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她那個年齡的女孩兒們本能的感覺明白的。也挺願意接受他那種不值得猜疑什麼的好意。
所以她對趙衛東不滿起來,有點生氣地說:「衛東你怎麼這樣?!」
她的聲音並不大。但在趙衛東聽來,則等於是訓斥了。而且是當眾呀!
他難以容忍地叫嚷起來:「不要叫我衛東!別忘了我是你的長征小分隊隊長!在我們共同的政治敵人面前,你應稱我『隊長同志』!而且,我不那麼樣,又該怎麼樣?!難道看著他對你輕佻,我該視而不見?!」
「你!」
肖冬雲頓時滿眶淚水……
「老院長」啪地一掌拍在茶几上,隔著數步距離,怒色滿面地坐指趙衛東道:「我看你才放肆!時時處處事事地關懷你們,無微不至地體貼你們,希望獲得你們的信任和配合,甚至違心地迎合你們,取悅你們,最終還不是為了救你們的小命!結果還是你們的政治敵人!不可理喻!實在是不可理喻!就你們,連今天的中國和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都一無所知,也配有政治敵人?什麼東西!還不如就讓你們在岷山上風化成乾屍不弄你們回來!……」
「老院長」鬱結胸中的種種不快,噴濺而出。這個在「文革」中因不堪忍受紅衛兵的折磨凌辱而跳樓自殺過的人,對搶救四名貨真價實的紅衛兵這一件事的心理,本就是挺矛盾的。「院長」是因為年長被臨時推舉的。
趙衛東一時呆若木雞。
自從他臂上也戴了紅衛兵袖標,沒人敢這麼對待他。他那張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他又使勁揪他的衣領了……
喬博士趕緊轉身勸「老院長」:「您何必大動肝火呢,他們不可理喻,也不能完全怪他們呀。再說比起『文革』中那些兇惡冷酷的紅衛兵,他們不是還比較的理性,並沒有動輒往我們臉上潑墨水,剪我們的頭髮,用皮帶抽我們逼我們雙膝下跪承認莫須有的罪名嗎?」
喬博士不勸則已,如此一勸,「老院長」更加怒不可遏了。他又拍了一下茶几,連吼:「他們還敢!他們還敢!」
趙衛東仍呆著,臉由紅而白,而青。
李建國也仍沒穿上衣服。他又從沙發上一躍而起,雙腳齊蹦,兩手握拳且高舉,連連大叫:「夠啦!夠啦!都他媽的安靜!老子還有一個問題非問不可!」
不知是他的大叫起了作用,還是他的失常之狀起了作用,總之室內剎時又靜極了。彷彿別人都是無端吵鬧的孩子,彷彿他是被孩子吵煩了而大發脾氣的家長。「孩子們」皆彼此躲避目光,羞愧也似的緘默著。
他卻專盯著喬博士一個人問:「最後那個是什麼意思?」
喬博士聳聳肩:「我不明白你的話。」
「就是幻燈映出的……那個最後的……」
他將投影機視為三十幾年前的幻燈機來說。
博士反問:「你指最後那張投影畫面?」
「對。你為什麼就那個畫面一句都沒作解釋就結束了你的報告?」
博士有意緩和氣氛,微笑了一下回答:「我哪裡作什麼報告了,我只不過受命於我們的科學小組向你們……」
餘怒未消的「老院長」打斷博士的話,大聲說:「對他們你值得表現謙虛嗎?那當然等於是一場針對他們作的專題報告!」話鋒一轉又說:「小子,問得好。那麼你就洗耳恭聽,讓我來告訴你——那就是你們可能變成的樣子!如同從地下挖出來的棺材裡的屍體,一旦暴露在陽光之下幾小時就起腐爛反應!」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你們對我們的命運束手無策了,我們也會死得那麼……醜陋?」
「正是!」
博士制止道:「院長同志,您把話題扯得太遠了!」
「老院長」眼望著三名紅衛兵,連頭都不向博士轉一下,只豎著手掌,將一隻胳膊朝博士的方向直伸過去,彷彿以掌推開著一件無形的物體似的。
「別叫我院長!我算什麼院長?此地又算的什麼院?難道不都是為了他們的好感覺此地才叫院而我扮演院長的嗎?我不過是一個臨時科研小組的組長!窗紙都徹底捅破了我還裝個什麼勁兒?我也根本沒把話題扯遠,難道類似的下場不正逼近著他們嗎?」
「但是您不應該……」
「恰恰相反,我認為我應該!」
李建國又大叫:「你倆別他媽的廢話!」
他幾步跨到「老院長」跟前,以審訊般的口吻追問:「你的意思是說,如果那命中注定是我們的下場,還會特別迅速地發生在我們身上?」
「正是!」
「明白了。終於徹底明白了。明白了……」
李建國退一步說一句,直至退回到沙發那兒,頹然地跌坐下去了,口中仍喃喃著「明白了」……
他的神情已與「獻藝」顯示健壯時判若兩人,像一個夢遊人似的,彷彿渾然不知身在何處,也彷彿處於似夢非夢似醒非醒的臨界狀態怕驚怕嚇,一旦被驚嚇了就會精神失常似的。
突然,門開了——一名「護士」探頭進來慌慌張張地說:「院長,博士,那女孩兒的情況嚴重!」
「老院長」一下子站了起來,同時將目光望向喬博士。不待他倆誰說什麼或有什麼進一步的反應,趙衛東也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大叫:「謊言!謊言!一派胡說八道!完全是你們策劃的政治陰謀!是卑鄙無恥的恐嚇!」
他一邊大叫一邊向外衝去,出門時幾乎將門外那名「護士」撞倒。而那名「護士」,其實是從一所名牌醫學院借調來的副教授。
「老院長」和喬博士顯然的都已顧不上理會他怎樣了。博士一邊向「老院長」走去,一邊望著肖冬雲婉言安撫道:「姑娘,千萬別絕望,一定要好好配合我們,一定要充分相信我們啊!」
李建國引吭高歌起來:「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在李建國的語錄歌聲中,喬博士挽著「老院長」快步離去。
肖冬雲愣了幾秒鐘,起身追到了走廊上。她緊跑幾步,超在喬博士和「老院長」前邊,一邊倒退著走一邊懇求地說:「我相信!我相信你們的每一句話了!真的啊!如果我們竟使你們覺得那麼的可惡,那麼的可憎,我願代表我的戰友們向你們道歉,向你們請罪!可我也請你們救救我們,我們都不想死,我們都沒活夠啊!我們都是想正常地活下去的呀!」
然而喬博士和「老院長」都不知該對她說什麼,也顧不上對她說什麼。
在走廊盡頭一個房間的門外,他們站住了。
「老院長」低聲對喬博士說:「這姑娘還不可惡,更不可憎。怪可憐的,你替我安慰安慰她吧!」說罷,進了那門。那扇門裡其實是搶救室。四名紅衛兵其實便是在那個房間活轉來的。它等於是他們的「產房」。
此時的肖冬雲早已是淚流滿面。
她雙膝一軟,跪了下去,抱著喬博士的腿,仰望著他泣不成聲地說:「博士,無論救活我妹妹需要我的什麼,我都是肯的。我的血,我的五腑六髒,我五官和四肢,我的皮肉和骨骼!我想開了,我自己怎樣都無所謂了,死活也無所謂了!救活我的妹妹吧!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她!」
喬博士心為之碎,容為之動。他趕緊扶起她。他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她一下,並且雙手輕輕捧著她的臉兒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
他無限柔情地說:「姑娘,上帝作證——我發誓,我將盡我的全力。因為能使你和你的妹妹活著,我會覺得我的人生更美好……」
「希望……也包括我的兩名戰友……」
「當然。當然也包括他們。我不會,不,我們全體,其實都不會對三十幾年前的你們今天的言行太計較的。你們被變成那樣不僅是你們的問題……」
他又在她眉心正中吻了一下,之後也匆匆進了那個房間。在長長的走廊的另一端,有人也為博士兩次吻肖冬雲而心碎而動容——那就是趙衛東……
他將自己的頭在牆上狠狠撞了一下……
肖冬雲雙手捂臉蹲在地上哭……
趙衛東懷著滿腹強烈的妒恨奔下樓梯,奔到樓外去了……
李建國還在獨自不停地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妒恨的痛苦有時超過於對死亡的恐懼。
趙衛東也流淚了。
夕陽溫情脈脈的餘輝,又一次慷慨地照耀這個不久前才被神秘地命名為「療養院」,並且以接近高幹療養般的規格僅服務於四名紅衛兵的地方。毛主席塑像、刷在牆上的語錄、「服務」人員臂上印有「革命造反派」五字的袖標,以及胸前形形色色的毛主席像章,虛假地、戲劇化地延續著過去的一段非常年代。那一切如同一盤底片中混有一張三十幾年前的老照片底片,並且被不經意地沖洗在別的照片相紙上了……
這個地處郊區的神秘的「療養院」,與2001年被商業時代的浮華包裝得紙醉金迷的城市,形成著甚是荒誕的對比。之間十幾里公路兩側,有幾大片被水泥栓和粗鐵絲圈起來的,並被高豎的牌子顯示為「經濟開發區」的土地。在那幾大片土地上,處處堆放著建材、磚和沙石;拔地而起的樓房的框架,像種種類類盼望著人為它們製作了皮肉進而才能獲得生命的巨獸的骨骼。也有一排排門面低矮簡陋的小店舖,外牆刷成淺粉或米黃的顏色。牆上還寫著醒目的商品廣告。字距和字行之間,按下著完整或不完整的髒手印,以及成心蹭抹得很長的橫著的或斜著的髒鞋印。紅衛兵趙衛東猜想得到,如果他有機會近看,肯定會發現干了的痰跡或手指抹鼻涕的證據。那緣於惡劣的習慣和另一種妒。一排排小店舖意味著是小家小戶賺錢積財的實體。底層人發洩妒火的傳統方式便是吐痰和抹鼻涕。紅衛兵趙衛東對那一種妒非常瞭解。因為他是全校學習成績特別優異的學生,他的照片總是貼在或名字總是寫在各科考試的狀元榜上,而他的照片和名字也曾被多次吐過痰抹過鼻涕。相對於成人所主宰的社會,中學生高中生們也全是底層人群。他們三十幾年前發洩在校園裡的嫉妒的方式,與成人社會底層人群發洩嫉妒的方式是一樣的。正因為他們也是底層人群,所以他們最容易被號召起來造反,並且最樂於接受「造反有理」的口號。十幾里的公路兩側,除了「經濟開發區」和一排排小店舖(它們使人聯想到穿著舊布新染的外衣,但襯衣襯褲沒得換,線縫隱藏虱子的兒童),還有彷彿連綿不斷的攤床。一有車輛停住,攤主們雇的些個農家姑娘或少女,便蜂擁而上招徠生意。有那手頭拮据的攤主,乾脆鼓勵自己的女兒們濃妝艷抹了去守攤兒。
十幾里公路兩側,也像城市的步行街兩側一樣,湧動著商機和慾望。只不過與城市的步行街相比,十幾里公路兩側,湧動著的是原始的商機和人初級的慾望。
城市日漸旺盛日漸亢奮的生命力,通過公路向郊區野心勃勃地膨脹,刺激著公路兩側原始的商機和初級的慾望別出心裁不擇手段地共生共存又激烈競爭……
趙衛東站立在「療養院」中那尊毛主席像下,望著城市的方向,自哀自憐的程度,猶如冤魂站立在通往陰曹地府的「望鄉台」上,索望著自己被索命小鬼用鐵鏈牽拽而來的陽間家園。
他在心理上強烈地排斥那一座城市的存在。他完全不能理解,在一座很難看到一條政治標語,幾乎觸目都是經濟口號和商業廣告的城市裡,人們怎麼竟生活得那般無所謂似乎又那般的習以為常?倘整個中國都已變得像那一座城市一樣了,那麼他也完全不能接受中國的現實。
在他想來,一個國家政治內容少,那就像空氣中的氧成分稀薄一樣的呀!
怎麼普遍的人們會不感到缺「氧」呢?
不整天呼吸政治這一種「氧」,人們的頭腦又為什麼而進行思考呢?在頭腦嚴重缺「氧」的情況之下,人的頭腦又何談進行有意義的、積極的、嚴肅的思考呢?人的頭腦倘不用來思考政治,那麼人豈不是像動物一樣,只須長著一顆頭就夠了,而不需要有頭腦這麼高級的東西了嗎?
紅衛兵「長征隊」之隊長的頭腦,對「政治」一詞及其所代表的範疇時時處處的迫切需要,是「文革」開始以後才形成的心理現象。「文革」前他是全校出名的「走白專道路」的學生。「走白專道路」也就是不關心政治。所以「文革」一開始,他不得不明智地要求自己——得比全校乃至全縣一切學生都更加關心政治,也得表現出比別人們高漲十倍百倍的政治熱忱。唯此才能在政治面貌方面爭得和別人一樣的資格。他最初只想爭取到那樣一種資格罷了。並不敢奢望再多獲得一點兒什麼。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政治儘管對別的某些人很殘酷,對他這個解放前小業主的兒子卻似乎特別的慷慨和寵愛。他的口才使他不久便當上了縣「紅代會」的常委。而且,他的家庭小業主的成分,也由縣「紅代會」重新派人調查,重新劃定為「貧農」了。多好的成分啊!與工人階級平起平坐的成分啊!解放以後,他的父母因了「小業主」這一成分,人前矮三分,整天低三下四地過日子。可現在簡簡單單地就改過來了!既然他已經是縣「紅代會」的常委了,那麼他的家庭成分當然應該是貧農而非小業主。事後他知道是省城一位「造反派」大首領指示必須那麼做的。因為他是全縣第一個公開刷出標語支持對方所率領的「造反派」奪省委的權的。他那樣做僅僅是憑著一種像對考題一樣的敏感反應及時地表現「革命」而已,本不存在什麼非分之目的。而對方竟派了一名曾是省委中層幹部的「聯絡員」,秘密來到在省裡不起眼的小縣城尋找到他,單獨與他會談了一番。那「聯絡員」三十六七歲,曾是前省委的一位處長,與李建國任縣長的父親同級。兩個人會談的全過程,心理上都是那麼的不自然。在縣「紅代會」常委趙衛東這一方,坐在對面的不但是一位成年人,而且是他在當時那個年齡所見到的身份和地位最高的一個人;在對方,他是全省最大的一派「造反派」的首領所重視的一名紅衛兵小將。他前途無量,不定哪一天便會平步青雲,扶搖直上,成為省裡叱吒風雲舉足輕重的一位大權在握的政治人物。所以他對那「聯絡員」誠惶誠恐,顯得受寵若驚;而那「聯絡員」也對他恭敬有加,顯得有意巴結。那「聯絡員」告訴他,省委已被奪權,原班人馬皆成永世不得翻身的「走資派」,命自己秘密前來的人,不久將成為新省委的第一二把手。還告訴他,未來新省委的第一或第二把手,希望他再有一些突出的政治表現,以作將來接管新縣委大權,並進而到省城去為新省委擔當重任的資本。「聯絡員」離去後,由「白專道路的典型」而紅衛兵而「紅代會」常委,因是「紅代會」常委了,便由「小業主」的兒子而「貧農」的兒子的高三學生,徹夜難眠。他從而一百八十度地轉變了對政治的態度。他想政治可真像一雙釘鞋啊,若被一般的人穿了,不要說跑了,就是走一般的路,比如柏油馬路、鋪磚人行道、土路和山路,那也將是多麼的不舒服多麼的累腳的事啊!而且肯定會腳踝跌跟頭磨出雙腳泡的吧?但若被不一般的人穿了,情況卻是多麼的不同哇!只要是走在一條絕對正確的跑道上,即使不跑,即使只是裝出堅定不移地走下去的樣子,竟也會有意想不到的人生驚喜在各個轉彎處向人招手!是夜這高三的紅衛兵更加認為自己是不一般的人了。既然自己是不一般的人了,為什麼不索性大膽地穿上政治這雙釘鞋,以不一般的姿態走出自己不一般的人生呢?被將要成為新省委的第一或第二把手的人所看重,難道還不證明自己是不一般的人嗎?由此從前一向聞政治二字忐忑不安,「文革」開始以後對政治不得不表現積極活躍的他,打算全心全意地緊緊擁抱政治了。怎樣才能再有一些突出的政治表現,積累配擔當重任的政治資本呢?抄家打人構織政治罪名進行政治迫害那類事,是他的天性所不願幹的。他本質上畢竟非是惡人。他既驚喜於「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又挺信服惡有惡報的民間傳言。左思右想,終於形成了也要長征一次的念頭。當年的紅軍因長征而一舉威名天下揚,彪炳史冊;紅衛兵之長征,不也等於是「文革」中的英雄好漢了嗎?他越思越想越覺自己的念頭英明,越感到頭腦裡產生如此英明的念頭的自己不是一般的個人。便再也躺不住了,爬起來穿戴整齊,豪邁地大聲朗誦毛澤東詩詞《長征》,使他的父母聞而驚駭……
他組織的長征之所以是秘密的,乃因他唯恐小小的縣城產生太多的紅衛兵英雄好漢。紅衛兵英雄好漢太多了,自己的政治資本的份量不就減輕了嗎?而肖冬雲之所以成了長征小分隊的一員,乃因他對她的暗戀。他希望她也能沾一點兒自己的政治光,使她的父母再沾一點兒女兒的政治光,早日從政治另冊上除名。肖冬梅之所以成了長征小分隊的一員,乃因姐姐的什麼事兒瞞得過父母瞞不過她。李建國之所以成了長征小分隊的一員,乃因肖冬梅雖然談不上多麼喜歡他,但他卻幾乎是她唯一的男生朋友。像許多花季少女一樣,一個自己不太喜歡卻也不太討厭,但非常喜歡自己,肯被自己呼來斥去的男生朋友,是她心理上所需要的。在人前她對他特別冷淡,帶搭不理的。那也是一種虛榮。朦朧模糊的性虛榮。能使她比較容易地獲得某種滿足。在人後她有時也對他挺溫柔的,樂於將自己的一些秘密透露給他,以抵消自己在人前對他的冷淡。而李建國這名帶頭起勁兒地大造自己「走資派」縣長父親的反的紅衛兵,一聽說有長征這等繼往開來的大事件在秘密策劃著,那還能不踴躍要求參加嗎?他是向趙衛東遞交了「血」書的。不過那「血」是用紅墨水製造的。他的真誠當時使趙衛東極受感動。
趙衛東之所以也批准了李建國加入長征小分隊,不僅由於極受感動,也還是由於良心使然。他想若自己將來接管了新縣委大權,那麼李建國的父親李縣長就只能永遠地靠邊站了。他心底裡其實同意全鄉大多數民眾對李縣長的看法——基本上是一位熱忱為人民服務的好縣長。但縣一級幹部都被打翻在地了,竟僅留下一位縣長是好縣長,革命也沒法兒向民眾解釋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溫良恭儉讓」嘛!只要是為了革命的大局,虧待了一位好縣長就虧待了一位好縣長吧!虧待了一位好縣長,給予他的兒子一種獲得政治光榮的機會,不也算挺對得起他了嗎?尚未接管新縣委大權的這一名高三紅衛兵縣「紅代會」常委,當年認為自己很是具有些政治韜略了。
他一旦緊緊擁抱政治,一旦義無反顧地往腳上穿了政治的釘鞋,他的一切思維就越發地政治化起來了。確切地說,是越發地「文革」方式起來了。最初體現為主觀服從客觀。逐漸地體現為客觀完全地主導主觀了。也就是說他的頭腦中再沒有一丁點兒高三學生從前的和自己的一般思想痕跡一般思維特徵了,百分之百地是「文革」方式了。他那麼思維不再像從前似的時有困惑和時不自信了。他覺得全盤接受「文革」的也就是當時的狂熱思想和狂熱思維方式,判斷起現實中的一切人和事來,一下子變成簡單明確的事了。用「革命」的、「不革命」的和「反革命」的三把尺子來分人分事,論人論事,對於他比用「代入法」解一元一次方程還容易。進而認為走政治人生比走「白專」道路容易多了……
他們這支紅衛兵長征小分隊,每到一地,尤其是那些偏僻山村,既不但被待為貴客,而且往往被奉若神明。毛主席的紅衛兵呀!不歡迎他們還歡迎誰們呢?怎麼可以不心悅誠服地接受他們的「文革」指導聆聽他們的政治說教呢?而每到一地,他也帶頭宣傳「文革」的偉大必要性,慷慨激昂地號召當地村民,擦亮雙眼,密切關注少則幾十戶多則百多戶人家之間的「階級鬥爭新動向」。當那些村民也相互揭發和批鬥甚至分成勢不兩立的「陣線」了,他們便帶上他們認為是「革命」的群眾送給他們的雞蛋、紅薯白薯、乾糧鹹菜和水,高唱著「造反有理」的歌又踏上長征之路了……
他們的「革命」事跡,他全都樁樁件件地記在日記本上。當作「備忘錄」妥善保存。他甚至獨自想像過,他的日記,也許有一天會成為縣文史館的寶貴「革命文物」……
然而這一切今天突然都沒了意義!
僅僅因為他們的生命所不曾經歷的三十幾年的時間,就變成了荒唐似的歷史!
那麼一場史無前例的,轟轟烈烈的,沖決堤壩一瀉千里的紅色狂瀾般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怎麼可能在三十幾年後的中國沒留下一點兒痕跡似的呢?
它又怎麼會是荒唐的呢?
當年千千萬萬的紅衛兵們到哪裡去了?
不可能被後來反對「文革」的人一批批消滅了吧?
看不出中國三十幾年中經歷了大清洗大屠殺的什麼跡象。
那麼千千萬萬的紅衛兵當然還存在著了?
他們怎麼能夠容忍他們也像自己一樣被視為不可理喻愚頑可笑的人呢?
難道他們就沒有為捍衛自己們的正確進行過任何鬥爭嗎?
毛主席不是說階級鬥爭路線鬥爭一言以蔽之政治鬥爭「過七八年來一次,規律基本如此」嗎?
三十幾年是四個七八年啊,他們不搞政治運動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呢?不搞政治運動對於中國而言難道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值得搞的嗎?或者他們也搞過,但復辟了的「走資派」們的勢力太強大,他們一次次的都失敗了?
也許他們中有人轉入「地下」了?
也許他們中有人上山打游擊了?
在中國,哪一座山頭是紅衛兵們佔據的紅色根據地呢?
……
從公路拐向「療養院」岔道的路口,傳來各種車輛雜亂的喇叭聲。那兒一輛拖斗車的車斗掉在路旁的溝裡,而車頭橫在公路上,造成了堵塞。
一陣陣汽車喇叭聲攪得趙衛東更加心煩意亂。
其實,在他和他的三名紅衛兵戰友間,他自己第一個明白時代發生了巨變,而他們四個所熟悉的中國已變成了一頁翻過去的歷史上的中國。只要不是白癡,這一點明擺著。但是他不清楚自己們怎麼就被那巨變的過程擱置在一旁了。聽了喬博士的講解,他終於解惑。
然而他絕對地不相信他的生命正面臨著什麼危害。儘管他恐慌到了極點。
他因發現不到適合自己存在的空間而恐慌。哪怕是小小的條件低劣的空間。他覺得自己「歷險」過的那一座城市裡不會有適合自己存在的空間。他與它格格不入。它也顯然排斥他。那麼這個叫「療養院」的地方就適合自己存在了嗎?倘中國竟為自己保留了這麼一處佔地頗大,環境不錯的地方,那倒是自己的幸運了。院子裡有幾十株粗壯的楊樹,在其間踱步和思考綽綽有餘;沿內牆栽種的各種花開得也正美艷,足以賞心悅目;還有籃球場單雙槓,可供鍛煉身體。更主要的,這裡有他曾打算終生緊緊擁抱住的政治的元素。但——「療養院」不是療養院啊!這裡呈現的政治元素全是假的呀!正如《西遊記》裡的假西天不是西天。若離開此地自己可該到哪裡去呢?就算自己寧願留在這不真實的地方,又憑什麼資格像寄生蟲似的生活?他覺得自己好比一撮毛,被從一張皮上抖落了。而那張皮不再是從前的皮了,它改變毛色了,並且連每一個毛孔的生理狀態也改變了。他附著不上去了。即使勉強附著上去,他的毛根也扎不進那張皮現在的毛孔裡去了。而他又尋找不到另一張皮可以附著可將毛根扎進毛孔,通過吸收皮下血液滋潤自己的色澤和柔韌度。是的,他首先因此而恐慌。這一點也是他最大的恐慌。其次他恐慌於他可能失去他的三名戰友。確切地說,他恐慌於他可能失去他的同類。不,不是可能,失去幾乎是肯定的了。既然他不相信自己會說死即死,當然也不相信他的三名同類會那樣。他並不因將會在生命關係上失去他們而恐慌,乃因將會在政治依存關係上失去他們而恐慌。只有三名戰友啊,只有三個同類啊,失去一個就少了三分之一啊!肖冬梅不是已經等於失去了嗎?才短短的四十幾小時裡,她就被院牆外的現實「洗腦」了,似乎與長征小分隊這個曾何等緊密團結的政治集體話不投機半句多了!而且敢於公然反駁、搶白和頂撞他這位「思想核心」了!而且還認了一位乾姐姐!而且還與那位乾姐姐難捨難分的了!他竟恨恨地想,她果真醜陋地死去才好!既然不再是自己的同類,既然背叛了自己,那麼他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感情關心她的死活?他一路上之所以像關心小妹妹一樣關心她,乃因那是政治關係的要求、責任和義務。非政治關係的責任和義務,也配再是責任和義務嗎?也值得再是自己對自己的要求嗎?李建國分明的也靠不住了。瞧他嚇成那種歇斯底里的樣子吧!顯然,只要給他一粒小小的藥丸,對他說:「懺悔吧!懺悔了,這粒藥丸就能保你的命!」那麼他準會激動萬分,不但懺悔,而且大罵「文革」和紅衛兵是罪惡橫行!肖冬雲呢,這個他暗戀的初三女生呀,這個他唯一認為可以也值得在政治關係所確定的感情之外,再多給予些俗常的男女感情的姑娘,她怎麼竟容忍別的男人將雙手放在她肩上?!怎麼竟容忍別的男人用那麼溫柔的目光望著她用那麼溫柔的語調和她說話?!甚而竟容忍對方擁抱了她吻了她?!
他在走廊裡看到那一幕時,他的唇剎時火燒火燎地疼痛起來。從他那個方向,只能望到肖冬雲的背影。他見她被喬博士擁抱時,雙臂軟軟地下垂著。她的頭向後微仰,但那並不意味著是躲閃對方的吻,而似乎是主動地翹起下巴,以便將整個臉龐奉獻給對方。她那種姿態的背影,使他認為喬博士吻了她的唇!
所以他感到自己的唇火燒火燎地疼痛……
她為什麼那般地順從呢?
為什麼不推開對方呢?
為什麼不狠狠地扇對方兩記耳光呢?
啪!啪!左右開弓,響亮的兩記耳光——那才是他應該看到的情形應該聽到的聲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