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梅一夜酣眠。
在酣眠中,她的夢境一個情節接著一個情節。
她夢到她、姐姐、趙衛東和李建國回到了家鄉。小縣城裡的人們敲鑼打鼓,夾道歡迎……
母親摟抱住她哭了……
而父親撫摸著姐姐的頭在欣慰地笑……
人們將他們四名長征歸來的英雄紅衛兵簇擁到了一座露天會台上。李建國的父親李縣長開始講話。他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
李建國和她並肩坐在台上。他將一個紙條暗暗塞在她手心裡。她低了頭,偷偷打開紙條看,見上邊寫的是——「我愛你!我真是愛死你了!」
於是她就側了臉,用小手指輕刮自己的腮,羞他那份兒不害臊……
然而她卻在笑著,用笑表明那張紙條給予了她的甜蜜……
但是另外一些紅衛兵躍到了台上,有她的同班同學,也有她不認識的,完全陌生的面孔。其中一名紅衛兵奪去了她手中的紙條,將一直在慷慨激昂地說著說著的李縣長推倒在地,口對麥克風大聲念李建國寫在紙條上那句不害臊的話,念了一遍又一遍,念了一遍又一遍……
「不!不!」
她抗議地大聲阻止著,結果就把自己從夢中喊醒了。
她睜開雙眼,首先看到的是一面大相框。它有三分之二的門那麼大,豎掛在牆上。框有二寸多寬,是金黃色的,四角刻出好看的花形來。框中鑲著一個全裸的女人的彩照。是的,確乎是一絲不掛全裸著的。她的長髮自然地披在左右兩肩上。她凝視著肖冬梅,彷彿在問:你是誰?——她一隻手輕輕捂在同側的Rx房上,另一隻手下垂著,手指微微掐著一枝無葉的紅艷艷的玫瑰,它擋在女人最羞於暴露的那處地方……
肖冬梅立刻將雙眼又緊閉上了。
昨晚她一進這間臥室就上床了。由於當時這間臥室只亮著床頭櫃上的檯燈,由於檯燈帶穗兒的罩子很大,將燈光徹底向下籠住了,她竟沒發現它的存在。現在,天亮了,窗簾沒拉嚴,一道明媚的陽光從外面照耀進來,完全地投射在相框中那女人的身體上。在明媚陽光的照耀下,女人的裸體是越發地顯得優美顯得栩栩如生了,兩片紅唇彷彿隨時會綻開說話似的。那是白皙如玉的女人的俏臉和女人的裸體。襯得兩片紅唇和一朵玫瑰紅艷欲滴,紅得使紅衛兵肖冬梅一望之下便怦然心跳。儘管是紅衛兵的她早已見慣了紅色……
但是她沒見過彩色照片。確切地說,她只見過印在《人民畫報》、《解放軍畫報》兩種畫報上的彩印。故她以為那工藝古典的大相框裡所鑲的,只不過是從什麼畫報上剪下的彩印封面罷了。可世界上又哪兒有如許大的畫報呢?可在社會主義紅色中國,又怎麼能發生將裸體的女人印在什麼畫報的封面上的事呢?
三十四年前,在她是中學女生的那個小縣城裡,唯一一家照相館的照相師傅,曾為結婚的新人們將放大為二寸四寸的黑白紀念照著色出彩照的效果。那師傅有一種據說是從上海那座最容易滋生資產階級事物的大城市裡托人買回的顏色。一種專為黑白照片著色的顏色。不是像畫畫的顏色一樣裝在長方形的盒子裡。而是裝訂成冊的。每色一頁。十二種顏色十二頁。用潤濕了的細毛筆尖兒在某頁上蘸幾下,硬紙頁上的顏色就蘸到毛筆尖兒上了。然後,再細心地往黑白照片上塗。那過程如畫彩色工筆畫,彷彿是將黑白照片當成了著色前的鉛筆底稿。著色後的效果在當年看來往往是令人驚喜的。但是若以三十四年後的今人的眼光看來,則就很像用民間古老方法套色印刷的年畫了。但是當年的中學女生肖冬梅們,多麼希望能在自己做了妻子之前便擁有一張那樣的彩照,以作少女青春的永遠留念啊!然而老照相師傅不為女中學生們的黑白照著色。因為校方向他打過招呼——如果他也為女學生們的黑白照著色了,那麼將以用資產階級的臭美思想腐蝕女中學生們心靈的政治罪名而論。那時還是在「文革」前。老照相師傅既然特別的具有政治原則性,尚美之心不死的女中學生們,便暗中請求於他二十多歲的徒弟。他是孤兒,是老照相師傅把他從六七歲帶大的。師徒二人感情深篤,相依為命。那徒弟眉清目秀的,又由於職業的原因,在女中學生們中間頗有人緣兒。當年若是有機會讓她們實話實說,她們中准有許多人承認,自己畢業後是高興嫁他為妻的。他不像他的師傅那麼對「政治」二字謹小慎微。他背著師傅為縣中女學生們的黑白照著色。肖冬梅和姐姐肖冬雲也請求過他。並且各自也都有過二寸的單人「彩照」。據她所知,有的女生為了能有一張自己中學時代或高中時代的「彩照」作終生留念而又沒錢,不惜回報他一兩個親吻代替一角錢明碼標價的著色費。或讓他握握她們的手。這一點千真萬確都是她們過意不去的主動,而非他的無禮要求。後來老照相師傅也是知道了的,但是他似乎寧願採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曖昧態度,從未予以干涉。再後來「文革」開始了。事情首先在學校裡被女學生們之間相互揭發了出來。於是二十多歲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揪到學校裡批鬥,並在全縣戴著高帽子掛著大牌子剃了鬼頭用墨汁抹了黑臉被游鬥。書寫在大牌子上的罪名是「傳播資產階級臭美思想的壞分子」……
幾乎所有的女學生們都指斥他為「壞分子」。
她們當眾唾他。甚至,用皮帶抽他。
尤其那些曾主動以親吻代替一角錢著色費的女學生,紛紛的「反戈一擊」,紛紛地將自己們的主動揭發為他「厚顏無恥」的迫使……
於是幾乎全縣每一名女中學生的家長,都對自己的女兒們進行過聲色俱厲的審問:拿自己的黑白照片去著色過沒有?!
有的家長甚至懷疑自己的女兒們已經失身於那可惡的「壞分子」了……
拒不交代的女兒們,或被家長們認為拒不交代的女兒們挨父母打的事便理所當然了……
在一次批鬥中,二十多歲的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打斷了一條腿,抽瞎了一隻眼……
人們都罵他罪有應得,活該。
肖冬梅姐妹倆卻既沒揭發過別的女生,也僥倖沒被別的女生揭發過。當然也沒揭發過他。沒被父母審問過。
那是只有她們姐妹之間彼此知道的一個秘密。
她們當時要求他千萬替她們保密,讓他發誓不告訴任何人。
他當著她們的面鄭重發誓了。
當時肖冬梅被他發得過分嚴重的大誓深深感動了。她交給他著色費的同時情不自禁地也在他眉清目秀的臉上親了一下。
離開照相館後,姐姐並未因此而嗔怪她,也沒有羞她。
她記得姐姐當時說的話是——「他是個完全值得相信的大人。」
在她和姐姐的眼裡,不,在全縣所有女中學生的眼裡,二十歲以上的人,不論男女,都是「大人」。
他被批鬥被百般羞辱被抽被打時,也被聲聲怒喝迫令老實交代——還為哪些沒被揭發檢舉出來的女學生的黑白照片著過色……
他沒出賣她們姐妹倆。
也沒出賣任何一名女學生。
許多男紅衛兵都一致地認為,將自己的黑白照片背地裡送給他請求他著色的女生不少,絕不止僅僅相互揭發的幾十名。男紅衛兵們對仍沒有勇氣站出來主動承認並揭發別人的女紅衛兵們究竟是誰們發生著極大的近乎於病態的興趣……
事實上也不僅僅幾十名。
但他就是不肯交代以減輕自己的罪狀。
他被打斷了一條腿抽瞎了一隻眼後,接著便被縣公安局正式逮捕了。
逮捕令是李建國的父親李縣長親筆批准的。
他是全縣在「文革」中被正式逮捕的第一人。
前一天紅衛兵戰友李建國曾在她家裡以第一新聞發佈人那種口吻向她和姐姐公佈消息。並說:「難道咱們學校的革命同學們還不該相信,我爸爸是非常非常支持紅衛兵小將的造反行動的嗎?」
而她們的父親聽到了這話,板起臉嚴肅之極地說:「回去告訴你爸爸,我認為他的做法不僅證明他有政治私心,而且很蠢。那小伙子真那麼可惡嗎?為什麼小題大做?為什麼把人的腿打斷了眼抽瞎了,還要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人家?公理何在?法理何在?太不人道了!」
她們明白,敢像她們的父親那樣表示同情的人,在全縣是不多的。
當然,她們內心裡也有著與父親與母親一樣的同情。
但是她們不敢表示出來。
因為她們是紅衛兵。
因為她們同時明白,自己是紅衛兵這一點,決定了在許多時候,在許多情況下,自己與父親與母親應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觀點,不同的態度,不同的立場……
否則,還配臂戴紅衛兵袖標嗎?
徒弟被逮捕的第二天夜裡,小小的唯一的照相館失火了。待人們將大火撲滅,才發現那被燒焦了的老照相師傅的身子懸吊樑上……
又過了幾天,從省城裡闖來了一批大學的紅衛兵。他們根本不屑於與縣中的紅衛兵發生任何革命聯繫,當天就奪了縣委和縣政府的大權,也捎帶著奪了縣中的權,並宣佈了一批該被打倒的人的名單,其中便有紅衛兵戰友李建國的父親李縣長以及她們自己的父親……
由那一幅鑲在工藝古典的大相框裡的女人裸體彩照,紅衛兵肖冬梅的思想,如電影倒片機在飛快地倒片一樣,迅速倒回到了她的記憶的昨天。是的,那些三十四年前發生在中國偏遠小縣城裡的「文革」往事,對於中國以及大多數中國人雖已成為歷史,但對於她卻仍是不久以前的經歷。
為什麼同樣是在中國,在她的家鄉那座小縣城裡,一些縣中的女學生只不過將自己的黑白照著上了顏色以作學生時代的有色彩的留念,就成為一條集體的罪過,就使一個眉清目秀的好青年被定為「壞分子」,而且在被打斷了一條腿抽瞎了一隻眼後又戴上手銬押去服刑了,並使他的師傅因莫大的羞恥感和悲憤無可訴處而自縊了;在此城市,人們竟可以隨心所欲地當藝術品似的,將一個一絲不掛的容貌化妝得近乎妖冶的女人的裸體彩印鑲在那麼高級的框子裡,掛在臥室的牆上呢?
可這又是誰家的臥室呢?多白的四壁呀!多麼新又多麼漂亮的臥室傢俱呀!自己又是睡在誰家的臥室的床上呢?多麼軟、躺著多麼舒適的一張大床呀!
一夜多夢的酣睡,竟使她一時忘了自己是怎麼來到別人家怎麼睡在了別人床上的。她極想睜開眼睛再看那個鑲在相框中的裸體女人。因為她那優美的裸體優美的姿態以及她臉上那種裸得極為坦然的表情,對她有著太大太大的吸引力了。這會兒的她,與昨晚在步行街上的她相比,其心理有著極為不同的差別。昨晚,在步行街上,望見那些雖非一絲不掛,但也幾近於裸體的男女人體廣告時,周圍全都是人呀!她覺得周圍的人全都在盯住她看著她呀!即使她那麼覺得,她最初的反應也並不是閉上眼睛,而是瞪大了眼睛,目光被吸引住了難以移開。對於女人的裸或半裸的優美的身體,不但是男人們的目光注定了要被吸引的,也是女人們的目光要欣賞著久望的。是在聽到李建國的大聲吼叫之後,她才下意識地閉上雙眼並用雙手捂上雙眼的。如果不是聽到了紅衛兵戰友李建國的大聲吼叫,她不知會愕異地目不轉睛地呆望多半天呢!紅衛兵戰友李建國的吼叫當時對她的心理起著這樣一種作用——喚醒她的羞恥意識和罪過意識。但是此刻的情況卻不同。此刻她周圍沒有許許多多的別人,甚至沒有第二雙眼睛在看著自己。更沒有一名紅衛兵戰友李建國在發出憤怒的吼叫。只要她願意睜開眼睛望那大相框裡的一絲不掛的女人,她就可以無所顧慮無所忌諱地睜開眼睛望「她」。願意望多久,可以任意地望多久……
她卻未再睜眼一望。
她的頭腦中還在思想著「昨天」的記憶所引起的大困惑,試圖自己對自己解釋個明白。而閉著眼睛思想是她一向的習慣。既想先看個夠,又想先明白,結果斯時斯刻她是既想不明白,也耽誤著沒顧上久看。何況還有另一個疑問「第三者插足」,那就是——這究竟是誰的家?
一夜多夢的酣睡不僅使她醒來後竟一時的忘了昨晚是怎麼到這兒的,而且徹底忘了昨晚她和姐姐和另兩名紅衛兵戰友在步行街上的遭遇。我們這裡將她斯時斯刻的心理與她昨晚在步行街上的心理區別加以比較,只不過是我們的瞎分析,並非是她自己對自己的分析……
誰說這兒沒有別人?!一條手臂伸進了她蓋著的毛巾被下,摟住了她腰那兒。接著,一個身體也鑽了進來。那身體的前胸緊貼她的後背……
她剎那間吃驚得屏息斂氣,全身僵住,動彈不得。
噢老天啊!我……我怎麼會和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
是的,和一個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這的的確確是中國偏遠小縣城縣中的初中女紅衛兵三十四年後頭腦中閃過的第一道驚恐電火。
為什麼一想,就先自想到了是和一個男人,而非一個女人呢?
是一切女人一覺醒來發覺自己原來和別人睡在同一張床上都會這麼想呢,還是只有三十四年前的紅衛兵肖冬梅那種年齡的女孩兒們才會這麼想呢?抑或單單是紅衛兵肖冬梅自己才本能地這麼想?
如果只有她自己才本能地這麼想,那本能對於她——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初一女孩兒究竟意味著意識中的一些什麼青春期的內容呢?
如果三十四年前的肖冬梅們,是紅衛兵的也罷,不是紅衛兵的也罷,斯時斯刻都難免會這麼想,對於她們總體的青春期意識又意味著些什麼內容呢?
三十四年後的今天,肖冬梅的同齡女孩兒們也會這麼想嗎?
抑或一切女人都難免地會本能地這麼想?
倘確乎是她們的本能意識,她們又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種本能意識呢?
我……我怎麼會和一個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紅衛兵肖冬梅是先自萬分驚恐地這麼想的。
總之她斯時斯刻不是這麼想的——我和哪一個女人睡在同一張床上?
如果這麼想,不是就大可不必萬分驚恐了嗎?
也不是這麼想的——我和誰睡在同一張床上?
這樣想太是孩子的想法。孩子只要覺得一覺睡得好,不在乎究竟是和男人同床還是和女人同床。也不是男人的想法。男人無非和男人睡在同一張床上,或者和女人睡在同一張床上,無論熟悉的或陌生的,兩種情況都不至於使男人萬分驚恐……
但是紅衛兵肖冬梅很快就憑自己的身體感覺到——摟在自己腰那兒的手臂,以及侵犯入自己棉線被之下的身體,似乎不太像一個男人的手臂男人的身體。那手臂分明的對她自己的身體並無任何企圖,而且絲毫也沒有攻擊性。它是多麼的溫柔啊!它只不過輕輕摟在她腰那兒。除了證明著一種親密的甚至可以形容為親愛的關係,根本不再值得作另外的懷疑。那緊貼著自己後背的胸脯和身體也是多麼的溫柔啊!那胸脯多麼的富有彈性啊!那高聳的肌膚之下所蘊生著的彈性,難道不是一對豐滿的Rx房才有的嗎?
那麼,我不是和一個男人同睡在一張床上,而是和一個女人同睡在一張床上了?——她對此點一經確定無疑,心中的萬分驚恐頓時一掃而光。全身彷彿凝固了的血液,也似乎刷地恢復了正常循環。
這個女人是誰呢?
她的頭在枕上緩緩地緩緩地朝後側轉,同時睜開了雙眼。她看到的那張既陌生又眼熟的女人的臉,一下子激活了她的記憶,昨晚是怎樣來到這裡的以及在步行街上的遭遇,全都清清楚楚地想起來了。多麼值得慶幸的昨晚啊!多麼好心的「大姐」啊!慶幸加感激,使身旁這個昨晚以前還根本不曾見過的女人的臉,在她看來不但是那麼的眼熟,而且那麼的可親。
「大姐」也微微睜開了眼睛。手臂卻仍摟在她腰那兒,身體仍緊貼著她的身體。她非但心內驚恐一掃而過,而且覺得,被「大姐」的手臂那麼溫柔地摟著,與「大姐」身體緊貼著身體的那種感覺,竟是非常受用非常愜意的了。
「大姐」小聲說:「嗨哎……」
那是她從未聽過的一種表達親熱的中國語言。她只聽到過人們互相說「嗨」或者「哎」,真的從未聽過有人將這兩個字連起來說,並且將「哎」字拖成若有若無的滑音。
「大姐」將「嗨哎」兩個字小聲說得很好聽,很悅耳。
肖冬梅便也學著說:「嗨哎……」
說得也很好聽,也很悅耳。
「寶貝兒,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肖冬梅。小月肖。冬天的冬。梅花的梅。」
「很有性格的名字!」
「大姐,你呢?」
「胡雪玫。古月胡。霜雪的雪。玫瑰的玫。」
「還是大姐的名字好。有詩意。」
「你可真會討人喜歡!」
胡雪玫摟在她腰那兒的手臂朝上一移,放在了她肩頭,接著輕輕一扳——肖冬梅領會了她的意思,順勢翻身,於是她們胸貼胸,面對面了。
胡雪玫放在她肩頭的那隻手,像一隻蚌的柔軟而細潤的「舌」,滑過她的頸子,將她耳邊的頭髮朝後攏了攏,隨後撫摸在她臉頰上了。
「寶貝兒,你知道嗎?你很漂亮呢!」
「大姐,你更是個美人兒!」
胡雪玫微笑了:「說你會討人喜歡,你就越是專撿我愛聽的話說,誰教會你這些小伎倆的?」
「大姐,我可不是想故意討好你!」
肖冬梅臉紅了。
「得了,別解釋了。你臉紅什麼呢?我收留了你,還把你當成一個小妹妹對待,你用話討好我幾句也是應該的。何況我這人愛聽別人說討好我的話兒……」——胡雪玫親了她一下,又說:「從姓名看,咱倆可能還真有點兒姐妹緣。我的姓字有個月,你的姓字也有個月;我的名裡有雪字,你的名裡有冬字;梅花嘛,又是我特別喜歡的花兒……」
肖冬梅很乖地用自己的臉頰偎著胡雪玫的手,眨著眼問:
「那你當初起名時為什麼不選用梅花的梅呢?」
「名字是一生下來父母給起的,我有什麼辦法!」
「那大姐就把玫瑰的玫也改成梅花的梅吧!雪梅,冬梅,聽來不更是姐妹了嗎?」
紅衛兵肖冬梅,的確是在有意識地討好著身旁這個叫胡雪玫的美麗的女人。因為她的確有此動機,所以胡雪玫說她故意討好時,她才倏地臉紅了。但是她的動機並不怎麼卑鄙。無非是企圖為了她和姐姐和兩名紅衛兵,依靠住一個可以信賴的人的幫助。
「寶貝兒,那是件挺麻煩的事兒呀!」
胡雪玫又親了她一下。
「大姐,我對你有個請求。」
「說。」
「別再叫我「寶貝兒」了行嗎?我不是已經告訴你我的名字了嘛!」
「行,寶貝兒!」
肖冬梅就佯裝生氣,一翻身,背對著胡雪玫了。
胡雪玫自然看出她並沒真生氣,卻也懶得再說什麼,一隻手臂又摟在她腰那兒,片刻,接著睡著了。
肖冬梅輕輕將她的手臂從自己腰那兒放下去,打算先起床。不料弄醒了胡雪玫。
她睡意矇矓地說:「起那麼早幹嗎?陪我接著睡。記住,睡回籠覺是美容妙法……」
並且,她的手臂再次摟在了肖冬梅的腰那兒。同時,胸脯更緊地貼著肖冬梅的背,將她的尖下頦兒也托在肖冬梅的肩窩兒那兒了。
肖冬梅不僅不敢擅自起床,甚至也不敢改變身姿了……
她的目光又望向那被鑲在大相框裡的一絲不掛的裸女子。她忽然覺得她對那女子也是十分稔熟的。奇怪呀,怎麼竟會有此印象呢?——她……老天爺!她不正是大姐胡雪玫嘛!
不錯,那正是胡雪玫的裸體彩照。
這是一個多麼……多麼……多麼……紅衛兵肖冬梅一遍遍在頭腦中搜尋語文課堂上學到的,以及自己全部課外閱讀所獲得的詞彙,竟然找不到一個字句能用來恰當地形容睡在她身邊的女人……
三十三年前,「現代」這個詞,在她這名初中女生的語文理解力的範圍內,是一個只有和「化」字連在一起才有專指意義的詞……
三十四年前,「前衛」兩個字,還根本沒在中國的任何印刷品中出現過,因而是普遍的中國人所根本不明所言的兩個字……
最後,紅衛兵肖冬梅只有作如是想:這個叫胡雪玫的大姐,八成是個患有精神病的女人吧?
但她患的又是一種多麼高級的精神病啊!以至於表面正常得無可懷疑,以至於自己若懷疑她患有精神病是一種非常罪過的懷疑似的!
怎麼會有表面看起來像她這麼正常的精神病患者呢?
而一個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女人,難道會把自己一絲不掛的樣子彩印到那麼大的一張紙上,鑲在那麼大的一面框子裡,並公然地掛在自己家的牆上嗎?
這要是來個男人發現了,張揚出去,她還有臉出門嗎?
不是精神病患者的女人,斷不會做如此發瘋之事的呀!
又是誰替她搞的呢?是男人還是女人呢?想來斷不會是女人吧?女人何以會支持女人做如此發瘋之事呢?那麼必是男人啦?是怎樣的男人呢?和她又是什麼關係呢?一個男人不僅支持而且幫助一個女人做如此發瘋之事,那男人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呀!而且大姐胡雪玫若和他的關係不深,她也不會接受他的幫助的呀!明擺著,沒有男人的幫助,她是做不成如此發瘋之事的呀!大姐這麼善良的女人,怎麼會和不是好東西的男人攪在一起了呢?紅衛兵肖冬梅一想到她的好大姐在不是好東西的男人面前脫得一絲不掛的情形,臉上便一陣陣替她的好大姐發燒……唉唉,可憐的女人,她是因為有精神病了才不知羞恥了呀!
這麼一想,紅衛兵肖冬梅又非常地憐憫收留了她的胡雪玫了。
她繼而想,我肖冬梅應該以德報德,以恩報恩啊!
此時她的心理發生了變化,彷彿自己已不再是一個渴望理解和同情的小女子,反倒是一個有資格有義務理解別人同情別人的人了似的。反倒對於別人是一個該充當起善良的大姐身份的人了似的。那一種善良漸漸濡開,片刻充滿在她心靈裡。
她用自己的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大姐胡雪玫摟在她腰那兒的手,也學大姐跟她說話那種親愛的口吻在心裡暗暗對大姐說:「寶貝兒,寶貝兒,現在好了,現在你有我肖冬梅在你身旁了,我肖冬梅會很好地負起照顧你的責任的!再也不會讓你做出任何應該感到羞恥的事了……」
但是那相框中的大姐,真是美極了呢!女人裸體的全部美點,被她那種看去似乎隨隨便便自自然然的姿態展現得多麼令人銷魂啊!
那相框中的一絲不掛的大姐,使紅衛兵肖冬梅望著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如果一個女人的容貌和身體確實是美的,那麼也許無論多麼美的華服麗裳,都比不上她裸體的時候更美吧?
這結論一經在她頭腦中形成,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因為這結論是與她自幼接受的全部女性的羞恥觀念相違背的。
我——紅衛兵肖冬梅的頭腦裡怎麼會產生這種荒唐的思想?!
在家鄉那座小縣城裡,「文革」以來,上了中學的女生們,不是都不敢穿短過膝蓋的裙子嗎?不是連衣袖短了點兒,手臂裸得長了點兒,都被視為羞恥之事嗎?
然而紅衛兵肖冬梅還是忍不住呆呆地望著那相框中的大姐。並且,越望竟越覺得美。漸漸地,她意識之中產生了一種欣賞的態度。甚至,也還產生了幾分羨慕其美的心理了……
快到十點鐘時,胡雪玫才第二次醒過來。
胡雪玫稍一動,肖冬梅趕緊閉上了雙眼。胡雪玫輕輕推了推她,她才裝出睡眼惺忪的樣子「醒」來。
「寶貝兒,你也又接著睡過去了?」
「嗯。大姐,你不記得我對你的要求了?」
「什麼要求?」
胡雪玫臂肘支在枕上,一手托腮,俯視著她若有所思地問。
「想想。」
「想不起來。」
「使勁兒想。」
胡雪玫一邊用手指撥弄著她的鬢髮玩兒,一邊認真地想。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使勁兒想也想不起來。」
「我不是要求你別再叫我寶貝兒嗎?」
「你指這個要求哇!瞧你嚴肅樣兒的。叫你冬梅我還真有點兒叫不慣呢!」
「那也得叫我名。」
胡雪玫笑道:「是抗議嗎?」
肖冬梅繃著臉說:「就算是吧。」
胡雪玫故作沉吟,以一種近乎談判的口吻說:「這是正當的要求。那麼,尊敬的冬梅小姐,如果您也睡足了,躺夠了的話,我們是不是可以考慮起床了呢?」
……
趁胡雪玫在洗漱,肖冬梅迅速穿上了她自己的衣服。那身衣服已在「逃亡」中髒了,她本是想洗的。但她從胡雪玫昨晚給她的衣服中,竟沒選出一件適合自己穿的。不是因為那些衣服她穿著太過肥大,而是她嫌那些衣服穿上了裸臂裸腿的,身體暴露的部分未免太多了。
她迅速地疊起了線被。疊得見稜見角的。與一名女兵疊得一樣整齊。自幼和姐姐比賽,看誰疊得更好。而且正是以兵們的內務標準作標準的。七八年後,成了她能做得最出色的一件事。
接著她拉開窗簾,用自己的手絹將哪哪兒都擦了一遍。
待胡雪玫洗漱罷從衛生間出來,見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沙發上,閉著雙眼,口中唸唸有詞。
胡雪玫問:「哎,你那是幹什麼呢?」
她口中仍唸唸有詞,不回答。
胡雪玫走到她跟前,又問:「幹什麼呢?」
她還是不回答。
胡雪玫無奈,聳聳肩,一邊扶著椅背做健美操,一邊看著她奇怪。
她終於睜開了眼睛,期待表揚地問:「還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胡雪玫說:「看到了!線被疊得很整齊,哪哪兒也都被你擦過了。但是請問小姐,你剛才那是在幹什麼呢?」
她莊重地說:「我在背毛主席語錄。」
胡雪玫高高踢起一條腿說:「那我問你話,你也得回答一句呀!」
她更加莊重地說:「一個人背毛主席語錄的時候,別人是不應該打斷他的。他也不應該停止了回答別人的話。」
「這難道是一條法律嗎?」
胡雪玫的口吻很是不以為然。
「不是法律,但是常識。」
肖冬梅眨了幾下眼睛,那種表情的意思是——難道你連這樣的常識都不知道嗎?
胡雪玫從她臉上讀明白了她的表情語言,一時不知再說什麼好,也自歎弗如地眨起眼睛來。
肖冬梅卻笑了,有意扭轉似乎過於嚴肅的話題,三娘教子般地說:「大姐你快穿上點什麼吧,多難看呀!」
話一出口,自知失言,唯恐胡雪玫生氣,一時表情又變得極不自然,扭捏不安。
「難看?我真難看嗎?」
胡雪玫起床後並未穿衣服,身上只有乳罩和三角褲。而且都是絲織的,接近著透明。
肖冬梅趕緊又說:「大姐你千萬別生氣啊……我不會說話,我的意思是,萬一住對面樓的哪個壞男人正朝咱們窗戶望著呢?」
胡雪玫踱到鏡前,左右側轉著身體,自我欣賞地說:「對面樓離那麼遠,誰的眼睛也望不到咱們屋裡。在自己家,大夏天的,我想什麼時候穿衣服,就什麼時候穿衣服。以往就我一個人,我還喜歡光著身子呢!你在家裡沒自由自在地光著過身子吧?」
她問時,回頭看肖冬梅。
肖冬梅的目光卻不知該往哪兒看才好,用極細小的聲音說:「我要是也那樣兒,那就是我瘋了。」
胡雪玫說:「放心吧小姐,我不是精神病。」湊近鏡子細照了片刻,憂鬱地嘟噥,「媽的,眼邊出了一條皺紋。」說罷轉身指著肖冬梅命令,「把你那身衣服脫了!」
肖冬梅慌了,連連搖頭:「不,不,好大姐求求你了,我可不習慣像你那樣!」
胡雪玫又笑了:「我不是要強迫你和我一樣!我是讓你穿上我給你的那一件,把你那身髒衣服換下來。即使你偏喜歡穿你那身衣服,也得洗洗再穿呀!」
肖冬梅望著被自己疊好、放在床上的那些衣服,裝出犯愁的模樣解釋:「你那些衣服我穿著都不合身。」
「胡說!」胡雪玫走到床邊,將那些衣服又翻亂了,選出一件淺紫色的,拋向肖冬梅,再次命令道:「哪件兒都合你身,這件也不例外,今天就穿這件!」
那是一件連衣裙。但是在肖冬梅看來,是一件沒完工的連衣裙,因為只一邊有肩。她茫然地望著胡雪玫。
「小姐,那麼看著我幹嗎呀!我能給你件半成品的衣服穿嗎!別不識貨,那是件正宗的法國晚禮服裙!是我上初二時愛上的一位法國小伙子去年從巴黎寄給我的!他沒想到十幾年間我的身材差不多躥高了一尺!」
胡雪玫說罷,走過來,督促著肖冬梅脫下她那身衣服,幫她穿上了那條裙子。然後將她推到鏡前,自己往沙發上一坐,疊起腿,修長的手臂往沙發背上左右一展,看一盆從花市買回家裡的花似的看著肖冬梅,以推銷員那麼一種口吻說:「小姐,難道你穿著不迷人嗎?」
肖冬梅望著鏡中的自己,覺得自己怪怪的,什麼地方有點兒不對勁兒似的,又不願掃胡雪玫的興,所以也就只有悶聲不響。
「真不喜歡?不至於的吧?我的審美眼光就那麼離譜兒?」
胡雪玫說著從沙發上站起,繞著肖冬梅前看後看,終於發現了問題——那裙子無雙肩,右邊的前後兩部分上裙片縮窄為兩條帶子,可在右肩頭結成任意的花樣。而左肩,則是無遮無掩一無所有地完全裸露著。但她幫肖冬梅穿上時,並沒讓肖冬梅把小花胸兜脫下,結果小花胸兜的一角不倫不類地顯現在左邊了,所以使肖冬梅照著鏡子覺得自己模樣彆扭卻又道不出所以然來……
於是胡雪玫又幫她將那條裙子脫下……
「把你那花兜兜也脫了!」
「不嘛。」
「多大了,胸前還吊著個花兜兜!脫了!」
「那……那我胸前也不能什麼都沒有哇……」
「叫你脫了你就脫了!」
胡雪玫轉身去找什麼時,肖冬梅服從而又不怎麼情願地將花胸兜脫下了。胡雪玫從衣物抽屜裡找出的是乳罩,遞給肖冬梅時,見她雙臂交叉胸前,兩隻手護著左右乳部。
胡雪玫在她一隻手臂上狠狠擰了一下,擰得她「哎喲」叫起來,垂下了手臂。
胡雪玫教訓道:「我說小姐,再別在我面前裝出羞答答的模樣行不?聽著,這也是我對你的正當要求!難道我不是女人?難道我是男人變的?我身上什麼樣兒,你身上就什麼樣兒。你身上沒什麼使我驚奇看起來沒夠的東西!這乳罩我沒戴過,戴上!」
可憐紅衛兵肖冬梅,雖生為女兒身,雖已初中生了,卻並未聽說過乳罩為何物,更沒見過。乳罩戴在胡雪玫胸前,雖使她感到奇異又美觀,但是若也往自己胸前戴,則覺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兒。彷彿挑在胡雪玫指上那乳罩被施了魔法,一經戴在胸前,就永遠摘不下來了。且足以使她也著了邪魔,會變得從此像胡雪玫一樣,在家裡不著衣裙而習以為常……
「不,我不……」
肖冬梅有些惶恐地連連搖頭。
「你不什麼?不也不行!」胡雪玫用小手指尖兒朝她一邊的Rx房上輕輕點了幾點,調笑道:「小姐,你發育良好!兩隻桃子都這麼成熟了,還用胸兜兜罩著也太委屈它們了。美的東西要用美的東西來襯托,懂不懂?」
胡雪玫不管肖冬梅願意不願意,一邊說一邊已將乳罩替她戴在胸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