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小嵩家。母親坐在炕上補衣服。
王小嵩伏在小炕桌上寫作業。
弟弟妹妹在炕的另一角互相逗鬧。
王小嵩皺眉掃他們一眼……
母親說:「你們別鬧了,沒見哥哥在寫作業麼?」
「小嵩!小嵩!」外面傳來三奶的聲音。
母親對小嵩說:「你三奶來了,快去迎她進來!」
王小嵩放下筆,去開了門。
三奶摟抱著一個舊枕套進來:「小嵩,我給你送好東西來了!」
母親說:「他三奶,誰家口糧都不夠吃,您可別有點兒什麼東西就忘不了我們……」一邊說一邊讓出地方請三奶坐下。
弟弟妹妹像小狗嗅到骨頭似的湊過來……
三奶揮手:「去去,沒你們的事兒!」她又對母親說:「這次不是吃的,我哪有這麼多吃的送來呀!」
王小嵩問:「那是什麼?」
「你猜!」
「地瓜干!」
三奶說:「這孩子!我明明說了不是吃的,還偏偏往吃的方面猜,讓三奶多不自在!」
母親一笑:「他心裡成天光想著吃的東西!」
王小嵩有幾分索然:「不是吃的東西,我就猜不著了!」
三奶說:「諒你也猜不著。」她將舊枕套裡的東西往炕上一倒,原來是一些小人書……
王小嵩喜出望外,頓時眉開眼笑……
弟弟妹妹又湊過來……
王小嵩說:「別動,等你們上學了再讓你們看!」趕快又將小人書收入枕套裡,坐到箱子蓋上,一人翻看……
母親說:「還不謝謝三奶!」
三奶說:「這可是他廣義哥的財寶呢!都不願借給同學看。廣義明年不是要上高中了麼?在班裡學習又一直挺拔尖的,自個兒發奮一定要考上一所名牌大學,所以就不敢看閒書了,讓我給小嵩送來……當時他那樣兒還萬分的捨不得呢。小嵩,你廣義哥讓我囑咐你,一定要愛惜地看。這可都是他從小一分錢一分錢攢錢買的啊!」
母親沖王小嵩說:「你聽到你三奶的話沒有?」
王小嵩仍頭也不抬:「嗯……」
母親說:「你看這孩子,拿起來就放不下了!」
三奶笑了:「我們廣義小學時也這樣兒,他老師說,他一準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學,你看呢?」
母親說:「三奶您放心吧!廣義那麼聰明,又那麼知道用功的孩子如果都考不上,那誰家的孩子還能考上呢?您就等著得您那大孫子的好消息吧!」
三奶內心充滿喜悅:「那我就借你的吉言啦!」
晚上。
母親和弟弟妹妹都酣然入睡了……
王小嵩仰躺在床上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像放電影一樣,王小嵩看書時,腦子裡閃過一個個的鏡頭!
奔騰的馬蹄,揮舞的軍刀,軍旗獵獵,殺聲陣陣……
馬背上勇猛衝鋒陷陣的保爾……
馬蹄、軍刀、軍旗、保爾……一切一切和定格一般。
「烏啦」聲、喊殺聲逐漸隱去。
他睡著了,手中還拿著書……
當年,在這樣一些孩子中,有十本小人書的,就可以算得上「富農」了,有幾十本的,則不啻是「資本家」了。儘管是那樣的年代,他們哪一個沒有過積累這種財富的奢望呢?……
第二天,王小嵩背著他的全部小人書,來到火車站,他在地上鋪一塊白布,把書擺在布上,身旁還放著一個瓶子,他要出租小人書,那瓶子是用來收取鋼的。
王小嵩招徠:「誰看小人書?誰看小人書?厚的兩分錢看一本,薄的一分錢看一本。要上火車沒看完的不收錢呀!……」
他周圍,蹲著一些候車人……
王小嵩喊:「《野火春風斗古城》、《狼牙山五壯士》、《苦菜花》、《紅旗譜》、《十二把椅子》、《印度王冠上的鑽石》……
他腳上仍穿著那雙露出大腳趾的鞋……
《年輪第一章》3(2)
一雙黑色的皮鞋來到他面前。
他緩緩抬起頭——是位年輕的警察,警帽略斜地扣在頭上,一副權力無限的神氣……
警察抓住布的四角,將小人書全部兜著拎了起來,接著從那些看小人書的人手中一一奪下小人書,轉身便走。
王小嵩喊:「你幹什麼呀你!」起身就追……
警察將布包背在身後說:「幹什麼?誰允許你在這兒租小人書?還大喊大叫的!小小孩兒,不好好上學,賺錢的頭腦倒挺活!你妨礙公共秩序知道不知道?沒收了!」
王小嵩無言可答,奪布包,警察轉著身子,使他奪不成。
他急了,抓住警察的手便咬……
警察「哎喲」一聲,一掌推得他向後趔趄數步,低頭看手背,已然留下幾個深深的牙印,他怒了,舉起巴掌,卻沒打,緩緩地垂下了……
警察說:「你屬狗的呀?我要不是人民警察,非……」他正了正警帽,悻悻而去……
王小嵩呆呆站在原地,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看,那些沒看完小人書的人,正從他擺在地上的一個闊口瓶子裡取走自己的鋼兒……
最後一個人的手大,伸進了瓶子裡,卻怎麼也拿不出來了……
王小嵩呆呆地望著他……
那人將被瓶子「含」住的手對他舉了舉,無可奈何地說:「對不起了啊小孩兒,不是我想佔你的小便宜,我該上火車了!」
他連瓶子也帶走了——當然包括瓶子裡的錢……
王小嵩回到家後,號啕大哭,用頭撞牆。痛不欲生地哭著說:「他全都沒收了!四十多本吶!我的小人書啊……」
母親嗔怒地訓斥:「誰叫你去租小人書的!」
王小嵩可憐兮兮地乞求:「媽,媽呀,你去給我要回來吧!我再也不去租了呀……」
母親答應了。
王小嵩低著頭,攙扶著母親,踏上火車站派出所的台階……
沒收他小人書的警察正巧走出來。
王小嵩一指,怯怯地說:「就是他……」
警察瞥母親一眼:「是我怎麼樣?」
母親不卑不亢地說:「同志,還他吧!我再不許他租小人書了。」
警察說:「你當媽的讓我還,我就得還?」
母親一笑,平心靜氣地說:「我是在請求你啊!家裡生活困難,沒錢給他買,是別人家送的……」
警察說:「說什麼也沒用,不給就是不給!」
母親正色道:「你不給,我可不走。」
「誰管你!」
警察轉身進了派出所,「彭」地關上門。
母親怔怔地望著門。
王小嵩仰臉看母親,訥訥地說:「媽,我不要了……」
母親拉著他的手,轉過了身,他以為母親要拉著他走,沒想到母親在台階上坐下了,也將他輕輕拉著坐下,堅定地說:「媽一定給你要回來……」
派出所的門又開了,走出兩位警察,將門推開一道縫,探出頭來看看他們又縮了回去……
車站大樓擋住了夕陽。
母親摟著王小嵩的肩膀在台階上坐著。
天黑了。派出所門頂的紅燈亮了,台階將王小嵩和母親的影子折成三段,變形地印在地上………
沒收他小人書的警察終於跨出來,站在他們身後,搭訕地說:「還坐這兒?」
母親不動,不吭聲。
王小嵩也不動,也不吭聲。
「嘿,靜坐示威……」警察反而感到沒趣了,嘟噥著又進去了……
火車站報時的大鐘敲了八下……
警察復又走出,一手背後,一手摸下巴,有些不知所措地瞪著他們:「哎,我說你們想住在這兒呀?」
母親仍不動,仍不吭聲,將王小嵩摟得更緊了……
王小嵩也仍不動,仍不吭聲……
警察將背在身後的手移到身前,手中拎著包小人書的布包:「給你!」布包落在王小嵩懷裡。
《年輪第一章》3(3)
母親低聲說:「數數。」
王小嵩解開布包,快速地點數:「少三本兒。」
母親扯著他站起,直視警察:「少三本兒。」
警察不情願地分別從兩個兜裡掏出了三本小人書還給王小嵩,之後不好意思地笑了,自言自語:「嘿,跟我來這套!」
母親說:「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
母親說:「走吧。」
王小嵩一手拎著布包,一手攙扶著母親,走下台階……
警察站在台階上望著他們的背影——母親的腿顯然尚未痊癒,走得緩慢而跛……
警察突然喊了一聲:「站住!」
王小嵩和母親站住,回過頭來,只見警察快步踏下台階:「想就這麼走了?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別動!」——說完匆匆走開,不知幹什麼去了……
王小嵩不安地仰起臉望母親,母親鎮定地說:「別怕……」
一輛「上海」牌小汽車駛到他們跟前停下,警察從車中鑽出,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家,不許收他們錢!」
司機問:「往哪兒送啊?」
警察說:「我怎麼知道?問他們!」走了幾步,回頭又說:「你可要對我負責,把他們送到家門口!」
王小嵩和母親,包括司機,望著警察的背影……
警察一邊走一邊正了正警帽,還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喀秋莎》。
回到學校,吳振慶和徐克聽王小嵩講了「出租小人書」事件後,都不以為然。
徐克說:「租小人書每天能收……」他忘記某個新名詞了,問吳振慶:「收什麼來著?」
「收入。最後一次告訴你,再別忘了啊!」
「對對,收入。那每天能收入多少錢啊?我倆有更好的打算,每人每天下午至少都掙兩三毛!」
王小嵩趕忙問:「什麼打算?」
徐克吊他胃口:「你想想,每天下午至少兩三毛,一個月就會是多少錢?別說一雙白膠鞋了,咱們三個的錢要是湊一起,買『三大件』,全套的隊服也買下來了!」
王小嵩問:「到底怎麼掙呀?」
徐克站住,看看吳振慶說:「拿出來讓他看吧?」
吳振慶從書包裡掏出了三條帶鐵鉤子的繩子。
王小嵩明白了:「拉小套?」就是幫助大人拉板車。
吳振慶說:「不管你加入不加入,反正我心裡有你,給你做了。誰叫我是你媽乾兒子呢!」
徐克說:「咱們從今天就開始,怎麼樣?」
王小嵩抬頭望望天——陰雲正往一塊兒聚……
吳振慶說:「要自己掙錢,就不能怕什麼颳風下雨的。大人們還不是風裡來雨裡去才掙到錢的?」
三個少年信心百倍地出發了,在一座橋頭,他們發現了一輛正在上坡的人力車,於是立即迎上去「拉小套」。
兩個在一左一右幫著拉,王小嵩在後面推。他們都那麼賣力氣。
拉車人五十來歲了。他在坡頂停住車,回頭望著他們感激地說:「三位同學,多謝啦!」忽然他對他們的繩套發生了挺大的興趣,又說:「讓我看看!」
吳振慶將自己的繩套遞過去。
拉車人:「這鉤子是大人替你們做的吧?」
吳振慶自負地說:「我自己做的!」
徐克說:「他可行啦!我們三個的鉤子都是他給做的!」
「做得不錯!相當不錯!」拉車人說,他打量著他們,誇獎道,「不但學雷鋒,而且還自己預備了工具,真是好孩子!」
他們被誇獎得不好意思起來。
拉車人說:「我還真覺得光說謝謝挺不夠的呢……」
三個孩子滿懷希冀地期待著下文……
拉車人說:「路上掉了一箱貨,摔碎了些,一人給你們一小塊兒吧,多了我也不敢做主!……」
於是他從一個蓋著紙的箱子裡拿出了三小塊兒什麼東西,給了他們一人一小塊兒……
《年輪第一章》3(4)
三個少年剛一接到手,幾乎同時往嘴裡送。
拉車人趕忙說:「哎哎,孩子們,別吃啊,是肥皂!」
王小嵩已咬了一口,皺起眉,呸呸地吐。
拉車人說:「孩子們,再見了!」
三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喊:「再見……」
望著拉車人的車子下了坡,三個少年低頭看手中的碎肥皂塊兒……
徐克埋怨吳振慶:「你怎麼不開口要錢?」
吳振慶說:「他一個勁兒謝咱們,還誇獎咱們,讓我怎麼開口要錢啊?」
「哼,誇獎有什麼用啊!給咱們的還是肥皂!」徐克說。
王小嵩說:「那也行啊!我家肥皂票月月不夠用……」
天更陰了。雷聲隆隆。不久下起雨來。雨下得很大。
孩子們躲在一個樓洞裡。他們的視野內不見人,也不見車。他們的衣服已淋得半濕不幹的。
徐克瞧瞧手中的碎肥皂塊兒,十分掃興:「我不稀罕,給你吧!」他把肥皂塊兒塞進了王小嵩的書包……
「今天真倒霉,算是白來了!」
吳振慶說:「這雨不會老下。從火車站拉出來的人力車差不多都經過這兒。得有耐心。錢是那麼容易掙的?」
王小嵩忽然一指:「看!看!……」
迷濛的雨煙中,隱約可見一輛人力車的影子,車上的貨物顯然很沉重。拉車人低著頭,俯著身,步子吃力地一步步往前邁。
徐克看看吳振慶——那意思是,怎麼樣?這樁買賣值不值得幹?
吳振慶說:「反正衣服已經濕了,出發!」
徐克說:「那你可得開口要錢!」
吳振慶已經跑出門洞去了。
「等我一步!」徐克也跑出去了。
王小嵩猶豫一下,追去。
拉車人已將車拉上了橋坡,但又堅持不住,車往下滑退。
吳振慶說:「快,別用繩套了,都從後面推!」
三個孩子從後面賣力地推,終於將車推上坡。可是拉車人收不住腳,車憑慣性衝下了另一面橋坡。王小嵩和徐克,被閃得一個坐在地上,一個撲在地上。
吳振慶說:「快起來,追上去要錢!」
王小嵩和徐克迅速站起來,跟著吳振慶去追車。
車在坡下停住時,他們氣喘吁吁地追上了。
吳振慶向拉車人伸出一隻手:「我們不是學雷鋒,不能白幫你,你得給錢!」
拉車人正低著頭大口喘氣,聽到他的話,緩緩地抬起了頭。
「爸爸……」吳振慶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老吳的臉由於憤怒而扭歪了。他棄了車,抓住吳振慶便打:「好哇!你敢逃學!你不用功讀書,出來幹這種事!」
王小嵩和徐克愣了愣,趕快拉著吳振慶的爸爸說:
「大叔,別打!別打!我們沒逃學!……」
「大叔,我們這是第一次呀!不關他的事,是我倆出的主意……」
吳振慶趁機跑開了。
老吳重新駕起車,望著兒子吼:「等我回家再跟你算賬……」
他拉起車走了。
他拉得那麼吃力。
王小嵩和徐克湊到吳振慶身旁,三個孩子在雨中望著緩緩向前的車。
王小嵩說:「我們還是去幫幫你爸爸吧……」
吳振慶大聲說:「不許!」他簡直是在喊叫。
他們就在那兒呆呆地望著。雨將他們淋得像落湯雞一樣。
車影拐個彎,消失了……
吳振慶抹了一把臉,又抹了一把臉——抹去了雨水,也抹去了淚水……
晚上,王小嵩家。
母親仍在補衣服,弟弟妹妹在看小人書,王小嵩闖進了家門。
母親抱怨地說:「你怎麼今天又回來得這麼晚?」
王小嵩囁嚅地說:「我……學雷鋒來著。」
母親說:「快把濕衣服換了,正巧媽剛給你補好一件。」
他卻一頭扎進母親懷裡,哭了。
《年輪第一章》3(5)
母親問:「怎麼了?挨批評了?」
「沒有。」
母親說:「那你哭什麼?別把我衣服都弄濕了……」欲推開他。
他卻將母親抱得更緊了:「我就是心裡難過……就是想哭……」
他哭得更悲哀了。
弟弟妹妹也不看小人書了,驚愕地瞪著他。
他一邊哭一邊說:「媽,我想我爸!我真想我爸呀!」
「爸爸,我要爸爸。」
「我也想爸爸。」
弟弟妹妹也哭了,向母親圍攏過來……
母親張開手臂摟住三個孩子:「別哭別哭,也許今年春節,你們的爸爸會回來探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