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開個價吧。」
「做你的阿姨……你還要給我錢?不不不,這怎麼行呢?你不是說你把我當妹妹一樣看待了嗎?我叫你大姐,你再反過來叫我阿姨,那成了怎麼回事兒了呢?」
肖冬梅糊塗極了。
「我簡直是在對牛彈琴!我是讓你做幫我干家務的阿姨,不是讓你在輩分上做我的阿姨!有時我也會叫你阿姨,但那不等於我是在把你當一位阿姨叫!懂不?」
胡雪玫越想簡單明瞭地解釋清楚,卻反而使肖冬梅越聽越糊塗。
她搖著頭誠實地說:「不懂。大姐,幫你干家務我是非常願意的……但那您也犯不上非得叫我阿姨啊!」
「算啦,不懂就先不懂吧!這並不妨礙咱們談工錢問題。你說你每月要多少錢吧!」
「一分錢也不要。」
肖冬梅這會兒忽又想到了姐姐,想到了李建國和趙衛東。儘管眼前這位資產階級傻大姐對自己可以說是太好了,但親姐姐和戰友們下落不明,凶吉未卜,自己怎麼能給她做什麼「阿姨」呢?一找到了姐姐們,說走就得走哇!報答總歸是要報答的,方式很多嘛!
「別假惺惺。我也不願承擔剝削的罪名!頭一個月先給你四百元,行不?」
肖冬梅頓時瞪大了眼睛。
「大姐,你……你……瘋啦……」
父親和母親商商議議,節儉度日,十幾年來也不過存下了四百多元錢!
「我怎麼瘋了?嫌少?好,再加給你一百!五百行了吧?聽明白啊,半年內就給你這個工資了!」
胡雪玫拉開了包,抽出五張百元鈔,一張又一張分散開來放在肖冬梅眼皮底下。
紅衛兵肖冬梅從未見過百元鈔。她懷疑那是假的。但是上面的四位偉人頭像,她卻是一眼就認出來的。毛主席、周總理、朱總司令……多親切的頭像啊!可夾在朱總司令和周總理之間的又是誰的頭像呢?……咦?!那不是「黨內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的頭像嗎?!
不是假錢可怎麼解釋呢?!
使用假錢是犯罪的,這一點她明白。
大姐她哪兒來的假錢呢?
哦,對了,對了,她不是說過她是「模特」也就是「模範特務」嗎?工作性質需要吧?
難怪難怪,假錢她當然給的大方啦!
但她還是覺得新奇,拿起一張,將劉少奇的頭像用一根手指擋住,以無限崇敬的目光注視著另三位偉人的頭像。
胡雪玫有一個習慣,不論前一天晚上洗過澡沒有,第二天早晨都是要進行冷水淋浴的。她相信那是保持苗條身材和皮膚光潔的好方法。
「你那麼看幹嗎?我會給你假錢嗎?」
胡雪玫嘟噥著,便起身淋浴去了……
她從洗漱室出來,見肖冬梅面對電視機,緊閉雙眼坐在沙發上。肖冬梅一感覺到她走近前來,連忙雙手捂臉,同時急切分辯:「不是我偏要看那個,大姐不是我偏要看那個……那個偏……我也沒辦法呀!」
胡雪玫發現她脖子都紅了,甚至,連裸露著的上胸白皙的膚色,也因充血而泛紅了。再看電視,明白她為什麼那樣兒了——原來她趁胡雪玫淋浴時,自己塞入了一盤碟,開機觀看。那是一盤美國三級片,片頭一過就是赤裸裸的男人和赤裸裸的女人椅上做愛的畫面。慌亂中她按錯了鍵,結果那個畫面定住在電視機屏幕上了……
胡雪玫見她羞得可憐,忍不住撲哧笑了。她從「寶貝兒」手中奪下遙控器,關了二機,也不說那事兒,轉身坐在肖紅梅坐過的小凳上,開始對自己的臉進行細微的化妝。一改往日習慣,這一天她化的也是淡妝。妝罷,仍穿昨日那件旗袍。接著找出一件綠色的鉤織小衫,命肖冬梅穿上。肖冬梅見她不提那件使自己難堪之極的事,也明智地不再替自己辯白。胡雪玫又找出一隻精巧的小坤包,命肖冬梅搭在肩上。
「寶貝兒,過來!」
肖冬梅走到鏡前,小鳥依人地偎站在她身旁。
「是不是更像姐妹倆了?」
肖冬梅趕緊取悅地點頭。
的確,鏡中的她們,那麼地像一對姐妹佳麗。
「我帶你出去認識認識我的朋友們,也熟悉熟悉這座城市。」
於是她們就雙雙逛街去了……
在胡雪玫的帶領之下,肖冬梅又到了步行街上。依然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好天氣,而且是星期日,在步行街上悠然閒逛的人比昨天更多。「姐妹」倆頻頻招致回望的目光。肖冬梅被望得一路不自在。她覺得某些男人望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長著鉤子似的。她一被望,立刻低下頭,同時將胡雪玫的手握得更緊。彷彿一個怕生的小女孩兒,唯恐手一鬆,被大人丟了。接著有可能被壞人拐去。
每當這時,胡雪玫就悄悄嗔怪地對她說:「抬起頭!沒點兒回頭率,我不是白在你身上下功夫了嘛!」
肖冬梅看出了「大姐」的自我感覺非常之良好,也不需要「大姐」進一步講解,就明白了「回頭率」這一聞所未聞的新詞兒的意思。她聯想到在家鄉那座小縣城裡,自己和親姐姐冬雲雙雙走在街上時,「回頭率」也是挺高的。既然自己招致回望從來都是一個事實,那麼也就很正常了。
這麼一想,別人回望她,她也就勇於迎視著人家不再低下頭去了。如果是年長於她的女人回望她,她便報以禮貌的稍許有點兒羞澀的微笑;如果是和她年齡差不多的青春女孩兒們回望她,她就學「大姐」早上的語調友好地對人家說:「嗨哎……」結果呢,她們反而低下了頭去,反而顯出羞澀的樣子。她頗能理解她們為什麼那樣。那是自愧弗如的表現啊!這時她的心理就變得有點兒複雜了,一方面產生一種形象居上的優越感;另一方面很體恤對方的自愧弗如,同時暗暗責怪「大姐」,不該將自己改變得如此徹底,如此青春勃發魅力四射。這多「脫離群眾」呢?倘回望她的是男人們,尤其是些大男人們時,她就會微微翹起下頦,顯出一副莊重又高傲的模樣,迎視過去一種近乎冷峻的目光。她那種目光裡有「話」。那「話」的意思是——可勁兒看吧。看也白看!只是千萬別耽誤了您的行走……結果,他們無一不趕緊望向別處……
重新出現在步行街上,並且改變了紅衛兵形象,根本不必擔心有人會認出自己來了,還頻頻招致「回頭率」,還無師自通地掌握了一套迎視「回頭率」的技巧,她的感覺也漸漸自信,漸漸良好起來。心情和腳步,漸漸變得悠閒了……
她敢於公然地向街兩邊那些昨晚使她一望之下頓時臉紅心跳的廣告望而又望了。並且,它們似乎不能再使她感到驚恐了。甚至,她有點兒欣賞起來了。廣告上那些男子多英俊啊!那些女子多美麗啊!她們的長腿,她們的秀足,她們的玉手,她們的紅唇她們的媚眼她們的豐乳她們的纖腰她們的瀑發,一經放大,多麼的迷人動人啊!昨晚沒看到廣告上那些字,現在她看到了。也就明白了——那些廣告上的女人以及她們的面容或身體之某一部分的特寫的作用了。
胡雪玫見她左看右看,像第一次進動物園的兒童似的,不扯她一下就忘了跟著自己走,終於忍不住板起臉說:「沒見過呀!」肖冬梅一愣。這紅衛兵迅速在頭腦中進行了一番思考,之後明智地回答:「見過呀!」
「見過?」
肖冬梅臉紅了,彷彿一個人的謊話被懷疑著了。但是她轉而又想,回答見過畢竟比回答沒見過好。倘自己做了後一種回答,那不等於在強調自己不是當代人了嗎?何況,從前沒見過,昨天晚上卻是見過的啊。即使大姐一時較真兒起來,也不能算自己撒謊呀。這麼一想,她臉上的紅暈,瞬間褪了。表情同時恢復了自然。
胡雪玫把她研究地看了幾秒鐘,什麼都沒再說,輕輕抓起了她的手,領著神經有毛病的孩子似的往前走。雖然什麼都沒說,心裡卻不免犯了一陣嘀咕——胡雪玫胡雪玫,現如今的社會究竟複雜到什麼程度你可是一清二楚的,鬼靈精怪的小女子編身世編遭遇把人騙得如墜五里霧中的荒唐事兒還少嗎?一個小女子秀秀麗麗,文文靜靜,動輒臉紅,不是簡直可愛到了不真實的程度了嗎?究竟是你在家門口「撿」了她,還是她心懷鬼胎接近到你身邊來,你真的像你自以為的那麼胸中有數嗎?你呀,你呀,你可以由著你的性子喜歡她,像喜歡一條可愛的小狗或一隻可愛的小貓那樣,但是你絕不可以完全喪失了對她的戒心!難道你沒看出,她是多麼的善於察言觀色揣摩人意啊!現在的她與昨天夜裡相比,甚至與今天早上相比,哪兒還能看出半點兒精神有毛病的樣子喲?如果確乎沒有,那她昨天夜裡和今天早上為什麼要裝?
「姐,你怎麼不說話了?」
胡雪玫一邊走一邊扭頭看肖冬梅,見她也正一邊走一邊側著臉,翹著下巴看自己。肖冬梅眼中有一絲本能的不安。那本能是在十幾小時內形成的。也確乎如胡雪玫所認為的,在十幾小時內,她還形成了另一種本能,那就是察言觀色揣摩人意的本能。這兩種本能反應在她眼中和臉上,怎麼會是胡雪玫看不出來的呢!只不過胡雪玫當成是她的狡黠罷了。
胡雪玫笑笑,還是不說話。
「姐,你一不說話,我就以為你不高興了。」
胡雪玫還是不說話,抓著肖冬梅的手走下了過街通道。
二人從通道上來,肖冬梅又說:「姐,你是不是生我什麼氣了?」
三十四年前的小女紅衛兵是太在乎她的「姐」的情緒了。因為她覺得她對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喪失了把握的能動性,只有徹底被動地依附於這個「姐」了。所以她難免動輒處於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甚至低聲下氣的可憐兮兮的境地。
胡雪玫卻就是不再開口跟她說話。她一刻不放地抓著肖冬梅的手,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快步前行,彷彿一條魚在魚群中自如無礙地游弋。我們都知道的,無論魚群多麼密集,也無論魚群忽東還是忽西,任何一條魚都是絕然不會撞著另外一條魚的。天空上即使黑壓壓一片飛翔著的鳥群也是這樣。魚和鳥的這一種本領是高超於人類的。胡雪玫正是以那麼一種高超的本領快步前行著。她是步行街上的常客,幾乎每天一次都是那樣子走在步行街上。也可以說是「訓練」有素了。但肖冬梅卻是從未經過和她一樣的「訓練」的。肖冬梅不斷撞在別人身上,或被別人迎面撞著。不管是自己撞了別人還是別人撞了自己,她都說對不起對不起。不斷地撞了別人或被別人撞,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那情形好比是被胡雪玫用鏈子牽著的一條小狗,由於行人密集,看不見主人的身影,只能跟著感覺走……
在一家門面裝修十分講究的冷飲店前,胡雪玫終於駐足。可憐的肖冬梅已是氣喘吁吁,額頭鬢角掛著細小的汗珠了。她掏出手絹正想擦,手背上被胡雪玫的手打了一下。不待她的手臂從眼面前垂下,胡雪玫已從她手中奪去手絹,一邊替她輕輕拭著汗珠,一邊以教訓的口吻說:「記住,化了妝的臉出了汗,是不能把手絹當毛巾那麼擦的。那麼一擦,不變成花臉貓才怪呢!」
胡雪玫將手絹塞在她手裡之後,又嚴肅地說:「一會兒你將見到我的幾位朋友。而我要向他們鄭重地介紹你是我妹妹……」
肖冬梅說:「難道我不是你妹妹嗎?」
「別打斷我的話!」
胡雪玫的語調愛恨交織。肖冬梅原本便是聰明伶俐的少女,命運向她開的玩笑,使她的內心反應更加快速而細緻了。她當然聽得出胡雪玫語調中所包含的每一種成分。也當然能從僅僅十幾小時的接觸得出相當接近事實的判斷——對方是因獨身生活的寂寞而忽然需要自己;是因自己幾乎對這個時代一無所知而對自己發生興趣;是因自己惹人憐惜的容貌而喜歡自己;是因自己身無一文舉目無親的處境而同情自己的。這種種因素使對方願意將自己留在對方的家裡,並充當身份優越的保護人的角色。而對方恨自己,哦,不,那也絕不是恨,只不過是厭煩。對的,正是厭煩。而對方厭煩自己,顯然的,乃因自己的彷彿神神秘秘的來歷。這一種彷彿神神秘秘的來歷,同樣顯然的,給對方的感覺是裝傻充愣,弄虛作假。於是肖冬梅清醒地認識到,自己變成了人家「妹妹」的結果,其實並不比流落街頭舉目無親食宿無依強到哪兒去。因為成了人家「妹妹」便須時時處處取悅於人家的那份自己並不情願的賣乖,對她而言,是和向人乞憐乞討同等卑下的……
紅衛兵肖冬梅深隱起內心的屈辱,臉上做出了一種與內心感受相反的天真又愚鈍的笑。她想,也許,裝得愚鈍點兒畢竟要比顯得太聰明對自己有利吧?
不料胡雪玫雙目睜得圓圓地瞪著她低聲說:「別裝傻笑!你以為你傻笑我就會認為你真傻呀?你他媽的要麼是一個天外來客成心戲弄我,要麼是經江湖高師指點的小人精,打算由我這兒得一份詐騙有術的優良考卷自鳴得意也給你高師些欣慰!但不管你屬於哪一種情況,我都將留你在身邊,陪你演戲演到底!總之你這個來歷不明高深莫測的妹妹我是認定了,直至你的真實來歷和企圖徹底暴露為止!」
紅衛兵肖冬梅默默聽著文藝個體戶胡雪玫的話,內心的屈辱漸增十倍。她對此姐也是愛恨參半的。在這一座舉目無親又給她以強烈的光怪陸離印象的城市裡,對方是她唯一可以愛的人。如果迫不得已的乖順的依賴心理算是一種愛的話。至於恨,內容則相當複雜了。它首先包含對一位「模範特務」所享受的未免太高級了的生活待遇的氣不忿。她家鄉的小縣城裡有一位老紅軍,為革命落下了一級傷殘,每月也不過享受三十幾元的「光榮津貼」。一比就比出了不公平嘛!當然還包含著對一位「模範特務」的優越感的氣不忿。有什麼了不起呀,無非是「模範特務」而已嘛!黨給你這一份不尋常的「工作」,你更應該言行謹慎,身份深藏不露才是啊,何必動輒在人前頤指氣使,大擺不尋常的架子呢?
肖冬梅內心裡對胡雪玫的真正看法,胡雪玫是完全猜想不到的。實際上她對肖冬梅這個撿來的小喪家犬般可憐又可愛的「妹妹」一點兒都不設防。除了防偷,她不認為對肖冬梅另外還該有什麼設防的必要。她判斷人的經驗告訴她,肖冬梅既不是那種想偷東西也不是那種想行騙的女孩兒。她剛才那番刻薄言語,純粹是她一向的本色。那麼說覺著嘴上一時痛快罷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一類女人。至於優越感,在肖冬梅面前自然是有些的。哪個自願的監護人在被監護者面前沒有幾分心理優越感啊?但架子,她是絲毫也不曾擺過的。買房子和買車差不多花去了她掙的大部分錢。她得趕快再掙錢,否則就坐吃山空了。她已經是一個過氣了的三流歌星了,已經很難獲得參加「走穴幫」的機會了。連在大飯店裡唱唱,都要靠面子了。而作為模特,就差幾個月三十四歲的她,已經面臨著將遭淘汰的窘況了。曾有一位籌備投資拍電視劇的「大款」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諾,可以讓她在一部二十集的什麼「現代心理恐怖」劇中演女配角,哄她同床共枕了幾次,事情卻不了了之了。「大款」推說不識「大款」抬舉的導演拒絕她。而導演罵「大款」是王八蛋,攝制班子都湊齊了,資金問題竟還沒落實。後來她進一步瞭解的真實情況是——那「大款」根本不是什麼「大款」,而是大大的吹牛皮大王。靠吹牛皮混吃混喝混人緣兒,偶爾得計,也會「混」到二百五女人身上去。瞭解了真實情況,她只有自認倒霉,自認是二百五女人。她是個內心深處越暗暗的憂慮,表面上越要裝出活得瀟灑活得快樂的女人,也是個越掙不到錢的日子裡花錢越大方的女人,總之是個死要面子的女人。正因為死要面子在這座城市裡才維護著最後那一種貶值得薄薄的面子……
胡雪玫扯著肖冬梅的手兒走進那一家冷飲店,立刻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禿頂男人發現了她們,起身大聲地旁若無人地打招呼:「嗨,玫玫,我們都在這兒哪!」
在憑窗處,兩張餐桌擺在了一起,已有四個男人和一個纖小的女子坐在那兒。胡雪玫繼續扯著肖冬梅的手兒走了過去,先自坐定於兩把椅子中的一把。
肖冬梅卻並沒與「姐姐」同時落座。她望著那纖小的女子近乎濃妝艷抹的臉一時望得出了神,暗猜對方究竟芳齡幾何。她從對方的臉不能一下子自信地得出結論,於是目光轉移向對方那一雙小手兒上。對方那一雙小手兒的十個指甲也塗得鮮紅。一隻的指間夾著煙,另一隻拿著鋼勺,一勺一勺刮起冰淇淋埋著的半顆同樣鮮紅的櫻桃。而那櫻桃陷在乳白的冰淇淋中,如從對方的某一指上拔下來的鮮紅的指甲。它一時被冰淇淋埋住,一時又因乳白色的冰淇淋的滑淌重現它的誘人的鮮紅。肖冬梅也自有一種判斷人的年齡的經驗,那就是從人的手得出的結論。對方那雙白皙的小手兒告訴她,對方的年齡與她的年齡不相上下,肯定只有十六七歲。她暗暗驚訝於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竟把自己的臉搞到那麼讓人不忍看的地步,也暗暗慶幸「姐姐」沒把她的臉也搞到那種地步。她未留意到,當她望著別人的臉的那會兒,四個男人的目光,也都被她齊刷刷地吸引著了。這一點自然逃不過胡雪玫的眼,她拽了肖冬梅的手一下悄悄說:「給我坐下。」
紅衛兵肖冬梅這才省悟到自己那麼盯著別人的臉是多麼的無禮。她不好意思起來,紅了臉款款地剛一坐下,剛才向她們打招呼的男人便問胡雪玫:「介紹介紹,這位靚妹是誰呀?」
「難道你就看不出來?」胡雪玫從侍者小姐手中接過及時送來的一盤冰淇淋,以考察對方智商的口吻反問著。
「魅力四射,耀花眼了,實在看不出來。」
「我妹妹。」
「你還有一個妹妹?」
「好俏麗的一個妹妹!」
「像你!太像十幾年前的你了!」
四個男人的目光仍膠著在肖冬梅身上,使她感到一種傷害。她只得低下頭,掩飾地開始吃自己面前那一盤冰淇淋。此前她從未有過被四個大男人的目光一起侵犯般地近距離盯住了看的體驗。以她的年齡,在她所處的年代,這一種情形是不太容易發生的。她所處那個時代的大男人們,和今天的男人們相比即使在本質上沒什麼區別,表面的正經也還是要裝得過去的……
「你妹妹還在讀中學吧?」
「小瞧人,已經大學了!」
「已經大學了?不像不像!啊?」
「小妹,在哪所大學讀書?」
紅衛兵肖冬梅沒想到「姐」會當著她的面胡說八道,更沒想到會被覺得不安全的男人口中親親暱暱地也叫著小妹那麼問……
「在……」
她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加不敢抬頭。
「在電影學院。」
「姐」隨口代言地就替她回答了。
「電影學院?哪個電影學院?」
「問的奇怪,當然是北京電影學院!」
「姐」又替她回答了。
於是男人們齊發一聲「呀」,彷彿話語已不足以表達他們對她的刮目相看。
不料坐在她斜對面的小女子不屑地說:「現在想真正學點兒表演的才不上電影學院呢,都熱衷於報中央戲劇學院了!」
「是嗎?」胡雪玫的目光冷冷望向那小女子,接著如數家珍地道出一串在媒體中被炒得兩面兒全焦的影視演員們的名字,然後以記者較真兒發問那種口吻說:「他們不都畢業於電影學院嗎?至於中戲嘛,我妹妹去年也同時被中戲錄取了。是我決定她最好還是進電影學院的。她在大事上一向靠我做主,是吧小妹?」
肖冬梅低聲說:「是……」
她認為自己必須抬起一次頭了。否則,她覺得男人們一定會對「姐」的話產生懷疑了。於是她抬起頭粲然一笑。她的目光首先接觸到的是斜對面那個妝化得有幾分妖冶的小女子的目光,對方輕輕哼了一聲,將臉轉向了窗子。她看出對方是由於被四個男人的目光和話題冷落而生氣了,便立刻又不知如何是好地低下了頭。
而「姐」似乎更加信口開河。「姐」一本正經地說她這位妹妹雖然還沒畢業但已經片約不斷了。說連美國都有一位常駐中國的廣告商對她的形象和氣質極為欣賞,打算在她寒假時,重金聘請她到美國去為福特汽車公司拍廣告。重金之外,還要送她一輛福特汽車。
美國?!
美帝國主義呀!!
多麼可怕的兩個字,豈是可以在公開場合談論的嗎?她甚至忐忑不安得屏息了幾秒鐘。但一想到「姐」的真實身份是「模範特務」,一顆心才又安定下來。
接著那幾個男人就一一向「姐」獻策——他們的話她聽不大明白。但總的意思還是明白的。都是在替「姐」出怎樣才能輕鬆容易地賺幾筆大錢的主意。「姐」一會兒顯出感興趣的樣子盯著對方的臉側耳聆聽,一會兒搖頭淡然否定地說沒意思。紅衛兵肖冬梅聽著心裡直困惑。她暗想「模範特務」還需要自己掙錢嗎?活動經費不是要由國家安全部門暗中支付的嗎?生活費不是包括在活動經費裡的嗎?……
後來四個男人之中有一個男人提議到哪兒去玩玩。於是她隨著「姐」們離開了冷飲店。「姐」們將她帶到了一處保齡球場。此前她從未聽說過保齡球這一種球,更沒有親手抓起過。每次擲出的球都撞不倒幾隻瓶。於是四個男人都熱心地來充當她的教練。而「姐」似乎正樂得自玩自的。「姐」保齡球打得很出色,姿勢優美,得分也高。那個妝化得近乎妖冶的小女子顯然無法忍受被四個男人一起冷落的滋味兒,撇下一句「今天玩得沒勁」,就索然而去了。
「姐」分明一切都看在眼裡,一切都正中下懷,卻還要煞有介事地問:「咦,那小破妞兒怎麼說走就走了?」
一個「破」字,道出了「姐」比十分還多二分的輕蔑,和因那女孩兒遭到顯然的又沒有心理準備的冷落而感到的幸災樂禍。肖冬梅比較能理解「姐」對那女孩兒的輕蔑,卻不怎麼理解「姐」的幸災樂禍。她自己甚至對那女孩兒暗生歉疚。因為她也看得分明,在她和「姐」沒到來之前,四個男人肯定都是竭力取悅於那個女孩兒的,而此時四個男人卻說:
「隨她去!」
「別談她。談她敗我們的興,我們繼續玩兒我們的!」
「人比人,氣死人。有咱們小妹在眼前,她簡直就一點兒氣質也沒有,讓人覺著俗不可耐了!」
「就是。咱們小妹多有氣質,多清純,多超凡脫俗。」
男人們的褒貶,使肖冬梅一陣陣地替那女孩兒難過,也一陣陣地又難為情又彆扭。此前從沒有男人這麼討好她。她不習慣被些個大男人這麼「讚美」。那些讚美的話語在她聽來不僅肉麻,而且居心不良。她不明白「姐」為什麼不呵斥他們,反而高興他們那樣似的。在她所處的時代,倘四個大男人一起對一名初中女生甜言蜜語大獻慇勤,那將不但涉及他們的思想意識問題,而且極可能被定成一樁性質嚴重的事件。怎麼這座城市的這四個大男人敢於如此的肆無忌憚呢?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呢?那女孩兒又是個怎樣的女孩兒呢?……她內心狐疑種種。
在四名「教練」的指導之下,她很快也能連獲高分,引起他們的陣陣喝彩了。她剛上癮,「姐」卻累了。
一個男人看了一眼手錶說:「那咱們就吃飯去吧!」
於是她隨著「姐」們一行人,又到一個挺高級的飯店吃海鮮。
紅衛兵肖冬梅的家鄉是一個山區小縣,在她所處的年代,只有每年的春節才能吃到幾頓魚,而且是憑票供應,而且一向是「刀魚」。家鄉的人們叫帶魚是「刀魚」。事實上她只見過兩種魚。一種是「刀魚」,另一種是金魚。金魚是她在她所處的年代,比她家鄉的同齡人們多見到過的一種魚。因為全縣養金魚的人家只有幾戶。都是頗有地位的人家。而她家是那幾戶人家之一。她家曾養過的四條金魚,乃是爸爸的老友們從省城給她家帶來的。也是她家曾收到過的一切禮物中最為珍貴的。從沒見過金魚的她的同學們,曾三五成群地要求到她家裡去觀賞金魚。許多同學還將自己第一次看見金魚的新奇感受寫成了作文。生物老師還命她將她家的魚缸捧到學校裡去過,為的是使全班同學都能對魚類知識開開眼界。如果說在她所處的年代,在她的家鄉,她和她的姐姐以及某些同學們還見過第三種魚,那麼就是鯉魚了。在她所處的年代,鯉魚被特別普遍地印在年畫上,通常的畫法是被一個極白極胖的男娃娃抱在懷裡,取「富富有餘」的吉意。至於蝦,指真的蝦,在她所處的年代,在她家鄉的那個地處山區的小縣城裡,她和姐姐以及所有她的同齡人們,是只聽說過而絕然沒見過的……
她隨「姐」們所去的飯店是「海味齋」。大堂四週一排排巨大的魚缸裡,養著各種各樣的魚、蝦、蟹、鱉、蛤、蜆、貝。對於紅衛兵肖冬梅來說,那情形簡直是歎為觀止的。以至於她忘了自己是隨著「姐」們前去吃的。她彷彿去到的不是什麼「海味齋」,而是「水族館」。她從緊靠門的第一排魚缸繞著大堂四周看將過去,「姐」連喚她幾聲她都沒聽見。以至於「姐」不得不走到她身旁去扯她,同時低聲告誡她:「別露怯!別忘了你是見過世面的,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前途遠大的學生!」
紅衛兵肖冬梅出生於這個世界上十六年以來,第一次品嚐到了那麼多道鮮美的海味兒。唯一使她猶猶豫豫不太敢吃的是「醉蝦」。那些初浸於酒的蝦,更加地活蹦亂跳。四個男人都說,吃的就是眼見著的那一股生猛勁兒,並且邊說邊都下手抓起來剝嚼嘬咂。那情形彷彿將硬殼蟲當成香酥糖的非洲土著人似的。直看得個肖冬梅目瞪口呆。她以為「姐」是斷不會像四個男人們一樣忍心下嘴而且吃得不成體統的,斜眼朝「姐」一乜,但見「姐」呢竟也是爭先恐後雙手齊下地大快朵頤著。
「姐」發現了她那一乜,嗔道:「別裝斯文,你不是一向最愛吃這一口的嗎?」
於是男人們的目光也都一齊定格,同時奇怪地看她。
紅衛兵肖冬梅的頭腦之中隨即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條毛主席語錄是——「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兒嗎?那就要親口嘗一嘗。」她尋思——不吃,必被四個男人懷疑到底是不是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學生。若是,在北京,「醉蝦」總會是吃過的吧?紅衛兵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抓鱉,還怕餐桌上的些個小小蝦子嗎?何況是醉了也不會蹦到人身上咬人的些個小小蝦子。這麼一尋思,明智加蔑視,便陡生一股英雄主義氣概,臉上可愛地微笑著,伸手抓起了一隻……
一個男人鼓勵地說:「這就對了。大哥們都是你姐的親密朋友,那麼你也就是我們的小妹妹一樣了。你太斯文,我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
「姐」那會兒已剝光了一隻,二指輕輕捏著,正一下反一下,兩面兒都沾了作料,佯裝出一臉慈母般的愛意,捏著便朝她嘴裡塞,還一邊說:「我這小妹從小嬌慣了,吃包子只掏餡兒吃,吃什麼要剝的東西都是家人替她剝……」
肖冬梅吃下了那一隻醉蝦,頓覺其鮮其嫩妙不可言。而男人們聽了「姐」的話,一隻接一隻將剝光了兩面兒都沾過了作料的蝦往她的小盤裡放。她漸漸吃得上癮。男人們看著,不,也可以說是欣賞著她那一種貪饞的吃相,一個個顯得十分高興。一個男人竟召來侍者小姐又專為滿足她的需求添了半斤……
經歷了糧食困難時期,上中學以後口糧定量才二十八斤半,且副食極其匱乏的她那個年代的中學女生,神經系統所遭到的「餓」字的破壞尚未得以恢復,胃口普遍比今天的中學女生們大得多。她吃了不少醉蝦,竟還能津津有味兒地吃別種的海鮮。這也不免使男人們對她有點兒目瞪口呆起來。
「姐」的手暗在她腿上擰了一下。
「姐」說:「我妹今年以來又貪長,要不一個女孩兒家哪兒像她能吃這麼多!」
正巧上來了魚肉水晶包兒。「姐」的話使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失態就容易又引起懷疑啊。自己得為「姐」的謊話負責到底啊。於是她趕緊再往回找嬌嬌小妹的那份感覺。那份感覺也是她此前沒體會過的。因為她的親姐姐肖冬雲只比她大兩歲,她在親姐姐面前從不嬌,在父母面前也從不嬌……
她用筷子夾起一個水晶包兒,小小地咬了一口,然後放在盤兒裡,然後將筷子伸入「洞」去,將成丸的餡夾碎,再然後一筷子一筷子弄出來吃。那樣兒也就不像是人在吃包子,而像小猴用樹枝從蜂窩裡往外沾蜜了……
「姐」什麼都不吃了。「姐」飲了一口啤酒,以讚賞的目光默默望著她進行表演。四個男人也都看著她那麼吃包子看得饒有興趣……
她終於將一個包子掏空,將小盤往「姐」面前輕輕一推,低語嬌聲地說:「姐你替我吃皮兒吧。」
「姐」笑了。笑得那麼高興。「姐」期待的正是她這最後的表演。
「姐」重操筷子,一邊夾起那包子皮兒,一邊以數落的口吻說:「唉,小妹呀小妹,你這毛病可什麼時候才能改呢?愁死我啦!」
四個男人便都笑將起來。
其中一個說:「別愁別愁。以後只要有我們中的誰在座,只要小妹又吃的是包子,保證都會樂不得地替小妹吃包子皮兒!」21世紀初年的中國男人,十之八九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來。每個人肚子裡的「黃段子」,比前兩年更葷。接著他們就喝著酒輪番地向外抖落起來。隱晦些的,肖冬梅自然想聽懂也聽不懂;而那一套一套過分露骨甚至直接涉及男女羞處的,她是想裝得聽不懂也裝不像。她以為「姐」定會抗議。不料「姐」非但不抗議,而且顯然的自己肚子裡也有許多,自己也板著臉往外抖落。彷彿那四個男人也是女人。彷彿她是在和「她們」談廚房裡煎炒烹炸一類的話題。尤其令她暗暗訝然的是,「姐」講得最露骨最臊人。「姐」卻絲毫也不覺得害臊,不但板著臉,而且簡直是一臉的嚴肅。倒是四個男人聽得都不大自在了。他們的不自在中,還包含著小巫見大巫,班門弄斧的自愧弗如。起初肖冬梅還能命令自己低了頭面紅耳赤地坐著,後來實在聽不得,起身說了句「姐我看魚去」,走為上策……
她聽到一個男人在她背後說:「我看你妹太純,咱們污染她了吧?」
也聽到「姐」這麼說:「當我妹妹還在幼兒園啊?她那雙耳朵什麼黃色的段子沒聽過?她肚子裡黃色的段子多著哪!別忘了她是從北京回來看我的!我們講這些,都是人家北京人早幾年講得不願再講的邊角料……」
她暗想「姐」一定是喝多了,醉了。暗想人怎麼還不如蝦呢?蝦醉了起碼不下流。
她恨不得返身回去,朝「姐」臉上啐一口,罵她:「真不要臉!我才不像你說的那樣兒呢!也不許你公開誣蔑偉大的紅色首都的革命人民!」
卻又情知那麼做是萬萬使不得的。
倘那麼做了,今晚自己睡哪兒?明天吃誰的喝誰的穿誰的呢?
而一排排大魚缸裡是些多麼好看的魚啊!
她看著看著,灌入耳中的污言穢語似乎都消失了,心理和生理也重新歸於純淨。
她在魚缸前呆呆看魚,大堂櫃檯後的兩名侍者小姐呆呆看她——她們交頭接耳地議論,瞧這年頭的新新女孩兒,看去還像初中生,卻已經開始和些個身份可疑的大男人們成熟地廝混在一起了,吃飽了喝足了打情罵俏夠了,卻又跑大堂來裝三五歲的女孩兒看魚!這兒魚缸裡的魚都是供人吃的,有什麼可看的呀?
不知何時,「姐」找來了。
當「姐」說:「喜歡魚好辦,哪天咱們姐兒倆去買回個大魚缸來。觀賞呢還是要觀賞熱帶魚,這些魚傻頭傻腦黑不溜秋有什麼可看的!」——她才發覺「姐」已站在身旁了。
她問:「姐,咱倆都離開了不好吧?」
「姐」說:「那些臭男人已經走了。」
「臭男人」三個字,使她頓生滿腹狐疑,愣愣地看了「姐」片刻,不禁嘟噥:「可他們都一再向我表明是你的親密朋友……」
「姐」從小包裡取出小鏡和唇膏,將雙唇重新塗紅後不屑地說:「都是我的親密朋友不假,都是臭男人更是事實。」
「姐」說罷,將小鏡和唇膏遞向她,也讓她重新塗紅她自己的唇。
塗紅嘴唇已是出生以來第一遭,還要在公開場合再塗一次,使她感到自己未免墮落得太快也太過分了。她心虛地左顧右盼,見櫃檯後的兩名站台小姐正望著她……
她小聲地幾乎是哀求地說:「姐,我就別了吧?」
「姐」卻命令般地說:「叫你怎麼你就怎麼!出門前臉是化過妝的,現在嘴唇不塗塗成什麼樣子?出門若遇見個熟人,我一介紹你是我妹妹,人家笑話你的同時也會笑話我這個當姐姐的!」
肖冬梅無奈,只得接過了小鏡和唇膏。她向魚缸跨一步,裝成是近看魚的樣子用那小鏡照自己的臉,但見自己喝過了一杯啤酒的臉粉若新荷,而雙唇原本塗過的唇膏雖已由於一頓海鮮不存顏色,卻似乎比塗唇膏時還紅潤了。
她又說:「姐你看我還有必要再塗一次嗎?」
「姐」瞇起一雙醉意矇矓的眼,凝視了幾秒鐘,終於一把掠過小鏡和唇膏,開恩地說:「不願意就算了,年輕真他媽好!」
「姐」一轉身揚長而去。
她又愣了愣,趕緊追出門。
路上,她討好地對「姐」說:「姐你剛才的話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正年輕著呀。」
「姐」不無沮喪地說:「那要看跟誰比了,跟大媽大嬸們比我是正年輕著,跟你比我已是徐娘半老啦!」
她立刻明白這個話題是頂容易使「姐」心情不好起來的話題,想要岔開話題,一時又不知該往哪方面岔。悶聲不響地隨在「姐」身旁走了一段路,又覺出二人之間那一種沉默似乎更不對勁兒,於是沒話找話地問:「姐,他們都是些什麼男人啊?」
「姐」彷彿心不在焉地回答:「有錢的,有權的,在本市有名的,既有錢又有權又有名的。」
「那……那個賭氣走了的女孩兒呢?」
「專傍他們那些個男人的女孩兒。」
「傍……是什麼意思呢?」
「吃他們的喝他們的穿他們的哄他們心甘情願地為自己大把大把花錢的方式。」
「那……就是壞女孩兒的意思了?」
「也不能這麼下結論,一種活法而已。」
「那種活法也太……太不光彩了!」
她原本想說的其實是「可恥」一詞。
「姐」彷彿猜到了她的話為什麼中間停頓一下。「姐」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望前方,不緊不慢地邊走邊說:「你知道光彩的活法是什麼樣的活法嗎?」
她張口便說:「見先進就學,見後進就幫,見困難就上,見榮譽就讓,生死關頭奮不顧身,平常日子艱苦樸素……」
「還有嗎?」
「總而言之是離一切的享樂遠遠的,越遠越好。」
「姐」不往前走了。「姐」站住了。「姐」又一次瞇起雙半醉半清醒的杏眼,定定地將她看了足有半分鐘,看得她心慌意亂,唯恐「姐」突然地當街大耍酒瘋,使她們大顯其醜……
「姐」卻冷冷地問:「你打算追求那種光彩的人生嗎?」
她不敢再回答什麼話,默默地而且是誠實地點了一下頭。
「姐」又說:「那是百分之百傻瓜的人生。你達不到那種人生的境界的。因為我看你還沒傻到百分之百的程度。」
「姐」一說罷,又大步朝前走……
她以為跟著「姐」是一路往家走,「姐」卻將她帶到了一家電影院,也不問她想不想看,包辦代替地就買了票。電影是她愛看的。她出生以來沒看過幾場電影。因為在她十一歲以前,家鄉的山區小縣城根本就沒電影院。十一歲那年的國慶前才蓋起了電影院。第一場放映的是一部國產的老片子《鋼鐵戰士》。當時的情形可謂盛況空前。縣公安局的警力幾乎全部集中了去維持秩序,但沒買到第一場電影票的人群還是衝破警戒線洪水般湧入了電影院。六○年到六三年因為是饑荒年,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人們沒看電影那份心氣兒了。電影院一年到頭關門不開。六三年到六五年間她看了十來部電影,其中三部是蘇聯電影。「文革」一開始,電影院不是放電影的地方了,而是召開大型批鬥會的場所了。李建國的父親和她自己的父親,就幾次在電影院裡同台被批鬥……
她跟著「姐」走入電影院,電影已經開演。藉著銀幕的反光,她看出座位幾乎全空著。這裡那裡,影影綽綽的有幾對摟抱著親嘴的人影。那是一部關於一艘豪華巨輪在太平洋上觸撞冰山沉沒的電影。銀幕上的災難場面令她驚心動魄。男女主人公的愛情使她淚流不止。驚心動魄之際她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了「姐」的一隻手。「姐」卻厭煩地訓斥:「你幹什麼呀!」——原來她將「姐」從瞌睡中弄醒了。她左右看看,那一排座位上僅有她和「姐」。而身後不時傳來親吻的嗚咂之聲。這一點使她好生地困惑——如此吸引人又如此感人的電影怎麼沒幾個人看呢?難道花錢買票的人僅僅是為了一雙雙一對對坐在這兒於黑暗之中摟摟抱抱?
電影結束燈亮時,「姐」看著她說:「瞧你花臉貓似的,至於流那麼多淚嗎?」一邊說一邊掏出手絹親自為她擦拭淚痕。
她由衷地說:「蘇聯電影就是好。儘管他們的國家不好,變修了。」
「姐」卻說:「別又跟我來瘋話,是美國電影。」
「美國電影?現在中國可以放映美帝國主義的電影了?!」
依她想來,一部電影是外國的而且是歐洲的,除了是蘇聯的,還會是哪一國的呢?
「現在咱們中國人幾乎離不開美帝國主義了。」
「姐」扯了她手便往外走。
到了外邊,「姐」指著廣告說:「看清楚,別再誤以為是蘇聯電影了!」
果然,廣告上醒目的大字寫的是「美國巨片」。
「姐」又說:「記著,你的蘇聯已經解體了,不存在了。」
她不明白「解體」是什麼意思,卻忍住滿心糊塗不問。
「姐」還不回家。
「姐」又帶她逛商場。商品豐富得無法形容的商場使她驚異萬分,暗想已是身在共產主義了。
「姐」不厭其煩地指著一樣樣商品說:「這是美國貨,這是美國貨,這是這是這也是這還是……」
從吃的喝的到穿的用的,從電器到藥品到化妝品到玩具,商標上比比皆是地寫著「美國原裝」的字樣。想到「姐」說「中國人幾乎離不開美帝國主義了」,暗自尋思可也是的……
後來「姐」又帶她去喝咖啡。
喝咖啡時她鼓起勇氣大膽地問了「姐」一個問題:「姐你也傍請咱們吃海鮮的那種男人嗎?」
於是輪到「姐」發愣了。
然而「姐」只不過愣了幾秒鐘,一點兒都沒生氣,還微笑了一下。
「姐」平靜地說:「從前我當然也傍過他們。不只他們,另外還傍過幾個男人。」
「從前?從前是什麼時候?」
「像你這麼大年齡的時候。沒考上大學。連高中也沒考上,又不心甘情願過一輩子沒出息的生活,父母根本指望不上,你說我不靠傍男人如何才能混出個人樣兒來?」
「姐」依然微笑著,但那一種微笑在嘴角已變得有了苦澀的意味兒。
「姐……」
「嗯?」
「那……你現在不用再……」
「現在我已經沒有從前那種資本了。但如果遇到為難的事了,請求他們幫點兒錢以外的事兒,他們還是肯給些面子的。現在我也不能認為自己完全不必再靠他們什麼了。所以我還得花時間花精力繼續維持和他們之間的老關係……」
「怎麼維持呢?」
「比如像今天這樣。由我打電話約他們,一起吃頓飯,喝喝酒,扯扯淡。我只消在電話裡說久不見了,想他們了,他們都會挺高興地赴約。還會覺得我有情有義,沒忘了他們。反正照例是由他們中的誰埋單,我不搭上什麼,何樂而不為呢?」
「姐,聽你的話,你好像對他們並不反感……」
「他們人都不壞,引不起我太大的反感。」「姐」說著,從對面伸過一隻手,輕輕抓起了她的一隻手。
紅衛兵肖冬梅一時覺得,吃進胃裡那些鮮嫩的海味兒,每一樣都具有某種骯髒的成分似的,她感到一陣反胃。
「小妹,你剛才看電影時流了不少眼淚,那麼證明你大受感動了是不是?」
「姐」的手不停地把玩她的手指。
「是。」
她聲音低低的。雖然,對這位「姐」她內心裡開始產生了一種輕蔑,甚至可算是鄙視。但也恰在此時,除了被容納那一種感激,除了寄人籬下那一種迫不得已又唯恐遭嫌棄的相當矛盾的依賴,確乎的,竟覺這位「姐」有那麼點兒可親了。因為,終於的,「姐」自己平靜而坦率地道出了自己人生並不那麼優越的一面。原來,「姐」的優越只不過是物質方面的。那物質方面的享受興許還是由身體換得的。這使她從兩人的關係中找到了一種似乎的平等。畢竟,我的身體是乾淨的。我的精神也從未墮落過。紅衛兵肖冬梅這麼一想,便認為自己實在也沒太大的必要在這位「姐」面前過分地自卑了……
「姐」再問:「告訴我,是什麼感動了你?」
她以肯定的語氣回答:「是愛。」
「說具體點兒。」
「那青年為了他所愛的姑娘,寧肯自己被凍死在海水中。」
「你信?」
「信。」
「你愛過?」
「沒有。」
「那你根據什麼信?」
「相愛的人如果不能做到為救對方死而無憾,那還相愛幹什麼?」
「這一種觀點是從小說中讀來的?」
「我沒讀過幾本純粹寫愛情的小說。」
「那又是怎麼進入到你頭腦中的呢?」
「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