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在往哪兒開?」
    肖冬雲朝車窗外又看了一眼,但見一片黑暗,連點兒燈光都沒有。
    她心裡害怕起來,暗暗將書包帶兒緊繞在一隻手上。
    「小姐,我還能往哪兒開呢?在按照你的要求,往你想去的地方開唄!」
    三十來歲的出租汽車司機是個胖子。他回答她的話時,一隻手離開了方向盤,在她腿上拍了一下。
    肖冬雲嫌惡地將雙腿向車門那邊偏過去。那是一輛出租車。儘管她一上車便貼近她那一邊的車門坐著,但司機的手還是略微一伸就可以拍在她腿上。一路他的手已在她腿上拍了多次了。這使肖冬雲意識到了他對自己居心叵測。
    「我來時,車可沒開這麼久。」
    「那你來時坐的什麼車?」
    肖冬雲不說話了。她當然不願告訴他,自己是和自己的妹妹以及另外兩名紅衛兵戰友預先藏在一輛車廂封閉的小卡車裡才到達市區的。
    「你來時,車也走的這條路嗎?」
    在封閉的車廂裡,她怎麼能知道車走的哪條路呢?這是她根本沒法回答的問題,只有緘口不言。
    「哎,問你話呢,啞巴了?」
    司機的一隻手又一次離開了方向盤,又一次朝她的腿拍過來——這一次她有所防,抬臂擋了一下。
    「你還高貴得碰不得呀?」
    司機無恥地嘿嘿笑了。
    肖冬雲非常後悔上車時沒坐在後座。
    她警告道:「你別惹我生氣啊!」
    「你生氣又會怎麼樣,打開車門從車上跳下去?」
    司機的手再次伸過來,又被她的手臂擋回。
    一股涼風灌入車內——因為肖冬雲已經打開了車門。
    她凜凜地說:「你以為我不敢往下跳嗎?」
    「哎,別別,千萬別!快關上車門,我膽小,鬧出人命可不是好玩兒的!」
    司機慌手慌腳了,車在並不平坦的馬路上扭起「8」字來。
    肖冬雲關上車門,又警告道:「你膽小,我可膽大。什麼人我都見過,所以你還是別惹我生氣為好!」
    聽她的口氣,就像她是一位江湖女俠似的。
    ……
    肖冬雲把妹妹肖冬梅丟了以後,貓在江橋的橋墩下哭了一陣。畢竟比妹妹大兩歲,畢竟從初一到初三一直是班長,並從初二起就擔任全校的團支部副書記,頭腦中多多少少積累了點兒處變應急的冷靜和經驗。哭了一陣,蒙了片刻,也就自然而然地開始尋思該怎麼辦了。
    她想自己得盡快回到他們來的那個地方。那兒有特別關懷特別愛護自己的「軍宣隊」啊!雖然只在那兒住了一個多星期,但她已與那兒的每一個人都很熟了。尤其那位六十多歲的老院長,對自己可以說是像對兒女們一樣親的。
    是的,得盡快回到那個地方!
    看來,只有在那個地方,自己這四名紅衛兵,才被當成正常的人!
    只有在那個地方,觸目可見的任何一面牆壁上,才用標準的隸書體或楷體,寫著一段段大紅字的毛主席語錄。
    只有在那個地方,樓內或磚瓦平房的走廊裡,兩側才用繩子懸貼著大字報。
    只有在那個地方,所有的人們,包括打掃衛生的女工,胸前才別著各式各樣或大或小的毛主席像章。
    只有在那個地方,不論男女,不分年齡,才人人袖子上都佩戴著「紅衛兵」袖標,證明他們和自己們一樣,都在以堅定不移的政治態度參與著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而且,都是無比忠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司令部和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
    只有在那個地方,人們才每天「三敬三祝」;才每天「早請示晚匯報」;才相互的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才非常自覺地「斗私批修」。
    那個地方的氛圍,乃是自己們從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所熟悉的,所習慣的,所能置身其中而會產生良好的革命感覺的。在那個地方,自己們才是備受尊敬的「革命小將」;自己們的一言一行,才特別有意義,才受到特別的重視;在那個地方,沒有誰敢對自己們放肆無禮!更沒有誰敢把自己們當成小瘋子似的!
    對,盡快回到那個地方去!盡快回到那個地方去!看來,只有依靠了那個地方的人們,才能找回妹妹,才能找回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啊!
    可那個地方,究竟是什麼地方呢?她只知道它在郊區。只知道它被那兒的人們叫做「療養院」。攀上它的後牆,可以望見一片菜地,菜地的遠處是大片的已經開始變黃的麥田,麥田的遠處是天邊。有幾處村落依稀分佈在麥田和天邊之間。從它的大門望出去,門外是一條不寬的柏油路。路的對面是一排高高的楊樹。楊樹的後面,大約百米遠的地方,矗立著什麼高高的圓柱形的建築物。分明的,矗立在那兒已經有很多很多年了。老院長曾告訴過她,那是日本人佔領時期的水塔。水塔下曾有過日本的軍列鐵道專線……
    那麼,水塔不就是那個郊區所在的標誌嗎?
    但如果要盡快回到那個地方去,靠兩條腿走是不行的呀!倘在走的途中,碰到幾個壞男人,遭劫持了呢?這是明擺著不可不防的呀!紅衛兵肖冬雲已經開始覺得,這座城市肯定不是首都北京了。進一步說,她已經開始面對這座城市並非首都北京這樣一個事實了。那老院長為什麼還多次地對自己們講「你們是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身邊,是在首都北京」呢?雖然她心中存此疑惑,她的信任感,還是寧願傾向於老院長們。在這一座城市裡,倘連老院長們也不信任了,那麼還有誰們值得信任呢?她還能去向誰們求助呢?她也開始後悔了。悔不該不聽老院長一再的忠告——千萬別離開那個院子。她和妹妹和趙衛東李建國,曾多次要求到天安門廣場去看天安門城樓,去向烈士紀念碑獻花圈,去到各大院校去看大字報,聽大辯論。但老院長總是耐心地說服他們不要急。保證在適當的時候,一定會親自帶他們去的。老院長還嚴肅地說,他和他的同志們,對他們四名紅衛兵小將,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中央文革」負著份大責任。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局面雖然是大好的,雖然會越來越好,但階級陣線畢竟模糊著,敵我友畢竟還不怎麼分明,這裡那裡,經常發生武鬥……總之一句話,不經他允許,他們四名紅衛兵小將還是不要離開院子擅自行動的好。如果他們出了意外,他可怎麼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向「中央文革」交代呢?
    現在卻不幸被老院長言中,果然出了意外!丟了妹妹,李建國生死不明,趙衛東被抓走,難道還不算是出了意外嗎?!
    本來,她是不主張偷偷離開的。四個人中,數李建國偷偷離開一次的念頭最強烈。他像剛從林子裡被逮住送進動物園的一隻野獸,療養一天之後就嘟囔悶得慌了。她曾對他說:「如果實在悶得慌,就背毛主席語錄!」他卻說他已經一條條背得滾瓜爛熟了。她不信,他就讓她考他。果然,一本270頁的《毛主席語錄》,無論她翻哪一頁,指哪一行,他都能隻字不差地張口背出。後來他就轉而去說服她的妹妹冬梅。冬梅其實也早有偷偷離開一次的潛念。儘管妹妹一次也沒流露,她作為姐姐卻是完全看得出來的。兩人一樣的心思,當然一拍即合,於是又雙雙去說服趙衛東。趙衛東那幾天裡正在從早到晚孜孜不倦地學習《資本論》,並認真地記筆記,彷彿決心要將自己的馬克思主義思想水平,在幾天裡就提高到一位馬克思主義思想理論家的程度。只要見老院長一閒著,他就捧著《資本論》和筆記本,去到老院長的辦公室裡,坐在老院長對面,和老院長討論艱深的剩餘價值理論。幸而老院長總是非常耐心地傾聽他一大套一大套的學習心得,總是特別謙虛地和他進行思想交流。他還主動要求老院長同意他向全院的革命同志們匯報一次學習心得,實際上是希望能有機會給眾多的別人上一堂馬克思主義理論課。老院長倒特別能理解他願望的迫切和自信,滿口答應了。所以當肖冬梅和李建國對他進行遊說,爭取他的支持時,他起初也是聽不入耳的。因為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備課方面了。但肖冬梅和李建國則不達目的不罷休,終日的軟磨硬泡。二人中肖冬梅對他的影響力遠勝過李建國。她知道高二的紅衛兵大哥哥是多麼一往情深地愛著她的姐姐,也知道姐姐同樣一往情深地愛著他,故話裡話外的,抬出姐姐來壓這位四人紅衛兵長征小分隊的隊長。說姐姐也有偷偷離開一次的念頭。既然自己愛著的人也有此念,紅衛兵長征小分隊隊長的紀律原則動搖了。當他帶著肖冬梅、李建國與肖冬雲商議具體的行動方案時,肖冬雲表示了極大的詫異。
    「怎麼?他倆預先並沒和你通氣兒?」
    趙衛東不免有上當受騙之感,看樣子立刻就要對兩名紅衛兵部下發作了。而肖冬雲明白,他真的發作起來,也絕然不會衝著自己的妹妹肖冬梅,一定是單只衝著李建國去的。她暗替李建國感到委屈。雖然他是主謀,妹妹是同盟,但在抬出自己騙他們的隊長這一點上,獻計獻策的分明是妹妹呀!而妹妹卻在一旁有益無害地笑瞧著她,還向她頻頻使眼色哪!她若搖頭,妹妹定惱於她。妹妹一惱,妹妹那張嘴可是不饒人的,興許會當著紅衛兵戰友李建國的面,不管不顧地說出什麼使她和他都臉紅起來的話。那會叫她多難為情呢!也會使他這位隊長多尷尬呢!又多損害他的隊長形象呢!
    「肖冬雲,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話?」
    當著第三個人的面,包括當著她妹妹的面,他一向叫她「肖冬雲」。而且一向表情嚴肅,不苟言笑。只有沒第三個人在跟前的時候,他才叫她「冬雲」,他的語調裡才有溫柔。
    那會兒,妹妹在他背後撇了下嘴。
    「他倆向我透露過他倆的念頭,我也表示同意了。」
    她說了違心話。
    ……
    現在,她回想起來,真是後悔死了!
    如果自己不說那句違心話多好哇。在四個人之間,無論什麼事,只要她不明確表態,隊長趙衛東一般是絕不會輕易做出什麼決定的。如果她表示反對,那就夠他猶豫幾天的了!
    肖冬雲呀肖冬雲,你當時為什麼不表示反對呢?
    你心裡可明明是不贊成的呀!
    她不僅後悔,而且非常恨自己了……
    她從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從袖子上摘下了紅衛兵袖標,用袖標捲裹起像章,放入了帆布書包裡。隨後她離開那個隱身的橋墩,踏下江堤台階,雙手掬起江水洗臉。在她腳旁,有三塊整磚。那可能是在江邊釣魚的人壓住魚竿用的。她撩起衣袖擦臉時,一扭頭發現了那三塊磚。她瞅著它們想了片刻,便脫下上衣,將一塊磚用上衣包起,也放入書包裡了。脫下上衣,她穿的便是一件短袖小布衫了。花色和她妹妹的罩胸兜兜一樣。這樣,她就不至因自己那件黃上衣招人目光了。而內中有了一整塊磚的沉甸甸的書包,足可以用來防身。往誰頭上掄一傢伙,誰要是不雙手抱頭暈半天才怪呢!
    她對自己一舉兩得的英明想法感到滿意。
    於是她踏上台階,盡量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子向前走去……
    褲兜裡有錢,她打算問明了路線乘到郊區去的公交車。她沒乘過公交車。甚至,也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一輛公交車。只在電影裡見過。她家鄉那個小縣城太小了。只有三條主要街道。最長的一條街道才一里多地那麼長。她的學校就在那一條街道上。聽見過世面的大人們說,也就夠大城市裡的公交車開一站的。她想,這一座繁華的大城市裡,肯定會有公交車的。她沒敢再經過那條步行街,怕又發生自己被圍觀的情況。雖然她認為,自己看去似乎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了。但她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不安。彷彿自己依然行跡十分可疑似的。事實上也確乎還有錯身而過的人回頭看她。看得她一陣陣心裡緊張。她明白,她所穿的那條半新不舊的黃褲子,和她腳上那雙黑色卻快刷白了的扣襻布鞋,顯然也是在這座城市的夏季,在這座城市裡的女人們身上少見的。她眼睛所見的每一個年輕女性,尤其是十八九歲二十多歲的姑娘們,穿的無不是短裙或短褲。她終於意識到,人們回頭看她,不僅是由於她的褲子她的鞋,和她肩上那個帆布書包,還由於她頭上仍戴著她那頂黃帽子。意識到了這一點以後,走到一個街角,見沒人注意自己,她趕緊一把從頭上抓下帽子塞入書包。
    「姑娘,這麼晚了,一個人瞎逛街多沒意思呀,想找個地方玩玩不?」
    她猛抬起頭,見幾個流里流氣的青年,各自指間夾著煙,一齊色瞇瞇地望著她,一個個饞涎欲滴的樣子。
    「流氓!」
    她心裡罵了一聲,抬起的頭立刻低下去,加快了腳步繼續往前走。
    「這小妮胳膊真他媽的白,簡直像石膏!」
    「想必身上更白!」
    「看樣子是個鄉下妮!」
    「管她是不是鄉下妮,別眼睜睜地讓她就這麼走掉了哇!」
    聽到他們的議論,她拔腿便跑。
    幸而那時街上行人還多,他們沒敢追她。
    她跑出很遠才收足站定,氣喘吁吁,他們的狎笑之聲猶在耳畔。
    剛才,她雖然在心裡暗罵他們流氓,其實她並沒見過真正的流氓。家鄉那座縣城委實太小了。人與人之間過分緊密的公共關係容不得他們的存在。誰家的小子如果拉了一下誰家的姑娘的手,而她並不樂意他對自己的親愛舉動,那麼他差不多就已經是一個「流氓」了。「流氓」一詞是愛看小說的中學女生們從小說中看來的。而且是從描寫解放前的社會生活的小說中看來的。一經在她們中相互傳開,便成了她們指責男生們的利器,使他們只有更加地對她們敬而遠之。唯恐對她們的言語不慎舉止隨便,而被她們戴上「流氓」的帽子從此一生一世摘不掉。
    她盲目地走過了幾條街道,並未發現一處公交車站。卻看到了許多輛出租車。也看到了人們「打的」的情形。於是她就站在人行道邊上留心多看幾次那情形,於是也就看明白了——只要車前窗裡有個茶杯口那麼大的,圓圓的,閃著紅色螢光的東西立著,那就是車上沒乘客了。只要車上沒乘客,誰一衝它招手,它就會停在誰跟前。而只要它停下了,就可以拉開車門坐進去。然後呢,可想而知,自然是告訴司機自己去哪兒了……
    她想,我何不坐這一種小車呢?這一種小車不是要快得多嗎?
    於是她再望見一輛空出租車遠遠駛來,也學別人的樣,舉手沖它招了幾下——它緩緩地停在她跟前了,就是胖子司機開的那輛出租車。
    但她卻不知怎麼從外邊打開車門。
    他探身舒臂,從裡邊替她打開了車門,並話裡有話地說:「我這車的車門沒毛病。」
    她也不管他說什麼了,趕緊坐進車去。彷彿終於得以坐上的是諾亞方舟似的。同時告訴自己:既坐上來了,那麼就絕不下來了!除非他的車將自己送到了郊區自己要去的那個地方,否則哪怕他往下推自己,自己也不下來!為了妹妹,為了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她是決心豁出一次姑娘的臉面和紅衛兵的尊嚴了!
    「你關車門啊!」
    他衝她嚷了一句。
    關車門她當然是會的,便禮貌地將車門輕輕關上了。之後衝他友好又歉意地一笑。
    「沒關嚴!」
    他顯出不耐煩的樣子。
    沒關嚴,也還是關上了。關嚴得打開車門從裡邊再使勁兒關一次。
    她也同樣不知怎麼從裡邊打開車門。使勁兒推,自然是徒勞無益的了。
    「哎,你怎麼這麼笨啊!」
    他第二次探身,有意無意地將他的胖身子壓在她雙腿上,不成體統地偎在她懷裡,打開車門重關了一次。
    她覺得他也是流氓一個。但他同時也是司機啊!而且,是由於自己笨才給了他的流氓行為以可乘之機啊!她心裡嫌惡,卻無話可說。
    那是紅衛兵肖冬雲出生以來第一次坐小車。在四名紅衛兵戰友中,只有李建國一人坐過幾次他爸爸縣長的老式吉普。它被縣裡的居民們視為「官車」。而且是縣委唯一的「官車」。如同從前縣官老爺的官轎。它一從縣裡駛過,大人孩子都知道,他們的父母官出行了。
    「去哪兒?」
    胖子司機壓倒駕駛台上那個圓牌兒後,頭不動,只將目光從眼角乜斜向她,以聽來並不歡迎的口吻問她。彷彿她已然給他惹了不少麻煩似的。彷彿他已然料定,她接著會給他惹更多的麻煩似的。
    「郊區。」
    她的頭也不動,目光透過車前窗,望向前邊的人行道。那兒,街樹下有一對青年在擁抱親吻。她早就發現他們在那兒擁抱著親吻著了。直至此時,十幾分鐘過去了,他們的姿態一動未動,使她竟無法得出確切的結論——究竟是街頭雕塑還是真人?
    「郊區?東西南北中,從哪一個方向開到市外都是郊區!你說具體點兒行不行?」
    「療養院。」
    「療養院?那是什麼鬼地方?你不說清楚我往哪兒開?」
    「我……一個有軍宣隊的療養院。」
    「軍宣隊?……」
    胖子司機的臉終於向她轉過來了:「哎,你神經正常吧?」
    「不對不對……我剛才心裡想別的事兒來著,說錯了。是一個有舊水塔的地方……水塔下邊原先有鐵道……」
    「是……那兒啊!明白了!」
    於是出租汽車向前開去。
    一對兒擁抱著親吻著的人兒的姿態,在紅衛兵肖冬雲的注視之下,終於改變了一次。那穿短褲的女孩兒的一條腿朝後翹了起來。她比擁抱著她的小伙子矮半頭。並且,她不是踮足用自己的唇向上去湊小伙子的唇,而是將頭向後仰著。彷彿,小伙子攬住她纖腰的手臂一旦放鬆,她的身子就會朝後倒下去。這使那吻她的小伙子的頭,不得不動物飲泉似的低俯著。紅衛兵肖冬雲看得不免一陣陣心裡熱潮湧動。她曾在小說裡讀到過情愛描寫的片斷。但她長到如今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兩個年輕人擁抱親吻,而且互相擁抱得那麼緊,而且彼此親吻得那麼久,而且是公然地旁若無人地在人行道邊兒上!難道男女擁抱的感覺親吻的感覺真的是像小說裡描寫的那麼甜蜜那麼令人陶醉嗎?那究竟會是一種怎樣的令人神情迷幻的滋味兒呢?如果小說裡的描寫是誇張的,那麼他們為什麼許久不分開甚至連姿態都顧不上改變呢?紅衛兵肖冬雲想入非非,一時忘了尋找妹妹拯救兩名紅衛兵戰友的義不容辭的責任。當出租車駛過,將那一對忘情的人兒的身影拋後了,她忍不住仍回頭從後車窗望他們……
    胖子司機瞟了她一眼,以一種近乎助人為樂的語調說:「姑娘,要不要我停了車,讓你看個夠?你耽誤的時間我不收錢。」
    肖冬雲立刻將頭扭了回來。她羞紅了臉無濟於事地說:「不,我不是……我沒有……」
    「得啦!甭解釋。哪個少年不熱戀,哪個姑娘不思春。」
    肖冬雲從小說裡讀到過「思春」一詞。並且曾偷偷地查詞典,明白了其實就是姑娘想與男人親愛在一塊兒的意思。同時,認為那是一個姑娘最下賤的心思。儘管詞典上可沒這麼註解。
    她感到受了極大的侮辱,轉臉瞪著司機抗議地大聲說:「我不是姑娘!」
    她原本的意思,是想強調她是一名女紅衛兵,而且是一名「萬水千山只等閒」的長征隊的女紅衛兵。但話說了一半,驀地想到自己的紅衛兵身份是絕不可向這個司機暴露的,於是將後半句話及時吞嚥回去了……
    「不是姑娘?那你年紀這麼小就嫁人了?」
    胖子司機成心挑逗她多說話。三十來歲的他其實頂喜歡自己車上坐的是三十歲以下的女乘客。他認為一路上和她們言來語去地逗逗悶子,是計價器顯示以外的另一種「收入」。
    「你胡說!」
    紅衛兵肖冬雲臉上又一陣發燒。
    「那你說你不是姑娘是什麼意思?是你不是處女的意思?」
    「你!」
    「處女」一詞,也是她從小說裡讀到的。也是偷偷查詞典才明白了意思的。對方竟敢朝不是處女方面想她,不僅使她感到受辱,而且使她大為惱怒了。唉,唉,肖冬雲啊肖冬雲,你怎麼這麼倒霉呢?怎麼上了這麼一個不要臉的流氓開的車呢?她很想命他停了車,自己下車一走了之。可就在那會兒,忽然的又想到了妹妹想到了兩名紅衛兵戰友。不能下車呀。小不忍則亂大謀呀!但她真是備感屈辱啊!堂堂紅衛兵,被一個流氓一句又一句地言語調戲,是可忍,孰不可忍?但自己卻只有敢怒而不敢言的份兒!要是在家鄉縣城裡,要是在別的城市裡,而不是在這座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兒的城市裡的話,不一頓皮帶抽得他跪地求饒,磕頭如搗蒜那才算便宜了他呢!……
    紅衛兵肖冬雲由於備感屈辱,由於自己所落的敢怒而不敢言的境地,默默地流下了兩行英雄氣短之淚。
    胖子司機又瞟了她一眼。車外的路燈光一閃一閃地晃入車內,晃在紅衛兵肖冬雲臉上,將她臉上的淚行晃得亮瑩瑩的,他只瞟了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眼淚無疑。
    女性的眼淚有時是會使某些個男人大為快感的。因為眼淚似乎一向被他們認為是證明女性乃弱者的東西。也似乎最能由女性臉上的淚光證明自己們的心理優勢。
    他撲哧樂出了聲兒,以一種替自己辯護的絕對無辜的口吻說:「嗨,你哭什麼勁兒呀,小妹子?我說哪個姑娘不思春嘛,你立刻就急赤白臉地聲明你不是姑娘,好像你早已和一百個以上男人做愛過一百多次了似的,好像我說你是姑娘反倒污蔑了你似的。你青春年少的自己個兒急赤白臉地聲明自己不是姑娘,我可不就只好想你不是處女了嗎!那麼你仍是處女了?」
    紅衛兵肖冬雲聽著他的話,流淚的臉上一陣陣發燒不止。在中國,三十四年前如果一個男人敢問一名中學女生是不是處女,那麼調戲女學生的罪名就毫無疑義地成立了。僅憑此一句問話,不被判刑勞教才怪了呢!而且,他也確乎是在一種依他想來根本構不成任何罪名的調戲意識的支配之下才那麼說那麼問的。三十四年前的中學女生肖冬雲,也當然沒有聽說過「做愛」這個詞。那時的她們和今天的她們都一樣地難免允許早戀的事實在自己們的內心裡作為不知所措又相當愉快的事件發生,卻斷不會像今天的某些中學女生那麼坦率又無所謂地承認那一事實。三十四年後的今天,她以她優秀的語文方面的理解力,聽明白了「做愛」兩個字專指男女間的什麼勾當。
    她覺得「做愛」兩個字是她長那麼大所聽到的最最下流最最不堪入耳的髒話。而且這種髒話竟然被用來侮辱她了!可她卻鼓不起絲毫的勇氣哪怕是小小地發作一下。她不敢由自己這方面搞得太僵。斯時斯刻的她,是多麼的需要對方這一輛出租汽車啊!
    此點她是十分清楚的。
    她在內心裡暗暗對自己說:肖冬雲,肖冬雲,為了妹妹,為了你的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你可要千萬千萬的,特別特別的善於忍啊!你所面臨的情況,明明白白地擺著,是不允許你發紅衛兵那一種脾氣的呀!
    於是她決定,無論對方口中再說出什麼更下流更無恥的話,自己這方面都要保持難能可貴的沉默,一言不發為好。
    但胖子司機卻又把車停在路邊了。
    他乾脆熄了火,雙手離開方向盤,燃著一支煙,嘬腮猛吸一大口,悠悠地吐出一縷青霧,將整個身子轉向她瞪著她問:「哎,你身上究竟有沒有『打的』錢?」
    他那樣子,似乎已然看出她其實一文不名。
    她小聲說:「有。」
    「有?掏出來我看看!」
    她的一隻手下意識地捂在了自己褲兜那兒。
    「你怕什麼?就你,身上還會帶著巨款不成?只有歹徒裝做乘客上了出租車搶司機錢的事兒,哪兒有司機反過來搶乘客錢的事兒!掏出來看看,掏出來看看,不確定你真有足夠付我車費的錢,我是不會只聽你一句話就把車開到郊區去的。你騙了我,我又能拿你怎麼辦?」
    肖冬雲想了想,覺得他的要求也不算過分。自己褲兜裡的錢,大概是只夠付車費的,實在不值得他動一搶的念頭呀!
    她就將自己摀住褲兜那隻手緩緩地伸入了褲兜裡,緩緩地掏出了一個手絹兒包……
    「打開打開。多少錢啊,還值當用手絹兒包著!一小卷兒手紙也可以用手絹兒包著的……」
    他說著,還開了車內的燈。
    紅衛兵肖冬雲慢慢地,有幾分不情願地打開了手絹兒包——現出一隻用牛皮紙疊著的多層錢包來。三十四年前,中國的中學生們,有錢沒錢的,曾都喜歡用牛皮紙疊一隻錢包體驗擁有錢包的心情。
    「紙的?小妹子,你今天可真讓我大開眼界了!不過你的錢包只能證明你手巧,還不能證明你錢包裡有足夠的錢付我車費。我要看到的是你究竟有多少錢!」
    肖冬雲無奈,又將幾張三十四年前的紙鈔從錢包裡抽出給他看。一張兩元的,一張一元的,還有一張二角的,三張一角的,都是三十四年前的嶄新鈔。是一九六六年的元旦,父親的幾位好友到家裡拜年時給她的壓歲錢。對於一名中學生,總共三元伍角多錢在當年是一筆數目很可觀的錢。
    「就這些?」
    「還有……」
    「還有你就都他媽掏出來讓我看呀!」
    於是肖冬雲用手指將紙錢包的夾層撐開,又往手絹兒上倒出了數枚三十四年前的硬幣……
    「總共就這些?」
    肖冬雲點頭。
    胖子司機大吼:「你給老子滾下去!」
    肖冬雲端坐不動。
    「你他媽的聾啦?滾下去!」
    肖冬雲仍端坐不動,理直氣壯地質問:「你的工作是為人民服務,我是人民中的一員。我明明有錢,你想看也讓你看到了,你憑什麼讓我滾下去?」
    「你!……你當我是三歲兒童啊?半夜三更的,才三元多錢你就想讓我為你把車開到郊區去?當我是你親兄弟呀!」
    「那……那你說得多少錢?」
    「往最少了說也得這個數!」
    他五指叉開的一隻手伸到了她鼻子底下。
    「五元?」
    「五十元!」
    「你敲詐!」
    紅衛兵肖冬雲真的火冒三丈了。爸爸是縣裡的高級知識分子,一個月的工資不過才八十幾元!這王八蛋坐他一次車他就敢一張口要五十元!不是敲詐又是什麼行為呢?自己的班主任韓老師一個月的工資才四十八元多一點點啊!而且韓老師教了快一輩子學了!
    肖冬雲又大聲說了一遍:「你敲詐!」
    「我?……敲詐你?!」司機那張餅鐺般圓胖的臉逼近了肖冬雲那張清秀的臉,他口中呼出的煙味兒很濃的難聞的氣息,使肖冬雲迫不得已地將頭朝後仰,他那樣子像是要將她活活地啃吃了:「三元多錢我就非得為你把車開到郊區去一次?天底下哪兒有這個道理?!究竟是我敲詐你還是你在敲詐我?!」
    肖冬雲看得出來,他是真的生氣極了。
    她妥協了:「那好,你說五十就五十吧。只要你肯把我送到地方,我保證給你五十還不行嗎?」
    他吼道:「我不信你!」
    她低聲下氣地又說:「大哥,算我不對得了吧?我伯伯是療養院的院長,只要我見到了他,該付你多少車錢,他一定會替我付給你的……」
    「下去!」
    「大哥,行行好,求求您啦!」
    「還得讓我親自替你開車門是不是?」
    他從司機座那邊兒下了車,繞過車頭來到肖冬雲坐的這一邊,自外打開車門,抓住她一隻手,往車下拖她……
    她哪肯輕易被他拖下車去?她用另一隻手使勁兒扳住車座的邊沿……
    漸漸地圍攏了不少夜行人觀看這一幕。不一會兒觀看者們就都聽明白怎麼回事兒了,於是就有人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地呵斥胖子司機了:「哎,你住手!你對人家姑娘拉拉扯扯的幹什麼?人家姑娘不是直勁兒說,見到了她伯伯,會給你車錢的嗎?」
    「就是!這司機,簡直掉錢眼兒裡了,連點兒助人為樂的精神都不講!」
    「我看人家姑娘不會騙他的。半夜三更,如果郊區沒有一家親戚,哪個姑娘敢編瞎話往郊區跑?瘋啦?」
    「他這是嚴重的拒載行為啊!誰有筆?記下他車牌號,記下他車牌號!」
    「我有筆!」
    「沒紙啊……」
    「你往手心上記嘛……」
    圍觀者們的紛紛議論,對胖子司機的心理產生了巨大影響。他瞅瞅這個,瞧瞧那個,忽然嬉皮笑臉地打拱作揖起來:「諸位老少爺們兒,老少爺們兒,別記,千萬別記我車牌號!我虛心接受大家的批評——就照那位說的,我今天一分錢不收她的了,我學雷鋒了!」
    其實他是改變了想法,打算把車開到一處沒人的地方,二次成功地將肖冬雲拖下車……
    他才一轉身,一隻手搭在了他肩上。回頭看,見是一位三十多歲的長髮男子。
    長髮男子冷冷地對他說:「不就是五十元車錢嗎?人,除了知道錢重要,也應該知道還有別的也挺重要吧?你也別學雷鋒,幹你們這行也不容易的。五十元我替她付了。乾脆給你一百吧!免得你回來跑空車,心裡不平衡……」
    長髮男子說罷,從兜裡掏出錢包,當眾抽出一張百元鈔便往司機手裡塞……
    「這……這多不好意思,這多不好意思……」
    司機嘴上如此說著,一隻胖手卻早已將那張百元鈔掠在自己手裡,厚著臉皮當眾便往兜裡揣……
    圍觀者們又是一陣議論紛紛。有人恥笑胖子司機的貪婪;有人讚揚長髮男子的高尚……
    「姑娘,別哭了。矛盾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在「嘖嘖」的讚揚聲中,長髮男子俯身安慰肖冬雲。
    淚流滿面的肖冬雲,內心裡自是感激不盡的。但她卻已感激得不知該當眾對他說什麼好了,只不過用一雙淚眼望定他那張瘦削的臉連連點頭而已……
    此時,胖子司機已繞車頭走到了車那邊,坐在駕駛座上了……
    長髮男子直起身,卻並不同時替紅衛兵肖冬雲關上前車門。他一手扶著那車門,一手插在西服兜裡,低著頭,分明是在思忖著什麼。胖子司機得了他的一百元錢,不好意思催他關上車門,極有耐性地等待著。圍觀者們皆感動於他的高尚,也就都想聽他再說幾句高尚的話,並不散去。
    他終於抬起頭,環視著眾人說:「我怎麼還是有點兒不放心呢?半夜三更的,如果這姑娘記不清路線了可怎麼辦呢?」
    他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大家覺得是在問大家。
    他又自己個兒想通了似的說:「反正我今晚回家的時間已經夠遲的了。乾脆,我好事做到底,陪這姑娘郊區走一趟算了!」
    那話還是像自言自語。
    眾人尤其感動了,有一個帶頭,就都鼓起掌來。彷彿不鼓掌不足以表達每人心中受感動的程度。
    於是他沖眾人笑笑,在掌聲中,關上前車門,打開後車門,坐進了車裡……
    出租車在掌聲中重又向前開去。有位老者望著遠去的出租車,不禁大發感慨:「好青年,好青年,人間自有真情在,人間自有真情在啊!」
    車中坐著那長髮男子了,紅衛兵肖冬雲覺得自己安全多了。長髮男子在車裡也不說話,頭往後座一靠,雙手疊放於腹部,閉著雙眼似睡非睡。他不說話,胖子司機更沒什麼話可說了。他幾次想搭訕著再與肖冬雲說些閒扯淡的話,瞟見她一臉的凜然不可侵犯,張了張嘴,每次都把話嚥了回去。因為方才往車下拖拽過肖冬雲,他難免有點兒羞慚。
    紅衛兵肖冬雲更懶得開口說話了。從偷偷鑽入封閉式貨車廂裡那一刻算起,已然七八個小時過去了。這七八個小時裡,發生了太多她萬料不到的事,她的神經始終處在緊張狀態,像一張被扯開的弓繃得緊緊的。終於覺得獲得了一份安全感的她,神經也終於鬆弛了。她雙眼閉上才一會兒,竟睡著了過去……

《紅色驚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