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四年過去了,對於喬喬來說,四年的時間,只不過是家院對面的一棵老柳綠了四次黃了四次禿了四次被雪掛白了四次。她每年都要寫一篇與那老柳有關的作文,篇篇感想不同。當坡底村小學的語文老師對她照例的第四篇作文照例寫下了讚賞的批語時,她讀完了小學六年級。
    喬喬以坡底村小學排名第一的優異成績升入了中學。不過不是城市裡的中學,而是鄉里的中學。喬祺四年前教過的那個男孩,經他介紹跟別人去學小提琴後,就不怎麼再願意承認自己曾是他的弟子了。那男孩的父親,對喬祺的態度也就變得冷淡了。這使喬祺非常惱火。有一天下午他從城市回到家裡,喝醉了,吐了一屋地,還吐髒了自己的棉褲和鞋。
    那一天他又進城去找了一次那位市委辦公室的副主任,可對方根本沒見他。將妹妹安排到城市裡的一所重點中學讀書的心願成為泡影,他因而酩酊大醉。
    那一年他已經二十六歲了。
    從十五歲到二十二歲再到二十六歲,這農民的兒子對自己當年的音樂啟蒙老師的報恩思想,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淡薄,反而變得更加明確,更加專執一念了。
    疼愛喬喬——在過去的十一年中,這他認為自己做到了。
    要使喬喬將來幸福——這是他必須現在就開始全力以赴去做的事情!
    如果說音樂是他的第一事業,那麼以上一件事情在他二十六歲時,似乎便成了他的第二事業。他明白,後一種事業,絕對不是僅僅做成了一件事就能做好的。甚至也不是做成了兩件事幾件事就能做好的。也許要一件接一件地做成許多件事才能做好。那究竟是些什麼事?他無法預見。都有什麼樣的難度?他也無法估計。
    在他二十六歲那一次醉後醒來,緊握著小妹妹的一隻小手以緩解自己內心孤獨感的夜晚,對於喬喬將來的幸福人生,他其實還只設想了兩個事件:
    第一是使她受到高等教育。不要使她像自己一樣,僅僅成為一個只有初中文化的人。
    第二是要替她在江對岸的城市裡尋找到一位可以做她好丈夫的男人。不知為什麼,連這樣一件將來之事,他也一廂情願地認為,必須由他這位大哥哥來包辦代替。他不認為她自己能尋找到。不包辦代替他不放心。
    那一個夏天對他來說是一個走運的夏天。登台正規演出的機會一次接著一次。節目單上開始印出他的名字。報幕員開始在台上以「青年演奏家」這樣的桂冠來報他的名字。他謝幕時,開始贏得一次比一次熱烈的掌聲了。
    喬喬正在度過著小學的最後一個假期。如果喬祺某一天晚上要參加演出,就會在下午趕回家去,將小妹接到城市裡來。有時,喬喬也會坐村裡往城裡送菜的馬車到達江邊,或者乘接菜的貨船過江,或者走過江橋。而大哥哥喬祺,要麼在江邊要麼在橋那一端等她……
    喬喬有機會沾大哥哥的光,進入那些她從沒進入過的文化宮、劇場或演出廳了。清麗的、衣裙樸素而又乾淨的小少女,時常坐在一等坐位之間。坐在那樣的坐位的人們,不是城市裡有些身份的人,便是手持「關係票」的人。而大哥哥喬祺,總是盡量為小妹妹爭取到一張最佳位置的「關係票」。
    參加那樣的一次正規演出,喬祺每次最多可分得三四十元演出費。最少也能分到一二十元。機會起初是他的朋友們為他創造的。他們真是些夠朋友的朋友。他們想方設法四處遊說,為了使他的名字印在節目單上,各盡所能。後來就變成是他們求他了。因為他一個人可以演奏三四種樂器,會使演出內容豐富不少。
    沒有演出機會的日子,喬祺白天照例到某些城市人家去做音樂家教。晚上和他的朋友們結伴到某些賓館、飯店去獻藝。在大廳裡隨意演奏,一小時可得五元錢。錢雖少,卻贈點心、麵包和飲料。那樣的晚上他也會將小妹帶去,安頓她坐在大堂舒服的沙發上,吃著喝著他自己那一份東西,或傾聽,或看書。
    十一歲的小少女身上,漸顯出了另一種與她一向調皮得近於鬼靈精怪的天性相反的氣質。一種小淑女的氣質。那是江彼岸農村的廣闊天地裡所決然培養不起來的氣質。也不是僅僅在賓堂館所裡就能培養得起來的。在後一種環境裡,還必須有音樂才行。
    喬喬並不獨享那一份好吃好喝的東西。她每次總會留起點什麼捨不得吃,坐在自行車後架上回家的路上偷偷揣入大哥哥的兜裡。
    喬家院門正對著的那棵老柳樹,又綠了三次黃了三次禿了三次因掛雪而白了三次。
    喬喬初中也畢業了。
    她十四歲了。
    那一年已經是1992年了。
    是中學生了的喬喬,再也沒寫過一篇關於老柳樹的作文。聽音樂的感受開始經常成為她的作文內容了。全部中學裡的學生中,惟她一人能寫那一種內容獨特的作文。是的,對於那些是農民兒女的中學生們,關於大提琴曲和薩克斯曲的作文,確乎獨特得令他們無法想像。喬喬的作文依然是同學中最好的。每每被當成範文在課堂上朗讀。有時由她自己讀;有時由同學們輪流讀;有時則由教語文的三十幾歲的女老師親自讀。寫聽音樂的感受的作文,當然必會寫到親愛的大哥哥。在她那些篇作文中,大哥哥喬祺被滿懷少女深情地寫成集慈父、仁兄與英俊的具有無私奉獻精神和細緻愛心的白馬王子般的種種美好品德於一身的男子。
    1992年,亦即喬喬初中畢業那一年,喬祺二十九歲了。
    二十九歲的喬祺,發生了第二次戀愛,對方是省藝校一位教聲樂的二十五歲的姑娘。形象不錯的一位姑娘。品質和性格也不錯。她的父親是省藝校的副校長,對女兒與喬祺的戀愛關係非但不反對,而且報以熱忱支持的積極態度。他曾通過女兒向喬祺間接許諾——等喬祺正式做了他的女婿,他將會幫助喬祺解決城市戶口問題,還會將喬祺正式調到省藝校去任教。當一名省藝校的器樂教師,工資比少年宮高五十幾元呢!
    起初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耳鬢廝磨、擁抱熱吻,除了性,一切兩個戀愛中人該有的事,全都有了。喬祺好幾次渴望與她發生婚前的性關係。但出於對她的真愛,每一次他都以強有力的理性戰勝了自己的性慾衝動。
    1992年,愛在中國還沒徹底的現代,還保持著些傳統的、古典主義的色彩。
    癡迷於音樂的喬祺,對傳統的,具有古典主義色彩的戀愛關係情有獨鍾奉若神明。也對那樣的一種老派的戀愛關係,懷有類似儲蓄般的一種新浪漫主義的超現實主義的想法。
    喬祺希望他們為愛所付出的時間最好是在花前。因為在花前也完全可以是在白天。天一黑了他依舊一心只想趕快回家。雖然小妹已經是初中生了。坡底村是一個民風淳厚日夜安寧的村子,但天黑了還讓小妹獨自在家,他仍大不放心。
    姑娘卻更喜歡在月下品味戀愛的甘甜。
    因為在月下小鳥依人喃喃低語更使她陶醉。
    結果後來兩個人之間就經常發生花前與月下的矛盾分歧了。
    有次她問:「你總是放心不下你小妹,她多大了呀?」
    喬祺回答:「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嘛,她才十四呀!」
    「是啊是啊,現在想起來了,你是跟我說過的。」——姑娘低頭尋思片刻,又問:「那,我們結婚以後,你妹妹怎麼辦呢?」
    喬祺愣了一下,理所當然地說:「當然還是要和我,也就是和我們倆共同生活在一起啦。」
    姑娘也愣了一下,又低頭尋思片刻,接著抬起頭,大睜著一雙丹鳳眼,單刀直入地問:「我沒有自己的住房,你更沒有。明擺著我們短時間裡難有自己的住房,我們婚後是要和我父母住在一起的。我家三間屋子,我父母一間,我倆一間,另一間做客廳,如果你妹妹也生活在我家,沒有屬於她的屋子呀。總不能因為你妹妹的存在,我家就沒有客廳了吧?」
    喬祺再愣,隨之垂下了頭。對方提出的問題,他還沒有站在對方的立場替對方認真考慮過。
    姑娘接著說:「她才十四歲,也要和你一起住到我家去的話,究竟得在我家住到多久呢?」
    早該由自己考慮到的問題自己卻一直忽略了,他難以回答。
    「你倒是說話呀!」
    姑娘的一隻手斯時正握著他的一隻手。姑娘那隻手使勁兒甩了一下,他的手也被甩了一下。
    他還是只有沉默的份兒。
    「你看這樣行不行?她不是十四歲了嗎?那麼高中畢業就該十七歲多了,差幾個月十八歲了。等她一滿十八歲,就該讓她獨立生活了。十八歲也該算是大姑娘了,當哥哥的沒必要再把她當成個小妹妹照顧在身邊了!」
    喬祺終於開口了。他說:「那怎麼行?!」
    他也大睜著一雙眼睛,瞪起自己所戀愛的姑娘來,彷彿她在慫恿他形成一種罪過的念頭。
    姑娘急了,有點生氣了。
    她大聲問:「如果不行,怎麼才行?」
    喬祺說:「我不能現在就明確告訴你我小妹她將和我一起生活到哪一年為止。總之,一定是在她大學畢業了,有了自己的工作了,找到了一位像我一樣愛她的丈夫,並且有能力和他組成一個小家庭那一年那一天為止……」
    「夠了夠了,別說了別說了……」
    姑娘打斷他的話,不拉著他的手了,還從他面前後退了一步。
    「如果你妹妹考不上大學呢?」
    「她一定能考上!」
    「等她大學畢業了,那是七年之後!你是說她至少也得在我家生活七年嗎?」
    「如果你不願意,你父母也必然反對,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到坡底村去!結婚前,我一定將我的家翻蓋了,再擴出一間,規整得乾乾淨淨的,保證讓你滿意!」
    「什麼?讓我住到農村去?虧你想得出來!」
    「我天天騎自行車馱著你上下班還不行嗎?無非每天早起點兒,晚睡點兒。農村城裡只隔著一條江十幾里路嘛。再說住在農村有住在農村的好處,空氣新鮮,白天晚上都很安靜……」
    姑娘又打斷了他的話。
    她說:「對不起,今晚就到此為止吧!我現在想回家了,我得把這個情況及時告訴我父母!」
    姑娘說完,轉身便走。
    喬祺呆立原地,等人家走遠了,才想到當務之急是應該叫住人家。可白白張大了幾次嘴,竟沒叫出聲來。
    幾天後他得到正式的通告,是姑娘家通過第三者轉達給他的——祝願他能夠另找到一位適合他具體情況的妻子。
    姑娘家要招的是入贅女婿,但無論如何也不打算同時將一個小姑也引入家門。
    一場雙方一見鍾情的戀愛,於是以相當和平的分手告終。
    倒也算好說好散,都沒有反目成仇。
    然而,喬祺內心裡的失戀陰霾,居然很快就被一件意外成功的高興之事一掃而光了。
    喬喬初中畢業那一年,城市裡的一所重點中學實行了一次招生原則的前所未有的改革——也開始面向近郊的農村中學招收高中生了。名額極有限。或者招收保送的「三好學生」,或者招收初考成績優秀的學生。
    學校決定保送喬喬。
    喬喬將此事告訴大哥哥後,大哥哥激動得一下子緊緊摟抱住了她,連連親她額頭,親得咂咂有聲。自從她上中學了,那一天以前,大哥哥不曾那麼忘乎所以地親過她。
    可她又說:「哥,名額那麼少,我不想佔去學校一個保送名額,我想自己考。」
    「這……小妹,萬一你考不上怎麼辦呢?機會難得呀小妹!你可不能一時衝動,說讓就讓。你讓了,你沒考上,那時你不管多麼後悔都晚了呀!……」
    大哥哥的高興立刻變成了擔心。
    「哥,你放心,我一定能考上!」
    小妹的話說得無比自信。
    大哥哥當即表明自己的堅決態度:「我反對!我是你哥哥,爸爸不在了,我就是你家長!這麼重大的事,不能你自己怎麼想就依你自己怎麼去做!得聽我的明白嗎?」
    可是小妹的態度也堅決得毫不動搖。
    她說:「哥,這首先是我的事。我經過慎重考慮,已經作出決定了,並且在學校聲明了。即使爸爸還活著,我想他也會尊重我自己作出的決定。」
    喬祺瞠目結舌。
    考試在上午進行。那天一早,喬祺堅持陪喬喬走到學校。他的自行車在因失戀而第二次喝醉酒那一天晚上,丟失在江那邊的城市裡了。喬喬起初不同意大哥哥陪送她,見他快生氣了才讓步。
    在離校門一百多米遠處,喬喬站住了。
    她說:「哥,你不許往前再送我。」
    喬祺只得也站住了。二十九歲的大哥哥,在十四歲的小妹面前,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弟弟似的。而且是跟屁蟲那一類的。他尤其覺得自己對小妹的話聽從得簡直有點兒莫名其妙了。連自己都對自己難以理解了。
    她將「不許」二字,說出格外強調的意味。
    喬祺聽了,心中難免有幾分不悅。他怕影響她考試的情緒,什麼話也沒再說,撫摸了她的頭一下,一轉身,邁著緩緩的,根本不情願的步子往家走。
    回到家裡,他不知拿自己怎麼辦才好,彷彿那一天將會產生的,是一次直接關乎自己以後人生命運的結果。他坐立不安,一會兒屋裡一會兒屋外地踱了幾遭,最後背起大提琴進城去了。那一天他在城市裡並沒有什麼演出可以參與,純粹為了打發時間,在江畔拉起了大提琴。他已經很久沒在江畔演奏過了,琴聲自然又吸引了不少人。
    一輛小汽車駛來,停住。車上踏下他的一位朋友,是省歌舞團的一位中年指揮,在全省音樂界很有些名氣的人物。對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接著奪過他的大提琴,另一隻手將他拽上了車。
    他問人家有什麼事?
    人家說別急,一會兒車停了告訴他。
    車順著沿江路往前開了十分鐘,停在僻靜之處。指揮從前座回過頭,不以為然地說:「你怎麼還像個流浪藝人似的幹那種事兒?你現在已經不至於那麼缺錢花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說,自己不是為了掙小錢,只不過是為瞭解悶兒。
    人家指揮說那幾天到處找他,沒想到無意間發現了他。人家到處找他是要親口向他報喜——省歌舞團決定將他納入正式編製了!
    「真的?!」
    他聞言喜出望外。省歌舞團的大提琴手出國不回來了。某次他經朋友介紹,參與了省歌舞團的一次演出,算是救急幫忙,於是給指揮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人家主動提出要向省歌舞團推薦他,這當然符合他夢寐以求的願望,但一想到實現之難,也就只看做是一種友好的表示,並沒太認真,更沒放在心上過。後來,竟漸漸忘了曾有那麼一回事兒了。
    指揮說:「喬祺啊,為你我可沒少跟領導們談。班子裡的每一位都談過了。現在終於落實了,連你的戶口問題團裡也將替你出面解決啊!」
    這喜事來得太突然了,喬祺高興得頭都有點兒暈了。
    「還有好消息呢!你回去各方面準備準備,下一個月,幾乎天天晚上都有演出任務。上半月在省內巡迴演出,下半月到兄弟省份去演出。一個月後,到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去演出,你可要多練習幾首獨奏曲目!……」
    對方一說到出國演出,自己也不禁喜形於色。
    喬祺臉上的喜色,卻漸漸收斂了。
    他囁嚅地說:「我……我考慮考慮……」
    「考慮?你還考慮個什麼勁兒啊!」
    對方詫異了。
    「我……我得跟我妹妹商議商議……」
    「跟你妹妹商議?!」
    「是這樣的……我妹妹今年該上高中了……演出任務排得一滿,我恐怕在時間上保證不了……」
    「可……如果真是這樣,團裡急著要你幹什麼呀!哪個單位不是在正缺人的時候招人啊!喬祺,你可別讓我為你的事兒白費心思……」
    「多謝了,多謝了!……但我,我真的保證不了……我妹妹……我……出國我是特別……」
    喬祺臉紅了,語無倫次了,不知說些什麼好了。
    尷尬之下,他一手抓琴,一手抓弓,下車了。
    「喬祺!……」
    他頭也不回,大步而去。如同叫他名字的是債主,而自己是一個已經一文不名的窮光蛋。
    ……
    回到家裡,喬喬已做好了午飯,正守著飯桌等他。
    他問:「考得怎麼樣?」
    喬喬說:「還行。」
    他再就什麼也沒問。
    喬喬也什麼都沒說。
    他自然不會跟小妹商議去不去省歌舞團的事。
    將才十四歲的小妹整夜整夜地獨自撇在家中,這是任什麼好事都不能使他作出決定的。以後的半個月裡,兄妹間話少了。二人中無論誰,都能隱隱地感覺到家中被一種彼此心照不宣的壓抑氣氛所籠罩。除了父親去世前後的日子,那是從沒出現過的家庭現象。
    一天,他從黃土崗上練琴回來,進了家門,不見小妹的影子。
    「喬喬!……」
    「小妹!……」
    連叫兩聲,不聞應答。正納悶著,忽然有人從身後躥到了他背上,雙臂摟住了他脖子,兩條細腿夾住了他的腰。
    當然只能是喬喬。
    「小妹,別鬧!嚇我一跳!……」
    小妹卻一口咬住了他耳朵。
    「哎呀,疼!我打你了啊……」
    嘴上說打,手掌已反打在小妹的屁股上了。
    小妹的嘴鬆開了他耳朵,在他背上吃吃笑。
    她說:「哥,背我一圈兒!」
    他說:「少來!你當自己還是小孩呀?」
    她的嘴緊湊著他的一隻耳朵,悄語:「哥,我考上了,接到錄取通知書了……」
    「騙我!」
    他的心怦怦怦激跳起來。
    她說:「哥,我從你背後都能感覺到你的心跳加快了。」
    「你要是真騙我,我饒不了你!」
    他的語音都變了。
    「你走到桌子那兒,自己看。」
    他背著小妹幾大步跨到桌前,果見一紙錄取通知書,平展展地放在桌上。「喬喬」二字,赫然入目。
    他伸出手去要拿起通知書,喬喬卻又咬他耳朵。
    「還咬我!讓我細看……」
    「有什麼好細看的,就那幾行字。除了我的名字,其他字還都是印的!背我走一圈嘛,背我走一圈嘛,要不我還咬你耳朵!」
    「好好好,背你走一圈兒,背你走一圈兒行了吧。唉,我的命啊!」
    「你的命怎麼了?怎麼了?有這麼一個爭氣的小妹妹,你還嫌自己的命不好嗎?」
    喬喬的話,聽來有點兒自命不凡。
    於是他背著小妹在屋裡踱起圈兒來。豈止踱了一圈兒!嫌屋裡地方小,自覺踱到院子裡去了。在院子裡踱了幾圈,怕中午的太陽曬著小妹,便又踱入屋裡。一邊踱,還一邊講笑話給小妹聽。逗得小妹在他背上一陣陣笑。她起初吃吃低笑,後來終於笑得格格嘎嘎的了。他已經多年沒聽到小妹格格嘎嘎地笑了。那快樂無比的、響亮的、特有的圓潤的笑聲,通常被人們形容為「銀鈴般的」笑聲,使他心曠神怡,好情緒飽滿於胸,覺得聽著是一種享受。什麼去不成少年宮的事兒了,什麼去不成省藝校的事兒了,什麼失戀的事兒,什麼去不成省歌舞團的事兒了……一切放棄之事,心靈受創之事,那時刻似乎都被小妹格格嘎嘎的笑聲所驅除了。像彩虹一出現陰霾的天空便晴朗。
    在小妹一陣一陣快樂的悅耳的笑聲中,他眼中不知不覺流下了一行又一行淚水。
    那一天,是父親去世以來,他感到最高興最幸福的一天。
    是啊,自己恨不能全力以赴畢其功於一役,某一個早晨醒來一下子就向小妹宣佈實現了,卻又不知從何做起之事;小妹抓住了一個從天而降似的機會,僅靠自己優異的學習成績,悶聲不響地就順利達到了目的。還有比這更使自己高興更使自己幸福的事嗎?
    從那一天起,大哥哥對小妹真的開始刮目相看了。他對她不禁地心生幾分欽佩了。甚至,還有幾分崇拜了。
    ……
    冬季來臨前,喬家徹底變了樣。
    喬祺已經攢下了四千多元錢。在1992年,對於農村人家,那是不少的一筆錢。他用三千元翻修了家宅,重整了院落。還接出了一間二十多平方米大的新屋子,從城市裡買了幾樣舊傢俱擺在新家裡,告訴小妹那今後就是她的屋。喬祺自小就不喜歡土坯的院牆,現在就更不喜歡了。他也不喜歡磚砌的院牆。他喜歡圍成院子的是木板柵欄。一徵求小妹的看法,小妹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市裡音樂界的朋友們,幫他從木材廠買了些帶樹皮的便宜木板,用它們圍成的院子,不但在村子裡與眾不同,而且令兄妹二人感覺蠻有生活的情調了。翻修家宅的人,也是市裡音樂界的朋友們出面請的。都是市裡建築工程隊正規的工人,收錢少,翻修的質量又好。窗台以下的半截牆,砌成磚的了。窗台、灶台,都用水泥抹得鏡面似的平滑,還刷了綠油。前後左右的牆根,也用水泥抹出了一米寬的護牆圍。三間寬敞的屋子,用洋灰噴得潔白。兩鋪火炕,鋪的都是新席……
    村人們都說,看人家喬祺,原以為他心思一點兒不在農活方面,是沒正事兒。不成想靠著擺弄洋樂器,倒出息了。看他把個家收拾的,多像樣!
    話裡話外,既誇且羨。
    而村裡的幾位對村長喬守義感情深厚的老人,就替喬祺想得多了。他們推舉一人,找喬祺聊了一次。
    「喬祺,你心裡究竟是怎麼打算的呢?」
    人家覺得問得夠開門見山也夠明白的了。
    「大爺,您指什麼事兒呢?」
    「就是,你和你妹的事兒唄!雖然十四五年了,可我們老人都清楚,喬喬她不是你親妹。如果你心裡對她有打算,到時候我們願意為你點破。三年後,喬喬高中畢業就十七八了。再等二三年,不就到可以做你媳婦的年齡了嗎?由我們撮合你倆結成小兩口,那你父親在黃泉之下也會替你們高興的,我們也算盡了份兒當年是老哥們兒的義務啊!」
    喬祺這才明白老人家們指的是什麼事兒,騰地鬧了個大紅臉。
    他生氣地說:「您胡思亂想什麼呢!喬喬她是我小妹!永永遠遠都是我小妹妹!誰再跟我提當年的事,我跟誰翻臉!要是竟然敢讓我妹妹知道了,我對誰不客氣。」
    人家一位大爺輩的人,也被他的話噎得鬧了個大紅臉,覺得自討沒趣,悻悻而去。
    過後喬祺冷靜下來一想,長輩之人都是好心,自己說的話未免太傷人。於是買了些煙酒、點心、罐頭什麼的,挨家挨戶一一送上門去,並一再暗示出自己多麼希望當年的秘密被繼續保守住的心願。煙是好煙,酒是好酒,點心罐頭更是當年農村人捨不得花錢買的,老者們見他實誠大方,都高興了,一一承諾繼續保守住秘密一點兒都不成問題。
    喬祺因之忐忑不安的一顆心,這才又穩定了。
    喬祺又買了一輛新自行車。
    喬喬上高中的那一所學校,還為家遠的農村學生安排好了食宿問題。
    那年冬天雪大,從村裡到江邊的路常被雪封住,本是為了喬喬上學放學少走路才買的新自行車,幾乎等於白買了。一冬天喬祺也沒騎過它幾次。
    喬喬不願在學校住宿,怕費錢。經喬祺左勸右勸,最終點頭同意了。
    喬喬住校,喬祺的演出機會自然比以前多了。出場費也比以前高了。1992年以後的喬祺,開始融入到了中國較早的一批音樂「走穴」人的行列。沒有單位約束,他的演奏天地漸入佳境,如魚得水。連外省市的某些「穴頭」也與他有頗多聯繫了。如果他去外省市了,總是會盡量爭取在星期五晚上以前趕回本市,並回到家裡將兩鋪火炕燒得熱乎乎的使屋裡暖烘烘的。星期六中午,去到學校將喬喬接回。萬一耽誤在外地了,也會想方設法預先通知小妹。而喬喬從無怨言,那她就安心留在學校讀書,學習功課。那一個冬季,即使兄妹倆星期六一塊兒回到了家裡,喬喬也還是沒有單獨在自己屋裡睡過。她要麼借口說自己屋裡的火炕燒得不夠熱,或太熱了;要麼借口說聽到有老鼠,怕老鼠鑽進被窩咬了她。總之,她還不習慣單獨睡在自己屋裡,仍願和大哥哥睡在同一鋪炕上……
    多雪而漫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
    從高二起,喬喬單獨睡自己的屋了。由於喬祺總是羞她,戲言她夜裡常常磨牙,影響他睡不好一宿整覺;也由於她自己要強,即使回到了家裡,即使是星期六星期日,也經常學習到深夜。哪怕大哥哥不曾「抗議」,她自己亦開始萌生獨睡的自覺性了。畢竟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屋子,畢竟自己都高二了……
    兄妹倆的人生,都體現出某種順遂的跡象來了。前邊,也都有某種似乎將越來越順遂的希望在向他們各自頻頻招手——除了喬祺的對象還不知隱於何處遲遲不肯向他展露芳容和身份這一點而外。
    日子對於順遂的人生,恰恰是過得快的。「光陰似箭」、「白駒過隙」之類說法,所指正是順遂的人生對時間的感覺。
    轉眼,喬喬上高三了。
    那一年是1994年。
    在那一年,有一位女士從美國來到了這一座城市。她通過法律的程序,將喬喬帶到美國去了……

《伊人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