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幢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別墅裡,我和小悅共同度過了那一個夜晚剩下的時光。我又服了幾粒「隱尾靈」,以避免自己的尾巴長出來。在那一個夜晚以前,我是一個多麼愛惜多麼崇拜自己尾巴的人啊!因為我的尾巴它是我的驕傲啊!坦率地說,我愛我的尾巴勝過愛任何一個女人!正如某些美女愛她們自己的美貌勝過愛任何一個男人一樣。但是在那一個白天和那一個夜晚我所受到的嚴重的刺激、驚嚇,又他媽的都與尾巴有關,都是由尾巴造成的。這竟使我對尾巴,包括對自己的和小悅的尾巴,一時地產生了列位可想而知的緊張心理。那種緊張心理起於對尾巴的難以言說的恐懼。服過「隱尾靈」,我隔十幾分鐘便不由自主地摸一次屁股。摸了幾次之後,確信藥未失效,屁股後沒有什麼異物,才漸漸地定下心來。別墅的臥室裡到處都是與尾巴有關的東西。尾巴畫刊、尾巴攝影、尾巴工藝品、尾巴按摩器、尾巴書籍、尾形檯燈座、立燈架、尾形的筆筒以及筆筒裡的尾形筆,尾形的拖鞋、印有尾形圖案的睡衣、被罩、枕巾……等等。我將那些東西一古腦兒全都扔到窗外去了。門把手也是尾形的。我費了半天勁兒也沒拆卸下來,只好盡量不看它。
我竟也見不得小悅的家兔尾巴。那小小的,毛絨絨的,潔白的尾巴一點也不至於使人產生凶和惡的感覺,只不過按照尾巴等級觀念來分屬於劣次等,意識上不怎麼體面罷了。如果從頭腦中徹底排除了等級觀念,像小悅那麼一位溫柔秀麗的姑娘而長著家兔的尾巴,其實蠻可愛的呢!我暗問自己,當初親自主持公認制定尾巴等級時,為什麼力排眾議,相當權威甚至可以說相當霸道地將兔子尾巴的等級定得那麼低呢?同是兔子尾巴,又為什麼偏偏要將野兔尾巴比家兔尾巴定高一級呢?自問而又不能自答。從前我是比較喜愛兔子(無論家兔還是野兔)們和它們毛絨絨的小巧尾巴的呀!哦,對了,我想起來了,當時有人提議——兔子尾巴理應與耗子尾巴同列一級。理由是從外觀上看,兔子尾巴比耗子尾巴視覺上舒服,比耗子尾巴有美感。當時正是因為這種「非主流」言論惹惱了我。我回想起來我當時拍了桌子。如果兔子尾巴的等級竟比耗子尾巴的等級還高,我他媽還當的什麼「尾巴等級制定委員會」主席?我遷怒於眾,環指諸人厲聲責問,你們挨個兒給我表態,究竟是兔子的尾巴高貴,還是耗子的尾巴高貴?諸人懾於我的權威,更確切地說,是懾於我在本市似乎有限實則無限的權利,都怯怯地舉手道,當然是耗子的尾巴高貴!我又大加訓斥——鄭重決議之際,舉的什麼手?!難道良好的文明的習慣,在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之間也極難養成麼?於是請人均面露愧色,紛紛放下手豎起了他們的尾巴。因對我心存懼怕,某些人的尾巴變了色,某些人的尾巴尖兒在發抖,某些人的尾巴由於急劇充血而漲粗了。權利真是偉大。擁有了權利,你才更容易擁有真理!才更容易將並不成其為真理的標準確定為一種絕對的真理化了的標準。我一一瞪視他們,幾分鐘內一言不發。我不開口,竟無一人敢擅自垂下他們的尾巴。互比暗勁兒似的盡量將各自的尾巴豎直。我看出有人豎尾豎得累了,快堅持不住了,才心生慈悲,發話允許他們垂下尾巴。接著我表情溫和了點兒,口吻也溫和了點兒,不失時機地對他們進行了一番尾巴思想教育。我說從現在開始,本市禁止「耗子」二字的語言和文字使用。「耗子」是對老鼠的蔑稱。再也不允許將老鼠叫作「耗子」!而要叫「鼠兒」。官方語言和文字應該統稱「智鼠」。民間語言和文字可以自由寬泛一些,叫「鼠兒」、「阿鼠」、「鼠哥」、「鼠先生」或「鼠女士」、「鼠小姐」等等。凡表示親近敬意的叫法,都在鼓勵之列。反之,便是反動,一經查實,嚴加懲辦。我說日本不是有一部連續動畫片《忍者神龜》在咱們中國播放過麼?那些身手不凡的神龜們的師傅是什麼呢?是一隻足智多謀的鼠老先生嘛!日本這個民族,即使有一千條不招人喜歡的地方,但有一點卻是全世界不得不公認,也不得不欽佩的——那就是聰明和鑽研的精神!所以我們要向他們學習,徹底改變我們中國人過去對智鼠的極端錯誤的看法!美國是世界上的頭號強國吧?美國迷倒全世界大人孩子的動畫片《米老鼠和唐老鴨》不是在咱們中國也幾乎家喻戶曉人人皆知麼?還有人家的動畫片《貓和老鼠》,不是也塑造了可愛的智鼠形象麼?世界上很聰明很富有鑽研精神的日本民族,和世界上的頭號強國美國,都在如何看待如何評價鼠的態度問題上立場問題上為我們做了榜樣,我們要虛心學習!又憑什麼資本不虛心學習?這也是與世界接軌嘛!與世界上先進民族先進國家的先進思想觀念接軌嘛!為什麼先進的民族先進的國家是那麼的喜歡鼠,我們要動動腦筋研究這個現象嘛!這一點,雖然首先是一種文化現象,但同時也應當成一種經濟現象予以深入的研究嘛!再說咱們中國,為何將小小的鼠兒列為十二屬相之首?這個問題也要研究嘛!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精英的人士,也應虛心向人民討教向人民學習嘛!與鼠兒比起來,兔子算種什麼東西!貓狗乃至獅虎又有多少美點可言?而鼠兒的完美那是一種無懈可擊的完美!是只有上帝才能創造得出來的完美!我至今無法理解,男人們為什麼愛美女遠勝於愛一隻雌鼠?你們說,是一位美女美,還是一隻雌鼠更美?
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雌鼠更美雌鼠更美!
什麼尾巴最高貴?
鼠尾最高貴鼠尾最高貴!
兔子的尾巴只能定在什麼等級?
劣等!劣等!
啊哈,列位,我心中那一時刻的快感,你們是根本無法體會的。
你有無上的權利你才有資格指鹿為馬唯我獨尊!
在批駁了兔子尾巴與鼠尾可列在同一等級的極端錯誤的觀點之後,在捍衛了鼠尾也就是我的尾巴最高貴的地位之後,我指示由動物學家組成一個寫作班子,以達爾文的進化論為理論基礎,加緊將鼠尾最高貴的觀點進行學術化的寫作。不久,報上發了一篇大塊文章是——《論智鼠的現當代文明地位》。在那一篇文章中,兔尾作為鼠尾的審美對立面,從學術上被宣判為不齒之尾……
我卻沒有料到,我所喜歡的姑娘小悅,竟也長的免尾。是我親自主持制定的尾巴等級法將她宣判為賤民了呀!
那一個夜晚我心中對她充滿了負疚之感。
我移椅坐在床邊,久久地瞧著她那毛絨絨的,小巧的,潔白的免尾,不得不暗自承認,與鼠尾相比,哪怕與我的每美化一次需數小時需萬元經費的獨一無二的高級中最高級的尾巴相比,兔尾也是多麼的可愛啊!
指鹿為馬的人,自己心裡最清楚鹿是鹿,馬是馬。所以,那份兒心虛也每每是無法形容的。畫一個絕對的圓是多麼簡單的事!畫一個標準的正方形也是多麼簡單的事!人類在幾千年以前就會畫方和畫圓了,而且似乎並不需要非將方的說成是圓的,或非將圓的說成是方的。頭腦簡單的好處是真假分明,於是一切事一切道理的真相都無需歪曲和掩蓋。但將方的說成圓的或將圓的說成方的,卻是多麼複雜多麼不容易啊!而且往往需要調動許許多多智慧的人,需要一筆又一筆巨大的投資才能獲得一時的成功!唉,唉唉,都是尾巴鬧的!這一切是何時開始的呢?又是怎麼開始怎麼一步步深陷於眼前這一種局面使我無法自拔的呢?
我回想良久,竟什麼也回想不起來了。彷彿眼前這一種局面,是從一片遙遠的混飩之境開始的。在那混飩之境的內部,是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疑團。它們相互重疊粘連,層層包住並逐漸腐蝕著某種真相,使真相變得越來越難以知曉。
如果這座城市裡的人們,忽一日又都沒了尾巴該多好呢?那麼一來,我雖然也便同時沒有了高貴的身份,但卻將活得多麼輕鬆哇?小悅這麼漂亮的姑娘,又何至於因尾巴的等級而苦惱?
這種想法一經從我自己的頭腦中產生,竟賴在我頭腦裡似的了,揮之不去。
於是我將幾粒「隱尾靈」研碎,攪人一杯礦泉水,扶起小悅,使她靠在我懷裡,灌水於她口中。
她終於甦醒了,睜開雙眼困惑地問我們是在哪兒?
我說是在一處極安全的,不會再受到任何人滋擾更不會受到任何人威脅的地方。
她又問我們怎麼脫險的?
我就即興地瞎編一套謊話,說自己如何的臨危不懼,怎樣的大智大勇,以一當十以一當百地戰勝了「凶尾幫」和聚集街頭的歹徒們,九死一生地將她救到了這兒。
她眼中便投注出無限感激的目光,低聲問我她的尾巴是否受到了損傷?
我說絲毫也沒受到損傷。
於是她微笑了,下意識地用一隻手去摸她的尾巴……
「我……我的尾巴呢?我的尾巴怎麼沒了?」
她大驚失色。
我趕緊向她解釋——她的尾巴不是沒有了,而是暫時隱去了,因為她服過了「隱尾靈」。列位,「隱尾靈」是價格非常昂貴的,本市的一般尾巴公民不要說買不起,十之七八根本不知道有這一種藥。
「你又害我!你還我尾巴還我尾巴!是你把我的尾巴弄沒了,今天你不還我尾巴就不行!連兔子尾巴都沒有了我還怎麼做人?我還不如趁早死了的好!」
小悅歇斯底里大發作,一頭向桌角撞去……
幸而我反應迅速,攔腰抱住了她。
「胡鬧!」
我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她捂臉呆住之際,我又將她摟人懷中,出示「隱尾靈」藥瓶給她看,並抓住她一隻手放我骶骨那兒:「你摸摸,我也沒有了尾巴是不?這也是暫時的嘛!我剛把你抱到我的車上以後不是向你保證了嘛!不就是尾巴問題麼?你想擁有一條多麼高級的尾巴?包在我身上了!但是小悅呀,親愛的呀,此時此刻,我最討厭的就是尾巴!高級的尾巴平庸的尾巴劣等的尾巴自己的尾巴別人的尾巴我都討厭,所以我也給你服了『隱尾靈』!我現在多想是一個沒有尾巴的男人!多想在一個沒有尾巴的女人的陪伴之下度過這一個夜晚啊!我這種強烈的意願你能理解麼小悅?……」
她變乖了,溫順了,點點頭表示理解。
她柔聲細語地說,許多時候,其實她也希望自己是一個沒有尾巴的女人,也希望一個沒有尾巴的男人陪伴自己。
「沒有尾巴也挺好的,是不?」
我歎了口氣,說是啊,沒有尾巴也挺好的。
「在咱們這座城市裡,還存在著沒有尾巴的男人和女人麼?」
「不清楚。也許還存在著吧。」
「如果真的還存在著,他們和她們的感覺會怎樣呢?」
「我想一定很糟。他們由於連一條劣等的尾巴都沒有,因而不敢出家門,不敢見人。沒有尾巴的人,在咱們這一座城市,那就好比是艾滋病患者一樣啊!……」
「可這一切……我的意思是,我們的尾巴以及與尾巴有關的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開始的呢?」
我說,我剛才就在回想啊!但是自己彷彿患了失憶症,什麼也沒回想起來啊!
我鼓勵她幫我回想。她回想了半天,不太有把握地說,如果她的記憶是可靠的,那麼尾巴一定與謊話假話有某種關係。
「謊言和假話?!……」
我盯著她望了片刻,緩緩向窗外轉過身——又有幾處起火了。我從方位得出判斷,那是尾巴國際托拉斯總部大廈一簡稱「巴際托大廈」,以及下屬的賓館、飯店和商場!都有我的私人股份啊!將幾億幾億的人民幣從銀行裡騙出來,將幾億幾億的人民幣從尾巴體制內「流通」到尾巴體制外再轉變成我的私人股份,我容易嗎我!這過程中要與多少貪官污吏打交道啊!不使他們的種種慾望獲得到滿足我能一帆風順嗎?可是那些該死的尾巴暴民,在這一個夜晚,他們所縱之火使我損失慘重!
我覺得,我記憶中那一片遙遠的混沌之境似乎漸漸向我移近了,或者反過來說,是我自身向那一種混沌之境接近了。但我還是無法看清那些相互重疊粘連的疑團,還是無法破譯使我深陷其中並成為始作湧者的尾巴之謎。
在這座異化了的城市裡,誰的頭腦中仍珍藏著真相?我該向誰去請教謎底呢?我還要繼續扮演已經成為的角色多久?我的和這一座城市的結局將會如何?如果我大聲說「不」,並堅決地告別我的角色,我的命運又將怎樣?這一座城市會寬恕我這個始作傭者,還是會將我綁在恥辱柱上活活燒死?正像這一個夜晚某些人所打算干的?那些因我而受益的人會為我傷心哭泣麼?會視我的死是他們的以及她們的災難和末日麼?那些仇恨我的人,也就是那些被我劃人賤民之冊的人,會圍著火堆聽著我的號叫聲載歌載舞,喜氣洋洋如同歡慶盛大節日麼?如果小悅的話千真萬確,他們以及她們會否覺悟到,其實自己對自己的命運,也都應負著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畢竟,非是我運用什麼法術使全城人都長出了尾巴啊!我只不過在全城人都長出了尾巴之後,做了政治、經濟和文化勢必要求有一個人來做的種種事啊!不是我,也會是另一個人啊!
火光依然熊熊。
夜空依然彤紅。
在這一座城市一在這一個窗口,在這一個夜晚,在這一個時刻,我感到著此生前所未有過的大的孤獨。孤獨而又無援。如果不是幸而有小悅在我身旁,我的孤獨將會尤甚百倍。也許我會孩子似的咧嘴大哭!
啊,我的尾巴業績,我的輝煌成就,我的光榮與夢想,我靠尾巴而獲得到的偉大聲名、利益和權利,如果這一切統統建立在謊言和假話的基礎之上,不是太不可思義也太虛幻了麼?
我的出路在哪裡?
這一座城市的出路在哪裡?
我不願再想下去也不敢再想下去,我輕輕走近小悅,主動而又溫柔地摟抱住她,默默流下了眼淚……
「你怎麼了,……」
我說:「讓我們做愛!讓我們做愛吧小悅!我已經很久很久,沒在自己不長尾巴的情況下,和一個不長尾巴的女人做愛了!我只剩下一粒『隱尾靈』了!你看那火光,是『隱尾靈』藥廠在熊熊燃燒啊!明天,一粒『隱尾靈』的價格,將比黃金寶石還要昂貴呀!趁我們都剛剛服過藥,讓我們在沒有尾巴長出來的情況下趕快做愛吧!在我們這座城裡,也許只剩下了一個無尾的男人和一個無尾的女人做愛這一件事本身,才接近著真實啊!……」
小悅被我感動了,深情地瞧著我,開始脫下她那被燒得檻樓不堪的旗袍……
當赤裸的我和赤裸的她緊緊擁抱在一起,我激動得心靈一陣陣顫慄!
這才是真實的我自己呀!
這才是真實的一個女人呀!
並沒有尾巴,也拋開一切關於尾巴的等級觀念,我們的意識那一時刻多麼純真!我們彼此愛撫著的肉體又顯得多麼的美好!
我們做愛……
天亮時分,我們醒了。
小悅先醒的。是她的尖叫驚醒了我。我猛睜開眼坐起,見她已赤身裸體離開了床,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我詫問:「小悅你怎麼了?」
她手指著我說不出話。
我這才發現,由於藥力過去了,我的鼠尾在我熟睡中長出來了。曲曲彎彎盤盤繞繞長得滿床都是!長得床上堆不下了,垂延於地。那真是極醜的鼠尾呀!其灰白色如同一條在藥水裡泡過的蛔蟲。但是蛔蟲沒那麼長呀!稀疏的黑毛使它看去比蛔蟲更令人討厭。由於我經常地迫於工作需要不得不服「隱尾靈」,而「隱尾靈」對尾巴又是有副作用的,所以它的表面到處呈現著癬……
我因自己鼠尾的原形畢露,而在這個叫小悅的,年輕又漂亮的,被我所制定的尾巴等級判為「賤民」的姑娘面前感到無地自容!在此城中,到那一天為止,僅五人見過我尾巴的「廬山真面目。」一個是我兒子,一個是我妻子。我前邊寫到過的,那是在我洗澡之時。那一天我的尾巴才長出來,不過一尺多長,沒現在這麼醜陋。也不是現在這種毛疏皮腐的樣子。妻子和兒子已被我安排到外省市去了。我忽而想到,移居外省市也未必就是無憂無慮之事啊!萬一這種荒誕的尾巴現象漫延往外省市呢?看來還是移民國外的好。要趕快做!趕快做!第三個見過我尾巴真面目的人便是小悅了。此前,在我這位被全市公認的美尾男士面前,應感到無地自容的可是她呀!唉,唉,以後我還憑什麼資本在她面前優越呢?第四個見過我尾巴真面的人是我的美尾師。我的尾巴越長他越高興。因為那樣他便可以利用我的尾巴更充分地發揮他的創造想像力。好比美發師對秀髮女郎情有獨鍾。我有時甚至覺得他熱愛我的尾巴超過於我。第五個人嘛,當然就是我自己了。說心裡話,我對自己的尾巴有時得意,有時沮喪。早晨醒來,一睜開眼睛,見自己的尾巴曲捲扭繞了一床,那時我的心情是很沮喪的。騙別人是容易的,騙自己難。但是每次經我的美尾師精心設計,美化定型以後,對鏡照臀,我又是很得意的。
妻子和兒子是自己人。美尾師也是自己人。我更是我的自己人。現在,不是自己人的小悅見到了她最不可以見到的情形,這使我對自己的尾巴也對她惱火透了。
我盡量掩飾著溫怒,輕描淡寫地說:「你竟對我的尾巴怕成那個樣子?至於的嗎?難道你對沒裝修過的房間沒化妝過的臉也恐懼嗎?難道你對一切樸素的本色的事物都心懷恐懼嗎?」
我一邊質問,一邊收繩子似的,將自己的尾巴一圈一圈繞在臂肘上。我的美尾師不在場我真有點兒束手無策,不知該拿自己的尾巴怎麼辦才妥。
「沒想到,你的尾巴原來這麼醜!」
小悅她仍縮在牆角,滿臉的厭惡。
我喝斥道:「胡說!你怎麼可以如此放肆地評論我的尾巴?我的尾巴難道是你有資格進行評論的麼?你那兔子尾巴想長還長不了呢?兔子尾巴能進行編結麼?能有什麼花樣創新?又有什麼前途可言?我昨天晚上還向你許諾,保證出資為你移植一條高級的尾巴,沒想到你今天一早就敢貶低我的極品級尾巴了!你太過分了!我可不慣你這毛病!你給我牢牢記住,如果你以後還想受到我的抬舉和關懷,那你就必須無限崇拜我的尾巴!替我把桌上的『隱尾靈』藥瓶拿來!」
「可……可藥瓶車了……」
「空了?不對!怎麼會空了呢?昨天夜裡明明還剩有一粒藥!」
「被……被我服了……」
「被你……服了?混蛋!豈有此理!」
「我……我以為你討厭我的兔子尾巴。你昨天……和我做愛前親口說的,願意陪著你的女人是暫時一個什麼尾巴都不長的女人……我,我純粹是為討你喜歡才服下那一粒藥的……」
「住口!」
我一急,騰地從床上躍到地上,手臂一垂,一匝匝繞在臂肘的尾巴就滑脫了,重重疊疊堆於腳前腳後。像一個剛鬆了綁的人似的。
我向小悅衝過去,卻被尾巴絆了一跤,結果是半跌半撲地摜到了她跟前。
我雙手扼住她脖子,兇惡地威脅道:「聽著,如果你膽敢對別人說你曾看見過我尾巴的真實面目,膽敢對別人妖魔化我的尾巴,我絕饒不了你!我將殺了你!……」
黑夜一過去,白天一來臨,我的尾巴統帥意識又在頭腦之中恢復了。彷彿我夜裡根本就沒嫌棄過自己的尾巴,更不曾強烈地渴望過沒有尾巴的良好感覺。那感覺我夜裡分明地是和小悅共同享受過的呀!人的思想,在夜裡和白天,在否定了自己的社會角色和又開始自覺地進入角色的情況之下,內容是多麼的不一樣啊!
小悅被我扼得喘不過氣,憋紅了臉,從牙縫間勉強擠出幾個字是:「別掐死……我……我才……二十二歲……」
一大滴眼淚從她的一隻眼角緩緩淌下來。
我頓時手軟心也軟了。何況我只不過就是想警告她,威脅她,並不打算加害於她。
我鬆開手,歉意地說:「對不起,我……可我的美尾師不在,『隱尾靈』沒有了,而我又肩負著營救花旗參枝子小姐的使命……讓我怎麼拖帶著這麼一大堆尾巴出門呢?」
我急得不停地搓手,也流淚了。
「都怪我……我萬萬沒想到你的尾巴會是……這種樣子……也沒想到那一粒『隱尾靈』對你會是這麼重要……」
小悅她不拭自己的眼淚,僅用一隻纖纖玉手替我拭淚。
我推心置腹地說:「小悅啊,親愛的姑娘啊,其實我活得很累很累呀,但又不得不在公眾面前強裝出信心萬丈能力無限的假象,我好可憐呀我!」
小悅柔聲細語地問:「那……為什麼偏偏要由你來營救花旗參枝子小姐呢?你自己請命的?」
我點了點頭。
「為錢?」
「有錢的誘惑。但也不單單是錢的問題。營救成功與否,關係到我的……」
「你的什麼?說呀,讓我多瞭解你一些啊!」
「還關係到我生前之功名,死後之定評。我是男人啊!男人差不多全都是這樣的呀!」
我哭了。
「別哭別哭。親愛的別哭……」
那一時刻,小悅這溫柔的人兒,就將我的頭摟人她懷中,一邊喃喃地安慰我,一邊用她的纖纖玉手愛撫我。如同愛撫一隻被主人拋棄了的小狗兒,或小貓兒。
「可……可這一切,據我的回憶,都是建築在謊言的基礎上的呀!靠不住的啊,不定哪一天就會土崩瓦解,成為過眼煙雲的呀!」
我說:「這我清楚。」
「那你深陷其中,陷到哪一天才是個頭呢?」
我說:「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許只能深陷到一切土崩瓦解,成為過眼煙雲那一天吧。」
「到了那一天,你的命運將會如何呢?」
「這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怎麼會成為現在的角色呢?是你自己的野心促成的,還是別人出於他們的目的將你設計成了現在的角色?」
我反省地說:「有我自己的野心在起作用,也有別人利用我的因素在起作用。人在江湖,我只有隨波逐流了。」
「是誰們在利用你?」
列位,聽聽,小悅她居然問出這等話!足見她是一個頭腦多麼單純的姑娘哇!除了那些尾巴的既得利益者們,還會有誰們在利用我呢?我是他們的利益代表啊!我的一切個人聲名和利益,正是在這一前提之下才有資格獲得到的啊!他們之擁戴我,不過像莊重地公開地耍一隻猴子罷了。但是我不願將這些清醒又真實的想法告訴小悅。本市思想單純的姑娘已經不多了。我不忍用醜陋的真實污染她單純的頭腦。尾巴現象固然虛假荒誕,但醜陋的真實也不比它強到哪兒去啊!
於是我說:「小悅啊,咱們不談這些了。這些太沒意思。越談越沮喪。你看到桌上那只玻璃杯了麼?去,把它砸碎,快去呀!」
儘管她是那麼的困惑,但在我的催促下,還是照我的吩咐做了。
「你撿一片兒杯碴過來。」
她又回到我身旁蹲下,手拿一大片杯碴,默默注視著我,期待我的進一步指示。她那種虔誠的模樣,彷彿我命令她用杯碴割腕自殺,她也心甘情願似的。
我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我才出得了門。那就是把我的尾巴割掉。反正不久以後還會長出來的。但是我自己可不敢割,你替我割!」
「我割……」
「快動手吧小悅!求求你啦!要割,就乾脆齊尾巴根兒割。」
「我……我也不敢……」
「不敢也得敢。聽話!別又惹我生氣。」
我閉上了眼睛。
我感覺到了小悅的纖手攥住了我靠近尾巴根兒的一截尾巴,感覺到了鋒利的杯碴壓在我尾巴根兒那兒——當然,也感覺到了小悅的雙手是何等劇烈地在顫抖。
「你的手別抖!」
「……」
「如果你怕見血,那麼你自己也閉上眼睛!閉上了麼?」
「閉上了……」
「下手要狠!要用力!我數到三,你就割。準備好了麼?」
「準備好了。」
「一、二、三!……」
我驀覺尾巴根兒一陣疼痛,失聲大叫起來。但是並沒睜開雙眼,反而閉得更緊了。
小悅也伴隨著我的叫聲尖叫了幾聲。
「你還閉著眼睛吧?」
「嗯,嗯……」
「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叫什麼?現在,我命令你睜開眼睛!」
「好,好,我睜開了……」
「我的尾巴被割掉了吧?」
「沒……沒……才割透尾巴皮……挺厚挺厚的皮……出了不少血……」
「蠢貨!」
我失望地責罵一句,這才睜開自己的眼睛,見小悅一手捂面,慌亂的目光從指縫間洩出,正不知所措地瞧我的尾巴。一大片兒杯碴兒仍拿在她另一隻手裡,烏黑的而不是鮮紅的血,我的尾巴出的血,既染上了杯碴兒,也染上了她的手。
我忍痛問:「我尾巴出的血就是這種顏色?」
她小聲回答是的。
我的自封為高級中之最高級的尾巴哦,為什麼你出的血不是鮮紅的而是烏黑的呢?你出的血應該更鮮紅更鮮紅才足以證明你是高級之中最高級的尾巴啊!或者,不出更鮮紅更鮮紅的血,那麼出別種顏色的血,比如金黃,比如海藍,比如紫色、粉色,也能顯出你是多麼的與眾不同多麼的高貴啊!你怎麼偏偏出柏油一樣的烏黑的血呢?
「真是我尾巴出的血?」
「真是真是!」
我仍不願相信,用自己的一隻手摸了摸尾巴根兒那兒,摸到了一手粘,舉在眼前看時,果不其然地一手烏黑。
「哪兒來的一股腥臭味兒?」
「你尾巴上出的血的味兒……」
我將自己粘了烏黑血跡的手放在鼻子底下聞聞,那一股腥臭味兒熏得我猛往後仰頭。
哦,我的高級中之高級的尾巴,為什麼你出的血不但顏色烏黑而且氣味兒腥臭?尾巴啊我一向引以為榮的尾巴,你使我今天早晨無地自容之後又一次無地自容!你使我頭腦中發生了一次自我懷疑之後又發生了一次自我懷疑。難道你要逼我換一條尾巴麼?不換?可是我心中嫌惡了你一次之後又開始極端地嫌惡你了!但是如果換掉你,如果另外移植一條尾巴,能消沒聲兒地不發表告市民書麼?廣大尾巴市民們,對於我這樣一位尾巴精英之中最精英的人物的尾巴,是有起碼的知情權的呀!我將如何向他們解釋?承認我自己的尾巴在沒有經我的美尾師美化之前真面目是腐朽的醜陋的?承認我自己的尾巴所出的血是烏黑的像柏油一樣粘乎乎的?甚至承認我因自己的尾巴的真面目而一次又一次無地自容而一次又一次心生嫌惡?我的尾巴它不僅是我的榮耀與驕傲,也還是我們這座尾巴城市的市徽啊!全市有多少種尾巴名牌商品尾巴拳頭產品的廣告中包裝上,都有著由我的尾巴編的如意結標誌啊!全市廣大的青少年,曾多麼崇拜我的尾巴啊!曾授於我「最敬愛的尾巴叔叔」之親切稱號啊!如今還有幾人真的崇拜什麼信仰什麼?由我自己來承認以上種種醜陋的真實對我們這一座城市對我們的下一代那意味著什麼不是不言而喻麼?
我在地毯上擦著我的手心理複雜極了。
小悅也開始反覆在地毯上擦她的纖手,擦著擦著,猛地往起一站,捂著嘴衝入廁所。隨即我聽到她在廁所裡哇哇嘔吐。
我一時羞恥得巴望地上裂開一道縫自己可以通進去。
當小悅從廁所裡出來,我已從自己臉上徹底收斂了一切與我的特殊身份不相適應的表情,正襟危坐在沙發上了。由於尾巴被割傷了,坐住會疼,我只得將它從沙發靠背上搭過去。那麼一來,我自己的身子也不敢往沙發靠背上靠了。我也就因而坐得更其地筆直了。
小悅看著我,惴惴不安地說:「我……我不是因為您的尾巴才吐的……我……」
我一嚴肅起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又擺正了,她對我也就由「你」而「您」起來了。我暗想,小悅啊,此時此刻,我不再是夜裡和你顛狂做愛過的那個男人了。儘管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實在醜陋,儘管我的尾巴出的血是烏黑色的,我畢竟仍是本市的尾巴之王啊!此時此刻你的確應該像本市的許多女人一樣,自覺地對尾巴之王表示出幾分敬畏啊!我需要你對我的敬畏。我需要從自己頭腦掃除一切自卑!我需要恢復我的尊嚴!
我以寬恕的口吻低聲說:「算啦,你不必自辯了!你親眼所見的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是你的眼睛出了毛病。還有你的心理和你的精神,也都出了毛病。你聽懂我的話了麼?」
她連連點頭道:「聽懂了,聽懂了。」
我又說:「那麼,我將信守我對你許下的諾言,你仍將擁有一條高級的尾巴。只要你乖,我就永遠關懷你,庇護你。」
「我乖,我一定乖。」
她顯出誠惶誠恐的樣子。
於是我對她放心了。如果沒有這份兒放心,我暗想——她不但得不到一條高級的尾巴,而且必須死。我看出,她心裡其實也是這麼想的。
為了減少她內心裡的忐忑不安,我極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她也趕緊微笑了一下。我看出她純粹是為了討好我才微笑的。至於她究竟是為了獲得一條高級的尾巴而討好我,還是由於此時此刻對我的懼怕,我就沒法兒知道了。也不想知道。於她,當然有區別。於我,反正是一樣的。
「現在,你還是得幫我處理掉我的尾巴!」
「我……我沒有辦法……」
「辦法我自己想好了。去把門打開,把我的尾巴扯出去……」
小悅照辦了。她往外扯我的尾巴時,只小心翼翼地握著我的尾巴尖兒,而且用手絹兒墊著手。
我厲聲問:「你對我的尾巴是不是內心裡還存著膩歪呀?怕我的尾巴弄髒了你的手麼?」
「不……不是的不是的……」
「那麼,是惟恐被我的尾巴傳染上什麼疾病嘍?」我告訴你,我的尾巴是非常健康的!它絕無疾病!絕無寄生蟲!甚至,絕無一個細菌!這麼高級這麼好的尾巴,你看著它目光裡沒有半點兒發自內心的崇拜,握著它不感到幸福,還要用手絹兒墊著手,你你你,小悅,你剛才還保證你一定要學得乖一點兒,你這樣對待我的尾巴叫我怎麼能信你的話?把手絹兒扔了!
「我……我……您別生氣,您尾巴光溜溜的,不墊著手絹兒,我怕我攥不住它……」
「借口!撒謊!你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把手絹兒扔了!……」
小悅她豈敢違抗,表情慌亂地將手絹兒扔在地上。但是並未立刻就用雙手握住我的尾巴。她十指叉開著,雙手僅僅作出準備握牢的樣子罷了。我感覺到了她的左手觸及了我尾巴上的幾根長毛。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儘管醜陋,反應卻異常敏感。而且在越接近末梢之處,反應越敏感。事實上,我的尾巴不僅需要美化,需要營養滋補,需要定期按摩,也還經常需要人手的愛撫。就像嬰兒、女人、小貓或小狗需要愛撫一樣。除了美尾師,我還僱傭著一個專職的「尾巴阿姨」。那是一位超齡的,名氣已經落伍的女歌星。四十餘歲,人是姿色不濟了,但嗓音仍佳。最討我喜歡的是她那一雙手,白皙而柔軟。我為她那雙手上了一千萬元的保險。我要求她為了工作每天至少用鮮牛奶洗五十次手。並在特配的中草藥液內浸泡一小時。每晚我臨睡著,她坐在我的床邊,對我進行全尾愛撫。從尾巴梢兒開始,一直愛撫到尾巴根兒。再從根兒至梢兒,反覆數遍。一邊愛撫,一邊輕聲吟唱著名詞曲家為我的尾巴專作的《尾巴頌》、《尾巴搖籃曲》、《尾巴聯唱》等歌曲。其中尤以尾巴頌令我聽了心曠神怡。歌曰:
啊,尾巴,尾巴,
你這舉世無雙的智鼠之尾,
你的光榮是我的崇拜,
你的夢想是我的精神之帆,
在這樣的夜晚,在這樣的時候,
我用我幸運的手愛撫你,
我心中充滿了臣服者的卑微,
我幸運的手,
獲得著幸福的卑微……
列位都知道的,我以前不是患有嚴重的失眠症來著麼?自從我僱傭了「尾巴阿姨」,就再也不受失眠之苦了。就從此與安眠藥拜拜了。在「尾巴阿姨」的輕聲吟唱和她那一雙柔軟的手反覆愛撫之下,我每夜都能順利地進入夢鄉,一覺酣睡到天亮。
可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卻不知我的美尾師身在何處,也不知我的「尾巴阿姨」身在何處。想到昨夜我的司機的慘死,我不免為他們的安危擔著份兒心。與他們相比,小悅對我的尾巴的態度,使我一陣陣地惱火極了。人和人為什麼那麼不一樣呢?為什麼我的美尾師我的「尾巴阿姨」那麼崇拜我的尾巴那麼愛我的尾巴,而小悅卻無論我怎麼要求她甚至威逼她,她都做不到呢?倘說重賞之下必有忠者吧,我也明明地對小悅保證過了,我要為她出資移植一條高級的尾巴啊!一條高級的尾巴那也是幾百萬啊!僅僅衝著幾百萬,她也應該偽裝出幾分對我的尾巴的良好態度啊!這個小賤人!如果她在必要的時候連偽裝都不會,那麼即使移植了一條高級的尾巴,心智方面豈不還是屬於賤民麼?我不是白白替她花幾百萬了麼?
瞧她那下賤樣兒!兩眼瞪著我,雙手猶豫著,目光中向我流露過來默默的可憐兮兮的乞求,彷彿巴望我會改變主意似的。
「握住!要不我把你從窗口扔出去!」
她兩眼一閉,雙手終於握住了我的尾巴。同時,我的尾巴感到她的雙手是在多麼劇烈的發抖。那顯然是由於恐懼和厭惡。
「睜開眼睛!不許閉上眼睛!」
她不得不睜開了眼睛。
「吻我的尾巴!」
我耳畔又響起了我的「尾巴阿姨」的輕聲吟唱。我要看她顯出「獲得著幸福的卑微」的樣子!幾百萬的高級尾巴的移植費加上我的權威,難道還不足以使她感到握住我的尾巴乃是她的雙手的幸運,吻我的尾巴乃是她的幸福麼?
她疑惑地望著我,彷彿沒聽懂我的話。
「低下頭!吻我尾巴!」
我吼了起來。此前,多少有身份的男人和女人吻過我的尾巴啊!她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怎麼就不能屈尊吻我的尾巴一下?如果我的尾巴這會兒是美化後了的尾巴,噴了法國高級香水兒的尾巴,我還不賜給她吻我尾巴的殊榮呢!以她現在的身份,只配吻我沒經美化造型的尾巴。
她明智地俯下頭去,在我的尾巴上吻了一下。一種滿足的快感,從我的尾巴傳導到我內心裡。她抬起頭時,我見她腮上掛著一滴淚。
我以邪惡的語調問:「你為什麼落淚?感到人格被侮辱了是麼?」
她連連搖頭回答:「不是不是!我落淚是因為我內心太激動,我感到太幸福……」
我笑了。我想像得出自己笑得也是多麼邪獰。被由衷地讚頌是愉悅的,被違心地不得已地讚頌同樣是愉悅的。而且是雙重的愉悅。因為此時你最能體會到你所具有的權威的意義,以及對方在你的權威的壓迫之下無可奈何的屈服。
昨夜對我而言是一種「反祖體驗」。我的意思是——沒有尾巴的我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得很古老很古老的一個我。沒有尾巴似乎是我的「原始階段」。而長出了尾巴以後的我才是進化了的我,文明起來了的我。我背對我的歷史但又每每產生重溫一下那「原始階段」的自己的好奇。正如許多文明人在夢中變成了猿,並過著猿的生活,並從猿的生活中感受著「原始」一下的樂趣。是的,我常常陷入一種思考的迷惘——尾巴究竟意味著我的進化還是退化?我所接受過的知識告訴我當然是一種退化現象,但是尾巴帶給我的實實在在的以前夢寐以求的名利卻又使我寧肯得出這樣的結論——人長出尾巴不是退化現象而是毫無疑問的進化現象。我長出尾巴不但是進化而且是飛躍式的進化。這樣的結論與我以前所接受過的常識性知識相悻離,於是我頭腦中生出強烈的反知識的思想傾向。尤其討厭達爾文的《進化論》。實際上我已經組織了一個精英薈萃的寫作班子,要求他們在二○○○年完成一篇重要的學術論文,從理論上推翻達爾文的《進化論》,從而奠定人類從無尾到有尾乃是進化現象的理論基礎。金錢真是偉大的東西。只要你出得起高價,就會有人樂於按照你的意願圓說某種你所希望產生的理論,並使之成為真理。但是我又的確常常緬懷自己沒長出尾巴時的日子,以及自己在那樣的日子裡種種沒尾巴的快樂。相對而言,我在白天,在禮儀場合,在鄭重而又莊重的情況下,是非常需要尾巴的。尾巴比我的姓還重要。比我自身還重要。它是我的社會地位、形象魅力和無邊權利的綜合象徵。而在夜晚,在和我喜歡的女性單獨幽處的時候,我卻更願服「隱尾靈」隱去自己的尾巴。也願她服「隱尾靈」隱去她的尾巴。那時候的我和陪伴我的女性都會有種脫殼而出的自由自在的感覺,靈與肉獲得徹底解放的感覺。這一感覺很美好。但是隨著夜晚的度過,白天的來臨,尾巴意識便會漸漸回歸到我的頭腦裡。當尾巴意識又在我的頭腦裡成為主宰思想,我的喜怒哀樂只能由之任之。我就又變成了尾巴的尾巴,尾巴的奴僕。而且是忠實的奴僕。我的一切念頭和一切行為又開始完完全全地受尾巴的暗示受尾巴的支配。正如此時此刻,我一心去掉尾巴是因為它未經美化,而不是因為別的。
我命小悅將我的尾巴從門縫塞出去,企圖用門夾掉它。武則天、呂後、慈禧、俄國的女皇葉卡捷琳娜,晚年都是最不願被人撞見她們的龍鍾老態的。對於是女皇的她們,龍鍾老態便是她們的醜陋真面目。她們甚至都找借口殺過撞見她們的醜陋真面目的人。我此時的心理和她們一樣。倘小悅不是明智地發誓對我的尾巴的真面目將守口如瓶,那麼我一定殺了她。倘她雖然發了重誓而我並不相信,我也一定殺了她,但我畢竟信了她,所以我頗不忍下手殺她。殺了她,我也還是要暫時處理掉我的尾巴。我自己處理掉我的尾巴,比我殺了她還難。沒有她的幫助,我自己處理不掉尾巴。處理不掉尾巴,我的行動就太不便,我就不能到街上去。倒莫如留她一命,而命她幫我。何況,我不能不承認,她一直在盡量表現得萬分順從……
門縫太窄,我的尾巴太長太粗,剛穿過尾巴梢,就被門縫卡住,穿不過去了。我又焦躁地命她將我的尾巴從門縫拽出來……
忽然,小悅雙眼一亮。她說她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如果我肯依她的辦法,那麼我不必受掉尾之苦,也可以體體面面地到街上去了。她的辦法是——用一條床單紮成一個包袱繫在我身上,就像日本女人穿的和服腰後那個古怪之物似的,而將我的尾巴塞入包袱裡……
我覺得這是一個極高明的主意。於是誇獎了她幾句,情不自禁地吻了她一下,接著命她快快那麼去做。
小悅手真巧。不一會兒,便將床單紮在我腰後了。她牽著我一隻手,引我至穿衣鏡前,讓我側著身子欣賞她的「傑作」——那包袱長寬如同拷克箱,床單上的一朵牡丹花,居中顯現。
我連說:「好,好,好極啦!」
見我滿意,她興奮得面呈霞光,洋洋自得地收攏我的尾巴。甚至也不覺得我的尾巴醜陋可怕了。還撕下一條床單布,將我的尾巴被杯片割破處纏了起來。
我柔聲問:「你怎麼不怕我的尾巴了?」
她難為情地低下頭說:「你得允許人家有個習慣過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