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錢的態度是多多益善。我並不感到從街上撿起一張張百元大鈔,撿起百元的人民幣和百元的美金是多麼害羞多麼不體面的事兒。尤其在別人視而不見,沒人跟我搶著撿的情況之下,我感到撿錢才是人最喜歡「從事」的「勞動」。才如馬克思在描述共產主義時說的那樣,是一種非常愉快的,出於本能需要的「勞動」。在烈日炎炎下,我像一條狗,哈哧哈哧地東躥西躥,撿錢不止。疲於奔命而又樂此不疲。
一回到家中,我顧不上喝口水,洗把臉,便從衣兜、褲兜、紙袋裡往外掏錢。我想我撿到的何止四五萬元!我想我「流失」到老苗和小邵手中的四萬元,竟如此這般地彌補回來了,多麼可喜可賀啊!不料掏出的卻是一把把雪糕包裝紙、糖紙、空煙盒什麼的……
夜裡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兩個男女外星人。男的照例叼著一支煙,也不知從哪兒偷的,照例地吐制一幅幅五顏六色繽紛絢麗的「國畫」。彷彿他對地球上產生好感的東西就是煙和中國國畫似的。而那女的照例並無惡意地盈盈笑著。她的笑使人感到有一種天真無邪的頑皮味兒。
她問我是不是到醫院去看過病了?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又問是不是以為自己生了某種癌?
我誠實地回答是的。
她就笑得更頑皮了。隨即又表情鄭重起來,說你不必恐懼,不必懷疑是癌,只不過你要長出尾巴了。在以後的一個月內,在這一座城市裡,每多出一句謊言和假話,便會多十個長出尾巴的人。我們的懲罰是溫和的,出發點是善意的,並不打算對你們構成什麼傷害,無非是要使你們因說假話而長出了尾巴感到羞恥。你們地球人不是講一回生,二回熟,三回見面是朋友?咱們再見一面就是朋友了,所以我們決定優待你……
我大喜過望。說你們赦免我麼?
她愛莫能助地搖頭說赦免是不可能的。但允許我任選一種尾巴。禽類的也罷,獸類的也罷,我按自己的喜歡選了,不久就會長出那樣的尾巴。
我從她臉上看出,再說多少爭取赦免的話也白扯,倒顯得自己太跌份兒,太缺乏自尊了。堂堂中國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難道還怕長尾巴麼?梅花歡喜漫天雪,尾巴何所懼?於是我略作思考,面不改色心不跳,大義凜然地冷笑道,那就讓我長出一條老鼠尾巴吧!
「老鼠?……也就是你們地球人叫耗子的那種……討厭的小東西的尾巴?……」
她顯出大為費解的樣子,彷彿我是買主,她是賣主,面對她熱忱地向我銷的種種好貨,我皆不稀罕,偏偏要買她最差勁兒的,連自己都不好意思擺在明面兒的劣品似的。
我語調宏亮鏗鏘地說:「對。我喜歡耗子尾巴。耗子尾巴非常可愛。」
她說你不再考慮考慮了?真的決定了?
我點頭說不再考慮了。真的決定了。
而她的男伴兒,這時就很不耐煩了。插言說既然他喜歡,既然他覺得非常可愛,那我們就讓這位地球先生長出一條耗子尾巴嘛!
她凝視了我幾秒鐘,替我遺憾地說:「那麼你會如願以償的。希望一條耗子尾巴給你帶來些意想不到的樂趣!」
她說完,對同伴兒使了個眼色,他們便一同消失了。
其實我有我的主見。我為自己選擇耗子尾巴,乃因耗子尾巴細小,便於隱藏罷了。而我一向是極怕耗子的。
妻這時醒了。問我在自言自語什麼?
我說不是自言自語,剛才是在跟那兩個混賬外星男女說話,他們又來滋擾我了。
妻沒好氣地說,我看你是又犯神經病了!真不該讓你出院!
那時那些「國畫」還沒消散。山啊,水啊,花啊,樹啊,在黑暗中爍爍閃光,如同舞台上變幻萬千的激光佈景似的。
妻面向牆壁,朦朧中說完又要睡去。我將她身子扳過來,指著說:「你看,你看嘛!……」
「呀!呀!我的上帝!……」
妻一下子坐了起來,驚愕之狀難以形容。又一下子縮入被窩,再也不敢露頭,渾身在被下索索發抖……
我說:「事實勝於雄辯吧?該相信我的話了吧?好戲還在後邊呢!」
……早晨我沖澡,喊兒子遞一塊皂——兒子探身浴室,手拿著皂,瞧我的樣子如同瞧一頭可怕的怪物。
兒子突然尖叫一聲,將皂扔在地上,一屁股跌座於浴室門外。
我聽到妻趕過來惶惶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我聽到兒子心懷恐懼地回答:「他不是爸爸!他……是……是耗子精變的!」
我下意識地往身後一摸,摸到了一條濕漉漉的,尺把長的,大姆指般粗細的尾巴!神著尾巴尖兒,扭著身子看,見是灰黑色的,尾巴尖兒蒼白。毛兒很稀疏。一根兒是一根兒。絕不比某些禿子頭上抹了藥水後長出的新發多。分明的,是一條老耗子的尾巴!沒料到,他們說:「優待」我,僅僅一夜之間我就他媽的有了!他們沒搞錯吧?夠得上是一口三百多斤的肥豬的尾巴了!多大個兒的耗子,才配有這麼粗這麼長的尾巴啊!
浴室門又被推開一道縫兒,我看見了妻的一窄條兒臉,和一隻由於受刺激而瞪大的眼睛。妻窺視到的,當然是我神著尾巴尖兒扭著身子看自己尾巴的情形。
「呀!呀!我的上帝哦!」
顯現在門縫兒間的妻的那一窄條兒臉一晃,她就要暈倒。
我顧不上「欣賞」我的尾巴,赤身裸體躍出浴室,扶住了正往後倒的妻。
她定了定神,猛地推開我。
她嚷:「別碰我!我討厭耗子!」
我說我也不是耗子呀!我只不過長了一條耗子尾巴嘛!
兒子也嚷:「我不要一個長耗子尾巴的爸爸!不要不要就不要!」
於是妻扯著兒子躲人一個房間,關上門哭泣。
我沒心思接著沖澡了。匆匆擦乾身。匆匆穿上衣服褲子。
有人敲門。開了門,是老苗。一副失魂落魄,蔫兒巴唧的樣子。好像被綁架了一夜,逃票兒到了我家似的。
我也驚魂甫定,強裝若無其事,將老苗客客氣氣讓人客廳。畢竟是我的直屬領導,大面兒上我對他總要過得去。
他一坐下便說我是來向你賠禮道歉的。
我說老苗,咱倆誰跟誰呀?不就兩萬塊錢麼?我能把錢看得比友情還重麼?你若真覺得問心有愧,就打個借條兒,算我借給你的好了!至於利息麼,比從銀行貸款多少高出點兒就行……
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先不談錢的問題先不談錢的問題。咱倆之間也從沒有過錢的問題啊!
我說那你賠的什麼禮道的什麼歉哇?你另外還做過什麼對不起我的事兒?
他搖頭說沒有沒有。說我現在相信你神經沒毛病了。相信你向我匯報的那些情況了!
我說就是關於外星人的情況?你怎麼又相信了呢?
他說,唉,不相信不行了呀!你攤上的,我老婆也攤上了。而且,她已經長出了尾巴!
「唔?她長出的是什麼尾巴?」
「孔雀!孔雀尾巴!那兩個外星來的狗男女,認為她在說假話方面是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優待她。允許她選擇。你知道的,她這女人雖然醜,卻最愛臭美!所以她就選擇了孔雀尾巴!現在她身上終於是有了美點了!她居然不知羞恥地將褲子裙子後邊都裁開了口,為的是將四柄剛長出來的孔雀尾巴翎炫耀地露著!
我安慰地說:「老苗哇,女人嘛,既然被優待有選擇的權利,誰不選擇漂亮的高貴的尾巴呀?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難道你還希望她長一條醜陋的尾巴啊?至於褲子後面裙子後面開個口,我看不失為機智的做法!孔雀尾巴多大呀,漸漸長豐美了,要長幾十根翎呢!後邊不開口,怎麼穿褲子穿裙子呢?」
一想到老苗那肥壯龐大體如河馬的妻子,身後將拖著一束一米半長的孔雀尾巴,我忍不住要哈哈大笑。
老苗立刻又為自己大發其愁憂心忡忡了。他說他骶骨那兒也長出包來了。已經長到小碗兒那麼大了,特別的硬。也不知某一天會拱出條什麼尾巴?他抱怨那兩個外星男女太沒有政策觀念太不公道了,為什麼只顯形給他老婆看,就不顯形給他看呢?為什麼給他老婆選擇的權利,就不給他選擇的權利呢?好歹的,他在地球上也相當於一位正局級幹部吧?在家裡又是戶主!而他老婆退休前只不過是「作協」機關的一名普通打字員!
他的話中,流露出對自己老婆的明顯的嫉妒。
我說老苗哇,話不能這麼說。理不能這麼講。人家外星人,是沒什麼「官本位」思想的。也沒什麼男尊女卑的不良意識的。人家只是跟著人家的感覺走……
老苗眼淚巴叉地嘟噥,沒我選擇的權利,那我要是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堂堂一位正局級文化幹部,倘若長出一條鱷魚尾巴,這麼嚴重的後果誰來負責?而且誰又能替我辯護,斷定這麼嚴重的後果不帶有政治色彩呢?
我用安慰的話說,哪兒有那麼巧的事兒?地球上尾巴千萬種,怎麼偏偏你會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呢?我猜你可能會長出一條松鼠尾巴。不大不小的,毛茸茸的,一個「?」似的松鼠尾巴。也將人見人愛不是?我說你不屬於那種大瞪著兩眼,臉皮厚似城牆,專說氣勢洶洶、指鹿為馬、指黑為白、指非為是的假話的人。你說假話其實挺有水平的,挺圓滑老道的。你屬於那種專說循循善誘的,抹稀泥的,老好人兒式的假話的幹部。所以我估計你不大會長出太可怕,太醜陋,太令別人討厭的尾巴。
但我心裡極希望他長出一條巨大的鱷魚尾巴。不是因為他多麼壞,我恨他已曠日持久。他這人並不壞。只不過處世過分謹小慎微,樹葉兒落下來都怕砸腦袋。我心裡希望他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僅僅因為我期待著瞧他的大笑話。有時候好人也期待著瞧好人的笑話。我們這個時代正使好人也漸漸變得百無聊賴而且痞起來。
老苗不堪心理重負地說,唉唉,咱們不談我個人的尾巴問題了。聽天由命吧。個人所面臨的問題,再大,再嚴重,那也還是小問題啊!趁我們這座城市的二百多萬人還沒都長出尾巴來,我們應該去向市裡匯報對不對?我們不能喪失了作家的這一份兒最起碼的責任感對不對?
我笑了。我說老苗你自己去吧!我的責任已經盡過了麼!不願盡第二次了。其實我的真實想法是——反正我自己已經他媽的長出尾巴了,才不為拯救別人出謀劃策呢!如果我還沒長出尾巴,那麼拯救別人的同時也等於在拯救我自己。開動腦筋出謀劃策還值得。而現在有好主意出台對於我也為時已晚了!我幹嘛光為別人動那份兒腦筋哇?麵包面前人人平等。假話面前人人平等,尾巴面前人人平等!全市人一天工夫裡都長出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尾巴我才高興;
老苗似乎看出了我的心裡在怎麼想,從兜兒裡掏出一份昨天的晚報遞給我,指著一條通欄標題讓我看——
少女輕生為哪樁
小小尾巴
內容是報導一名十七歲的高二的少女,學校裡品學兼優的「三好生」,因為長出了麻雀尾巴,煩惱無窮,憋悶在心不好意思對別人講,甚至對父母也難啟齒,終於想不開跳樓自殺了……
「咱們得救救孩子,是不?」
老苗始終注視我。我低著頭聽完了他的話,不禁抬頭看他一眼,見他滿臉的真誠,語調中流露著央求。畢竟是好人。畢竟是當領導的。關鍵時刻就顯出基本品質來了。覺悟高出我一大截。「救救孩子」四個字,頓時打動到我內心裡去了。是啊,想必許多大人已和我和老苗一樣因說假話而長出了尾巴或正在長著尾巴,不能讓孩子們也從小就長出各式各樣的恥辱的尾巴啊!
我們正欲出門,電話響了,是小邵從市委打來的。說曲副書記召見我倆,讓我倆立刻到市委去,越快越好……
曲副書記和我握手時,極其抱歉地說:「看來是我犯官僚主義了。對你通過邵秘書間接匯報的情況不但沒引起足夠的重視,反而以為你得了精神病!現在咱們談談吧。詳細談談吧!」
落座後,小邵對我耳語,那跳樓的少女竟是曲副書記的親侄女。從小在他呵護下長大的一個侄女。他非常疼愛她,視之為親生女兒。
我這才看出曲副書記表情悲傷得很。
其實我心中早有對策。既然市領導當面道歉了,表示引起足夠的重視了,我便毫無保留地,頭頭是道地擺出了我希望採取的應急措施。
我談時,老苗不時在沙發上扭動身體,屁股底下坐了一大把圖釘似的。小邵也那樣。一會兒歪著身子,一會兒欠著身子,一會兒聳眉,一會兒咧嘴,分明的不知怎麼坐才好。我猜這位似乎天生會做秘書的小伙子,一定是已然長出了某種最嬌嫩的,碰不得更壓不得的小尾巴尖兒……
我卻坐得比較安穩。因為我的耗子尾巴已經長得足夠長。長得可以朝上撩起,紮在皮帶下了。這樣便坐不著了。耗子尾巴雖然醜,雖然挺見不得人,但是比較的柔軟。所謂有弊也有利。
我談完,曲副書記表揚道:「好。談得很詳細。不僅匯報了極有價值的情況,還貢獻了應急措施。如果我說了算,將來是要為你在市中心廣場立塑像的!」
我知道,正因為他說了不算,所以才說。
我見他也咧了下嘴。
他緊接著要向市裡其他幾位領導通報,建議召開緊急常委會議。我和老苗也就不再耽誤他的寶貴時間,立即告退。
小邵照例將我和老苗送到樓外台階上。我和他握手時,半笑不笑地問:「怎麼樣啊小邵?」
他搪塞地回答:「還好。還好。」
我卻從他表情看出,他心理壓力極大,甚至有點兒神色惶恐。
我抽出被他握著的右手,輕輕拍在他肩上,以一種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口吻說:「小邵啊,不必太當一回事兒。既來之,則安之嘛!」
他兩眼頓時就淚汪汪的了,憂鬱地說:「我跟你不一樣啊。你已經成家了。有老婆孩子了。長尾巴就長尾巴。不至於因為長尾巴影響什麼。可我還沒結婚呀!真不知該不該瞞她……」
我知道他說的「她」,乃是省裡一位副省長的女兒。還是一位正被港台製片廠看好,大有可能一朝走紅起來的影、視、歌三棲新秀。的確,他的尾巴也許會斷送了他的一段美好姻緣。而這一段也許會被斷送了的美好姻緣,又是與這位一向躊躇滿志,一向自信前程無量的年輕人的人生軌跡緊聯在一起的。
我同情地問:「已經長出點兒來了?」
他噙淚點點頭。
我說小邵,你要聽我的。當然還是先瞞著她好。小邵你想啊,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你若對她實話實說,那麼你們早已確定了的愛情關係,一定吹燈拔蠟,徹底破裂。我不信她就沒說過一句假話沒撒過謊沒欺騙過人!她也會長出尾巴的!只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問題罷了。只不過是究竟和長出什麼尾巴的問題罷了。等她也長出尾巴了,你們倆之間,也就彼此彼此了。不存在誰有資格歧視誰的顧慮了!……
經我這麼一勸解,小邵臉上的愁雲淡了。
我又無所謂地說,我已經長出尾巴了,我都毫不在乎,照樣兒地談笑風生。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實。你的尾巴還沒見分曉呢,灑惶個什麼勁兒呢?
小邵正掏出手絹擦眼睛,聽了我的話,手絹剛拭在眼角,就那麼愕住了。他呆呆地瞪著我,彷彿我已不是人。
老苗急插嘴問,是麼是麼?什麼尾巴什麼尾巴?
我不無慚愧地說,我嘛,哪能長出什麼了不起的尾巴呢?不過長出了一條耗子尾巴。很低等的一類尾巴,夠不上起碼的檔次的。
老苗和小邵,就都迫不及待地要觀看我的尾巴,搞得我不好意思起來。說一條耗子尾巴,有什麼看頭啊我也不能在市委門口兒脫褲子啊!
但他倆都堅持要看。非看到不可。我拗不過他們,又被他們扯人樓內,一個推一個拽的,弄人到男廁所裡。
老苗說,脫!快脫!
小邵說,讓我們看!快讓我們看!
不料大便池「單間」裡,突然地站起來一個高大的男人。一邊系皮帶,一邊響亮地發出乾咳。我認識他是市委辦公廳的喬主任,急忙尷尬地打招呼——是喬主任啊,少見啊!
他說,少見少見。作家這一向在創作什麼大作哇?——說著推開小門,一步從「單間」裡跨了下來。
老苗和小邵,當然更熟悉喬主任,一時的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喬主任一邊洗手一邊問:「苗主席,小邵,你倆和咱們的大作家,湊在廁所裡想搞什麼鬼名堂?」
老苗和小邵,又是一陣你看我,我看你。喬主任的話聽來像開玩笑,又不像開玩笑。這種像開玩笑又不像開玩笑的話,我們都知道的,有時是最令人難堪最令人不知如何回答的。
喬主任卻接著問。「苗主席,你讓咱們的作家快脫什麼呀?小邵,你又急著要看什麼呀?」
老苗的臉,倏地紅了。
小邵吶響地說:「我要看……我要看……」——說不完整一句話。
我只有引火燒身地替他倆回答。我靈機一動,笑道:「喬主任,我心口窩那兒長了一片紅癬。老苗以為有可能是皮膚癌的症狀,而小邵認為皮膚癌的症狀絕不會首先顯現在心口窩那兒。他倆爭執不下,為我心口窩那兒的一片癬打了一百元的賭。這不,正逼著我由他們當場對面地進行驗證呢廣
喬主任關了水籠頭,從褲兜掏出一包兒大賓館大飯店才用的濕性消毒紙巾,雙手啪地一拍,拍破了塑料薄膜的外包裝,用兩根細長且白皙的手指抽出,很優雅地一抖,抖開了。
他一邊擦手,一邊望著我們三個人說:「那麼只不過是兩個男人逼著另一個男人脫衣服嘍!這就好,這就好!」
我品咂著他的話的意味,氣得翻眼睛。
這位喬主任,人高馬大,手也大。不但大,且白皙柔軟得特別。像貴夫人們的手。他的潔癖是出了名的。上樓下樓,從不用手扶樓梯扶手。乘電梯,如果有比他身份低的隨從,哪怕他自己站得離按鍵盤最近,他也會閃開身子,讓比他身份低的隨從替他按。如果是與比他身份高的官員同乘電梯,自己不得不扮演隨從的角色,那也每每只用小指輕輕的急速地按一下。出了電梯,趁比他身份高的官員不注意他,照例會掏出濕性消毒紙巾反覆探那根按過鍵盤的小指。那一種認真仔細勁兒,比最一絲不苟的廚傭刷洗胡羅卜還有耐心。他兜裡常備的不是手絹,而是濕性消毒紙巾。他不止一次教導別人,用手絹已經不再是講衛生的好習慣了。一條手絹擦了幾次手之後,其上的細菌將不下十幾種類。只有用一次性消毒紙巾才真正是講衛生的好習慣。你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是對的。但即使在你心悅誠服地同意了他的新衛生觀念後,你還是會覺得這個男人他媽的活得太嬌貴了。現而今,中國的「公僕」之中,也就是中國的官員之中,喬主任這樣的男人正一天天多起來。他們影響著比他們身份高得多的官員的活法,使後者們常想,如果不比區區市委辦公廳主任活得講究,那麼自己們豈不白是大「公」大「僕」了麼?他們也影響著身份比他們低得多的一些小職小權的掌握者,使後者們常想,如果不能像他們那麼活得講究,當處長當科長還有什麼勁兒呢!
老苗和喬主任是同級。區別在於,僅僅在於,老苗是坐桑塔那的局級幹部。喬主任直屬市委,直轄市委後勤處,當然也包括市委車隊在內。近水樓台先得月,是非奧迪不坐的局級幹部。老苗對喬主任,一向的有那麼點兒不服氣。何況老苗最清楚,曲副書記並不欣賞喬主任。曲副書記在下一屆改選中,又極可能成為正書記。所以老苗這位和曲副書記關係處得怪親近的「作協」主席,是不怎麼將喬主任放在眼裡的。
老苗見喬主任拋了消毒巾,並沒有立刻就離開去的意思,板著臉冷冷地問他:「喬主任,你到底完事了沒有?」
喬主任征了怔,一時沒明白老苗的話。
小邵接著說:「苗主席是問你,大小便都處理完了沒有?」
聽小邵的語氣,分明的,對喬主任也是不大恭敬的。喬主任再過兩個月就要離休了。據我所知,愛搭理他的人越來越少了。
喬主任識趣兒地一笑,說:「我辦完事了完事了。不干擾你們了。你們聊你們聊!」
喬主任一離開廁所,小邵便將廁所門插上了。老苗則一一拉開那些「單間」的門,看裡邊是否還有人悄沒聲兒地蹲著。都查看過了,確信只有我們三個在廁所裡了,老苗催促我:「還愣著幹什麼哇,快點兒脫了褲子讓我們倆看呀!」
小邵催促:「對對,梁老師,快點兒快點兒!」
我知道不脫了褲子讓他倆觀看我長出的耗子尾巴,怕是離不開廁所了,只得萬分不情願地受他倆擺佈。
我的耗子尾巴一暴露,小邵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指著大驚小怪起來:「怎麼……乍麼……」
我說:「小邵,你想問怎麼如此之粗,怎麼如此之長是不是?」
小邵已是愕得說不出話,光自連連點頭。
我說:「你想啊小邵,一隻普通的耗子多大?三兩就夠大了吧?而一個普通的人呢?比如我這種身高一米七左右的男人,體重便在一百二十來斤。是一隻普通的耗子的四百多倍!按比例一算,我這條耗子尾巴一點兒也不算大呀!遠遠還沒長夠長沒長夠粗嘛!」
小邵臉色發白,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兒,彷彿虛脫了一般。他身子癱軟無力地靠在廁所的瓷磚牆上,閉了雙眼喃喃祈禱:「不,不,不,我寧肯死,寧肯死……」
我理解他的話的意思是——寧肯死,也不願像我似的長出一條肥豬尾巴似的耗子尾巴……
我握著我的尾巴,用尾巴尖兒觸小邵的手,婉言開導說:「小邵,千萬別往絕處想問題,要面對現實嘛!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偉人,有時也會碰到有失體面的現實的。也都不能往絕處想問題。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我的體會是,我們人是很容易習慣於長出一條尾巴的……」
我的話還沒說完,我的尾巴尖兒剛剛觸到小邵的手,他就彷彿被蠍子尾巴狠蜇了一下似的,倏地躍開,大叫:「別碰我!別用你那討厭的耗子尾巴碰我!……」
而老苗,卻好像是一個不怕耗子的人。對我的耗子尾巴,也就顯得不那麼討厭不那麼驚恐。
老苗彎下腰,將我的尾巴尖兒托在他手掌上,細看了片刻後說:「這樣的尾巴我也能習慣。只要不使我長出一條鱷魚尾巴,其它什麼樣的尾巴我都能接受!」
他說著,便解開他的皮帶,褪下他的褲子和褲衩……
我大惑不解,急說老苗你這是幹什麼這是幹什麼?你又沒長尾巴……
老苗將背身轉向我,朝我高高撅起他的屁股,說請我看看他那個包,替他預測一下他可能長出一條什麼尾巴?彷彿我是一位這方面的預測權威似的……
他那個包,已經長到山西人吃麵的頭號海碗那麼大了!表面呈紫黑色。脹得珵亮。就要將皮膚脹裂似的。我用一根手指輕輕按了一下,包裡怪硬的,能接到一些圪圪愣愣的東西。
我斷定他那個包是一個異常險惡的包。縱然長出的不是鱷魚尾巴,也絕非什麼漂亮的美妙的尾巴。但是為了給他一顆定心丸吃,我索性冒充權威,以一種把握很大的口氣說:「放心吧老苗,你這個包,看來不像會長出鱷魚尾巴的!倒很可能會長出一束馬尾巴。你夠幸運的啦。馬尾巴可以齊尾巴根剪了嘛!剪了就像沒長尾巴的人了嘛!剪下來的馬尾巴還可以賣。我知道哪兒收購。收購價還挺高的。剪了長,長了剪,活到老,賣到老。好比你擁有了實業。晚年光靠賣尾巴也不愁吃不愁喝了。這是你前世修來的福氣哇!」
老苗將信將疑,一邊提褲子一邊說:「但願是馬尾巴。但願是馬尾巴。果而如此,將來我這實業,有你三成股份!」
我裝出認真的樣子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邵作個證人,咱倆也不必立什麼字據了,三擊掌吧!」
於是他扎上褲子,和我三擊掌。之後將信將疑地又說:「真是馬尾巴,包裡應該很鬆軟才對啊!我怎麼自己接著挺硬的,而且包裡圪圪愣愣的呢?」
我就說我按著他那包也挺硬的。也屹這楞楞的。但我們一生下來是人,從沒長過尾巴。現在是不會長,瞎長。瞎長嘛,預兆自然是古古怪怪的。
我剛將我自己的耗子尾巴原樣掖在皮帶下,小邵也毫不害羞地褪下了褲子和褲衩,朝我高高地撅起他的屁股,讓我也研究研究他那個包,判斷一下可能會長出條什麼尾巴。
有人敲廁所門。
小邵沒好氣兒地吼了一嗓子:「敲什麼敲!忍著點兒!十分鐘後再來!」
老苗則替小邵從旁催促我:「抓緊點兒時間,抓緊點兒時間,有人要上廁所吶!」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英雄。第一個長出尾巴的人似乎便是關於人的尾巴的權威了。我倒也樂得冒充權威。權威感能使我獲得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暫時的心理滿足。
小邵那包不大。也就健身球那麼大。但頂部很高。很銳。我像鑒別古董的行家似的,將眼睛湊近他那包觀察了片刻,隨即用一根手指,從他那包的根部向頂部輕輕按上去。他那包儘管比老苗的包小多了,但按著也挺硬,包裡也圪圪楞楞的。而且,很銳的包的頂部,分明的,已經破綻開了。隱隱可見某種尾巴的褐色的骨質。看去還是較嫩的一種骨質。我無法推斷那可能是一條什麼尾巴。但覺得那不可能是禽類的尾巴。也不可能是獸類的尾巴。而極有可能是某種不大不小的爬蟲類的尾巴。
又有人敲廁所門。
老苗吼:「聽到了!再忍會兒!」
我說:「小邵,穿好褲子穿好褲子。穿好褲子我再告訴你。」
小邵穿褲子的當兒,我趕緊洗手。按過他倆的包,我手指滑膩膩的。不洗洗心裡彆扭。
小邵穿好褲子,我也洗罷了手。
他惴惴不安地望著我。彷彿我是法官,他是罪犯,我即將對他進行宣判,而無論多麼寬大他都不服。都要上訴都要翻案。
我說小邵呀,放心吧!你的包,和我的包,那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兩類包!所以我敢對你打保票——你肯定不像我似的長出一條耗子尾巴!
他暗暗舒了一口長氣,刷白的臉頓時湧了血色。苦笑了一下問,梁老師,那你看我究竟會長出條什麼尾巴呢?
我說依我看麼,小邵你可能會長出一條晰蜴尾巴。或穿山甲尾巴。總之是某種沒毛兒的,骨質類的尾巴……
不料小邵叫起來:「我不幹我不幹!我不願長沒毛兒的骨質類的尾巴!」
我正色道:「小邵,你可不是小孩子啊!耍小孩子脾氣是沒有意義的!難道你沒撒過謊麼?沒說過假話麼?這根本不是你願意不願意的事兒。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總之你是一定會長出來某種尾巴的!不願長沒毛兒的骨質類的尾巴,更不願長耗子尾巴,那你究竟想長條什麼尾巴?」
小邵囁囁嚅嚅說,如果非長出條尾巴不可,希望能長出條金魚尾巴。說自己雖然也撒過謊,也說過假話,但都是出於善意,出於息事寧人的目的。長出的尾巴理應與那些出於惡意,出於製造紛爭的目的撒謊說假話的人有所區別。應該長出條美好的可愛的尾巴才對……
「金魚尾巴?這麼大個小伙子,你想長出條金魚尾巴?金魚尾巴就和你般配了?」——我不禁哈哈大笑。
我這一笑,腳下不由自主地移動,便踩著了喬主任拋於地上的消毒紙巾,一滑,身子往後便仰。
老苗反應機敏,扶住了我。
我站穩後,用笤帚將那消毒巾往牆角撥去。這一撥,暴露了消毒巾底下的一樣東西。那東西彎曲地盤扭著,像蛇褪下的皮。
老苗瞪著說:「那是什麼?」
我蹲下細看。老苗也蹲下細看。果然是蛇皮。是三分之一段蛇皮。一條大約一米多長的蛇尾段的蛇皮。
我說:「肯定是剛才喬主任褲簡掉出來的!」
老苗說:「對!肯定是!那麼他和你一樣已經長出尾巴了,而且是一條蛇尾巴!」
我說:「就是沒法兒看出是毒蛇的尾巴還是無毒蛇的尾巴。難怪他不把消毒巾扔紙簍裡,敢情是怕我們三個剛才一眼發現了張揚出去呀!」
老苗卻掏出手絹,隔著手絹抓起那段蛇尾巴褪下的皮,包起來,塞進了衣兜。
我說老苗你這是幹什麼啊?不嫌髒呀?
他說他認識一位走江湖耍過蛇的老頭兒,打算請老頭兒確定一下,如果是毒蛇尾巴褪下來的皮,那麼他以後就得對喬主任存幾分戒心……
我站起身,拍拍小邵的肩,又對他說:小邵你何必愁眉不展憂心仲忡呢!事實證明,就在這幢市委大樓裡,某些人已經長出尾巴了。你絕不可能是唯一長尾巴的一個人,甚至不可能是少數長尾巴的人中的一個。你將是大多數人中的一個。有大多數人奉陪著,你愁眉不展個什麼勁兒呢?憂心忡忡個什麼勁兒呢?……
小邵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句什麼,廁所門外的人,已經開始猛踹廁所的門了!
老苗開了門。門外的人抬起來的腳踹了空,身子摔倒進來。那人迅速爬起,顧不上衝我們發火,甚至顧不上掃我們一眼,著急忙慌地便奔人一個「單間」……
老苗無言地指指地上,我和小邵低頭一看,但見一行血跡,淋淋漓漓地從廁所門外的一小灘滴至那「單間」。
我們面面相覷,心下一時都明白,顯然那人的尾巴長得不太順利。屬於惡性長出,過程見血一例。
小邵悄問我和老苗:「他看見我沒有?」
我和老苗一齊搖頭。
「快走!此地不可久留!」——小邵一手扯著我,一手扯著老苗,往外便走。
我們又站在樓外台階上時,小邵忐忑地說,那人是市委秘書長。幸虧沒被對方看到他也在廁所裡……
我和老苗不禁想法複雜地對視……
老苗和我在路上走著走著,猝然站住,表情大為古怪。而我同時聽到他身上發出哧啦的一聲。
我急問怎麼了老苗你怎麼了?
他驚慌失措地說不好!一隻手欲朝身後摸,剛背到身後,卻又不敢摸,緩緩地收回到身前了……
我問長出來了?
他哭喪著臉點點頭。說我自己不敢碰。你快替我看看,長出的是條什麼尾巴?
我繞到他身後一看,一條一尺多長的骨質的形態駭人的尾巴,撐破他褲子,正微微擺晃著!不是條鱷魚尾巴又是條什麼尾巴呢?這可真應了那句話——怕什麼的人攤上什麼!
什麼尾巴什麼尾巴?
我一時不知怎麼告訴他。
那也得告訴他呀!
我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說,老苗,告訴你實話吧,我怕你受刺激。可我又不能用假話騙你。咱們不都是由於習慣了說假話才長出尾巴來的麼?何況也騙不了你呀!你回家一照鏡子,我的假話不就沒意義了麼?你要鎮定住,你千萬千萬可要鎮定住,讓我小聲告訴你——你長出的他媽的真是一條鱷魚尾巴呢!
此時此刻,我內心裡竟湧起了一種對老苗的同病相憐之情。盈盈淚眼互難慰,最是天下長尾人啊!
我的話剛說完,老苗兩眼朝上一翻,暈了過去。
我扶住他,舉目四望,打算叫住個行人幫我將他背起。不望不知道,一望嚇一跳。這條往日車水馬龍,行人比肩接踵,熙熙攘攘繁華喧鬧的街上,今日來往行人格外地少。而我望見的男女,皆低垂著頭,步態匆匆。他們和她們的走法,也都顯出各自的古怪。分明的都在盡量地叉開雙腿走。有人還將一隻手心虛地捂在屁股後面。難道這座城市的更多的公民們,尾巴已經長到不好意思邁出家門的程度了麼?幾乎沒有車輛在我的視野裡駛過。我朝幾個人呼喚求援,卻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朝我這邊望一眼。
街口終於出現了一輛紫紅色的「王冠」,欲停非停地駛來。我顧不得那麼許多了,只好緩緩將老苗順倒在地,奔至馬路中央,攔住了那輛「王冠」。
司機是個三十六七歲的男人,臉刮得光淨而鐵青。他隔著前車窗瞪我。我覺他目光陰森,簡直不像是人的目光。
我見左側的車窗並未搖嚴,繞至左側想對他說明我的請求。一股嗖嗖冷氣從車內散出,使我打了一個寒顫。而車內的情形則使我魂飛魄散,連連後退。勉強站穩,轉身便逃。因為我看到車內一條小盆兒般粗的烏黑帶米黃色斑紋的巨蟒的尾巴,幾乎塞滿了後座的空間,而且從一個女人的腰際一直纏到一個女人的脖子。那女人的臉色比那司機的臉還鐵青,眼睛朝外鼓凸著,嘴裡淌著鮮血,顯然已因窒息而死。肯定還被纏斷了肋骨,纏亂了心肝肺的位置。
等那輛「王冠」遠去,我發現一家小食雜貨鋪子門前有輛平板車。我跑過去,見那輛平板車並沒鎖。我輕輕推開店門,想問問平板車是不是食雜鋪子主人的,可不可以借我。店內靜悄悄的沒人。我剛喊問,卻見櫃檯後突然旗桿似的豎起一條尾巴,乃是一條獅尾,末梢的尾纓扎煞著。同時聽到了低沉的獅吼。還有,嘎吧嘎吧嚼脆骨的響聲。我這才發現櫃檯上搭著半條女人的血淋淋的腿。而我自己的腿肚子開始抽筋。我屏息斂氣,一小步一小步退出鋪子,騎上平板車就拚命蹬……
凶險時刻才見交情的真偽,寸見關係的厚薄。評作家職稱那陣子,老苗曾為我上下遊說,有思於我。我想我怎麼也不能將不省人事的他棄在街上不管哇!那不是太不人道了麼?如果我真不管他,興許一兩個小時後他就只剩骨頭了吧?為什麼長出兇惡的尾巴的人,竟開始撕吃或殘害起他人來了呢?我不明白。
看來局勢遠比我想像的可怕。
我就用那輛手板車將老苗送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