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1)
    春節到了,魯迅先生說過:「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王小嵩家也一樣。房子雖然破舊,卻也經過了認真的打掃,迎了灶王,供了祖宗,現在母親剛剛剪完拉花。她和王小嵩一個站在炕上,一個站在桌上,將第二條拉花拉了起來。
    王小嵩站在桌上仍不夠高,腳下還踩著小凳,弟弟妹妹怕他摔了,兩個人四隻手緊緊把牢小凳。
    兩條拉花的交叉點,懸著一隻紙疊的花籃。
    母親坐下來,抬頭欣賞地說:「看,媽做的,不是和賣的一樣好看麼?」
    牆上貼著一張新年畫——扎肚兜兒的白胖小子,懷抱一條大鯉魚。
    年畫的主題是——年年有餘。
    貼了窗花的窗子。
    點了丹紅的饅頭。
    王小嵩從桌上蹦下,也抬頭欣賞著,說:「比賣的好看!」
    他將母親剪剩下的一些紅綠紙歸在一起,似乎想揉了扔掉。
    母親急忙制止:「別揉,別扔!留著。留著明年媽還給你們做……」
    母親過來用一張舊報紙將些紅綠紙夾起來,四處瞧瞧,一時也沒地方留存,照例壓在炕褥底下。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分糖——大約半斤沒有糖紙的「雜拌糖」盛在一個盤子裡,他在往三小片兒紙上放糖,口中還說著:「你的、我自己的、你的、你的、我自己的……」
    母親一邊鋪一塊舊桌布,一邊說:「你那麼大孩子了,還和弟弟妹妹平均分,好意思麼?」
    王小嵩便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問弟弟:「多給小妹妹五塊,行不?」
    弟弟並不怎麼情願地:「你說行,就行唄。」
    母親又開始規整抽屜。突然,她說:「壞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起驚異地抬頭望母親。
    「媽,怎麼了?」
    「還剩一斤今年的糧票沒用,明天哪裡都關門,過了春節可就作廢了……」
    母親皺眉瞧著手中的一斤糧票,那樣子,顯然認為這是一件相當嚴重的事。
    母親回頭看王小嵩,當機立斷地說:「快,給你弟弟妹妹們穿好衣服,媽給你兩元錢,你帶他們去下館子!」
    弟弟妹妹歡呼起來:「下館子嘍!下館子嘍!」
    王小嵩說:「媽,三個人,兩元錢,能吃什麼呀?」
    母親很慷慨:「那就再多給你們一元!反正你今晚得把這一斤糧票給我花出去。這年月,要是白瞎了一斤糧票,不是罪過麼。」
    王小嵩率領弟弟妹妹匆匆走到馬路上,弟弟妹妹不時打滑溜兒。
    他們走過一家又一家小飯館兒,家家都關門了。
    大年三十兒的馬路上,卻是冷冷清清的,靜靜悄悄的。某些單位的門外斜插著旗桿——紅旗在寒夜之中靜止地垂懸著。
    妹妹說:「哥,我冷。」
    弟弟說:「我的腳和手都快凍僵了。」
    王小嵩說:「你們看,前邊那不又是一家小飯館麼?快跑!」
    於是他帶頭跑起來。
    他和弟弟從兩邊兒扯著妹妹的兩隻手跑。
    他索性背起了妹妹跑。
    王小嵩放下妹妹後,說:「我有個主意,如果裡邊還有別的吃飯的人,咱們就把這糧票賣了。」
    妹妹問:「賣了?那咱們自己不下館子啦?」
    王小嵩說:「一斤糧票,能賣兩三元錢呢!咱們把賣糧票的錢給媽媽。媽媽給咱們的錢,咱們一人一元,作壓歲錢!不好嗎?」
    弟弟毫不猶豫地說:「好!」
    妹妹問:「哥,什麼叫壓歲錢呀?」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說:「回家再告訴你……「
    店裡只有一個顧客,他背對著門,獨佔一張桌子。
    一位老師傅,雙肘平放在櫃檯上,頗有耐性地望著那個人。
    老師傅看見孩子們進來了就說:「哎哎哎,孩子們,別進來了!什麼吃的都沒有了。馬上就關門了!」
    背對著他們的那個人,一動未動。
    《年輪第一章》5(2)
    王小嵩看看老師傅,請求地說:「大爺,我們只不過是先進來暖和暖和。」
    「暖和暖和?」
    弟弟卻已走到了那個唯一的顧客身旁,問:「你買糧票麼?五元錢一斤!」
    那人一怔,頭微微側向弟弟,接著搖了搖。
    弟弟望著王小嵩。
    老師傅也滿腹狐疑地打量他們。
    王小嵩不禁顯得失望,不得已出示了那一斤糧票:「大爺,不管是饅頭是燒餅,能賣給我們點兒什麼,就賣給我們點什麼吧。」
    老師傅說:「你們……我剛才不是說過了麼!什麼吃的都沒有了!」
    王小嵩說:「我媽媽翻出了一斤糧票,讓我們無論如何把它用了。如今誰家捨得白瞎一斤糧票哇?」
    「那你弟弟剛才怎麼問……」
    王小嵩說:「他瞎問!他總好那樣!」
    弟弟不滿地哼了一聲,坐在一張桌旁。
    王小嵩說:「我們為了花這一斤糧票,走了挺遠挺遠的路。我們手和腳都快凍僵了。」
    老師傅心軟了:「唉,你們這一斤糧票,可真算是花在了關鍵時刻!好吧,還有幾個燒餅和一點豆漿。豆漿我給你們熱熱,誰叫你們大三十兒的,挺遠的撲奔這地方來了呢。」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團團圍著一張圓桌,一邊喝著豆漿吃著燒餅,眼睛一邊看那個顧客的桌上——兩盤餃子,已快吃光了一盤。還有一盤白菜豆腐乾,和一小碟花生米。
    妹妹說:「哥,我也要吃餃子!」
    王小嵩說:「明天是初一。明天你就能吃上餃子。」
    「我現在就要吃嘛!」
    「別再胡鬧!再鬧我揍你了!」
    那個顧客起身,端起一盤餃子走過來,放在他們桌上。
    王小嵩忙說:「叔叔,這不行!這……老師?!」
    他竟然是趙老師。
    趙老師也認出了他:「王、小、嵩?」
    王小嵩不知所措地要往起站。
    趙老師說:「坐著坐著。不用那麼禮貌……」
    趙老師穿一身棉工作服,有幾處破了的地方,露出燒焦過的棉花。
    他手中夾著一支吸了半截的煙。
    王小嵩說:「老師……您……吸煙了?」他的目光,卻望著老師工作服的左上方——那兒印著一個白色的「改」字。印在一個白圈裡。
    老師下意識地用另一隻手捂那個地方。剛摀住,又坦然地放下了手。
    老師說:「是啊。我曾要求你們,勸你們的家長別吸煙,現在我自己卻吸起來了!」他苦笑。
    王小嵩說:「老師,我想你……我們都想你。」
    老師久久地望著他,漸漸低下了頭。
    「老師,您現在在哪兒?我好告訴同學們,我們好去看您。」
    老師迅速地擦了一把眼睛,抬頭注視著他說:「你們不必去看我,你替我給同學們捎個話,就說我囑咐大家,我希望……大家都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王小嵩莊重地點頭。
    飯店老師傅剛才把頭伏在手臂上,好像在打瞌睡,現在不知為什麼他又抬起了頭說:「哎,我說,你們別在這兒聊哇。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有什麼好聊的呢?」
    老師自豪地說:「這是我學生!我當過他班主任!」
    老師傅又「友邦驚詫」了:「學生!噢,好哇,好哇,桃李滿天下麼!不過,那也別在這兒聊啦。」
    妹妹說:「哥,我要撒尿。」
    「等一會兒!」
    「我憋不住了!」
    王小嵩說:「真煩人!這麼大了,還連褲帶兒都不會解!」
    他起身帶妹妹往外走。
    老師傅說:「走遠點啊!別讓我在這兒門口凍一片尿冰!」
    王小嵩帶著妹妹回來時,老師不在了。
    他問弟弟:「我老師呢?」
    弟弟說:「你剛出去,他就走了。」
    王小嵩對老師傅說:「您怎麼讓他走了呢?」
    《年輪第一章》5(3)
    老師傅說:「你這孩子。我留下你們吃了喝了,就不錯了。還有義務替你看著你老師麼?他長腿的一個大人,要走,我能攔住他麼?」
    王小嵩推開門大喊:「老師……」
    寒夜之中,遠遠地傳來稀疏的鞭炮聲——這裡一響,那裡一響。
    當天夜裡,黑暗之中王小嵩大喊:「媽,媽,快開燈!」
    燈亮了,母親欠身問:「怎麼啦?做噩夢了?」
    「妹妹尿炕了!」
    妹妹卻仍熟睡著。
    母親趕快將妹妹挪入自己被窩,瞧著被尿濕的褥子沮喪地說:「唉,剛剛拆洗過的褥子。」
    王小嵩又一次驚叫:「不好啦,弟弟又尿了!」
    母親推推弟弟:「小二小二,憋住一會兒,你快給他端尿盆來呀!」
    王小嵩蹦下地端起了尿盆。
    弟弟卻推而不醒,在被母親扶起時,已尿出了一大半。
    王小嵩只端著尿盆接了一小半。
    母親說:「瞧,剛剛拆洗過的兩床褥子,都尿了!大冬天的,這可怎麼整?」
    母親緊接著埋怨王小嵩:「你說你帶他們吃點什麼不好?幹嗎喝豆漿呀?而且還每人喝兩大碗!」
    王小嵩也不分辨,放下尿盆,自己也睡眼惺忪地對著尿盆嘩嘩撒起尿來……
    大年初一。
    王小嵩在看鍋煮餃子。
    母親向窗外望望說:「有點兒太陽了。」抱起褥子出去曬。
    母親回來又抱起第二床褥子時,瞪著弟弟妹妹說:「你們幹的好事!這大年初一的,多讓人笑話!」
    弟弟妹妹似乎無地自容的樣子。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津津有味地吃餃子時,母親卻站在桌子那兒,背對著他們又說:「壞了!壞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住了口,一齊不安地瞧著母親。
    母親轉過身,手掌心又托著一斤糧票:「媽昨天晚上忙亂中,給了你們一斤新發的糧票。該花掉的這一斤,卻沒花掉!唉,唉!」
    母親又埋怨王小嵩:「你花時也不看看!」
    王小嵩嘟噥地說:「我怎麼知道你會給錯了呀!」
    母親又是惋惜又是自責地:「罪過罪過,真是罪過。」
    外面傳入喊聲:「電報!出門接電報啊!」
    母親急忙出門去。
    弟弟說:「哥,會不會是爸爸生病了!」
    王小嵩瞪了弟弟一眼:「大過年的,別滿嘴胡說!」
    母親進屋了,將電報遞給王小嵩,「快看看,上面寫的什麼?」
    王小嵩看電報,繼而看母親,高興地說:「我爸要回家過春節了!」
    弟弟妹妹更高興:「爸爸要回來!」
    「爸爸一定會給咱們帶新衣服!」
    母親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今天都初一了。他還沒到家!要等到哪一天才回來呀?還說回來過春節呢!」
    王小嵩又看了一眼電報:「就是今天!」
    「今天?」
    王小嵩說:「九點半到站的一趟火車。電報上還寫著讓接。」
    妹妹說:「那一定帶了好多好多東西!」
    弟弟說:「沒你的份兒!」
    「有!有!」
    王小嵩說:「別亂吵!吃你們的餃子!」又對母親說:「媽,你和我一起去接爸爸吧?」
    母親說:「我才不去。媽連件體面的出門衣服都沒得穿!」
    「那……那我找吳振慶和徐克陪我一塊兒去吧?」
    「行!你再吃點餃子。吃飽了快去吧!」
    王小嵩說:「不吃了!我這就去!我怕去晚了接不著。」
    他匆匆穿戴了出門。
    母親一下子將妹妹摟抱在懷裡:「這一回咱們全家該過一次團圓年了!你們的爸爸都三年沒探家了!」
    儘管是大年初一,在火車站上下車的人仍不少。
    吳振慶對王小嵩說:「傻冒兒!咱們別在這兒站著呀!快到臥鋪車廂那兒去!六七天的路程呢,能不坐臥鋪麼!」
    《年輪第一章》5(4)
    三人向臥車廂跑去。
    沒有上車的人,也沒有下車的人。站台上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了。
    他們眼巴巴地盯著車門。
    列車緩緩起動,開走了。
    吳振慶說:「這可怪了!你看清電報了麼?」
    王小嵩默默從兜裡掏出電報遞給他。
    徐克也湊過來看:「沒錯!寫得明明白白,是今天!是這一趟車!你說你爸路上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呀?」
    王小嵩一聽轉身便跑。
    吳振慶搗了徐克一拳:「你亂說些什麼!把他臉都嚇白了!小嵩!小嵩!」
    他們追趕他。
    路上,吳振慶和徐克走在王小嵩一左一右,他們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對他說著什麼,顯然是在安慰他。而王小嵩腳步走得飛快,臉上淌著淚,似乎心裡有某種不祥的預感。
    王小嵩人和聲音同時進了家門:「媽!我爸沒有在那趟車上!」
    緊跟在他身後進來的是吳振慶和徐克。
    他們同時看見一個瘦長的、滿臉胡茬的男人,懷抱著妹妹,一手端著帶把的小茶壺,正坐在小炕桌後面安泰地呷茶。
    他放下小茶碗沖王小嵩笑。
    母親和弟弟妹妹沖王小嵩笑。
    吳振慶和徐克瞅瞅他,也衝他笑。
    王小嵩喊了一聲:「爸爸!」
    他忽然哭了。
    父親問:「哭什麼?」
    吳振慶說:「沒接著您,他回來時,一路可替您擔心啦!」
    「你們在什麼地方接的我呀?」
    徐克說:「在臥鋪車廂,我們以為六七天的路途,你肯定在臥鋪車廂。」
    父親說:「你們這些孩子,想的倒奢侈,我一個工人,坐臥鋪誰給我報銷哇?」
    母親說:「那也怪你!發電報的時候,為什麼不寫明在幾車廂呢?你再花錢仔細,那幾個字的錢就花不起了?」
    父親說:「不是花不起那幾個字兒的錢,六七天得轉三四次車呢。我哪能知道我會上了哪節車廂?一路,車上一半是逃荒的人,連個座號都不講了,能擠上哪節車廂算哪節車廂。行了,行了,別哭了。算爸爸的不對!過來,到我跟前來。」
    吳振慶推了王小嵩一下——他不哭了,走到父親跟前。
    父親扳起他下巴看了看他臉,又用手握了握他腕子,表揚地對母親說:「你有功,我猜想我幾個孩子還不定是什麼皮包骨的樣子吶!還行。」
    王小嵩笑了。
    母親驕傲地說:「我當然有功啦!」
    吳振慶和徐克看看滿地的大包小包,驚訝萬分:「大叔,你可怎麼帶回來的呀?」
    父親說:「背著、扛著、拎著,就差沒用嘴叼了!」
    徐克說:「大叔你真有能耐!」
    母親問父親:「還認得他倆不了?」
    父親說:「哪能不認得他倆呢!這個是柱子,那個是狗子!」
    「錯了!我是狗子,他是柱子!」
    母親說:「別叫人家小名!孩子之間都不叫小名了!」
    父親撓撓頭笑了:「難得你倆有心也和小嵩去接我,大叔送你們點東西,算大叔一點兒心意!」
    於是父親下了炕,打開那些大包小包——裡面無非儘是些舊工作服、勞保手套、翻毛勞保鞋、舊皮帽子什麼的。
    父親挑了兩頂舊皮帽子給吳振慶和徐克:「有的是大叔自己節省下的,有的是工友給的。你們可別嫌棄。」
    雖然是舊的,雖然戴在他們頭上幾乎蓋住了眉眼,但畢竟比他們自己的要好得多。他們都很高興,連說謝謝。
    徐克說:「我這頂破棉帽子早該扔了!」
    吳振慶說:「別扔,讓你媽剪成鞋墊多好!」
    父親說,「對,這話我愛聽。勞動人民的孩子,從小就要知道東西有用嘛!」
    外面有人敲門。
    王小嵩開門——門外站的是郝梅。她一身新,還紮了好看的辮結,圍著條毛圍巾,顯得異常漂亮。
    《年輪第一章》5(5)
    王小嵩一愣。
    郝梅說:「我來給大嬸拜年。」
    她進了屋,看看吳振慶和徐克:「你們也在這兒啊?那我也給你們拜年啦!」
    屋裡已沒落腳的地方,她只好站門口。
    吳振慶和徐克顯出對她不屑一顧的樣子,其實都是自慚形穢。
    王小嵩也顯得不自然。
    母親說:「小梅,快裡邊來坐!」
    郝梅躍過大包小包,坐在炕邊。
    父親驚奇地看著她。
    郝梅說:「是大叔吧?」
    母親說:「是,剛到家。」
    「大叔過年好!」
    父親說:「好!好!」
    母親說:「你不認識她了?」
    父親又撓撓頭:「記不得啦。」
    母親說:「她小時候,我看過她嘛!」
    「噢……想起來了!」父親說:「我和你爸還是同行哪!」
    母親一撇嘴:「人家是建築工程師,你是個工人,卻和人家攀同行!」
    父親說:「怎麼是攀呢!沒有我們建築工人一磚一瓦地蓋,再高明的工程師,他的圖紙還不是廢紙一張啊?」他問吳振慶和徐克:「大叔說得對不對?」
    吳振慶和徐克大聲地:「對!對!」
    郝梅尷尬地垂下了頭。
    母親說:「小梅,瓜子!」抓了把瓜子欲塞給她。
    郝梅說:「大嬸我不……你家現在人多,我待會兒再來。」
    她起身跑出去了。
    母親衝著父親說:「你看你,說得多不好!人家孩子可仁義啦,年年過春節都來給我拜個年。」
    父親奇怪地問:「她是生氣走了?我說得不對?」
    王小嵩也急忙轉身跑出去,沖郝梅背影喊:「郝梅,你別生氣,我爸說話就那樣。」
    郝梅只顧低了頭往前走。
    吳振慶和徐克也出來了,他們戴著王小嵩父親給他們的皮帽子,手中拎著自己的棉帽子。
    徐克搖著手中的棉帽子:「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工作起來……」
    他分明有點幸災樂禍,完全是唱給郝梅聽的。
    吳振慶搗他一拳:「唱什麼唱!」又自言自語地說:「其實郝梅一向對咱們挺友好的。不像張萌那麼討厭。倒是咱們常和人家過不去。」
    王小嵩悵然地望著郝梅遠去的身影……
    初一夜。
    王小嵩、吳振慶、徐克和幾個孩子放小鞭玩兒。
    有的孩子打著燈籠,有的孩子甩著「滴嗒筋」——今天的孩子們所擁有的花鞭花炮,乃是他們當年所不敢奢望的。
    打燈籠的孩子排成一長隊,一邊扭秧歌一邊唱《解放區的天》。
    王小嵩故意將燃著的小鞭扔向徐克,嚇了徐克一跳。
    於是徐克還擊。
    小鞭落在小嵩身上。
    王小嵩高喊:「我投降!我投降!我穿的是新衣服。」
    吳振慶說:「咱們去三奶家拜年吧。白天光顧玩了,也沒給三奶拜年。」
    徐克說:「對!給三奶拜年去。自從廣義哥出事兒,我再也沒見過他。挺想他的。」
    吳振慶吸吸鼻子:「什麼味兒?」
    於是三個人都吸鼻子,都聞到了某種味兒。
    吳振慶對王小嵩:「別動!」繞著他轉了一圈,終於有所發現:「你衣服著了!」
    他立刻揉搓王小嵩棉襖後背。
    徐克從地上抓了一把雪幫著搓。
    吳振慶說:「好了好了,沒事了。」
    王小嵩急忙問:「我新棉襖咋樣了?」
    吳振慶對徐克說:「準是因為你剛才扔在他身上那個小鞭!」
    徐克低下頭。
    王小嵩一時傻兮兮地瞪著徐克。
    徐克說:「小嵩,咱倆是好朋友,你可千萬別讓我賠。我賠不起呀!」
    王小嵩仍什麼也不說地瞪著徐克。
    徐克說:「要不……要不讓我媽給你補一補,行不行?」
    吳振慶說:「你媽癱在床上,你不是又惹你媽生氣麼?」
    《年輪第一章》5(6)
    王小嵩說:「那我媽我爸就不生氣麼?我爸從幾千里地以外給我帶回來的。」
    王小嵩哭了。徐克也哭了。
    兩個好朋友不禁互相抱著哭成一團。
    吳振慶說:「都別哭了。哭有什麼用?都到我家去吧,看我媽有什麼辦法沒有?」
    同樣室無長物的吳振慶家,三個孩子圍聚在吳振慶母親周圍,盯著她一針一線給王小嵩補襖。
    吳母補得非常之認真。
    補好後,吳母捧著看了看說:「線比衣服顏色淺了點兒。去,把你鋼筆拿來。」
    吳振慶取來了鋼筆遞給母親。
    母親用鋼筆仔細地塗染線痕。
    母親說:「得,織女也只能補成這樣子。記著,一進屋就脫襖,脫了就反過來疊著。千萬別讓你爸爸發現。發現了夠他生氣的。」
    王小嵩答應:「嗯。」
    吳振慶指著牆:「看,我哥又寄回來一張獎狀!今年他立了三等功!」
    牆上,舊鏡框裡鑲著獎狀。下方是一張軍人的小黑白照片。
    母親說:「顯示什麼?不過是個三等功。」
    三個孩子用充滿敬意的目光注視著鏡框。
    三奶家門口。三個孩子碰到了王小嵩的父親。於是老少四人一齊到三奶家拜年。
    三奶的家裡,男女大人居多。都在嗑著瓜子聊天。
    王小嵩的父親進門後高聲嚷著:「霍,差不多都在這兒呀!三奶,我給你拜年來啦!」
    三奶老眼昏花:「誰呀?」
    王小嵩說:「三奶,是我爸回來啦!」
    吳振慶和徐克的父親也在。他們各自叫了爸,找個地方蹲下。吳振慶的父親和徐克的父親同時起身拉王小嵩的父親過去。
    王小嵩的父親說:「我不能坐啊,我還沒磕頭吶!」
    三奶說:「就免了吧!」她的精神面貌已大不如前。
    「哪能免了呢。三十兒我沒能趕回來磕這個頭,初一晚上得補上。您是咱們這兒幾十戶人家中的老壽星,給您磕頭是我高興的事兒啊!」
    於是老王鄭重地跪下磕頭。
    在徐克的暗示之下,王小嵩趁機將棉襖脫下,裡朝外抱在懷裡。
    老王起身落座後,老吳說:「瞧你小嵩,多知道愛惜新衣服!我們小慶這一點就不如他!」
    老王慈愛地望著兒子:「長大了麼,該懂事了!」
    三奶說:「他叔,聽他嬸講,你,現在當了官了?」
    「哪裡啊!」
    王小嵩說:「我爸當建築隊副隊長了!」
    老王忙說:「這孩子,大人說話你別插言,剛誇你兩句就放肆!」
    眾人皆對老王刮目相看起來。
    三奶說:「那……你總歸是有了些權力了?」
    「咋說呢,也不好偏說完全沒有……」
    「那……你就不能用用你那份權力,調動你那個建築隊,回來把咱們這一帶破爛屋都扒了,蓋幾幢大樓讓街坊鄰居們住上?」
    老吳說:「那敢情好。我第一個帶頭給你王大哥燒香磕頭!」
    老徐說:「那我就給你立座碑。」
    老王撓撓頭,聲音低了:「咱哪有那麼大的權力呀。」
    三奶沒聽見,說:「你怎麼不說話?」
    三奶的兒子,也就是廣義的父親,衝著三奶耳朵說:「媽,他說他沒有那麼大權力。」又對老王說:「自從廣義這孩子出了事,我媽眼力耳力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奶歎了口氣。
    老王問:「咋又不見廣義呢?」
    廣義他媽說:「成天躲在小屋裡,任誰也不見。躺在他那小床上看課本,大學的夢是做不醒了。這可咋辦呢?」
    氣氛一時沉悶。
    一個男人挑起話頭:「舊社會有句話,泥瓦匠,住草房,這新社會了,還不是這樣!」
    老王說:「話可不能那麼說。咱們才建國幾年啊?又趕上這場自然災害,國家有心體恤咱們老百姓,也沒這份力量啊!」
    《年輪第一章》5(7)
    老徐說:「老弟,你……八成是入黨了吧?」
    老王說:「那倒暫時還沒有。我先不著急入。」
    老徐說:「聽你這口氣,倒好像什麼時候想入,和黨打個招呼就行了似的。」
    老王說:「我還沒和黨打過招呼,黨倒趕著找咱們打過招呼了,還給過我一張表。我才會寫幾個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話……到現在還壓在褥子底下。」
    三奶說:「他叔,你走南闖北的,見多識廣。你說這共產主義——就是住樓房,大米白面可勁往飽了吃那種好日子,究竟有沒有個譜?」
    老王說:「三奶,別的你可以不信,這共產主義,你一定得信!」
    「那還得等多少年呢?我能趕上那一天?」
    「也就十年八年吧,快了,興許五年就實現了!您可一定要好好活。到時候咱們街坊鄰居住的那幢樓,我一定帶人回來親自蓋!」
    於是眾人都笑起來。
    王小嵩等三個孩子也笑起來。
    老王卻站起身告辭:「三奶,我不能多待,先走一步了!」
    廣義媽說:「是啊大哥,好不容易的千里迢迢回來一次,快回去多跟大嫂親熱親熱吧!」
    老王說:「小嵩,穿上襖,跟我回家吧。別在三奶這兒添亂了!」
    他望望緊關著的小屋的木門,想了想,走過去,隔著門說:「廣義,你連大叔也不出來見一面,大叔並不怪你。你心裡邊的苦,大叔全明白。記著大叔一句話——一條腿的人,要比兩條腿的人,有多一倍的志氣,才能活得像個人樣!」
    眾人都低下了頭。
    廣義媽用衣裙拭眼睛。
    廣義爸衝門大聲說:「你到底聽見你叔的話沒有?」
    小屋裡靜悄悄的。
    三奶的癟縮的嘴唇哆嗦著,老人情感堅毅地控制著感情,但眼角畢竟淌下了淚。
    廣義爸說:「廣義,你今天得給我出來!」
    老王朝他擺擺手,搖頭歎息著,走了。
    夜裡王小嵩家。弟弟妹妹發出甜睡時的呼吸聲。
    黑暗中,父母在低聲交談——母親緊貼著牆仰躺著,用胳膊支著頭。
    「家裡你以後不必擔心。說說你那邊的生活吧!」母親說。
    父親說:「大西北比內地更苦哇。冬天裡風沙那個大。我們有一個工友,夜裡出去解手,正趕上風沙起來了,一時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帳篷了。白天發現凍死了,才離帳篷幾十米遠。根本就見不著一片兒青菜。我們全隊人,一冬天只靠一壇臭豆腐下飯。還缺水,我們喝的水,是用小毛驢拉的水車,到黃河邊抽上來的,像黃泥湯一樣,沉澱好幾天才能做飯。乾旱季節,老牛跟在我們的水車後面,用舌頭舔滴下來的水,一跟跟幾十里。渴死的牛,牛皮都剝不下來。因為牛身子裡缺水的緣故。那肉,也像糟木頭一樣難吃……你哭什麼?」
    母親說:「我還能哭什麼?就不興人家心疼你了?」
    「唉,有時那是真想家呀!」
    「光想家啊?」
    「想家還不就是想孩子們嘛!」
    「那你把孩子們帶走好啦……」母親向牆壁翻過身去。
    父親說:「我也沒說一點兒不想你麼,真是的。」
    父親說著,一隻手臂去摟母親的身子。
    母親又轉過身子,輕輕撥開了父親的手臂。
    父親說:「你有根白頭髮,我給你拔下來。」
    母親說:「黑燈瞎火的,你就能看見我有白頭髮?」
    父親向母親俯過身去。
    王小嵩悄悄將頭縮入被子裡。
    白天。
    父親像準備出門流浪似的,背起一個打成卷兒的包袱。
    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戀的目光望著父親。
    母親說:「就不能再多住幾天?」
    「不能。來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隊長,得為工友們作榜樣……誰也不用去送我。」
    站在母親身邊的王小嵩說:「爸,就讓我去送送吧!」
    《年輪第一章》5(8)
    父親不容商量地說:「用不著。」他撫摸著他的頭又說:「你是老大,要聽你媽的。除了好好學習,還要幫你媽多做家務,照顧弟弟妹妹。你媽不容易。記住我的話了?」
    王小嵩點點頭:「嗯……」
    父親抬頭望著母親:「我這次回來,最高興的是——街坊鄰居和我們的關係,還和從前那麼好。這一點對咱們窮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親表示明白地點點頭。
    父親說:「我不挨家挨戶地告別了。我走後,你替我跟他們打個招呼。」
    父親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後望向王小嵩。
    王小嵩問:「爸爸,明年你還回來探家麼?」
    「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親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轉身邁出了家門。
    外面飄著鵝毛大雪。
    王小嵩和母親扶著門框,目送父親在大雪中漸漸走遠了。
    冬去春來,樹上結滿了誘人的榆錢。
    王小嵩背著書包站在別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著。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頭看,見是吳振慶和徐克。
    徐克看著榆錢說:「明天上學時,帶個竹竿,帶個鉤子。」
    吳振慶說:「說不定明天就看不見了。」說罷,他將自己的書包往王小嵩頭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擼榆錢。
    不料裡面傳出一聲兇猛的狗叫。
    吳振慶嚇得從「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
    在回家的路上,吳振慶說:「那是什麼人家?還養得起狗?」
    王小嵩說:「我早打聽過了,聽說住的是一戶蘇聯人。」
    徐克說:「是『老大哥』家呀?那咱們可不能擼人家的榆錢兒!」
    吳振慶說:「什麼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聽大人們講,他們已經變修了!明明知道咱們鬧災荒,還逼著咱們還債!要不咱們中國人也不至於這麼挨餓!」
    「他媽的。那咱們明天就給他來個不客氣!」
    忽然他們都不說話了,都盯著同一個方向——一個男孩子背著一個口袋,幾個男孩子跟著追問:
    「在哪兒擼的?」
    「在我爸工廠!」
    「你爸工廠在哪兒?」
    「告訴你們也白搭!你們進不去,有門衛!」
    「那……分給我們點兒行不行?」
    那男孩子加快了腳步。
    跟隨著的依然跟隨著:
    「不給,也不告訴,我們可搶啦!」
    「搶!」
    於是跟隨者們一擁而上,從那男孩子肩上搶去了口袋,互相爭奪著。
    那男孩子不顧一切地捍衛自己的「果實」,被推到了。
    吳振慶高喊:「不許欺負人!」
    三個好朋友路見不平,跑了過去。
    「強盜」們用單帽、衣襟和兜,抓搶著撒在地上的榆錢兒。
    等三個好朋友趕到,「強盜」們已經沒影了,滿地散佈著榆錢兒。
    那個男孩子哭著走了。
    徐克說:「哎,你別走哇!我們幫你摟起來。」
    那個男孩子頭也不回地走著。
    吳振慶說:「哎哎,你還要不要了!」
    男孩子抹著眼淚走遠了。
    三個好朋友不由得同時從頭上摘下單帽鋪在地上,撿起了榆錢,撿著撿著,不知什麼時候,有一雙枯瘦的老手也伸了過來。
    他們抬起了頭,原來是三奶。
    吳振慶說:「三奶,您怎麼走到這兒來啦?」
    三奶不言語,光自撿了榆錢兒往衣襟裡放——看得出,她神經有些不正常了……
    他們將他們帽子裡的榆錢兒,都倒入三奶衣襟。
    王小嵩和徐克一邊一個攙著三奶回家。
    徐克倒退著走在三奶前邊,說著:「三奶,明天我們保證給你擼老多老多榆錢兒!那才大呢!」
    夜裡,王小嵩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牽著一條大狼狗,巡邏在一片榆樹林中。樹樹榆錢兒肥綠誘人。
    《年輪第一章》5(9)
    吳振慶和徐克騎在樹枝上,邊擼邊吃。
    一些男孩兒女孩走入樹林,他擋住他們——而他們出示寫有「允許證」三個字的證件。
    王小嵩接過去,煞有介事地看——上有「王小嵩簽發」五個字。
    被允許的孩子們一個個行鞠躬禮走過。
    郝梅也挎著個籃子來了,也要掏「允許證」。
    王小嵩矜持地搖頭擺著手,表示「免了」的意思。
    郝梅從他面前笑著走過。
    狼狗突然掙脫帶子,叫著去追郝梅。
    王小嵩喊叫著追狼狗。
    夢醒了……
    第二天,三個好朋友下了學又來到那個蘇聯「老大哥」的牆外。他們佇立在樹下,仰頭一望,傻了。一夜之間,樹枝上的榆錢兒不但被擼光了,連有些樹枝也被折斷了——顯然是被人從外面干的。
    他們互相瞧著,神情沮喪之極。
    晚上。王小嵩在捅爐子,有敲門聲。
    妹妹拍手:「媽媽下班嘍,媽媽下班嘍。」
    母親的話音:「慢點兒,抬高腳,好,進門檻了……」
    母親領回一個人。那人站在外屋燈光的黑影中,王小嵩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見那人穿著肥大的工作服,臉很黑,像個卸煤的工人。
    母親說:「看,我這家,就是這麼個破亂樣子。你要不嫌棄呢,你就住下。反正像你這麼個大姑娘,總蹲火車站可不是回事兒。」
    那人低頭未語。
    母親說:「你不說話,就證明你願意住下了。」兌了盆熱水端到外屋,「先洗洗臉!」
    母親脫下工作服,吩咐王小嵩:「把火捅旺,今晚咱們正正規規地做頓晚飯吃!」
    「大姐,有梳子嗎?」是女人的靦腆的聲音。
    王小嵩扭頭一看——母親領回的竟是位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有一張淳樸的、俊秀的、使人信任的臉。
    她羞澀地沖王小嵩笑笑。
    王小嵩回她一笑,笑得也有些羞澀。
    她走入裡屋,坐在炕沿一端,從母親手中接過梳子梳頭。
    她已將肥大的工作服脫在了外屋,裡面穿的是碎花衣,藍布褲子,腳著扣絆兒鞋,羞羞答答的樣子。
    王小嵩只顧打量她。
    母親一邊動手削蘿蔔,一邊說:「我給你們撿了個小姨,你們喜歡不喜歡?」
    弟弟妹妹齊聲說:「喜歡!」
    母親說:「那還不趕快叫小姨?」
    「小姨!」
    母親說:「聽到了麼?孩子們喜歡你呢!」
    小姨指著王小嵩:「還有這個侄子呢!」
    王小嵩說:「小姨。」
    母親端詳著小姨:「我現在才看出來,你這麼俊!」她又向弟弟妹妹:「媽給你們撿回這個小姨俊不俊啊!」
    「俊!」
    小姨低頭笑了。
    晚飯後,小姨欲搶著收拾碗筷,母親攔她:「今天你還算個客,明天就不拿你當外人啦!」
    小姨順從地退到一旁,見王小嵩掉了一顆扣子,說:「來,小姨給你釘上扣子。」
    王小嵩走到小姨跟前,小姨從隨身帶的包袱裡翻出針線紐扣頂針,給他釘衣扣……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小姨的手,那是一雙多麼好看而又靈巧的手呀。
    王小嵩心中好像有個聲音在說:我願意有一個小姨,我願意有這樣一個小姨……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已鑽入被窩,他們趴在枕上看小姨補弟弟的褲子。
    母親一邊展被,一邊說:「別補了。脫了睡吧。咱倆蓋一床被。」
    小姨「嗯」著,卻不開始脫衣服。
    母親推了她一把:「聽話,快脫。」
    小姨扭頭瞥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眼,他們正都如同欣賞一張年畫似的看著她。
    小姨說:「怪難為情的。」
    母親恍然大悟,笑了,喝道:「都給我側過身去睡!」
    小姨剛開始脫衣服,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們的頭,又都忍不住一起扭了過來。
    《年輪第一章》5(10)
    「這些孩子,你們還沒看夠哇!」母親拉滅了燈。
    王小嵩的母親從未撿到過什麼,小姨是母親唯一撿到的。她給這一家帶來了特殊的親暱,帶來了笑聲,帶來了清潔,帶來了此前從沒有過的一種愉悅的時光。
    從此以後,王小嵩家變了樣——牆壁粉刷過了。窗子明亮了。傢俱擺放諧調了。該鋪什麼布罩塊什麼布的傢俱鋪上罩上了。被子疊得整齊了。弟弟妹妹也乾乾淨淨顯得可愛了……
    一天,王小嵩一家正吃晚飯,小姨興沖沖地捧著收音機進了家門。
    母親說:「哪哪都不給修吧?」
    小姨說:「修好了!」
    母親說:「怪了,怎麼我去修幾次,都說太老太舊,不給修呢?」
    「大姐,我比你嘴甜呀!」
    小姨接通電源,按下了開關,收音機裡傳出歌聲。儘管伴著雜音,但還聽得過去,唱的是《公社是棵長青籐》。
    小姨和全家側耳聆聽,互相望著,都情不自禁地笑。
    母親對小姨說:「快吃飯吧!」
    小姨興奮地說:「待會兒吃。大姐,我家寄東西來了!」
    「寄的什麼?」
    「你猜。」
    「這麼高興,準是一身新衣服唄!」
    「大姐你猜錯了!是菜籽和花籽。我寫信讓家裡寄來的。」說著,小姨找出一個大紙包,打開來,裡面是些小紙包。她說:
    「這是一包白菜籽兒,這一包是豆角籽兒,這一包是茄子籽兒,這一包是黃瓜籽兒,這一包是倭瓜籽兒……剩下的全是花籽兒!」
    母親說:「可真全,往哪種啊?」
    小姨說:「我要把外面那些土堆土坎兒,變成菜地和花圃!」
    母親懷疑地問:「能長麼?」
    「能!」
    在小姨的指導下,王小嵩和她改造屋前屋後的土堆土坎。
    小姨忽然叫了一聲:「哎呦!」
    王小嵩問:「小姨,怎麼了?」
    「手上扎刺了……」——她使的鐵掀的把,是用帶稜的木棍臨時充當的。
    王小嵩放下自己的掀,走過來,用一種大人對孩子似的口氣說:「讓我看……」
    小姨將一隻手伸給他。
    王小嵩握著小姨的手指尖兒,看手相的先生似的,細瞧小姨的手:「這兒呢,小刺,我給你拔出來。」
    他替小姨拔出了手上的刺,卻並未放開小姨的手,讚歎地說:「小姨,你的手……真美!」
    小姨笑了:「瞧你說的!幹活兒的手,粗粗啦啦的,還美呢!」
    「那也美!」
    小姨抽出手,摸他的臉蛋:「你這麼說,是因為你喜歡小姨。」
    王小嵩將小姨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頰上,用面頰親偎著。
    小姨又笑了,又抽出自己的手:「小姨也喜歡你……快幹活吧!」
    王小嵩一邊幹活,一邊從旁偷望小姨。
    小姨幹活的姿態、動作,在他看來,彷彿也是那麼的美——尤其是,小姨那一條粗而長的大辮子垂在胸前的樣子,以及小姨朝背後撩甩辮子的動作,使王小嵩看得有些發呆。
    小姨發現了他在看她。
    「傻看著小姨幹嗎呀?」
    王小嵩又放下掀走到小姨跟前異常莊重地說:「我告訴你個話兒。」
    「說吧,小姨聽著。」
    「你蹲下,我對你耳朵說!」
    小姨蹲下了。
    王小嵩手摟住小姨的脖子,俯耳悄悄說:「小姨,等我長大咱倆結婚吧!」
    他說完,放開手,虔誠無比地望著小姨。
    小姨也凝眸望著他,一時沒聽懂他的話似的。
    小姨忽然笑起來,笑得不能自已,笑得坐在了地上。
    王小嵩呆望著小姨笑,臉色漸變,如同被當面羞辱了似的,眼中一時湧滿淚水。
    他一轉身欲跑開。
    小姨一把拽住了他。
    小姨笑著說:「他怎麼,你生我氣了呀?」
    《年輪第一章》5(11)
    王小嵩不語,扭頭,掉淚。
    小姨說:「小姨一定把你的話記在心裡,行不?」
    「那你笑!」
    「小姨錯了。小姨給你賠不是……快快長,好好兒長。小姨等你……等你到你長大那一天!」
    她替他抹去腮上的淚。
    母親走來:「這是怎麼了?跟你小姨鬧彆扭了?這孩子!」
    小姨說:「沒有。小嵩才不跟我鬧彆扭呢!跟我好著呢!是不是小嵩?」
    王小嵩莊重地點頭。
    母親參加了勞動——三人有掘坑的,有點種的,有澆水的,幹得很默契。
    晚上,王小嵩家。地上放一大盆,盆裡的水冒著蒸氣。
    洗過了澡的弟弟妹妹,趴在被窩裡看小人書。
    小姨問:「洗得乾乾淨淨的,好不好?」
    「好。」
    「以後,小姨每個星期都要給你們洗一次!還要給你們每人買條小手絹兒。淌了鼻涕,再也不許用袖子擦!來……都抹點兒雪花膏。」
    小姨給弟弟抹過雪花膏,朝外屋問:「小嵩,你幹嗎呢?」
    小嵩說:「劈柴呢!」
    「明天再說吧,活也不是一天就能幹完的,先進屋來。」
    王小嵩進來了。
    小姨說:「脫,小姨換了盆新水給你洗!」
    王小嵩忸怩不動。
    小姨說:「快脫呀!待會兒水涼了!」
    王小嵩卻去端盆——又哪裡能端得動!
    小姨問:「你端盆幹什麼呀?」
    「我端到外屋自己洗去。」
    「毛病!小姨給你洗還害羞呀!」
    她替王小嵩脫起衣服來。
    脫得赤條精光的王小嵩蹲在大盆裡,小姨替他洗後背。
    弟弟妹妹,朝他刮臉蛋兒羞他。
    他只有佯裝不見。
    王小嵩的心裡說:「是小姨使我們的家變了樣,是小姨使我們養成了清潔衛生的習慣,是小姨使我們低矮的屋子變得好像宮殿一樣。」
    小姨雙手捧過王小嵩的臉,往他臉上擦雪花膏。
    王小嵩目不轉睛地瞧著小姨秀美的臉。
    王小嵩的心裡仍在說:「小姨,我把那木頭做的、塗了墨的駁殼槍,我那十幾顆花瓣玻璃球,我積攢的全部的糖紙和煙盒紙,我一切一切寶貴的東西統統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小姨對我們寶貴啊!」
    確實,王小嵩家的這個小姨還帶給了他們一片綠,帶給了他們一個無比美的夏天……王小嵩覺得,他從沒度過那麼美好的一個夏天。
    屋前屋後,這一處土堆上生長著綠油油的蔬菜,那一處土堆上盛開著散紫翻紅的鮮花——彩蝶飛舞其間。
    王小嵩、吳振慶、徐克在瓜架間相互背課文。
    門前空地,母親和小姨對面坐在小凳上,拆毛線,繞線團;弟弟伏在母親膝上,妹妹伏在小姨膝上,如一幅家趣圖。
    徐克一邊背課文,一邊朝小姨望,背得結結巴巴。
    吳振慶說:「你到底能不能背下來?」
    徐克說:「我要是也有個小姨就好了!」
    王小嵩說:「我的,還不就是你的?」
    徐克說:「你小姨就是好!」
    火燒雲在西天變幻著圖案。
    月在中天。
    如水如銀的月輝之下,小姨不知在對母親講什麼笑話,母親大笑。
    夏蟲長吟短唱。
    秋天,王小嵩家吃上了自己種的菜,可小姨卻從他們家搬到廠裡去住了,廠裡終於在集體宿舍給她騰出了一張床。
    一天深夜,外面風雨交加,雷聲不停,閃電透過低矮傾斜的窗格子,在王小嵩家的破屋子裡閃耀出一瞬瞬的光亮。王小嵩全家都已躺下了,但還沒有入睡。忽然,王小嵩似乎聽到了輕輕的拍門聲。
    王小嵩說:「媽,有人敲門。」
    母親說:「深更半夜的,哪會有人來!」
    王小嵩肯定地說:「媽,是敲門聲,你聽!」
    《年輪第一章》5(12)
    母親側耳傾聽了一會,果然是敲門聲。
    母親卻不敢下地去開門。
    敲門聲又響起了。
    「大姐……」
    他們都聽出了是小姨的聲音。
    「快……」母親一下子坐了起來。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跳下去開了門。
    小姨默默進屋,像從河裡剛被救上來的落水者,衣褲全濕透了,神色木訥、淒然。
    母親問:「怎麼不打傘就來了?」
    小姨苦笑。
    「你……你怎麼了?」
    「大姐,我……沒怎麼。」
    母親說:「我給你找身衣服換上!」一邊找衣服,一邊回頭疑惑地瞧小姨,見王小嵩在望著小姨發呆,忙吩咐:「還不快給你小姨兌盆熱水!」
    王小嵩兌了一盆熱水端到外屋。
    小姨掬一捧水洗臉,她的雙手久久未從臉上放下。她分明在無聲地哭。
    母親捧著衣服,不安地望著她。
    第二天,躺在床上的小姨,見老中醫進了門,將身子一翻,面朝牆壁。
    母親說:「你這麼拗,我可要生氣啦!」
    老中醫說:「讓她把手伸出來就行。」
    母親像哄小孩似的:「聽話,把手伸出來。」
    小姨的一隻手緩緩地從被子底下伸了出來,同時用另只手往上扯扯被角,蓋住臉。
    老中醫為小姨診脈。
    弟弟妹妹從外屋溜進來,湊到床邊。
    老中醫起身,示意母親單獨說話。
    老中醫跟母親踱到外屋,母親將門掩上。
    王小嵩將門推開道縫,偷聽。
    老中醫說:「當然,感冒是感冒了……不過……她……她懷孕了。」
    母親說:「可她……她還是大姑娘!」
    老中醫說:「是呵是呵,女人生小孩前,都是大姑娘。可她確實懷孕了。」
    弟弟妹妹在裡屋歡呼:「嗯,嗯,小姨要生小孩兒嘍!小姨要生小孩兒嘍!」
    老中醫走了。
    母親將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趕出家門。
    王小嵩繞到屋窗前,偷窺、偷聽。
    母親扶起小姨,使小姨靠在自己懷裡,一手端著碗,命令地:「紅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完,母親放她躺下,坐在炕沿,盯著她的臉,冷冷地說:「你瞞得過我的眼睛,能瞞得過別人的眼睛麼?還能瞞多久哇?」
    小姨臉向牆,不回答。
    母親:「說,什麼人的?」
    「……」
    「說話呀!你啞巴了?」
    小姨的臉緩緩轉向母親:「大姐,我不能告訴你,我誰也不能告訴。」
    「你……」母親生氣了,倏地站起,又忍氣坐下,語氣更嚴厲地說:「好。我也不多問了。只問你一句,事到如今,為什麼不結婚?」
    「大姐,我……不能和他結婚了。」
    「什麼?你懷上了他的孩子,你倒自己說不能和他結婚了。」
    小姨閉上了眼睛,兩顆很大的淚珠,滾落下來。
    母親又站了起來:「你認我大姐,我就對你負著份兒責任!你這樣能對得起你父母嗎?你要什麼都不肯說,不能在我家住了。我也不願讓人指我脊樑骨,說我收留了個大姑娘,在我家生下個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睜開眼睛,噙淚望著母親:「大姐,你放心。我好點兒……就走……絕不連累大姐你的名譽。」
    母親說:「走?你除了回農村,還能往哪兒走哇?」
    小姨又扯被角蓋住臉,被角微微聳動。
    「唉……」母親長歎了口氣,重新坐在炕沿兒,又是憐憫又是恨地說:「你呀你,你這都是為了什麼呀?」輕輕掀開被角,用手掌心擦去小姨臉上的眼淚。
    土堆上,凋零敗謝的花,開始枯黃的瓜豆的籐蔓。
    蕭瑟秋風掠過,各類葉子嘩嘩作響。
    王小嵩從籐蔓上擰下最後一個倭瓜。
    從家中突然傳出小姨的叫聲。
    《年輪第一章》5(13)
    他倏地抬起頭望著家。手裡倭瓜掉在地上。他躍下土堆,奔向家中。
    王小嵩呆立在家門口。
    弟弟衝了出來。
    王小嵩一把拉住弟弟:「小姨怎麼了?」
    弟弟掙脫,答非所問:「媽叫我快去找吳大嬸!」
    王小嵩猛轉身向別處跑,彷彿要逃離那叫聲,那呻吟聲。
    他跑到一幢房子的山牆後,背抵土牆,蹲下了,雙手摀住耳朵。
    嬰兒的初啼響亮而高亢……
    王小嵩慢慢往家中走,輕輕推開門,無聲地進入家中,見母親和吳振慶的母親在洗手。
    母親說:「他嬸,多謝了。哪成想,說要生,就生!」
    吳母說:「謝什麼!」吩咐王小嵩:「去把水倒了!」
    王小嵩端起了那盆紅色的水,默默地走了出去。
    小姨被認為是一名品行不端的臨時工,不久被工廠開除了。她的農民父親把她接走了……
    小姨與王小嵩一家依依惜別。
    她頭系圍巾,懷抱嬰兒,雙膝給母親跪了下去。
    小姨說:「大姐,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我……我永遠記住你和孩子們。」
    小姨的父親側過身去,不忍看這情形。
    母親連忙扶起小姨:「你……你可要多多保重啊!好歹……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淒然點頭。
    母親將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推到小姨跟前:「還不跟小姨道個別?」
    王小嵩流著眼淚:「小姨。」
    弟弟妹妹左右扯住她,哭了:「小姨我們不讓你走。」
    小姨摸摸王小嵩的臉頰:「要好好學習啊,小姨和你媽一樣,盼著你將來有出息。」
    小姨的父親扯著小姨,說:「走吧,因為你是團支部書記,隊裡才抬舉你,讓你進城來支工……」跺了下腳,又說:「誰叫你這麼丟人現眼!」
    母親脫下了外衣,罩在嬰兒身上。
    小姨三步一回頭地跟她父親走了。他們走遠了。
    王小嵩全家目送著。
    王小嵩突然奔上一土堆,大喊:「小姨!我長大了一定……」
    母親也奔上土堆,摀住他的嘴。
    經過一番掙扎,王小嵩已全沒了力氣,只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三個字:「殺了他!」
    母親扇了他一記耳光。
    他怔怔地瞪著母親。
    母親掩面奔下土堆,衝進家中。
    他呆呆地站在土堆上。
    他的視野中已沒了小姨的身影。
    秋風掃落葉,聚在他腳下……

《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