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髒街」徹底推平了。我家早已從那一帶搬走了。也不知在我家搬走後,子卿家,更準確地說,是子卿他母親被動遷動哪兒去了。每次我回哈爾濱,總不免向熟悉的人打聽子卿母子的下落。卻沒誰能夠向我提供什麼詳細的情況和具體的地址。漸漸地,連對他們母子的殘碎的記憶,也似乎從我的情感世界裡一天天逸去了……
    前年我回家鄉,一次同學和兵團戰友間的聚會,使我意外地見到了闊別了二十餘年的子卿。那天我本是不願去的。幾乎是硬被拽去的。某些時候,某些人,總是難免被迫地在某種情況下充當陪客的角色。而所陪往往都是「紅色」的或「灰色」的「大款」。「紅色」的自然是「國字號」的「老闆」們。「灰色」的自然是指近年來的「暴發」者們。歌星影星,女性者,乃一等甲級陪客。男性者不消說只能算是一等乙級或丙級。官員們乃二等陪客。有老子作官場上的後台自己本身又掌握了處以上實權的,當屬二等甲級陪客。無後台而身為局級,所掌之權又與「股票」、「房地產」、「外貿」等等搞活「經濟」相關的,大約該算是二等乙級吧。因為他們往往因無後台而謹小慎微,顧慮重重,所謂「前怕狼後怕虎」,不那麼容易先充當一二次陪客而最終被拖下水。至於什麼文化局的教育局的大小官員,往往只配充當二等丙級陪客。我是作家,又多多少少有點兒小名氣,當屬三等甲級陪客。大概與「黑道」上的江湖人物或什麼經紀人啦、女招待了之類的劃歸在同一範疇。「改革開放」了,一切都在被「搞活」起來,人的頭腦當然也被「搞活」多了。所以,我是常常半情願半不情願地充當三等甲級陪客的。並不怎麼在乎在人眼裡的等級低下。何況,賣文為生,回顧歷史,從前的從前,便就是屬於「下九流」中人的。何況我雖是三等,但畢竟是甲級之類。沒有一等甲級或二等甲級在座同為陪客,我常常還是能很快進入角色,找到近乎良好的感覺的。在一等丙級或二等乙級們面前,心理上也並不很覺得自己有多麼低下。平起平坐的話往往也是開口就說的。這年頭,充當陪客也不能充當得太「保守」不是?
    但那一天我是真的並不情願去。真的幾乎是被硬拽去的。那一天我頭疼。頭疼也不是理由,這才是三等陪客往往面臨的尷尬和可悲處。因為你一個三等陪客,你擺的什麼架子啊!請你去作陪客,那是看得起你。還拿你當個「三等」看待,你不給面子嗎?頭疼就不能堅強點兒,忍一忍麼?你一個「三等」你嬌貴的什麼勁兒呢!再說還有中小學的老同學們和兵團戰友們這一層特殊關係吶!
    那是在很豪華的地方。自然開的是單間。我去時,做東的「大款」還沒到。不能點菜。大家就都耐心地等待。喝茶。喝飲料。互用說些鳥話。同學倒都算是同學。戰友倒都算是些戰友。但沒有同班的同學。都是同校的。也沒有同連隊的兵團戰友,不過是同一個團同一個師的。都是那種想親也實在親不大起來,想不親又唯恐引起對方們不滿的不尷不尬的關係。已經坐在那兒了,還不曉得做東的姓甚名誰。更不知道讓大家恭候的「大款」究竟是「紅色」的還是「灰色」的。只明白了一點——同學中有一個是位業餘畫家,想辦次個人畫展,希望「大款」慷慨解囊。充當陪客的角色中,有記者,有位中學校長,有一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兩位什麼科長,還有一名從服裝模特隊被淘汰下來改行作了公關小姐的女郎,倒是沒誰足以對我的心理形成什麼壓迫感。
    他們都稱那姍姍來遲的「大款」什麼「華哥」。
    半個多小時後,侍者小姐通報道:「各位,宴請你們的華先生來了!……」
    於是大家紛紛直立……
    於是一位氣宇軒昂,儀表堂堂的「華哥」終於出現……
    「華哥」理所當然地往主座一坐,朝大家作了個似乎隨便一作的手勢:「坐嘛,坐嘛……」
    於是大家才紛紛坐下……
    我覺得「華哥」那似乎隨便一作的手勢,分明是刻意模仿的。模仿誰呢,尋思了一會兒,暗自得出結論是模仿周總理。周總理出現在我看過的一些紀錄影片裡和如今拍的電影電視劇中,差不多總是做著那樣的手勢對客人們說「坐嘛.坐嘛」——手心朝上,左手從胸前朝外劃一段弧……
    在周總理而言,那是一種十分儒雅,十分親切,甚至也可以說十分優美的手勢。
    那位「華哥」做手勢用的也是左手。不過因為是刻意模仿的.使我暗覺有幾分可笑。當時我想,即或有錢了,即或是「大款」了。也不必就認為該學偉人的手勢嘛。
    他一身名牌。派頭很紳士似的。
    一個和他半熟不熟的人,向他一一介紹我等。他的目光,一一從大家臉上掃過,自己臉上卻不苟言笑,嘴裡虛與周旋地吐著些單字和單詞:「好,好,高興,高興……」
    我說他的目光一一從大家臉上掃過,意思是,他對誰都並不多看一會兒,對誰也不例外。就好比在商店裡,漫不經心地走到了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更不想買下什麼的貨品架前,不看一眼白不看,看了也還是個不感興趣。我相信,經他的目光那麼一掃,哪一位當時都會覺得自己似乎不是個人,似乎只是個存在於他眼前,由人介紹給他看,企圖引起他一星半點兒興趣的東西。而分明,似乎哪一個「東西」也未能引起他哪怕一星半點兒的興趣。
    介紹到我時,我故意端起茶杯,低下頭,佯裝正要喝茶的樣子。我可不願道他那麼掃一眼。就我當時的心理而言,被那麼掃一眼,肯定如同被掉在脖梗上的毛毛蟲蜇了一下,會使我彆扭好幾天。
    「梁曉聲,作家。」
    我聽到介紹者這麼說,緊接著介紹我旁邊的一位……
    「慢!……」
    我聽到「華哥」制上他介紹下去。依然是一個單字,但說得很重視似的。完全不是先前那種虛與周旋的語調。
    介紹者以為他沒聽清楚,又說:「他是位作家。就是,寫小說那種人。」
    我仍低著頭,呷著茶。我打定主意走之前就不抬起頭來了。而且打定主意,自己暗數三個數後,放下茶杯起身就走。連句告辭的話也不說。我頭疼著呢!三等陪客也是需要維護自尊的。否則連三等陪客的自尊豈不都日益的喪失盡淨了嗎!
    「我問他名字!」
    語調有些急躁了。
    「梁曉聲!梁山泊的梁,拂曉的曉,聲音的聲……」
    那介紹者的口吻,聽來有些因「失職」而慚愧似的。
    我暗想——今天何其榮幸之至,居然遇到了一位似乎對作家格外垂青的「大款」。而且還是「灰色」的!我的極有限的社交經驗,或者乾脆說是陪客經驗告訴我,「大款」們對作家們通常是不大待見的。在金錢面前文學不過是印鈔票的機器甩下來的邊角紙吧?尤其「灰色」的「大款」們,對所謂作家更是嗤之以鼻的。除非他們心血來潮,有了錢還嫌不夠,進而還要有名,而作家又心有靈犀,號准了他們的脈,巴結著要替他們著書立傳……
    我將茶杯一放,站起來瞅著介紹者說:「他沒聽清就沒聽清嘛!這種場合,不過是大家湊趣兒的事兒。人一走,茶就涼,何必介紹得那麼詳細?像宣讀什麼產品說明書似的!……」
    我的話使對方紅了臉,不停地眨巴著眼睛,神色大窘。
    我故意看也不看「華哥」朝眾人一抱拳,用很江湖的口吻說:「諸位行個方便,小弟要先行一步了!」
    大家面面相覷,就都有幾分訕訕的了。
    我也不理睬那麼多,說走,推開椅子,轉身便走。
    不料「華哥」大聲道:「梁作家,你給我站住!」
    那語氣聽來具有命令的意味兒。
    難道這位「華哥」,並非一位對作家有什麼好感,而是一位和一切作家有什麼仇隙的「灰色」人物?誰得罪了您找誰報復去呀,我又沒用筆作踐過您,跟我這兒叫的什麼板啊!
    我不由得站住了。暗暗打定主意,今兒倒要領教領教這位「華哥」的凌人盛氣,不就是我不高興做陪客了嗎?看他能不能把我活吞進肚子裡去。或者像吃生猛海鮮似的,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卸巴了?
    我身子沒動,只朝他扭過頭去,盯著他,冷笑地說:「這位華哥,您要把我強行扣壓住不成?」
    他說:「是的。」
    說完也站了起來。
    大家可就不但都有幾分訕訕的,而且都有幾分不安了。
    這個勸我:「哎哎,怎麼也得再坐會兒,再坐會兒,別掃了華哥的興嘛!」
    那個勸他:「華哥您別急,別急,他有事,就讓他先走嘛!少他一個,大家也坐得寬鬆些!……」
    已然到了這種似乎很僵的地步,我當然哪裡還肯聽勸?
    我正色道:「少跟我來這一套!只要老子自己高興走,誰他媽愛掃興誰掃興去!」
    「華哥」也不聽勸。
    他也正色道:「今天誰請客?我!我是主人!是我請你們!你們誰走都成,就他不能走!……」
    他說時,還隔著餐桌,伸直手臂朝我一指。
    我說:「我要非走,你能怎樣?」
    「華哥」收回手臂,順勢多此一舉地正了正打得很端正的領帶結,慢條斯理地說:「那……我也走!今天你走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反正,今天你的時間是屬於我了,我的時間嘛,也完全屬於你了!……」
    這不是要無賴嗎!
    他呢,說完卻望著我笑。
    他一笑,大家也就一個個跟著笑。連表情一度頗為緊張的侍者小姐,也滿臉堆下了職業性的隨機應變的笑容,一邊給各自的酒盅斟酒,一邊乜斜著我說:「梁作家,華先生這麼誠心誠意地留您,你就坐下唄!」
    座中那位由服裝模特改行為公關小姐的女陪客,也港腔港調地說:「梁作家,連侍者小姐都覺得您過分了吧?別要小孩子脾氣了,快坐下吧!你是不瞭解,人家華哥這個人,其實是金屬元宵,外冷內熱!」
    我瞪她一眼,心想你他媽倒挺會說話兒的!好像你就很瞭解那小子似的。可方纔你和別人攀談時,我明明聽你自己親口說的,以前也不認識那小子嘛!
    「華哥」這時已推開椅子,走到了我面前。
    他問:「你不認識我?」
    我注視他,搖頭。
    此前我沒在任何地方見過這麼一位衣冠楚楚,「包裝」一流的「灰色」之「大款」。
    「世途旦復旦,人情玄又玄啊!」
    「華哥」咬文嚼字地望著我說了這麼兩句,還深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背轉身去。
    彷彿他挺感傷的。七分也許是真的,三分卻是作戲。
    座中就有二人拍手道:
    「好詩好詩,非情感中人,豈能脫口即出這等憂鬱的詩句!」
    「人家華哥是名副其實的儒商嘛!」
    「華哥」猛地又來了個向後轉,鄭重地問:「梁作家,你沒把髒街也忘了吧?還有那個小人書鋪,當年被髒街上的兩個窮孩子叫作他們的『三味書屋』……」
    「子……卿?……」
    我問得一點兒把握也沒有,與其說是問他,莫如說是在問我自己。問我自己那部分關於髒街和關於那個當年一心難做大學夢的孩子、少年和青年的破碎的回憶。然而那部分回憶畢竟已是大破碎了。且被積壓在以後的種種記憶儲存的下邊……
    他,微笑了。
    「子卿!……」
    他的微笑明確地告訴我,他正是子卿。
    我頭腦中那些破碎的回憶,漸漸往一起拼湊,漸漸復合為一個依稀的形象。然而那依稀的形象,卻怎麼也不能與眼前這位「華哥」相重疊。我覺得,當年的子卿,和眼前這位「華哥」,分明是兩篇內容截然不同的小說裡的人物。硬使他們成為同一個人物未免太荒誕,太離奇了。儘管我已經很肯定地又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擁抱住了我,一隻手在我背上不停地輕拍著,連連說:「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也難怪坐在對面都認不出來!……」
    他的頭和我的頭交錯並在一起。下巴抵在我肩上。他的話說完了.手還在我背上不停地輕拍著,輕拍著……
    我完全信任了他當時的激動。
    我內心裡也激動起來。
    曾經有許多許多次,我想像過我們相逢時的情形,以及自己怎樣激動的心情狀態。但直至那一天,直至當時我才明白,其實人的真實的激動,並不像每個人預想的那麼容易在自己內心裡發生。與人慣常的笑臉相比,它發生的條件要微妙得多。發生的契機也要被動得多。當我們覺得我們的心激動起來了的時候,那實際上意味著,我們是敏感到對方的心首先向我們傳遞出了一種激動。我們的心立刻呼應了而已。我終於認出子卿那一瞬間,子卿真誠地緊緊地擁抱住我之前,我內心裡並沒有湧起任何激動的波紋。我只是感到意外,感到驚詫,感到被現實生活裡的太戲劇性的偶然所刺激。這一種情形,我的意思是說,當時我內心裡的狀態,和我的許多次想像是很不同的……
    我眼眶濕了。
    子卿他因為又見到了我而激動萬分,我則更是被他的激動而感動。
    「諸位,諸位,此時不幹,更待何時?來來來,共同舉杯,為華哥和梁作家老友重逢助興呀!……」
    於是眾人紛紛舉杯……
    於是我和子卿也各自擎杯在手,互撞一下,他凝視我,我凝視他,都一飲而盡……
    我見子卿的眼眶也濕了。
    他和那位副處長換了座位,坐到了我身旁。而那位由服裝模特改行作公關小姐的漂亮女郎,也趁機和別人換了座位,坐到了子卿身旁。
    她剛落座,子卿拍著我的肩對她說:「曉聲今天是我最尊貴的客人,我希望你坐在他旁邊,席間替我多關照他點兒。」
    她十分樂意地又換到了我旁邊,左一扭頭,右一扭頭,笑盈盈地故作小女兒狀地說:「今天我結識了華哥,又結識了你——華哥從前的朋友……」
    「華哥」,不,子卿打斷她的話,糾正道:「不僅是從前的朋友,也是內心裡永恆的朋友。」——並問我:「曉聲,可不可以這樣講——你是另一個我,至少是另一半兒我?」
    我矜持地點點頭說:「當然可以。」
    一個人在某種場合之下,忽然由一個三等陪客的角色(儘管是三等甲級),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喧賓奪主,彷彿備受呵護的人物,不會矜持也矜持了。而且,我當時內心裡真是好感動。彷彿又尋找到了從前我和子卿之間的某種關係感覺。那感覺中的很主要也很重要的一種成份便是——有時他呵護著我,有時我呵護著他。我們原本是相互呵護著長大的兩個「髒街」上的窮孩子呵!我暗暗驚異子卿的話。我以為,只不過我自己常覺他是另一個我,至少是另一半兒我,替我在這個世界上,在芸芸眾生中,在不同的地方,體驗著不同的經歷,追求著不同的東西,也就是我無法依賴什麼分身術去追求的東西,並為這種追求承受打擊和挫折一一沒想到他也正是這樣看待我的!
    我又說:「子卿,你說出了我早想對你說的話。」
    子卿他就抓起我的手,緊攥了一下。
    公關小姐的話沒說完,這時又看出其實沒誰對她的話感興趣,很識相,不再接著說下去,只是自言自語著:「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那是位鮮艷的小姐。我的意思是,她的衣服很鮮艷。她那張臉更鮮艷。紅是紅,黛是黛,藍是藍,粉是粉。她的臉化的可謂是濃妝了。兩眼周圍塗的是淡藍色的眼影。如果遠看,別人肯定會錯以為她戴著一副鏡片是淡藍色的眼鏡。化那麼一次妝大概是很需要花費些時間的。也必定得很講「認真」二字。如今的某些小姐們,彷彿都在人生大舞台和台上的小世界之間輪番趕場演戲似的。所以你看著她們不由得不產生這樣的想法——她們的臉其實是永遠不必卸妝的。也就不至於因為她們在現實生活中也像在戲劇舞台上似的把臉弄得那麼鮮艷奪目而友邦驚詫了。你就會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她臉上的濃妝使我無法判斷她的年齡。但估計總不至於超過二十五歲就是了。她例並不輕佻。而且已是在竭力地表現出穩重勁兒。但是我覺得穩重對她反而使人感到彆扭,還莫如乾脆輕佻。可看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似乎又徹底輕佻不了。好像在「傍大款」這條道上剛開始實習。好像一時還找不大到「跟著感覺走,緊拉住款爺的手」那種竅門兒。甚至好像時刻準備虛心地接受「行家」的批評指正似的。總之我倒也不討厭她。不過覺得她輕佻又輕佻不起來。裝穩重又裝得不到家,有點兒怪值得同情的。還有點兒傻兮兮的。
    我坐在這樣一位女郎和子卿之間,一邊有友情呵護著,一邊有色「情」慇勤著,宛如紅煙舒其左,紫氣罩其右,竟不禁的受寵若驚起來。
    此時一道道美味佳餚上來了。
    子卿擎起杯說:「咱們開始吧,今天我格外高興,願意陪諸位盡興。不過有言在先——曉聲沒酒量,大家不要勉強他!」
    眾人都點頭道「一定一定」。
    公關小姐還將紅唇貼近我耳,悄語道:「放心,有我為你保駕。」
    她說完,我下意識地用手搓了搓耳朵。我覺得她的紅唇說話時似乎已貼上我的耳朵了,怕留下鮮紅的唇跡,而自己渾然不曉,在別處使發現了的別人對我「刮目相看」。
    酒過三巡,把我硬拽來的人對我說:「請你來,你今天還不想來。真不來,能與華哥久別重逢嗎?為了這一點,你該不該乾一杯?」
    大家都七言人語地替我說應該應該。
    子卿也說:「人家『出師有名』,那你就捨命陪君子一次吧!」
    我說:「好!」
    於是我與子卿撞了撞杯,舉杯向眾人一一致意,一飲而盡。
    滿滿一杯啤酒飲下,覺得口中甜滋滋的。正納悶兒,公關小姐暗扯了我一下,我看她一眼,她衝我狡黠地一笑,我才明白:不知何時,她早已將我的酒兌入了大半杯飲料。
    我很是感激她。對她的印象頓時好起來。
    「華……先生,能否……透露一下,您現如今,究竟……究竟到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那個中國……中國人中的……哪……哪個檔次……」
    有人一邊不停打酒嗝兒,一邊向子卿探身發問。那是個貪杯的。自斟自飲的,已經比大家多喝了三四杯。臉也紅了,話也不利落了。
    子卿正剝蝦,目光瞧著手中的蝦,微笑不語。他並不像某些做東道主的人,對賓客們的一切話題似乎都積極參與,擔心自己對誰的話題表示漠然就意味著漠視了誰的存在似的。他彷彿對誰的話題都相當漠然。都缺少積極參與的興致和情緒。他只偶爾對自己敏感的話題插問一兩句,或者根本不問,只不過注意聽聽。他的興致和情緒,彷彿不在任何話題方面,只在吃上。我見他吃什麼都很津津有味兒,一副大快朵頤的樣子。也不遷讓,該下手,則挽挽袖子便下手。看得出他尤愛吃蝦。侍者小姐已經給他換過兩次小碟兒了。第三個小碟兒又堆滿了蝦殼……
    公關小姐看了子卿一眼,用筷子指點著那個發問者責怪:「你怎麼不該問的也問?這屬於隱私你懂不懂?是不華哥?」
    子卿仍微笑不語。細心地從殼中近乎完整地剝出一個蝦的肉體,兩根指頭拎著蝦尾,這面兒沾沾汁料,那面沾沾汁料,拎起來,仰著臉,手指一鬆,蝦掉入口中。他嚼得也很細。嘴裡嚼著,手裡又剝著另一隻。一隻蝦能在口中嚼上半分鐘才咽進肚裡。但因是手和口的「流水作業」,並不影響「消費速度」。正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
    我觀看著他剝蝦時和吃蝦時的樣子,不由得就回憶起了當年他怎樣將臭豆腐抹在掰開的饅頭之間夾著吃的情形。用今天的比喻,那可稱作「臭豆腐三明治」吧。
    蝦之後上了一道魚。
    侍者小姐說,是鯉魚。十幾分鐘前還在水箱裡游來著。至於那種做的名堂該怎麼叫,我沒在意聽。
    公關小姐為我夾了一片兒魚尾部分的肉。她說會吃魚的,不是專吃魚脊部分的肉,而應專吃魚尾部分的肉。說魚在水裡游動時,全靠魚尾一擺一擺的。魚尾正好比雞翅或鴿翅,活時細胞是最旺盛的,死後營養當然也是最豐富的。
    她還要給子卿夾。
    子卿卻止住了她。子卿說他不愛吃魚。吃膩了。吃到嘴裡味同嚼蠟,再高明的廚師以再高明的烹調技術做的魚,也是引不起他食慾的……
    我不由得又回憶起了當年我怎樣為他母親和我母親買了兩條鯽魚的往事。也不知那兩條鯽魚當年在我家的盆裡和他家的桶裡繼續活了多久?更不知道它們死後,我們的母親們是怎麼做了吃的?當年每人每月只有三兩油。我們下鄉後,我家和他家一樣,實際上只剩我們的母親們一口人了。三兩油,不能一次都做魚用了,大概也只有清燉吧……
    子卿用臂肘碰了碰我,問我正在想什麼?
    我笑笑,自然說沒想什麼。
    他竟認真起來,說你明明在想什麼嘛!快從實招來!
    而當時我的想法是轉得很快的。倏忽又從魚轉到了詩。想起了杜甫在《佳人》一詩中的名句——「世情惡衰竭,萬事隨轉燭。」
    但我說出口的卻不是這兩句。是另外兩句。是李賀《嘲少年》中的兩句——「少年安得常少年,海波尚變為桑田。」並且解釋,少年時的子卿好比海波,今日之子卿好比桑田,我為海波變桑田感慨萬端也喜悅萬端……
    於是大家又都鼓掌,又都說些虛偽得彷彿真誠的湊趣兒的話。
    我想我也該問子卿些什麼了。就問大家為什麼都叫他「華哥」。說如果大家一開始都叫他「子卿」,我也不至於當面認不出他,還對他那麼不友好。
    子卿便笑了,指指硬拽我來的人,說:「你替我回答吧!」
    對方則賣起關子來,不正面回答,卻先問我:「看過美國電影《費城的故事》沒有?」
    我想了想,說看過的。
    「你記得這部影片的男主角是誰嗎?」
    我又想了想,搖頭承認自己記不得了。
    他說:「詹姆斯·史都華嗎!獲第十三屆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此後三次獲該項獎的提名。一生拍了近百部影片。1980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1984年獲奧斯卡五十七屆特別榮譽獎……」
    聽完他的話,我說我還是不大明白。
    「還不明白?子卿他像詹姆斯·史都華嗎!」
    我不禁地轉臉端詳子卿。儘管我實在是回憶不起詹姆斯·史都華的大明星異彩了,但卻不得不暗自承認,四十三歲的子卿,比我印象中的少年子卿和青年子卿,是英俊有加,風度有加,氣質有加了。與當年相比,眼前的子卿,又增添了一種中年男子的成熟魅力。有錢而相貌平庸甚至其貌不揚其貌醜陋其貌猥瑣的男子,我見的多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收入低微囊中羞澀甚至屬於「無產階級」甚至就是窮光蛋一個的男子,我也見的多了。但又是「大款」又英俊又風度翩翩氣質不凡的男子,除了某些男歌星和男影星而外,子卿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當然我所指的是二十餘年後的子卿……
    我內心裡就又生出酸溜溜的嫉妒來。
    我言不由衷地說:「那,我是不是今後也該改口叫他『華哥』了啊?」
    子卿笑道:「別跟他們學,你還是叫我子卿好。」
    他又指著那個貪杯的人說:「你方才不是問我有多少錢嗎?其實我如今也沒多少錢,不過才二百多萬而已。」
    於是大家就都——「哇!」
    有的說,二百多萬還「而已」呀?那別人不是就只有「而已」而已了嗎?
    有的說,全哈爾濱市,有二百多萬的人,挨個兒統計能統計出幾個來?肯定二十個都不到!
    自然也就由此抱怨開了哈爾濱經濟發展的落後。彷彿大家都沒有二百多萬,皆因哈爾濱這座城市影響的。
    接著那位記者講了個幽默的「段子」,說上帝的信徒問上帝——對您而言,一萬年等於多久?
    上帝回答——等於一秒鐘。
    信徒又問——那麼一百萬等於多少錢呢?
    上帝回答——等於一文錢。
    信徒就乞求道——萬能的上帝啊,可憐可憐我這個窮光蛋,賜給我你說的那樣的一文錢吧!
    上帝慈祥地回答——完全可以。一秒鐘之後我就賜給你……
    按說,這個「段子」還是挺具有幽默性的。在座的請人,也都不乏起碼的幽默感。
    可是不知為什麼,誰也沒笑。分明的,誰都是想笑笑的。卻有些笑不起來似的。大家一時都默然無聲,氣氛就不免有點兒壓抑。
    我也沒笑。我也想笑。哪怕僅僅出於禮貌,或證明自己具有起碼的幽默感,我覺得我也是該笑笑的。但我也是實在的笑不大起來。我暗罵上帝的回答真是太王八蛋了!
    公關小姐悄言悄語地說:「這個笑話不好……」
    子卿似乎敏感到了什麼,就舉起杯說:「我是無神論者。自從毛主席他老人家仙逝了,我就是無神論者了。所以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是自己的上帝,都應該按照自己的時間觀念,和金錢觀念,去為自己最終獲得等於一百萬的一文錢或幾文錢而奮鬥!贊同我這番無神論者的宣言的,陪我乾了這一杯!」
    大家就都說子卿說得好,符合改革精神,於是都舉杯,都一飲而盡,臉上也都開始現出了紅紅的酒暈。
    我也不例外,我也一飲而盡。頓時身輕頭重起來。
    子卿放下杯,又說:「現在,許多像我這樣的,被諸位稱為『大款』或『款爺』的人,都會說他們的發跡,受惠於什麼改革政策。我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但我更想坦率地告訴諸位,我翟子卿有今天,首先是受惠於我的老母親,其次才是受惠於什麼改革政策。沒有她老人家十年間為我積蓄下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使我在返城後可以有本兒做小生意,豈有我翟子卿的今天!那我這輩子可能就徹底完了,將會比你們諸位更不如。將會和馬路上千千萬萬每天蹬著破自行車上班下班,每月只開一百多元工資的工人們是一個下場!如果當年再分在一個效益不好的單位,如今黃又黃不了,轉產又轉不了,開百分之七十六十甚至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資,那我就連自己的老娘都沒法兒贍養了……」
    子卿說得竟有些憤憤然起來。彷彿他已然落到了沒法兒贍養自己老娘的地步似的。
    那位記者立刻接言道:「那是那是!華哥是一番肺腑之言啊!偉大的巴爾扎克曾說過——『母愛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簡單、自然、豐碩,永遠不衰竭的東西,就像人生命的一大要素』」。
    於是有人鄭重其事地倡議:「為華哥老母親的健康長壽乾杯!」
    於是又紛紛舉杯,紛紛鄭重其事地嚷嚷:
    「母愛萬歲!……」
    「窮人的母親們萬歲!……」
    子卿豎起了一隻手掌,眾人才肅靜。
    子卿用筷子輕輕敲擊著小碗的邊沿兒,吟唱了起來:「母兮生我,母兮鞠我,出入腹我,哺我養我,顧我憐我,育我撫我,哀哀慈母,生我劬勞——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子卿表情宛若聖徒。
    眾人表情亦皆肅然、穆然,有的似乎還有幾分淒然。也不知是真的心靈感動了,還是那種場合的慣常表演……
    我,則回憶起了當年我是怎樣千里迢迢地,將子卿母親為他做的一條厚厚的,比一床被子還重的棉褲捎給他時的情形……
    他當年曾將臉深深地埋在棉褲上,無聲地哭過……
    我眼前彷彿出現了髒街……
    出現了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吃力地拉著一輛泔水車,緩緩行進在髒街坑凹不平的頹房矮屋之間……
    出現了兩個少年將褲筒高高挽起,赤著雙腳,在大雨天共披一塊破油布去上學的背影……
    還彷彿聽到了趕泔水車的老人催促人們倒泔水的木梆聲——梆、梆、梆……
    由遠及近地傳來著,傳來著……
    再是高xdx潮起伏的宴席,其實也不過是生活裡的轉場時的過渡情節。而赴宴者,東道主也罷,賓客也罷,陪客也罷,進入角色不人,便都是想擺脫那一情節的了。因為不言而喻的,沒誰願意在臃長的情節里長時間地扮演臃長的角色……
    剩了一餐桌菜餚,大家卻一個個面面相覷,彷彿都搜腸刮肚地製造不出話題了。
    子卿說:「怎麼樣?就到這兒吧?」
    我說:「就到這兒吧。」
    於是我隨子卿首先站起……
    硬拽我來的人這時囁囁嚅嚅地說:「華、華哥,那件事兒,我是指,您那點兒小意思……帶,帶來沒有?若帶來了……」
    他臉上強作出卑恭的笑樣,向子卿半縮半伸地展示著一隻手。那是介乎於乞討和自尊之間的,往往也最容易招至對方輕蔑的手勢。它比街頭乞丐討小錢時的手勢還要猥瑣。因為乞丐們討小錢時一般情況之下都是將自尊丟開不顧的。所以同一種手勢在乞丐們作來也就坦然多於羞慚,彷彿在向人無言地聲明——愛給不給,不給拉倒。這就照顧到了面對這種手勢的人的心理,使他們有較充分的餘地在給和不給之間進行選擇。決定不給似乎也能決定得心安理得。而當時他的手勢傳達出的卻是另一種潛台詞——千萬別乾脆拒絕啊!千萬得給點兒啊!多多少少您總得給點兒,我可是極有自尊的人呢,您不可以傷害我的自尊心,不可以讓我白伸一次手的……
    我對他頓時地大動惻隱之心。我本想說句能夠影響子卿給予的話,他,不僅他,還有那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那位記者,那位公關小姐,總之差不多他們全體,都在向我投注著求援的目光。席散了,我居然還沒搞清楚需要資助辦畫展的究竟是哪一位。因為席間根本就沒誰談過什麼畫不畫的。也許正是他。也許並不是他。是他在為朋友「兩肋插刀」,發揚見困難就上的精神……
    當時我忽然明白了,人們希望某「大款」掏腰包的時候,為什麼總是要安排在某豪華的地方「撮一頓」——大概因為只有在半醉不醉的情況下,行乞的人才有勇氣當眾最後一次開口最後一次伸手吧?成敗完全在此一舉,他們的企圖如果還是受挫了,肯定相當於一次心理方面的非死亡性車禍,不好好兒地將養幾個月,是不會再又鼓起一股勇氣的吧?……
    我雖然對他們暗抱幾分惻隱之心,卻並沒有對子卿說什麼也許會具有影響力的話。我近乎殘忍地將臉轉向了一旁,目光望著別處。如果子卿仍是二十餘年前的子卿,我肯定會充滿愛心大發慈悲的。可我畢竟與子卿分離了二十餘年了。那一天畢竟是我們二十餘年後見到的第一面。我尚根本不瞭解子卿已經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我對自己的話究竟能否影響子卿已毫無把握,毫無信心。我可不願使自己也無形中作了他們的窘狀的搭配品……
    「哦,那事兒呀,我差點兒忘了……」——子卿說時,將一隻手伸入西服衣襟內,掏出一個信封來。子卿拿著那信封,輕輕往另一隻手的手心上拍著。
    他們的目光都盯著他手中的信封。
    子卿一笑,又說:「今天要是你們請我,我也許還忘不了。又是我請你們,所以呢,差點兒就忘了。幸虧你提醒啊……」
    子卿說罷,就將信封朝向他半縮半伸地展示著一隻手的人拋過去……
    他沒接住。他身旁的一位替他接住了。
    於是他們互相瞧著,都吞了一顆定心丸似的,都暗舒了一口氣似的,都互相慶幸地笑了……
    子卿一轉身,將手臂從背後搭在我肩上,命令似的說:「到我家去。跟我走。我母親見了你不知會多高興呢!」
    他已經不再像當年一樣,對我提到他母親時說是「我娘」了……
    我暗想,大變革的時代,它改變一個人真如兒戲似的。所以才有人企盼更大的變革,有人拒絕更大的變革,有人擁護它,有人反對它吧?……
    離開餐廳,我去了一次廁所。
    在我身後跟進兩個人,我聽他們說:
    「真他媽的小氣,才給三千!」
    「唉,三千也是人家白給的啊!比起來,他不是強於那些一毛不拔的嘛!」
    「依我,這三千元扔他臉上去!三千夠他媽幹什麼的?」
    「老兄,這口氣可治不得的啊!……」
    我聽出了是那位記者和那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怕他們尷尬,我解完手,低著頭往外便走。
    但他們還是發現了是我,當然也就尷尬起來了。
    其中一個訕訕地說了句廢話:「你也解手哇?」
    我同樣回答了句廢話:「對,我也解手。」
    子卿站在飯店門外的台階上等我,很斯文地吸著煙。
    從前不吸煙的他,並且還曾對我發誓永遠不沾煙酒的他,現在竟是煙也吸了,酒也飲。而且還是個煙必「萬寶路」、「紅塔山」,酒必「茅台」、「威士忌」的人了……
    我對他說我頭還在疼,希望能改天再去他家看望他母親。
    他倒挺體恤我的,一點兒也不勉強了,同意地說那就改天吧。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印製很精美。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兒。是質地極軟極薄,被叫作「撕不爛」的那一種。上邊沒有單位,沒有職務,更沒有頭銜。只有他的名字「翟子卿」三個字。而且落款是手書體的。我一看便知,那是他自己的筆畫雋逸的手書體。他的字跡更帥了。和他這個人相互襯托……
    我欣賞片刻,不禁又上上下下欣賞它的主人。如同對著一面別人看不到的鏡子欣賞我自己。並想像著他就是我自己。另一個我自己。英俊的風度翩翩的氣質不凡的我自己,而非相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我自己。是「大款」而非作家的我自己。想像著在什麼條件之下,我和他,也就是另一個我自己美妙地復合在一起多好……
    子卿問:「你幹嗎這麼打量我?」
    我說:「直到現在我仍有點兒懷疑你不是你!」
    子卿又問:「那我是誰呢?」
    我笑了,說:「是啊,你是誰呢?」
    子卿也笑了。他又把名片從我手中要過去,在背面另寫了一處住址和一個電話號碼。他說他現在是狡兔三窟。印在正面那地方,並不常去住。是應付一般人的虛址。那兒的電話也是永遠沒人接的。他很有苦衷地解釋,沒法子,貧賤親戚離,富貴他人合,什麼人都免不了接觸,不得不對自己實行掩護政策。說我們關係非同一般,當然要給我留下能找得到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實在地講,對於我,他確實已是一個陌生人了。不知為什麼,我隱隱感到,他身上的「皮爾·卡丹」,他腳上的「耐克」,他胸前的「金利來」,以及領帶上的純金領帶夾和指上的鑽戒,更加上他那二百多萬,像某些具有殺傷放射性的物質,彷彿使我不能像以前那樣親暱地接近他了。我對發生變化的任何東西總是格外敏感。哪怕是自己的手,如果忽然一天我覺得它變了,變得不像我的手了,變得使我感到彆扭了,儘管不至於產生要求外科醫生替我動一次手術切除它的荒唐念頭,卻會經常提醒我自己,盡量不再用我那一隻手撫摩我的臉,或我身體的裸露部位。但是我看出子卿的邀請是真誠的。起碼在很大程度上是真誠的。至少在我的心理可以接受的程序上是真誠的。於是我答應他第二天到他家去。我相信他的話——他老母親挺想我的,常念叨我。而我也挺想那老人家的……
    第二天,我按照他留給我的地址,找到了他家。他和他老母親,住著四室一廳。面積大約百平方米左右。即使在北京,除了某些老資格的司局級幹部,某些走紅的歌星影星,某些成功的經商者,或某些收入很值得懷疑的人,兩口之家能住上四室一廳,那絕對是尋常人望洋興歎的事。而在普遍住房情況擁擠的哈爾濱,佔有如此寬綽的居住條件,僅憑這一點,也就夠貴族化的了。室內的裝修自然是很考究的。傢俱不消說也皆是高檔的。何況,他還另有兩處住房。我內心裡又暗生一縷嫉妒。我想,我本是不應該嫉妒他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嫉妒誰都可以,就是不應該嫉妒子卿。我怎麼可以嫉妒和我一起在「髒街」上長大,從小情同手足,一塊兒從小學考入重點中學,又和我一塊兒下鄉,白天一塊兒幹活,晚上被褥緊挨著被褥睡了五六年的子卿呢?難道我竟不希望他和他的老母親生活得比我好嗎?然而我拿自己毫無辦法。儘管我明明知道嫉妒是一種醜惡的心理。儘管我們受的全部文明教育和傳統家教,激烈地反對我對小時候的朋友產生嫉妒,但我還是真真實實地嫉妒著。似乎只有嫉妒才使我清楚——我是我,子卿是子卿。他並不是什麼另一個我。或者另一半兒我。他只是他自己。當他在他家裡脫下「皮爾·卡丹」和「耐克」的時候,我是不能穿上就走,像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鞋一樣,像從自己的家裡走出去似的。我也不可以當他摘下他的名貴手錶和鑽戒時,自己拿起來就戴上,像戴自己的一樣。而小的時候,我們互相卻是可以的。看來只有破爛的東西才具有共有性吧?而值錢的東西則具有屬權性。正是這種屬權性,使人不能親和如舊吧?更不消說他那二百餘萬我是無權支配的了。我想起了一首流行歌兒裡唱的一句話——「只要你過的比我好,我就真為你祝福」。難道事實上人們都很難承受別人比自己過得好的心理壓力?這一種心理壓力彷彿意味著別人過得比你好就是對你的冒犯和侵犯似的。而嫉妒他媽的又總是從對自己身邊的人,往往是和自己關係最親密的人開始的。有誰嫉妒過日本天皇繼承人或英國王儲呢?可是許許多多的人都曾嫉妒過自己的同學、戰友、同事、朋友、鄰居、甚至親兄乃弟。在子卿家裡,我當時對子卿的嫉妒是那麼的強烈,以至於使我想立刻從他家裡逃掉……
    幸而他老母親對我很親熱。老人家拉住我手不放鬆。說起來沒完沒了。絮絮叨叨的都是我和子卿小時候的事。或我們那條「髒街」上的故人往事。老人家尤其充滿感情地講到我當年替子卿給她買了一條魚的事。我糾正她說那並不是一條活鯉魚。只不過是一條活鯽魚罷了。而老人堅持說那當然是一條活鯉魚。肯定是一條活鯉魚。我也就樂得順水推舟,承認是自己記性太差,是自己記錯了。我望著老人那張血色充盈的臉,覺得她所絮叨的,和我因此所回憶起的,都只不過是一些破碎的,東一片兒西一片兒莫須有的夢片兒。或者用老母親們的說法,可聽作是一些舊夢的破「補襯」。我覺得.畢竟的,我和老人家之間,仍能共織某種親和與某種溫馨。而子卿分明的對我和他母親的回憶都一樣不感興趣。他吸著煙,坐在我和他母親對面,似聽非聽地望著我和他老母親矜持地微笑……
    我說:「大娘,看到您終於享福了,我真替您老高興啊!」
    老人家說:「享什麼福啊!」
    我說:「瞧您現在住的,穿的,還不享福啊?」
    當時正是七月中旬,哈爾濱最熱的日子。老人家身上穿的,是在哈爾濱剛時興起來的,從韓國進口的一種綢料做的褂子和褲子。褂子是白底兒碎藍花兒的。褲子是黑底兒碎紫花兒的。哈爾濱人管那叫「涼快紗」或「高麗綢」。老人家手裡還扇著折扇,指上也戴著閃閃發光的戒指。如果拍電影拍電視劇的要找一位扮演舊社會富家老太太的群眾角色,老人家當時的自我感覺和樣子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我不禁又回想起當年,我的母親和子卿的母親,是沒有摸過一把折扇的。實在酷熱難當的日子裡,她們就用撿的紙板兒做一柄勉強可以叫作扇子的東西扇。連我們兩家用的蠅拍也是紙板兒做的。儘管當年買一個蠅拍不過才一毛錢……
    老人家聽了我的話,收了折扇,用它指著子卿譴責地說:「可子卿整天到月的不著家,我像根本沒他這麼個兒子似的,叫享福啊?我不在乎住的多麼好,穿的多麼好,吃的多麼好,在乎兒子心裡究竟有沒有我。子卿他變了。他心裡開始沒有我這個娘了……」
    我笑望子卿。
    子卿說:「娘,還讓我心裡怎麼有您呀?我成年到月的在外邊,又不是學放蕩,是為了……」
    子卿沒把話說完,接電話去了。
    他接完電話回到客廳,他母親用折扇指著他繼續數落他:「你想說是為了掙錢對不?錢、錢、錢,你心裡整天琢磨的就是錢!兒呵,錢這東西,趁多少才是多呢?你想成資本家?……」
    子卿說:「娘,您不清楚現在的生活水準,也不清楚現在的消費水準,盡說些抬槓的話。就我苦心積累那點兒錢,只能說是剛脫貧,不抓緊再掙行嗎?不用太久,一二十年後,准就顯出咱們窮了!到那時光窮我自己呀?您不是也得跟我受窮嗎?」
    老人家張張嘴,一時竟沒說出話來。
    我朝子卿要了一支煙,吸過兩口後,盡量用一種客觀而公正的口吻說:「子卿,你這就有些不實事求是了。如果你也算剛脫貧,那我不就得強調自己是窮人了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國人,不是就等於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該唱《國際歌》了嗎?……」
    子卿又笑了。不回答我的話,卻衝他母親說:「娘,我不騙您。在北方,在咱們這座城市,眼下確實還不太會有人笑話咱們窮。可要是在南方,要是在沿海一帶的某些地方,我這樣的人,那就得整天因為窮而自卑了……」
    他母親憤憤地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別說了。越說我越不愛聽!張口就是南方南方,我不信同是中國,南方就遍地金銀!南方再好,你南方還有個親娘啊?就算南方個頂個都是大闊佬,個頂個都富得錢從褲筒往地上掉,你不去又怎麼樣?難道南方人還會跑到北方來笑話你窮?……」
    老人家又問我:「曉聲,南方是他說的那樣嗎?」
    我說:「不是啊大娘。在南方,很有錢的人也是極少數。哪兒像他說的那樣,他盡胡說!」
    老人家接著問:「我也不信一二十年後,咱們中國,就會從地球上原先差不多最窮的一個國家,變成了地球上最富最富的一個國家,富得連我們現在過這種日子,都算過不下去的窮日子了!」
    我說:「大娘啊,我也不相信的。這樣想純粹是自欺欺人,純粹是一種夢想。」
    老人家雙手一拍,極為贊同地說:「你的話大娘愛聽!聽了不來氣!連早年『髒街』上那種窮日子都熬過來了,過著眼前這種福日子還口口聲聲說剛脫貧,不是太燒包了嗎?」
    我看了子卿一眼,批評道:「子卿,大娘說你燒包,我聽你那些話,也覺得你有點兒燒包,你承認不承認?」
    子卿被他母親和我說得臉上掛不住和悅了,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裡,起身走入另一個房間去了。
    老人家說:「他不愛聽咱倆的話,是不?」
    我說:「是啊,他不愛聽呢!」
    老人家壓低了聲音,要求地說:「那你也得替大娘訓訓他。平時我一個月裡難得見著他幾次面兒。一句話他不愛聽,轉身就又走了!你有責任替大娘訓訓他。你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當年親兄乃弟般的關係,他不會真生你的氣。」
    我苦笑道:「大娘,他就是真生我的氣,該說我也得說啊!悠悠萬事,孝敬老人是第一樁大事嗎!」
    老人家就動了感情,又雙手攥住我一隻手,老淚汪汪地說:「他這不是等於把我當一尊菩薩似的供起來了嗎?可大娘不願當菩薩啊,大娘願意當一個兒子的娘啊!不在眼前還則罷了。這明明知道就在身邊的時候,想見都見不著,算怎麼回事呢?大娘已經又十來天沒見著他個影兒了!今天是因為你,他才穩下心在家老老實實等著。我還能當他幾年的娘呵!一二十年後,大娘早沒了,還扯什麼窮啊富啊的呢?……」
    子卿母親的話,說得我也不免傷感起來,竟頓時同情起她老人家來。
    子卿卻在那間屋朝這間屋探過身,召我:「來來來,咱倆這屋聊。我娘是得了絮叨症,只要來個人,抓住人家的手,就絮叨起來沒完,也不管別人煩不煩!……」
    我說:「我不煩,我不煩,我愛跟大娘聊聊家常嗑兒。」
    子卿走過來,不由分說,將我扯到那間屋裡去了。
    那間屋也很寬綽。貼牆有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面養著些巨大的熱帶魚。有種魚我第一次見到,問子卿那是什麼魚。子卿說是銀龍魚。名貴得很。他魚缸裡那一對兒,是三年前八千多元買的。我不禁咂舌。說八千多元,差不多可以買一台「畫王」電視機了。子卿說他買的還算便宜。三年前,上好的有三四萬一對兒的呢。又說它們生的小魚也很值錢。這城市裡許多喜歡魚倒賣魚的人家,都是靠他賣給他們的魚苗繁殖的。幾乎可以說是他為這座城市引入了一個新的觀賞魚品種。有些倒賣觀賞魚的人,等於是他「扶貧」起來的。他說這些話時,表情相當自得。看他那意思,兩條「銀龍」,似乎早已為他「創收」不止八千元的三四倍了。它們都已長到快一尺長了。與其他幾種我見過的觀賞魚相比,尤其顯得魚中老貴族似的,在魚缸裡游得別提有多自在。我不知供觀賞的魚究竟還有多大的。反正就我所見到的而言,它們真是夠大的了。至於那框架鍍成金色的魚缸,除了水族館裡的,我也沒見過誰家有三米長一米半高的。它的佔地面積,折算起來,比得上我家的廚房了。可不嗎,我家的廚房,也不過才三米多……
    和魚缸相對的一面牆,是一排書櫥。從燙金或燙銀的精裝書脊,看出至少全部書的四分之一是豪華本。其中又有不少是典類。從《西方思想寶庫》到《唐詩鑒賞辭典》、《文學導論》、《文學辭典》、《中國著名文學史學家辭典》、《文心雕龍》、《禁書大觀》等等。我有的,書櫥裡有。我早想有而不可得的,書櫥裡也有。其餘古今中外書籍,皆用有光澤的白紙包皮,書脊上用隸書體毛筆字寫出書名。我問子卿究竟是用什麼紙包的書皮?他說是用掛歷的反面兒包的。我問他還有時間看書嗎?他說哪裡還有什麼時間看書!不過是喜歡買書藏書罷了。說小時候喜歡書,買不起。如今什麼書都買得起了,不買則覺得對不起自己似的。儘管買了也沒時間看。說不過是圓了自己小時候愛書的夢而已。在正中那排書櫥的最上一格,展開陳列著他小學和中學時獲得的一切榮譽證書。當年那個時代就是一個又窮又寒酸的時代,那些證書的製作也非常粗糙。與那些精裝的豪華的書典同置一櫥,彷彿將兩個時代拼湊在了一起。彷彿它們能加以證明的,並非它們主人的什麼光榮,而是它們自身的某種「古董」價值似的。我憶起了子卿下鄉前對他母親千叮萬囑的情形。它們彷彿尤其在證明著當年一個窮孩子的母親的責任感似的……
    我站在書櫥前,滿腹滄桑地說:「大娘真是有心人,你當年囑咐大娘替你保存著,沒想到大娘就居然替你保存下來了!」
    子卿說:「我下鄉後,我娘就把它們縫在枕頭裡了。夜夜枕著睡覺,能丟嗎?」
    我說:「縫在枕頭裡枕著睡覺,那多硬啊!」
    子卿說:「是啊。我娘的頸椎病,就是這麼落下的。如今還沒治好。哪哪兒的醫生都說,人老了,骨質也太老了,治不好了。」
    我發現,在陳列著那些證書的下一格,在幾位當代中國小說家的著作中,竟有我的十幾本小說集或單行本兒。我立刻將目光移開,望向魚缸。心裡一時困惑,不知子卿怎麼會將我的書也收集得那麼全,而且抬舉地放在他書櫥最奪眼的位置。近些年來,我常常自覺地打消向別人贈自己的書的念頭。商品時代,人人都忙忙碌碌於為公為私「搞活經濟」,讀書似乎早已不是好習慣,而是怪癖了。大概就好比當年子卿總吃臭豆腐被視為異端一樣的吧?你把自己寫的書籤上名正兒八經地贈給別人,是不是意味著你在替自己作廣告,怕別人不知道你又出了一本書呢?是不是還包含有希望別人「指正」、「批評」和「拜讀拜讀」的動機呢?「指正」亦即「拜讀」。「批評」亦即「拜讀」。不「拜讀」何以能「指正」能「批評」呢?總之,你贈人家書,在人家,就等於你在暗示人家讀。讀書必占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金錢重要如生命。起碼重要性僅次於生命,往往排在愛情更排在友情前頭,對許多現代人是第二位重要的東西。你暗示人家擠出人家的時間讀你的書,你不是強人所難嗎?你不是大有謀財害命之嫌嗎?……
    子卿也並沒有主動告訴我他的書櫥內有我的十幾冊書。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願被我發現這一點。他不主動告訴我,我更裝沒發現了。
    子卿站在魚缸那兒正餵魚。
    他一邊觀賞著他的魚一邊說:「我小時候,常聽我娘講,解放後,一些過去的有錢人,就是把元寶金條什麼的縫在枕頭裡整天枕著的。當年,對我娘來說,我的那些證書,也許就像我家最貴重的一筆財物吧!」
    我說:「子卿,你的藏書可比我的藏書多啊!」
    他看我一眼,不無自得地笑了笑:「你想要的,抽出來,走時帶走。」
    我說:「君子不奪人之愛。」
    他說:「書和書櫥,對於我不過是一種室內風景。多幾冊少幾冊,沒什麼區別。」
    他請我過去觀賞他的魚。說魚其實和貓啊狗啊一樣,也是認得它們的主人的。誰常餵它們,誰常觀賞它們,它們就會對那個人腳步的輕重,那個人衣服顏色的深淺特別敏感。那個人往魚缸前一站,它們就會浮上水面,搖頭擺尾,表示它們的親和。而不經常餵它們,不經常觀賞它們的人若往魚缸前一站,情形就很不相同了。它們就會受驚地往水底潛……
    我說:「那它們現在怎麼不浮上水面啊?」
    他歎了口氣,說他哪有時間常餵它們常觀賞它們呢!
    我問是不是他母親常喂?
    他說花錢僱人做這麼巨大的魚缸,養些名貴的魚,一開始倒也不完全是圖魚生魚可以賣錢。而是唯恐他母親在家裡感到寂寞煩悶,為他母親做為他母親買的。老人家倒不稀罕什麼名貴的魚不名貴的魚,當初說養些金魚就行的。可金魚吃得多便得多,幾天就得換一次水。這麼大的魚缸,換一次水夠麻煩的。再說,來個人,一看他家養的居然是金魚,他臉上也覺得不光彩。金魚,現如今看來,已經被列為中國的「土」東西一類了。可這些名貴的魚,老人家又喂不好。所以呢,不得不為它們又雇了個人,每天早晚兩次,專來餵魚。就像北京人雇「鐘點家務工」一樣……
    我見他比剛才在客廳裡話也多了,一時不悅的情緒也過去了,趁機勸他。
    我說:「子卿,你呀,也別對你母親的話太認真。我最知道你是個大孝子,你母親心裡還能沒數嗎?」
    他說:「我不生我娘的氣。我怎麼能生我娘的氣呢?不過,我也求你,替我開導開導我娘。她得體恤我這個兒子啊!可她不,不管誰來,她總當人家面兒責怪我。你我不見外,所以我求你。實話告訴你吧,我哪有二百多萬!不過才一百多萬。現在這個時代,引誘人逼迫人吹牛說假話。你說你有一百多萬,人家卻只跟你談二三十萬的買賣。你明明真的有一百多萬人家也是不信的。所以人家那兒先自給你打了折扣,只當你有五十萬,所以人家只跟你談二三十萬的買賣。你說你有二百多萬,說得信誓旦旦,人家給一打折扣,你在人家眼裡,不過是個百萬元的主兒。你有一百多萬,你到處說你有二百多萬,現在這就等於說真話了。因為別人一給你打折扣,正是你的實際情況。你說你有三百萬,別人一給你打折扣,也算接近你的實際情況。也不算吹牛撒謊騙人。五十萬左右,是在打了折扣以後的真話的『合理浮動限數』以內,是司空見慣的說與信之間的原則。好比生產銷售方面有『合理損耗』的規定限數一樣。現在哪兒有真話?沒有真話!只有在合理的假話『浮動限數』以內被認為被確信的所謂『真話』。你明明只有一百多萬,你卻到處說你有五百萬六百萬乃至一千萬,這才是吹牛撒謊騙人。才算說假話。因為大大超過了說假話的合理的『浮動限數』。我有一百多萬,我說我有二百多萬,你以為聽的人都會信嗎?只有傻瓜才會信。他們一給我的話打折扣,得出的結論是一百多萬,正是符合我的情況的事實嘛!完全等於我並沒騙他們。但如果我要真話真說,說自己有一百多萬呢,在他們那兒結果就是五十多萬了,反而意味著我是說了假話,騙了他們。我不願騙人……」
    他說時,我一直在非常虛心地洗耳恭聽。但是卻聽得似明白不明白,甚至可以說聽得越發地糊塗了。
    子卿問:「懂不?」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不懂。」
    「不懂?」——子卿抓住我手,將我扯至沙發前,樣子很鄭重似的問:「真不懂假不懂?」
    我說是真不懂。不是假不懂。但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懂。是似懂非懂。懂得不那麼徹底。
    「坐下,」他說:「你坐下。這你不懂不行。似懂非懂也不行。必須徹底懂。不徹底懂,那就未免太幼稚了。你是作家。好作家起碼應該是半個社會學家。你坐下,你坐下……」
    我坐下了。像一個小學生似的仰臉望著他。我竟很羞慚起來。竟真的覺得自己很幼稚了。
    子卿不坐。他吸著了一支煙,退後幾步,靠著書櫥,注視著我問:「道家的太極圖,你肯定是見過的吧?」
    我說那我見過的。由兩條首尾相交的抽像的陽魚和陰魚構成一個實心的圓。白魚代表陽,黑魚代表陰。隱喻陽盛極而轉化為陰,陰盛極而轉化為陽。道家以此圖闡述宇宙規律。也叫「陰陽圖」。
    子卿說:「我方才講給你聽的,其實就是現實生活中的『道』。道家宣佈,他們那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咱們先別討論他們那個『道』究竟意味著什麼,你也先別問我他們那個『一』、『二』、『三』指的是什麼。我今天只給你講講,從現實生活中,我悟出的『道』……」
    我說:「你講吧,我洗耳恭聽。」
    他說:「其實道理也很簡單。打一個比方,現在你回答我——一是幾?」
    我說:「一就是一嘛!」
    他說:「如果現在沒有人相信一就是一了呢?你能不能換幾種說法?」
    我想了想,回答他:「那就說是0.5的2倍,2個二分之一。」
    他鼓勵道:「對!看來你還不太笨。一就是一,這無疑是真話。是最簡明的真話。可如今在社會的許多方面,幾乎一切方面,恰恰是最簡明的真話,變成了沒誰相信的話。那麼,你再說一是一,你實際上得說幾呢?」
    我說:「0.5的2倍!」
    他搖頭:「這樣說並不簡明。簡明的說法應該是說2。」
    「2?」
    「2!現在,進一步打個比方——你和我談生意,我自然要問你有多少本錢。你有一百萬,你怎麼跟我說?」
    「二百萬!我有二百萬!」
    「正確!我呢,一聽,不信。認為你在撒謊。騙人。看你的樣子還老實,估計你也會撒一個彌天大謊。用『合理的謊話限數』一分析,也就是把你的話打一個對折——二分之一真話,二分之一假話,那麼用你說的二百萬除以二,我得出了一個判斷——其實你只有一百萬本錢。這並不等於你在騙我。因為無論你對我怎麼說,反正我都是不會信你的。都是要用『合理的謊話限數』來分析你的話的。你說真話也白說。非坦白說,還會使我得出錯誤的判斷。結果是你說了真話,反而會使我們倆都陷入假話的誤區。比如你若照實說你有一百萬,我當然還是不信,還是要用『合理的謊話限數』分析你的話,估計你的話有一半兒水分。那麼好,我就把你照實說的一百萬除以2,結果得出的結論是你不過才有五十萬。結果我們倆可能做成的一筆生意,反而因為我覺得你本錢少沒做成。你說這怨誰呢?」
    我說:「怨我。」
    他說:「當然怨你。《卿齋》裡有一則故事是《馬俊漂海》記得不?」
    我回憶了片刻,說記得的。書生馬俊漂到了一個島國。那裡的人們以黑臉為美,以白淨臉為丑。都覺得書生馬俊醜極了,醜得像個怪物。他只好「入鄉隨俗」,從此也將自己的臉天天用炭塗黑……
    子卿說:「如今咱們普遍的中國人,在語言和文字表述方面所面臨的窘況,和馬俊的窘況是一樣的。真話已經死亡。絕對的真話反而只能導至絕對的假的結果。提倡、表揚、表彰、鼓勵、甚至重金獎勵,都沒了意義。說者早已習慣了說假話,聽者早已習慣了聽假話。就像《紅樓夢》裡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習慣了的現象,也就沒什麼不便沒什麼可怕的了。但是,沒有一個相對真的標準,人們也就很難進行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乃至社交方面的活動。怎麼辦呢?需要有一個基本公式。是我總結出來的。我叫它『翟氏二倍法真話提取公式』。現在我再問你——你有二百萬,你為了能使我相信你有二百萬,你怎麼對我說!」
    我張口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四百萬!」
    子卿說:「完全正確!」
    他說罷拋給了我一支煙。
    我笑了,覺得自己其實也未必那麼笨。
    「有的報紙說——北京人均收入每月五百元,你應該從中得出一個什麼接近真實的數據?」
    「二百五!」
    「好!很好!」
    我說:「你再試試我!」
    於是他又說:「假設今年不是1994年,而是1990年,說咱們中國人在本世紀末達到小康,怎麼理解?」
    「十年乘二,起碼二十年後!」
    「某張報紙公佈了十方面的統計數字,以說明國泰民康,生產蒸蒸日上,形勢一派大好,你將怎麼看?」
    「每個數字都起碼除以二!」
    「還登載了十方面的統計數字,以說明人人心裡都清楚,人人都憂患的一些事實並非杞人憂天,你又將怎麼看?」
    「每個數字都起碼乘以二!」
    「為什麼都乘以二或除以二?」
    「因為二這個乘數或除數,可以當成是假話的『合理限數』,可以將真話從假話中提純出來!」
    「嗯,嗯,很好。你已經掌握了我說的『道』,以後你這位作家,面對中國的種種現實,就不至於困惑,也不至於人云亦云,無形中做了假話的幫閒了!」
    子卿點點頭,表示滿意。既包含著對我的領悟力的滿意,也包含著對他自己的循循善誘的講解力的滿意。
    而我,竟像一位考生,終於結束了面試答辯,從導師滿意的表情中猜到自己一帆風順,如釋重負。
    這時子卿母親跟了過來,指著魚缸又對我絮叨:「就說養的這些魚吧,起初把我看著喜歡的呀!活到七十多歲,以前哪兒見到過這麼好看的種種魚哇!我最愛看的是『紅綠燈』了,晚上關了燈,魚們身上發亮光,一片片的紅亮光從水裡游過去,一片片的綠亮光從水裡游過來,像解放前看的西洋景似的。樓上樓下的老姊妹們,也都愛過來陪我看……」
    「娘!……」
    子卿皺起了眉頭,不悅地制止老人家說下去。
    可老人家那天卻顯得相當執拗,偏繼續揭兒子的短:「後來那些大魚生了許多小魚,生的那個多呀!魚缸裡密密麻麻的,往少了估計也得有六七百。我就趕緊往外撈。撈遲了怕被別的大魚吞吃掉。小魚缸裡,盆兒裡,桶裡,瓶兒裡,撈也撈不盡!我心裡那個喜興呀!不正應了『富貴有魚』那句話嗎?我把樓上樓下的老姊妹們都找來看,看得人家也替咱們心裡喜興興的,一個個臉上眉開眼笑。趁著我自己和人家都喜興興的,我就分給他們。這家十條,那家二十條。多呀,分給了她們也不見少。咱們中國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嗎?——『有憂自家愁,有喜鄰家樂』。我和你母親小的時候,我們的父母就是整天這麼教育我們的。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啊,你自己家裡有了憂苦的事兒,你要盡量悶在自己肚子裡,要愁就在自己家愁。別攪得四鄰不安,好像人人都該跟你一塊兒愁似的。可是你家裡要有了什麼喜事兒呢,那就不能瞞著鄰居們,在自己家裡獨喜獨樂的了。而要把喜氣也分給鄰居們一些,讓鄰居們都跟著你高興高興。我那些老姊妹當時一個個高興勁兒的。都覺得我分給她們的少。都爭著要呢!還開玩笑說:『咱們也分了她家一點兒喜氣,盼著今年沾光碰上什麼幸運的事兒!』正分的熱熱鬧鬧的,子卿他回來了。你猜他怎麼著?他當著我眾老姊妹的面兒,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我:『別分別分,快別分了!你怎麼也不問問我該不該分啊?放下放下,都放下!誰也不許拿走!一條也不許拿走!』我那些老姊妹們,一聽都一聲不哼地放下了。都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咱家。曉聲你說說看,倒是讓我這當娘的臉往哪兒擱?如今,我那些老姊妹,再也沒誰到咱家看魚來了。我呢,也再不好意思到她們家串門兒去了!我還能厚著老臉去他們家串門兒嗎?……」
    我說:「子卿,這件事上你做的確實不對!你應該向大娘認錯兒,現在就認個錯兒!」
    子卿紅了臉嘟噥:「你別光聽我娘一面之詞!你不明白,那些小魚的品種都挺名貴的。能買一條大金魚的錢,也買不下一條那種剛生下的小魚苗兒。別看剛生,可拿到魚市去賣,幾元錢一條呢!我娘她當時那哪兒是分魚,是在分錢嘛!這年月,誰家向鄰居們分錢啊?」
    「錢!錢!又扯到錢字上去!……」——老人家跺了下腳:「光錢是頂重要的嗎?還是我那句話,錢這東西,多少才算是多呀?你把那些小魚變成錢了嗎?」——指著兒子轉臉又對我說:「他可倒好,花錢雇了個人到集市上賣!」
    子卿不但紅了臉,而且有些惱了,氣乎乎地分辯:「不僱人怎麼辦?我自己到魚市去賣呀!我要錢,可也要名聲!我有那工夫嗎?我的時間能用在那種掙小錢的方面嗎?」
    我阻止道:「子卿,你少說兩句吧!大娘平日心裡積鬱了些話,沒處訴,今天我來了是大娘個機會,就讓大娘說個痛快行不行?說的對或不對,咱們當晚輩的,笑呵呵地聽著就是了嗎!……」
    子卿還算給我面子,將頭一扭,不言語了。
    老人家接著說:「結果呢,他定的價太高……」
    子卿吼道:「不高!你懂什麼價高價低的?」
    我也衝他吼了一句:「子卿,你給我住口!」
    老人家一怔,又跺了下腳:「不高?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我老糊塗了!反正是十幾天內,也沒賣出去多少條!……」
    「那是人們不識貨!」
    老人家又一怔,朝他啐了一口:「呸!就你識貨!他花錢雇那個人,賣不動,不賣了,都給送家來了!那麼多那麼多,放魚缸裡被大魚吃,放盆兒裡桶兒裡瓶兒的,是常事嗎?再說我也不會侍弄,沒過幾天,全死光了!我那個心疼勁兒就別提了……」
    老人家慍慍地瞪著子卿,終於不再說下去……
    子卿這才把臉轉向母親,盡量平靜地問:「娘,說完了?」
    老人家說:「今天想說的,說完了。」
    子卿說:「你別指望人家曉聲明天還來!人家是作家了,才不會天天有空兒來聽你絮叨!」
    他看看手錶,站起來對我說:「走,咱倆找個地方吃點兒什麼去……」
    我說:「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大娘也得吃啊!大娘一個人在家多不好,咱們做點兒吃吧?」
    老人家說:「你們去吃你們的,不用管我。子卿他為我雇了個人,天天來給我做三頓飯,收拾收拾屋子……」
    我走時,老人家雙手攥住我的一隻手,不捨地說:「曉聲,你就今天有空兒來看大娘一次?還有空來不了?……」
    「娘!你煩不煩人啊?……」
    子卿終於發火了。
    「咱們走!……」
    他率先往外便走。
    我只好跟著往外走。一邊勸老人家:「大娘,子卿並不是個糊塗人。他做的事,您若看不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常言說的好嗎,兒大不由娘啊!」
    「有空兒,可一定再來看大娘啊!大娘心裡常悶的慌呢!……」老人家將我送出門,站在樓梯口,依依地望著我下樓……
    在我的建議之下,那天我們沒到什麼大飯店去,而是選擇了一家清靜的私營小飯館,點了幾樣家常菜,從從容容地聊著等著。
    老闆娘是個比我倆年紀小的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很有幾分姿色。待客也很熱情周到。聽你說話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你。彷彿你真是她的上帝,化了身來到這個世界上,親自當面向她傳經布道似的。她自己說話時,未語先笑。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可謂唇紅齒白。肯定的,她知道她那麼一笑的魅力。她使你覺得她對你很親愛似的。
    怕我們等菜的時間寂寞,她笑盈盈地送來兩本書給我們看。我接到手的是一本《黑衣儒俠》。梁羽生寫的。翻看了兩行。文字粗俗得不堪卒讀。我肯定那是一種侵權行為的產物。心想我的一家子,如果親眼讀到有人冒充他的大名寫出那麼拙劣的東西,鼻子非氣歪了不可!
    我問子卿:「你那本是什麼書?」
    他朝我示了示封面——乃一本《麻衣神相》。他問:「想換著看!」
    我搖頭。
    他笑了。
    我也笑了。
    只他那一笑,我彷彿覺得,往昔的子卿,我記憶裡的那個子卿,和我共同在「髒街」上長大的窮孩子子卿,過去被「髒街」的所有母親們交口稱讚的拳拳孝子子卿,似乎和今天這個翟子卿,現實中這個翟子卿,坐於我面前的這個翟子卿,被叫作「華哥」或「大款」的翟子卿,使我非常想更親近同時又使我不免感到那樣陌生的翟子卿,終於是有一部分復合在一起了。
    人,尤其是人,無論變化多麼大,總是會留下些和他過去相似的地方。那可能是他的笑。也可能是他的哭。還可能是他惱怒時的樣子等等。我們其實正是從這些依稀的方面得出結論——某一個成年人確實是從某一個孩子長大的。否則,社會後來對某一個人的內調整加上外包裝,將會使我們大大地懷疑我們小時候的一切朋友,不過都是產生於我們頭腦中的夢幻罷了。
    儘管三天前我們在那家高檔飯店的豪華單間裡終於互相認出後,他每望我一眼也似乎總在笑,但那是「後天」的翟子卿的一種笑。準確地說更是一位被眾星捧月似的口口聲聲叫作什麼「華哥」的「大款」的笑。那笑有太多的被他們一致公認他像極了那個叫「詹姆斯·史都華」的美國佬的成份。
    儘管在他家裡他也對我笑過,但那彷彿是一種主人對客人的笑。充其量表示的是歡迎,而不是親情。笑時有「但願你生活得比我好」的意味兒。並且,他心裡顯然明明知道,我這輩子只怕是永遠達不到他那麼高的生活水準了……
    我忍不住說了這樣一句話:「子卿,你笑得還像你小時候那樣!」
    他的笑漸漸從他臉上消失了。
    他問:「怎樣,……」
    我想了想,一時想不出一個更準確的詞回答他,便岔開話,反問:「如果你現在還能擠出點兒時間看書,你希望看些什麼書?」
    他說:「關於富豪人物的傳記。我對虛構的書早已逆反。書攤上都在賣一本《港台十大富豪發跡秘史》,賣得挺火,再版多次,你看過沒有?」
    我說我沒看過。
    他說他買了一本。說很值得一讀。希望我也買一本研究研究——他用手指點點那本《黑衣儒俠》:「這類書我連翻也不翻。這類書是為那些民工、農貿市場的小攤主,守電梯的女工們出的,有什麼看的?純粹浪費時間和精力!」——又點點那本《麻衣神相》:「這類書也純粹是印滿了鉛字的廢紙。這類書我曾研究過不少。不是看。是對比著研究過。宣傳的全是尊貴貧富由命定的迷信。這本抄那本,那本抄這本。幸虧我不信,才有我翟子卿今天……」
    我注視著他說:「子卿,我應該感激你。我對文學的熱愛,是由於當年受你的影響。」
    他也注視著我問:「你說的正話還是反話?」
    我說當然是正話了。幹嗎說反話啊?
    他沉默片刻,又像方纔那麼一笑。更準確地說,是又像當年那麼一笑。那一種笑很天真。很無邪。彷彿是剛剛從人的心靈裡誕生出來的某種帶有本身光彩的東西,還絲毫也沒有被我們這散佈佈滿了塵埃、污穢、細菌和病毒的世界所污染,只有純情少女才會那麼笑。而且只有小說中的或影視中的。子卿那麼笑時有幾分女性化。那可以認為是一種「返樸歸真」的笑。我時常覺得我們如今的人,連笑都現代化起來了。都帶有「後工業」的意味了。彷彿是從工業流水線上或從電腦中借鑒到人臉上的。不論男女,從十七八歲起就已經不可能天真無邪地笑了似的。一直到死也不可能了似的……
    子卿說:「首先靠的是你的天份。當年,兩個中學生,兩個半大孩子,哪兒能談得上誰影響誰啊!……」
    他將「影響」二字,說出幾分強調的意味兒。彷彿他並不情願承認。而當年的他的確影響過當年的我,儘管那可能並非是他的願望。但那是一個事實。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想要否認那樣一個事實。
    先上來了一盤冷菜。他端起了啤酒。我覺得他在透過杯中泛著微小氣泡的橙黃色的液體,胸有什麼城府地審視著我。
    我也端起酒杯,和他的杯碰了一下,同時肯定地說:「能……」
    他向我搖了搖頭:「那不過是你的主觀結論罷了。」
    我們彼此對視著,各自無聲而飲。
    放下杯,我又說:「你忘了?你當年曾對我講過這樣一個寓言——有兩個人,一個人一門心思掙錢,另一個人一門心思寫作。後來一門心思掙錢的人,用他掙的錢蓋了一座大廈,而一門心思寫作的那個人,嘔心瀝血,寫成了一部書。幾個世紀過去了,大廈倒塌了,而書流傳下來了……」
    他說:「我講過的嗎?」
    我說:「你講過的。」
    他說:「我不記得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他說得那麼莊重,甚至有些莊嚴。
    我說:「我記得。」
    他試探地問:「你後悔了吧?」
    我一怔。
    他說:「當年最想成為作家,也最有希望成為作家的是我,而如今我成了一個整天在錢堆裡打滾兒的人,你卻成了作家……」
    我說:「你可以出來。」
    他睥睨著我,似乎很困惑地問:「從哪兒出來?」
    我說:「從錢堆裡出來。如果你並不喜歡整天在錢堆裡打滾兒的話。」
    「想拯救我?」
    他又笑了。已不復再是當年那種笑。而是三天前在大飯店的豪華單間裡那種笑了。
    他彷彿又變成了「華哥」。
    我也笑了。也反問:「子卿,你覺得如今你還需要誰來拯救嗎?」
    他飲了一口酒,旋轉著手中的杯,岔開話題說:「先不談我了。先談談你自己吧。終年爬格子,賣文為生,你不至於認為我應該對你負什麼責任吧?」
    我說:「不。」
    我回答得也很莊重。也莊重得近乎莊嚴。
    他又透過酒杯研究我。
    我說:「我明白了。」
    他問:「明白了什麼?」
    我說:「你是不是挺憐憫我的?是不是還因為我成了作家,覺得挺內疚的?怪對不起我?」
    他誠實地回答:「是的。」
    我低聲然而含有抗議意味兒地說:「其實大可不必。正像你並不覺得整日在錢堆裡打滾兒很不幸,我也並不覺得終年爬格子很不幸。我可沒產生什麼想拯救你的念頭,你也犯不著產生想拯救我的念頭。」
    我隱隱感到自己受了傷害。這傷害很輕微。如果我不是一個過分敏感的人,也可以認為它並沒有構成。但我是一個敏感的人。
    於是我又說:「子卿,在你面前,我絲毫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你同情和憐憫的。我的心理也不至於失去平衡。我選擇的乃是我適應的高興的活法。讓我再重新選擇一次,也許我還會心甘情願地選擇寫作生涯。子卿,我並不嫉妒你有二百多萬,真的……」
    其實我最嫉妒他的,正是他有二百多萬這一點。
    「真的?」
    「真的。」
    「二百多萬實際上是多少?」
    「一百萬。」
    「考考你。怕你又忘了我教你的『真話提取公式』!」
    我們互相凝視著,忍俊不禁的,忽然都大笑起來。
    這其間老闆娘一盤一盤地為我們上全了菜。
    我有些餓了,抓起筷子,不謙不讓地吃起來。
    子卿默默陪我吃了片刻,放下筷子,吸著了一支煙。
    「如果讓我重新講你說我當年對你講過的那個寓言,」他以一種深思熟慮的口吻說:「我將這樣來講——幾個世紀過去了,不,不需要幾個世紀的漫長時間來證明,幾年就可以了——一幢大廈拔地而起。它的建築材料是現代的。建築工藝是一流的。外觀十分壯麗。它不是那麼容易倒塌的。它能使人聯想到『永恆』這個詞。幾個世紀後,它肯定依然存在著。它成了一種文化。成了古跡。而那個一門心思寫書的人,當他的書完成後,則須四處寫信推薦自己的書。四處找門路請求出版社出他的書。而他的書並不像他們自信和以為的那樣經久流傳。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流傳。在書店的書櫃上擺著,淹沒在千百種的書的海洋中削價處理也無人問津。最後被書店當廢紙從書庫裡清除了。而在書攤上擺著的,封面積落著馬路上的塵土,留下了一些翻過它的骯髒的指印……」
    我聽著聽著,也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我說:「那是寫的不好的書。正如偷工減料蓋起來的樓。難道這城市裡的每一幢樓都很壯麗嗎?」
    他遞給我一支煙,並伸過按著的打火機。看著我吸了兩口煙後,又說:「不好的樓,也是樓。只要沒險情,就可以住人。起碼可以當倉庫。而不好的書,除了送回紙廠重新打成紙漿,還能幹什麼用?在我家裡,你可能也發現了,凡是你寫的書,我差不多買全了。而且都認真讀過。我不敢武斷地說你的書都一點兒價值也沒有。但你以為它們會傳世嗎?……」
    我不禁面露愧色,無言以答。
    「我反過來問你,情況好又怎麼樣?印一百萬冊,夠多的了吧?開座談會,評論文章見報,改編成影視,又怎麼樣?那不就是一年內的熱鬧嗎?而今天,凡是能印一百萬冊的,不塞入大量媚俗的,甚至色情的,下流的,骯髒的,用你們的話叫作『自然主義的人性描寫』的內容,豈非天方夜譚嗎?海明威以後,世界上又評出了那麼多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你是搞文學的,你又能扳著手指頭對我說出幾個。今天,此時此刻,在這個地球上,哪兒在上演著莎士比亞的戲劇?誰在讀雨果或巴爾扎克的小說?有幾個法國的年輕人知道喬治·桑是誰?又有多少兒童還在喜歡聽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童話故事?誰還真的需要什麼文學。一個現代人手捧一本小說在看的情形,你真的不覺得那是十分滑稽可笑的情形嗎?比一頭猩猩坐在電影院裡看電影還滑稽可笑!……」
    我冷笑道:「你還可以順著這樣的思路發展下去——那個一門心思寫書的人,比如就是我,終於無法靠出賣文字養家餬口了,於是不得不去找那個一門心思掙錢並蓋起了一幢壯麗大廈的人,請求他周濟自己。好比他就是你。你念及過去的友情,大發慈悲,收留了我。讓我當一名看電梯的員工,或者司門人。而我呢,發誓再也不對這世界上的任何人講你當年曾給我講過的那個寓言了……」
    我說完,默默望著他。
    他也望著我。
    他問:「生氣了?」
    我說:「沒有。」
    我打定主意,吃完,拍拍肩,握握手,就告別。我當然並沒生氣。我知道他今天抽出他十分寶貴的時間,絕非是為了有機會當面嘲笑和挖苦我。即使他認為當年我也是一個傷害過他的人,二十多年了,他也不會耿耿於懷,以這麼一種方式報復我的。我只不過覺得他變的太古怪罷了。古怪得我感到無法和他交流情感。我暗想,由窮而富了的人,尤其是由窮而富了的中國人,比如子卿這樣的「大款」,也許是差不多都要變得古里古怪的吧?難道普遍的中國人,在他們眼裡,都是些活得迂腐,活得窩囊,活得不開竅,活得有幾分可憐亦可笑可悲之人嗎?大概還有幾分可鄙吧?
    子卿塞了牙,向老闆娘要牙籤兒。老闆娘轉入櫃檯,大方地取了一袋放在我們桌角。
    子卿拿起看看,問:「地攤兒上買的吧?」
    老闆娘倏地紅了臉,大搖其頭,說保證不是。
    子卿說:「老闆娘,這騙不了我。塑料袋兒上連個字都沒有,肯定是地攤兒上買的無疑。地攤兒上賣的牙籤是不消毒的。提供給顧客用,太不衛生。」
    老闆娘喏喏連聲。
    子卿又說:「就算我給你提個建議,以後再不要買地攤兒上的牙籤兒。誰會用過了這一端,再反過來用那一端剔?這種兩端尖的牙籤,除了中國,大概在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見不著。這是典型的舊中國農民心理的體現。似乎什麼東西都要省著用。老闆娘你以後要買那種一端尖的。記住沒有?」
    老闆娘趕緊說記住了記住了。
    子卿又誨人不倦地說:「工藝品小店裡就有賣。顧客吃到一半兒的時候,要主動送上來。每客一包。人家走時,也值得隨手兒帶走。我可不是在找你茬兒。我這個人,對牙籤兒也沒那麼多講究。有時削尖一根火柴桿兒,也剔。我是在教你怎麼樣掙錢啊!」
    老闆娘囁嚅地問:「那樣的,多少錢一袋啊?」
    他說:「不貴,才一元多。」
    老闆娘咂舌道:「那還不貴呀?如果十個人吃一桌,一人一袋兒,還興帶走,我們不就等於搭上十元錢嗎?我們不過是一家私人小店,哪兒經得起那麼做呀!」
    子卿拉過一把椅子,指著對老闆娘說:「坐下!」
    老闆娘猶豫片刻,自忖他不至於有什麼越軌企圖後,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從廚房朝外遞菜的小窗口,探出一顆戴著骯髒的白帽子的男人的腦袋,朝我們瞪著。從那種虎視眈眈的勁兒,我得出判斷必是老闆娘的丈夫無疑。
    我在桌下暗踢子卿的腿。他卻理也不理我。
    他說:「老闆娘,你也真死心眼兒,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假如十個人吃一桌,菜盤上刮下十元錢誰看得出來?而對於來吃過飯的人,也許就因為那一元多錢的牙籤兒,下次還來,你的『回頭客』不就多了嗎?人們並非都貪圖你那一袋兒牙籤兒。人們找的是一種感覺……」
    老闆娘的丈夫,從廚房轉出來了,雙肘支在櫃檯上,兩隻油膩的大手托著下巴頦,旁聽生似的聽著。
    子卿又問老闆娘:「就我們兩個顧客,方才幹嗎不主動陪我們說幾句話?」
    老闆娘又紅了臉,訥訥地說沒這習慣。
    「要養成這習慣。」——子卿耐心可嘉地啟發:「這叫感情競爭。沒有這點兒競爭意識,生意能興旺嗎?」
    老闆娘想了想,似乎茅塞頓開,連說多謝指教之類的話。並回頭大聲吩咐她丈夫:「還愣在那兒幹什麼?再給加一道拔絲土豆!」——又笑容可掬地對子卿說:「大哥,最後這道菜,算我們敬您的!」
    子卿擺擺手:「那倒不必。」
    說罷,捻出一根牙籤。而那一袋兒,大大方方地揣入了西服上衣兜。
    吃著拔絲土豆的時候,子卿又說:「現在的中國,遍地都是錢,哪兒還用到外國去掙?你知道我走在路上有種什麼樣的感覺?腳下軟綿綿的,錢鋪得比三層地毯還厚。在這個地球上可能再也沒有比賺中國人錢容易的事了。所以連外國人都忙不迭地到中國來賺錢!對全世界而言,想賺大錢不到中國來還能到哪去?這也許是上帝提供給外國人的最後一次賺大錢的機會了。這個機會肯定到本世紀末就為止了。」
    我問:「那麼對於咱們中國人而言呢?」
    他反問:「電影《金光大道》,當年你一定看過的吧?」
    我說:「看過。」
    他說:「那裡有一句話——誰發家,誰光榮,誰受窮,誰狗熊。現在的中國,正是這麼樣的一個中國。現在的時代,正是這麼樣的一個時代。」他向我伸出三根指頭,加重了語氣:「三年。我的看法,今後三年,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三年。三年內發的,那就算發了。發不了的,那就算錯過機會了。而且,可能意味著永遠的錯過機會了。因為,前幾年發財,只有一條規則——那就是,不必講規則。無所謂犯規。什麼叫犯規?沒被『裁判』發現,那就是沒有犯規。被發現了,那是運氣不好,算你倒霉。何況『裁判員』的黃牌紅牌,該對你舉起來的時候,因為你把他『搞活』了,也可以對你的犯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視而不見。不得以而為之的時候,該對你舉起紅牌,也可以只對你舉起黃牌。該對你舉黃牌,也許僅僅罰你『點球』。現在情況略有不同了。開始由無規則而有些規則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機會白聽一位「大款」給你上這麼一堂課的。我竟聽得有些入迷了。
    「那將意味著,個人積累財富的限制嚴密了,嚴格了。機會減少了,變得更加寶貴了。做法也不得不瞻前顧後,謹小慎微了。沒有規則的機會擺在眼前的時候,普遍的老百姓是沒膽量伸手一把抓住的。怕是陷阱。怕觸犯了規則。明明毫無規則,還怕觸犯了規則,這多有意思。最後老百姓也動了野心了,也都想參與著『搞活』了。每每就在這時,那規則好像冷不丁地就出現了。在剛出現的那一瞬間,當然照例要抓幾隻替罪羊,或者坐牢,或者殺頭。以正視聽。替罪羊絕不會是他們。他們轉而又去玩兒別的了,又到別的沒有規則的方面去進行『搞活』了。所以,在這三年內,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曉聲,這些話,我平時,對別人是不說的。你我不是一般關係。我覺得,我翟子卿有義務點撥你個明白!別他媽爬格子了。別他媽賣文為生了。我知道你勤奮,稿費收入也還湊和。但靠一支筆養家餬口,太迂腐了吧?別他媽當什麼作家了!那都是扯淡!活到四十多歲,我算終於悟透了一個道理。你有錢,你不漂亮也漂亮了。你沒有風度也有風度了。你沒有氣質也有氣質了。你唱歌不好聽也有人替你喝彩了!你的小說是臭狗屎,也能花錢辟專欄大評特評了!也能組織研討會了!甩出幾萬元就是了嗎!你在電影廠,美國電影《沉默的羔羊》一定看過。女演員朱迪·福斯特,為了獲影后提名,準備將《好萊塢導報》的有關版面全壟斷下來。聘請職業影評家和電影海報畫家為她在新片《似是故人來》中的表演進行吹捧。這叫什麼?這叫『抬高自己』。有錢你才有資格抬高自己!花錢你才雇得到人抬高你!無獨有偶,《純真年代》的女主演,也不惜一切代價來確保自已被提名,花費了一千多萬美元大搞宣傳競爭。雇了十九個有才幹的評論家,巧妙地,惡意地貶低別的競爭對手。這叫什麼?這叫『打擊別人』!有錢你就有資格打擊別人!有錢你就能雇到別人替你去幹你自己不能直接幹的事兒!包括殺人!……」
    「你……你該不會……」
    我吃驚不小了。
    他一笑,接著說:「放心。我是絕不會花錢雇殺手的。我也沒仇深似海的仇人。我講了這麼多,無非是要使你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連鬼都可以用鞭子抽著你推磨!請問,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比金錢的魔力更大?沒有。根本沒有了!……」
    他不容我插話。滔滔不絕。他已經不再動筷子。一隻手握著酒杯,一隻手握著酒瓶。一邊大口大口地喝,一邊自己為自己一杯一杯地斟滿著。彷彿的,他的那些關於世界,關於中國,關於金錢的思想,不是從他的頭腦中產生出來的,而是從酒瓶裡隨著泡沫產生出來的。只有不停地喝酒,才能不停地論說似的。他的臉已經泛紅。我看出了他已醉到五六分的程度。在兵團時,逢年過節,我們免不子了也湊一起喝一回。當年是我喋喋不休,盡敘盡說,而他一個人悶著頭獨斟獨飲。等我沒什麼話題可說了,他才不其然地說一句。常常出語驚人,見解刁鑽,使我目瞪口呆。我沒想到他如今變得口若懸河了。也許,他和他老母親一樣,平時也是太缺少向人訴說的機會了吧?
    而我自己也有些醉意醺醺了。
    我反駁他:「有的!」
    「有什麼?」——他瞇起眼睛凝視著我。當一位哲學家面對一個大傻瓜而傻瓜竟反駁他的時候,哲學家可能就是像子卿當時那麼一種樣子。
    但是我想我不是一個大傻瓜。他那一種凝視的目光使我惱火。使我的自尊心大受刺激。而一個自尊心敏感之人,半醉不醉的情況下,自尊心是更不可侵犯的。
    我說:「你也聽著,聽我給你朗誦一首詩!」
    「詩?哈,哈,朗誦詩!……」
    若不是在飯館裡,而是在他自己家裡,我想他當時一定會大笑起來的。
    「你必須聽!」——我輕輕拍了下桌子,飲了半杯啤酒潤潤嗓子,便低聲對他「朗誦」:
    比金子更有魔力的
    那一定是珠寶
    比珠寶更有魔力的
    那一定是鑽石
    比鑽石更有魔力的
    那就只有女人了
    與美妙的女人相比
    連魔王的魔杖
    都不值一提了……
    我「朗誦」時也凝視著他。在我的想像之中,子卿似乎便是一個魔王了。彷彿他正企圖用他巨大的魔法迷亂我的心勝,而我「朗誦」那一首詩是解除他的魔法的咒語……
    老闆娘斜靠櫃檯,交抱雙臂,笑盈盈地望著我們,如同望著兩個爭強好勝的大孩子。
    子卿緩緩拍手。
    我說:「難道不是那樣嗎?」
    他說:「詩倒不賴。但結論是弱智者的謬論。因為美妙的女人本身就是這世界上最為昂貴的一種東西。是金子、珠寶和鑽石混合成的物質。美妙的女人在一切物質之上,所以你必須用比她們本身造價更高的金錢才能收買她們的芳心。加上這一層意思,才不失為一首起碼自圓其說的詩。請問在如今的世界上,你還能找到一個又美妙又對自己之美妙的價值渾然不知的傻女人嗎?你有多少私有財產?哪怕你僅有一千萬,你在本市登一則徵婚廣告試試看,全市美妙的女人非整天包圍著你吵吵嚷嚷發誓非嫁給你不可!結了婚的也隨時準備為你離婚甚至謀殺親夫!待價而沽並非她們的可悲之處,在這一點上像你這樣的男人們一直在犯著一個嚴重的錯誤!一直不明白沒有人出得起比她們本身的價值高十倍百倍的價格買斷她們,才是她們最大的可悲之處,才是她們覺得最失望、最沮喪和最不幸的事!……」
    我一時被他辯糊塗了。但是想起了他老母親希望我勸勸他的話,很有責任感地又說:「子卿啊,你母親的話有一定道理。錢這東西,無所謂少,無所謂多。比起普遍的中國人,你已經可以算是能過上很體面的物質生活的了!差不多就滿足吧。別整天東奔西躥地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掙錢方面了!你母親還能活幾年啊?她渴望你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她,這也屬於老人對兒女的正常心理要求和情感要求嘛!守著你母親過幾年安穩日子吧!……」
    他又要了兩瓶啤酒。
    「三年,」——他飲了一大口後,嘟噥地說:「三年之後,我一定聽你的!這三年內不行。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掙錢的機會一次次擺在眼前,如果我自己沒掙到手,我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齒!看著別人掙錢的方式不得法,不靈活,頭腦轉不過彎兒來,比如咱們吃飯這地方,我也忍不住要教導教導……」
    我說:「子卿,不然你就投點兒資,也開個小飯館,或辦個小工廠,以後既能有固定的收入,又能有更多的時間關照你母親,豈不更好?」
    他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大不以為然地說:「那樣掙錢,太慢了,也太操心了。純粹是笨人掙錢的方式!」
    我不禁朝老闆娘瞥了一眼。她倒絲毫沒顯出聽了不高興的樣子,反而給我們又加了一盤糖拌西紅柿。
    待老闆娘走開,我低聲問:「子卿,難道你對錢,真有很大的需求嗎?……」
    他說:「是的!我有!……」
    我看了他已醉了七八分。他的話幾乎是恨恨地說出來的。我不明白他在恨誰?在生誰的氣?生他老母親的氣?生我的氣?或許他的老母親和我,真有許多對他的不理解處嗎?或許他生他自己的氣?認為在這家小飯館兒陪我吃著喝著向我論說著的時間內,又有某些能掙大錢的機會,正悄悄地令人終生遺憾地從他身邊溜走?可這也不是我的錯啊!不是他在陪我,明明已經是我在陪他了呀!不是我在浪費他的時間,明明已是他在浪費我的時間了呀!
    我決定什麼也不勸了,我決定什麼也不說了。
    這時他衝動地抓住我一隻手,向我湊近臉,以苦口婆心的口吻說:「曉聲,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時代早已變了!難道你從來也不曾因為它的變化而感到過恐懼?沒有什麼東西能醫治你的恐懼,只有錢,只有錢啊!你們作家與社會之間的傳統『蜜月』關係已經一去不返地結束了!你們這批『上帝的寵兒』再也沒有什麼榮譽的糖果可以享用了!你們甚至失去了給你們分發獎賞糖果的上帝,你們已經淪落成了商品時代都市文明中的『拾垃圾者』,難道你打算隱居到鄉村去嗎?……」
    我說:「不……」
    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還是的!」——他用另一隻手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如同一個大人愛撫一個終於變得懂事了的孩子……
    「那麼聽我的,不要再迷戀什麼文學了,不要再當什麼作家了!不要再靠賣文為生了!看看今天的蘇聯,不,這該怎麼說呢?蘇聯他媽的已經不存在了!蘇俄文學,蘇俄繪畫,蘇俄電影——我,和你,我們當年曾多麼敬仰和崇拜啊!可他們的作家們如今都在幹什麼?有點兒積蓄的隱居了,他們的社會不再需要他們了!沒有積蓄的到處打工,有不少人變成了不得不伸手討小費的人!還有的變成了『國際倒爺』來到過中國,大包小包的,情形像我們當年探家一樣!『倒』回去的儘是我們國家假冒偽劣東西!你知道有一次我碰到了誰?《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導演!《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導演啊!六十多歲了!我不信是他,可別人向我介紹正是他!他叫什麼名字我是記不起來了。但向我介紹他的人絕不會騙我!就是三天前和我們一起吃飯的那位文化局的副處長。還向我介紹了一位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的編劇!那一天是我替文化局掏錢請的客,所以我成了真正的主人!他們聽我說看過他們的電影,他們都哭了。他們對我畢恭畢敬的。你猜他們對我提出了什麼樣的懇求?他們懇求我為他們創造幾次在中國掙錢的機會!哪怕教中國孩子學俄語他們都樂意。我沒法兒答應他們的懇求。我沒這義務。但我也著實從內心裡可憐他們,臨分手給了他們一人一千元錢,他們感激得沒法形容。曉聲,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落到他們那種地步!自從見到了你,三天來我總在替你前思後想!對你,我覺得我有義務!有責任!不管你自己怎麼想,反正我覺得我有!聽著,你是另一個我!起碼是另一半兒我!這麼多年來我也常常回憶起你,我是為了勸你才浪費今天的時間的。可你還反過來勸我!你不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嗎?如果我今天不能勸你改行,我今天的時間可是白耽誤了!……」
    我眼中不禁一陣熱,虔淚頓湧。
    對於我自己的今後,我並非絲毫沒想過。我不是一個對時代的演變視而不見,麻木不仁的人。我不是一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恰恰相反,彷彿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憂鬱情懷幾乎始終追罩著我。即使在我覺得生活很美好,普遍的人們都享受著生活的美好的時候也是那樣。但這絕不意味著我便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了。憂鬱和悲觀,完全是兩回事。我這麼認為。憂鬱是一種有時候可供自己領略的心理風景。而悲觀不是。悲觀只能腐蝕和破壞人的一切情懷。所以我常常本能地拒開悲觀。盡量不使它在我的內心裡發酵。何況,在十二億中國人中,但凡是一個作家,則總歸並不是最可憐最值得同情的人。作家的自哀自憐和過分的自我鍾愛自我欣賞一樣,是摻雜了太多的矯情的……
    但我還是極其地被感動了。被子卿的話大大地感動了。被子卿對我的友愛感動了。在如今的現實中,除了你的親兄乃弟,除了你的父母愛人或兒女,還有另外一個人為你將來的命運思前想後,當成是自己的命運一樣操著份兒心,實在可以感到是一種幸福了啊……
    我也不禁將自己的另一隻手按在子卿手上。我們兩個人的四隻手交錯疊按著。眼淚在我眼圈兒裡直打轉……
    我們的臉彼此湊得很近。我們互相凝視著。子卿的眼淚也在眼圈裡直打轉……
    天津《文學自由談》的編輯李晶也是一位女作家。有一次她在給我的信中剖析道——某些知青們之間的深厚的情感,是我們這一代人中極為特殊的情感標本。僅僅用「同代情結」來作結論是膚淺的,不全面的。其中肯定包含著「同性戀」的心理傾向。今天倘不如此探究則便難以解釋清楚——為什麼當年兩個男知青或兩個女知青好得像一個人的現象司空見慣,而一個男知青和一個女知青或一個女知青和一個男知青之間卻難能那樣?即使他們暗暗相愛了,在他們的感情關係中,也總會有他的一個男朋友或她的一個女朋友充當著極其微妙的角色。甚至常常能左右他們感情的進展和結局。實際上,他的男朋友或她的女朋友,在他和她的感情戲劇中,往往在扮演著一個近乎「情人」的角色。他或她沒有那樣的一個「情人」,往往連對異性的愛心都是處於枯萎和乾癟狀態的……
    那時刻我凝視著子卿,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忽然聯想到了李晶在給我的信中寫的一些話。而我感到終於明白了的是——原來子卿他是我第一個愛過的人啊!從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們一直是在彼此呵護的關係中長大的。除了子卿,不曾有過一個女孩兒或一位少女一位可愛的姑娘取代過他和我的關係。反過來我對他也是如此。從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們的感情園圃中都不曾有異性的身影駐留過。我們之間的友愛真的帶有互相憐愛的色彩呢!……
    心裡邊這麼想著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未覺得羞恥。只不過覺得多多少少有些遺憾罷了。遺憾我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感情色彩回頭觀望竟是那麼的單調。對我而言,當年最親愛最溫馨的色調,除了我的母親,再就是子卿塗在我人生畫板上的了。對子卿而言我當然也是那樣的……
    我又想到了鮑衛紅……
    她彷彿是一隻蝴蝶,在我們共同的感情園圃中翩飛了一番,不知去向地便飛走了。留在我記憶裡的只是一縷淡遠的惆悵。不知留在子卿記憶裡的是什麼?我們之間從小到大最為深長的一道心理衝突的裂痕,歸根到底是那個鮑衛紅造成的。哪怕僅僅由於這一點,她也夠使我難忘的了……
    我聽到老闆娘的丈夫在櫃檯那兒低聲發問:「他們怎麼了?……」
    我聽到老闆娘這樣地低聲回答她的丈夫:「不知道。我也沒見過兩個大男人會這樣……」
    我並未回頭……
    子卿也並未朝他們望……
    我問:「子卿,那你要我改了行幹什麼呢?」
    子卿說:「什麼掙錢幹什麼!什麼來錢快幹什麼!跟我一塊兒干。我,和你。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那我就如虎添翼了!三年後我保證你也可以像我現在一樣積累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那時,我們用我們兩個人的錢,能在本市建立起一種類似王朝的金錢統轄範圍!那時候我就是那個王朝的主教,而你就是國王!你要願意當主教也行,那我就當國王!一個由主教和國王共同挽手統轄的王朝,才是一個理想的王朝!賦予宗教色彩的王權是完美的。賦予思想色彩和哲學意味兒的金錢才更具有魔力……」
    我撲哧笑了。
    我明白在當時那麼一種情況之下我是絕不該笑的。因為當時子卿的真摯和虔誠是不容置疑的。我也明白他當時對我說出的全是他的肺腑之言。而且於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的妄言癡語,是深思熟慮後的人生設想……
    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我一邊笑一邊回頭朝老闆娘瞥了一眼。那是一種下意識的使然。我猜她和她的丈夫從櫃檯那兒望著我們,聽著我們從始至終幾乎一直在談錢,一定像在看兩個「玩深沉」的小品演員在預演,一定早已感到我們太滑稽可笑了……
    不料卻發現她正手拿著一台小錄音機,在暗中錄下我和子卿的話!
    我急了,大聲說:「老闆娘你……」
    我顧此失彼,一時忽略了子卿在我笑後的反應……
    啪!……
    一隻酒杯摔碎在地上。我倏地將目光從老闆娘身上轉移向子卿,見子卿已離開座位站了起來。
    「虛偽!」——他指點著我,惱怒地說:「你!你一樣的那些個人們,我見得多了!你們的話,我也聽得多了!可你們實際上跟我一樣,給你一套帶花園的別墅,你不要?給你一輛『林肯』,你不要?你做夢都想要!可誰給你?憑什麼給你?你得買!拿什麼買?拿錢買!錢從哪兒來?要靠自己去掙!錢不像雨點兒或雪花兒,能均勻地落在每個行人的身上!錢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自然而然地源源不斷地往富人的衣袋裡淌!於是窮人到手的每一個角子都將更多地沾有他們的汗水!貧窮是恥辱!什麼是窮?和你這樣的『拾垃圾者』在一起我是『大款』!因而是比你在這座城市裡還有知名度的『華哥』!可是和另外一些人在一起時,我彷彿是窮光蛋!被人恥笑!輕蔑!有時候他們僅僅比你多二三十萬元錢就像比你多一條命似的!你僅僅因為比他們少二三十萬元錢就像在他們面前你是侏儒一樣!錢就是這麼有權力的東西!而你竟覺得我的話可笑!彷彿我是一個小丑似的!你們寫的書裡,你們發表的文章裡,一貫裝模作樣地告訴人們,尤其是裝出誨人不倦諄諄教導的樣子,告訴孩子們青少年們追求金錢彷彿是一種罪過!教他們最虛偽地企圖過一種與金錢無涉無染的生活!今天,在這個地球上,只有動物才與金錢無涉無染!而所有的人都知道金錢是唯一使人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東西!是像玫瑰花一樣美麗的東西!聽著!金錢它代表著健康、俊美、力量、榮譽、高貴和尊嚴!正如它代表著疾病、軟弱、恥辱、下賤和醜陋對它的需求對它的渴望一樣明明白白!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是蕭伯納!你還問我看不看書了?告訴你,自從我十幾年前從書中讀到了蕭伯納這句話,就刻骨銘心地記住了!就覺得其他的一切書都沒有一讀的必要了!……」
    子卿他是大醉了。
    我很後悔不該那麼撲哧一笑,惹惱了他,又不得不聆聽了他這麼一大番教誨。我趕緊招來老闆娘付賬。這頓飯本是他請我的,不料他醉成這樣,結果卻成了我請他。
    付過賬,我嚴正地要求老闆娘將錄音銷毀。
    老闆娘將錄音機往身後背,嫣然一笑:「怕什麼啊?我們這兒又不是竊聽點兒,我們兩口子又不是收集民間有害言論的!我們不過是覺得你朋友的話太深刻了,太明白太有道理了!錄下來嘛,為的是以後經常聽,反覆聽,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她的丈夫也說:「是啊是啊,我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就是想學習學習嘛,你朋友的話很符合時代的潮流嘛!……」
    我也顧不上和他們太認真,挽起子卿就往外走。
    子卿一掄胳膊:「聽著,都聽著!老子……不是個沒文化的人!對……社會……時代……老子也有……獨到的見解!這個國家現在需要的,不是更好的道德!不是教我門怎樣管理好自己靈魂的道德家!不是……他媽的冠冕堂皇的人權!不是自由、文化、一小撮人津津樂道的什麼他媽的文學和藝術!不是怎樣拯救墮落的同胞姐妹和迷途的同胞兄弟們!也不是上帝的慈悲、憐憫和他媽的什麼仁愛!它最需要的僅僅是金錢!金錢本身就是生活!就是愛、情慾和性!就是最實在的實在之物!是統治一切男人和女人的至高無尚的意志!這個國家最應被消滅的,不是……不是對神聖的褻瀆!不是……不是蠱惑人心的虛偽的宣傳、壟斷、酗酒、瘟疫、賣淫、吸毒和艾滋病!而是貧窮!消滅貧窮!金錢萬歲!……」
    老闆娘和她的丈夫目瞪口呆……
    我對子卿吼:「可恥!……」
    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拖出門。
    而子卿在門外仍高叫:「這就是我——一個擁有二百萬的窮光蛋的宣言!一包金幣多麼美!錢櫃多麼美!如果誰的錢喪失光了,誰將嚎啕大哭!像父母失去了寵愛的獨生子一樣!」
    我招手截住一輛出租車,將他送回了家裡。
    子卿母親守在床邊,低俯著花白了頭髮的頭,端詳著並撫摩著兒子的臉。那一時刻,老人家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放射著無比慈愛的光彩。
    我感到內疚極了。
    我說:「大娘,真對不起,我勸他別喝那麼多,可他……」
    老人家回頭問我:「喝的啤酒,還是白酒?」
    我說:「啤酒……」
    老人家說:「要喝的是白酒就好了!」
    我一怔。
    老人家又說:「啤酒,他睡一覺就醒過酒勁兒了。要是白酒,他興許能醉上三天!我巴望他哪一次醉上三天。那樣,我就能守著他三天,看著他三天了……」
    老人家幾乎掉光了牙的嘴一癟縮,老眼中撲簌簌落下淚來,無聲地雙手掩面哭了……
    那一時刻,我更加明白,對於一個普普通通的蒼老人生命的女人,對於一位含辛茹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她最最需要的不是金錢,而是一個她看得見撫摩得著的兒子!尤其是,當她的兒子實實在在地擁有了那麼多錢以後,她是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實實在在地擁有自己的兒子呵!……
    可是子卿的母親卻並不擁有子卿……
    我在內心裡愴然地詛咒著:生活、生活!我操你媽的生活!你把我那麼好的一個子卿改變成這樣!你把一個可敬愛的老母親唯一的一個孝子改變成這樣!你這本身就已變得像最不要臉的娼妓一樣的生活!我恨你……
    我忍不住想陪著老人家一起哭……
    我怕我會那樣……
    我一轉身衝出了子卿的家……
    接連下了幾天雨。
    我終日將自己囚禁在賓館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填寫每頁五百字的大稿紙。從早至晚伏案十餘小時,每天也不過僅能達到兩千餘字的創作進度。子卿他像一個幽靈糾纏住了我。儘管那幾天裡我再也沒去找過他,他也再沒來找過我。甚至連電話都沒打來過一次。然而當我寫作時,卻總覺得他就坐在我身旁或背後,臉上帶著嘲諷的表情注視著我似的。有時我想像貧乏,思維遲鈍,竟至於神經質地猛轉過身大吼:「你走,不要干擾我!……」
    吼過之後,連自己也感到自己完全是在發神經,更加心煩意亂,寫不下去了。
    離出版社限定的最後交稿期日日迫近,我變得焦躁極了。原以為回到我的母親城,於悠悠往事中尋覓舊情種種,可能會大大激發創作靈感,不料卻是「勞思復勞望,相見不相知」。依稀的往事,都變作了都市靡華的風景!
    我決定離開哈爾濱,趕快到黑河去。我在兵團當過一年多的小學代課老師,教過的一個學生如今「出息」了,當上了黑河市一家新落成的賓館的「前台經理」。他給我來信說黑河今非昔比了,熱鬧多了。如果我去,能為我於熱鬧中安排一處靠黑龍江邊的幽幽靜靜的下榻地點。我想所謂「前台經理」,大概就是「領班頭兒」的意思。「領班頭兒」安排個把人的住處不會成問題,他的話也肯定不至於是誇口。決定一下,便於當日訂了票。
    下午三點多鐘,我正躺在床上看書,有人敲門。開了門,見是一陌生的小伙子。他很禮貌地問過我姓名,將一封信交給了我,說是「華哥」讓他送來的。交了信,連我房間的門也沒進,說自己還有急事要辦,轉身就走了……
    信是封著的。我放下書,手中拿著信,想看又不太想看。
    正猶豫,電話響了。
    抓起一聽,對方是女人。聲音很親切。然而又很陌生。語調款軟,分明是南方語音。
    「是曉聲弟嗎?」
    我說我是。一時相當困惑,回憶不起來在這座城市裡有哪一位女性自認為她有資格稱我「曉聲弟」。
    「我是吳妍啊!……」
    「噢,妍姐,你好。你在哪兒給我打電話呢?」
    既然她已稱我「曉聲弟」,我也就只好順水推舟地暫且稱她「妍姐」。怕真是一位年長於我從前又與我或我家關係親密的女性,由於我一時回憶不起對方是誰,而在語氣方面首先就使對方受了冷淡……
    「我在媽這兒給你打電話呀!」
    「……」
    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因為我的母親早已被我接去北京,和我住在一起了。
    「曉聲弟,你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在看書。」
    「晚上還有什麼重要的應酬嗎?」
    「沒有。沒有什麼應酬……」
    「那,今天是她的生日。媽希望你來家裡,陪她過生日……」
    「這……」
    「別這個那個的了!你可一定要來,啊?嫂子還沒見過你呢!那邊電話又響了,我得去接,見面再聊!你可一定要來呀!媽說你不來她會失望的……」
    不待我再問什麼,電話已掛了。
    什麼人呢?——她先稱我「曉聲弟」,我只好詭稱她「妍姐」,可她又強調自己是我「嫂子」!她說的「媽」又究竟是誰的媽呢?
    我吸著一支煙。苦苦地想著。猛地就想到了子卿身上。該不會是子卿那口子吧?果而是她,那麼當然便是我的「嫂子」了!她在子卿母親家裡給我打電話,對我說是「在媽這兒」,說「今天是媽的生日」,說「媽希望你來家裡」,衝我和子卿從前手足般的關係,沖老人家和我母親從前姐妹般的關係,沖老人家從前把我當親兒子一樣看待的關係,衝我們兩家人的任何一種關係,都是並不唐突的啊!
    吳妍——嫂子……
    肯定是子卿那口子無疑了!
    子卿這個混帳東西!我們都見過兩面了,他竟一個字也沒對我提起過我的「嫂子」!最可恨是他喝醉了那一次!兩個多小時內他滔滔不絕地只談錢、錢、錢!卻隻字沒向我透露他已結了婚!而我也隻字沒問。實則怕他是一個婚姻方面的失敗者,無意間冒犯了他的自尊心……
    我立刻撕開了他的信。
    信很短。只幾行字。寫的是——曉聲,我因事已於昨日到外地去了。這一時期心情不佳,所以那天多喝了幾杯,不曾想竟醉了。望勿見笑。亦祈勿見責。弟不曉古人云「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耶?然孜孜所勸,皆肺腑語耳!還望三思而又三思。但願從外地回來,仍能再見到你……
    我將信折起,揣入衣兜,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自己從黑河回到哈爾濱還能住幾天。也完全可能從黑河去牡丹江,從牡丹江直接回北京。一旦又回到北京,沒有極特殊的原因,至少一年內我是不會再回哈爾濱了。我和子卿,還有很多相見的機會。如果我覺得再見到他已不是一件高興的事了,那麼我從此避免見到他,對我似乎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從前每次回到這座城市因尋找不到他而產生的那種遺憾,卻又因終於見到了他變得極其索然。我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對子卿的話,更準確地說是對子卿那些關於金錢的觀點和思想,我並非全盤不能接受。面對現實獨自深思時,其實我和那家私營小飯館的老闆娘夫婦是一樣的,覺得他的話聽起來雖然赤裸裸,雖然似乎鄙俗,但又似乎的確是屬於從當代現實之中提純出來的真話。起碼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真話。也許我的索然,只不過是對當代現實產生的一種索然吧?在子卿之前,沒有另一個人和我像他那樣談到金錢。而現實的本質狀況一經用真話道破,大抵總是難免令人感到索然的吧?
    但子卿的老母親還能活多少年呢?我和老人家,是見一面就少一面的了。
    我不忍心讓老人家失望。
    於是我穿上衣服,離開了賓館……
    給我開門的是「嫂子」。
    「我知道你肯定會來的!」
    她笑著說,閃身將我讓進門。我心中不禁暗訝——她從未見過我,怎麼就那樣自信不是將別一個登門的男人當成了我?
    這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是的,我只能說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而不想用「漂亮」或「美麗」之類的詞形容她。在我看來,只有漂亮的小女孩兒,而沒有什麼漂亮的女人。只有美麗的女郎,而沒有什麼美麗的女人。一個女人在三十五六歲這種年齡,是既不可能「漂亮」也不可能「美麗」的。包括常作畫刊封面人物的女明星們。她們在畫刊封面或彩頁上「光彩照人」的形象,一多半兒要歸功於攝影家。一少半兒要歸功於化妝師。對於三十五六歲的女人,被認為,尤其是被男人認為「是一個好看的女人」,乃是最接近她的形象的真實的。「漂亮」和「美麗」都是最難以持久的。而一個好看的女人則是一個最經看的女人。
    當時我心頭像被蠍子蜇了一下。
    我暗想從此以後我還是乾脆重新斬斷了和子卿的關係吧!因為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某位文豪說的一句話。他在一本小說的前言中告誡我們世俗男女——如果你交朋友切忌千萬不能交在金錢和妻子這兩方面都比你幸運的人。這一點反過來對女人們也是一樣的。因為幾乎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不曾在想像中讓自己變成了他或她同時佔有那兩種幸運的朋友。而在這一種不可告人的想像之中,許多世俗男女不止一次地在意識裡犯了謀財罪和非法佔有罪。
    當時我竟覺得在自己的意識裡犯了謀財罪之後又已經犯了非法佔有罪似的。
    三十五六歲的女人中依舊好看的女人其實是並不多的。「嫂子」正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
    我在門廳換拖鞋時低著頭問:「你就是妍姐吧?」
    我叫她「妍姐」叫得那麼順口。彷彿我已經不止千百次地那麼叫她了。彷彿她原本就是我的一個「妍姐」,與子卿毫無任何關係。
    「別叫我妍姐啊,你該叫我嫂子的!」
    她又笑了。笑得也十分好看。
    我臉紅了。我心裡想著該叫她「嫂子」而不該像在電話裡一樣叫她「妍姐」的,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緣何叫出來的還是「妍姐」而不是「嫂子」。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在見到她這個好看的女人之後,本能地拒絕承認她和子卿的關係?
    人的潛意識真他媽的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啊!
    我竟對自己的潛意識有點兒毛骨悚然起來。
    我說:「是啊,該叫你嫂子的。可你沒我大。可能要比我小上將近十歲呢!」
    我這麼說,無非是想使她認為,在我眼裡,她其實只有三十二三歲。從一見面我就有一種企圖討她歡心的卑鄙念頭。我拿我自己也沒辦法。
    她說:「我今年三十六還不到,你今年四十四還不到,我只能算比你小八歲,那你也得叫我嫂子呀!」
    這時我聽到子卿的母親在屋裡說:「是曉聲來了吧?大娘正念叨你呢,只怕你不來!」
    我說:「大娘,你既然讓嫂子打電話告訴了我,希望我來。我哪兒能不來呢!有再要緊的事兒,也得推脫開,也得先來這兒啊!」
    說罷,回頭望著「嫂子」,笑問:「是不嫂子?」
    她也又笑了,說:「那是的嘛!」
    男人的輩份低於一個年輕於自己十來歲的女人,男人在她面前總難免會有點窘的。這一種輩份和年齡之間的倒置,往往會使男人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滑稽的錯誤的男女關係。但倘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情況則就不同了,年長於她的男人,內心裡其實是非常歡迎這一種關係的倒置的。並且,往往的會本能地利用這一種關係,企圖將他對她的親狎願望戲劇化、情理化,並且權力化……
    我自忖不是那種輕佻子弟。也不是那種見了好看的女人就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的男人。更多更多的時候,面對一個好看的女人,我是懂得欣賞的。我的欣賞的目光不使她們感到如芒在背,不使她們討厭,於我也就滿足了。只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我欣賞她們的同時內心裡產生性方面的聯想。即便在那樣的時候我也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卑鄙之徒。因為那並非是我的錯。每一個男人面對好看的女人時內心裡都產生過性方面的聯想,這已經是由科學的權威所作出的結論了。正如每一個女人面對一個可愛的孩子,必然會產生將那孩子抱起在懷裡的熱情衝動是一樣的。
    然而對於她,對於這個我該叫「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看她時的目光卻不僅是欣賞的。這使我不敢多看她。卻又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
    子卿,子卿,你對生活還有什麼失意?如果我是你……
    我想像著如果我是子卿,我將會怎樣地去愛這個好看的女人,而不是像子卿一樣,撇下老母親和好看的妻子整天東奔西竄去賺錢,彷彿全世界的印製錢鈔的機器都將永遠地停止了運轉似的……
    就算是那樣吧,有這麼一個好看的妻子長相廝守,哪怕是粗茶淡飯,哪怕是低矮茅舍,哪怕是一份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又都算得了什麼呢?錢多錢少又有什麼恐懼不恐懼的呢?
    我一經在內心裡那麼質問子卿,一經想像著如果我是子卿,頓然的我明白了我自己,明白了我對這個好看的女人究竟為什麼一見之下就心旌搖搖——原來仍是嫉妒這條毒蛇在我內心裡作祟!
    路上我絕沒有想到子卿會有一個這麼好看的妻子。普遍的我的同代人已經開始變老了。普遍的我們的妻子比我們更早地就開始變老了。普遍的她們早已由當年的少女們變成如今年輕人眼裡的「大嬸兒」們了,起碼也是變成了「阿姨」們了。普遍的她們早已腰肢渾圓,減肥藥對她們已不起作用了。普遍的她們早已容顏憔翠,頭髮失去了光澤,一切高級的「養面奶」或「美發液」對她們已沒有意義了。走在路上時我以為我將要見到的嫂子必是她們中的一個,沒想到她和她們是那麼的不同!對普通的中國男人而言,大概再也沒有比一個野心勃勃的「大款」同時擁有一位好妻子這種事兒更令人憤憤不平的了!那一天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普通的中國男人中心理承受能力極普通的一個。我對「嫂子」的種種非非之想,也許只有三分之一是個好色之心未混的中年男子對一個好看的婦人的苟且念頭,而三分之二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強烈的嫉妒。如果子卿他光只是有錢,我還能盡量擺平自己內心裡對他的嫉妒。可他不光只是有錢。他還有一個好看的女人作他的妻子。我在想像中對她產生的種種苟且念頭,包含有我對子卿,並且通過對子卿,進而似乎對一切爆發而富的「大款」們潛意識裡的即使不能「共」他們的「產」也不妨「共」他們的妻一回的「革命衝動」……儘管我得稱他「嫂子」!儘管子卿是我從兒童到少年到青年時期的手足般的兄弟!
    「嫂子」的身高大約在一米七三至七五左右。我是鬚眉中的小男人。身高對外宣佈一米七○。我自己心裡最清楚,實則僅有一米六九。我想她若不是穿的拖鞋,穿的是高跟鞋的話,那麼和我站在一起,肯定會比我高出半頭。我若想看著她的臉和她說話,只有仰視她了。
    「嫂子」的皮膚很白皙。正是北方最熱的8月裡,她穿著無袖的雞心領的小衫子,淺粉色的。和一條蛋青色的裙子。裙裾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長,剛及膝部。她的兩條裸臂修長。雙手和手指也修長。她的兩條小腿很挺拔。腿和臂都白得像漂白過了似的。她的臉尤其白皙。皮膚細膩得嫩潤無比。細膩得閃耀著如蠟的光澤。眼睛很大。鼻樑很端正。很高。她的嘴唇很紅潤。我看出那是一種天生的紅潤。並沒塗唇膏。她的臉上也沒有絲毫化妝過的痕跡。沒修過眉。也沒描眉。雙眼皮更不是外科美容手術製造出來的。她渾身上下沒有現代都市女性的脂粉氣。整個人彷彿從裡到外顯得那麼的乾淨,那麼的清爽,那麼的優雅。
    這是一個天生的好看的經看的女人。她身上除了衣物之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零七八碎。沒戴項鏈。沒戴耳環。沒戴戒指。我原以為她胸前的什麼菱形的東西,是一塊白玉胸飾。卻不是。而是她的衫子上開出的裁口兒。是她頸下透出的菱形的肌膚。
    子卿的母親照例盤腿坐在床上。老人家似乎不習慣坐沙發。老人家將我喚過去,拍拍床,也讓我坐床上。我不好意思坐床上。
    老人家雙手攥住我一隻手不放。嗔道:「有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的?這兒不就是你另一個家嗎?我不就像你另一個娘似的嗎?你坐在沙發那兒我跟你說話不近便。脫了拖鞋,給我乖乖坐床上!」
    我只好脫了拖鞋,坐在床上。
    老人家見我側身坐著,兩腿垂在床下,仍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問:「你不習慣盤腿坐著嗎?」
    我笑了,只好學她那樣,盤腿坐在她對面。
    老人家也笑了,說:「咱娘倆兒這樣才近便嘛!」
    「嫂子」此時已扎上了圍裙,問老人家:「媽,我給你抻長壽麵行不?」
    老人家說:「行啊!怎麼不行?小孩子過生日,要吃蛋糕了什麼的。老太太過生日,還是吃長壽麵對講究。」
    「嫂子」微笑地瞧著我說:「那,就有勞你陪媽聊著了,我到廚房去做。」
    我說:「嫂子,我給你打下手!」
    她說:「不用不用。請你來,就是希望你能陪媽聊聊,你還是陪媽聊著吧!」
    老人家也說:「她一個人忙就行。俺這媳婦麻利著呢。咱娘倆就等著吃現成的吧!」
    「嫂子」聽了老人家的誇獎,賢慧地笑笑,轉身離開客廳,到廚房去了……
    老人家向我俯著身,悄問:「你覺得你嫂子咋樣個人兒?」
    我說:「嫂子好啊!」
    老人家又問:「你覺得哪方面好?」
    我說:「大娘,這還用問嗎?嫂子人長得好。看來性情也好。這是您老的福分呀大娘!」
    我故意將話音說得很高,希望在廚房裡的「嫂子」能聽到。我想她肯定是聽到了的。
    老人家長長歎了口氣,心有無限憂苦地說:「是啊,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媳婦呀!凡是見著過她的,沒不誇她好的。你說這麼好的個媳婦,咋就還拴不住子卿他的心呢?他咋就還常在外邊拈花惹草的呢?」
    我說:「大娘,我想子卿他不是那樣的人,不至於的吧?您是不是片面地聽信了別人的什麼謠言呢?」
    對老人家的話,我當時真是有些不信。在我想來,子卿他的全部心思和心機,都動用在怎樣二三年內掙到更多更多的錢方面了。這樣的一個男人,縱然原本是個好色之徒,又哪兒能勻出時間和精力顧得上拈花惹草呢?何況子卿原本非是一個好色之徒。何況如今的些個脂粉女子,又怎麼能比「嫂子」更使一個男人愛戀呢?
    老人家又歎了口氣,撲簌簌掉下幾滴老淚來。
    我掏出手絹兒替老人家拭去淚,安慰道:「大娘,您千萬別信什麼謠言。樹大招風。子卿他如今在市面上也算是個人物了,凡是個人物,蜚短流長總是難免的嘛!如果連您老人家都信了,您讓嫂子她心裡可該怎麼想呢?」
    這一番話。我是說得很輕的。我不願讓在廚房裡的「嫂子」聽到。唯恐我和老人家的傾談內容,損傷了「嫂子」的心。
    老人家似乎明白我的顧慮,一隻手仍緊攥著我的一隻手,另一隻手在我那隻手背上輕輕拍了拍,無限傷感地說:「咱娘倆聊這些沒關係。大娘是真沒把你當外人啊!除了跟你。大娘跟任何一個外人,能聊這些的嗎?聊得出口的嗎?我是當娘的,自己的一個兒子,我怎麼就那麼臉皮厚,不怕跟人聊這些讓人笑話呢?大娘也只有跟你聊哇!再說你嫂子早都知道了。我知道的她知道。我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樁樁一件件,比大娘知道得更清楚……」
    「嫂子她……知道?……」
    我的話音低得不能再低。瞧著老人家那張憂苦的臉,我不由得想起了老托爾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潛意識裡蟄伏著的,對這個百萬富翁之家的需要極高超的技巧才能掩飾得住的強烈嫉妒,頓時被對面前這位老人家,和那個在廚房裡為我們忙著做飯菜的,我該以「嫂子」相稱的好看的女人的同情抵消了大半。原來人的嫉妒之心竟是這麼容易消解的。只要我們從我們所嫉妒之人的身上,或他的家庭獲得到也存在著所謂不幸的根據,我們彷彿立刻就變得極富有同情心似的。而同情別人的自我感覺,又總是比嫉妒別人的自我感覺良好得多。
    「能不知道嗎?兩個多月前,有一個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姑娘,被她爸和她哥陪著,到這兒來找過子卿。接連找了幾天沒找到。還到你嫂子單位去找……」
    老人家又落淚了。
    我又趕緊掏出手絹替老人家拭淚。
    我說:「沒憑沒據的,那也證明不了什麼。現在有些姑娘,是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的。還興許是敲詐呢!」
    「怎麼沒憑沒據!人家姑娘有憑有據!人家拿出了好多子卿單獨和她在一起照的照片。能有五六十張!人家說都是用什麼能自動拍的相機拍的。有些照片就沒法兒說了……當時羞得我這當娘的,恨不得地上裂出個縫容自己一頭鑽進去!你說大娘哪兒曾想,小時候那麼好,那麼規矩,那麼懂事,那麼孝心的一個兒子,如今會變成這樣兒呢?……」
    我覺得,老人家內心裡,對子卿已經開始產生著一種憎恨了似的。
    「後來呢?」
    「還不是花錢平息了嗎!我一再逼問他怎麼了結的,他才不得不承認給了人家姑娘三萬元錢。大娘說句公道話,大娘覺得人家姑娘也不見起就是那種下賤的姑娘。只不過是太不懂吧!文文靜靜的,怪招人喜歡的。但凡是個懂事的姑娘,哪兒能跟他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亂搞呢?還口口聲聲說她愛她『華哥』,承認是自己主動的。她爸當我面兒給了她一個大嘴巴子。她哥還揪住她頭髮,使勁兒往牆上撞她頭。把我對那姑娘心疼的不行!你說子卿他怎麼就成了『華哥』呢?……」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我搖搖頭說:「大娘,這我也不明白啊?」
    「你們下鄉那些年裡,有人那麼叫過他嗎?」
    我說:「沒有,反正跟我在一個連的時候沒有。」
    「那就怪了。你說那些被他勾搭過的姑娘和女人,咋還都不恨他呢?」
    我能回答什麼呢?唯有默默搖頭而已。
    「都貪圖他給她們錢花?」
    「大概是吧。」
    「難怪他覺得有多少錢也不夠花的。一門心思掙錢,掙了再大把大把地花在女人們身上。大娘老了,腦筋跟不上朝代了,你說一個男人這麼活著,真的就很值當得意的嗎?」
    我說:「大娘,這個問題我也沒太深想過。容我以後慢慢想通了再回答您吧?」
    「那好,大娘也不逼你立刻就給大娘個回答。你是上過大學的,叫做知識分子了。你們知識分子,挺講究對什麼事兒想通了再下結論,是不?」
    我苦笑道:「那倒也不見得。我不過覺得,子卿對於一個男人的活法,一定有他自己的認為。我還不太明白他究竟是怎麼認為的……」
    「哼!不聊他!」——老人家打斷了我的話,認認真真地問:「你說,把人家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搞得懷了孕,搞得到醫院去打胎,搞得人家一個黃花姑娘從此姑娘不是姑娘,媳婦不是媳婦的,賠給人家三萬是不是也不算多呀?三萬就能賠了人家一生的名譽了嗎?」
    我探身將煙灰缸從茶几上拿到床上,忍不住吸起煙來。據我想,中國的,包括外國的,古今中外的「大款」們,他們的主要消費對像之一,只怕都是女人吧?那麼子卿又怎麼能例外呢?何況他是一個英俊的,有風度的,有氣質的,一表人材相貌堂堂的「大款」。我太能理解那些女人們為什麼心甘情願。也確信她們還口口聲聲說愛他。甚至認為,肯定不完全是子卿勾引她們,她們反過來主動貼近他,誘惑他,委身於他也是不足怪的。我又想起了子卿關於女人們論說過的那些話。不得不承認他那些話中包含有對當代女人很有研究的,赤裸裸的,一針見血的思想。一針見血的思想可能就算某種深刻的思想吧?如果一針見血的思想還不算某種深刻的思想,那麼什麼樣的思想才算深刻的思想呢?一想到連思想方面子卿都比我深刻得多,我不禁暗暗自卑起來。虧我還是一位他媽的什麼著名作家啊!金錢和女人,對普遍的男人們來說,難道不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嗎?東西?我,一位作家,竟將女人認為是東西了!在那一天之前,我還真的不曾在思想之中將女人和「東西」兩個字連一起過。子卿,子卿,你這魔鬼!你對於金錢的思想,你對於女人的思想,已經他媽的長驅直入地侵略到我的觀念我的思想之中了!我忽然悟到,時代一變,女人首先發生質變。而女人一變,才一切都變。表面看來,似乎男人靠金錢,用子卿的話講,靠金錢的魔力使某些女人都更加比古代,比中世紀,比近代,比前一二十年都更加乖順地,小鳥依人般地變成了男人的附庸,事實上,又何嘗不是男人們更加變成了女人的奴隸呢?男人們不正是通過他們所擁有的金錢將自己變成了女人的奴隸嗎?一個男人用金錢買斷或零購女人的時候,他以為錢使他完全佔有或部分地佔有了她,卻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在此之前他正是為她去野心勃勃地掙錢的。而女人們掙錢卻只是為了她們自己的消費。很少聽說哪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野心勃勃地去佔有金錢,去搶銀行,去冒種種可能上斷頭台的風險。女人連以賣淫的方式掙一個嫖客的錢的時候,那嫖客的錢上都沾有為她付出的面額以外的代價。如果他是個靠力氣掙錢的男人,那麼沾有的一定是他的汗味兒或汗水了。看來,也真難說商品時代的女人們更可悲還是更如魚得水了。各種關於金錢和女人的思想觀念在我頭腦中混戰一片,廝殺得不可開交……
    我吸著煙,忘卻了彈煙灰,獨自想得發呆。
    「三萬元究竟是多還是少呢?……」
    子卿母親從我指間將煙抽去,替我彈了煙灰後,又還給我。
    我從胡思亂想中跌入現實,有些懵懂地瞪著老人家。
    「你方才沒在心聽大娘的話?」
    「哦,聽了聽了,您老是不是問我,給那個和子卿……給和子卿……那姑娘三萬元是多還是少?……」
    「是啊,雖然錢都給人家了,大娘還是覺得心裡邊常常怪不安的,你是見多識廣的人,大娘想聽聽你怎麼看?嗯?你怎麼看?……」
    老人家的目光是那麼虔誠。彷彿不論我怎麼回答,對她都是一個從此可以安生的結論了。
    我反問:「那姑娘……還來糾纏過嗎?」
    老人家搖搖頭:「沒來糾纏過。只是臨走擱下了話兒,這一輩子是非子卿不嫁了!」
    我又問:「子卿什麼態度?」
    老人家說:「子卿哪兒有個態度呢!你可叫他能有個什麼態度呢?我把人家姑娘的話兒告訴了他,你猜他當時怎麼著?」
    「他怎麼?」
    「他冷笑,還說——她那麼愛我,與我有什麼相干?你聽,這叫人話嗎?」
    我說:「沒再來糾纏就好,您老也不必總把這件事兒當成塊心病。如今的姑娘們,千奇百怪。連她們自己有時候都弄不明白她們自己,別人更沒法兒明白她們了!我看三萬元不算少!」
    「不算少?」
    「不算少。」
    「可大娘總覺得似乎少了點。如果咱們還像以前那麼窮,人家多要,咱砸鍋賣鐵也給不起。可如今咱們不是不窮了嗎?不是多給也給得起了嗎?」
    「大娘,依您給多少才算多?」
    「是啊!給多少才算多呢?子卿也吹鬍子瞪眼地這麼問我。孩子,這是咱娘倆兒私下裡說悄悄話——這不就叫為富不仁了嗎?」
    老人家的語氣很沉重。
    我笑了笑。
    我說:「大娘,您言重了。這談不上什麼為富不仁。如今時代不同了,女孩子們都很開放了。根本不太把和男人們那種事兒當成回事了。她們都不在乎,您替她們在乎什麼呢?」
    老人家說:「人家不是和我的兒子嗎?要是和別人的兒子,大娘心裡會感到不安嗎?」
    我說:「比起那些從窮困的農鄉到南方城市裡去當暗娼的農家姑娘,她應該知足。那些農家姑娘一年賣多少次身也休想掙到三萬!」
    老人家瞇起雙老眼注視了我許久之後,才自言自語似的說:「原來你是這麼看的……原來這世道已經這樣了……」
    我說:「是啊大娘,這世道已經這樣了。」
    老人家低下了頭去。始終著我一隻手的她那隻手,也鬆開了,若有所思地在床單上來回撫摩著。
    我說:「我看看嫂子忙得如何了!」
    說罷就下了床。下了床我有一種解脫了的感覺。
    老人家忽然又抬起頭問:「子卿他到底有多少了?」
    我說;「什麼?」
    老人家說:「錢……」
    我問:「他從沒告訴過您?」
    老人家搖頭。搖罷頭說:「我也沒稀罕問過他。」
    我將兩根手指向老人家交叉起來……
    「十萬?……」
    「十個……」
    「十個……十萬?……」
    「還多。」
    「還多?……」
    老人家漸漸睜大了眼睛。
    我說:「他陪我到外邊吃飯那天,親口對我講的。」
    她的嘴也張大了。她似乎還欲問什麼,或說什麼。她那種吃驚的樣子使我深感不安。我站在床邊沒有馬上離開。心裡猜測著她也許會怎麼問怎麼說。
    然而她什麼也未再問。什麼也未再說。緩緩地,她將身子向窗口轉過去了。我覺得那時有一種忐忑的陰影籠罩了老人家的雙眼……
    「嫂子」走入客廳,一邊撩起圍裙擦手,一邊說:「媽,曉聲弟,我做好了,咱們吃吧?」
    老人家背對著我,背對著她,凝望著窗外,彷彿沒聽見。
    「嫂子」便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在問——媽怎麼了?你和媽談了些什麼?
    我說:「大娘,嫂子請您吃飯呢!」
    「哦,哦,好,吃飯……」
    老人家這才轉過身來,朝「嫂子」笑了笑。我看得出老人家笑得很勉強。「嫂子」想必也看出了這一點。她趕緊走過來。蹲在床邊,替老人家將拖鞋套在腳上……
    我和「嫂子」一左一右,攙著老人家離開客廳,來到飯廳。
    「嫂子」真是個灑脫的女人,一個小時內,就將冷菜熱菜擺滿了一桌子。而且,每樣菜看去都做得很內行。
    她柔聲細語地問:「媽,是您坐上座,還是請曉聲弟坐上座?」
    我急說:「當然是大娘坐上座!」
    老人家卻說:「不,孩子,你是大娘的貴客,你坐上座。」
    我哪裡肯坐上座!
    我紅了臉,用目光求援地望著「嫂子」說:「大娘是長輩,就算我是個客,也是晚輩,怎麼可以坐上座?再說今天還是大娘的生日!……」
    老人家卻固執起來,板著臉說:「正因為今天是我生日,你們兩個晚輩,都該哄我老太太個高興才對!你不坐上座,我就不入席!……」
    她果然犯老脾氣地站著,不肯入席。
    我一時很窘。坐上座覺得不妥,不坐上座又明擺著似乎不行,一個勁兒為難地撓頭。
    「嫂子」笑了。
    「嫂子」調和地說:「這樣吧!咱們把方桌改成圓桌……」
    她就撩起桌布,扳起了折下去的桌邊,於是方桌變成了圓桌。
    「媽,這就不分什麼上座下座的了。您坐中間,我和曉聲弟坐你兩旁,行不?」
    「嫂子」像哄一個小孩兒似的。
    老人家猶豫片刻,終於點頭道:「這行,還是我兒媳婦會安排。我聽我兒媳婦的!」
    我落座後,內心裡悻悻地詛咒著「……子卿,子卿,你這個混帳小子!你又跑到外地去掙大錢,倒害得我替你在你家裡當兒子!乾脆你連妻子也別要,兒子和丈夫的義務都讓我替你承包了得啦!……」
    那頓飯吃了很久。為了使氣氛顯得親熱祥和,我和「嫂子」頻頻向老人家敬酒。我們之間也頻頻敬酒。好在是一瓶低度的甜絲絲的果子酒,有豐盛的一桌子涼菜熱菜佐著,都沒顯出過量的樣子。
    飯後,老人家說困了,想先睡。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勝酒力,說著就拖過枕頭,身子一歪,躺倒下去。
    「嫂子」忙說:「媽,你再撐一會兒睡。不漱口就睡可不好!」
    於是她兌了一杯溫水,一手將杯擎在老人家嘴邊,一手從後攬著老人家身子,讓老人家半依在她懷裡漱口,請我端了水盆在床前接著……
    待老人家漱罷口,「嫂子」又說:「媽,您得把假牙摘下來。我替您刷淨了泡上。戴著假牙睡也不好……」
    於是老人乖乖摘下了假牙丟在杯裡……
    老人家臨躺倒前,望著我說:「孩子,你別忙走。陪你嫂子多聊會兒。你也不是個抬腳就回家鄉的人,見一面怪不易的。你要願意,你就別回賓館了,你就住下。咱家又不是沒你單獨住的屋……」
    「嫂子」去絞了一條熱毛巾,替老人家細緻地擦了遍臉,接著細緻地擦過了雙手,然後才替老人家蓋上一床薄被。
    她雙膝跪在床上,回頭望著我問:「你說敞著窗,媽夜裡會不會著涼?」
    我說:「不至於吧?」
    她說:「那就敞著。」
    可她下了床,又有點兒不放心起來,探身窗外看看天說:「好像要下雨,還是關上窗吧!」
    於是把窗關上了。拉嚴了窗簾兒。
    「咱們過那邊屋去坐吧好不?」
    她輕聲問。她的表情分明地是在告訴我——她怕我說走。希望,甚至是渴望我陪她多聊會兒。
    我點了點頭。
    於是她熄了燈,在前邊引我離開了客廳……
    我安安靜靜地坐在另一個房裡的沙發上吸煙。就是有巨大的魚缸和一排書架那個房間。一支煙還沒吸完,「嫂子」已洗過了臉,拿著一柄梳子翩翩而入。
    她眼瞧著我,一邊擾著長髮,一邊說:「你也漱漱口,洗把臉吧。我已經替你兌好了熱水。」
    我說:「嫂子,你可真周到。」
    她低下頭,溫婉地笑了。
    我洗罷臉,手拿著毛巾,出神地端詳著鏡子裡的我自己。忽而覺得自己並非一個相貌平庸的男人。起碼不像自己總是很慚愧地認為的那麼相貌平庸。這一發現使我內心裡暗暗激動不已。那一天以前,在女性們面前,我一向半自覺半不自覺地尋找這樣一種自我感覺——雖然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彷彿只有這樣一種在女性們面前的可憐兮兮的自我感覺,才是對於我最準確的一種自我感覺。而在我照鏡子的那一時刻,我卻很奇異地尋找到了另一種自我感覺似的。它悄悄告訴我——你並不醜。而且你很溫柔。溫柔的男人不可能是一個醜男人。全體女人都是這麼認為的。這是女人們的男人觀。這是女人們的一條真理。
    惑惑地我覺得,彷彿也是那個好看的,我該叫「嫂子」的女人正在悄悄地傳達給我這樣的自信。她每看我時那種親近的目光,她每開口說話前那種脈脈含情似的微笑,她每說話時那種悅耳的南方音韻的伊依款語,似乎都悄悄傳達給我一種我應具有的自信。
    而她正在那個有巨大的魚缸和一排書架的房間裡坐待著我。落地燈的橘紅色的燈罩,將那個房間裡的燈光營造得又溫馨又令人迷幻……
    我不禁問我自己——你是誰?你究竟是作家梁曉聲還是「大款」翟子卿?你為什麼動輒想像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被一些人們稱為「華哥」的童年夥伴翟子卿?你為什麼對他的母親懷有真摯的親情而對他的妻子竟懷有蠢蠢欲動的邪念?親情和邪念都包含在你的內心裡,你的心靈能包含得下嗎?你能扮演好這兩種對立的角色嗎?
    「嫂子」的面容出現在鏡子裡。
    我掩飾地搭好毛巾。搭得比戰士在軍營裡還符合標準。
    「嫂子」在洗漱間門外哧哧地笑。
    我轉過身,滿臉窘態地望著她,一時變得像個啞巴。
    「你沒事兒吧?」
    她輕輕地問。
    我說:「沒事兒。」
    感到喉間乾澀,說出的話也是嘶啞的。
    「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
    「要是頭暈,我就安排你到子卿的房間睡會兒?」
    「頭不暈。」
    「那你方才是怎麼了?」
    「我常獨自對著鏡子發呆。」
    「為什麼?」
    「我常覺得自己丑。」
    「是——嗎?……」
    「是的。」
    她低下頭又笑了,隨即抬起頭說:「你不醜……」
    「……」
    我的心在胸膛裡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興。」
    「真的?」
    在我聽來,她問的分明是「為什麼」。
    我說:「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時候,大娘像我的另一個母親。我第一次陪大娘過生日……」
    她說:「我還以為你喝多了,胃裡難受,會吐呢!不放心才過來看你一眼,沒想到你在對著鏡子發呆……」
    她將她找過頭髮的木梳子遞給我:「梳梳吧!瞧你頭髮亂蓬蓬的……」
    她終於從洗漱間門外閃開了。
    我和她都在沙發上坐下後,她端起茶壺,為我倒了一杯茶。
    這時我發現茶几上放著一本書。是我早期的一本小說集……《白樺樹皮燈罩》。黑龍江出版社出的。而且是翻開來,書頁朝下放著的。
    我立刻望向魚缸。橘紅色的落地燈光自上而下瀑照在魚缸內,使魚缸裡的水也變成了淡淡的橘紅色。彷彿兌進了紅葡萄酒似的。魚們大多靜靜地潛在水底,一動也不動。看去宛若一些標本。只有那幾條品種高貴的「銀龍」,仍在款款擺動豐滿而修長的身軀,儀態萬方地游著。落地燈光使它們那原本銀光爍爍的鱗衣,也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橘紅色。從它們的脊鰭部開始淡下來,越至腹部越淡。那情形好像它們在銀光爍爍的鱗衣外,又披了一襲薄得看不到經緯織絡的紗巾。這些魚缸裡的「貴婦」和「紳士」們,顯得那麼的悠然閒逸。
    對於我,當發現別人在看自己的小說的時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種感覺,最初的感覺,其實並非如某些人們所想像的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而首先是一種害羞的感覺。就好比一個少女的內衣,被別人當著她的面拿在別人的手裡。十餘年來,我將自己一次次掰開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創作中了。儘管難免常用遮遮掩掩,矯揉造作甚至文過飾非的詞句近乎本能地「包裝」自己,但閱讀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輕輕巧巧地就會將那些「技藝」性的詞句從我的作品中撫去,而顯見地看到由我變成為的一個男人的無數碎屑。哪怕用地攤上賣的最廉價的放大鏡一照,一個男人的某些本質都可能會一覽無餘。而一切本質的東西從來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對於外科醫生,不論躺在手術台上的是美人兒還是醜女,她們的腹腔一旦被剖開臟器都是一樣的。並且都是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賞的眼光觀看的東西。正是這一點,使我發現別人在讀我的小說的時候,首先產生的是一種害羞的感覺。接著產生的便是一種恓惶的感覺了。如果對方是女性,我則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無地自容了。並且每每會產生相同的古里古怪的想像——想像對方當著我的面拿起我的書一抖,於是抖落一地「技藝」性的詞句,還抖落出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小人兒。一個赤身裸體的小男人兒。他是由真誠和虛偽捏造而成的。捏造得渾然一體。我常因自己那一部分真誠而害羞而棲惶。不明白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的真誠本質上必是羞澀的這一點,那簡直是一個粗糙的不值得與之交談的人。我也常因自己那一部分虛偽而害羞而恓惶。即使當你的虛偽成功地欺騙了別人的時候,你表面上裝出很真誠的樣子,你的意識裡暗暗自鳴得意,而你的內心裡其實仍是很沮喪很索然的。沒有一個習慣了虛偽的人內心深處不是如此。
    我不理解「嫂子」她為什麼要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我的書。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將我的書那樣放著。不,其實我明白,她將我的書那樣放著的用意是太昭然了——難道她不是在暗示我她對我很感興趣嗎?某個女人總是從某個男作家的書開始對他感興趣的。她心底裡已對我滋生著一種怎樣的興趣呢?
    我望著魚缸,佯裝出在欣賞那幾條「銀龍」的樣子,而內心裡卻在研究著她,判斷著她,希望得出一個有把握的結論。我覺得魚缸裡那一條最優雅體態最豐滿而又最婀娜的「銀龍」彷彿就是她。我這麼覺得之後,它便在我眼裡變得性感極了。我渴求著幾分鐘後在我和她之間發生什麼事情。我週身的血液因心底裡的那一種渴求而加速循環。我產生了一種想要躍身到魚缸裡雲的衝動。躍身到魚缸裡去馬上與那一條游姿最優雅體態最豐滿而又最婀娜的「銀龍」親近,它彷彿正在魚缸裡向我發出妖燒的誘惑……
    「你在欣賞那條『銀龍』?」
    她低聲問,並且注視著我。聲音彷彿並不來自我身邊,而來自魚缸裡似的。
    我說:「它很……性感……」
    我沒轉臉看她。但我知道她在注視著我。
    她撲哧笑了。
    她用她的手輕輕碰了我的手一下,柔聲細語地說:「你倒是喝茶呀!」
    我說:「我喝……」
    我端起了茶杯。我們的目光那時一撞對。在橘紅色的落地燈光的照耀之下,她的淺粉色的無袖短衫的顏色變深了。蛋青色的裙子,也像魚缸裡那條最吸引我的「銀龍」一樣,被噴染上了一層橘紅。而她那白皙的頸子,白皙的雙臂,彷彿更加白哲得透明了。透明得泛潤著隱約的血色似的……
    我的目光不能自禁地朝下望去……
    而她那時卻有意無意地將拖鞋交替蹬掉,將兩腳放到了沙發上,用裙裾罩住了收攏在胸前的雙腿。並將下頦抵著支起在裙子下面的膝上。裙裾的邊緣只露出著她的腳趾。我那時才發現,她的腳趾甲是塗紅了的。不是所有的腳趾甲都塗紅了。而是只有兩個大腳趾的趾甲塗紅了。像兩顆好看的鮮紅的草莓……
    我的目光趕緊又望向魚缸。又望向那條性感的「銀龍」……
    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可憐極了。我自憐得想要咧開嘴嚶嚶哭泣、我在對我有誘惑力的女子面前一向極端自卑。並且對她們的美好的肉體一向饞涎欲滴。當我文質彬彬地自詡我很「欣賞」她們的時候,我自己心裡最清楚那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天大的謊話。最清楚我內心裡萌生的勃勃的慾念,和「欣賞」這個雅致的詞是毫不相干的。因而我總是在日常生活和某些社交場合很有自知之明地,主動自覺地遠遠避開那些對我有誘惑力的女子。我太沒有能力抵禦她們客觀上對我造成的誘惑了。好比一個喜歡吃巧克力的孩子,面對一塊散發著奶油香味的巧克力,你沒法兒使他內心裡不品咂咀嚼它的滋味兒。我並沒有被熟悉我的男子們和女人們視為一個「好色之徒」,那也許實在是由於我善於偽裝。或者還由於我的自卑給人們造成的假相。倘若被對我具有誘惑力的女子而奚落,而嘲笑,而輕蔑和羞辱,那無疑將會造成對我的心靈的最嚴重的創傷。實際上我是因害怕在自己的心靈上留下這樣的創傷而遠避我所嚮往的某些女子。至於什麼名聲的毀譽,倒從來不曾是我所顧忌的。在男人群中,我一向要求自己要像一個所謂「正人君子」那麼地去處世為人,而對於我所嚮往的女子,我從來也沒有,壓根兒也沒有打算規長矩短地奉行什麼「君子風範」。我又渴求她們又唯恐遭到來自於她們的致命的傷害。我是一個本質上的「好色之徒」。我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好色之徒」。我是一個外表斯文的「好色之徒」。與某些被人指斥為「好色之徒」的男人相比,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個對女色有著耗子一樣的膽怯的理性的男人而已。如果膽怯也算是一種特殊內容的理性的話……
    那一天我在子卿家裡,情形對我而言正如一隻耗子蹲踞在夾鼠器或捕鼠籠旁,盯著什麼對耗子的嗅覺最具刺激性的食餌,激動萬分而且膽怯萬分,企圖捨生忘死地一撲,又不知一撲之下會有怎樣可怕的後果。我不但覺得她分明的已在暗示我她對我很感興趣,而且覺得,即使我的行為超越了她所能欣悅允許的範圍,她似乎也不會還擲我以傷害的。對她的這種研究和判斷,熱忱地慫恿我對她的強烈的慾念。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個對我具有根本無法抗拒的誘惑性和迷幻性的女人如此之近地坐在一起。近得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每一次呼吸。近得我甚至能一陣陣嗅到她身上散發出的肌芳膚馨的女人特有的馥香體味兒。她正屬於那類我的男人意識所常常嚮往和渴求親偎的女人——沒有被什麼脂粉污染過的天生美好的女人。她已向我發出暗示。她似乎也和我期待著她的主動一樣在默默期待著我的主動。她是我完全可以自信不會因我的「侵犯」而憎惡我甚至陡然翻臉傷害我的一個女人。也許我今後不會再碰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和這樣的一個女人很近地坐在一起。但是……
    但是我得稱她「嫂子」!但是她是「子卿」的妻子!但是那是在子卿的家裡!但是在另一房間裡,正睡著我的另一位母親似的老人家。她是這一個好看的,我的男人意識所常常嚮往和渴求親偎的,對我具有巨大誘惑力的女人的婆婆!她還是子卿的母親!……
    當我不怕,也似乎沒有什麼根據怕一個我所渴求與之親偎押愛的女人的時候,我又彷彿怕起了我自己,怕起了別的什麼……
    我飲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後,艱滯地說出兩個字是——「我走……」
    她睥睨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的話。
    我又說:「我得走了……」
    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並且隨之站了起來。
    「別走……」
    她拉住了我的一隻手。
    她的聲音也輕得不能再輕。
    她微微仰起她的臉瞧著我,表情帶有幾分乞求的意味兒。
    她的手很軟,手心很細潤。
    我可憐地站在她面前,希望我的手永久地被她的手拉住。
    那時刻我想到了子卿母親對我講的某些話,心裡倏忽間湧起對這個好看的女人的無限憐憫。
    然而她自己看去似乎並不認為自己足以被人憐憫似的。因為她正以一種反而憐憫我似的目光仰望著我。如同一頭臥著的母鹿仰望著一匹小馬駒。
    「你別那麼……那麼和自己過不去……」
    我傻笑著。當然並未從她手中抽出我的手。
    「你坐下……」
    我又順從地坐下了。
    她仍未放開我的手。
    她問:「別人給你看過手相嗎?」
    我說:「看過。」
    「都怎麼說?」
    「不一致。有的說我四十四歲以後事業順利,有的說江郎才盡,寫不出什麼好作品了。」
    「感情歷程方面呢?」
    「這……」
    「不好意思自己說?那就讓我來相吧。翻過手……」
    她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於是我將那隻手手心朝上伸向她……
    「不是這隻手,是另一隻手,男左女右……」
    我訕笑了一下,縮回那一隻手,將另一隻手伸向她……
    她用她的一隻手攥住我的四指的指尖兒,用另一隻手的中指,不斷地撫平著我手掌心的掌紋,眼睛很近地湊向我的手掌心細看……
    「你是一個性情中人……」
    她說罷抬頭看我。
    我說:「也許吧……」
    她低下頭,又細審我的掌紋,又說:「你是一個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我訥訥地問:「什麼樣的男人,算是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她說:「把一切女人當女人看的男人……對他們喜愛的女人當女人喜歡的男人……」
    我一時有些難以完全理解她的話。然而內心裡湧起一陣溫柔之情。畢竟的,被一個女人認為是一個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乃是一切男人都很希望的事。
    「那樣的男人們,又該是怎樣的呢?」
    我鼓起勇氣凝視著她。於是我們彼此凝視著了。
    我同時在內心裡驅除著我的膽怯。我對自己說——她不是什麼「嫂子」。她僅僅是一個女人。一個好看的女人。一個一再向我暗示,甚至鼓勵我對她進行「侵犯」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靈魂深處正渴望著男人的情愛撫慰的女人……
    「用我告訴你嗎?你是知道的呀!」
    她的眼睛在這麼對我說。
    「我……我……你也應該知道的,我早已結婚了,早已做了父親了……我……我是不會……不可能離婚的……」
    她兩邊的嘴角同時微微朝上一掣,緊抿著的雙唇作出了一種好看的,會心而笑的模樣。那時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就出現了兩個淺淺的梨窩兒。使我感到她的表情文靜而動人。又成熟似乎又天真。
    「你怎麼會產生如此古怪的念頭?」
    她的眼睛又似乎是在這麼對我說。
    「我……咱們中國人有句古話——寧穿朋友衣,不奪朋友妻……」
    我彷彿是在向她申訴著什麼,其實我是企圖從她那兒獲得粉碎道德桎梏的理由。僅僅靠我自己為自己尋找到的不堪一擊的理由,我覺得我還是說服不了我自己。我覺得自己像一個一心想要偷盜而又預先翻閱法典,已望著從法典上發現偷盜不犯法的根據的賊。那一時刻我的心理障礙已根本不是什麼膽怯。而是——僅僅是——一番天經地義的辯護詞。並且,最好由她口中向我陳述出來……
    她白晰的臉頰上又出現兩個淺淺的梨窩兒。
    這一次她是啟唇微笑了。
    「你呀……」——她悄悄地說:「你讀古典小說讀得太多了吧?你盡量別把自己往壞處想不行嗎?」
    「可你畢竟是子卿……」
    她將一隻手朝我嘴上輕輕一捂:「別提他。尤其這會兒,別提他……」
    她一邊說,一邊凝視著我搖頭。
    我怔了片刻,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抓住了她捂在我嘴上那隻手,緊緊地握著。
    她又說:「我們達成過協議——我對他採取無為而治的政策。我只能這樣。他在這方面已經不可救藥了。而他,也不得限制我這方面的自由……」
    她停頓了幾秒鐘,接著說:「這樣也好。起碼,暫時這樣也好……」
    那時,她那張秀麗的臉便籠罩上了一層傷戚。
    我囁嚅地問:「他……並不愛你?……」——我仍握著她那隻手。並用我的臉偎著它。並將它順著我的臉移至我的唇上,貪婪地親吻著它。
    而她,也仍握著審視過我手相那一隻手。握住的仍是我那隻手的四根手指的指尖兒。
    「如果他從來也沒愛過我,我也不會和他成為夫妻……」
    我低下頭,也在我那隻手的手心親吻了一下。
    「為什麼,後來又不愛你了?……」
    「我不知道……」
    她將她的臉伏在我的手心上了。
    「你別再問了……」
    她的聲音有些變了。聽來有幾分悲不勝述……
    於是我什麼都不再問了。我繼續用我的臉偎著她那隻手,並不停地親吻它。
    「我不知道,真的……」
    她緩緩抬起了頭。她雙眼蒙著一層淚。
    我說:「我再也不提他了……」
    聽了我的話,她噙著淚,嫣然一笑。隨即閉上眼睛,於是兩行淚從她眼角慢而又慢地淌下來。
    她將我的手當手絹,左一下,右一下,從自己臉上抹去了淚。
    她又笑了笑,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說:「真是讓你見笑了……」
    我說:「我不能……」
    她說:「什麼?……」
    我說:「我不能把你當成嫂子而又……你自己也別這麼以為你自己……」
    她凝視著我說:「那你就僅僅把我當成一個女人吧。我們之間,和誰都沒有什麼相干……」
    她那一種凝視,既對我的心靈具有無法抗拒的衝擊性,也對我的心靈具有徹底的滌蕩性。每當她凝視我,交織在我心靈裡的,使我自感卑鄙的種種顧忌和複雜思想,便彷彿被一掃而光了……
    「對女人來說,男人是情愛的泉眼。對男人來說,女人也是這樣。誰渴了,面對泉眼,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泉水,洗臉以驅熱,暢飲以止渴,不是什麼罪過,是上帝對人類的體恤。只要泉水在為渴者而湧之時,泉眼也享受到一種奉獻似的滿足,就是自然而又美好的。這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的德行無關,也和……」
    於是我抽出了始終把握在她手中的那隻手,輕輕摀住了她的嘴,像她方才摀住我的嘴一樣。
    這時的我內心裡是既沒了絲毫膽怯絲毫顧忌也不再需要更理由充分的辯護詞了。儘管她的話在我聽來不無「杯水主義」的意味。儘管此前我頭腦裡的形成的一切關於情愛觀的思想,一向是與「杯水主義」難相容納的。
    我站了起來,繞過茶几,踱到了她身前。
    她將雙腳從沙發上放下了。她仰起臉眈眈地望著我,表情自若而又沉靜。那一時刻她的兩眼異常明亮,閃耀著某種奇異的光彩。只有她的眼睛在向我證明——她內心裡的情慾之火正熊熊地燃燒著。而我的眼睛也在向她證明著我內心裡相同的情形。
    我雙手捧住了那張好看的女人的臉龐。我覺得她的臉似乎倏然間由白皙而變得艷紅。我疑心那是被我的雙手燙的。我疑心我內心裡的情慾之火就要從雙手開始像蠟燭一樣發出光輝燃燒起來了……
    我向那張好看的女人的臉俯下身去,俯下了我的頭……
    不料她卻猛地推開了我……
    我愕異地瞧著她……
    她愕異地望向門口處……
    她的嘴張了幾張,說出一個字是——「媽……」
    我一回頭,見子卿母親出現在門口,雙手扶著一邊的門框,正默默地望著我們……
    我下意識地說出兩個字是——「大娘……」
    我無地自容,我退回到我坐過的那張沙發那兒,無比心虛地坐了下去,掩飾地端起茶杯,將一杯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接著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茶水,又一飲而盡。我感覺到了老人家的目光正從門口盯在我身上。我不敢望向她老人家。
    我自言自語狀地說:「嫂子做的菜都口重。我……渴極了……」
    我抓起煙盒,吸著一支煙,目光無處可定,抬起頭瞧瞧屋頂,向左邊轉臉瞧瞧書架,向右邊轉臉瞧瞧魚缸,就是不敢朝門口瞧。
    最後我的目光還是投注到了那條彷彿極其性感的「銀龍」身上……
    我無話找話地說:「多漂亮的『銀龍』魚啊!……」
    我聽到「嫂子」在門口對子卿的母親說:「媽,你怎麼悄沒聲兒地起來了?你渴了,還是要……解手兒?……」
    子卿的母親什麼都不說。我感到老人家的目光盯在我身上……
    我聽到「嫂子」又說:「媽,我和我曉聲弟,互相看手相來著……」
    我終於聽到子卿的母親開口道:「是嗎?……」
    僅僅是兩個字。
    「媽,他可神著呢!不但會看手相,還會看面相,他方才就是正要給我看面相……」
    我再也不能不向門口看。
    「是啊是啊,我方才正要給我嫂子看面相……大娘,我也為您老看看面相吧?……」
    我說著,索性站起,也走到了老人身旁。與其被老人家如芒在背的目光遠距離盯著,莫如乾脆裝出坦坦蕩蕩的模樣,和老人家面對面的對視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熬有介事的假相,也許會較容易地欺騙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的眼睛吧?何況老人家的眼神兒並不好。當時我心裡這麼僥倖地暗想著。
    「唉,大娘都七十多歲了,好怎樣?不好又怎樣?還能活幾天?你看的什麼命啊!我聽這屋沒有動靜,以為你走了,就你嫂子閒呆著,怕她悶,才過來看看。你們接著聊吧,大娘不打擾你們了……」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說完,轉過了身去。
    我不禁和「嫂子」對視了一眼。我自信我已將老人家騙過去了。她的眼睛告訴我,她也是這麼以為的。彷彿還告訴我,其實她不多麼在乎老人家對我的話信還是未信。起碼不像我那麼在乎。
    老人家轉過身去之後,扶著牆,又向她躺過的那個房間慢騰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嫂子」跟在老人家身旁追問:「媽,你睡得好好兒的,怎麼就起來了呢?是不是渴了呀?」
    老人家說:「我不渴……」
    「嫂子」又問:「胃裡不舒服?吃得多了點兒?」
    老人家說:「別管我,去陪著你曉聲弟聊吧……」
    「那……你準是……要解手兒……」
    「解手兒?嗯……對了,我是要解手兒……我也心裡正怪著,我怎麼睡得好好兒的就起來了呢?……」
    「媽,我扶你去衛生間……」
    「嫂子」就攙扶住老人家,幫助老人家就地向後轉,扶著老人家向衛生間緩緩走。邊扶著老人家,邊扭頭對我說:「媽這二年,頭腦一陣陣地犯糊塗,大不如以前了,這種年紀,正是老人們最需要兒女的階段啊……」
    我三分有真感觸七分虛與委婉地說:「是啊是啊,幸虧嫂子是個好兒媳婦……」
    我的話當然是故意說給老人家聽的。我的感觸是因老人家而生。我的虛與委婉是為了進一步欺騙那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容易被假話所欺騙的老人家……
    我內心深處不禁的又聚集起了一種罪過感。
    「嫂子」將老人家扶入衛生間,出來後默默地,似乎因了什麼對我不無歉意地望著……
    而我內心裡也對她充滿了歉意。我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為什麼,反正覺得更應該深懷歉意的是我,而不是她。根本不應該是她。
    我的目光將我內心裡的歉意連同我的想法默默傳達給她……
    在我認為她領會了之後,我若有所失地將頭低下了。那一時刻,我又覺得我的罪過感,其實不是因翟子卿的母親才在內心裡聚集起來的,也不是因那個將老母親和好看的妻子撇閃在家裡到外地去掙大錢的翟子卿,而恰恰是因我面前已脈脈含情地望著我的這個好看的女人本身。我相信她對我——一個她似乎早就熟悉,早就有好感的男人寄托了那麼多的需要,而我卻只不過僅僅給予了她一點兒親偎和一些吻。全都給在她的一隻手上。也許還不及實際上她給予我的令一個男人的心靈一陣陣顫瑟的情慾陶醉多……
    我從來也沒有對別人的妻子有過那一天裡的行徑。而且居然在幾個小時內我就完全地墜入了情網。完全地成為了俘虜。我一點兒也不認為是她成功地誘惑了我。恰恰相反,我靠牆站在她對面,低著頭,深懷著對她的無限的歉意,回想著這一過程的每一個細節,首先自己向自己承認,是我對她的姿色懷有太強烈的,強烈得近乎可憐的飢渴欲了。她的眼睛早已透視到了我內心裡那一種翻江倒海般的情形。只不過她打算心甘情願地滿足我罷了。好比一位母親可憐一個自己覺得還喜歡得起來的別人家的孩子,打算解開衣襟,托起Rx房,將乳頭毫無嫌棄地塞入到孩子的嘴裡一樣。在那孩子咂咂吮吸的時候,她自己也同時享受到另一種愉悅?……
    忽然她撲到我身上,雙手捧住我的頭熱烈吻我。那是很久很久的一次深吻。吻得我幾乎窒息了過去。深吻之後,她的臉頰親偎著我的臉頰,嘴兒附在我耳畔悄語:「抱緊我……」
    我說:「別……」
    她說:「抱緊我……」
    我朝衛生間的門望了一眼,雙臂朝她身後一摟,將她豐滿的腰肢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同時我將自己的頭低了下去,埋在她胸前兩乳之間的部位。它們從兩邊環托著我的臉頰,像水袋一樣柔軟而又像海綿一樣富有彈性……
    我暈暈眩眩簡直就想那麼樣睡過去了……
    衛生間裡響起了沖水聲……
    然而我已不願,或者更準確地說,已根本不知自己怎樣做才能放開她了。我只不過抬起頭,吃驚地朝衛生間的門望過去。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由於慌張和反應呆滯而顯得十分可笑。
    她將她的雙手背向身後,頗費勁兒地破開了我對她的緊緊的摟抱,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悄悄退到衛生間門旁,守候著,而眼睛卻依然在望著我。在半明半暗處,它們閃亮閃亮的。如同極度亢奮的狸鼠一類小動物的黑而亮的眼睛……
    老人家從衛生間出來了。她又恭敬地扶著婆婆去洗手。我站在原處望著她們的背影,恰能夠望見她在洗漱室裡怎樣給婆婆洗手,擦手。當她扶著老人家離開洗漱室,從我面前經過時,我說:「大娘,嫂子,我該走了。」
    我並不認為她對老人家所表現出的種種孝梯之情是偽裝的虛假的。我覺得她的孝梯之情是真實的、虔誠的。一個將婆婆當母親一樣敬愛著的女人,大概也就能做到她那樣了吧?唯其如此,我才決心趁早離開這個別人的家。我從沒作過「第三者」,也從沒有過「第三者」們的心理體驗。那一時刻我暗自思忖,其實一切「第三者」在某種程序上都是可憐的。起碼是可憐過。因為不論你是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你在情愛方面介入到別人的家庭裡的時候,只要你還稍有一點點普通的道德意識,你就沒法兒絲毫也不譴責自己。我並不因子卿而感到多麼的良心不安。最初是感到的,但那一時刻已經不再感到了。子卿他已變成一個「大款」了。已經變成「華哥」了。他從我們的社會中佔有著的已經夠多了。起碼,和我們大多數中國人相比,已經佔有得相當不少了。在他靠金錢佔有過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中,肯定也有是別的男人的妻子的。他像我一樣覺得自己卑鄙過嗎?覺得自己可恥過嗎?良心惴惴不安過嗎?深深地自責過嗎?我確信他是沒有感到過自己卑鄙沒有感到過自己可恥沒有良心不安過也沒有自責過的。他的老母親對我講他用三萬元了結了他和一個癡心愛上他的少女之間遊戲般情緣的事,就證明了我對他的判斷。我不覺得我是在「偷」他的妻子。只不過,他厭棄的,而我不幸一見之下就不能自拔地迷戀上了。好比一個專拾貴族們的「垃圾」的人,我從他的「垃圾箱」裡發現了我所稀罕的「東西」,而這「東西」恰恰是他的妻子罷了。但是「嫂子」她對子卿母親的那種生活中難能可貴的婆媳之情著實地感動了我。我依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第三者」似的,覺得自己分明的已「插足」於她們婆媳之間了。我良心的惴惴不安,我對自己的深深的自責,乃因老人家所產生啊!又分明的,「嫂子」她對於老人家來說,似乎是比對子卿更需要也更能獲得到情感慰藉的一個人。不管老人家內心裡覺察到了還是被我並不巧妙的巧言欺騙過去了,事實上我都是等於在「偷」她老人家的兒媳婦啊!我無法想像她一旦知曉了我的行徑,內心裡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兒,而老人家之對於我,乃是像我的第二位母親一樣的啊!……
    我想是的,我應該離開子卿的家了。我想我今後再也不要來了。一想到這裡我很傷感。我是真的無可奈何地迷戀上了這個好看的,我須尊稱為「嫂子」的女人了啊!
    她們聽了我的話,互相對視了一眼,同時將目光都望向了我。
    我又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大娘,嫂子,以後我再來看你們。大娘,我保證以後我再來陪您過一個生日。」
    老人家說:「那,你就走吧,時候是不早了啊……」
    我沒料到老人家半句挽留我的話都不說。我覺得老人家對我的態度變得淡淡的了。我作賊心虛地又認為,其實老人家並沒輕信我的巧言,並不懷疑她自己的眼睛。她內心裡已經開始像對待一個不堪信任的小人一樣對待我了吧?
    我一時感到極窘。馬上就走不是,拖延著不走也不是。
    「嫂子」說:「你急什麼,才九點多,再坐會兒吧?」
    她望著我的目光之中又流露出了些許歉意。彷彿她也敏感到了老人家對我的態度的變化。彷彿她認為我是她的一個被動的受牽聯者。彷彿,她因此而對我感到很內疚似的。
    「媽,我替您送送他吧?……」
    她這麼問老人家。完全是一種商量的口吻。好像老人家若搖頭,她則有心送我也不送了似的。
    老人家沒回答她話,卻望著我問:「你要她送送你嗎?」
    我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發燒。
    我訥訥地說:「不不,您千萬別讓『嫂子』送我了……」
    「嫂子」瞪了我一眼,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媽說呢?媽,我還是代您送送吧?人家大老遠專為了陪您過生日來的,而且二十多年沒見了,以後三年兩載才能再見上一面,不送送咱們像話啊?」
    老人家沉吟片刻,低聲說:「那,你替媽去送送也對……」
    口吻依然淡淡的。說完,扶著牆,逕自往她睡過的屋裡移去。
    「嫂子」她瞧瞧我,又望老人家背影一眼,對我命令似的說:「你別走,你得等我送你……」
    她急忙尾隨著老人家走到那間屋子裡去了。
    「媽,您身子別朝那邊側躺著。朝那邊側躺著不好,壓迫心臟。媽,您抬一下頭,枕頭太低,早晨起來頭會暈的,我給您墊高點兒……」
    「媽,我替您送去了啊!您先安安靜靜地睡吧。我不送多遠,一會兒就回來。今晚我在這邊家陪您過夜……」
    我聽到「嫂子」對老人家柔聲細語地說著這些話……
    我沒始終在原處等她。
    我像一隻貓似的,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子卿家,於黑暗中站在門外,一邊吸煙一邊等她。
    一會兒,她出來了。
    「你怎麼不在家裡等我?」
    她輕聲問。站在我對面,靠得離我很近。
    於黑暗中,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她說「家裡」,倒好像門後對於我而言不是別人家,是我自己的家,是我和她共同擁有的家似的。
    我想她是不能看到我臉上的苦笑的。
    我說:「我不願污染別人家裡的空氣。」
    「你怎麼不開燈?」
    「我沒摸到開關。」
    「不在這邊牆上,在那邊牆上。」
    我便跨向那邊的牆,伸出一隻手去摸開關。
    「算了。」她說:「有我引著你,摔不著你就是……」
    她軟軟地偎到我身上,同時在我臉上迅速吻了一下。接著,她的一隻手順著我的手臂,摸到了我的一隻手,握著,一階一階地引導我下樓。
    我問:「安頓大娘睡下了?」
    她「嗯」了一聲。
    「大娘好像……不怎麼太高興了似的……」
    「你好像……也不怎麼太高興了似的……」
    「你呢?你今天,就是現在,高興嗎?」
    「我覺得你不太高興了似的,我也就高興不起來了。」
    「我覺得大娘不大高興了似的,我也就高興不起來了。」
    她在樓梯上站住了……
    她又在我臉上吻了一下……
    她輕聲說:「你可別這樣,求求你高興起來,行不?」
    她說得如同一個小女孩兒在對一個大人進行著又莊重又要緊的懇求。我的手感覺到被她的手抖動了一下。那也是許多小女孩兒握著大人的手耍嬌時的慣常方式。而且,她的一隻腳還在樓階上跺了一下……
    我的男人的心理倏忽地又被一種甜蜜的溫馨的小滿足迷幻了。
    世上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這一種女人對他們造成的迷幻。沒有一個男人不曾企圖在女人們身上尋求這一種迷幻。它像一小杯低度的,對於男人們的心靈具有滋補作用的甘味兒藥酒。
    我說:「行,我高興起來……」
    我盡量使自己的語調聽來顯得不無愉快……
    「還有兩級台階了,蹦下去吧!」
    「好,蹦下去。」
    於是她握著我的手,輕輕數著「一……二……」,和我同時一蹦……
    一出樓口,她便挽——不,不是挽,而是用她的兩隻手臂,親暱地摟抱住了我的一隻手臂。她的一隻手臂從我腋下插過,將她那隻手的五指分開,和我那隻手的五指交叉在一起,就那麼和我的手繼續握著。我感覺到她的細長的潤膩的手指,且在我手背上劃來劃去。而她的另一隻手,則輕輕往我臂彎一搭。於是她的身子便極其自然地斜依著我了。只有戀愛之中的青年男女,或者新婚燕爾的小夫妻,或者內心裡充滿備受寵愛的幸福感的少女們和她們大朋友似的父親們,才會那樣子走在一起。我幾乎不曾看到過一個四十三四歲的男人和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那樣子走在一起,哪怕他們是感情篤厚的夫婦。而我不是她的夫,她也不是我的婦啊。而且我已有婦,她已有夫。
    我說:「別這樣,這不好……」
    她說:「好……」
    我說:「別忘了這是在你家門口……」
    她說:「不是在我家門口,不過是在他家門口……」
    我說:「那也不好,萬一被人看見……」
    她說:「我巴不得被誰看見,轉告他……」
    我說:「那我還能再見他的面嗎?」
    她說:「也許他還會暗自高興,他希望他的妻子也找到一個情人。他有過那麼多情人,換了一個又換一個,而他的妻子在這方面從無可指責,他的心理是很不平衡的。我比你更深刻地瞭解他這個人。他感到自己對不起別人的時候,首先不是譴責自己,而是祈禱別人也能對不起他一次。這一點已經成了他現在的做人原則了。他就管這種原則叫公平原則。好比他在買賣中佔了別人的便宜,下一次他會有意識地讓給別人幾分小利。如果他妻子的情人是他所輕蔑的人,反感的人,他就會覺得是在對他進行報復,會恨得咬牙切齒。但如果那一個男人是他的朋友,是和他關係很親密的一個人,他就會暗暗慶幸,覺得是一件正中下懷的事,覺得終於如願以償了。這就是你的子卿。這就是被人們叫作『華哥』的『大款』翟子卿……」
    我十分驚詫她將自己說成是「他的妻子」。十分驚詫她對現在的子卿看透的程度。更驚詫於她說時那一種口吻。那是一種很平靜很平靜的口吻。聽不出絲毫怨憤的情緒。彷彿一位極其理性的導演,在逐層分析一個劇本裡的一對不正常的夫婦的關係。
    我簡直無話可說。
    我也不再向她提出我的要求。既然她覺得我和她這麼走在一起好,那我就跟著她的感覺走吧。何況對我來說,那已變成了一種美好的感覺。
    大約十點了。在哈爾濱這座北方的城市,即或夏季,晚十點以後,街上也難見行人的影蹤了。夜空陰沉,沒有月亮,也幾乎沒有星星。要下雨了。卻又不會馬上就下起來。一陣陣雨前的濕風吹過,我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覺得從心裡往外有些涼。街樹肥大的葉子,在我們頭頂上嘩嘩作響。水銀路燈清幽的光輝,將新鋪的柏油路面照得反射出烏玻璃似的亮澤。分明是有灑水車剛剛灑過水,輕微的踩水聲伴著我的腳步……
    她不是一個小女孩兒——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不,她可不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兒。也不是情竇初開春心蕩漾的少女。不是天生浪漫氣質的少婦。她是一個任什麼樣的男人都休想用假情假義欺騙她進而能將她控制於股掌之上的很成熟的女人。不知為什麼,我還覺得她實際上是一個一向非常理性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具有了她那麼多的理性,大概也就在社會上完全夠用,甚至綽綽有餘了。然而她時不時作出的小女兒狀,時不時表現出來的小妻子般的任性和嬌嗔,又分明不是裝扮的。而確確實實是由內心裡的情愫促使的。也許,她一向的理性早已使她自己感到索然,感到倦怠了吧?她曾企盼著某一天徹底拋掉它像女人們拋掉穿著彆扭了的鞋子一樣嗎?是不是所有一切被認為和自認為很理性的女人,內心深處其實早都一概地曾企盼著這樣的某一天呢?是不妻子。何況她並不受寵愛。她不過是子卿的「不動產」中最無足輕重的一部分。她自己也是明白這一點的……
    忽然她放開了我的手臂……
    她在柏油路上跳躍起來,就像小女孩兒們跳格子那樣向前跳躍……
    若是一個嬌小的女人那樣,就算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你從她的背影望著她,你也定會感到她的活潑是可愛的,那一種情形是怪有意味兒的。
    然而她不屬於嬌小的女人一類。她挺拔。豐滿,像一頭健壯的雌鹿。儘管她的背影仍那麼窈窕,但是她那種跳躍的姿態,已是沒法兒再顯出活潑和靈動的樣子了……
    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只有事實上是被從情感和心理兩方面都壓抑得太久了,才會逆溯年齡往小女孩兒和少女階段去重新體驗自我。於她們,這無疑是在心理誤區中的任性的自我放縱。而在別人們看來,則肯定是不自然的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頓生縷縷悲情。
    子卿,子卿,翟子卿啊!你究竟有什麼正當的理由不把這一個好看而且溫良的女人當成一個好妻子愛護?你厭棄這樣一個妻子卻又能從那些主動取悅於你將你稱作「華哥」的女人們身上體驗到另外的一些什麼?你這條一嗅到金錢氣味兒就亢奮不已就激動得渾身哆嗦的雄狗!……
    我不禁地詛咒著子卿。
    倘那一時刻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想我是會有足夠的勇氣指著他告訴——我愛這個你厭棄了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妻子!……
    如果他認為我當面羞辱了他,而要跟我大打出手的話,我想我是樂於奉陪的……
    她在離我十幾米處站住了,等著我。
    我走到她跟前時,她問:「你有點兒冷了吧?」
    我說:「不冷。」
    「我跳格子時,你在欣賞我,對不?」
    路燈清幽的光輝下,她笑得很嫵媚。一個三十七歲的好看的女人的嫵媚,乃是從少女至中年一切女性的嫵媚中,最具美感和魅力的嫵媚。因為那一種嫵媚,既含有少女們的本能的羞澀,亦含有成熟女人的本能的矜持。這兩種本能同時相互疊織並且相互渲襯地浮現在一張秀麗的女人的臉龐上,羞澀和矜持就會奇妙地檀變出更多種的意韻來。這也就是為什麼,文明的畫家和攝影師,必定要選擇她們的臉龐發揮藝術表現的才華。她們臉上的表情,也許要比少女們和姑娘們臉上的表情豐富十倍。容易逝去的不過是所謂被叫作「青春的美」,而一個成熟女人容貌的美,也許正是從三十五歲以後才開始的吧?……
    路燈光使她的臉半明半暗。使我覺得像一幀黑白特寫照片。而她臉頰上的梨窩兒,看去也更可愛了……
    我說:「是的。我是從背後欣賞你來著……」
    她說:「今天我覺自己年輕得像一個小姑娘似的……」
    我說:「我也這麼覺得……」
    我四顧無人,不禁匆匆擁抱了她一下,並且溫柔地在她臉上的梨窩那兒吻了一下……
    「快到了……」
    「不,還遠呢。你回去吧!別送我了……」
    「我指的不是賓館,是我家。」
    「你家?」
    「嗯。我自己的家。我一定要帶你到我自己的家裡去呆一會兒,起碼得認認門兒……」
    「改日吧?」
    「不,我不願意……」
    「太晚了。」
    「不,一點兒也不晚……」
    她又像先前那樣攬挽住了我的一隻手臂。我不再說什麼猶豫的話了。實際上我很希望跟她到另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適合我和她單獨在一起的地方去。她的家——用她的話講——她自己的家,該是那樣一個最理想的地方了……
    拐入另一條街,又走了不遠,她和我在一座六層樓前駐足了。整幢樓的窗子幾乎全黑了。這兒那兒,錯錯落落的,只有四五戶人家的窗子還亮著。
    入樓前,她附耳對我說:「上樓時腳步要輕點兒。在這裡,在鄰居們心目中,我仍是一個單身女子呢!沒誰知道我是什麼『華哥』的妻子……」
    室內黑著燈。她先將我讓進。她進來後,反手將保險門鎖「卡噠」擰了一下。
    「開關在哪兒邊牆?……」
    「別開燈……」
    黑暗中,她第二次撲到了我身上。她那雙修長的裸臂,一下子箍住了我的脖子,而我則緊緊摟抱住了她的腰肢……
    當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吻在一起,我閉上眼睛。彷彿的,我覺得我已不是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不知是什麼樣的魚。並覺得她也變成了一條魚。就是子卿家魚缸裡那一條軀體最優美的「銀龍魚」。我和她好像就是在巨大的有水草的魚缸裡。又似乎不是在魚缸裡,而是在海裡。在海的底下。我明明摟抱著她的腰肢。摟抱得很緊很緊,卻又覺得根本沒有摟抱住她似的。摟抱住的只不過是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似的。我們明明在互相深吻著。我們的雙唇從吻在一起就沒有分離過,卻又覺得根本沒有吻到她似的。吻著的只不過是想像中的虛幻的她似的……
    我在海的底下追逐著她,竭力尾隨著她,竭力想要貼近,卻怎麼也迫不上她,怎麼也不能縮短和她之間的距離,更無法貼近她。我絕望得想要喊叫起來,可海水湧入我口中,將聲音阻在我喉間。那海水不是鹹的,而是甘甜的。甘甜而又具有濃郁的百年陳酒的醇香。還具有低微的暈醉力。那一種暈醉力混合著那一種濃郁的醇香,在我心裡在腦際間瀰漫著瀰漫著……
    也不知過了多許,我緩緩睜開了眼睛。因為我聽到了低泣聲。黑暗中她的臉伏在我肩上,她在哭著。她那雙裸臂仍摟著我的脖子。不過已喪失了最初的熱烈而衝動的力度。它們緊貼在我胸前。我的雙手從她腰際愛撫上去,愛撫著她的雙肩,它們在微微聳動著。因她不停止的竭力克制著的低泣而聳動……
    我惶惑又不安地問:「你怎麼了?」
    她的臉在我肩上緩緩側過來,側向我的臉,咽聲說:「沒怎麼……」
    短短的三個字裡,聽著包含無盡的委屈,也似乎包含無盡的滿足……
    「那為什麼哭?……」
    「不知道……就是想哭……」
    「我們進屋吧,好不好?……」
    「好……」
    她回答得極乖。然而卻一動未動,仍像一隻趴伏在樹幹上的小蜥蜴似的,依偎在我懷裡……
    我又說:「我們進屋去吧……」
    她說:「你扶我進屋……我……像溺水了,剛被救上來似的,渾身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我想,在我們的長吻中,對她而言,只怕是「竭盡全力」的一次吧?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於是我擁著她進入到屋裡去。
    只有一間屋。依稀可見,除了床,還有一對沙發。
    「扶我到床那兒……」
    我將她扶到了床邊。她在床邊款款坐下後,我替她脫下了鞋,她將雙腿蜷上床,指指窗子。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走過去拉上了窗簾。
    我默默退到沙發那兒,並未立即坐下,站在那兒,望著她依稀的身影,試探地問:「開燈嗎?……」
    依稀中她對我搖搖頭。
    「茶几上有涼杯,涼杯裡有水,給我倒點兒水吧……」
    我給她倒了半杯涼水,復又走到她跟前遞給她,她接過杯,一小口一小口地緩飲著,而我靜靜地守候在床邊。
    她飲光杯裡的水,將杯放在床頭櫃上,仰起臉,語調很窘地問:「真不好意思,被你瞧不大起了吧?」
    我說:「你怎麼能這樣想呢!……」
    於是我坐在她身旁,擁抱住了她……
    她說:「我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
    我說:「我根本沒有這樣以為……」
    她說:「可我畢竟也是一個女人啊……」
    我說:「我都理解……」
    「我心裡真怕……」
    「如果我都什麼也不怕了,你又怕什麼?……」
    「不是怕別的,是怕……」
    「怕什麼?……」
    「怕被你瞧不起。我覺得,一個女人,太主動地委身於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在得到了她之後,往往反而輕蔑她,往往會將她的主動,當成情慾和性慾的迫切需要……」
    「我不是那樣的男人。我發誓我……其實我對你更有那樣的……」
    我語無倫次起來……
    她又將一隻手捂在我嘴上……
    「我明白,你出現在我面前不久,我就從你想看又不敢多看我一眼的目光中明白了……可畢竟是我樂意的……」
    她也將她的頭靠在了我胸前……
    「可畢竟……畢竟我也是一個女人啊!在我們兩個之間,你不要總把你自己想的,和我多麼不一樣兒。你也不要一再地強調這一點,這起碼不符合事實。不是你想獲得,而我僅僅給予,不是的,真不是這樣的,我和你是一樣的,我也想從你身上獲得。我也希望你能多多地,多多地給予我。我們不是夫妻,也不可能是夫妻,這只是一種緣分。我和你,只要誰一多慮,這種緣就錯過了,一旦錯過了,就再也追尋不回來了。即使後來又有了今天這樣的機會,那也是另一次另一種緣了。似乎沒什麼不同,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很不同的,好比一個人某一天最想散步,好比一個人某一年的四月最想游春,可卻沒去。儘管第二天散步了,儘管第二年的四月游春了,那就能等於他那一天也去散步了,那一年的四月也去游春了嗎?這是多麼不盡相同的兩件事兒,兩回事啊!你想,我也想。你想的,也是我想的,你有那麼多顧慮,我理解你的心理障礙必然會比我嚴重。所以我也有些憐憫你,現在好了,現在我們終於都抓住了屬於我們的這一次,這一種緣。不是你一個人終於抓住了,也不是我一個終於抓住了,而是我們兩個人終於抓住了。每個人的一生,究竟能有幾次緣啊……」
    我極盡溫柔地愛撫著這個偎在我懷中的女人,一言不發傾聽著她對我的娓娓訴說,彷彿在虔誠地接受她對我的幸福的催眠,我內心裡充滿了對她的愛憐,內心裡充滿了對她的甜蜜的繾綣的情慾,並燃燒著渴望與她作愛的性慾的火焰。如果不是她那娓娓訴說的話語也起到著奇妙的,對我的情慾和性慾間接滿足的作用,我想我已經不是僅僅在擁抱著她了……
    「你的小說集,我差不多都讀過了。有幾篇小說,還讀了不止一遍。坦率講,並不是因為你的小說寫得好。也不是因為我最偏愛你的小說。而是因為,我想從你的小說中去發現他的影子。去瞭解從前那個,我所不瞭解的他。當我意識到他開始棄我之後,我傷心極了。我不明白在我和他之間究竟產生了什麼……什麼古怪的問題,我企望從你的小說中獲得答案。至少,獲得到某種可能幫助我找到答案,或者接近答案的啟發。你的好幾篇小說中,都有他的影子,是不?……」
    我說:「是的……」
    她接著說:「可是呢,越讀你的小說,我對現在的他,反而越感到困惑了。困惑越多,越大,越不可解,這困惑就漸漸變成了對他的厭棄,就如同他厭棄我一樣。在你後期的小說中,不再出現他的影子了,是不?……」
    「是的。他從我們連被調走後,我們就分開了。一別二十多年……」
    「在你前期的小說中,有時男主人公身上更多地具有你的影子,有時男主人公身上其實更多地具有他的影子。你們兩個,有許多相似之處,是不?……」
    「是的,小時候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都有種窮志氣,都善良,都有孝心,都對窮人有很深的感情。……」
    「所以,後來我也就不再從你的小說中去認真分析,究竟哪一個是你,究竟哪一個是他了。我覺得凡是我喜歡的男主人公,既是你,也是他似的。我越厭棄把我的命運徹底改變,弄得沒了個人前景的他,越是喜歡你早期小說中的幾個男主人公。所以當你出現在我面前,他們就變成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你,我覺得我對你似乎一點兒也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好像早就熟悉了,早就互相瞭解了,早就你眷我愛地親近過了,早就以情相許了似的。你明白嗎?……」
    「明白……」
    「不,我想你還是沒太明白,我也沒太說清楚。我沒法兒說清楚,這是不一樣的……」
    「和什麼?……」
    「和某些讀了小說,就把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想像成寫小說的那個男人,並且癡心迷戀的女孩子是不一樣的。我不是她們那種女孩子,我再怎麼淺薄,也不至於淺薄到那種程度。我覺得——我說了你別生氣,我覺得你才應該是他,你正應該是他。是我愛上的他,從過去的生活回來了。並且,會向我懺悔,請求我的寬恕,重新好好兒地愛我,體恤我。幾次我差點兒開口叫錯了你,差點兒用他的名字叫你。你真的沒生氣嗎?……」
    「我沒生氣……」
    「你可千萬別生氣,也千萬別以為,我想把你當成他,不是這樣的,他對於我早已經是一個不大相干的人了。我是想……想……想把我的丈夫當成你。這和想把你當成他,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我是一個結婚十五年了的女人啊,可我僅在頭幾年裡有過丈夫,也僅在頭幾年裡有過一個幸福的妻子的感覺。那時我太年輕,太單純。我為什麼就不可把一個我認為自己早就熟悉,早就互相瞭解,早就你眷我愛的男人……當成……當成……當成是自己的丈大呢?……」
    她又哭了。
    我俯下頭,吻她的手,吻她的裸臂,吻她白皙的頸子,吻她的眼睛,吻盡著她臉上的淚……
    她忽然用雙手捧住我的頭,使我的臉正對著她的臉,淚眼漣漣地凝視著我問:「你說我有這種權利嗎?」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
    我說:「有……」
    「你還用說,是你更想從我身上獲得到……那類話嗎?」
    我說:「不。我再也不那麼說了……」
    「我也要。你多想要,我就多想要。愛撫,親吻,情慾,性慾,我都要。非常……想要,要……許多許多。既然我們都沒有錯過今天晚上這一次緣分,都抓住了它。我們吝嗇什麼似的,那就是我們自己傻了!也對不起緣分,我要給你許多許多,把一個當了妻子,而實際上又不是妻子的女人積蓄了十幾年的情和欲,統統都給你。我也要你給我許多許多,如果你真的覺得你是那麼的渴望從我身上獲得……」
    我不再聽她說下去,緩緩使她傾倒在床上,並隨即伏在她身上。我的男人的雙手和男人的唇,開始貪得無厭地在她身體的一切裸露之處肆無忌憚地,彷彿奪掠似的「收穫」著。而且,開始迫不及待地向她的衫子和裙子之下進犯……
    我覺得我如同是一頭從高原上光禿禿的荒崖奔下來的一隻野羊,一隻餓得惶惶然的野羊。奔下來後到了一片茵茵的雨後的嫩綠草地上,會將草地一寸寸吞食光似的……
    「先別……」
    她的雙手抓住了我的雙手,不許它們伸到她的乳罩下去。
    「你這饞嘴的小貓呀……」
    她抓著我的雙手輕輕將我推開,欠起了身子。
    「先坐在沙發上好嗎?」
    我猶豫了一下,又想撲倒她。
    「聽話……」
    我乖乖地退到沙發那兒,不情願地坐下了。
    她那兩條修長的雙腿併攏著,在床上以優美的姿態劃了一段弧,轉眼間人已站立在地上了。
    「坐著別動,可不許跟著我……」
    她的臉望向我,一邊朝門口走,一邊這麼說。
    我點了一下頭,她已走出去了,並把門關上了。
    我非常願意聽她的話,我老老實實地坐著,回想著她方才對我說的那些話,認為我幸運地見到的,不但是一個好看的,最值得我從內心裡迷戀上的女人,而且是一個最真實的女人,最誠摯的女人,最坦白的女人。從這樣的一個女人嘴裡,不管說出多麼令我感到難為情的話,我是都不會以輕佻的眼光看待她的。我是都會覺得她的話像詩句一樣值得我百聽不厭的……
    十幾分鐘後,門外傳進了她的聲音:
    「你還坐在那兒嗎?」
    我說:「我還老老實實地坐著……」
    「你沒有開燈吧?」
    「對,我沒有開燈。」
    「你現在……閉上眼睛……」
    「為什麼?……」
    「不許問為什麼,閉上了嗎?」
    「閉上了……」
    「我不叫你睜開,你可不許睜開。」
    「行……」
    「也不許半睜半閉地偷看。」
    「行……」
    我感覺到門開了。
    感覺到她又進入到屋裡了。彷彿的,還帶入了一種微妙的清涼……@
    「茶几上有檯燈,開關在檯燈座上,將你的手放在檯燈座上。」
    我的手放在檯燈座上了。
    「摸到開關了嗎?」
    「摸到了……」
    「現在,你自己心裡數五個數,然後你按開關。」
    我在心裡默默數著——一、二、三……
    檯燈亮了。
    我瞪大眼睛,一時刻呆住了——彷彿一尊與人體等高的蠟像放置在我面前,那是完全裸著的她。是的,除了她腳上的拖鞋是身體以外的東西。而她的一切衣物都堆落在她腳旁。她全身白晰的肌膚也宛如蠟脂凝成的,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顯得潤澤無比,潤澤得似乎能撣水成滴。這女人身體的每一條曲線,都恰到好處地過渡成為身體的另外一些部分的曲線。而這樣的和那樣的一些曲線,奇異地起伏成為女人身體最優美的那些部位。它們在從她的頸子兩側到她的雙肩,以及在她的腰際,在她的豐滿的Rx房之間,體現出婀娜的體態的生動嫵媚……
    她看去像一個輪廓美妙的瓶。
    像一個蘊藏著未來的生命的壺。
    我屏息斂氣地望著她,不知為什麼,聯想到了春天和夏天這兩個我最為留戀的季節。聯想到了春分、谷雨、清明、夏至、驚蟄、白露這些節氣……
    聯想到了希臘史詩《奧德賽》中的詩句——
    我看見你的時候
    我以為看見了阿波羅神壇旁那一棵長春籐
    彷彿每一枝枝條,每一片葉子,
    都昭示著一道神諭……
    想到了雨果的詩句
    女人的肌膚是這樣聖潔
    竟使人不能不信
    當情熱如火焰的時候
    緊抱著的美就是上帝……
    彷彿這些早已被積壓在我記憶的最底層的,少年和青年時期經常獨自避到什麼沒有人的地方反反覆覆吟誦過的詩句,正是為了那一天,那一時刻,才在我頭腦中被保存下來的。它們一旦從我記憶的最底層筍拱而出,便放射著燦爛似的,每一個字都熠熠閃光似的。於是我頭腦中一片輝煌亮麗,如同有無數支蠟燭在我頭腦中同時點亮了。而她,而那個臉龐秀麗身體優美並且完全裸著的女人,那個像銀龍魚變成的美人魚一樣的女人,又彷彿正是為了擊發出那些片斷詩句的燦爛,為了證明她無愧於它們,為了證明她自己原本和它們是同一類事物,才心靈坦然地將她自己一覽無餘的展示給我看的……
    她的髮髻當然是已經散開著的了,她的長髮烏黑濃密,左半縷瀑垂在胸前,覆蓋住了半個肩。髮梢如簾,稀疏有致地遮在左乳的上方。但是又未能將半個肩覆蓋得周嚴,也未能將左乳的上方遮得勻齊,於是從頭髮的下面,如雕透般呈現出鉤繡花邊似的白哲潤澤的膚色。她的右半縷長髮瀑垂在背後,襯映著她的右肩,使她的右肩看去是更加的潤澤白皙了。她方才分明是洗臉去了,也許還大致地擦了身。這使她的臉龐看去尤其清俊了。一雙眼睛顯得更加清澈更加黑亮了,雙唇也顯得更加潮紅了……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沉靜地望著我,她臉上完全沒有笑意。釋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沉靜,好比霏雨即過,從最薄淡的玄雲後面緩緩移出的圓月。使我想像那一種沉靜亦必如同她那時的心境,若有所思其實並無所思,從容而又沉靜,輕鬆而又沉靜。本能地愉悅著而又本能地沉靜著……
    她的腰肢微微向前彎了一下,左臂也隨之一彎,攬齊了胸前那半縷長髮,向後一撩。於是她的上身隨之微微向後一傾,頭也向後揚了一下,胸前那半縷長髮便甩到背後去了。她將頭左右晃了晃,看上去是為了將兩縷長髮悠散開來,勻合起來。接著,她兩隻手臂同時朝後舉起,雙手在腦後將長髮往頭頂盤。轉瞬盤成了一頂篷蓬鬆松的黑色的無沿小帽似的髮髻……
    這時她轉身朝床邊輕盈地走去……
    而她的目光仍側視著我……
    而這時她才又沉靜又嫵媚地對我一笑。剎那間我覺得檯燈的光度亮了十倍。她臉上那一種沉靜襯托著她臉上那一種別樣的嫵媚,如同一片荷葉襯托著花蕾……
    她先是坐在床上,接著將雙腿也蜷到了床上,而兩隻腳擔在床沿。她斜欠著身體,伸出一隻手臂,從腳上取下了一隻拖鞋,又取下了另一隻拖鞋,身體向床沿傾了傾,將兩隻拖鞋擺正在床下……
    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要將拖鞋擺得那麼正……
    她將她的一隻手臂曲起來,臂時支在枕上,手撐著臉腮,而將另一隻手臂向我伸出。它欲墜不墜的,手心向上,手指微微彎著,彷彿我不立刻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臂立刻便會垂落下去似的……
    這時她是淺笑得更其嫵媚了……
    她的眼睛也更澄澈更晶亮了……
    緊抱著的美就是上帝。
    緊抱著一個能將你的整個心靈都溶解在她身上的女人,一個上帝的最虔誠的信徒那時也會將上帝的存在頓然忘得一乾二淨……
    何況我從不曾相信過上帝的存在……
    如果真有上帝,如果他正從他天庭的宮殿憑窗望著我,望著我和她,望著我們,他一定會因為他是上帝而覺得懊悔的……
    「你哭了?……」
    是的,當我們靜靜地偎臥著的時候,我哭了。我像個孩子似的,將臉埋在她胸上,哭了。
    「為什麼?……」
    「我嫉妒……」
    「誰?……」
    「他……」
    「他是不值得你嫉妒的……」
    「他值得……」
    「為什麼?」
    「他為什麼是你丈夫?……」
    「即使他不是,別人也會是。而正因為是他,不是別人,我們才有這一種緣啊……」
    可她的話安慰不了我,恰恰是在那一時刻,我對翟子卿的嫉妒之心膨脹到了所謂極點。
    我像一個被最不公平對待了的孩子,嫉妒之心使我完全沒有了自尊可言,好比一個孩子接觸到了他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其他的事物可以替代的事物,而接觸後,他更加確信它的不可替代性了,而它卻屬於別的孩子。別的孩子擁有丟棄的特權,他自己則萬難再有接觸它的機會了……
    這樣的孩子在這樣的時候一般的表現是用頭去撞牆。
    我當時是緊緊摟抱著她須臾不肯放開……
    男人對男人的嫉妒,表象看來,林林總總,形形色色。但撫去了與金錢,與功名,與所謂成就感,以及與各自在社會坐標上的有利位置相連綴的諸方面,歸根結底,也許乃是由不同的他們與不同的女人們的不同關係所造成的吧?歸根結底,在這個分明的仍以男人們的意志、意識和能力和技巧主宰著的世界上,男人們在爭奪的是他們主宰一個,幾個,甚至許多女人們的實力。如果這世界上沒有女人,男人們還需要金錢幹什麼?男人們還沽名釣譽幹什麼?男人們還孜孜以求地追逐所謂成就感幹什麼?男人們還在乎他們的社會地位幹什麼?……
    當男人們的情慾和他們的嫉妒心和他們的思想混合在一起的時候,嬗變成的只有一種東西,那就是憎恨,空前的憎恨。它有時導致殺人的惡念絲毫也不奇怪,有思想的嫉妒是最為可怕的。因為它使你認為,即使毀滅了對方你也是無罪的……
    我說:「我想殺了他……」
    她欠起身,雙手捧著我的臉,親吻我,親吻我臉上的淚。像我曾親吻盡她臉上的淚一樣。
    在她的親吻和愛撫下,我的心態漸漸平復了。
    她說:「他全部東西中最好的是我……」
    我說:「你不是他的什麼東西!」
    她又用雙手捧著我的臉,凝視我……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我不過在用你們男人的思想邏輯指出我和他的關係……」
    「是他的思想邏輯!」
    「當然。當然首先是他的思想邏輯,其次也是你的。最後是你們全體男人的,你別生氣地瞪著我,如果你承認你是一個男人,你就不要生氣,也不必生氣。女人不明白男人們這一點是幼稚的。明白了男人們這一點,因而就討厭男人們是可笑的。是心理不正常的,我既明白男人們這一點又並不討厭男人們這一點,你這麼痛苦地嫉妒他其實我能理解。完全理解,知道我心裡對此是怎麼想的嗎?……」
    「覺得我……好可憐……」
    「有那麼點兒,但主要的是覺得,我們的緣是令我感動的,我內心裡這會兒充滿了感動,感動極了啊!你如果一點兒也不嫉妒他,那麼我……你設身處地從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我和蕩婦又有什麼兩樣?和免費一次的娼妓又有什麼兩樣了?他最好的此刻完全屬於你,可憐的是他,而並非是你啊!如果你由於嫉妒而憎恨他,你實際上不是已經通過這一點兒對他進行了報復,進行了踐踏嗎?……」
    她仍雙手捧著我的臉,仍溫情脈脈地凝視著我,而我卻不禁垂下了目光。她的又真摯又理智又對我的心靈具有無限勸慰性的話,使我簡直沒有勇氣再望著她……
    「其實我也憎恨他,又鄙視又憎恨,這會兒,還多了一點兒對他的可憐,其實可憐他是多餘的,完全沒有必要的。只不過證明我自己太善良,你替我報復了他,我也替我自己報復了他。儘管這可能傷害不了他,但對我公平了些,對別的男人也公平了些,比如你……」
    「你究竟為什麼不和他離婚?……」
    我垂著目光,盡量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問。
    「那又怎樣?」
    「你可以和別人結婚。」
    「如果我說我想和你結婚,你能為我離婚嗎?」
    「能……」
    我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望著我。」
    「……」
    「望著我。」
    我緩緩地撩起了目光。
    「你說謊了是不是?」
    「是的……」
    我只好老老實實地承認,隨即又垂下了目光……
    「讓我再去和什麼樣的男人結婚呢?我已經三十七歲了。我已不可能再重新從三十多歲的男人們之間尋找丈夫,一個老大姐大概只適合作他們中某些人的情婦。而且,大概是那些具有所謂『戀母情結』的三十多歲的男人們的情婦。如果要作他們的妻子,他們就會對我敬而遠之了,儘管我明白我對男人們仍具有魅力。和報刊文章上譁眾取寵地告訴人們的恰恰相反,男人們在婚姻方面的所謂『現代觀念』更加是妻子越年輕越好。這符合男人們的事實……」
    她的身體又傾倒了下去……
    我又伏在她的胸上,親偎著……
    「再說,我放眼望去,中國三十多歲的男人,包括幾乎一切被自認為知識結構高,層次高的男人,並沒多少我覺得我嫁給他們就會感到幸福的。都像是什麼流水線上生產的組合玩具,被叫作『聖鬥士』和『變形金剛』的那一種。名、利、性。性在他們的迫切需要中是排在第三位的。在追逐名利的過程中,忙裡偷閒地才為他們自己滿足一下性,他們彷彿已經不大會愛了,也沒有什麼情慾了,沒有情慾滋潤的愛那算是什麼?時代已經將他們的情慾瓦解了,吸乾了,只剩下單純的性的能力了。而四十多歲的人又都是丈夫了,我也不想充當第三者的角色,你以為一個『大款』的妻子一旦離了婚,會比農村寡婦再找一個丈夫更容易嗎?如果她能從『大款』那兒瓜分到一大筆錢,可能會另當別論,可是他不會分給我錢的,別看他對向他索賠貞潔的姑娘們還算慷慨大方,對我就不然了,那樣他會覺得他損失慘重。這也就是,他絕不主動提出離婚的主要的原因。他把我徹底毀了,我知道和他離婚後,我會落個什麼下場。所謂正派的好男人們,將會把我當成一個『大款』飼養膩了的寵物。他們內心裡也會渴望跟我上床,但是必須偷偷摸摸的。而那些被認為是色鬼的男人們,會像一些孩子對待無主的小貓小狗,企圖誘我為所欲為而又肆無忌憚,那我就永無寧日了,他說的也有一定道理,錢在今天已經和人的尊嚴有點兒密不可分了。但我不會要他的錢的。他哪一天大發慈悲了,主動給我也不要……」
    「那你……可怎麼辦?……」
    「我用我自己的私房錢,入了他的股。我現在倒是天天祈禱他多賺錢了,多多益善,那麼我自己將來也有股紅可分了,等我有了一筆屬於我自己的錢,等他母親……等老人家不在了,我就自由了,我有我自己的錢,我有我自己的魅力,我要從從容容地去尋找屬於我後半生的那份兒緣……」
    「為什麼要等大娘……要等他母親不在了?……」
    「老人家對我太好,拿我當親女兒一樣看待,我和他實際上的關係,老人家至今還蒙在鼓裡。我不忍在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傷她的心,老人家經不起傷心的事兒了……糟糕,我得看一下表,你替我看一下吧……」
    我未動。
    我想那樣伏在她身上睡去……
    「聽話……」
    她輕輕推了我一下……
    我不得不離開她,去茶几那兒拿起了我的手錶——已經差五分十二點了……
    「有這麼晚了?……」
    我回到床上,將手錶遞給她自己看……
    我說:「既然這麼晚了,我就不能回賓館了,路還挺遠呢,可能連車也打不到了……」
    其實我是捨不得離開她,我覺得她是能明白這一點的,
    她說:「我怎麼能讓你回賓館呢?……」
    我笑了……
    她又說:「你今晚就睡到我這兒吧,明天可以起得晚點兒,等左鄰右舍的大人們都上班去了,沒人會發現你從我這兒離開,你再走,行嗎?……」
    我說:「行……」
    我重又伏在她身上,雙臂摟抱住她的腰,讓她柔軟的身體壓住我的雙手……
    「不過我得走了,我得去看看老人家,老人家獨自睡,我不放心。萬一又下床,摔了碰了可怎麼辦呢?往常都有小阿姨就伴,今天我又放了小阿姨的假,允許她三天後再回來……再說我答應了老人家要回去陪她過夜的,對老人家我不能言而無信是不?……」
    我說:「這一次例外……」。
    她將修長的手指弓起,輕輕刮了我的鼻了一下:「聽話,讓我起來。我答應你……還有下一次緣好不好?……」
    我說:「不好……」
    將她摟抱得更緊……
    「我快喘不上氣兒了……」
    她又用手指刮了我的鼻子一下……
    「你呀,你們男人呀……好吧……我再給你……半個小時,知足了吧?……」
    我說:「不……」
    「四十分鐘……」
    我說:「不……」
    「你以為我這會兒就捨得離開這兒嗎?最多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一定得讓我走,啊?我以後用三次機會回報你。我不會騙你的,你想我能騙你嗎?我可以做到在老人家活著的時候不傷老人家的心,但我做不到為了她老人家再讓自己受煎熬,我已經想通了……」
    我說:「一百次……」
    她哧哧地笑了,用一種成熟的女人在極特殊情形之下才會本能具有的又溫柔又嬌憨的語調說:「一千次,咱倆拉勾,一千次以後,你可就要忘了我……不夠一千次緣我不再成為別人的妻子,我發誓……」
    在成年男人和成年女人如膠似漆繾綣纏綿難捨難分的作愛風景中,所互相呢噥道出的,只有青年男女們在那種時刻才彼此狎言的挾帶著一陣陣情慾火焰的癡話,若不證明他們在最佳的熱戀年齡不曾真的戀愛過,那便證明他們當年的戀愛是太刻骨銘心了,於前一種情況他們是在本能地彌補人生最遺憾的損失。如同體內太缺少某種營養的人本能地對最具有那一種營養的食物吞吃不夠,於後一種情況他們是在本能地重溫過去。如同年輕時暢遊不竭的人在幾年甚至十幾年後又一次滿懷對水的激情撲入水中,暢遊的興奮和激情往往會使他們作出彷彿在澡盆裡嬉水的小孩子般的可笑亦可愛的種種情狀來……
    當時我們的情狀便是那樣……
    以後我又回憶起她,回憶起那一個像要下雨又始終並未下起雨的夜晚,才算明白了當時的我自己和當時的那一個好看的女人……
    我不曾料想在我四十四歲時竟有一個女人以對我可言永恆似的情慾和性慾給了我的生命以補償……
    那一個夜晚她在我的心目中就是愛神,活生生的以一個好看的情慾似火溫柔似水的女人之身眷顧於我的愛神……
    那一個夜晚對我刻骨銘心,憶之悵然,思之愴然……
    我們彼此呢噥著那麼多簡單而又熾熱的癡話。一遍遍地彼此重複的彷彿都是那一時刻男人和女人必須說的魔語。在我們彼此說著的癡說的彼此感召下,我們充溢地彼此給予了那麼多親吻,那麼多愛撫,那麼多滿足,那麼多那麼多……
    當「她自己的家裡」只留下我一個人後,我覺得我實際上已附在她身上也隨她而去了似的,我覺得留下的只不過是我的一具遊走了心靈的軀體似的……
    我覺得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我才從暴風驟雨般的愛的猛烈衝擊波後平靜下來,我才又開始能夠思考了……
    對一個男人而言,有時情慾本身即思想,而且是最真實最少偽飾最具靈犀的思想……
    我對自己說——一個好看的女人原來對你這個男人是至關重要的,原來對一切男人都是至關重要的。你不能迷戀地佔有這樣一個女人的時候,沒有這樣一個女人成全你迷戀地佔有的時候,你看一切女人的目光實際上都是猥褻的。你言語上說你「欣賞」她們的美的時候,你潛意識裡囂亂的是巴不得強暴她們的念頭。你實際上是一個靠理性壓抑自己的對女人懷有意識犯罪的男人。而別的男人,一切男人不會比你好到哪兒去。沒有了法,沒有了道德桎梏,沒有了監禁和死刑的話,導致男人們在這個世界互相戕害和殺戮的,首先不是財富,而肯定是女人。但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將至少改變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意識。當他迷戀她並擁有她的愛戀的時候,實際上她正是在教她欣賞女人的種種美點,也許只有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看待別的女人的目光才不復再是猥褻的吧?他的意識的底層才不復再會對她們產生淫邪的慾念吧?儘管好看的女人似乎千姿百態,各有各的美點,各有各的魅力,但對普遍的男人而言,也許實際上是風情歸一,不分軒輊的吧?好比經由對一種花一枝花的喜愛,而將目光投注向奼紫嫣紅的花叢才能真正領略一番欣賞的愉悅吧?……
    人類正在一代比一代進化得更加健美,女人們正在一代比一代出落得更加嫵媚婀娜,是否也意味著上帝悟到了什麼呢?
    ……
    我一邊思想著,一邊開始四面打量「她自己的家」。這個已作了別人妻子的女人「自己的家」,是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家。僅就居室而言,任何方面都沒裝修過。牆上沒貼壁紙,當然也沒進行過剛剛時髦起來的噴塗處理。如果非說噴過,噴的也只不過是石灰,一種蛋青顏色的石灰粉,大概搬進來住之前噴的,起碼已住了四五年了吧?原先那一種冷調的蛋青色,和她的裙子同樣深淺的蛋青色已變暗了,接近是最淺的蒼藍色了,地上也沒鋪地板塊兒,沒鋪塑料地板革什麼的,只在沙發前鋪了一塊地毯,床前也鋪了一塊小小的踏腳地毯,都是沒圖案的,深紫色的,看去是價格挺便宜的那一種,吸得很乾淨,四周和房間的邊邊角角,裸露著沒經很好打磨過的水泥地面。床的一側是床頭櫃,另一側是書架。只有大書架一半高的小書架,白色的,第一格疏散地排列著幾十本書,第二格放著一台左右帶兩個小音箱的「燕舞」牌收錄機。第三格,也就是最底下一格,放著筒裝或瓶裝的奶粉,咖啡、飲料果粉、一盒糖,還有些大大小小的藥瓶兒。我順手從書架上抽下兩本書——竟是《德國古典中短篇小說集》,和一本不知哪兒弄來的打印的詩集。自封面上打印著《咀嚼》兩個字。她竟看古典小說,而且還是德國的!在1993年的中國,大概只有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的禿頂或半禿頂的研究員副研究員們,才在開什麼研討會之前翻閱德國的古典小說集吧?我們已經「現代」得快沒救了。許許多多的人已經連一丁點兒古典的什麼都不打算為自己保留著了。我將小說集放回書架,心不在焉地翻開了那本詩集。於是一首詩吸引我不禁默默讀起來:
    問人
    人說
    人有人性
    並喜愛一切
    通人性的
    動物
    而它們
    被人喜愛之後
    便統統
    沒了自由
    於是人說
    瞧——它們更通人性了……
    問女人
    如果只剩
    兩種愛情
    為愛
    而不畏死的
    和為愛
    而不畏活的
    你交付給誰
    你的心靈……
    問金魚
    誰把你們搞成
    古怪的模樣
    在你身上
    丑和美
    竟那麼和諧地統一著
    供人觀賞的時候
    你們是否
    也把觀賞者觀賞……
    問自己
    活著的時候
    我是我
    死掉的時候
    誰是我
    當誰都可能
    是我的時候
    我是誰
    當誰都不再
    是我的時候
    誰是我……
    我對詩,無論古典詩還是現代詩的賞析水平,雖然不敢自吹自擂有多麼高,但也不願在人前故作謙虛,將自己的賞析水平自貶得太低。我覺得那樣的一些似詩非詩,也無意韻可言的東西,最好還是給外國人當「中國話自學輔導教材」之類,也算是適得其用,而不可以當詩去讀的。我迷戀上了的這個女人,剛剛與我在愛河中雙雙暢遊過的這個女人,依依不捨最終還是捨我而去的這個女人,既不但讀什麼德國古典小說,難道也讀這種「現代」得比大白話還白的詩嗎?真是個不無迷津的女人呢!我內心裡產生著對她的善謔的嘲笑,將詩集也放回到書架上去了,覺得它實在沒什麼可「咀嚼」的……
    倏忽間我又心生一種不安,那不安像一滴冷水滴在我脊背上,並且緩緩地沿著脊骨往下淌……
    那些詩沒有作者的姓名,甚至也沒有年月日,該不會是她自己寫的吧?……
    不安在我內心裡擴散開來,瀰漫開來……
    我一向對於喜歡讀詩的女人敬而遠之,對女詩人尤其敬而遠之,正如對於喜歡侃談哲學的女人敬而遠之。據我想來,女人而又詩人,還能寫出不少好詩的話,那就差不多該是些半女神半女人的非一般意義上的女人了。那她們的心靈性情就該是更加仙逸的了。大概連她們的女人的骨頭都更加有幾份仙骨的意味了,好比曹雪芹在《紅樓夢》裡所言,她們便皆是清澄的水化作的女人了。在這樣的女人們看來,我肯定是一個俗濁得不能再俗濁的男人無疑了,比賈寶玉吃更多的胭脂也是沒法兒改變她們對我的俗濁看法的,我對她們則只剩了一種選擇——逃避她們,敬而遠之。我一向唯恐被是女人又是女詩人的女人所討厭,我這一種自知之明可以被認為是一種謹慎,但我自己內心裡更清楚,更多地包含著對她們的恭敬。對那些女人而又詩人,或自以為而又詩人,卻不幸寫不出什麼好詩的女人,我則一向膽膽顫顫,避之唯恐不及了。據我想來,她們都是很在乎男人們是否既把她們當女人看,又是否承認甚至推崇她們的詩人名份的。她們首先要男人視她們為女人還是首先要男人視她們為詩人,更多的時候連她自己也是模稜兩可,糊里糊塗的。男人們也就極難每時每刻都較準確地理解她們的心境和心思了。倘她們正渴求你當她們是實實在在的一個女人的時候,你恰恰當她們是對塵世風景對男女風情雲澹煙淡漫不經心殊不留意的詩人,你已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她們。倘她們正期待你當她們是那樣的一位詩人的時刻,你恰恰當她們是一個可以忘情親近的女人,那你豈非又在不知不覺中褻瀆了她們?她們不像那些又是女人又是一位詩心徹底的詩人的女人。前者們即便認定了你是一個俗濁透頂的男人,只要你不進犯她們,她們輕易是不至於對你表示討厭的。你不進犯她們,簡直就可以認為,你在她們的視野中是不存在的。即或存在,也不過就像路旁的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或一叢狗尾草,即或你擋在她們的去路上,她們也不過繞你而行罷了。繞你而行之時,不會輕蔑你,也不會瞥視你,她們只走著她們的路而已,後者們則不同了。她們免不了會以七分是女人三分是詩人的目光測探男人,研究男人。而任何一個男人,一經被她們那種比一般女人細膩和敏感了許多倍的目光加以測探,加以研究,那他注定了會比路旁的一塊石頭還不如,比路旁的一叢狗尾草還不如。你本不太俗濁也是俗濁透頂了,你不進犯她們,她們也是會流露出幾分對你的討厭對你的輕蔑的。彷彿只有她們對你那樣,對一切被她們認為俗濁的男人那樣,才能證明她們不但是女人,而且是詩人。在她們的潛意識裡,她們幾乎對一切事物的要求都是詩一般的要求,她們太憑著這一種感覺而刻意塑造自己,哪怕你擁抱她們,你親吻她們,你愛撫她們,都須或多或少同時使她們領略到詩意才好。這兩種女人,無論她們喜歡讀的詩是怎樣的,無論她們所作的詩是怎樣的,她們的心靈其實都是感傷的,憂鬱的,有幾分莫名惆悵的,即使她們讀浪漫的熱烈的詩句時也是那樣。她們寫出浪漫的熱烈的詩句時仍是那樣,女人而又詩人的女人,古今中外,歸根結底,她們只能都是一種類型的女詩人——感傷的,憂鬱的,惆悵的女詩人,似乎和繆斯最貼近的也罷,似乎和女流行歌星們最貼近的也罷,而區別又僅僅在於——前者們是不大需要男人撫慰的,甚至也不需要男人理解,更不想從女人中去尋覓知音。如果他們也需要男人撫慰的時候,她們則會首先主動忘記自己是詩人這回事兒,並且很快很簡單很容易很不經意地便可以使男人也忘記這點。那是她們變自己為極尋常的女人,只要男人對她們像對極尋常的女人便好。那時她們主要滿足自己仍是女人之身的另一半的男歡女愛。後者們則又不然了,後者們其實是最需要男人理解的女人,是最需要男人撫慰和愛憐的女人。她們總想像自己是女人群中最為特殊最不一般的女人,她們是永不會在女人中尋覓所謂知音的。她們往往也將別的女人,幾乎一切女人視為路旁的石頭,或一叢狗尾草,在她們的視野中,別的女人們尤其是不存在的,不值得瞥視一眼的,她們專只在男人中尋找知音。她們的感情、憂鬱和莫名的愁悵,幾乎是時時有刻刻有天天有月月有年年有的,會使不幸被她們當成知音尋覓到了,對她們又滿懷一片惜香憐玉之情的男人,不知究竟該首先從哪一方面理解她們。不知究竟該首先從哪一方面撫慰她們。如果她們需要男人撫慰的時候,她們首先上升起來的意識,乃自己是詩人,起碼是與詩有特殊情結特殊關係的女人。並且彷彿刻刻提醒男人,向男人暗示——當心呢,親愛的,你擁抱,你親吻,你愛撫著的,不是一般的一個女人肉體呢。在這溫柔的肉體裡,搏動著的可不是一顆一般的女人的心靈。它十分嬌貴,它十分精緻,它十分細膩,它還十分敏感,它極容易弄出傷口,哪怕弄出一道小小的傷口,它也會流血不止,沒有什麼藥品能夠有效地止住呢……
    是的,我怕接近這樣的女人,我太不善於理解她們也太不善於撫慰她們。對於她們的愁腸百結我一向束手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難道她,難道我迷戀了的這一個女人,已是別人妻子的這一個女人,彷彿前世與詩結下某種未了斷的情結的女人,實際上會是一個原來我怕接近的女人嗎?那我可就迷戀中犯了一個大錯誤了。那我和她——用她的說法——這一個夜晚這一次緣分,大概就會是我前世欠下她的孽債了吧?……
    我想她時,儘管沒法兒不同時想到她已是另一個男人的妻子,但卻盡量不將「另一個男人」實事求是地想到是翟子卿。而曲折地想成是「別人」。是一個我根本不認識的「另一個男人」似的,人真是不可思議,男人真是不可思議,男人真是可以虛偽到不可思議程度的!男人不但可以連望著他們所動心的女人的目光都改變了成份似的假裝到正正經經的程度,而且虛偽地欺騙自己的時候也竟那麼的無廉無恥……
    我又從書架上拿起了《咀嚼》——多古怪的一本詩集的集名!我又翻到了剛才看過那幾頁,又默默重讀那幾首比白話還白的詩。我一遍遍一行行甚至一個字一個字地細細咀嚼,仍覺得實在沒什麼可咀嚼的,仍不能認為那算得上幾首好詩。
    合上後我斷定那一本詩都是她自己寫的無疑了。
    我的心情竟有些沉鬱起來。
    她今後會一首接一首源源不斷地寫些那樣的詩寄給我嗎?還在那樣的詩行間畫一隻凝視的女人的眼睛或幾滴眼淚?
    她今後會在某一天又痛苦又屈辱又羞恥地認為——這一個晚上,我們的這一次緣,其實已在她心靈上弄出了不小的一道傷口,汩汩地流血不止嗎?
    她會認為那將是她永恆的疼嗎?
    她若真的那樣我將怎麼辦?拿她怎麼辦?拿我自己怎麼辦?
    我怎麼才能幫她癒合她心靈的傷口止住它的流血?
    我不禁聯想到了托翁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
    前不久我又重讀了那一部偉大的小說,並且記下了一些斷想。我以為安娜的悲劇,說到底,大概主要是因為詩造成的,渥倫斯基倒是極次要的一個她愛戀過的虛偽的「幫兇」了。儘管托翁那部偉大的小說中沒有詩出現,但安娜本人即太詩化的一個人物。如果她既不但是女人,而且還是深刻的詩人,她也許反而不會自己毀滅了自己吧?一個真正深刻的詩人,俗世是扼殺不了的,不論是男人而又詩人亦或是女人而又詩人,安娜她從貌到體是女人,是由最本真意義上的情慾和性愛所合成的,她渴望她求索她想要獲得的也正是這個。但她的心靈,她的心靈的內核裡,肯定凝成著某種和詩相關的東西,她對她自己不能瞭然,別人對她更不能瞭然,渥倫斯基也沒有,也不能,她九分是女人一分是詩人。事實上也許並非她九分是女人的方面失落太多,絕望太大,而是那一分是詩人的方面失落太多,絕望太大,她對她自己這一點尤其不能瞭然,如果她心靈的內核裡連一分和詩相關的東西也沒有,誰敢說她就肯定不會和渥倫斯基和和美美地白頭到老呢?心靈的內核裡只有一分是詩的安娜,最終就將九分是女人的安娜推到火車輪底下去了。可憐一個美麗的女人死得好倉促,好糊塗。肯定的,在火車輪碾過她身體的一瞬間,她仍不能明白是她心靈的內核裡那一分詩的成份,起碼是與詩相關的什麼東西毀滅了她。
    詩對女人真是可怕的……
    尤其那種有別於流行歌曲的歌詞,能使女人的心陷入絕望的迷茫之中無法自拔的詩。那往往是取她們性命的箭矢……
    某一天她也會陷入絕望的迷茫之中無法自拔嗎?
    她也會自己毀滅了自己嗎?
    臥軌?還是吞安眠藥片?還是吸煤氣?……
    會在死前將一個厚重的信袋寄給我嗎?內中裝著幾十封她說是為我,或為我們兩個寫的那種看似高深實際一點兒也不高深的詩?……
    她會把我們的關係告訴別人嗎?
    她會把我們的關係向翟子卿坦白嗎?不是為了表示仟悔,而是為了臨死前對他實行一次最後的報復?
    子卿對我似乎已經再也不會是子卿了,當然也不會是什麼「華哥」,而是翟子卿了……
    這個我迷戀上了的女人,成了我和他之間最深最寬的一條溝壑,對我而言已不可逾越……
    一切如此碑然地突至,成了一種無法否認的事實。我離開我住的賓館時絕不曾預料到。我是為翟子卿的母親而虔虔誠誠地來的,此刻卻躺在翟子卿的妻子,一個我該稱「嫂子」的女人的床上,剛剛和她雲雨綢纓過……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我不後悔。不。我一點兒也不後悔。恰恰相反,心中充滿了對他的妻子的依然火熱的色情回想,並充滿了對他的間接侵略後的快感……
    只是,我覺得整個事情推進的速度太快,太突然了……
    還有她寫的那些詩也使我有幾分不安……
    要是我不翻那本詩集,我也許會回想著她漸漸地睡去,除了心靈感到的滿足和溫柔甜蜜,絕無胡思種種。更不至於想到「另一個男人」或「別的男人」翟子卿……
    我將詩集重新放到了書架上。覺得僅僅放回到書架上是不妥的,於是又拿起插入幾本書之間。插回到原處……
    我不願她發現我動過它……
    更不願她猜測到我已讀了幾首……
    我想她若發現了這一點,難免也是會和我一樣胡思種種的吧?……
    既然我已經開始意識到她是一個心靈極其敏感的女人,我想我應該盡量維護她心靈的那份兒敏感才對。我想這乃是我——一個剛剛和她結束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肉體關係的男人,起碼應該對她盡到的情愛責任……
    我吸起煙來。
    我一邊吸煙。一邊繼續回想我和她在床上的每一個細節,每一番話,每一句呢呶癡語。又似乎覺得,她並非像我認為的那樣。她更是一個女人。絲毫也沒有我所認為的那類女人們的「毛病」。她時佛是一一個徹底的夏娃。並不曾受到梁斯的什麼個良影響。從希臘神話中我們可以知道,不少的天神們和他們的兒女們,包括天帝——也就是眾神之王宙斯和他的妻子赫拉,都追求過情人,佔有過情人,並且都為愛而煩愁或為愛而嫉妒甚而震怒過,卻唯獨詩神纓斯不曾愛過和被愛過。儘管她也是諸女神之中很美的。當然,戰神雅典娜也不曾愛過和被愛過。也是很美的一位女神。但她畢竟是戰神啊!她不曾愛過和被愛過,
    239似乎總是能找出合情合理的解釋。而詩神卻怎麼也不曾愛過和被愛過呢?須知纓斯不但司管天上人間的詩人(當然也包括女詩人),還同時司管著天上人間的一切方面的藝術。這樣的一位很美,也許其美貌僅次於維納斯的女神,怎麼就既沒愛過也沒被愛過呢?怎麼就既沒愛過凡人,或被凡人崇拜之至地愛上過,也沒愛上過任何一位神抵或被神抵所愛上過呢?這又怎麼解釋呢?難道她通過受她的不良影響的女人們,通過她們的又敏感又怪異的心靈,和反覆無常的性情對一切男人進行捉弄嗎?……
    不,她是一個徹底的夏姥。儘管她寫了那麼多未經發表的詩。儘管她為她那些詩取了一個含意晦澀的總題《咀嚼》。儘管她的幾首詩使我讀後心生揣度,但她還是一個徹底的夏娃,還是一個最值得我迷戀的女人。是的,在夏娃型的女人的纓斯型的女人之間,我永遠一千次地義無反顧地迷戀夏娃型的女人。儘管我寫小說。似乎也多少和嬰斯的司管沾點兒邊。但我從來都心甘情願地認為,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大概只配和夏娃型的女人相戀相愛。只有她們,才會使我感到我所迷戀的女人是女人,並且最是女人,肉體不但美好而且生動活躍,情慾不但充沛熱烈而且真真實實,絲毫也不造作,絲毫也不會造作的女人……
    她正是這樣的女人。而且她坦白。而且她誠懇。而且她主動向我敞開心扉,希望我一開始就能視她為一個夏娃型的女人。唯恐我誤將她視為別一種女人——哪怕是視為別一種比她本質上高貴得多的女人。如果說我到那時其實還不怎麼瞭解她,比如她的家庭,當然是「她自己的」家庭情況,比如她的個人經歷,比如她的文化程度,比如她的工作單位等等,那也只能怪我沒向她發問。我想只要我問,她肯定會—一如實相告的。可我當時又怎麼會顧得上問這些呢?我們不是在婚姻介紹所認識的啊!我們不過是兩個彼此一見鍾情一見傾心並且彷彿彼此思念了一百年之久的男人和女人呵……
    我又認為她是一個徹底的夏娃的時候(或者更可以認為她是一個原始的,世紀之初的,也就是剛剛因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園的夏娃。因為她身上所生動百種地體現出來的靈與肉對情與性的迫切攝取和品咂的渴求,彷彿是最原始的女人的本欲的萌發,不受任何約制力的束縛,也絲毫未受塵世後來的心理教化的改變似的),我的眼睛已望著掛在牆上的玻璃相框——那是四壁上除了掛歷唯一的裝飾。那裡已鑲著一幅裸女圖。那裸女非是印刷品的。也非是複製的攝影作品。而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特殊工藝。「她」看去是金屬質地的。如同是在一塊錫板上用最細膩的木刻刀法刻出來的。然而又絕非木刻刀法所能媲美。因為哪怕再細膩的木刻方法,也總歸能使人看出象刻的紋絡和刀痕。而從「她」身上卻根本看不出來。「她」是一個現代女性。短髮。頭髮從耳廓的上方吹起,而在前額的另一邊形成一個蓬鬆的自然曲捲的帽舌一樣的髻,微微地下垂著。「她」側著頭,並且低著,因而我看到的只能是「她」的左臉。「她」的目光也俯視著,如同在瞧「她」右臂上小時候「種牛痘」留下的疤。當然「她」右臂上並沒有什麼那樣的疤。「她」的左腿向外劈開著,在一種伸直的情況下,卻義折了回來,使小腿的「肌膚」緊貼攏著大腿的內側「肌膚」。於是「她」的小腿幾乎呈水平的一字橫陣了。那一種幾乎的水平,一直從膝部過渡到腳趾尖兒。腳心自然是向內的。於是腳心的優美的凹狀,呈現出好似振翼翱翔的鳥翅般的迷人的曲線。「她」的右腿則與左腿取相對立的姿態,傾斜著向上提引。傾斜到左乳那兒,小腿卻又向右折了下去。手伸著腳面,似乎在用腳尖兒點撐著地。於是「她」的左乳實際上是被右腿的膝部完全擋住了。「她」的左肩呈最鬆弛的狀態並不明顯地左傾著,而右肩似乎稍略聳起。這當然也就牽引了她右胸的「肌膚」於是「她」的右乳完全呈露。乳廓的弧形,與傾斜在胸前的右胯「肌膚」的豐腴曲線渾然「吻切」。而「她」的右胯連同她的右臀宛如一顆飽滿的檬檸似的,有意無意地完全擋住了「她」那女性的羞部。「她」的兩臂自然也是下垂著的。左臂向右折過去,小臂輕放在左脛上,手從向左傾斜的右小腿內側探出,搭在左腳踝部。而她的右小臂貼靠著右臀,由臂彎那兒舒緩地垂墜著,右手自然而然地搭在右腳踝部。不過與左手搭在左腳踝部相比,搭的靠上著些……
    真是一件美倫美免的工藝品!我的意思當然不是指整個那個相框。它當然的是。我指的是「她」。「她」尤其是一件美倫美奐的工藝品。古今中外的一些畫家、雕塑家和現當代攝影家,似乎總是一再地,不厭其煩地,彼此重複地表現躺著的女人,蜷臥著的女人,以各種姿態站著或坐著的女人的美。不錯,那都是美的。有些很美。有些極美。他們也總是一談到女性肉體的優美和優雅的曲線就激動不已,讚歎又神往。也總是似乎專執一念地表現女性肉體的陰柔美和肌膚的脂潤美,但是彷彿極少有人發現,女性身軀也是最可以組合成千姿百態的圖形美的。
    我望著「她」在想——如果僅用一種事物最為準確地昭示美這個字的概念的話,於我而言,我只有指著一個容貌嫵媚體態迷人的女人說——這就是。
    難道還會作出別的回答嗎?
    當我從正面望著「她」時,「她」彷彿確是一幅逆光攝影作品。彷彿是從照片上直接剪下來的。看去根本不是金屬性的。我十分驚奇金屬的東西,居然也能將女性肌膚的富有彈性的質感表現得那麼逼真。居然也能將女性身體的陰柔美表現得那麼充分。那時「她」周邊,也就是相框的全部襯底是銀白色的。閃閃發光。而「她」被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托著。身體極為沉靜地處在暗調之中,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而當我的目光每一偏移,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底便隨之部分地暗下去。只有無數金屬的微粒仍燦燦爍爍。同時「她」身體的某一部分卻隨之明亮起來,幻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銀白色。
    我離開床,望著「她」走去。於是「她」漸漸地完全地明亮起來。當我站在「她」近前仰望著「她」,「她」的身體已完全明亮起來,完全變成了閃閃發光的銀白色的。只有那些體現出舒曼曲線的地方,仍保留著必要的陰影。而這時原先閃閃發光的銀白色襯底,已徹底地幽暗了……
    「她」又被徹底的幽暗顯明地襯托著,彌圍著。在襯托和彌圍之中,優美地沉靜著,沉靜又安詳……
    我以為「她」是從錫板什麼的金屬東西上凸雕出來並頗具匠心地打磨出了那種奇特的效果。細看卻又不是。
    「她」分明是重疊在平面上的。
    於熨貼的重疊之中立體地凸現著……
    忽然我想到了她裸立在我面前盤挽長髮時的情形。她將長髮盤挽成的正是相似於「她」那麼種髻式……
    我將目光轉向掛歷——掛歷那一頁上也是一個女子。一個年輕的俏麗的西方女子。臉龐俏麗而神情冷峻。是一副真人的照片。一縷金髮從腦後繞至面前,咬在口中。「她」右手握著一柄短劍,揮舞起來彷彿正欲劈刺下去。那雙刃劍寬而短。使我聯想到古希臘角鬥場上的角鬥士們用的那一種。「她」的左手持盾。盾上中著三支箭鏇。「她」一腿跪地,而另一腿屈立著。「她」的肩部、小臂、膝部和小腿護著鎧甲。「她」的上衣也是無數小鐵環串綴成的。自然是沒有袖子的。很低很低地對結在胸前。裸露出兩邊Rx房的緩凸起的廓部。「她」的短裙也是鎧甲式的。一些小長方形的金屬塊兒連成的。所以它們並不妨礙「她」那樣子跪著。那是一個女戰士或女鬥士的跪姿。表明「她」已決心搏鬥到死為止。「她」的眼裡並無仇恨。只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和頑強不屈的殺機——在鎧甲遮掩不了的一切部分,裸露出的是潔白無瑕的天生麗質的肌膚。那一種潔白也從無數小鐵環下明顯地襯露出來……
    這樣的掛歷是我從未見到過的。
    手持冷兵器的女性我是見過的。從連環畫上,從電影裡。但身披鎧甲的半裸的女人之身,那一天之前我卻連那樣的想像也不曾產生過。膚若凝脂的,陰柔裊娜的女人之身,與看去分明沉甸甸寒森森銹跡斑斑,彷彿從古戰場上尋找到的,還沾染著血腥餘味和死亡余息的鎧甲「組合」在一起,使人感到具有某種驚心怵目的含義似的。我簡直沒把握認為,究竟是鎧甲從外面局部地「包裝」了那女人之身,還是「她」從裡面整體地支撐起並襯托了那一副鎧甲。試想想吧,假若挑選並組成出一支龐大的個個體態窈窕的模特隊,皆披掛上秦皇兵馬俑那種鎧甲,會不會使男人們比看到一陣雄赳赳威凜凜的冷兵器時代的將士更受震撼和衝擊呢?會不會使女人們也同樣感到更加驚心動魄呢?如果她們一個個眼裡還凝聚著冷靜的拚搏戰念和鎮定的咄咄殺機的話……
    我趕緊的將目光又望向那相框。
    我覺得「她」瞪著的彷彿正是我。「她」是把我認定為一個敵人,起碼是認定為一個拚搏對方了似的。在「她」的眼裡,彷彿男人即對方,對方即敵人似的。好像只要被「她」瞪著的一個男人,不論他是否真想侵犯「她」,便注定將是「她」的敵人無疑了……
    我覺得她似乎的確是很特別的。我的意思是,翟子卿的……不,「另一個男人」的這一個妻子,似乎的確是不同於別的女人們的。
    她不但寫那樣一些令我惴惴不安地產生許多胡思亂想的詩,還分明的是一個格外欣賞女人的女人。女人欣賞女人本是無可置疑的一個事實。具有足以被欣賞的表徵的女人,既不但會成為男人們的性偶像,也會成為女人們的性偶像。據此推論,幾乎可以斷言,差不多所有的女人,潛意識裡差不多都是具有同性戀的傾向的。也許是因為在這一種心理傾向中,她們最能體驗到類似鍾愛自己的愉悅吧?一個女孩兒當她長成為一個少女後,細心的家長們總會發覺,她們照鏡子的時候是比喜歡打扮的年輕女人們還要多的。不過往往在認為沒有人注意著她們的情況下罷了。那時她們住望鏡子裡的自己,眼中往往流露出讚美的,鍾愛的目光。她們在情慾和性慾兩方面覺醒了的時期,她們的戀母的或戀父的情結,開始悄悄地,潛移默化地轉變為檀變為迷戀自身的傾向了。有時候她們甚至會無限溫柔無限深情地愛撫自身。這與「性」這個子自然有關。然而與「性慾」這個詞基本上無關。那更是一種心理方面的自我欣賞。如果她不幸並不漂亮,她們那一種鍾愛自己的目光中,則便肯定將會帶有憐愛自己的成份了。於是她們將鍾愛自己卻導致自己悲哀起來的目光,轉移向她們的漂亮的女伴兒。於是我們不難從生活中看到這樣的現象,一個漂亮的少女的身邊,幾乎總是期期艾艾地左右形影不離似的追隨著一個甚或幾個不那麼漂亮甚至貌拙的少女。她或她們欣賞對方鍾愛對方,甚至欣賞和鍾愛對方習慣方面性情方面品質方面的定論如山的劣點。而從對方那裡,她們獲得到或自以為獲得到憐愛。她們為此不無感激心懷滿足。憐愛自己的目光一經轉移到對方們眼裡再重新投注在自己身上,彷彿就不僅僅是憐愛,包含了較多的鍾愛成份似的。而憐愛的目光倘若從某個少年眼裡投注在她們身上,她們則會感到受了傷害。則會更加悲哀。甚至憤怒……
    在一切展示女性美的地方可以被認為文明的一切展示形式中,都是不乏女人欣賞者的身影的。一般而言她們是為欣賞女人所去的。她們的目光更其投注在被她們欣賞的女人的身上。對男人的風采是很忽視的。而在那樣的一切地方和一切形式中,何況再有風采的男人也不過是有風采的女人的配角而已……
    只有當女人欣賞女人的時候,「欣賞」這個詞才是一個純美學含義的詞,才不被玷污和曲解。
    而男人是從來也不會欣賞男人的。這也是一個無可置疑的事實。一個漂亮的男人不大可能像一個漂亮的女人在女人們的群體中那麼受到喜愛。如果那漂亮的女人不情願處在孤芳自賞的境地也不性情刁鑽心計多多的話。而一個漂亮的男人即使處處贈貽友情,也還是很難受到普遍的男人們的歡迎。他們受到的來自男人們的歧視與拒斥,要比漂亮的女人定然也會從女人們那裡受到的多得多。普遍的老闆們都不會容忍一個風度翩翩的男人作自己的助理。上司也不會長久容忍一個潘安式的男下屬整日在自己視線內晃來晃去。除非他們是同性戀者。通常僅只在這樣一些方面男人表現出對男人的欣賞——老師對學生的鑽研精神,上司對下屬的工作能力、老闆對僱員的辦事才幹、導演對演員的表演技藝、買賣人對買賣人的精明、金融家對金融家的金融周轉本領、商人對商人的生財之道、政治家對政治家的政治手段、外交家對外交家的外交謀略,談判代表對談判代表的不卑不亢、同行對同行的為人,同僚對同僚的本分……
    在這些方面,用欣賞這個詞其實是不準確的。
    那是男人對男人的肯定。這一種肯定中,未嘗不包含著賞識的意味兒。而這一種賞識的意味兒,是會使男人想像自己為具有判定和裁決權的男人的。並且,他們相信這也會帶給他自己利益。帶給他們的最大的利益便是——他們往往因而被另一部分男人判定和裁決為是一個公正的男人……
    普遍的男人們有時候也是很需要這一點的。
    如果一個女人很漂亮,男人們自然不惜用動聽的語言取悅於她。
    如果她不幸不漂亮,男人們還會說她大概很聰明。
    如果她既不漂亮也不聰明,男人們還會說她大概很善良……
    如果一個男人很漂亮,男人們往往會說——但他徒有其表,什麼能力也沒有。
    如果有根據證明他還不乏某種能力,男人們往往會說——但是他城府太深,為人狡猾,且欠善良。
    如果有根據證明他也挺善良,男人們往往會說——
    總之他們是會尋找到說法將他劃入男人的「另冊」的。
    男人寧願崇拜男人,但似乎永不肯從最表徵的方面欣賞男人。
    男人桌上擺著男人的塑像,那是由於敬仰。通過這一種敬仰,企圖說明和證明自己什麼。
    男人的室壁懸掛著或剪貼著男人的複印照什麼的,比如男體育明星的、影視明星、歌星們的複印照,那只證明崇拜。通過這一種崇拜,接近自身和崇拜偶像之間的差異距離,企圖向女人們說明和證明什麼……
    而你在女人的室內看到另一個女人的複印照,卻只意味著這一個女人喜歡和欣賞另一個女人。如此而已。僅此而已。她不至於會企圖通過這一點說明和證明什麼。更不至於會企圖向男人們說明什麼和證明什麼。
    女人喜歡和欣賞另一個或另一類女人,尤其從非現實的方面去喜歡和欣賞,幾乎可以說都是無企圖的。
    但是,倘一個女人對女人的美點格外欣賞的話,並且欣賞得未免獨特的話,那麼她對男人的愛戀將是很難持久的。這和道德無涉。也和觀念無涉。她將要求男人對她自己也達到那麼一種欣賞程度。她只能那樣。她對自己也無奈。而一般男人實難達到。而一般男人每每會將一尊維納斯雕像想像成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女人,卻根本不可能將一個活生生的現實的女人視為藝術品,只供欣賞而不「受用」。而她情願被「受用」的時候比要求被欣賞的時候要少得多。一個女人對女人的美點格外欣賞的話,並且確實懂得欣賞的話,那麼便沒有哪一個男人是值得她欣賞的人。就人這個動物而言,再美的美男子,與美的女人或反過來說女人的美相比,都是並不值得欣賞的。其不能相提並論有如將正方形的木塊兒和魔方同日而語……
    何況我不是美男子。站在翟子卿面前我都會自慚形穢,意識到自己是多麼的其貌不揚。
    那麼,作為一個乾巴瘦小的其貌不揚的四十四歲的男人,我一無值得她欣賞之處,她卻和我剛剛在這一間屋子裡,在這一張床上如癡如狂地雲雨綢緞過,我又是什麼了呢?……
    不過是一塊糖?
    一個餓激了的女人在最需要的時候恰恰也是最湊巧最容易得到的時候塞入口中的一塊很普通但很甜的糖?
    《咀嚼》……
    有時候一塊糖也是可以充飢的嗎?
    那麼她的眼淚呢?
    好比從淚腺淌出的涎水?
    那麼她那些令我也令她自己倍加衝動的羞癡情話呢?
    好比《咀嚼》時誰都難免發出的品咂之聲?……
    我沒有等到天亮再離開。
    我連夜逃離了「她自己的家」。如同一個罪犯倉皇逃離了做案現場似的……

《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