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的烙印

    真的不知該給正開始寫的這一篇文字取怎樣的題。
    自幼喜讀,因某些書中的人或事,記住了那些書名。甚至還會終生記住它們的作者。然而也有這種情況,書名和作者是徹底地忘記了,無論怎麼想也想不起來了。但書中人或事,卻長久地印在頭腦中了。彷彿頭腦是簡,書中人或事是刻在大腦這種簡上的。彷彿即使我死了,肉體完全地腐爛掉了,物質的大腦混入泥土了,依然會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存在於泥土中,雨水一沖,便會顯現出來似的。又彷彿,即使我的屍體按照現今常規的方式火化掉,在我的顱骨的白森森的骸片上,定有類似幾行文字的深深的刻痕清晰可見。告訴別人在我這個死者的大腦中,確乎的曾至死還保留過某種難以被歲月剷平的、與記憶有關的密碼……
    其實呢,那些自書中復考入大腦的人和事,並不多麼的驚心動魄,也根本沒有什麼曲折的因而特別引人入勝的情節。它們簡單得像小學課文一樣,普通得像自來水。並且,都是我少年時的記憶。
    這記憶啊,它怎麼一直糾纏不休呢?
    怎麼像初戀似的難忘呢?
    我曾企圖思考出一種能自己對自己說得通的解釋。
    然而我的思考從未有過使自己滿意的結果。
    正如初戀之始終是理性分析不清的。
    所以呢,我想,還是讓我用我的文字將它們寫出來吧!
    我更願我火化後的顱骨的骸片像白陶皿的碎片一樣,而不願它有使人覺得奇怪的痕跡……
    一
    在鄉村的醫院裡,有一位父親要死了。但他頑強地堅持著不死,其堅持好比夕陽之不甘墜落。在自然界它體現在一小時內。相對於那位父親,它將延長至十餘小時。
    生命在那一種情況下執拗又脆弱。
    護士明白這一點。
    醫生更明白這一點。
    那位父親死不瞑目的原因不是由於身後的財產。他是果農,除了自家屋後院子裡剛剛結了青果的幾十棵果樹,他再無任何財產。
    除了他的兒子,他在這個世界上也再無任何親人。
    他堅持著不死是希望臨死前再見一眼他的兒子。
    他也沒什麼重要之事叮囑他的兒子。
    他只不過就是希望臨死前再見一眼他的兒子,再握一握兒子的手……
    事實上他當時已不能說出話來。
    他一會兒清醒,一會兒昏迷。兩陣昏迷之間的清醒時刻越來越短……
    但他的兒子遠在俄亥俄州。
    醫院已經替他發出了電報——打長途電話未尋找到那兒子,電報就一定會及時送達那兒子的手中嗎?即使及時送達了,估計他也只能買到第二天的機票了。下了飛機後,他要再乘四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才能來到他父親身旁……
    而他的父親真的竟能堅持那麼久嗎?
    瀕死的生命堅持不死的現象,令人肅然也令人憐憫。而且,那麼的令人無奈……
    夕陽是終於放棄它的堅持了,墜落不見了。
    令人聯想到晏殊的詩句——「無限年光有限身」,「夕陽西下幾時回」?
    但是那位父親仍在頑強地與死亡對峙著。那一種對峙注定了絕無獲勝的機會。因而沒有本能以外的任何意義……
    黃昏的餘暉映入病房,像橘色的紗,罩在病床上,罩在那位父親的身上,臉上……
    病房裡寂靜悄悄的。
    最適合人咽最後一口氣的那一種寂靜……
    那位父親只剩下幾口氣了。他喉間呼呼作喘,胸脯高起深伏,極其捨不得地運用他的每一口氣。每一口氣對他都是無比寶貴的。呼吸已僅僅是呼出著生命之氣。
    那是看了令人非常難過的「節省」。
    分明的,他已處在彌留之際。
    他閉著眼睛,徒勞地做最後的堅持。
    他看去昏迷著,實則特別清醒。那清醒是生命在大腦領域的迴光返照。
    門輕輕地開了。
    有人走入了病房。腳步聲一直走到了他的病床邊。
    那是他在絕望中一直不肯稍微放鬆的企盼。
    除了兒子,還會是誰呢?
    這時脆弱的生命做出了奇跡般的反應——他突然伸出一隻手向床邊抓去。而且,那麼的巧,他抓住了中年的男醫生的手……
    「兒子!……」
    他竟說出了話,那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句話。
    一滴老淚從他眼角擠了出來……
    他已無力睜開雙眼最後看他的「兒子」一眼了……
    他的手將醫生的手抓得那麼緊,那麼緊……
    年輕的女護士是和醫生一道進入病房的。瀕死者始料不及的反應使她呆愣住。而她自己緊接著做出的反應是——跨前一步,打算撥開瀕死者的手,使醫生的手獲得「解放」。
    但醫生以目光及時制止了她。
    醫生緩緩俯下身,在那位父親的額上吻了一下。接著又將嘴湊向那位父親的耳,低聲說:「親愛的父親,是的,是我,您的兒子。」
    醫生直起腰,又以目光示意護士替他搬過去一把椅子。
    在年輕女護士的注視之下,醫生坐在椅子上了。那樣,瀕死者的手和醫生的手,就可以放在床邊了。醫生並且將自己的另一隻手,輕輕捂在當他是「兒子」的那位父親的手上。
    他示意護士離去。
    三十幾年後,當護士回憶這件事時,她寫的一段話是:「我覺得我不是走出病房的,而是像空氣一樣飄出去的,惟恐哪怕是最輕微的腳步聲,也會使那位臨死的老人突然睜開雙眼。我覺得彷彿是上帝將我的身體托離了地面……」
    至今這段話仍印在我的顱骨內面,像釋迦牟尼入禪的身影印在山洞的石壁上。
    夜晚從病房裡收回了黃昏橘色的餘暉。
    年輕的女護士從病房外望見醫生的坐姿那麼的端正,一動不動。
    她知道,那一天是醫生結婚十週年紀念日。他親愛的妻子正等待著他回家共同慶賀一番。
    黎明了——醫生還坐在病床邊……
    旭日的陽光普照入病房了——醫生仍坐在病床邊……
    因為他覺得握住他手的那隻手,並沒變冷變硬……
    到了下午,那隻手才變冷變硬。
    而醫生幾乎坐了二十個小時……
    他的手臂早已麻木了,他的雙腿早已僵了,他已不能從椅子上站起來了,是被別人攙扶起來的……
    院長感動地說:「我認為你是很虔誠的基督徒。」
    而醫生平淡地回答:「我不是基督徒。不是上帝要求我的。是我自己要求我的。」
    三十幾年以後,當年年輕的護士變成了一位老護士,在她退休那一天,人們用「天使般的心」讚美她那顆充滿著愛的護士的心時,她講了以上一件使她終身難忘的事……
    最後她也以平淡的語調說:「我也不是基督徒。有時我們自己的心要求我們做的,比上帝用他的信條要求我們做的更情願。仁愛是人間的事而我們有幸是人。所以我們比上帝更需要仁愛,也應比上帝更肯給予。」
    沒有掌聲。
    因為人們都在思考她講的事,和她說的話,忘了鼓掌……
    在我們人間,使我們忘了鼓掌的事已少了;而我們大鼓其掌時真的都是那麼由衷的嗎?
    二
    此事發生在國外一座大城市的一家小首飾店裡。
    冬季的傍晚,店外雪花飄舞。
    三名售貨員都是女性。確切地說,是三位年輕的姑娘。其中最年輕的一位才十八九歲。
    已經到可以下班的時間了,另外兩位姑娘與最年輕的姑娘打過招呼後,一起離開了小店。
    現在,小首飾店裡,只有最年輕的那位姑娘一人了。
    正是西方諸國經濟連鎖大蕭條的灰色時代。失業的人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多。到處可見憂鬱的沮喪的面孔。銀行門可羅雀。超市冷清。領取救濟金的人們卻從夜裡就開始排隊了。不管哪裡,只要一貼出招聘廣告,即使僅招聘一人,也會形成聚眾不散的局面。
    姑娘是在幾天前獲得這一份工作的。
    她感到無比的幸運。
    甚至可以說感到幸福。雖然工資是那麼的低微。
    她輕輕哼著歌,不時望一眼牆上的鐘。
    再過半小時,店主就會來的。她向店主匯報了一天的營業情況,也可以下班了。
    姑娘很勤快,不想無所事事地等著。於是她掃地,擦櫃檯。這不見得會受到店主的誇獎。她也不指望受到誇獎。她勤快是由於她心情好。心情好是由於感到幸運和幸福。
    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邁進來一個中年男人。
    他一肩雪花。頭上沒戴帽子。雪花在他頭上形成了一頂白帽子。
    姑娘立刻熱情地說:「先生您好!」
    男人點了一下頭。
    姑娘猶豫剎那,掏出手絹,替他撫去頭上的、肩上的雪花。
    接著她走到櫃檯後邊,準備為這一位顧客服務。
    其實她可以對她說:「先生,已過下班時間了,請明天來吧。」
    但她沒這麼說。
    經濟蕭條的時代,光臨首飾店的人太少了,生意慘淡。
    她希望能替老闆多賣出一件首飾。
    雖然才上了幾天班,她卻養成了一種職業習慣,那就是判斷一個人的身。估計顧客可能對什麼價格的首飾感興趣。
    她發現男人豎起著的大衣領的領邊磨損得已暴露出呢紋了。而且,她看出那件大衣是一件過時貨。當然,她也看出那男人的臉剛刮過,兩頰泛青。
    他的表情多麼的陰沉啊!
    他企圖靠斯文的舉止掩飾他糟糕的心境。然而他分明的不是現實生活中的好演員。
    姑娘判斷他是一個錢夾裡沒有多少錢的人。
    於是她引他湊向陳列著廉價首飾的櫃檯,向他一一介紹價格,可配怎樣的衣著。
    而他似乎對那些首飾不屑一顧。
    他轉向了陳列著價格較貴的首飾的櫃檯,要求姑娘不停地拿給他看。有一會兒他同時比較著兩件首飾,彷彿就會做出最後的選擇。
    他幾乎將那一櫃檯裡的首飾全看遍了,卻說一件都不買了。
    姑娘自然是很失望的。
    男人斯文而又抱歉地說:「小姐,麻煩了您這麼半天,實在對不起。」
    姑娘微笑著說:「先生,沒什麼。有機會為您服務我是很高興的。」
    當那男人轉身向外走時,姑娘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櫃檯。漫不經心的一瞥使她頓時大驚失色——價格最貴的一枚戒指不見了!
    那是一家小首飾店,當然也不可能有貴到價值幾千幾萬的戒指。
    然而姑娘還是呆住了。彷彿被凍僵了一樣。那一時刻她臉色蒼白。心跳似乎停止了。血液也似乎不流通了……
    而男人已經推開了店門,一隻腳已邁到了門外……
    「先生!……」
    姑娘聽出了她自己的聲音有多麼顫抖。
    男人的另一隻腳,就沒向門外邁。
    男人也彷彿被凍僵在那兒了。
    姑娘又說:「先生,我能請求您先別離開嗎?」
    男人已邁出店門的腳竟收回來了……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了身……
    他低聲說:「小姐,我還有很急迫的事等著我去辦。」
    分明的,他隨時準備揚長而去……
    姑娘繞出櫃檯,走到門口,有意無意地將他擋在了門口……
    男人的目光冷森起來……
    姑娘說:「先生,我只請求您聽我幾句話……」
    男人點了點頭。
    姑娘說:「先生,您也許會知道我找到這一份工作有多麼的不容易!我的父親失業了。我的哥哥也失業了。因為家裡沒錢養兩個大男人,我的母親帶著我生病的弟弟回鄉下去了。我的工資雖然低微,但我的父親我的哥哥和我自己,正是靠了我的工資才每天能吃上幾小塊麵包。如果我失去了這份工作,那麼我們完了。除非我做妓女……」
    姑娘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姑娘說不下去了。流淚了。無聲地哭了……
    男人低聲說:「小姐,我不明白您的話。」
    姑娘又說:「先生,剛才給您看過的一枚戒指現在不見了。如果找不到它,我不但將失去工作,還肯定會被傳到法院去的。而如果我不能向法官解釋明白,我不是要坐牢的嗎?先生,我現在絕望極了,害怕極了。我請求您幫著我找!我相信在您的幫助之下,我才會找到它……」
    姑娘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由衷的話。
    男人的目光不再冷森。
    他猶豫片刻,又點了點頭。
    於是他從門口退開,幫著姑娘找。
    兩個人分頭這兒找那兒找,沒找到。
    男人說:「小姐,我真的不能再幫您找了。我必須離開了。小姐您瞧,櫃檯前的這道地板縫多寬呀!我敢斷定那枚戒指一定是掉在地板縫裡了。您獨自再找找吧!聽我的話,千萬不要失去信心……」
    男人一說完就衝出門外去了……
    姑娘愣了一會兒,走到地板縫前俯身細瞧——戒指卡在地板縫間……
    而男人走前蹲在那兒系過鞋帶……
    第二天,人們相互傳告——夜裡有一名中年男子搶銀行未遂……
    幾天後,當罪犯被押往監獄時,他的目光在道邊圍觀的人群中望見了那姑娘……
    她走上前對他說:「先生,我要告訴您我找到那枚戒指了。因而我是多麼的感激您啊!……」
    並且,她送給了罪犯一個小麵包圈兒。
    她又說:「我只能送得起這麼小的一個小麵包圈兒。」
    罪犯流淚了。
    當囚車繼續向前行駛,姑娘追隨著囚車,真誠地說:「先生,聽我的話,千萬不要失去信心!……」
    那是他對姑娘說過的話。
    他——罪犯,點了點頭……
    三
    這是秋季的一個雨夜。雨時大時小。從天黑下來後一直未停。想必整夜不會停的了。
    在城市某一個區的消防隊值班室裡,一名年老的消防隊員和一名年輕的消防隊員正下棋。棋盤旁邊是電話機,是二人各自的咖啡杯。
    他們的值班任務是——一有火災報警電話打來,立即拉響報警器。
    年老的消防隊員再過些日子就要退休了;年輕的消防隊員才參加工作沒多久。
    他們第一次共同值班。
    老消防隊員舉起一枚棋子猶豫不決之際,電話鈴驟響……
    年輕的消防隊員反應迅速地一把抓起了電話……
    「救救我……我的頭磕在壁爐角上了,流著很多血……我快死了,救救我……」
    話筒那端傳來的是一位老女人微弱的聲音。
    那是一台擴音電話。
    年輕的消防隊員愣了愣,愛莫能助地回答:「可是夫人,您不該撥這個電話號碼。這裡是消防隊值班室……」
    話筒那一端卻再也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年輕的消防隊員一臉不安,緩緩地,緩緩地放下了電話。
    他們的目光剛一重新落在棋盤上,便不約而同地又望向電話機了。
    接著他們的目光注視在一起了……
    老消防隊員說:「如果我沒聽錯,她告訴我們她流著很多血……」
    年輕的消防隊員點了一下頭:「是的。」
    「她還告訴我們,她快死了,是嗎?」
    「是的。」
    「她在向我們求救。」
    「是的。」
    「可我們……在下棋……」
    「不……我怎麼還會有心思下棋呢?」
    「我們總該做點兒什麼應該做的事對不對?」
    「對……可我,真的不知道該做什麼……」
    老消防隊員嘟噥:「總該做點兒什麼的……」
    他們就都不說話了。
    都在想究竟該做點兒什麼。
    他們首先給急救中心掛了電話,但因為不清楚確切的住址,急救中心的回答是非常令他們遺憾的……
    他們也給警方掛了電話,同樣的原因,警方的回答也非常令他們失望……
    該做的事已經做了,連老消防隊員也不知道該繼續做什麼了……
    他說:「我們為救一個人的命已經做了兩件事,但並不意味著我們救了一個向我們求救過的人。」
    年輕的消防隊員說:「我也這麼想。」
    「她肯定還在流血不止。」
    「肯定的。」
    「如果沒有人實際上去救她,她真的會死的。」
    「真的會死的……」
    年輕的消防隊員說完,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嘿,我們幹嗎不查問一下電話局?那樣,我們至少可以知道她住在哪一條街區!……」
    老消防隊員趕緊抓起了電話……
    一分鐘後,他們知道求救者住在哪一條街了……
    兩分鐘後,他們從地圖上找到了那一條街。
    它在另一市區。
    再將弄清的情況通告急救中心或警方嗎?
    但是一方暫無急救車可以前往,一方的線路占線,連撥不通……
    老消防隊員靈機一動,向另一市區的消防隊值班室撥去了電話,希望派出消防車救一位老女人的命……
    他遭到了拒絕。
    拒絕的理由簡單又正當:派消防車救人?荒唐之事!在沒有火災也未經特批的情況下出動消防車,既不但嚴重違犯消防隊的紀律條例,也嚴重違犯城市管理法啊!
    他們一籌莫展了……
    老消防隊員發呆地望了一會兒掛在牆上的地圖,主意已定地說:「那麼,為了救一個人的命,就讓我來違犯紀律和違法吧!……」
    他起身拉響了報警器。
    年輕的消防隊員說:「不能讓你在退休前受什麼處罰。報警器是我拉響的,一切後果由我來承擔。」
    老消防隊員說:「你還是一名見習隊員,怎麼能牽連你呢?報警器明明是我拉響的嘛!」
    而院子裡已經嘈雜起來,一些留宿待命的消防隊員匆匆地穿著消防服……
    當老消防隊員說明拉報警器的原因後,院子裡一片肅靜。
    老消防隊員說:「認為我們不是在胡鬧的人,就請跟我們去吧!……」
    他說完走向一輛消防車,年輕的消防隊員緊隨其後。
    沒有誰返身回到宿舍去。
    也沒有誰說什麼問什麼。
    都分頭踏上了兩輛消防車……
    雨又下大了。
    馬路上的車輛皆緩慢行駛……
    兩輛消防車一路鳴笛,爭分奪秒地從本市區開往另一市區……
    它們很快就駛在那一條街道上了。
    那是一條很長的街道。正是週末,人們睡的晚。幾乎家家戶戶的窗子都明亮著。
    求救者究竟倒在哪一幢樓的哪一間屋子裡呢?
    斷定本街上並沒有火災發生的市民,因消防車的到來滋擾了這裡的寧靜而憤怒。有人推開窗子大罵消防隊員們……
    年輕的消防隊員站立在消防車的踏板上,手持話筒做著必要的解釋。
    許多大人和孩子從自家的窗子後面,觀望到了大雨澆著他和別的消防隊員們的情形……
    「市民們,請你們配合我們,關上你們各家所有房間的電燈!……」
    年輕的消防隊員反覆要求著……
    一扇明亮的窗子黑了……
    又一扇明亮的窗子黑了……
    再也無人大罵了……
    在這一座城市,在這一條街道,在這一個夜晚,在瓢潑大雨中,兩輛消防車如夜海上的巡邏艦,緩緩地一左一右地並駛著……
    迎頭的各種車輛紛紛倒退……
    除了司機,每一名消防隊員都站立在消防車兩旁的踏板上,目光密切地關注著街道兩側的樓房。包括那位老消防隊員……
    雨,是下得更大了……
    街道兩旁的樓房的窗全都黑暗了,只有兩行路燈亮著了……
    那一條街道那一時刻那麼的寂靜……
    「看!……」
    一名消防隊員激動地大叫起來……
    他們終於發現了唯一一戶人家亮著的窗……
    一位七十餘歲的老婦人被消防車送往了醫院……
    醫生說,再晚十分鐘,她的生命就會因失血過多不保了。
    兩名消防隊員自然沒受處罰。
    市長親自向他們頒發了榮譽證書,稱讚他們是本市「最可愛的市民」。其他消防隊員也受到了熱情的表揚。
    那位老婦人後來成為該市年齡最大也最積極的慈善活動志願者……
    大約是在初一時,我從隔壁鄰居盧叔收的廢報刊堆裡翻到了一冊港版的《讀者文摘》。其中的這一則紀實文章令我的心一陣陣感動。但是當年我不敢向任何人說出我所受的感動——因為事情發生在美國。
    當年我少年的心又感動又困惑——因為美國大兵正在越南用現代武器殺人放火。
    人性如泉,流在乾淨的地方帶走不乾淨的東西;流在不乾淨的地方它自身也污濁。
    後來就「文革」了。「文革」中我更多次地聯想到這一則紀實……
    四
    以下一則「故事」是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那麼讓我也尊重「原版」,以第一人稱敘述……
    「我」是一位已畢業兩年了的文科女大學生。「我」兩年內幾十次應聘,僅幾次被試用過。更多次應聘談話未結束就遭到了乾脆的或客氣的拒絕。即使那幾次被試用,也很快被以各種理由打發走了……
    這使「我」產生了巨大的人生挫敗感。
    剛剛踏入社會啊!
    「我」甚至產生過自殺的念頭。
    「我」找不到工作的主要原因不是有什麼品行劣跡,也不是能力天生很差——大學畢業前夕「我」被車刮倒過一次,留下了難以治癒的後遺症——心情一緊張,兩耳便失聰。
    「我」是一個誠實的人。
    每次應聘,「我」都聲明這一點。
    而結果往往是——招聘主管者們欣賞「我」的誠實,但卻不肯降格以用。「我」雖然對此充分理解,可無法減輕人生憂愁。
    「我」仍不改初衷,每次應聘,還是一如既往地聲明在先,也就一如既往地一次次希望落空……
    在「我」沮喪至極的日子裡,很令「我」喜出望外的,「我」被一家報館試用了!
    那是因為她的誠實起了作用。
    也因為她誠實不改且不悔的經歷引起了同情。
    與「我」面談的是一位部門主任。
    他對「我」說:「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社會應該留給你這麼誠實的人適合你的一種工作。否則,就誰也沒有資格要求你熱愛人生了。」
    部門主任的話也令「我」大為感動。
    「我」的具體工作是資料管理。
    這一份工作獲得不易,「我」異常珍惜。而且,也漸漸喜歡這一份工作了。「我」的心情從沒有過地好,每天笑口常開。當然,雙耳失聰的後遺症現象一次也沒發生過……
    同事們不但接受了「我」這一名資料管理員,甚至開始稱讚「我」良好的工作表現了。
    試用期一天天地過去著,不久,「我」將被正式簽約錄用了。
    這是「我」夢寐以求的呀!
    「我」不再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幸的人,反而覺得自己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了。
    某一天,那一天是試用期滿的前三天——報館同事上下忙碌,為爭取對一新聞事件的最先報道,人人放棄了午休。到資料館查詢相關資料的人接二連三……
    受緊張氣氛影響,「我」最擔心之事發生了,「我」雙耳失聰了!
    這使我陷於不知所措之境。
    也使同事們陷於不知所措之境。
    筆談代替了話語。時間對於新聞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何況有多家媒體在與該報搶發同一條新聞!……
    結果該報在新聞戰中敗北了。
    對於該報,幾乎意味著是一支足球隊在一次穩操勝券的比賽中慘遭淘汰……
    客觀地說,如此結果,並非完全是由「我」一人造成的。但「我」確實難逃干係啊!
    「我」覺得多麼的對不起報社對不起同事們呀!
    「我」內疚極了。
    同時,多麼的害怕三天後被冷淡地打發走呢!
    「我」向所有當天到過資料室的人表示真誠的歉意;「我」向部門主任當面承認「錯誤」,儘管她不是因為工作態度而失職……
    一切人似乎都諒解了「我」。
    在「我」看來,似乎而已。
    「我」敏感異常地覺得,人們諒解自己是假的。是裝模作樣的。總之是表面的。僅僅為了證明自己的寬宏大量罷了……
    「我」猜想,其實報社上上下下,都巴不得自己三天後沒臉再來上班……
    但,那「我」不是又失業了嗎?
    「我」還能幸運地再找到一份工作嗎?
    第二次幸運的機會究竟在哪兒呀?
    「我」已根本不相信它的存在了……
    奇怪的是——三天後並沒誰找「我」談話,通知我被解聘了;當然也沒誰來讓「我」簽訂正式錄用的合同。
    「我」太珍惜獲得不易的工作了!
    「我」決定放棄自尊,沒人通知就照常上班。
    一切人見了「我」,依舊和「我」友好地點頭,或打招呼。
    但「我」覺得人們的友好已經變質了,微笑著的點頭已是虛偽的了。
    分明的,人們對「我」的態度,與以前是那麼的不一樣了。變得極不自然了。彷彿竭力要將自己的虛偽成功地掩飾起來似的……
    以前,每到週末,人們都會熱情地邀請「我」參加報社一向的「派對」娛樂活動。
    現在,兩個週末過去了,「我」都沒受到邀請——如果這還不是歧視,那什麼才算歧視呢?
    「我」由內疚由難過而生氣了——倒莫如乾脆打發「我」走!為什麼要以如此虛偽的方式逼「我」自己離開呢?這不是既想達到目的又企圖得善待試用者的美名嗎?
    「我」對當時決定試用自己的那一位部門主任,以及自己曾特別尊敬的報社同事們暗生嫌惡了。
    都言虛偽是當代人之人性的通病,「我」算是深有體會了!
    第三個週末,下班後,人們又都匆匆地結伴走了。
    「派對」娛樂活動室就在頂層,人們當然是去盡情娛樂了呀!
    只有「我」獨自一人留在資料室發呆,繼而落淚。
    回家嗎?
    明天還照常來上班嗎?
    或者明天自己主動要求結清工資,然後將報社上上下下罵一通,揚長而去?
    「我」做出了最後的決定。
    一經決定,「我」又想,幹嗎還要等到明天呢?幹嗎不今天晚上就到頂層去,突然出現,趁人們皆愣之際,大罵人們的虛偽。趁人們被罵得呆若木雞,轉身便走有何不可?
    難道虛偽是不該被罵的嗎?!
    不就是三個星期的工資嗎?為了自己替自己出一口氣,不要就是了呀!
    於是「我」抹去淚,霍然站起,直奔電梯……
    「我」一腳將娛樂活動室的門踢開了——人們對「我」的出現備感意外,確實的,都呆若木雞;而「我」對眼前的情形也同樣地備感意外,也同樣地一時呆若木雞……
    「我」看到一位啞語教師,在教全報社的人啞語,包括主編和社長也在內……
    部門主任走上前以溫和的語調說:「大家都明白你目前這一份工作對你是多麼的重要。每個人都願幫你保住你的工作。三個週末以來都是這樣。我曾經對你說過——社會應該留給你這麼誠實的人一份適合你的工作。我的話當時也是代表報社代表大家的。對你,我們大家都沒有改變態度……」
    「我」環視同事們,大家都對「我」友善地微笑著……
    還是那些熟悉了的面孔,還是那些見慣了的微笑……
    卻不再使「我」產生虛偽之感了。
    還是那種關懷的目光,從老的和年輕的眼中望著「我」,似乎竟都包含著歉意,似乎每個人都在以目光默默地對「我」說:「原諒我們以前未想到用這樣的方式幫助你……」
    曾使我感到幸運和幸福的一切內容,原來都沒有變質。非但都沒有變質,而且美好地溫馨地連成一片令「我」感動不已的,看不見卻真真實實地存在著的事物了……
    「我」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
    「我」站在門口,低著頭,雙手捂臉,孩子似的哭著哭著……
    眼淚因被關懷而流……
    也因對同事們的誤解而流……
    那一時刻「我」又感動又羞愧,於是人們漸漸聚向「我」的身旁……
    五
    還是冬季;還是雪花曼舞的傍晚;還是在人口不多的小城;事情還是與一家小小的首飾店有關……
    它是比前邊講到的那家首飾店更小了。前邊講的那家首飾店,在經濟大蕭條的時代,起碼還雇得起三位姑娘。這一家小首飾店的主人,卻是誰都雇不起的……
    他是三十二三歲的青年。未婚青年。他的家只剩他一個人了,父母早已過世了,姐姐遠嫁到外地去了。小首飾店是父母傳給他繼承的。它算不上是一宗值得守護的財富,但是對他很重要,他靠它為生。
    大蕭條繼續著。
    他的小首飾店是越來越冷清了,他的經營是越來越慘淡了。
    那是聖誕節的傍晚。
    他寂寞地坐在櫃檯後看書,巴望有人光臨他的小首飾店。已經五六天沒人邁入他的小首飾店了。他既巴望著,也不多麼的期待。在聖誕節的傍晚他坐在他的小首飾店裡,純粹是由於習慣。反正回到家裡也是他一個人。也是一樣的孤獨和寂寞。幾年以來的聖誕節或別的什麼節日,他都是在他的小首飾店裡度過的……
    萬一有人……
    他只不過心存著一點點僥倖罷了。
    如果不是經濟大蕭條的時代,節日裡尤其是聖誕節,光臨他的小首飾店的人還是不少的。
    因為他店裡的首飾大部分是特別廉價的。是適合底層的人們一向選擇了作為禮物的。
    經濟大蕭條的時代是注定要剝奪人們某種資格的。首先剝奪的是底層人在節日裡相互贈禮的資格。對於底層人,這一資格在經濟大蕭條的時代成了奢侈之事……
    青年的目光,不時離開書頁望向窗外,並長長地憂鬱地歎上一口氣……
    居然有人光臨他的小首飾店了!
    光臨者是一位少女。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一條舊的灰色的長圍巾,嚴嚴實實地圍住了她的頭,只露出正面的小臉兒。
    少女的臉兒凍得通紅。
    手也是。
    只有老太婆才圍她那種灰色的圍巾。肯定的,在她臨出家門時,疼愛她的祖母或外祖母將自己的圍巾給她圍上了——青年這麼想。
    他放下書,起身說:「小姐,聖誕快樂!希望我能使你滿意,您也能使我滿意。」青年是高個子。
    少女仰起臉望著他,莊重地回答:「先生,也祝您聖誕快樂!我想,我們一定都會滿意的。」
    她穿一件打了多處補丁的舊大衣。
    她回答時,一隻手朝她一邊的大衣兜拍了一下。彷彿她是闊佬,那隻大衣兜裡揣著滿滿一袋金幣似的。
    青年的目光隔著櫃檯端詳她,看見她穿一雙靴腰很高的氈靴。氈靴也是舊的。顯然地比她的腳要大得多。而大衣原先分明很長,是大姑娘們穿的無疑。誰替她將大衣的下裾剪去了,並且按照她的身材改縫過了嗎?也是她的祖母或外祖母嗎?
    他得出了結論——少女來自一個貧寒家庭。
    她使他聯想到了《賣火柴的小女孩》。而他剛才捧讀的,正是一本安徒生的童話集。
    青年忽然覺得自己對這少女特別地憐愛起來。覺得她臉上的表情那會兒純潔得近乎聖潔。他決定,如果她想買的只不過是一隻耳環,那麼他將送給她。或僅象徵性地收幾枚小幣……
    少女為了看得仔細,上身伏在櫃檯上,臉幾乎貼著玻璃了——她近視。
    青年猜到了這一點,一邊用抹布擦櫃檯的玻璃,一邊憐愛地瞧著少女。其實櫃檯的玻璃很乾淨,可以說一塵不染。他還要擦,是因為覺得自己總該為小女孩做些什麼才對。
    「先生,請把這串頸鏈取出來。」
    少女終於抬起頭指著說。
    「怎麼……」
    他不禁猶豫。
    「我要買下它。」
    少女的語氣那麼自信,彷彿她大衣兜裡的錢,足以買下他店裡的任何一件首飾。
    「可是……」
    青年一時不知自己想說的話究竟該如何說才好。
    「可是這串頸鏈很貴?」
    少女的目光盯在他臉上。
    他點了點頭。
    那串頸鏈是他小首飾店裡最貴的。它是他的壓店之寶。另外所有首飾的價格加起來,也抵不上那一串頸鏈的價格。當然,富人們對它肯定是不屑一顧的。而窮人們卻只有欣賞而已。所以它陳列在櫃檯裡多年也沒賣出去。有它,青年才覺得自己畢竟是一家小首飾店的店主。他經常這麼想——倘若哪一天他要結婚了,它還沒賣出去,那麼他就不賣它了。他要在婚禮上親手將它戴在自己新娘的頸上……
    現在,他對自己說,他必須認真地對待面前的女孩了。
    她感興趣的可是他的壓店之寶呀!
    不料少女說:「我買得起它。」
    少女說罷,從大衣兜裡費勁地掏出一隻小布袋兒。小布袋兒看去沉甸甸的,彷彿裝的真是一袋金幣。
    少女解開小布袋兒,往櫃檯上兜底兒一倒,於是櫃檯上出現了一堆硬幣。但不是金燦燦的金幣,而是一堆收入低微的工人們在小酒館裡喝酒時,表示大方當小費的小幣……
    有幾枚小幣從櫃檯上滾落到了地上。少女彎腰一一撿起它們。由於她穿著高腰的氈靴,彎下腰很不容易。姿勢像表演雜技似的。還有幾枚小幣滾到了櫃檯底下,她乾脆趴在地上,將手臂伸到櫃檯底下去撿……
    她重新站在他面前時,臉漲得通紅。她將撿起的那幾枚小幣也放在櫃檯上,一雙大眼睛默默地莊嚴地望著青年,彷彿在問:「我用這麼多錢還買不下你的頸鏈嗎?」
    青年的臉也漲得通紅,他不由得躲閃她的目光。
    他想說的話更不知該如何說才好了。
    全部小幣,不足以買下那串頸鏈的一顆,不,半顆珠子。
    他沉吟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小姐,其實這串頸鏈並不怎麼好。我……我願向您推薦一隻別緻的耳環……」
    少女搖頭道:「不。我不要買什麼耳環。我要買這串頸鏈……」
    「小姐,您的年齡,其實還沒到非戴頸鏈不可的年齡……」
    「先生,這我明白。我是要買了它當做聖誕禮物送給我的姐姐,給她一個驚喜……」
    「可是小姐,一般是姐姐送妹妹聖誕禮物的……」
    「可是先生,您不知道我有多愛我的姐姐啊!我可愛她了!我無論送給她多麼貴重的禮物,都不能表達我對她的愛……」
    於是少女娓娓地講述起她的姐姐來……
    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她的姐姐將她撫養大的。她從三四歲起就體弱多病。沒有姐姐像慈母照顧自己心愛的孩子一樣照顧她,她也許早就死了。姐姐為了她一直未嫁。姐姐為了撫養她,什麼受人歧視的下等工作都做過了,就差沒當侍酒女郎了。但為了給她治病,已賣過兩次血了……
    青年的表情漸漸肅穆。
    女孩兒的話使他想起了他的姐姐。然而他的姐姐對他卻一點兒都不好。出嫁後還回來與他爭奪這小首飾店的繼承權。那一年他才十九歲呀!他的姐姐傷透了他的心……
    「先生,您明白我的想法了嗎?」女孩兒噙著淚問。
    他低聲回答:「小姐,我完全理解。」
    「那麼,請數一下我的錢吧。我相信您會把多餘的錢如數退給我的……」
    青年望著那堆小幣愣了良久,竟默默地,鄭重其事地開始數……
    「小姐,這是您多餘的錢,請收好。」
    他居然還退給了少女幾枚小幣。連自己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麼。
    他又默默地,鄭重其事地將頸鏈放入它的盒子裡,認認真真地包裝好。
    「小姐,現在,它歸你了。」
    「先生,謝謝。」
    「尊敬的小姐,外面路滑,請走好。」
    他繞出櫃檯,替她開門。彷彿她是慷慨的貴婦,已使他大賺了一筆似的。
    望著少女的背影在夜幕中走出很遠,他才關上他的店門。
    失去了壓店之寶,他頓覺他的小店變得空空蕩蕩不存一物似的。
    他散漫的目光落在書上,不禁地在心裡這麼說:「安徒生先生啊,都是由於你的童話我才變得如此的傻。可我已經是大人了呀!……」
    那一時刻,聖誕之夜的第一遍鐘聲響了……
    第二天,小首飾店關門。
    青年到外地打工去了。帶著他愛讀的《安徒生童話集》……
    三年後,他又回到了小城。
    聖誕夜,他又坐在他的小首飾店裡,靜靜地讀另一本安徒生的童話集……
    教堂敲響了入夜的第一遍鐘聲時,店門開了——進來的是三年前那一位少女,和她的姐姐,一位容貌端秀的二十四五歲的女郎……
    女郎說:「先生,三年來我和妹妹經常盼著您回到這座小城,像盼我們的親人一樣。現在,我們終於可以將頸鏈還給您了……」
    長大了三歲的少女說:「先生,那我也還是要感謝您。因為您的頸鏈使我的姐姐更加明白,她對我是像母親一樣重要的……」
    青年頓時熱淚盈眶。
    他和那女郎如果不相愛,不是就很奇怪了嗎?
    ……
    以上五則,皆真人真事,起碼在我的記憶中是的。從少年至青年至中年時代,他們曾像維生素保健人的身體一樣營養過我的心。第四則的閱讀時間稍近些。大約在七十年代末。那時我快三十歲了。「文革」結束才兩三年,中國的傷痕一部分一部分地裸露給世人看了。它在最痛苦也在最普遍最令我們中國人羞恥的方面,乃是以許許多多同胞的命運的傷痕來體現的。也是我以少年的和青年的眼在「文革」中司空見慣的。「文革」即使沒能徹底摧毀我對人性善的堅定不移的信仰,也使我在極大程度上開始懷疑人性善之合乎人作為人的法則。事實上經歷了「文革」的我,竟有些感覺人性善之脆弱,之曖昧,之不怎麼可靠了。我已經就快變成一個冷眼看世界的青年了。並且不得不準備硬了心腸體會我所生逢的中國時代了。
    幸而「文革」結束了。
    否則我不敢自信我生為人恪守的某些原則,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放棄;不敢自信我絕不會向那一時代妥協;甚至不敢自信我絕不會與那一時代沆瀣一氣,同流合污……
    具體對我而言,我常想,「文革」之結束,未必不也是對我之人性質量的及時拯救,在它隨時有可能變質的階段……
    所以,當我讀到人性內容的記錄那麼樸素,那麼溫馨的文字時,我之感動尤深。
    我想,一個人可以從某一天開始一種新的人生,世間也是可以從某一年開始新的整合吧?
    於是我又重新祭起了對人性善的堅定不移的信仰;於是我又以特別理想主義的心去感受時代,以特別理想的眼去看社會了……
    這一種狀態一直延續了十餘年。十餘年內,我的寫作基本上是理想主義色彩鮮明的。偶有憤世嫉俗性的文字發表,那也往往是由於我認為時代和社會的理想化程度不和我一己的好惡……
    然而,步入中年以後,我坦率承認,我對以上幾則「故事」的真實性越來越懷疑了。
    可它們明明是真實的啊!
    它們明明堅定過我對人性善的信仰啊!
    它們明明營養過我的心啊!
    我知道,不但時代變了,我自己的理念架構也在渾然不覺間發生了重組。我清楚這一點。
    我不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了。
    並且,可能永遠也不再會是了。
    這使我經常暗自悲哀。
    我的人生經驗告訴我——人在少年和青年時期若不曾對人世特別的理想主義過,那麼以後一輩子都將活得極為現實。
    少年和青年時期理想主義過沒什麼不好,一輩子都活得極為現實的人生體會也不見得多麼良好;反過來說也行。那就是——一輩子都活得極為現實的人生不算什麼遺憾,少年和青年時期理想主義過也不見得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以上幾則「故事」,依我想來,在當今中國之現實中,幾乎都沒有了「可操作」性。誰若在類似的情況下,像它們的當事人那麼去思維去做,不知結果會怎樣?恐怕會是自食惡果而且被人冷嘲曰自作自受的吧?
    我也不會那麼去思維那麼去做的了。
    故我將它們追述出來,絕無倡導的意思。只不過是一種擺脫記憶粘連的方式罷了。
    再有什麼動機,那就是提供樸素的、溫馨的人性和人道內容的欣賞了。
    欣賞欣賞反正也不損失我們什麼……

《你在今天還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