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秦岑走下跨街橋時,又滑了一跤。一進入酒吧,小俊小婉立刻起身。
    她說:「你們坐吧,坐吧,繼續看你們的!」
    小俊說:「哎呀經理,你怎麼滿身雪呢?」——趕緊抓起塊餐巾走到她跟前替她拂雪。
    她旋轉著身子說:「滑了兩跤,摔得膝蓋好疼。春節聯歡會有意思嗎?」
    小婉一邊沏茶一邊搭言:「意思不大,我倆悶得慌,剛打開電視一會兒。經理你的茶就放這兒吧?」
    她說:「大年『三十兒』的,又沒客人,不看電視解悶兒幹什麼呢?」
    心情好,對小俊和小婉說話的語調,格外親切。小俊替她脫下大衣,去往她的辦公室,掛在衣櫥裡。再回來時,見她已和小婉並坐著一塊兒看電視了。而桌上,多了幾小盤黑瓜子、白瓜子、炸薯條、果糖和巧克力點心什麼的。
    三人又看了一會兒電視,彼此陪襯著你照顧我情緒我照顧你情緒可笑可不笑地笑了幾陣,就都漸覺無所事事地有些無聊起來。
    小婉忽然說:「經理,咱們還有不少窗花和拉花呢,趁這會兒沒事,我和小俊給咱們酒吧增添點兒春節氣氛吧?」
    小俊也說:「對,對,還有好多小紙燈籠呢!」說罷,也不待秦岑說句話,起身跑往庫房,轉眼連一隻大紙箱也捧了來。
    那些窗花,其實就是剪紙,背面預先塗了一層膠,將護膠紙往下一撕,便可大省其事地往窗上貼。秦岑看了幾幅,無非鵲雀登枝、娃娃抱魚、神鹿送財、壽星獻桃之類,圖案中套剪著「恭喜發財」、「新春福至」等等大吉大利的字,細看剪工倒也巧妙。至於那些拉花和燈籠,是折疊著的。
    小俊展開一個紙燈,取悅地問秦岑:「經理你看好看不?今晚不派上用場,初一到初三咱們休息,過了初四就有點兒晚了。」
    秦岑說:「好看。虧你倆這麼有心,還為咱們酒吧預先買下了這些。總共花了多少錢?我雙倍給你們!」
    小俊說:「經理,我們不能貪人之功。實話告訴您吧,是那個您看著最不順眼的傢伙買的!」
    秦岑「哦」了一聲,奇怪地問:「誰是我看著最不順眼的傢伙呀?」
    小婉說:「還能有誰呢?說是那個傲得咱們都不願搭理他的人唄!」
    秦岑又問:「你是指喬祺嗎?」
    小婉點頭道:「他一個多月前就買了,說今晚要親自來佈置一番,給您個驚喜!」
    秦岑一撇嘴:「他以為我就那麼容易驚喜的嗎,可笑之極!」——但正因為是喬祺買的,內心裡又是一陣禁不住的高興。
    小俊說:「他還有可笑的事兒呢!」
    秦岑又「哦」了一聲,故意板著臉問:「說來聽聽。」
    小婉搶著說:「您沒到酒吧之前,他打過一次電話,給我和小俊拜年。還說根據我倆一年來的突出表現,應予表揚!」
    秦岑又一撇嘴:「要表揚誰也輪不到他呀,確實更加可笑了!」
    小俊幫腔地說:「就是!他又不是老闆,把自己擺什麼地位了!」
    秦岑又問:「他還說什麼別的可笑的話沒有?」
    她這麼問,是因為心裡有幾分發虛。萬一喬祺這傢伙不甘繼續再當影子老闆,已經對小俊小婉透露了真相,可笑之人說可笑話的,不就是自己了嗎?
    小俊誠實地回答:「他再什麼都沒說,我倆也不愛多聽。」
    小婉也說:「我倆是經理您的人,又不是他雇的人,跟他囉唆什麼呢!」
    小俊又說:「他電話裡告訴我們,他今晚還一定要來呢!」
    喬祺並沒透露什麼真相,秦岑也就放心了。
    她仍板著臉說:「他最好別來,眼不見,心不煩。」
    小俊說:「那經理您把他的聯繫電話告訴我,我給他打個電話,不讓他來!」
    秦岑又是一愣,隨即掩飾道:「我平時不和他聯繫,哪兒有他的什麼聯繫電話!他要來就隨他來吧。好歹他也算是咱們酒吧的一名僱員,大年『三十兒』的,人家要來和咱們湊一塊兒熱鬧熱鬧,我非不許人家來,不是也太不近情理了嗎?」
    小婉說:「還是經理會處理關係!多麼不討人喜歡的人,都善於團結他。小俊,經理多值得咱們學習呀!」
    小俊說:「是啊是啊,可……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
    秦岑說:「都派上用場。咱們也不能太辜負了人家對酒吧的一番好心思!你倆佈置,我不插手。我要安安靜靜地坐著吸支煙了。」
    於是她就吸起煙來。
    於是小婉小俊兩個隨心所欲,你指揮我,我支使你,這個忽東,那個忽西,忙碌開了,而且不亦樂乎。
    秦岑平常很少吸煙。只在心情特別好和特別不好之時,背著人吸一支半支。她這會兒吸煙,自是由於心情特別好。
    秦岑一邊吸煙,一邊想像自己將小婉小俊對喬祺的議論告訴他時,他究竟會是什麼模樣。她已太瞭解他了,知道他才不當回事兒聽呢!莫說是小婉小俊了,就是在「伊人酒吧」打工的女孩兒有一個算一個,再加上所有酒吧的常客都在背後以不屑不敬的話語議論他,他可能還是不當回事兒。他倒不是根本沒有自尊到了那麼一種程度。不,不是的。而是因為他活得太自我了。自我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但那其實又非是什麼高傲的自我使然。而完全是情願選擇的孤僻的生活方式,於是彷彿到了一種說三道四任由人的境界似的。好比只在夜間活動的動物,根本不在乎人對它們的看法。於是秦岑就進一步想,她得對小婉小俊的話添油加醋,也許才能從他臉上看到幾分詫異的表情。他這個人很少對什麼事表示詫異。她只記得他詫異過一次,那是因為她告訴他,有幾名安全局的人哪天出現在他們的酒吧裡過。他當時詫異地聳起了雙眉,然而一雙眼睛卻瞇了起來,充滿疑惑地看她。後來她打探清楚了,那一天他們只不過是慕名而至,幾個朋友湊在一起聊聊天,並沒什麼公幹。當時他那種詫異的表情像極了梁朝偉回眸睇視的表情,讓秦岑愛死了迷死了。她渴望再一次見到他臉上出現那一種難得一現的表情……
    秦岑正一個人獨自尋思得出神,旋轉門一轉,喬祺來了。他還拎著一個大提包,裡邊不知裝滿了什麼東西,看去挺有份量。他沒戴帽子,羽絨服的拉鏈一直拉到上端,一掌多寬的高領護著脖子,連下巴也護住了。他的長髮上掛了些霜,彷彿鬢髮半白之人,看去歷經人生滄桑的形象。
    小婉小俊兩個仍在忙,都沒注意到他進來。只秦岑注意到了。她望著他往起站了一下,卻很快又坐了下去。
    他放下提包,大步向她走去。
    她急忙又使眼色又做手勢,那意思是堅決地制止他的接近。
    他只來得及向她走過去兩三步,猶猶豫豫地站住了。
    而她,剛坐下去又站了起來,望著他退到離她較遠處去了。
    小婉小俊還是沒有發現他。
    她拋給了他一個吻,接著指指兩個女孩兒。
    他搖頭,表示要按他的既定方針辦。
    而她,用手指在空中一筆一畫寫了兩個大大的字是——「聽話」。接著,還在空中添寫了一個驚歎號。
    他不能對她的敏感反應置之不理了。他終於點了點頭,表示對她的意思完全明白,並且全盤接受了。
    那時,這酒吧裡四個人的情形頗有劇情意味,兩個女孩各自專注地幹著她們的事;秦岑和喬祺卻相向而立,一動不動地望著對方,如同兩個武林高手在暗自較量內功——使情形看去像是被戲劇或影視導演導過的一般。
    在秦岑這方面,沒見著喬祺時,其實巴不得他別理會自己用手機跟他說的那些話,甚至一路走來已根本忘了她說過的話;進得門來,不管三七二十一,走到她跟前緊緊擁抱住她,吻她,大聲對她說:「我愛你!我愛你!」並且緊接著扭頭對小婉小俊兩個女孩兒大聲而莊重地宣佈:「我要娶她為妻!我要和她結婚!」——倘他真這樣,她也會當著小婉小俊的面熱烈地吻他,同樣大聲表白:「我願意!我願意!我早就想和這個男人結婚做他的妻子了!」——那麼,什麼誰股份多誰股份少呀,什麼誰是真正的老闆誰只不過是名義上的老闆呀,什麼結了婚對自己有利還是有弊呀,什麼別人們的看法如何呀,總之一切一切曾令她掂量來掂量去的心理障礙,就會全部煙消雲散統統見鬼去了。但喬祺真的出現在眼前時,在酒吧這個特定環境裡,她的本能卻又屈從於兩年多的時間內在眾人面前表演慣了的習性,一味作出著相反的反應了。而她內心裡卻在急切地對他說:「別管我怎麼樣呀你這個傻傢伙!你還呆呆地站在那兒幹什麼呢?趕快過來按你的想法做呀!唉唉你這個男人!在你的或我的床上時,你表現得怎麼不這麼老實這麼聽話?!……」
    在喬祺方面,沒邁進酒吧沒見到秦岑時,也是將他的決定想像得特別容易實行並且會實行得情緒特別熱烈特別飽滿特別激動可以一氣呵成的。但是在半路用手機和秦岑說過話後,已感到自己單方面之決定的合理性,正受到著嚴重的質疑了。是啊是啊,結婚非是一廂情願之事。她不同意,他又怎麼可以一意孤行呢?等走到了酒吧門前,原本十分堅定的決心,已動搖沒了七分,僅剩三分猶存了。而那三分,進得門後,是經不住秦岑那一種表示的阻擊的。徹底瓦解,實屬自然而然之事。
    喬祺猛地高叫一句:「我來了!」
    秦岑望見,他剛進門時明亮明亮的雙眼,隨著他的話音落地,眼神倏忽地黯淡了。
    小婉小俊,這時才發現他的存在。她們從不同的兩個方向望了他幾秒鐘,誰也沒說什麼。接著,她們不約而同地都將目光望向了秦岑。
    秦岑端坐在那兒,不動聲色地說:「來了就來了嘛,這麼大聲地喊個什麼勁兒呢?難道我們還得都趕緊向你請安呀?」
    話出口前,她想將她的話說出玩笑的意味。她覺得她是該跟他開開玩笑的,藉以補償他的心理必會感到的沮喪。可話一出口,卻連自己聽來也變了味兒。無論如何不能說是玩笑,而只能說是嘲諷了。
    喬祺呆愣片刻,將頭一低,自言自語:「大年『三十兒』,我踏雪而來,路上走了一個多小時,都走出汗了,還拎來了一提包禮花鞭炮,沒成想你們如此冷淡地對待我。」——說完苦笑,逕自走向一把椅子,默默坐下,掏出了煙盒。
    秦岑望著他,主動又說:「沒誰成心冷淡你呀,我那是跟你開玩笑的話,你千萬別想到別處去。哎你看小婉她倆將拉花那麼拉上了,好看不好看?」
    那會兒,小婉小俊兩個,已完成了她們的任務。所有的窗花都貼在玻璃上了,所有的拉花都拉開在空中了,所有的燈籠也都這兒那兒地掛起來了——酒吧裡一派喜氣。
    喬祺說:「很好看。」
    小婉這時才開口道:「剛才我倆和經理還念叨你來著,經理說了好幾句表揚你的話。」
    喬祺的目光望向小婉,什麼都沒再說,笑笑而已。
    小俊也說:「真的,我作證。」
    喬祺的目光又望向小俊,仍不說什麼,按著打火機,深吸了第一口煙。
    秦岑離開坐位,走向他放在地上的提包,蹲下拉開來看了看,望著他問:「咱們酒吧在禁放街區,你真打算放呀?」
    他默默點了一下頭。
    秦岑就直起身說:「那咱們就放。這麼深的雪,就是驚動了派出所的人,等他們趕來咱們也放完了。無非就是罰款,讓他們罰就是。我跟他們都很熟,諒他們也不至於太難為咱們。」
    喬祺卻只吸了幾口煙就不吸了,按滅在煙灰缸裡,起身道:「我得去沖個澡,一身汗不舒服。」
    秦岑說:「天冷,得接出好多涼水才行,那我先去替你把水溫調好。」
    她說著,腳步已移動起來。此時的秦岑,已敏感到喬祺的情緒變得極為低落,卻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那樣。如果因為她對他的態度,似乎解釋不通。只要是在酒吧裡,不,不論在什麼地方,只要有第三者,她不一向是不冷不淡地對待他的嗎?他對她的態度也一向如此呀。這本是他們之間的一種默契,是彼此心照不宣之事啊。純粹是作秀給別人看的啊。為什麼今天晚上他就表現得那麼委屈那麼難以承受了呢?也不能因為今天是「三十兒」,今天他來時決定了什麼,而她一時還轉變不過來,他就認為是她傷害了他呀。這不公平嘛!不管小婉和小俊會怎麼看她,她不想像從前一樣不冷不淡地對待他了。她想和顏悅色真情實意地對待他了。如果今天晚上是她大錯特錯百分之百地錯了,那麼她想糾正她的錯誤了。
    但是小俊卻說:「經理不必您親自為他服務,我去!」
    那女孩兒言罷,已搶先去了。
    這一表現的機會也失掉了,秦岑望著喬祺,內心裡只有徒喚奈何。那時她的目光溫情脈脈,滿含著請求原諒的誠意。
    可惜喬祺卻沒有也望著她。他脫掉羽絨服,搭在椅背上,看也不看她一眼,逕自往洗浴間走去了。
    秦岑站著發了一會兒愣,用手勢將小婉招到跟前,低聲吩咐:「我辦公室的衣櫥裡,有一件男人襯衫。你去找出來,讓他換上。沖完了澡,還穿汗濕了的襯衫,那不照樣是不舒服嗎?」
    她說時,小婉一直以奇怪的目光看著她。顯然的,那女孩兒十分不解她這位經理怎麼忽然一反常態,對怪人喬祺大為體貼起來了。也許,還疑惑於她為什麼會保留有一件男人的襯衫。
    等小婉遵命離去,秦岑走回自己坐過的椅子那兒緩緩坐下,抓起桌上的煙盒,吸著了第二支煙。
    她起初的好心情一下子變得非常不好了。她想,事情真是有點兒他媽的了!自己這個女人,和喬祺這個男人,只要單獨在一起,雙方幾乎分分秒秒都是愉快的。他的身體是多麼貪戀她的身體啊!她的身體又是多麼渴求和他的身體肌膚相親,銷魂做愛啊!那才算做愛呀!為了那樣的一次做愛,被千夫所指都是值得的。可一旦在人前,卻又要假酸捏醋的,彷彿是世界上兩個最難以相處的人似的!彷彿他們的身體之間的關係和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是性質根本不同的兩種關係似的。怎麼會成了這樣子呢?這有多彆扭呢?以前還不覺得彆扭,還惟恐在人前做戲做得不像,露了什麼馬腳。可近來,尤其是結婚不結婚的迷惘念頭在自己內心裡產生了以後,做戲倒是做得天衣無縫不露痕跡了,卻越來越強烈地覺得彆扭了。又彆扭得繼續的在人前做戲,似乎成了一種強迫症。倘各有夫妻,還則罷了。可他和她都是所謂單身男女,完全不必那樣的啊!彆扭不是明擺著自找的了嗎?
    秦岑心裡竟有幾分難過了。一行淚已淌在臉上,自己還不知不覺。
    「經理……」
    一扭頭,見小婉站在對面。
    「經理,是這一件嗎?」
    「對。就說我請他換上。」
    「我說了……」
    「他不換?」
    「他……」
    「他怎麼說?」
    「他說……他說……」
    「講啊!你吞吐個什麼勁兒呢!」
    「他說……他穿不慣別人的衣服,哪怕是別人沒穿過的……」
    「什麼別人的衣服不別人的衣服!」——她奪去那件還包裝著的襯衫,想要親自給他送。並告訴他,那是她為他買的,名牌,原本打算作為春節禮物送給他的。
    可她剛站起來,又坐了下去,將襯衫往桌上一丟,有些生氣地說:「他不換拉倒,替我放回去!」
    小婉拿起襯衫後說:「經理,您沒事兒吧?」
    她瞪著那女孩兒說:「我會有什麼事兒?」
    「可是,您在流淚……」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手濕了,反應敏捷地說:「大年『三十兒』的,沒什麼事兒值得我哭!
    你沒見過別人自己吸的煙熏了自己的眼嗎?」
    「沒……見過的見過的!剛才他沒來時,咱們三個多高興,有說有笑的!討厭的傢伙,經理你甭跟他一般見識……」
    「別囉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她幾乎要發火了。那誠心「諫言」的女孩兒,頓時吃驚地瞪大了雙眼,噤若寒蟬。她平常並不多嘴多舌,她的老闆也未如此這般厲聲厲色地訓斥過她。她不知自己究竟冒犯了老闆哪一根神經,簡直有點兒不知所措了。分明的,那樣子是快哭了。
    秦岑見她表情可憐,暗責自己不該言語嘔嘔地嚇著了她,遂起身雙手捧住她臉,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柔聲細語地又說:「別忘了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兒』啊,到這會兒還沒來一個客人,興許就整夜一個客人都不會來了。那麼,今晚咱們的酒吧就等於是咱們的家對不?咱們四人今晚要像一家人一樣親親熱熱地過『三十兒』,誰也不許冷落誰,更不許惹誰不高興。我帶頭,大家說話都要和和氣氣的,明白?」
    小婉臉上的表情這才鬆弛,諾諾連聲,從桌上拿起了那件襯衫……
    喬祺沖罷澡,走回座位剛一坐下,小婉便替他端來了一杯咖啡。
    而小俊親暱地問:「喬老師,咱們四人玩撲克呀?」
    喬祺的情緒似乎也好了點,奇怪地問:「小俊,怎麼叫起我老師來了?」
    小俊望了秦岑一眼,笑道:「以後,總叫你喬老師了,你高興不?」
    秦岑則沒事兒找事兒地在重吊一隻紙燈的高度。喬祺望她一眼,心下明白,自嘲地說:「我不過是個會擺弄幾件樂器的人罷了,怎麼當得起老師二字呢?你們要是非想對我表示一份尊敬,那還莫如叫我喬師傅。」
    小婉格格笑了起來。
    秦岑將那一隻紙燈吊好在她覺得滿意的高度,踏下椅子,裝出剛才什麼也沒聽到的樣子問:「你這孩子,什麼事兒使你笑成這樣兒?」
    小婉忍笑指著喬祺道:「他讓我們以後叫他喬師傅!」
    秦岑擺正椅子,又說:「那也值得你笑?」說罷,自己也撲哧笑了,自說自話地又說:「工匠人才叫師傅呢!對他,你們早該稱大師了!」
    於是小婉小俊兩個,對喬祺左一聲「大師」右一聲「大師」地叫起來,直叫得喬祺不自在了,紅著臉說:「好啦好啦,我都是你們父親輩的人了,別拿我開心了。剛才你們誰說玩撲克來著?趁著沒客人光臨,咱們玩呀!」
    小俊成心油腔滑調地說:「喬大師,小丫鬟正等著您這句賞臉的話呢!」說著,背在身後的手往身前一出,一副嶄新的撲克啪地落在桌面上,差點兒把咖啡杯撞翻了。
    喬祺一本正經地說:「多懸!下次再這麼無禮,大師可要家法侍候的。」
    小俊吐了下舌頭。
    小婉對喬祺鞠躬道:「那麼大師,勞您駕,請轉移到經理那邊去吧?」
    喬祺起身,秦岑道:「大師已經責怪了,你們還敢勞大師的駕呀?我識相點兒坐大師那兒去吧!」
    於是走了過去。
    兩個女孩興致勃勃,居然堅持要打對家。
    自然是秦岑和喬祺一對兒。
    她說:「這樣吧,你倆輸時,每把牌各輸一角;我和大師輸時,每把牌各輸一元!」
    喬祺笑道:「看你們經理,大方得多麼小氣!那麼,她按她的一元輸,我卻要按十元輸!」
    小婉小俊兩個,喜笑顏開,便又說些成心逗秦岑和喬祺樂的半真半假的話。喬祺左耳剛聽完一通奉承他「樂善好施」之類的甜言蜜語,右耳接著聽,顯出一副高興極了的樣子,看著秦岑徵求意見地又說:「經理,今天『三十兒』,難得大家這麼高興,我再勇敢點兒,按二十元輸吧?」
    小婉小俊兩個,就拍起手來,齊叫:「好呀!好呀!」
    秦岑笑道:「收著點兒吧您那!這麼大個男人了,倆女孩兒一哄就找不著北了,也不怕人笑話!」
    小婉說:「經理,我們不笑話他!」
    小俊說:「經理,您要是怕他輸得太慘了,那就你倆都按十元輸吧!你們兩個高層次的人士一夥,把把輸的興許還是我倆呢!」
    秦岑忍笑道:「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怕你們兩個女孩子贏一晚上從此上癮,以後有了愛玩賭的壞習慣。」
    小婉小俊兩個又齊說:「不會不會!」
    喬祺洗好牌時,輸法形成了一致——喬祺還是只按十元輸,秦岑也一樣的輸法,兩個女孩每把牌各輸一角不變。
    同樣的空間,被窗花、拉花、紙燈一佈置,再被四個人的歡聲笑語一烘托,氣氛特別溫馨。外邊大紅燈籠的一環紅暈映進酒吧,正巧映在他們那一張桌上,將四人的臉都映紅著,彷彿四人都微醉在此時此刻的溫馨裡了。秦岑心生出一種無比美好的感覺,好像自己是一個家庭的主婦,喬祺是自己的先生,而小婉小俊兩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兒是自己的女兒;又好像自己這一個家庭主婦,是家庭的惟一權威人物,別說女兒,連先生也得看自己眼色行事,處處維護自己的地位並盡量取悅自己似的。她想,明年的「三十兒」還要照常營業,要多留住幾個女孩兒,不圖別的,圖在自己酒吧裡過「三十兒」的人氣。明年的「三十兒」,說不定她和喬祺已經結婚了吧?說不定他們已經有了孩子她已經做媽媽了吧?
    想得幸福,秦岑不由一笑。
    四人玩牌玩了兩個來小時,喬祺說他還沒吃晚飯,餓了。小婉小俊兩個,已贏了一大堆錢,估計有三四百元,怕已經贏到手的錢再輸回去,就一個說也餓了,一個說要負責煮餃子。
    四人吃罷餃子,再打開電視看時,春節聯歡晚會已近尾聲。
    小婉說:「咱們放禮花去,放鞭炮去!」
    小俊和喬祺,便都看秦岑。
    秦岑說:「喬老爺,那你就帶她倆放,我做看客。」
    喬祺說:「遵命。」
    看著喬祺帶領小婉小俊兩個在酒吧門前的雪地上擺禮花,掛鞭炮,秦岑心中那一種主婦般的幸福感,又一次湧滿胸間。此時此刻,她覺得酒吧更像自己的另一處家了。而在喬祺的住處,她就沒有過同樣的感覺。至於為什麼?她又沒法兒自己對自己作出解釋。當禮花在夜空美麗四射,小婉快樂得手舞足蹈時;當掛在樹幹上的鞭炮響起來,小俊誇張地抱頭鼠竄,不知往哪躲,不知往哪藏時;當喬祺的手輕握著她的一隻手,二人共同蹲下身點放一盤禮花,而她由於膽小,像小孩一樣隱蔽在他背後以圖安全時,她真真實實感受到了過春節的快樂。那是一種久違了的快樂。像小學生的第一次春遊一樣,早已被壓在記憶的最底層了。以為再也不會重現了,然而卻又從記憶的最底層透出來了。她十分清楚,倘這個「三十兒」晚上獨自待在自己那嶄新而又舒服的獨身女人的家裡,她是無論如何也感覺不到此時此刻這一份兒難得的快樂的。若喬祺到她那兒去陪她,情況也許會有所不同。但除了親愛和做愛,細細一想,又不會不同到哪兒去。她去他那兒陪他呢?橫豎還不是一樣的嗎?親愛難以為繼,做愛差不多變成了一種生理需要。而此時此刻的快樂,今天再現,明天又該到哪裡去尋覓?秦岑,秦岑,你到底要什麼?她快樂而又憂鬱。不完全地快樂著,屢揮不去地憂鬱著。
    禮花美麗過了,鞭炮響過了,酒吧門前歸於寂靜。兩側潔白的雪地上,佈滿了四人混亂的腳印,落下了一層紙屑。懸掛在樹枝上的鞭炮的遺骸,一動不動直垂地面,像一條死去的大赤鏈蛇。
    秦岑說:「扯下來吧。否則,明天被人看見還公然掛在那兒不好。」
    喬祺就將它扯了下來,之後朝小婉小俊兩個一揮,嚇得她倆吱哇亂叫。他自己也哈哈大笑。
    秦岑自從認識了喬祺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那麼大聲又那麼「壞」地笑,她也不由自主地格格笑了。
    她說:「把那些東西都用雪埋起來吧,咱們別成心做壞榜樣似的。」
    喬祺說:「對,對。只要您說得對,我們就照您說的辦。」
    於是帶頭和小婉小俊兩個,也不用工具,就用雙手,扒開雪層,掩蓋那些放過的禮花和鞭炮。秦岑不好意思只站在一旁看,便也幫著用手埋。四人就像四個作案犯法的人共同消除罪證改變犯罪現場似的,七手八腳地忙乎了一通。
    他們回到酒吧裡,手都凍紅了。各自洗過手後,小婉小俊又想看電視了,秦岑和喬祺不想看電視,都說想安安靜靜地聊會兒天兒。喬祺從提包裡取出了幾盤碟,說專為她倆挑選的愛情片,肯定是她倆喜歡看的。兩個女孩便又決定不看電視了,拿了碟到秦岑的辦公室看去了。
    整個營業廳只剩下秦岑喬祺二人時,他們反而覺得不自然起來,相互注視,都有重要的話講,又都欲說還休。
    秦岑就笑了。
    喬祺低聲問:「你笑什麼?」
    秦岑的臉微微一紅,反問:「你不覺得咱們今天晚上的表現都很可笑嗎?」
    喬祺沉吟了一下,又問:「那要看你說的咱們是指四個人,還是僅指你和我了?」
    秦岑坐下後,仰臉瞧著喬祺,悄悄地說:「當然僅指你我二人,關人家小婉小俊她們什麼事呢?」
    喬祺也在她對面坐下,向她伸出雙手,避開話題,語調極其溫柔地說:「看你雙手凍得現在還紅著,我給你焐焐。」
    秦岑看了看自己的手,果然仍紅著,乖乖地將雙手放在了他手上。而喬祺雙手合攏,如同貝的雙殼似的,將她的雙手包住了,目不轉睛地凝視她。
    她感覺到了一股熱乎乎的溫暖,從他雙手的手心傳到了她的兩隻手背上,接著傳遍了她全身似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秦岑的語調也極其溫柔。
    他又沉吟了一下,以更低的聲音說:「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聽來,使她覺得那是他早已打算鄭重地問她而一直顧慮種種不便當面直問的一個問題。
    她想了想,非常誠懇地說:「問吧。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你不可以問我的問題嗎?」
    「那麼,你到底想要什麼呢?」
    他凝視著她的目光,流露出了一種對她進行研究的意味兒。彷彿一位心理醫生在非問不可時向自己的病人發問。
    她的臉又紅了。
    她企圖抽回她的雙手,但他反而將她的雙手捂得更緊了。如同他的雙手是銬,而她的雙手被銬住了。
    「我要了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以後,又向你提出過別的什麼要求嗎?」
    她的語調變了,一下子沒了剛才的溫柔。
    他搖頭。
    「你要是實在覺得太吃虧了,那麼我全部放棄,一股也不要了。我乾脆只變成你雇的一位經理好了,像我們之間的關係起初那樣,那我倒也少操許多心了!」
    她已開始在說賭氣的話了,然而又不無認真起來的成分。
    他仍搖頭。
    「你搖的什麼頭呢?被我說中你的真實想法了吧?」
    她不但在說賭氣的話,而且是在說有點兒尖刻的話了。
    「秦岑,你誤會了。」
    喬祺的臉竟也微微紅了一下,果然被她點到什麼思想要害似的。她只記得少數幾次他在她面前臉紅過,因為她誇獎他在酒吧裡在眾人睽注之下偽裝得毫無破綻,或因為他做了什麼愚蠢的事受到她的嘲弄,比如他自作聰明地用萬能膠替她粘一隻裂開了底的拖鞋,結果將那只拖鞋牢牢地粘在她家的地板上了。
    「那你的問題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她瞇起了雙眼,似乎那樣她的目光就更能看透到他的內心裡去了。
    「我的意思是,對於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的人生,超越階段地說,也就是說從現在到十年以後二十年以後三十年以後,如果只允許你做一次選擇,你獲得了什麼你就對人生再無奢求了呢?」
    他說完,仍那麼目光凝視地瞧著她,頭卻微微低了下來,並用他的雙唇輕觸她的手指尖兒。她的幾個手指尖露出在他合捂著的雙手之外,由於血液回流受阻的原因,呈現著一種玫瑰色,看去像幾個小小的玫瑰花骨朵。而他抬起頭後那一種瞧著她的樣子,則像一隻草原雄獅瞧著一隻羚羊,雖然只消一撲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撲倒她,卻並不打算那樣,只不過對她發生了某種研究的興趣而已。
    秦岑第二次抽自己的雙手,而且到底被她抽出來了。她反將他的一隻手摀住,表情嚴肅地說:「我能僅用三個字回答你包含了那麼多意思的問題,你信不信?」
    他說:「我洗耳恭聽。」
    而她說:「我要你。」
    「我已經是你的了,正如你是我的。」
    她搖頭。
    「我想你不至於懷疑這樣一點,除了你,兩年來我不曾與任何一個女人有情感之染。並且我確信,你對我同樣做到了這一點。」
    「我要你成為我的丈夫。」
    「……」
    「我要你和我結婚。」
    「結婚以後呢?」
    「我要為你生一個孩子!」
    「再以後呢?」
    「我們再開一家連鎖酒吧!」
    「我們已經有兩家連鎖酒吧了。」
    「我不滿足只有兩家。」
    「再再以後呢?」
    「……」
    「讓我來替你回答——你會產生開第四家連鎖店的念頭。甚至,會雄心勃勃地投資房地產。如果一帆風順,會搞一家上市公司……」
    「對,對,這正是我的想法。」
    「可,如果一敗塗地呢?」
    「事在人為。你幹嗎總往壞處想呢?」
    「可,即使我們不結婚,你要再開一家連鎖酒吧,我也不會反對。」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那,我只不過仍是你的合夥人,兼做……」
    「說下去。」
    「兼做你的經理。當然囉,那時我公開的身份該是你的總經理了!」
    她笑了。
    他也笑了。
    她說:「我們這是扯到哪兒去了!」
    他卻說:「你剛才說的並非你的心裡話。你心裡想的是,你只不過仍是我的合夥人,兼做我的情婦。」
    「你胡說些什麼呀!」
    她雙手一甩,將他的手甩開了。
    「對?還是不對?」
    「不對!」
    「你別生氣。你到底要什麼?其實,這個問題也是我無數次問過自己的問題。不是在大年『三十兒』偏偏用這樣一個問題使你難堪,而是誠心誠意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
    「近來我對人生是如此悲觀,尋找不到一種值得我追求的意義。我常想,年輕人之所以令人羨慕,有時還在於他們的追求目標不但是接二連三的,還都是必須的。什麼目標一成了必須的,人追求時就有動力了。比如對大部分年輕人而言,學歷、學位、職業、高薪、房子、車子、存款、愛情、婚姻……這一切一切對於他們都是必須的,所以無論他們正處於什麼境地,追求起來都是一往無前的,活的也就都很生動。哪怕只為追求以上一兩方面,他們往往也會不遺餘力,鍥而不捨。而你我這樣的成年人,與他們是多麼的不一樣啊!……」
    「你我,是什麼樣的成年人?」
    秦岑的聲音有些顫抖了。他第一次以如此認真又如此憂傷的狀態和她說話。使她覺得,彷彿他的憂傷也包含有對她的某種失望似的。這進而使她的心理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迫。她有點兒惴惴不安起來,又有點兒希望他說下去。因為他從沒跟她說過那些內容的話。以往他們在一起,除了說些彼此親愛的話,再不就是相互逗樂開心的話,或關於酒吧經營方面的話。而他現在說的話,似乎對於他和她,都具有異乎尋常的意義似的。儘管她還不清楚意義何在。他的目光,向他搭著羽絨衣那邊的椅子瞥去。
    她知道他是想吸煙了。
    她從自己兜裡掏出了煙,取出一支,遞到他嘴邊。
    他剛叼住煙,她又掏出打火機,替他燃著。
    他吸了一口,輕輕吐出一縷煙霧,疑惑地問:「你也吸煙?」
    她說:「偶爾。」
    她再次臉紅,接著又說:「如果你不喜歡我吸煙,我保證從今以後一支也不再吸。」
    「你這樣年齡的女人,偶爾吸一支煙,不該視為什麼惡習。我只是奇怪我們相處兩年多了,竟一次也沒見你吸過煙。」
    「我以為你會不喜歡,所以從來不敢當著你的面吸。」
    她的語調又變得極其溫柔了。她說的是真話。一想到兩年多來,為了使他認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她所做的種種努力,她一下子想哭,本能地將臉一轉。
    「我愛你。如果我明天死了,因為和你有過的親愛關係而對人生不抱遺憾。」
    他的話莊重而又真摯。
    「你今天是怎麼了呢?大年『三十兒』的,你盡說些什麼不吉利的話呀!」
    他的話使她的心情又一下子溫馨起來。她再次凝視著他,重新落座。
    「我愛你。蒼天可以作證,我對你毫無虛情假意。」
    「知道的呀。」
    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些許嬌媚的樣子。
    「你在別人面前端莊自重,你將你天生的風情種種給予過我。你擅長情愛而又不水性楊花。你就是男人們常說的那種集母性、情人與妻子……」
    他似乎已忘了他剛才在說什麼,一味兒稱讚起她來。
    「好啦好啦,你就別讓我在你面前一再難為情了」——她眼角掛著淚珠笑了。她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瞧著他又說:「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我,是什麼樣的成年人?我要聽你的高見。」
    他彈彈煙灰,深吸一口後,迎住她溫柔的目光說:「事實上,你和我這類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又不往下說了,將指間那一支煙像一炷香似的筆直地豎夾著,注視著,嘴角浮現出一抹淺淺的苦笑。
    她將他的話尋思了一會兒,不解地追問:「我們這樣的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迷惘,這可是我們成年人對小青年的說法。」
    「是啊。但他們的迷惘,是表面的迷惘。他們中大多數人所要的,都是人生中必須的、基本的。所以他們一味追求那些東西,有時顯得急功近利迫不及待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你我這樣的男人和女人,我們追求的已經不是人生中必須的、基本的。房子,我有一處,你有一處。在我們這一座城市裡,以單身男女而言,我們各自住著那麼一套寬敞的,裝修得像酒店套間一樣的房子,是令人羨慕的,也是近於奢侈的。」
    她點頭。
    他又吸了一口煙,接著說:「車子,如果我們想買,你買得起,我更買得起,而且一次性付款就買得起。存款呢,你有一筆,我也有一筆。我們合夥經營的這酒吧生意很好,我們的收入沒有後顧之憂。所以我經常暗問我自己,今天也當面問你——到底要什麼?或者換一種問法,還要什麼?如果我們確乎什麼都不打算再要了,極其知足了,我們的人生也就再沒有了什麼能動性。如果還要,又究竟還要什麼呢?別墅?『寶馬』『奔馳』那類名牌車?還要更多的,一生也花不完的存款?那麼,我們還要的真是人生必須的、基本的東西嗎?連結婚這一種事,在我們之間都成了可結可不結的事……」
    她張了一下嘴,做出急於反駁的樣子,而他及時豎起一隻手制止了她。
    「有幾次我想對你說,嫁給我吧。我相信你也曾多次想對我說,讓我們結婚吧。可我們又為什麼都沒有對對方說呢?在我這兒,是由於連對結婚這件事也感到迷惘,覺得不結婚也挺好,起碼沒什麼特別不好。我配合你在人前掩飾我們的真實關係,正如你也配合我。我們相互配合得多麼好啊,簡直可以說像兩位優秀的演員。起初我覺得內心裡彆扭極了,找不到我們非要作假的理由。我相信你也是這樣。可後來我在人前作假已成習慣,再也不覺得彆扭。已經完全混淆了真假的不同。有點兒分不清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分清了。我想,我也說出了你的狀態。更要命的是,我竟有些迷戀我們現在這一種關係了。因為我們如果結婚了,我們就跟普通的男人女人們一樣了,沒什麼區別了。而現在這樣,你也會承認的,卻似乎更能使我們保持著相互之間的吸引力……」
    她又想反駁他,可是卻不知該用什麼話來進行反駁。只不過心裡那麼想了一下而已。因為他說的差不多是事實,難以反駁。她覺得,他彷彿是一位醫生,正在對自己作診斷。也在對她作診斷。對他們各自患了什麼病,他心裡一清二楚。
    而他,只顧背台詞般地說著,已忘了吸煙。
    她從他指間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煙,按滅在煙灰缸裡。
    「你看,親愛的,事情反倒成了這樣——明明你是我最親愛的一個女人,明明沒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礙我們結為夫妻,我卻一遍遍地要為結婚找到一種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結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著一隻提包,踏雪走來時,我似乎終於找到了一種我們應該結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為你一定特別希望那樣,所以我說要給你一個驚喜。可我一進入咱們的酒吧,立刻意識到我錯了,我太一廂情願了……」
    和他剛才的語調相比,他這會兒的語調,竟連點兒憂傷也聽不出來了。而這使她自己格外地憂傷起來。「親愛的」三個字,在秦岑聽來,彷彿具有某種暗諷的意味。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話,都是由於我今天晚上剛見到你時的態度,那麼,我現在向你認錯行不行?高興起來親愛的,像咱們玩撲克牌時那麼高興,像你在外邊放禮花放鞭炮時那麼高興吧。求求你,親愛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兒』……」
    她和他相反,將「親愛的」三個字說出特別纏綿的意味,語調是請求式的。
    不料他垂下目光說:「我那會兒的高興是偽裝的。」
    她週身一陣發冷。
    「真的,我那會兒的高興是偽裝的。此刻,我內心裡憂傷到了極點。我們,我覺得,我和你這樣的男人這樣的女人,在中國已經無憂無慮起來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經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們中的某些,只見年輕人們迷惘著,有時還要杞人憂天,對年輕人的迷惘大發議論,卻不太能有誰清醒地意識到,其實我們比他們活得更迷惘。也沒有誰敢於公開承認這一點。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實還沒徹底醉。因為他們嘴裡還在說著,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經醉了。嘴上還能這樣說著的人,足以證明他還沒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沒醉而已。這有點兒像現在我們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臉上噴一口冷水,便會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說著,我還能喝,拿酒來,再喝幾瓶我都沒事兒!我什麼時候喝酒喝醉過呢?但其實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著,那麼站都站不住了。這有點兒像你我這樣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們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層的。我們已經快被徹底地物化了。我們之所思所想,所歷所為,除了與錢有關,幾乎已經與別的一切都無關了。我們已毫無浪漫的心情可言。對於我們,浪漫已成了時尚的代名詞。我們已變得無暇關注自己最親愛的人的願望是什麼,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須的嗎?我們是不是正在為年輕人做很壞的榜樣呢?我們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以為中國的年輕人統統都學我們,他們就會統統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夠了!喬祺你有完沒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惱火來得太快了,就像神話裡的妖魔鬼怪出現得那般快,以至於自己根本來不及憑借理智的力量鎮壓住它。手掌拍過桌子後,震得一陣發麻。她看看自己那隻手,連自己也吃驚了,覺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麼會對他拍起桌子來呢?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她只見到過別人對別人拍桌子,偶爾有幾次別人也對自己拍過桌子,可自己卻一次也沒對任何人拍過桌子啊!她又本能地回頭看了看,沒發現小婉或小俊的身影。側身聽聽,一片安靜,只有她的辦公室那兒傳來隱約的音樂聲。知道小婉小俊還在看碟,並不會偷聽到她的話看到她拍桌子的樣子,這才放下心來。再回過頭來看喬祺時,見他已站起,無聲地往他最初坐過的椅子那兒走。
    她快步搶到他前邊,轉身攔住他,雙眉一挑指著他又說:「你憑什麼又是批判我又是教訓我的?我對你究竟犯下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過?沒有我,你酒吧的生意能這麼好嗎?」
    他微微一笑,語調平靜地糾正道:「咱們的酒吧。」
    她意識到自己指著他以那麼不客氣的言辭跟他說話實在是有些過分,於是立刻放下了手臂。雖然放下了,但那隻手臂一徑向他舉起並直指過他以後,似乎便不再是屬於她自己的了,無論在身前還是在身後,都顯得是自己身體很多餘的一部分了似的。身前一下身後一下,始終不知該將那隻手臂怎麼樣才自然些。最後她乾脆將雙臂交抱胸前,將舉起過的那一隻手緊緊夾在另一邊的腋下,如同夾住一個只對自己熟悉而對他一點兒都不熟,非但不熟悉還充滿了敵意,若不緊緊夾住就會猝然躥到他身上狠狠咬他幾口的不大卻挺兇猛的活物似的。
    雙臂交抱胸前的她又說:「不就是你想到西藏去玩兒我沒工夫陪你一道去嗎?我才佔多少股份?到現在不是才佔百分之三十嗎?按你的想法玩上一個月,是你的損失大還是我的損失大?這個賬還用我來教你算嗎?不就是你想把中國的名勝之地都旅遊個遍而我也沒時間奉陪嗎?憑什麼你認為我有那份兒義務呢?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認為我沒有!完完全全屬於我自己的事情我還分不過來精力和心思呢!……」
    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的事所帶給她的那些煩愁,此刻一股腦兒同時包圍住了她——跌慘了的股票、月月須交的購房按揭……它們像只有她自己才能清清楚楚地看見的怪形魔影,不但同時包圍住了她,而且還都朝她張牙舞爪恐嚇她……
    她肘部一鬆,被緊緊夾住著的那隻手獲得了解放,又舉了起來。他誤會了,以為她又要指著他。他抓住了她那隻手,不使它第二次指向著自己。其實她只不過是想揮舞一下那隻手,覺得那樣會將那些怪形魔影揮得無影無蹤。而他不但抓住了她那隻手,還將她向自己懷中輕輕一扯,結果她猝不及防地傾倒在他胸前了。他輕而易舉地將她那隻手背到了她身後,同時用他的另一條手臂緊緊摟抱在她腰際,將她的另一條手臂箍得動彈不得。
    他的臉頰貼向了她的臉頰,她感覺到他剛剛長出的銳利的胡碴扎疼了自己。他的嘴湊著她的耳悄聲細語地說:「我什麼也不憑,就憑我認為你愛我。」
    彷彿他說出的是一句咒語,她頓時變得像是被催眠了,服服帖帖,一動不動,乖乖地任他那麼摟抱住。她以為他緊接著會親吻她。她微微揚起了臉,微微綻開了雙唇,預備迎合他的親吻。即使在那樣的情況之下,她的雙耳也還是本能地高度集中著精力,注意地傾聽是否有小婉或小俊從什麼角落發出的窺視著的動靜。當然什麼動靜也沒聽到,一片靜謐,連剛才隱約的電影音樂也聽不到了。
    然而他沒吻她。他也一動不動。他的下頦抵在她肩上,他的臉頰偎貼著她的臉頰,似乎就那麼睡著了。她忽然悟到,無論對於男人還是女人,擁抱或被擁抱,有時是同一回事,滿足的是同一種心理需要和情愫需要。正如這會兒,表面看起來,是他在擁抱著她,她被擁抱著;而實際上,真正通過擁抱獲得到心靈撫慰的,也許更是他吧?要不他怎麼會像一個生病了發高燒了的男孩子緊緊摟抱著母親的胸脯一樣連動都不願動一下呢?……
    「放開我!」
    她低聲下達了一道命令,使勁兒抽出自己的雙手,並用雙手猛地將他推開了。用力之大,使他接連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他愣愣地呆呆地看著她。
    而她的目光望著酒吧的門。旋轉門在轉,顯然有人要進,卻又不知由於什麼原因被困住了進不來。
    她撇下他快步走到門前,幫著小心地旋門,片刻將困住的人旋了進來。那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女郎。
    秦岑對人的年齡一向是判斷得很準的。可她一時竟看不出女郎的實際年齡了。也許二十二,也許二十三,也許……還不到二十歲吧?總之,若說她是一個女郎,那絕對沒說錯。因為她渾身散發著女郎才具有的性感的吸引力。而若說她是一個女孩兒,那也絕對沒說錯。因為她也渾身散發著女孩兒才具有的純潔無邪的魅力。她頭髮剪得極短,臉龐消瘦清麗,穿一件緊身的灰呢大衣,使原本苗條的身材看上去尤顯纖細。她一進入酒吧,就開始跺踏穿一雙布面棉鞋的腳。
    秦岑趕緊掏出手絹,彎下腰替她撣鞋面兒上的雪。
    她雙腳躲著說:「不用,不用呀!」
    秦岑直起身,歉意地說:「真對不起!」
    她看著秦岑眨了眨眼,那意思是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呀?
    秦岑一笑,又說:「是這兒的門不好,卡了您的大衣角。當初就不該安裝這種旋轉門的,正考慮換了它。快看您的大衣卡壞了沒有?」
    女郎也一笑,以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說:「一點兒都怪不得門。衣角卡住了只能怪我自己,我應該將大衣扣扣上嘛。」——回頭看著門又說:「安裝旋轉門是對的。開門關門的,冬天不至於進寒風,夏天不至於跑冷氣。好端端的門,何必換呢!我這大衣舊了,卡壞了也不會賴上你們索賠的。」
    說完,又是一笑。
    秦岑道:「難得您這麼通情達理。」上下打量了女郎一番,又道:「這件普普通通的大衣您穿著真好看!」
    這會兒的秦岑,已完全進入了角色,似乎將和喬祺之間的彆扭忘得一乾二淨了。
    女郎說:「謝謝。」——環視著酒吧,遲豫地問:「今天晚上你們營業吧?」
    秦岑說:「營業啊。不營業的話,我早告訴您了,哪兒敢耽誤您的時間呢。」
    女郎也上下打量起秦岑來,以表揚的口吻說:「沒想到,『伊人酒吧』有你這麼一位吧嫂。叫你吧嫂你不會不高興吧?」
    女郎她將秦岑當成招待員了。
    秦岑表情不太自然地一怔,但轉瞬便恢復了一團和氣,笑道:「行,行,叫什麼都行。您是我們『伊人酒吧』今天晚上的第一位客人,也許還是我們惟一的客人。我代表『伊人酒吧』歡迎您。小姐請隨我來,我替您選一個好位置。」
    秦岑將女郎引到大魚缸對面的桌子,笑問:「您覺得坐這兒好不好?一邊飲點兒什麼,一邊可以觀賞魚。」
    女郎坐下後說:「好。你們的魚缸真漂亮。你這位吧嫂也使人心情愉快,比某些酒吧小姐還善於招待客人。」
    秦岑受到接連的誇獎和表揚,反而沒了主意。有心將小婉或小俊喚來一個招待那女郎,又恐對方搞清楚她並非什麼「吧嫂」而是經理時,不好意思。不呢,那麼就得將「吧嫂」的新角色扮演到底。
    「小姐,您要點兒什麼呢?」
    她嘴上這麼說時,心中已經決定了索性就充當一回從來也沒充當過的「吧嫂」。平常親自為客人服務過的,這一點並不使她覺得有失身份。何況她對那女郎心生出了一種特別良好的印象。知情達理之人總是會很快就獲得別人的好感的。又何況是大年「三十兒」的晚上,女郎是第一位客人。瞄了一眼手錶,已經快一點了,肯定不會再有人來了。對第一位也將是最後一位客人,自己親自招待一下不算熱情得過分。也許自己這種熱情,還會換來2004年全年的好運氣呢!無論對於自己或對於酒吧,好運氣總是多多益善啊!
    女郎卻仰臉望著她說:「我也不知該要點兒什麼。我第一次進酒吧。」
    秦岑說:「那我建議您來半杯紅酒吧,再來一聽可樂,兌著飲,口感好極了。」
    女郎問:「有這麼飲的嗎?」
    秦岑笑道:「是我們『伊人酒吧』的倡導,現在全市都流行開了,您聽我的沒錯兒。」
    女郎也笑了,樂意地說:「那就聽你的。」
    「小姐請稍等。」
    秦岑轉身離開時,心中竟對那女郎的到來充滿了感激。由於女郎的出現,自己的心情才又好了呀,酒吧裡的人氣才又祥和了呀。否則,喬祺和自己之間,這會兒不知將彆扭到了彼此多麼不開心的地步。她終於又想到了喬祺,用目光四下尋找,發現喬祺正孤零零地悄沒聲兒地坐著吸煙。她想,暫且還是不理睬他的好。又由喬祺想到了自己剛才問過女郎的那句話——「您要點兒什麼呢?」——「你到底要什麼?」
    自己問過女郎的話和他問過自己的話,兩句話怎麼如此相似呢?怎麼意味兒彷彿也相似呢?
    「您要點兒什麼呢?」
    「你到底要什麼呢?」
    儘管前一句話,是她和小婉小俊們經常問客人的話,但她還是忍不住暗自將兩句話進行著對比,並且尋思了一番……
    空調機送出的微微熱風,使酒吧裡暖和極了。
    那女郎起身脫大衣時,出乎意料地望見了喬祺坐在角落裡的背影。她大衣才脫下一隻袖子,猶豫著不脫了。顯然是由於發現了一個男人的存在,對自己究竟該不該脫去大衣有了種想法,或曰顧慮。她大衣內穿的是一件高領的黑色毛衣,比大衣更加緊身的那一種,顯得兩乳高隆,格外性感。窗玻璃映出著她的身影。她單手將已經脫下了袖子的那半邊大衣抻開,如京劇中的武士亮相似的,欣賞地左一轉身右一轉身照了照自己,無聲一笑,還是將大衣脫了下來,搭在旁邊的椅背上。大約她覺得,那薄毛衣使自己看去挺端莊,挺美,沒什麼不妥。
    她重新坐定後,左右半臂成一線,平放桌上,一手壓著另一隻手,望著喬祺背影輕輕叫了一聲:「嗨。」
    喬祺的背影毫無反應。
    她稍微提高了點兒聲音說:「那位吸煙的先生,我叫您呢!」
    喬祺這才朝她扭過了半邊身子,目光很是漠然地看她。
    她笑著說:「我給您拜年了!」
    喬祺說:「謝謝,我也給你拜年。」——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時都沒禮節性地笑一下,一說完就轉過身去了。
    秦岑端著托盤走回到女郎身邊,將杯啊碟啊一一放在桌上,笑盈盈地說:「小點心和瓜塊兒是送您的,祝您新的一年裡萬事如意!還有什麼吩咐,只管開口,我隨時為您服務。」
    女郎默默點頭,從大衣兜兒裡取出了一小本袖珍讀物,翻開來便看。顯然,她的來由並不在酒,對點心和瓜塊兒也沒什麼興趣。也許,只是為了逃避在除夕之夜感到的孤獨,才瞭燈而至,踏雪臨門的。
    秦岑從旁瞥了一眼,見那是一本英文的書。嬌小而又清麗的這一個女郎看書的姿勢很優雅。
    她將那袖珍開本的書拿在左手,擎於面前,用拇指隔開著書頁。而她的右手,托著左手臂的肘部,使書穩得像擺在專供閱讀的支架上。以那麼一種姿態看書,只有養成了長期的習慣才行。而且,也只適於看那麼小的一種袖珍開本的書。女郎那隔開書頁的拇指,白皙秀小,像玉的,像專用來隔開書頁的,與那袖珍開本的小書渾然天成宛如一體似的。
    秦岑忍不住問:「姑娘,還在上學?」
    經常光顧酒吧這一種地方的男人們,差不多都喜歡將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下的女子視為女郎。彷彿他們這麼看待她們,才對得起酒吧這一種地方羅曼蒂克的情調。哪怕她們中某些女子,其實一點兒也沒有女郎該有的女性光彩。久而久之,連秦岑也大受男人們的影響,慣以女郎看待自己的同性之人了。
    然而面前這一個嬌小文靜的女郎,不但使秦岑忍不住問她,更忍不住脫口說出了「姑娘」二字。她的臉看起來簡直還是一個女孩兒嘛!她使秦岑倏忽間回憶起了中學時代的自己,潔身自好,一塵不染,點脂不沾。清純。
    女郎抬頭看著秦岑微笑了一下。
    秦岑又問:「在對面的大學?」
    女郎搖頭。沉吟了一下,低聲說:「不過我昨天晚上剛在那兒的招待所住下。我是為了找人從國外回來的……」
    「哪一個國家?」
    「美國。」
    「在美國讀書?」
    女郎又微笑了一下,挺憂鬱的一種微笑。
    剎那間,秦岑忽然對這女郎產生了相當強烈的羨慕。甚至也可以說,產生了不小的妒意。年輕真好啊!出國留學真好啊!她想到了自己無論如何已不算年輕的年齡,心情不禁悵然。
    「那……考什麼學位呢?」
    「已經……快讀完了博士……整個招待所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人住著……如果你們要關門了,我坐一會兒就走……」分明的,女郎的語調很是傷感。
    「姑娘,隨您願意待到多久都可以……您請自便,我不打擾了……」
    秦岑理解地說完她的話,轉身離去。
    找人——在除夕之夜,一個從國外回來的姑娘,因為找人找得使自己陷入空前的大孤獨之境,這真是有點兒令人同情。
    於是秦岑覺得,自己對這姑娘心生出的妒意彷彿被對她的同情徹底抵消了。
    小婉小俊兩個,熬不住,已經回到她們住的小屋,和衣而眠了。
    酒吧裡只剩下三個人了——女郎安安靜靜地在看她那本英文的袖珍書籍;不時飲一小口兌了可樂的紅葡萄酒,或吃一塊點心、瓜塊兒。喬祺坐在他的坐位上沉思。秦岑呢,像往常那樣,背依著吧檯的圓柱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如此這般情形過了十幾分鐘後,喬祺一聲不響地站起身,從秦岑面前經過,走到擺放樂器的櫥櫃那兒,取出了他的大提琴。
    秦岑不由得朝女郎望了一眼,擔心喬祺拉起琴來,會影響了女郎看書,遭到抗議。那麼一來,氣氛就尷尬了。
    女郎仍在看書,還未注意到喬祺的舉動。
    秦岑再將目光望向喬祺時,喬祺已坐在他那把演奏椅上了。看得出,他特別想在此時此刻拉一曲大提琴曲,不為任何人,只為自己,根本沒考慮秦岑或那女郎這會兒喜歡不喜歡聽到琴聲。
    喬祺剛試了一下弓弦,秦岑已快步走到他跟前,用極小的聲音說:「人家那位姑娘在看書呢?」
    喬祺經這一提醒,不由抬頭向女郎望去。
    女郎聽到了那一聲琴音,也正抬頭望向喬祺。
    她合了書說:「拉吧。我不是在用功,是為了消遣寂寞才帶本書來的。」
    女郎說完,就合了書,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捧腮,做出準備一心一意欣賞的模樣。
    喬祺收回目光,仰臉看秦岑,那意思是——客人並不反對,就看你批准不批准了。
    秦岑也就識趣地默然退回吧檯那兒去了。依然靠著圓柱,目光出神地瞪著一隻離她最近的紙燈。
    喬祺拉的是《紅河谷》。他有意放慢了旋律,將大提琴拉出一種亦憂亦怨,如訴如泣的旋律,聽了讓人直想落淚。
    當他再起一段時,秦岑和著琴音小聲唱了起來:
    人們說你就要離開村莊,
    為什麼離別得這樣匆忙?
    想一想你走後我的痛苦
    小村莊的寂寞和荒涼……
    秦岑是按著歌曲的節拍唱的,喬祺卻仍按自己的情緒有意放慢著旋律,並不主動配合她。所以,二人是各拉各的,各唱各的。
    唱的唱罷,拉的拉罷,前後差了整整一個音節。秦岑結束在先,喬祺結束在後。
    女郎輕輕鼓掌,由衷讚道:「好!唱得好,那位先生琴拉得也好。只不過你倆不夠配合,我沒聽夠!」
    秦岑對女郎報以一笑。
    喬祺卻對她倆誰也不看,調了調弦,又拉起了鄧麗君的歌《小城故事》的曲子。這一次,他按旋律拉了。而秦岑,也又唱了起來。同時,內`心又一次湧起了對那女郎的感激。她想,如果不是那女郎說沒聽夠,喬祺也許只拉一曲就不拉了。她希望通過他們二人之間的聲樂配合,消除一個小時前那場談話遺留下來的不快的心頭陰影。
    二人同時結束,女郎又一次輕拍其手。
    秦岑也又向她報以一笑。
    喬祺卻還是對她們誰也不看。女郎說時,秦岑甚至目光敏銳地發現喬祺皺起了雙眉,臉上顯出一種厭煩的表情。幸而女郎離他較遠,又在他側面,看不到他那種表情。不知為什麼,他站了起來,拎著弓琴向櫥櫃走去。秦岑以為他就此作罷了,望著女郎無奈地聳聳肩。女郎分明也挺不滿足,緩緩地又翻開了書本。
    殊料喬祺放回大提琴,卻取出了薩克斯。當他坐下自顧自地吹起薩克斯時,秦岑又只有背靠圓柱,瞪著紙燈出神了。她不知道他吹的是一首什麼曲子。總之聽來還是憂鬱的那一類。就是知道,會唱歌詞,她也不想唱了。和著薩克斯唱歌,不是那麼回事。再說,也許僅是一首曲子,沒有什麼歌詞。
    女郎卻似乎對那首薩克斯曲極為熟悉。她起先雙手捧腮,目不轉睛地望著喬祺,全神貫注地聽。聽了一會兒,起身坐到離喬祺較近的地方去了。又聽了一會兒,坐到離喬祺更近的,擺在他正面的一把椅子上去了。她一而再地換坐位,顯然不僅僅是被薩克斯曲,更是完完全全被喬祺本人所吸引了,那會兒心目中僅有他一個人了。至於秦岑這一位唱歌唱得很專業的「吧嫂」,對於她彷彿已不存在了……
    喬祺停止吹奏,好一會兒仍沉浸在那結束了的薩克斯曲中,低垂著頭,找不回情緒似的。
    「哥……」
    秦岑聽到女郎的聲音,奇怪地扭頭看她,見她已經站起,一副無比激動的模樣。
    喬祺卻並沒聽到。他也若有所思地緩緩站了起來,將薩克斯管橫放在椅上,一步踏下了他的「演奏台」。
    「喬祺哥哥!……」
    女郎突然尖叫一聲。
    喬祺的目光這才終於向她注視,他的雙眼頓時一亮!
    接下來發生的事令秦岑目瞪口呆!——幾乎是一眨眼間,那小巧玲瓏的人兒,已撲在喬祺身上了。不是投懷入抱的一撲,而是整個人撲在了他身上。就像《動物世界》中小猩猩緊摟在大猩猩身上那樣!也像外國電影中女郎撲在她們的情人身上。雙臂圍攬住他的脖子,而兩條腿像鐵環一樣,盤在他的腰際……
    那一時刻喬祺的樣子又可憐又可笑。身材高大的他,就那麼不知所措地呆呆地站立著,垂著兩臂,低頭瞧著貼偎在自己胸前的她的頭,也不用手托抱她一下。彷彿心裡非常清楚,只要她不打算主動從他身上下來,那麼無論她那麼樣撲在他身上多久都不會掉下來,根本用不著他托抱一下……
    幾秒鐘後,秦岑從目瞪口呆的狀態中掙扎出來了。她認為她應該也有權作出必要的反應。於是她輕輕地乾咳了一聲。除此之外,她不知自己還能作出什麼別的反應。
    隨著她的咳聲,喬祺的頭微微向她轉了過來,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他似乎在用目光對她說:你都看見了的,我能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秦岑狠狠地瞪視著他,也用目光對他說:你裝傻!當著我的面一個女孩兒居然跟你這樣子!你該怎麼辦還用問我嗎?該怎麼辦你快怎麼辦呀!……
    喬祺卻怎麼辦也不怎麼辦,似乎他就該那樣子像一截樹幹似的,任那像一隻小猴子似的姑娘賴在他身上!
    秦岑生氣地將臉一扭。
    她是真的生氣了。這成什麼樣子嘛!再有涵養的一個女人也要生氣的呀!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小猴子」的聲音拖著哭腔。
    秦岑故意用胳膊肘將一隻酒杯碰掉地上。然而酒杯破碎的聲響絲毫也沒能影響那「小猴子」繼續賴在「樹幹」上!
    忽聽喬祺「哎喲」叫起來。
    她抬頭看去,見「小猴子」在咬喬祺的耳朵。而他疼得原地轉圈兒。
    「咬死你咬死你咬死你!……」
    「小猴子」仍不解恨地說,之後在他身上哧哧笑。這時喬祺終於知道他該怎麼辦了。
    啪!啪!啪!
    他的大手掌在她屁股上連打了三下。
    「下來!你給我下來!都這麼大了你怎麼還是惡習不改!……」
    聽他的聲音,他也是真生氣了。
    他像從自己身上扯下一塊皮似的,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她從身上扯下來。他雙手叉在她腋下,將她舉著放在了離自己一步多遠的地上,低聲吼道:「你給我老老實實站著別動!」
    「就不!」
    她連半秒鐘也沒老老實實地站著,而是雙腳剛一著地就跑向她起先坐過的地方。好像在他將她從身上扯下來,不,更確切地說是硬撕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想好了她該怎麼辦了。她一跑回到自己起先坐過的地方,從椅背上抓起大衣就穿。剛穿上一隻袖子,就又急急忙忙簡直還有點兒慌慌張張地朝他跑過去。如同他是地球上僅存的一截可以叫做「樹幹」的東西,而且若不緊抱住不放,轉眼便會消失,那麼她這隻小猴子也就再也不可能是習慣於上樹的動物了,也就沒有了自己的生存安全感似的。她在跑到他跟前的過程中穿上了大衣的另一隻袖子,卻仍不扣扣子。如果說她來時是懶得扣扣子,那麼現在則顯然是顧不上了……
    她的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手急切地說:「走!走!快跟我走!不在這兒呆了!我要你單獨和我待在一起!……」
    在秦岑聽來,那「小猴子」的話,彷彿是嫌她礙眼。雖然她明白,女孩兒的話中並沒有針對她的成分。明擺著,對於那女孩兒,她這位「吧嫂」存在著也等於不復存在。
    喬祺用力掙脫了自己的手,嚴厲地呵斥她:「你這是幹什麼?!我連外衣都沒穿能跟你上哪兒去?!」
    她四下望了望,一眼看見他的羽絨服,跑過去抓起來立刻又跑回到他跟前。
    「給你,快穿上!」
    他不接。
    「討厭!」
    她又尖叫了一聲,急中生智地用嘴叼著他那件羽絨服的衣領,又雙手抓住他的一隻手,往門那兒拖他。
    他腳下如同生了根,她沒拖動他。
    她口一鬆,羽絨服掉在地上;接著,她低頭就咬他那只被她的雙手抓住不放的手!
    他又「哎喲」連聲……
    此時此刻,那女郎與來時判若兩人。來時如同招人喜愛的小天使;而此時此刻活脫像一隻小猴子,一點兒都沒被人馴化過的小野猴子……
    秦岑終於也明白自己該怎麼辦了。她直起身,將煙灰缸放在吧檯上,走過去說:「小姐,別這樣,他今夜不能跟你走。」
    「小猴子」長睫毛的眼睛眨了一下,以很幼稚似的口吻問:「為什麼?」
    她投射到秦岑臉上的目光使秦岑敏感到,由於自己進行阻止,對方已經開始不覺得她這位「吧嫂」有多麼好了。
    秦岑也不打算維護自己在對方眼中的良好形象了,她冷冷地說:「理由很簡單,他正在當班時間內。」
    「原來是這樣。我明白了。請問你們這裡雇他一晚上多少錢?」
    「小猴子」的語氣也有點兒變冷了。
    秦岑說:「小姐,這一點與你無關。」
    語氣更冷了。
    「吧嫂,此前與我無關,現在明明已經與我有關了。」
    「小猴子」的話說得毫不妥協,顯出態度十分強硬的模樣。
    秦岑張了張嘴,不知該再說什麼好。
    「小猴子」卻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錢包,從中取出兩張百元大鈔,往旁邊的桌上一拍:「夠不夠他今天夜晚的僱傭費?」
    秦岑說:「小姐,『三十兒』晚上已經過去了!」
    「小猴子」理直氣壯地說:「那他就該下班了呀,你就更不該限制他的自由了呀!」
    秦岑被她「噎」得一愣,後悔自己不該多說那麼一句彷彿尖酸實則愚蠢的話,反倒讓對方佔了理似的。
    「這夠不夠?這夠不夠?這夠不夠?……」
    女孩兒又接連向桌上拍了三張百元大鈔,之後用手指將錢包撐開給秦岑看,以證明她的錢包裡再沒有大面額的錢了。
    「你!你!……」
    喬祺跺了下腳。秦岑以為他會說出更嚴厲的話,甚或會以什麼粗口之語罵她一頓,不料兩個氣急敗壞的「你」字之後,他說出的卻是一句軟綿綿的有氣無力似的話:「喬喬,你可叫我應該把你怎麼辦啊!……」
    那話聽來可憐巴巴的。
    秦岑想,如果他和她之間沒有過那種事兒才怪了呢!毫無疑問,他這是被這個小妖精「鎖定」了呀!顯然,他有大麻煩了。而她自己,將面臨一件堵心的事兒了……
    在她看來,那女郎由「小猴子」而「小妖精」了——一隻成精了的猴子!一隻妖猴!雖小,但是鬼大的妖猴。她想到自己還親切地叫對方「姑娘」,還覺得對方是一個清純的女孩,不禁產生一種被妖孽的假象蒙蔽了的羞惱!在這「伊人酒吧」裡,自己曾閱人無數的呀!怎麼起初就沒看出進來的是一個「小妖精」呢?
    大年「三十兒」啊!
    她寧肯對方真的是一隻小猴子!
    真的是一隻小猴子那情形倒好了!一隻小猴子溜進自己經營的酒吧,而且粘在自己所愛的男人身上,而且使自己所愛的男人束手無策,那將會是多麼開心的事呀!
    可卻不是小猴子!分明是一個邪性得很的「小妖精」!
    而那「小妖精」,竟一下子又撲到喬祺身上去了。還是她表演過的那一種姿態。一種談不上多麼優雅也談不上多麼不優雅的姿態。大衣的下擺垂在兩邊,使她看去宛如是在一隻人立著的大袋鼠的「腹袋」中。
    秦岑聽到「小妖精」在他胸前低語:「別理她,咱們走。」
    她剎那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使勁兒推了他們一下,同時嚷道:「滾!滾!你們給我滾出去!……」
    喬祺就那麼著身上帶著那「小妖精」彎腰撿起了自己的羽絨服;就那麼著身上帶著她一聲不吭地走了出去。
    轉眼,酒吧裡恢復了安靜。
    旋轉門仍在自轉……
    魚缸裡,一條魚兒躍出了水面一下,啪啦一聲……
    一切開始得那麼荒誕,結束得也那麼荒誕。
    平地裡冒出一個叫她的喬祺「孫悟空哥哥」的「小妖精」,居然在大年「三十兒」的夜晚,不,準確地說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將屬於她的男人當著她的面通過惑術「粘」走了。這……這事兒也太他媽的了!
    幸而小婉小俊睡著了。否則……否則她還有臉繼續當這「伊人酒吧」的什麼經理嗎?
    秦岑簡直沒法兒不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也不能讓那「小妖精」如此簡單容易的伎倆得逞啊!
    她發呆片刻,也衝出了酒吧。
    外面的冷空氣,使她渾身一哆嗦,於是明白自己並不是在做夢。天穹已經不像子夜時分那麼幽黑了,另一個日子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微明,已經開始像水分似的從那幽黑的背面滲透著了。再過兩個小時,黑夜便將完全過去,黎明的曙色就會在天穹上豁然呈現了。
    她覺得自己彷彿一下子從一個年月衝到了另一個年月裡,因為一個原本屬於她的男人被誘惑到了另一個年月裡。
    此時她才意識到,那一個男人對於她是多麼重要,無論在精神上還是肉體上。倘失去了他,不是連掙錢這件事都意思不大了嗎?一個除了他在這世界上再無親愛者的女人,也就是自己,還要許多錢幹什麼呢?如果自己渴望做愛,誰又來和她做愛呢?任何一個別的男人能代替得了他嗎?她的身體已經多麼習慣了和他的身體親愛在一起了啊!「她」還能再接受並重新習慣另一個「他」嗎?
    她內心裡倍感恐慌。
    僅僅片刻,馬路左邊不見了他和那「小妖精」的身影,馬路右邊也沒有!
    馬路的左邊和右邊,寂靜得像兩幅照片。
    他們哪裡去了呢?
    難道那「小妖精」不但善施惑術而且竟能地遁,一出了酒吧的門就粘帶著他一塊兒鑽到柏油馬路底下去了嗎?
    她的目光無意中朝跨街橋上一瞟——原來他們在橋上!
    他們還是那種樣子。或者說,雙雙一走到橋上,又是那種樣子了!就是那種她在酒吧裡看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區別僅僅是,他身上披著他的羽絨衣了。他的胳膊也不白長了似的垂著了。他竟雙手托抱著她的臀部,使她能在他身上粘得更久也更舒服!
    這麼冷的天,他那雙手也沒戴手套,怎麼也不怕凍?!
    她恨得咬牙切齒,還有點兒心疼他的手。
    在城市的半空中,在說黑不黑說白不白黑中透白,白又白得有些灰暗的天光的背景前,他們的合二為一的身影被襯映得相當清晰。她看見那「小妖精」高翹著下頦揚起著臉,一個勁兒地想要親吻他。而他向左轉了一下臉又向右轉了一下臉,竭力躲避著她的親吻。最終她的嘴還是吻到了他的嘴。可以說他躲來躲去沒躲開,也可以說他是不想再躲了。依秦岑的眼看來,他當然是不想躲了!乾脆將她再從身上撕扯下來,高高舉起摜到馬路上去,看躲得開躲不開?他怎麼就不那麼做?還是他心裡邊捨不得?喬祺喬祺,你、你!你要是把她摔死了,我秦岑二話不說替你去償命!她氣出了眼淚。更讓她生氣的是,他們的嘴一吻到了一起,再就無法分開了似的,她的嘴唇她的舌能分泌出一種萬能膠似的!他的身體一動不動,石化了似的。他的頭低著,也一動不動,吻得那麼投入!他身上粘著個「小妖精」他怎麼就一點兒都不覺得累?他的頭低了那麼久他怎麼就不怕得頸椎病?他的嘴唇怎麼也不和她的嘴唇分開一下換一口氣!「小妖精」呀「小妖精」,你是打哪兒的妖洞裡來的呢?果然是一隻猴氣十足的「小妖精」!不但善於往人身上躥,而且連和人親嘴都要在顯眼的高處!你怎麼就不和他躲到個角落去親呢?那我也眼不見心不煩啊!誘惑了別人的男人還得意洋洋了?還生怕別人看不見呀?
    秦岑想喊。張張嘴,不知自己該喊句什麼。
    生生是氣出來的眼淚,從眼角淌到了腮上,凍結在腮上成了一條冰線,她卻不覺得。
    初一的嶄新的陽光灑入了酒吧。酒吧內「三十兒」夜晚的溫馨又浪漫的燭和燈營造的情調,暗淡了下去。
    秦岑盼了許久的一個特殊的日子,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對於她,不消說,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卻是那種有如噩夢一場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經都會大受刺激。
    回到屋內她對小俊小婉說:「你倆將門窗柵板都裝上,鎖了,想出去玩兒就出去玩兒吧。」
    「那經理您呢?」
    小婉問得有點兒放心不下。
    她說:「我要去補一覺。」
    說罷站起身來。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輕輕推開了。
    ……
    秦岑怎麼能睡得著!
    她腿上蓋著自己的大衣,蜷在她辦公室裡的長沙發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終沒忍住,還是用手機撥通了喬祺的手機……
    「你在哪兒?」
    「在我的臥室裡。」
    「不是在臥室裡吧?是在陽台上吧?」
    「對。是在陽台上。臥室裡信號不好……」
    「不是因為信號不好吧?是怕她聽到吧?」
    「不是。」
    「你把她帶到你那兒去了?」
    「是的。」
    她的聲音很小,輕聲細語的。
    他也是。
    「你們都幹了些什麼?」
    「沒幹什麼。一直說話來著。」
    「光說話來著?」
    「……」
    「回答我呀。」
    「反正我們之間沒發生你認為的那種事。」
    「你知道我認為你們之間發生什麼事?」
    「秦岑,我以後會慢慢向你解釋……」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騙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釋什麼!……」
    她的聲音一下子大了,而且變尖了。像修理音響的人調試時發出的有毛病的聲音。
    「秦岑,你千萬別這樣。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別人搞得太累?事情並不像你猜想的那樣!」
    「……」
    「我和那女孩兒的關係實在是有點兒……不是這會兒一句話兩句話能向你解釋清楚的……」
    「……」
    「她剛睡著,我怕驚醒她。所以才到陽台上來接……」
    「喬祺,你給我聽著,我們之間完了!一切都結束了!我永遠不會再邁進你那套房子的門!你另找一個人吧!……」
    她啪地合了手機,已是淚流滿面。話說得絕情,心也快碎了。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還能睡哪兒?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過多少次愛啊!叫她怎麼能輕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說話來著呢?除了那張寬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還能在別的什麼地方顛鸞倒鳳呢?——這想法像饑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一直說話來著……」
    在他和自己之間,還有比這更大的謊言嗎?
    這麼虛假可恥的謊言,他怎麼好意思對她說出口?
    於是好像有另一隻大耗子也開始啃咬她的心。
    秦岑頭腦裡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歲的人生中,此前只有過兩次這樣的情況。一次是小時候失去了母親那一天;一次是成為演員後失去了父親那一天。那兩個日子對於她是完全黑色的。彷彿突然變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還有什麼歡樂可言了。
    現在,2004年的大年初一,對於她又是一個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儘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鐘比一刻鐘更加明亮。
    她如同一條被廚子牢牢按在案板上,並用刀背狠狠拍裂了頭的魚。
    本來她給他打手機,目的是要講述一下自己剛剛經歷了的精神刺激,獲得他的一番撫慰。除了對他講,從他那兒獲得撫慰,她還能對誰去講呢?還能指望會從誰那兒獲得到起實際作用的撫慰呢?她多麼希望聽到他說:「你等著,我立刻就到你身邊去!一切有我呢!」如果他說了,她絕不會忍心讓他真的踏著深雪再來酒吧一次的。並且,也會原諒他和那個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間不明不白的親愛行徑。他不解釋,她甚至可能不願多問。他若想解釋,那麼無論是一種多麼破綻百出的解釋,她都會一笑置之——只要那個「小妖精」別再出現在「伊人酒吧」裡,只要他保證和那個「小妖精」之間不明不白的親愛關係適可而止……

《伊人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