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這時,從三名公安人員背後閃出了紅衛兵肖冬雲。肖冬雲還穿著自己那身草綠衣褲,頭上仍戴著軍帽,臂上紅衛兵袖標猶在。總之紅衛兵肖冬雲看去依然是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
    為首的那名公安人員指著肖冬梅再問肖冬云:「也許我們的線索錯了,她不可能是你妹妹吧?」
    肖冬雲近了一步,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望著自己的妹妹,失望地搖頭。
    肖冬梅卻一眼認出了姐姐,興奮地叫起來:「姐!」
    肖冬雲眼一亮,細看肖冬梅,認出了是自己妹妹。然而她張著嘴,一時愕得說不出話——肖冬梅匆忙之間,穿在身上的是「姐」的紫色睡裙。她穿著太長,胸部也就暴露得甚多……
    公安人員們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搖頭,另一個不管不顧地叫「姐」……
    肖冬雲卻已幾步跨到了肖冬梅跟前,揮起手臂,狠狠地扇了妹妹一耳光……
    胡雪玫抗議道:「你憑什麼打人?!」
    肖冬雲倏轉身,又狠狠扇了胡雪玫一耳光,振振有辭地怒斥:「我妹妹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肯定是你把她給腐蝕了!」當過模特的胡雪玫個子高,肖冬雲扇她那一耳光時,雙腳跳起了一下。
    胡雪玫自出生以來,從未被誰當眾扇過耳光,她捂著臉一時發蒙。
    肖冬梅也氣極了,雙手一推,姐姐被推得倒退而出。
    她指著姐姐大聲說:「不錯,你是我姐姐,但她也是我姐姐,你憑什麼連她也打?!」
    「好啊,好啊,腐蝕你的人居然也成了你姐姐!你照照鏡子,你還能認出你自己嗎?!」
    「我把頭髮剪得這麼短是我願意的!我穿這件睡裙是因為我喜歡!實話告訴你姐,我還噴香水了呢,我還塗眼影了呢,我還抹口紅了呢,昨天晚上我還刷夜刷了個通宵呢!怎麼?不配是你妹妹了?你要是覺得不配是你妹妹了那咱們就乾脆脫離姐妹關係!」
    肖冬梅氣得淚眼汪汪了……
    肖冬雲也氣得淚眼汪汪了……
    姐妹倆誰都沒想到,她們分開了三十小時左右再見到時,竟會劍拔弩張。
    胡雪玫此刻也不幹了,她沖公安人員們嚷嚷:「你們敲開我的家門,究竟有何貴幹?她揮手就打人,你們眼看著都不管,你們不是慫恿是什麼意思?今天你們非得給我個說法不可,否則我鬧到你們公安局去!」
    為首的公安人員息事寧人地說:「安靜,女士們請安靜!胡女士,我們首先得請您多多原諒。我們鬧開您的家門,實在是因為公務在身啊!她動手打人當然是不對的,可她……這麼著吧,我們替她請罪了,就算打在我們臉上了行不行?」
    「明明我挨了一耳光,就算打在你們臉上了?不行!」——胡雪玫雙手叉腰,柳眉倒豎。
    「胡女士,事情比較的……我也是老公安在執行新任務,缺乏經驗,缺乏經驗。我想,我們必須單獨談一談……」
    他說著,將胡雪玫從室內扯到了室外。儘管她不停地抗議著,還是被扯下了樓梯,扯出樓門,推進了停在樓外的公安局的車裡……
    「胡女士,事情是這樣的……」——他吸了幾口煙,以從頭講一個傳奇故事那種神秘表情開始就他瞭解的情況細說端詳……
    當胡雪玫重新回到她的家裡,肖冬梅姐妹倆已經在另兩名公安人員的勸解下和好了。
    姐姐肖冬雲重見胡雪玫,不免難為情,滿面愧色地說:「你好心收留了我妹妹,我本該謝你的,反而……我是因為太難以接受我妹妹剛才的樣子了……」
    胡雪玫心不在焉地說:「沒什麼。既然已經有人替你解釋清楚了,我不計較。」
    儘管嘴上這麼說,心裡卻仍糊塗一片的。三十幾年前的紅衛兵又活過來了——她比肖冬雲難以接受自己妹妹剛才的樣子更難以接受這種事兒。但一位公安局的處長親口講給她聽的,而且是當成重要任務執行著的事兒,又是不容她懷疑的啊。而肖冬梅則在一旁嘟噥:「我剛才的樣子怎麼了?難道我剛才的樣子嚇人啊?……」
    她已經在姐姐的命令下,換上了紅衛兵時的衣服。
    她對鏡旋轉著身子,繼續嘟噥:「女孩子穿這身衣服究竟有什麼好的呢?我可不願意與眾不同。如果中國真的已經沒有紅衛兵了,那我也不當紅衛兵了……」
    肖冬雲板起臉喝道:「住口!說話前要掂掂輕重!」
    胡雪玫走到肖冬梅面前,想說什麼,張了幾張嘴,竟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她轉身茫然地望著公安人員們……
    「那我們就別再繼續打擾胡女士了吧!」——為首的那位處長率先朝房門外轉過了身……
    肖冬雲拉起肖冬梅的手小聲說:「快謝謝人家。」
    肖冬梅看看胡雪玫,看看姐姐和公安人員們,猶猶豫豫地說:「要是還把我關回到那個大院兒去整天學語錄、斗私批修、早請示晚匯報的,那我可不干!那我還不如留在這兒!……」
    一名公安人員笑道:「那哪兒能呢!當時對你們那樣,完全是為了你們好嘛!保證不會再那樣就是了!」
    肖冬梅沉吟半晌,又說:「如果騙了我,那我就再逃跑!」——她望著胡雪玫問:「姐我如果再跑回到你這裡,你還會收留我嗎?」
    胡雪玫備感欣慰地說:「當然會的呀!」
    肖冬梅仍有點兒對胡雪玫這位「姐」和胡雪玫的家依依不捨,她要求坐胡雪玫的車,由胡雪玫開著車親自將她送回到跑出來的那個地方。她的模樣看起來竟有幾分招人可憐了,彷彿被接回家過了些日子的精神病人不情願再回到精神病院去。我們都知道的,精神病人全那樣。
    胡雪玫怎麼能不答應她的要求呢?她對肖冬梅也有點兒依依不捨的呀!
    公安局的那位老處長也想坐進胡雪玫的車裡,肖冬梅說:「對不起,我還有些不願被別人聽到的話打算在車上對我這位姐說。」
    老處長笑了:「理解,理解……」
    於是胡雪玫的車在後,公安局的車在前,一路保持著相隔不遠的車距由市內向郊區開去……
    路上,胡雪玫說:「小妹,我捨不得你走。」
    肖冬梅說:「姐我知道。」
    「我已經沒有親人了,父母去世了。哥哥也不在了。不但沒有親人了,而且,連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也沒發現。總算一不留神撿了你這麼個小妹,總算漸漸的喜歡你了,卻沒法兒留住你……」
    「姐,只要我仍在這座城市裡,我一定經常回你家看望你……」
    「回咱們的家。」
    「對。回咱們的家。咱們的家多好啊!如果我不得不離開這座城市,那麼無論我到了哪裡,都會經常給你寫信的……」
    「但願。」
    「姐我到了別處,我會想你的……」
    「我信……小妹,千萬別因為你把我蹬下床那件事兒瞧不起我……」
    「姐,咱們都忘了那件事兒吧!」
    兩人說著話的過程,車內一直迴盪著一首流行歌曲:
    見到你真的不容易
    彷彿隔著幾個世紀
    我們之間還能擁有的
    只是越來越遠的距離
    也許分手才是最好的結局
    這樣的話我還是我你還是你
    有些事我早已不在意
    有些事你也該慢慢忘記……
    車內迴盪著婉約纏綿的歌唱,如訴如泣,使人聯想到最後一場洗刷秋葉的霏雨,雖細細地下著,雖滴滴滿含著雨對葉子一向的柔情,而那一樹樹的秋葉,卻再也沒心思附於斯了,紛紛的無聲無息地飄落,寧肯鋪向濕漉漉的石徑或無路的土地……
    音響開關是經肖冬梅的手輕按的。她對「姐」那輛車本身的興趣遠不及她對車內音響裝置的興趣。至於音響裡傳出什麼內容的歌唱,她倒是不太留意聽的。三十幾年前的這一名初中女紅衛兵,對於三十幾年後演繹少男少女初戀情懷的歌唱,是不怎麼發生共鳴的。設若她也成了一名發燒友或追星族,那是很需要經過一番時代的改造的。她甚至不願認真聽一聽歌唱者究竟是男是女。她的頭隨著那婉約纏綿的歌唱扭來扭去,只不過在辨聽聲音到底是從哪個部位發出的。就情歌而言,她更喜歡聽三十幾年前的《敖包相會》或《在那遙遠的地方》一類……
    所以,當她終於發現「姐」臉上流淌著淚水時,她是多麼的驚訝啊!
    「姐你又怎麼了?」
    她問得疑惑也問得不安,並用一隻手撫摸了一下「姐」把握方向盤的手。依她想來,「姐」應該開心才是。畢竟的,她又和親姐姐在一起了。眼前這一位「姐」,不但了卻了自己強加給她的一份義務,而且也從此擺脫了自己一籌莫展的依賴啊!
    「姐」任淚水在臉上流淌著,低聲說:「我捨不得讓你離開我。」
    她這才明白「姐」臉上的淚水證明著什麼。本以為「姐」剛才那番依依不捨的話,是相互有了點兒感情的人們即將分別時照例都要說的,想不到卻是「姐」如此真心實意的話!
    她一時沉默,反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好了。再聽那歌唱,似乎是專為她和「姐」的即將分別而如訴如泣著了。
    及至車開到她所熟悉的那所院子的大門外停住,望著寫滿院牆的紅色標語,以及院中那一尊揮招大手的毛主席塑像,紅衛兵肖冬梅自己臉上,也不知不覺淌下了淚。親姐姐肖冬雲坐的那輛公安局的車在「姐」的車前停住,親姐姐肖冬雲和三名公安人員已下了車,在等著她倆也下車。
    「你就是從這兒逃出來的?」
    「嗯。」
    「這地方還挺好的。把牆上的標語粉刷了,把毛主席像移走,再把周邊環境好好改造一番,我看值得投資辦一所療養院,或者開發成一處度假村。再不建成封閉式管理的私立中學也不愁生源……」
    「不好……」
    紅衛兵肖冬梅想到的卻是在那院子裡度過的數天數夜,半軍事化的生活,聞號作息的嚴格時間制度,要求自己不能這樣不能那樣的實違各自性情的自覺,以及早請示晚匯報、斗私批修、政治學習、批評和自我批評……
    「不好?我以為只有這種地方才更適合你待……」
    「姐」奇怪地轉臉看她。
    「可……可現在我覺得這種地方一點兒也不好了。」
    紅衛兵肖冬梅快哭了。離開那所院子還不到兩整天,她已經非常的不願回到那所院子裡了。
    從院子裡走出了穿白大褂的「老院長」及兩名「軍宣隊員」,他們和公安人員們說些什麼,公安局的人指了指「姐」的車——於是「老院長」朝「姐」的車走來……
    「姐」的雙手這才離開方向盤。「姐」剛用手絹擦去臉上的淚痕,「老院長」們已走到了車旁。
    「姐」用愛莫能助的目光看著她,低聲說:「下車吧。」
    她不得不打開了車門。那一刻,淚水盈滿了她眼眶。
    她剛一下車,「老院長」就將她擁抱住了,親切和藹地說:「孩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紅衛兵肖冬梅哭了……
    「別哭,別哭,你這不回來了嗎?這不又和你的紅衛兵戰友們在一起了嗎?」
    她真的覺得委屈了,哭得更厲害了……
    她推開「老院長」,轉身投入「姐」的懷抱,求助似的小聲說:「姐,我可怎麼辦啊?」
    「姐」什麼都不說,又將她推向了「老院長」那邊。之後,「姐」一轉身坐入車裡去了——她覺出「姐」已將什麼東西塞入她手心……
    公安局的那位處長對「老院長」說:「人我們找回來了,移交給你們了。沒我們的事兒我們該回去了。」
    「老院長」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他們先後上了自己的車。那位處長上公安局的車前,猶豫了一下,走到「姐」的車旁,彎下腰打開車門對「姐」說:「怎麼,還不走呀?我看她對你倒比對她親姐姐還親了。透露透露,怎麼和一名紅衛兵的關係搞得如此難捨難分?我對她們可一點兒好感都沒有。三十幾年前我父親是公安局的處長時,沒少被她們折騰……」
    「姐」將臉一扭,未理他……
    肖冬梅隨著姐姐肖冬雲及「老院長」們進了那所院子,鐵柵門自動關上了。她落後一步,展開「姐」塞在她手裡的紙條偷看,見紙條上寫的幾行字是——要是不願待在那地方了就給我打電話,我赴湯蹈火也會趕來把你營救出去的——並清清楚楚地寫著「姐」的手機號碼……
    她轉身隔著鐵柵門朝外望,「姐」的車仍停在那兒。車窗搖下了,「姐」正向她招手……
    四名紅衛兵戰友重新相聚在一起,似乎彼此間都變得很陌生了。話不投機的情況經常發生,每每辯論甚至爭吵得面紅耳赤。
    頂數肖冬梅最具有「造反」精神。她堅決地聲明自己永不再早請示晚匯報,永不再「三敬三祝」,至於批評和自我批評,那也得看別人究竟錯了沒有自己究竟錯了沒有。她毫不諱言自己已不能整天不想別的,只一味兒像從前似的在「靈魂深處斗私批修」了。她甚至坦率又大膽地承認自己的靈魂已墮落了……
    對她最有批判權的當然非她的親姐姐肖冬雲莫屬。
    肖冬雲問她已經墮落到了什麼程度?
    她就大談跟「姐」在一起的種種開心。末了說:「反正我不想再待在這種鬼地方了!」
    親姐姐肖冬雲恨不得又扇她耳光。
    和妹妹正相反,肖冬雲一再表明自己絲毫不曾墮落。她誠實之極地匯報自己與紅衛兵戰友們分散後的經歷。當她講到那個偽裝好人的男人怎樣企圖侵犯她,以及那個半好半壞的司機怎樣對她心生歹念趁人之危時,紅衛兵戰友趙衛東和李建國一再打斷她,板著臉口吻嚴肅地詢問得很細。似乎不詢問得細,不聽她講得一清二楚,便有可能被她含糊交代矇混過關。而那些經歷,一則是她不願重新回憶的,一則是她一個女孩兒家極不好意思明明白白地講的。她既不往明白了講,趙衛東和李建國自然就覺得她講的有破綻,也自然就對她的絲毫不曾墮落存有幾分正當的懷疑。
    肖冬梅從旁聽著他倆對姐姐一句推進一句的,細密不露的,簡直就等於是審問的訊問;看著他倆一忽兒嚴肅得可謂冷峻,一忽兒側目而視,眼神乜斜,分明是在揣度的表情,以及姐姐一心想要交代得清清白白,卻又難免的有所遮掩,不便掰開了揉碎了細說端詳的窘態,早已按捺不住沉默的定力,一迭聲地高叫:「抗議!抗議!我替我姐姐抗議!」
    不料姐姐反瞪著她大加訓斥:「你不悄沒聲兒地反省,叫什麼叫?抗的什麼議?我該不該抗議我自己還不知道嗎?用不著你替我抗議!滾回宿舍老老實實反省去!」
    趙衛東卻說:「別叫她滾回宿舍去。叫她親眼目睹我們之間這一場靈魂和靈魂的短兵相接刺刀見紅,對她有特別的教育意義。興許有助於我們將她已墮落不堪的靈魂拯救過來。」他對肖冬雲這麼說完,倏地一轉臉,猝不及防地問肖冬梅:「那麼我們給你一個機會,談談你抗的什麼議吧!」
    肖冬梅就理直氣壯地說:「你倆,有何權力監察別人的靈魂?我們四個民主選舉你倆是什麼非常工作組了嗎?我們四個離散後,兩天裡各自當然都會有一番經歷的,誰愛講便講,不愛講的也算不上是隱瞞罪過。幹嗎一句句盤問加逼問的?幹嗎非將一件好玩兒的事兒搞得大家都神經兮兮的?心理都有毛病了呀?」
    肖冬梅說此番話時,肖冬雲竟沒打斷她。甚至是在靜靜地、全神貫注地聽她說。但一次次的,不由自主地將雙眼瞪得更大,將兩條帥氣青年那種英眉高高揚起。以表明她愕異的和並不被影響的立場。直至妹妹說罷,一分多鐘的集體的沉默中,她還是沒開口。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她真的覺得兩天之內妹妹的變化判若兩人。她當然認為妹妹的話是完全錯誤的。究竟錯在什麼地方,究竟該從哪一個角度予以批判,又是她的認識能力和理論水平所達不到的了。對於自己所受的盤問加逼問,她不僅覺得委屈,其實也是反感的。只不過她要求自己認為,委屈是不對的,反感是不對的。要求自己認為,趙衛東和李建國兩名男性紅衛兵戰友,當然是有盤問自己加逼問自己的權力的。至於他倆為什麼有那樣的權力,她心裡又感到說不清道不明的糊塗一片了……
    像趙衛東暗戀著肖冬雲一樣,李建國也是暗戀著肖冬梅的。趙衛東暗戀肖冬雲是不徹底的保爾?柯察金式的。而那不徹底的部分,是維特式的。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所復合成的初戀心理,使他對肖冬雲既不可能如保爾?柯察金抗拒冬妮婭迷人的藍眼睛那麼「原則」,亦不可能如維特那般一心幻想著怎麼取悅於夏綠蒂的芳心。前一種不可能乃因他只不過是保爾?柯察金的中國模仿者。模仿者相對於事物的原狀必然是不徹底的。後一種不可能則是時代的文化背景造成的。在三十幾年前的中國,所謂「維特式的煩惱」,是根本不允許公開言說的一個話題。是整整一代人中的「維特」們的集體的隱私。彷彿是一種不存在的事實。儘管這名高中紅衛兵的性格,其實很接近著維特的內向和憂鬱……
    李建國之暗戀肖冬梅,就沒趙衛東愛肖冬雲那麼矛盾了。他愛得相當簡單,以不至引起反感的取悅為方式。也愛得不失原則。那原則便是——會使肖冬梅不高興的話不說;會使肖冬梅不高興的事不做;會使自己直接站在肖冬梅對立面去的態度,那是一定不能明確地表達出來的。哪怕肖冬梅所說的話所做的事,是他很想反對的。在這一點上,他往往顯得特別的好脾氣。兩天前他對她的大聲斥責,以及他砸了臨街櫥窗的衝動行為,是由於他受到的刺激超過了他的自制力。那是一次「反常」。他正因而失悔。
    所以,聽了肖冬梅那一番抗議的理由,李建國表現得相當平靜。他隨口背了一段毛主席語錄——「一個正確的認識,往往需要經過由物質到精神,由精神到物質,即由實踐到認識,由認識到實踐這樣多次的反覆,才能夠完成。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認識論,就是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
    背完,就鄭重地表過了態似的,不再出聲了。在那樣一種時刻,背那樣一段毛主席語錄,莫說使趙衛東和肖冬雲感到莫名其妙,連肖冬梅也不由連連眨眼,不解其意。
    趙衛東的目光像鐘錶的秒針,將三名紅衛兵戰友的臉當成刻有時間的並列的鐘錶盤似的,勻速移動了半分鐘。這使他們都明白,自己們的「思想核心」又要開始長篇大論的教誨了。果然,趙衛東以從容不迫真理在胸的語調說:「剛才,親密的紅衛兵戰友肖冬梅同志,向我們談到了所謂靈魂問題。並且以強烈的抗議的態度,對我們是否有權關注和過問自己親密戰友的靈魂狀況表示了她的異議。我首先聲明三點:一、我認為她的問題提得好。這個問題,本是應該由珍惜自己靈魂之革命純潔性的人提出的,既然我們還沒來得及提,被親密的戰友肖冬梅同志首先提出了,所以好。因為正確的思想以答辯的而非宣戰的方式體現,更有益於證明其正確性和真理性。二、我們視她為我們親密的紅衛兵戰友,仍稱她為我們親密的紅衛兵戰友,乃因我認為,在目前的情況下,每一個曾經與我們思想一致的人,對我們都顯得異乎尋常的重要。進一步說,當革命處在低潮時期,每一粒革命的種子都是寶貴的。三、親愛的戰友肖冬梅同志這一粒革命的種子,現在而論,顯然的,不如她從前那麼飽滿了。好比一粒麥種或樹種浸水了,受濕了,將會有不茁壯的株苗在不適當的節氣生長出來了。這不應當成為一件引起我們憎恨的事情。同志們,同志們啊,這首先是一件值得我們痛心的事情啊!心痛而情真。這個情,是紅色的情,是革命的情,是治病救人的情,而絕不是其他任何庸俗的情。以上三點,我認為,應是我們對親密的戰友肖冬梅同志的基本立場、基本態度、基本的,繼續所持的友愛原則。當然,如果她諱醫忌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但只要她不公開成為我們思想的敵人,我們還是要只痛心,不憎恨,爭取將她重新團結到我們中間來……」
    在趙衛東娓娓而談的時候,他的三名紅衛兵戰友,都保持著習慣了的靜默。並且,都注視著他。他們都曾是特別尊敬他的。而肖冬梅對他的尊敬,更是比肖冬雲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可以說她相當崇拜他這位紅衛兵兄長。只要他一開口,她就彷彿被催眠著了。他剛剛度過男性的變聲階段,嗓音初定,青春期的沙啞已完全被年齡的篩子濾去。唱起歌來像圓潤的嘹亮的小號,說起話來像薩克斯管,像簫。而她聽他唱歌就像欣賞演奏,聽他說話就像聽他唱歌。愛聽得要命。聽不夠。用當今的講法是,他的聲音很性感。起碼對她如此。
    但此時此刻,她恨不得雙手嚴嚴實實地捂他的嘴;恨不得扼住他脖子;恨不得揪住他的舌頭,將他的舌頭從口中拽出來,一截截扯斷。並且扔在地上踏扁蹍碎。對於她,他說話的聲音已不再悅耳動聽。恰恰相反,如鐵皮一陣陣蹭在玻璃板上,刺激得她腦仁隱隱地顫疼。以前她認為他口中說出的每一句話都代表著一種無比正確的思想,都在真理的不可懷疑的範圍以內。現在,她則根本聽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了。儘管他的話一如既往地說得明明白白。卻越是明明白白越使她不知所云。她很想大發脾氣,因為他將她比作「一粒」種子。「粒」字使她感到他將自己比得輕乎又輕,小而又小。哪怕比作「一顆」種子,她也愛聽點兒。又覺得自己實在沒來由發脾氣。因為他同時還認為她是「寶貴」的。還視她為「親密的戰友」。還對她懷有「紅色的」,「革命的」那個「情」。一方面她從他的話聽出來,他顯然的已將她歸於「另冊」,也就是不珍惜自己靈魂之革命純潔性的人一類;另一方面,他又確確實實在用他的話語表明,他對她仍懷著深深的,聽來令人感動的,無比高尚的友愛……
    是的,他的話彷彿是咒語,使她處在一種特別生氣而又特別不能生氣的境地。她知道,顯然的,她一旦發作,她就使自己變得不可理喻了似的。她比聽李建國滾瓜爛熟地背那一段毛主席語錄時還尷尬,嘴上像被貼了封條,只有呆瞪著「思想核心」張口結舌不停地眨巴眼睛的份兒……
    姐姐肖冬雲和李建國都以十分同情近乎可憐的目光瞧著她。彷彿她是一個極端淺薄而又極端不自量的、在老方丈面前鬥法,才三言兩語就懵裡懵懂地徹底被鬥敗了的小和尚……
    趙衛東繼續以溫和之至的、誨人不倦的口吻說:「下面,請允許我再粗陋地談一談我對靈魂問題的一貫看法。同志們,親愛的紅衛兵戰友們,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信徒,故我們是無神論者。我們是不承認宗教迷信所宣揚的那一種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可以重新轉世投生的所謂靈魂的。在我們馬克思主義的信徒這兒,靈魂即精神。一個人的靈魂狀態即一個人的精神境界。我們整個革命隊伍的精神境界,是由每一個具體的革命者的精神境界組合成的。紅衛兵者,何許人也?革命者隊伍的後備軍耳。所以,一名紅衛兵的靈魂狀態的革命純潔性怎樣,絕不僅僅屬於個人問題,而是關係到中國革命和世界革命成敗與否的大事情。這個事情大得非同小可。所以我們每一名紅衛兵,都有著神聖的權力和責任監察另一名以及一切紅衛兵戰友的靈魂狀態。同時自己的靈魂也必須受到任何紅衛兵戰友的密切關注和監察。這乃是互為的權力、互為的責任。神聖而又天經地義,責無旁貸。靠著互為的權力和責任,我們足以使我們靈魂的革命性像蒸餾水一樣純潔,像水晶一樣透明,只要有一點點私心雜念,有一點點享樂主義的細菌,有一點點非革命性的七情六慾的存在,都理應受到嚴肅的批判和徹底的消毒。試問,不如此,一個嶄新的理想的世界,又怎麼能由我們去創建?我們紅衛兵為了革命二字連死都不怕,難道還怕袒露我們的靈魂嗎?我們應該是沒有隱私的人。是的,我們當然有靈魂,但我們需要隱私幹什麼?對革命我們何隱之有?對主義我們何私以懷?我們要響亮地回答,無隱,無私。因而,我們無隱無私的靈魂,實際上應該是共有的,公有的,你的即我的,我的即你的。我關注你的靈魂,也是在關注我自己的靈魂;我監察你的靈魂,也是在監察我自己的靈魂。我這一種特權不是我強加於你的,而應被理解為你賦予我的。故它在這一特殊的意義上尤其神聖。你的靈魂絕不應因為被我關注被我監察而惴惴不安。恰恰相反,倘我不對你的靈魂時時刻刻事事處處履行神聖又高尚的權力和責任,你才應該有惶惶不可終日的表現,彷彿你的靈魂已變成了不值得別人一瞥的東西。因為那意味著我對你已不負絲毫的責任了。就像農夫不再對一粒種子負任何責任一樣。那你就要進行深刻的自我反省了,就要自己問自己一個為什麼了。而且,那時,只有那時你的抗議才是積極的抗議。因為你那時只有經過強烈的抗議,才可能重新爭取到自己的靈魂共有和公有的資格,才可能重新獲得別人關注和監察你自己靈魂的真誠責任。同志們,紅衛兵戰友們,靈魂這個東西,倘不屬於革命的性質,那麼,遲早有一天注定了會屬於反革命的性質,遲早有一天會被修正主義、資產階級和反革命所共有和公有,除了這根本對立的二者它別無選擇。而這一點是早就被革命的主義、革命的哲學、革命的辯證法所一次次地證明了的……」
    趙衛東的語調溫柔極了。他的溫柔乃是由真情實感產生的。不是偽裝的。因為對於他,肖冬梅不但是一名紅衛兵戰友,還是他所愛的姑娘的親妹妹。當著他所愛的姑娘的面,他一再提醒自己對肖冬梅的批判幫助應該是循循善誘的,和風細雨的。他很自信,一向特別滿意自己分析問題的紅色理論的水平和循循善誘的能力……
    他語調溫柔地喋喋不休著的時候,肖冬梅漸漸地瞇起了雙眼,漸漸地由瞇而閉著了。她的腦仁兒也就是中醫所指的「百會」那兒,以及兩邊的太陽穴是更加疼了。那是一種針扎也似的疼。趙衛東的話語宛如一柄長長的帶倒鉤的針,蠍尾也似的,一次次扎穿她的耳膜,扎向她腦神經無形的敏感處。她為了減輕那一種無法形容的疼痛感,就暗自做深呼吸。不知什麼原因,呼氣反比吸氣少。而這就使她的頭腦開始缺氧。結果她坐得不正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輕微地搖晃起來……
    姐姐肖冬雲望著趙衛東那雙明澈的大眼睛裡卻異彩呈現。那是由於崇拜的緣故。她覺得他對於靈魂問題的闡述何等的精闢何等的好啊!什麼問題一旦由他來言說,一下子就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他頭腦中的思想,怎麼就總能一貫地正確著,總能與革命的思想紅色的真理那麼的吻合呢?她又一次暗生自卑了,也又一次暗覺幸福著了。而且又一次在內心裡對自己說——被這一位紅衛兵兄長所愛是多麼的幸運,暗暗地也愛著他又是多麼地值得的事!他將來如若不是一位紅色的革命理論家才怪了呢!
    見妹妹那種心不在焉的樣子,她嚴厲地問:「你注意聽了沒有?!」
    肖冬梅以極小極小的聲音回答:「姐,我注意聽了……」
    「聽進心裡去沒有?!」
    「聽進心裡去了……」
    「那你複述幾句來證明。」
    「假如他不對你的靈魂狀態密切關注和監察,那麼你就要進行深刻的自我反省,就要問自己一個為什麼了……」
    「還有!關於靈魂性質那幾句重要的闡述,你一句也沒聽是不是?!」
    「聽了……」
    「說!」
    「靈魂這個東西,靈魂這個東西……」
    李建國見肖冬梅分明的說不上來,趕緊從旁提示:「靈魂這個東西,倘不屬於革命的性質,那麼,遲早有一天注定了……」
    「那麼,遲早有一天注定了……」
    肖冬梅雖經提示也還是複述不上來。
    趙衛東微笑了一下,以更加溫柔的語調又說:「我的話不是『最高指示』,只不過是我學用革命哲學的一點點心得體會。無保留地暢談出來,他人能聽進心裡去一兩句,對我便是榮幸了。快別逼冬梅複述了。但是我還想強調一點,我所言之『你』,不是專指誰的。即不僅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咱們四名紅衛兵戰友中的任何一人,也是針對一切對靈魂問題存在各種各樣糊塗觀念的人……」
    於是肖冬雲主動要求重新交代自己兩天裡的經歷。
    她說:「聽了衛東關於靈魂問題的闡述,我深受教育。我承認我剛才有些地方交代得不明不白,是由於害羞心理在作怪。現在,讓我的害羞心理見鬼去吧!」
    於是趙衛東為她的態度鼓掌。
    於是李建國也鼓掌。
    肖冬梅仍閉著雙眼,相隨鼓了幾下掌。其實,趙衛東和姐姐又說了些什麼話,她一句都沒聽入耳。
    她的頭腦昏暈得只想躺倒身子便睡……
    肖冬雲既讓自己的害羞心理見鬼去了,那重新交代的過程也就不再受到趙衛東、李建國的盤問加逼問了。一個人一旦絲毫也沒有了羞恥感,再要將一件原本很害羞講的事講清楚,便容易多了。由於她講得過細,直聽得趙衛東、李建國兩個一陣陣臉紅。他們一陣陣臉紅卻又都不能低頭,也都不能轉臉望別處。那樣肯定會被認為聽得不認真。更可能被認為自己們思想意識不良。否則低頭幹嗎?否則臉紅個什麼勁兒?所以他倆互相誰也不看誰,四隻眼睛全目不轉睛地望在肖冬雲臉上。好在一旁的肖冬梅閉著眼睛強撐精神坐在那兒,不知他倆一陣陣地臉紅。肖冬雲自己則望著遠處,邊交代邊告誡自己什麼細節都別繞過去,也沒太注意他倆臉紅不臉紅的。在肖冬雲方面,邏輯是這樣的——只有交代得甚細才證明袒露靈魂的虔誠;只有態度極其虔誠才不致再被懷疑什麼;只有不被懷疑什麼了,才足以最終證明自己靈魂的絲毫也不曾墮落。兩個二十四小時的離散啊,在如此漫長的一段時間裡,在如此一座處處存在著對人的靈魂的誘惑,簡直可以用聲色犬馬、燈紅酒綠來形容的城市裡,靈魂這東西是完全可能接連地墮落多次的呀!不甚細地交代,自己的靈魂又怎麼能真正過得了紅衛兵戰友的監察關呢?
    她說,當這座不可思議的城市裡的壞男人打她的壞念頭時,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女兒家的處女貞操。她說,首先想到的竟是這一點是多麼慚愧的事呀!相對於自己一名紅衛兵的靈魂的純潔性,她女兒家的處女貞操又算什麼呢?身體不過是一己的,正如趙衛東所闡述的,靈魂卻是具有共有性和公有性的。即使自己被強xx了,那也不過是自己的身子受到了糟蹋。而身子不過是受靈魂附寄的嘛!她說她首先應當勇敢捍衛的,斷不該是什麼女兒家的處女貞操,而該是自己那共有且公有的紅色的靈魂……
    李建國聽糊塗了,忍不住要求她將她的意思說得更明白些。於是她舉例說,好比誰家失火了,自己的孩子被火困在屋裡,自己要冒死衝進火海搶救的。但,在那一刻,倘閃念於頭腦的,竟是孩子的生死以及與之相關聯的養老送終問題,思想境界就未免太低俗了;而如果閃念於頭腦的,乃是中國之革命、世界之革命或多或少一個接班人的問題,才見境界之高。看起來都是大人救自己的孩子,但支配行為的動機有高低之區別。此例相對於自己而言,雖然自己面對壞男人勇敢無畏了,但將自己的處女貞操放在第一位去捍衛,而對自己靈魂的是否完好卻連想也沒想,也是一種境界的高低之分呀。如果首先想到要捍衛的是靈魂,那麼即使肉體被強xx了,靈魂也等於被捍衛住了。反之,雖然壞男人們的壞念頭並未得逞,但自己將自己的靈魂擺在了肉體之後,甚至根本忽略了靈魂的結果是否完好,也意味著自己降低了自己靈魂的紅色等級……
    李建國還是聽不大明白,較起真兒來,還要問什麼。
    趙衛東卻似乎早已完全理解了肖冬雲的意思,舉手示意李建國別再問,讚賞地點頭道:「冬雲能這麼嚴格地解剖自己,很難能可貴的。革命的哲學有時體現為一種普及的大眾化的哲學,有時則體現為一種特別高級的理論,只有隨之進入特別高級的革命邏輯中去,才能有所領悟。」
    李建國便有幾分不悅地嘟噥:「好好,算我理論水平低……」
    肖冬雲被他的樣子逗笑了,思考片刻,又解釋道:「其實我想說的是,我太看重自己的處女貞操了。而這也就意味著我太看重自己的女兒身了。如果有一天革命需要我犧牲它,我會不會怕死捨不得呢?我們不是常講自我解剖、自我批判,要自己和自己刺刀見紅嗎?我正是這樣要求自己的呀!……」
    趙衛東終於轉臉看了一眼李建國,以評論的口吻說:「冬雲講得還不夠明白嗎?」
    李建國嘟噥:「她早那麼講,我早就明白了!」
    肖冬雲是被那個自稱是畫家的男人護送回來的。
    趙衛東就這一點又評論道,此點證明著這所院子以外,仍有對紅衛兵心懷好感,可以去進行發動的革命群眾存在。肖冬雲說,「老院長」暗中告訴她,那個自稱是畫家的男人其實是精神病患者。而且患的是有暴力傾向那一類精神病。她居然沒遭到嚴重傷害,實在是一大幸事也是一種奇跡……
    趙衛東問:「他何以知道那個男人是精神病患者?」
    這高二的紅衛兵,這四人「長征小分隊」的「思想核心」,言談語述之中,每用文言古話。「何以」啦、「試想」啦、「休矣」啦、「然」啦、「否」啦、「哉」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它們與三十幾年前普遍流行的紅色話語體系相結合,形成一種堪稱獨特的紅衛兵語言風格。誰對此種語言風格駕輕就熟,似乎證明著誰的革命理論之修養的層次便不一般。趙衛東自然是「相結合」得挺有水平的。所以在他們的「長征」過程中,他的三名紅衛兵戰友才唯其馬首是瞻。那能使一名無論男性或女性紅衛兵平添魅力的語言風格,並不包含有什麼真正算得上修養的文化成分,不過是幾分妄自尊大加幾分意欲置人於死地而後快的攻擊性再加幾分武斷和玄談式的邏輯色彩罷了……
    肖冬雲聽趙衛東那麼問,據實相告——這所「囚禁」他們的院子,最先是結核病防治院,後來一個時期內曾是精神病療養院,將她送回到這裡的那個男人,曾在此地住過院。所以他一講這裡的周邊情形,他就明白該往哪兒送她了……
    趙衛東追問:「難道你的那位『老院長』,曾和那個男人是精神病病友嗎?」
    兩天以前,他對「老院長」是心懷敬意的。因為那時對方告訴他們這座城市是北京;他們是以毛主席的遠方客人的身份住在北京郊區;住地是無比關懷他們的「中央文革」的首長們指定的;而對方自己,是受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的首長們之命,專門為他們服務的……而兩天中的經歷,雖然並未使他明瞭許多,卻起碼清楚了一點,那就是——對方騙了他們。故他開始認為,以所謂「老院長」為首的對方們,既不但是根本不值得他們信賴和心懷敬意的人,而且都是目的陰險的人了……
    肖冬雲被問得一愣。
    李建國及時點撥:「衛東他還是在問你,自稱是『老院長』的老頭兒,怎麼知道送你回來那個男人是精神病患者?」
    和趙衛東一樣,他對「老院長」們的態度,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
    肖冬雲對這所院子對「老院長」們的看法卻是與趙衛東和李建國不同的。她兩天中的經歷雖有驚無險,但仍心有餘悸。她覺得,畢竟的,她是回到了一處較為安全的地方,是回到了一些不至於危害她的人中間。「出逃」的經歷,甚至使她一回想就後悔後怕,甚至使她感到這所院子及「老院長」們特別親切了。
    她又據實相告——「老院長」乃一位精神病醫學專家。在此地精神病療養院的幾年中,確曾任過它的院長。
    「送我回來那個男人,是過去他的重點病人。」
    「你何以對他瞭解得如此之多呢?」
    「他親口告訴我的。」
    「什麼時候?」
    「我第一個回到這裡的時候。」
    「你信他的話?」
    「我……為什麼偏不呢?」
    「信到什麼程度?」
    「這……反正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覺得?……根據什麼?」
    「……」
    「動輒覺得覺得,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現。革命的敵人和革命的反對者們,往往將我們革命者和同情我們的人誣為瘋子。這是反革命們的慣伎。這個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
    李建國附和道:「對,對。」
    於是氣氛頓時又變得凝重了。
    「戰友肖冬雲同志,讓我們握一下手。」趙衛東伸出了他的手,一臉嚴肅。
    肖冬雲如墜霧中地輕輕握了一下他的手。
    趙衛東沒容她立刻將她的手縮回去。他的一隻手一經握住了她的一隻手便不放鬆。他向她俯近了身子,與她眼睛注視著眼睛,另一隻手拍著她那隻手的手背,和顏悅色地說:「親愛的戰友哇,剛才我又連續追問了你幾句,但那絕不意味著我又對你不信任了。事實上我非常地信任你。無論怎樣的反革命伎倆都休想將我們的戰友關係離間開。我們的心永遠是相通的,對嗎?」
    肖冬雲默默點頭。

《紅色驚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