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後夜卯時,乃城市最靜謐的時分。
    普通的城裡人們,這會兒睡得特香。形形色色的提供宵夜的場所,已經少有逗留者了。侍員們大抵在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掃地了。末班公共汽車兩小時前就歸回車場了。頭班公共汽車兩小時後才會行駛在馬路上。而馬路上是很難看見一個人影的。偶有出租汽車駛過,內坐著相互摟摟抱抱耳鬢廝磨,關係親狎而又曖昧的男女。
    連步行街上也不見步行者了。
    後夜卯時的天空,顏色淺得不能再淺,如微微泛藍的錫紙。
    月亮卻仍眷戀著那時的天空。由於天空的顏色變淺了,月亮也就不能被襯托得非常潔白了。它變成了粉皮兒那一種顏色。而且,看去像是被多次沖洗後疊印在錫紙般的天空上似的。
    啟明星已經迫不及待地出現在錫紙般的天空上了,如同從天空的背面透顯著。
    一輛銀灰色的「別克」從寬闊的馬路拐入一條很窄也很短的小街。街兩旁高樓林立。它們都很新,都在三個月前也就是四月份才竣工。而且,樓體都貼著咖啡色的釉面磚。彷彿列隊的身材高大又窈窕的著咖啡長裙的女郎——這是本市最新上市銷售的一處名人小區。鬧中取靜,在黃金地段。由於房價昂貴,非一般人所敢問津。三個月以來也只不過售出十之三四的單元。已經入住此處的,青年戶主多於中年戶主;中年戶主多於老年戶主;女戶主多於男戶主。青年女戶主多於中年女戶主;青年單身女戶主又多於青年已婚女戶主。
    2001年,在中國,在城市,「傍大款」當然還是,不,更是許許多多青年女性的人生拐點,也是人生——理想。倘她們本身確有某些「傍」的先決條件的話。時代對她們的女性人生觀,也幾乎抱著完全可以接受的態度,能夠心平氣和地看待之了。
    那輛「別克」轎車停穩在屬於它的車位以後,車門即開,踏下一位長髮女郎。這是位高個子女郎,大約一米七左右。加之穿的是高跟鞋,身材就更顯得苗條而修長了。下穿短裙,上著無袖無領小衫,都是黑色的。肩披一條紅色的絲巾。在樓區小路兩旁路燈的照耀下,紅色和黑色襯得她的手臂和腿那麼的白皙。這也是位豐乳女郎。假如從她的前額作一條垂線,那麼她的胸部看去至少要向前凸挺出六七厘米那麼多。它們似乎會將她的小衫鼓破似的。沒法兒立刻判斷出她的年齡,因為她臉上化著濃妝。她一手習慣地叉在腰際,另一隻手舉在胸前,揪住披巾的兩角,邁著無人欣賞的貓步,一步一擺胯地向一幢樓走去。
    忽然她站住了。她側轉身體,向一根水泥電線桿望去。那是離她只有四五米遠的一根水泥電線桿。紅衛兵肖冬梅正站在那兒,雙手掩面嚶嚶哭泣著。在逃跑中,她那只斷了扣襻的鞋又一次跑掉了。當她將自己的手從姐姐的手中掙脫出來,赤著一隻腳往後跑去找鞋時,一支老年秧歌隊熱熱鬧鬧地橫扭過步行街頭。待秧歌隊終於過去了,她的目光已尋找不到姐姐的身影了。連她自己也不清楚怎麼會來到這處樓區的。總之躲避著人多的地方,左拐右繞不停地跑就是了。本能告訴她,這處僻靜無人的地方是比較安全的。本能又告訴她,即使在這處比較安全的地方,她也還是明智點兒站在路燈的光照之下的好。想到親眼所見的趙衛東紅衛兵大哥和李建國紅衛兵戰友的下場,想到跑散了的姐姐凶吉難料,想到自己孤獨無助的境況,她的眼淚可就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地往下掉了,沒法兒不哭出聲來……
    儘管她戴著一頂三十四年前大批量生產的黃色單帽,女郎還是從她那兩條不能掖入帽簷兒的粗而短的齊肩小辮兒,以及她那開始顯出發育期少女優美曲線的身材,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女的。
    女郎好奇地腳步輕輕地走到了肖冬梅跟前。
    肖冬梅沒發覺已有人走到了自己跟前。她處在替戰友們和替自己極度的擔驚受怕之中,仍雙手掩面嚶嚶地哭著。
    肖冬梅臂上的紅衛兵袖標,使女郎對她所產生的好奇心頓增十倍。紅衛兵她是見過的。在電影裡和電視劇裡。而在現實生活中,她可是第一次親眼見到一名紅衛兵,而且還是名女的!她的第一個想法是紅衛兵看來也不怎麼可怕呀。眼前這名小女紅衛兵不是就哭得怪招人可憐的嗎?什麼事兒使這名小女紅衛兵如此傷心呢?又是什麼原因使這名小女紅衛兵出現在這兒的呢?他媽的,不大對勁兒呀!2001年怎麼會又有紅衛兵了呢?
    像一切看見了肖冬梅他們的人一樣,女郎也不可能不心生愕疑和困惑。只不過她並沒猜想肖冬梅是在演戲。凌晨兩三點鐘,一個小女子孤孤零零地跑到這兒來演的什麼戲呢?!
    她從挎包裡取出煙,吸著一支,興趣濃厚地、靜靜地望著肖冬梅。
    肖冬梅卻還沒覺察,還在哭。
    女郎將那支煙吸到半截,不吸了,一彈,半截煙被準確地彈入了肖冬梅旁邊的垃圾筒的塞口。之後,她將吸在她嘴裡的一大口煙,緩緩地徐徐地向肖冬梅的臉吹過去。
    肖冬梅聞到煙味兒,不哭了。但是雙手並沒從臉上放下來。她對煙味兒是熟悉的,也是敏感的,一向討厭的。她的父親就是一個煙癮很大的男人。而且,在她的經驗中,煙味兒又一向是和男人連在一起的。於是她暗想,肯定是有一個男人正站在自己對面了!她是心理緊張得不敢再哭了,也不敢將雙手從臉上放下來。那一時刻她全身緊張得紋絲不動……
    女郎說:「既然不哭了,就把雙手從臉上放下吧。」
    肖冬梅聽出了是女性的聲音,而且覺得那女性的聲音聽來挺溫和的。
    在人類的一切關係中,女人對女人最容易傳遞安全感。即使她們互不信任,她們一般也不會彼此太害怕。因為這一種安全感建立在同一性別的基礎之上。而且,只有女人對女人才最容易傳遞建立在同一性別基礎之上的安全感。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一個單獨的女人傷害得了另一個女人的事畢竟是極少發生的。而男人和男人之間則太經常發生了。
    由於女郎的聲音的溫和,由於那一種安全感的作用,肖冬梅慢慢地將雙手從臉上放下了——她呆望著對面的女郎,女郎也呆望著她。如同兩個不同世紀的女性彼此呆望著,在由於對方與自己是那麼的不同而引起的愕疑與困惑之中,彼此猜度著對方對自己可能所抱的態度……
    雖然她們之間只不過間隔了並不算太漫長的三十四年。
    女郎終於又開口說:「你……是真的……還是假的?」
    語調不僅溫和,而且聽來相當友好。
    肖冬梅搖了搖頭,表示不明白對方的話。她是真不明白。
    在不明不白的情況之下,她不敢貿然開口回答,更不敢反問什麼。
    但女郎誤會了,以為她是啞巴。或者又聾又啞。於是試探地又問:「你是真紅衛兵呀,還是假紅衛兵呀?」
    此時女郎對她發生的興趣,已經有了喜歡的成分。那一種喜歡,如同對小貓小狗以外的另一類稀罕的寵物的好奇加喜歡。
    肖冬梅當然聽明白了,卻更不敢回答了。因為她最知道自己明明是真紅衛兵;因為她早已經意識到,在這一座使她覺得萬分怪誕的城市裡,在那些同樣怪誕的男人、女人和孩子眼裡,她又只不過是一個假紅衛兵似的。紅衛兵怎麼還會有假的呢?莫非這座城市是假的首都北京?莫非自己所見每一個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是假的中國人?就像《西遊記》裡關於「假西天」的故事一樣?怪誕呀怪誕呀!她內心裡如此這般地思想著,就更加不知該怎樣回答是好了。否認自己是紅衛兵是不行的,戴著紅衛兵袖標哪!那麼若開口,只有回答是真的,或者是假的了。而在這兩種回答中,她卻又根本無法判斷哪一種回答對自己可能有利,哪一種回答可能使自己更加處於孤立無助的境地……
    所以她又搖了搖頭。
    女郎就真的以為她是個啞巴了。再問:「那麼,你並不聾吧?」
    肖冬梅點了點頭。
    「你從哪兒來?」
    肖冬梅搖頭。
    「你叫什麼名字?」
    還搖頭。
    「你不怕我吧?」
    點頭。
    肖冬梅真的不怕她。或者,更確切地說,就自己目前的處境而言,認為對方也許是對自己最懷有善意的一個女人了。她極想獲得一種呵護。她希望呵護來自於眼前這一個對自己說話溫和又友好的女人——雖然這一個女人也是自打她出生以後不曾見過的,美麗得妖冶而又怪誕的女人……
    「不怕我就好。不怕我就跟我來吧!」
    女郎說罷,轉身逕自而去。
    肖冬梅站在原地,望著女郎的背影猶豫不決。
    女郎走了幾步停住了,扭回頭見她並沒跟隨著,衝她招手道:「你不是不怕我嗎?來呀!」
    肖冬梅仍猶豫。
    「一會兒巡邏的警衛發現了你,可會把你帶走的!」
    此話立刻生效,肖冬梅便向女郎跑去……
    女郎待她跑至跟前,則牽著她的一隻手,將她領進了樓。樓內亮著燈。肖冬梅自從長那麼大,第一次進入到如此高級的居住樓內。保留在她記憶中的,是她家鄉的那個三十四年前的小縣城,全縣也沒有這麼漂亮的一幢樓,更不要說十幾幢連在一起的這麼一大片樓群了。樓梯鋪著褐色的光潔的地磚。顯然有人每天清掃,盡職地用拖把拖過。樓梯兩側的牆壁是那麼的白。樓梯扶手一塵不染。紅衛兵肖冬梅於是想到了她自己的家。她的記憶告訴她,她只不過才離開家兩個多月。關於家的記憶非常清晰。關於家鄉的記憶卻模糊極了。她的父親乃是縣重點中學的校長,是縣裡很著名的知識分子。全縣的文化人士和知識分子們,都挺樂於聚在她家裡道古說今,高談闊論。母親在她父親的直接領導之下,是縣重點中學的語文教師,也是一位在縣裡頗有詩名的女性,並且是無可指責的家庭女主人。她家住的那幢樓房,有著比她的年齡還長半個多世紀的歷史。是解放前縣長和縣裡的幾位實權官吏合住的公寓。解放後分配給了她父親們,並被全縣人習慣地叫做「文化樓」,她家所住的三間房屋,則要算是最窗明几淨的人家了。但那「文化樓」若與自己已然進入的這幢樓相比,簡直就該被叫做「窮人樓」了!她想她家裡的任何一個房間,任何一個角落,也沒有這麼白的牆,這麼好看又光潔的地啊!她又想到了李建國的家。李建國的父親是縣長。他自然擁有一個全縣人都深羨不已的家。那是一幢在建國十週年才蓋起來的樓。是全縣最新的一幢樓。但李建國的家也不過只比她的家多一個房間。李建國的家裡也沒鋪著這麼好看這麼光潔的有色方磚呀!縣長家裡只不過是水泥地罷了。全縣大多數老百姓的家是不知曾被幾代人的腳踩過的坑坑窪窪的老磚地。有些人家,比如趙衛東的家,乾脆便是泥土地。和鄉下人家沒什麼區別。可自己腳下正踏著的,一塊塊這麼好看這麼光潔的有色方磚,卻是鋪在一戶戶人家門外的樓梯上和樓梯拐角處!每一拐角處還立著花盆架,上邊還擺著一盆盆花!紅衛兵肖冬梅的雙腳,自打出生後就沒踏著過這麼好看這麼光潔的有色方磚!甚而,也根本沒見到過!唉,唉,何等浪費的現象呀!這麼好看這麼光潔的有色方磚的用處,多麼的使人心疼呀!對中國革命有什麼樣特殊貢獻的些個人,才有革命的資格和革命的資本住在這樣高級的一幢樓裡呢?或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專給解放前幫助過中國共產黨人的資本家們蓋的吧?為了體現統戰的政策?比如毛主席在《為人民服務》這一篇光輝的著作中提到的延安民主人士李鼎銘先生,是否就配被請到北京住進這麼高級的樓裡呢?——直到那一時刻,紅衛兵肖冬梅仍認為自己是在首都北京。由於仍這麼認為,覺得所見街道行人和現象,不僅怪誕,而且簡直詭譎……
    女郎在她那個單元的門前站定時,紅衛兵肖冬梅以欣賞藝術的目光呆望著防盜門,內心裡不禁地又是一陣感歎——多麼高級的一扇門呀!那是讚美式的感歎。她長那麼大,就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如此高級的一扇門!她發現了門上那顆紐扣般大小的水晶似的東西,忍不住伸出手去摸——門上居然還鑲著一顆珠子!她想——也未免太貴族化了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可不會高興有中國人這麼做的!全中國的廣大人民群眾也不會高興的!不革命行嗎?!她一時忘了自己的處境,胸中不由得澎湃著一股革命的衝動……
    女郎看她一眼,笑道:「連貓眼也沒見過呀?」
    「貓眼」當然是紅衛兵肖冬梅根本沒見過的東西。她理解成別的了——她母親指上就戴過一枚鑲有「貓眼玉石」的戒指,是她的祖母傳給她母親的。她聽她母親講過,「貓眼玉石」是玉石中最名貴的一類。「文革」開始不久,她母親的戒指被本校的一些紅衛兵充公,變賣後買刷寫標語口號的大紅紙和糨糊了……
    一聽說門上那東西是「貓眼」,紅衛兵肖冬梅趕緊肅然地縮回了手——唯恐它鑲得不夠牢,被自己一摸掉在地上,那要是摔碎了自己賠得起嗎?
    其實,那只不過是一扇普普通通的防盜門。在2001年,在這一座城市,算上安裝費也不過四百來元。不僅那扇防盜門普普通通,這一片開發在黃金地段的樓群,也不過是價位中檔的商品樓小區罷了。在2001年,除了北京,全中國的商品住宅不但越蓋質量越好,而且價格也越來越合理了。房地產的暴利時代基本過去了……
    女郎從挎包掏出鑰匙開門鎖時,紅衛兵肖冬梅蹲下身,用手摸了一下方磚地。
    女郎奇怪地問:「你摸地幹什麼呀?」
    她說:「我覺得這磚怎麼有些軟呢?」
    女郎已將兩重門都打開了,一邊往屋裡邁一邊說:「泡沫磚嘛,新建築材料,踩著當然軟啦!」——她說完此話,人已進了屋,忽覺不對,站住了。她一站住,就將門口擋住了。肖冬梅不能跟入,只得站在門外,一時不知女郎是怎麼了,一時也不知自己究竟該如何是好。
    女郎站了幾秒鐘,猛轉身語調很是嚴厲地說:「你騙了我!」
    「我……我騙你什麼了呀?」
    肖冬梅還沒意識到自己所犯的「錯誤」。
    「我還當你是個小啞巴呢,原來你會說話!」
    當然會說話的紅衛兵肖冬梅,半張著嘴,一時不知自己該說什麼好。
    女郎在門裡換上了拖鞋,不再理會她,逕自往室內走去。
    站在門外的肖冬梅,那會兒悔之莫及。她覺得羞愧。人家對自己友好,自己剛才卻騙了人家。她又覺得委屈,因為自己剛才實在不是出於狡猾才裝聾作啞騙對方的呀!她想奔下樓去索性逃離,但是雙腳卻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受大腦的支配往樓梯下邁。一整夜沒合眼啊!一整夜都在東躲西藏地奔逃哇!那一時刻的她是疲憊極了,又饑又渴,又困又乏,但願能一下子撲倒在一張床上呼呼大睡。這一願望幾乎就要實現了,不料卻被自己所犯的「錯誤」破壞了!唉,唉,逃離倒是容易的,可別處哪兒還能有一張能允許自己一下子撲倒呼呼大睡的床呢?再者天已快亮了,自己這名紅衛兵不是明擺著一出現在街上便會遭到圍觀嗎?僅僅遭到圍觀還是好的呀,趙衛東和李建國兩名紅衛兵的下場自己不是親眼看見了嗎?她想替自己向對方辯解幾句,卻又覺得在自己和對方之間存在的並非什麼常人所說的誤會,而是比誤會嚴重得多的一場似夢非夢的魘境……
    於是她就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門外默默地流起淚來。

《紅色驚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