聲多麼好的一個男人,她是名聲多麼惡的一個女人!你倆不般配啊!」
他說:「可我倆自己都願意。」
「什麼話!」——村長瞪起了眼睛,「什麼話!這是你倆願意就行的事嗎!你是咱們紫薇村從一個孩子撫養到十八歲的。我是誰?我是一村之長!如果說普通的一個咱們紫薇村的男人或女人等於是你的父母,那麼我就等於是你的祖父了!你的婚事我就一點兒都沒權力做主了嗎?……」
一提到紫薇村對他的大恩大德,他頓時慚愧起來了。
「我……村長叔爸,我不正是來請您做主的嗎?……」
「可我不同意!」
「可咱們紫薇村對她不公平!咱們是一個在省報上被表揚了的村,怎麼能相信她是什麼白虎精的孫女呢?……」
村長怔了一下,慢條斯理地拖起了村長的官腔:「這個嘛!我當村長的這麼信了嗎?你卓哥又能具體指出咱們紫薇村的哪一個人這麼信了呢?……」
他也被村長反問得一怔。
他想用句什麼話暗示村長,讓村長明白,他對村長和劉家女人的事兒是知道的,希望能對村長轉變態度起點兒作用。但這念頭在他心裡拱動了一陣,自行的馴服下去了。
他沒敢。
「好吧,既然你相中了她,我又何苦非強加阻攔呢?不過,我總得徵求徵求咱們紫薇村普遍人們的看法是不?你卓哥的婚事,不是一般人的婚事。別人的婚事有父母參謀就行了。自己願意,父母同意,誰都干涉不了的。如你剛才自己所說,你自己九歲起,也是一個上了報的人物呢!這幾年省報那位大記者,一直沒忘你哩!還想就你的事兒再寫續篇,再歌頌咱們紫薇村一番哩!你的婚事如果遭人議論,咱們紫薇村好名聲毀於一旦哩!我這位村長失職哩!咱全體紫薇村人得沮喪幾代哩!……」
村長誨人不倦,循循善誘的一大番話,似乎句句說在情上,說在理上。似乎說得那麼虔誠,考慮得那麼周到。
卓哥一時間無話可說了。他感到村長看著他那一種目光,如同看著一個不懂事的、一時心血來潮犯任性的孩子。
「卓哥呀,你放心吧!紫薇村既把你從一個六歲的孩子撫養到了十八歲,就不會不對你負責到底!你才十八歲,急什麼呀?能眼看著你打一輩子光棍嗎?男婚女嫁,講的是般配二字。再說,也得劉家兩口子點頭是不是?那小琴也畢竟是劉家從小養大的吧?如果劉家不同意,我當村長的也是不敢硬來的!那不成了搶親了嗎?……」
村長拍著他的肩,和顏悅色地將他打發出了家門。
而從那一天以後,卓哥又見不到小琴了。他幾乎天天晚上到河邊去等她,一等等到後半夜。
他明白,是劉家兩口子對她嚴加看管,不許她輕易出門了。
但是他卻不知道,好色的村長自己,早就對一朵初開乍放瓣嬌蕊嫩的野百合似的小琴心存非分之想,單等有機會對她下手呢!哪兒輕易地就肯將小琴成全給他啊!
……
轉眼秋至。卓哥結婚了!喜日子就是中秋節那一天。但新娘卻不是他願一輩子都叫「姐」的小琴……
婚禮在紅磨房前平坦的場地上舉行。圍觀者眾,其中有許多鄰村聞訊來看熱鬧的男女。
卓哥披紅戴花,新娘蒙紅蓋頭,二人共持聯心紅綢,面對用紅布罩住的一塊碑。
主婚的老者輕揮手,有人便將紅布徐徐扯去……
主婚的老者神情極端肅穆地吐出一個字是:「念!」
於是專程從省城趕來的那位大記者朗聲讀碑文:「紫薇村翟姓後生卓哥,幼喪雙親,淪為弱孤。村人相憐,輪年撫育。吃百家飯,穿百家衣,睡百家床,銜百家親情,受百家關愛。今卓哥成人,數德高望重之老者同為媒保,娶外地寡婦張姜氏為妻。天地昭昭,其慈永駐,其善長存。望夫妻二人,虔饗村德,誓心以報。循規蹈矩,光大村名,發揚村風,維護村譽……」
卓哥惶惶然地望著石碑,彷彿那是具體的一位大恩人,又是嚴父慈母合而為一的象徵。他似乎在屏息聆聽大記者讀的每一個字。其實心思空空、六神遊走、萬念俱灰,身不由己而已。沒法兒形容的悲涼滿滿地凝聚在他兩眼裡,被熱鬧氣氛所娛的人們卻誰都沒看出來。
主婚的老者問他:「卓哥,你聽明白了嗎?」
他竟自愣在一種僵鈍的呆狀中。
「卓哥,你聽明白了嗎?」
「哦……聽明白了聽明白了……」
老者又問:「那,你可有什麼話說啊?」
他怯怯地回答:「沒有沒有……」
他感到周圍的氣氛,越來越施加給他某種無形無狀的壓迫。
煞有介事、神情過分莊嚴的老者將臉一板:「嗯?怎麼可以沒什麼話說呢?」
卓哥恍然地機械地嘟噥:「有,有,有話……」
「既然是有話,那你便說吧!」
卓哥語無倫次地說:「充驢作馬……我願充驢作馬,在這紅磨房裡,一輩子為全村人推磨,終身任百家役使,不受酬勞……我要是有半點兒反悔,天打五雷轟……」
主婚老者欣欣然撚鬚,微微點頭不止……
圍觀者們,尤其紫薇村本村的人們,似乎都大受感動……
有一老嫗拭淚喃喃著:「多仁義個孩子呀,知恩圖報的……」
老者又說:「卓哥,你父母早亡,就拜拜這塊碑吧!拜過這塊碑,就算拜過你父母了,也就算拜過全村人了……」
於是卓哥雙膝齊跪。聯心紅綢一扯,新娘也隨之跪下了。
他目定定望著石碑說:「父母大人,今日裡,咱全村人做主,給兒成親了,娶了媳婦了。兒能夠為咱們家族傳宗接代了。你們若九泉之下有靈,再也不必為兒操心了。和孩兒一塊兒,感激咱們全村人的村恩村德吧!……」
於是他磕頭拜碑。一拜之後,淚滿雙眶。二拜之後,淚潸潸下。三拜之後,已是面濕如洗,泣聲咽嚥了。
他整個兒一顆心在胸膛裡龜裂著,暗碎著。
人們更加受感動了。許多男女都不禁地拭起淚來……
忽然一邊人群有些騷亂——是打扮得極其嫵媚的小琴從人後擠至人前。她上下簇新,從衣到褲到鞋,皆是她用自己採草藥所賣的錢買的。她那一天是將她全部的「個人財產」都穿在身上了。她剛洗過的臉龐看去顯得那麼清麗,她的秀髮梳得那麼齊整,一條大辮子編得那麼仔細,惹人注目地斜搭在胸前。她鬢角兒還插著一大朵艷紅野花兒,襯得她的臉更白淨了。她神情冷若冰霜,目光眈眈地瞪著跪在那兒的卓哥的背……
站在她身旁的幾個女人互丟著眼色躲開了她,閃到別處去了。立刻有幾個男人補了缺,挨近她站著。
卓哥和新娘起身之際,小琴尖叫了一聲。人們的目光一時全都投射在她身上,卓哥也發現了她。四目相對,他眼中一愕,趕快望向遠處。
主婚的老者威然地望著小琴指斥:「你叫什麼?」
她紅了臉,憤怒地說:「有男人抓我胸脯來著!」
女人們首先發出一片噓聲。彷彿她們都認為,在這一種情況下,即使是那樣,也是一個小女子斷不該公開說出口的。一旦說出,可恥就全歸了女人自己似的。
而她內心裡是明白這一點的。分明的,她是偏要大聲地說出來。
而男人們卻緊接著女人們的噓聲發出一片叫嚷:
「你撒謊!」
「你往咱紫薇村的好名聲上潑髒水哩!」
「卓哥結婚,你打扮得妖妖冶冶的想幹什麼?」
「八成是想來勾引新郎官兒的吧?」
不錯,她是在將自己打扮得近於妖冶的,也是成心來破壞婚禮場面來進行報復的。那報復,三分是針對卓哥,七分是針對全體的紫薇村人。
夾在人群中的公公氣得腮肉抽搐。
婆婆扯著他,惡狠狠地說:「都是咱們把她慣的!走吧走吧,還有什麼臉站在這兒呀!……」
小琴瞪著他們相互拖拖掙掙地離開,更加肆無忌憚了。她指點著些個男人冷笑道:「紫薇村的好名聲像是花布包的髒枕頭哩!你們一個個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你,在河邊偷看過我洗澡!你敢說沒有的事兒?你,在山上遇到過我,調戲我!還有你!曾對我說過不要臉的話,被我扇過一記大嘴巴子!……」
她眼中放箭,最後望向了村長:「你這個假模假樣的大村長,你的勾當我不說就是了!給你留點兒面子就是了!……」
村長氣急敗壞地連連跺腳:「你、你……你放肆!……」
「大傢伙兒別信她胡言亂語!我丈夫可是正人君子!小賤人!看我不撕爛你嘴!……」
村長女人張牙舞爪地向她撲來……
她無畏地朝對方一頭撞去,將對方撞了個仰巴叉。而那女人又撞倒了長案——案上的花生、瓜子、煙、糖果、饃撒了一地,滾了一地……
主婚老者高叫:「好大膽的刁女!竟敢前來擾亂我紫薇村的婚娶大事!當眾毀我紫薇村的村譽!把她給我攆過河去!永世不得再過紫薇橋到村東邊來!……」
人們期待的彷彿正是這一番話。於是不分男女,一擁而上,對她啐之毆之……
婚禮大亂。
新娘悄悄揭開蓋頭,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新娘攥住卓哥一隻手說:「咱們進屋去吧!」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將他扯入紅磨房關上了兩扇門。
紅磨房裡已經間隔出了新房。新娘一直將卓哥扯入新房。新房草經佈置,雖不免顯得寒酸和對付,但畢竟有了點兒是新房的意味兒。一面牆上掛了半片兒鏡子,鏡旁貼著一幅觀音送子的年畫。有了張舊桌子,有了兩把舊椅子,都是對卓哥真好的村人送的。
新娘一進新房,便摸索到床邊,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卓哥惴惴地說:「真是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到那時,他還不知新娘芳齡幾許,長得什麼模樣兒。
新娘卻說:「驚不了我,我什麼場面都見過!」
他搭訕著又說:「真是的,還不知你是哪省哪縣的人呢?」
他說時,眼望著窗外,見磨房的場地上,人們已散去。些個本村和外村的孩子,在爭搶著抓起地上的花生瓜子什麼的往兜裡揣。
他也望見了小琴。她匍匐在地,辮子散開了,衣服被扯開了襟,露出一面白皙的肩。她腳上的鞋子不知去向……
他聽到他的新娘在他背後說:「從今往後,就是你妻了。知不知道的,又有什麼?」
她說得那麼無所謂,語調兒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