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喬祺告訴苗律師說他要出國,實際上是在騙苗律師。當然,最終是為了騙秦岑。那是他第一次騙她。不騙她,怕她到處找他,並且很容易地就將他找到了。
    他不願在他們二人之間再發生什麼使彼此難堪的事。
    更不願使喬喬在他們面前感到難堪。
    他是和喬喬一塊兒回他們的家鄉去了。
    喬喬想坡底村了。
    她說她特別特別的想坡底村。
    當他們雙雙站住在那一座他們都無比熟悉的跨江大橋前,仍然漫天飛雪。
    大約,那是2004年冬季的最後一場雪了。
    而最後一場雪,不下到半尺深,往往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從「三十兒」到初六,短短七天,接連兩場大雪鋪天蓋地,間隔也太緊湊了。在喬祺的記憶中,似乎還沒逢上過這樣的冬季。
    喬喬顯得很興奮,從江橋台階上捧起一大捧雪,雙手顛倒著攥啊,攥啊,轉眼攥成了一個雪球。
    她笑著向喬祺舉起了它,想打在他身上。笑得一如小時候那般爛漫,那般無邪,而又那般調皮。
    喬祺看著她,也笑,但眼神兒裡儘是憂傷。他竭力想掩藏,藏來藏去的,怎麼也藏不住,結果全都集中在眼神兒裡了。那是最後可藏的「地方」。
    「哥,你怎麼了呀?」
    一個「呀」字,拖著一股嬌調;喬祺覺得自己看著的,彷彿又是從前那個鬼靈精怪但又特別懂事的小妹妹了。
    就在此時,就在此地,他真想將她一把拖入懷裡,摟抱住她,親她凍紅了的臉頰。
    然而他竭力克制住了那一種非常強烈的衝動。
    他掏出了煙盒。
    他說:「沒怎麼。」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似的呢?」
    雪球從喬喬手中掉下,落在江橋梯階上,碎了。喬喬的話語,聽來有點兒惴惴不安,彷彿不但已經認定喬祺不高興了,還進一步認定了是由於自己。一如小時候那般爛漫,那般無邪,而又那般調皮的笑靨,漸漸變成了一副端莊的表情。
    「我沒不高興。我只不過想起些從前的事。」
    喬祺將煙叼在了嘴上。
    自從十年前喬喬知道了自己和喬祺並非親兄妹以後,二人之間的關係,就分明的發生著變化了。那變化的實質是——他們都找不回從前那一種親愛的兄妹關係了。儘管那是虛假的,但是他們曾在那虛假的關係中互相親愛得多麼真實,多麼自然,多麼幸福啊!而真相一經裸露,親愛無所事從。尤其是,在「三十兒」的後半夜,在他的住處,在他那張單身漢的寬大的床上,與喬喬之間發生了情不自禁的性事之後,罪過感像一把鉗子似的鉗住了他的心。既對秦岑有罪過感。更對喬喬有罪過感。雙重的罪過感,無處可以進行懺悔的罪過感,使他恨死自己了。
    然而喬喬卻相反。
    在那一件雙方都情不自禁的事情發生之後,她的眼睛變得異乎尋常的明亮。它們看著從前的「大哥哥」的時候,無限地脈脈含情。幸福和快樂使它們明亮,同時也使它們喪失了以往的敏感,以至於使她沒有發現「大哥哥」的眼神兒裡藏著些什麼。
    能不能找回從前那一種又虛假又美好的兄妹關係她已經根本不在乎了。覺得不那麼重要了。
    她也不願僅僅一味懷念從前了。
    她終於明白她要在自己和從前的「大哥哥」之間找到一種更新的東西,使它變成二人之間一種更新的關係。
    她要看著它,使它發生。
    並且,還要全身地細細地感受它。享受它。
    那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小女子,對這世界上惟一一個與她有過最親愛的關係的——男人的愛啊!
    是的,她是為愛而不遠萬里回到中國的呀!
    對於喬喬而言,除了喬祺,她已不可能再愛上別一個男人。不管對方是什麼明星、億萬富翁、還是某國王儲。
    如果她如願以償,那麼她將死而無憾。
    否則,她死不瞑目,並將懷著對她的命運的痛切詛咒而死。
    她從他的目光裡發現了一種別樣的,在他們還是兄妹時,他看她的目光裡從不曾有過的成分。
    她認為那是一個男人看一個親愛的小女子時的目光。
    喬喬走到喬祺跟前,在他又要將一隻手伸入兜裡之前,她搶先將自己的一隻手伸入他兜裡,替他掏出了打火機。
    他說:「陪我在這兒吸完這一支煙,行不?」
    如果現在他還是她的「大哥哥」,同樣的意思,從他口中說出的肯定是另一種話。話中肯定有「喬喬」或「小妹」二字;也不會說「陪我」,而肯定會說「陪哥」。
    「哥你這是怎麼了嘛!人家口口聲聲叫你哥,你憑什麼不叫人家小妹啊?如果我惹你不高興了,你倒是說出來嘛!你三天前還不是這麼冷淡地對待我的!……」
    喬喬生氣了,雙手成拳,在他胸膛上一通捶打。
    喬祺一言不發,忽然伸出一支手臂,將喬喬摟在了懷裡,摟得很緊,很緊。
    喬喬頓時一聲不響,小鳥依人。
    「你不住在原先的城市裡了,你也不住在咱們的坡底村了,你換手機了,你一封信都不給我回!你成心讓我沒法兒和你再聯繫!你想徹底把我忘了!你知道我不是你親妹妹了,你就該把我忘了嗎?我長大了不再是小喬喬了,你就該把我忘了嗎?我有了一個姨媽,你就該把我忘了嗎?!……」
    三天前,喬喬恨恨地聲討過他。
    他被聲討得理屈詞窮,內心卻叫屈不止。
    是喬喬的姨媽,當初要求他遠離喬喬的人生的。後來那要求變成了一種責令。
    她曾說:「喬祺,喬喬的另一種人生已經重新開始了。你不適合再充當她的什麼大哥哥了。該結束的關係就得盡早結束,你對她的付出,我會用使你滿意的方式償還你的。」
    他問:「什麼方式?」
    她說:「還能什麼方式呢?你明知故問嘛!有沒有喬喬這樣一個比你小十五歲的,毫無血緣關係的妹妹,對你究竟有什麼要緊的呢?但是如果你獲得到了幾十萬美元的補償,那麼你後半生的幸福不是全有保障了嗎?」
    喬喬的那一位姨媽,是她惟一的姨媽。也就是她母親當年那一位在縣劇團唱黃梅戲的姐姐。她跟隨一名唱黃梅戲的男演員去了美國。不久二人在美國分道揚鑣,各奔東西。後來她嫁給了一位從台灣過去的老華僑。再後來她的老丈夫去世,她繼承遺產成了一位特別富有的孀婦。
    十年前,正是她親自回到中國,成功地一舉便尋找到了喬喬。
    她出示了喬喬母親的一封遺書,用指血寫的,托付她這位當姐姐的,有朝一日出人頭地有條件有能力了,一定要替她將女兒從高家再奪回來,並收為自己的養女。
    當姐姐和姨媽的已經成了富孀的女人,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面對的並非是高家人,而是一個戶口仍在農村的,說農民已不是農民,說音樂家又名不正言不順的高大男人。
    這男人高大卻一點兒都不威猛。
    非但一點兒都不威猛,反而還給她特別通情達理也特別容易對付的印象。
    那麼高大的個男人,當時摟抱著喬喬哭得淚人兒似的。
    由於他不爭,法院在驗明一應證據後,將喬喬判給了非爭到她不可的華僑富孀。
    剛上高二才十七歲的喬喬,面對自己人生的重大抉擇以及亡母的血書,哪裡還能有什麼個人主張可言呢?當法錘敲下,她才明白自己在暈頭轉向之際,已糊里糊塗地表達了一種對大哥哥喬祺不利的態度。她那種表態不是因為覺得富孀姨媽才算是真正的親人,而是因為對方代表著她的亡母的遺願。若作出相反的決定,對她實在是太難的一件事了。但若讓她從此便與「大哥哥」喬祺離別,則對她不但是太難的一件事而且分明是太冷酷的一件事……
    結果她也哭得淚人兒似的。
    法官見狀,頗為同情地說:「喬喬,如果你真的後悔了,我們是可以重審重判的。」
    喬喬就哭著說:「法官,求求你重判吧!……」
    一聽此言,富孀姨媽也掏出手絹,將一張整容過的臉一捂,嗚嗚哭了起來。
    她哭她那可憐的妹妹。當然,她並沒有哭訴出妹妹的死因,只不過口口聲聲哭道:「可憐的妹妹呀,你不應該呀!你撒手一去倒是省了心了,可你這個女兒不領我這個姨媽的情,我費盡周折找到她,圖的什麼呢?……」
    喬喬一聽此言,不由得扭過頭去,淚眼相望。而喬祺,也就只能強忍心中的萬般不捨,將喬喬向她姨媽那兒一推再推。
    於是喬喬又身不由己地撲入姨媽懷中,與之抱頭痛哭。那時刻,在她,姨媽彷彿便是生母了。悲愴之狀,不必形容。
    連那位法官,也從旁看得頗為動容。
    喬祺呢,則拭盡淚水,連連向法官搖頭擺手,那意思是不要重審重判了。
    ……
    當日,喬喬仍隨喬祺回到家中。
    她一進家門,就撲倒炕上。身子一貼炕,就兩天兩夜沒起來過。
    她病了,比喬守義死後那一次病得還重。那一次是有發燒的病症的。這一次什麼病症也沒有。這一次生病的是她的心,或可稱之曰「心靈中風,心竅梗阻」綜合症。一點兒東西都不吃,連口水也不喝。
    喬祺急得像是一隻迷失了回巢路線的螞蟻。
    雖然喬喬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新接蓋出來的屋子,但是她還沒養成一回到家裡先進自己屋子的習慣。她總是先進以前熟悉了的老屋,有時得喬祺三番五次地攆她,才留戀不捨怏怏而去。就像小貓小狗還不習慣於有了一個新窩,儘管在主人看來那新窩比老窩舒適得多。
    兩個白天,喬祺一會兒屋裡,一會兒院子裡。在屋裡則守坐喬喬一旁,反覆相勸。在院子裡則長吁短歎,或大口吸煙。
    「喬喬,好小妹,你要聽哥哥的話。她不是別人,是你親姨媽呀!她代表的可是你母親生前的意願啊!美國有什麼不好呢?現在許多人做夢都想去美國呀!……」
    橫勸豎勸,總之是如此這般的一些話。
    他一這麼勸,喬喬就閉上了雙眼。
    或者,瞪大雙眼,目不轉睛地仰視著他,低聲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
    「可是……」
    喬祺這一隻迷惘之極的大螞蟻,想要尋找到的並不是回歸巢中的路線,而是一條能直達小妹妹喬喬內心裡的路線。如果真有,他寧願變成一隻螞蟻,甚至變成一隻比螞蟻更小的小蟲子,沿著那樣的一條路線直達喬喬內心,看看她的心哪兒出了問題,立竿見影地將那個問題解決了。倘能,縱然是變成一個只有在顯微鏡下才能看到的微生物,縱然一旦變成了就再也無法恢復為人,他也在所不惜。
    「哥,你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喬喬口中一出此言,喬祺的眼淚便刷刷而下,心都難過得快要破碎了。
    「可是……」
    「可是喬喬覺得,她的大哥哥是不想要她了……」
    「不!不對!……」
    「那……你為什麼不在法庭上爭我呢?你幾乎一句都沒爭……」
    喬喬將責任全都推到了他身上。
    「可是對方是你親姨媽呀!」
    「那你呢?對於我,難道一位我十七歲了才見著的大姨媽,會比你是更親的親人嗎?」
    「可是法庭是根據你最後的表態……」
    「你該爭不據理力爭,是我親姨媽的女人非爭到我不可,哥我不那麼表態,又怎麼表態呢?
    「我不清楚你當時心裡是怎麼想的呀!再說我自己當時心裡亂成了一團,完全沒有了主意……」
    「小妹,這麼個結果,你也不能全怪哥哥呀!……」
    「法官說可以重審重判的時候,我看見你對法官擺手和搖頭了……」
    「小妹,我是為你將來的人生著想。我……我一個沒有穩定職業的人,能和你富有的姨媽相比嗎?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怎麼就繞不過彎子來呢?……」
    「哥,你不會是為了我姨媽說的一筆補償吧?……」
    顯然,喬喬對他還心存猜疑。
    再怎麼勸呢?
    沒法勸下去了。
    喬祺就只有走到院子裡傷心哭泣去了。不敢大聲哭,怕被喬喬聽到。
    如此對話,反覆多次。
    「哥,哥!……」
    只要喬祺在院子裡待的時間長了點兒,喬喬就會在屋裡叫他。她一叫他,他就趕緊抹去淚進了屋。
    「哥,坐我身邊……」
    於是喬祺坐到了她身邊。
    「離我近點兒……」
    於是喬祺坐得離她更近。
    「哥你哭了?」
    喬喬的目光那時特別溫情,語調也是。
    「嗯。」
    「大哥哥」不想隱瞞事實,也並不覺得羞恥。
    「哥你生氣了吧?我剛才說的是氣話。我知道我是在冤枉你。我是在故意惹你生氣。如果我跟我大姨媽走了,什麼時候再有機會惹你生一回氣呢?……」
    眼淚也從喬喬的眼角流了下來。
    「小妹,我沒生氣……」
    喬祺那一顆將碎未碎的男人心,又多了一道裂紋。
    「哥,你要是真沒生氣,那你就親親我。」
    「大哥哥」喬祺,便向她俯下身去。
    她在被吻時,不閉眼,也不眨眼。彷彿要將她的「大哥哥」吻她額頭時的表情,通過雙眼清清楚楚地攝入腦海,再印在心上。
    「哥,我保證,以後我會經常回國來看你的!」
    「哥相信。」
    「你以後也要保證經常到美國去看我。」
    「我保證。」
    「拉鉤……」
    喬喬首先伸出自己的一隻小手指。
    於是喬祺也趕緊伸出自己的一隻小手指。
    兩人的小手指緊緊鉤在一起時,喬喬莊嚴地說:「拉鉤,發誓。一百年,不後悔。」
    喬祺點頭而已。
    「只點頭不行,哥你也要說一遍。」
    喬祺便也莊莊重重地說一遍。
    兩個白天裡,每當喬祺傷心、委屈到了極點,幸而喬喬也頗善於反過來勸他一番。
    「哥,我今晚要睡在這間屋裡……」
    「哥,我今晚還要睡在這間屋裡,別讓我睡到自己屋裡去……」
    「哥,睡不著。你握著我的手我就能睡著了……」
    兩個黑天裡,喬喬都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一副可憐模樣。可憐得楚楚動人。
    「行……」
    「那就睡在這間屋裡……」
    「把手伸過來……」
    喬祺對她百依百順。
    「哥,哥!帶我回家!……」
    夜裡,喬喬多次喊醒過來;一手心汗,也將喬祺的手心弄濕了。
    第三天她姨媽親臨坡底村來看她。富孀從賓館包了一輛高級的出租車,是連車帶人從江上擺渡過來的。時光荏苒,歲月如梭,坡底村還叫坡底村。村裡有人辦起了磚廠,「近水樓台先得月」,大部分人家的土坯房被磚瓦房所取代,這是它作為一個村子最顯著的變化。當年的大小青年成了中年人,喬守義的同輩人都已經成了老頭老太太,這是它作為一個村子的內在變化。這一種內在變化決定了坡底村對它當年的秘密不再負有繼續保密的責任了。新時代的人和以前的人們的一個很大的區別在於——認為替他人保守秘密是很可笑的事,倘竟長期地沒有任何利益可圖地替他人保守秘密,那麼簡直就等於是特別吃虧的事了。坐著一輛很高級的小汽車出現在坡底村的女人,使坡底村當年的往事一下子變成一出特有看頭的戲了,而且沒鑼沒鼓的,直接就從中折開演了。如同一股龍捲風,誰家也沒危害,單單只將喬家的房頂、門窗、四壁摧毀了,使他們的家變成了露天舞台,使兄妹二人變成了舞台上的對角演員。
    「原來不是親兄妹,哈!哈!……」
    「難怪喬祺這小子三十好幾了還不結婚,嘻嘻……」
    「我親眼看見喬喬有一個星期天自己從學校回來,一進院子就躥到喬祺背上了,撒嬌作嗲地讓喬祺滿院背著她走!……」
    「我也親眼看見了,還親耳聽到喬喬問喬祺:『哥,想沒想我?想沒想我!』……」
    「快別說了,臊死人了,那喬喬還怎麼好意思在高中裡冒充三好學生呢?……」
    「難怪只兩個人,還要單為喬喬接蓋出一間房來,把全村人都當大傻瓜騙哩!……」
    喬祺的同齡人,尤其那些成家了是丈夫和父親了,一心巴望將日子過得好點兒卻又缺乏能力沒有任何指望的男人;以及那些曾經夢想喬祺娶她,請媒人遞話遭到他的婉言拒絕,親自向他表白同樣以失敗告終的女人,說起如上一些話來,心裡感到非常的快感。
    看電視連續劇看多了,使他們對男女間事的想像力變得異常豐富,每一個人的想像力似乎都能達到編劇的水平。起碼是二三流編劇的水平。
    喬喬的姨媽是來當面告訴喬喬的——她的護照就要到期了,她必須回美國去了。她說她一回到美國,就會加緊在美國替喬喬辦理好一套去美國的手續寄來。
    喬喬說也不必那麼急著辦,因為她還在讀高中……
    「喬喬,等你高中畢業了再去美國那可不行!那你還會找借口說你想考大學……」
    姨媽一點兒也不給喬喬商量的餘地。
    「姨媽,我是想考大學的!」
    喬喬也不肯讓步。
    「為什麼不可以在美國考大學呢?美國的好大學是世界著名的呀!清華北大倒也算在世界上多少有點兒名氣,但那考上得多難呢?一個省也考不上幾人呀!喬喬,還是到美國考大學去吧!
    喬祺先生……」
    「他是我哥!」
    「啊,我說錯了我說錯了,你別激動嘛喬喬,你哥告訴過我,說你聰明,學習又勤奮、努力,那麼考上一所美國的好大學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姨媽會在美國給你安排一位有水平的輔導老師,保證你的英語水平短時期內就會大大提高!而且,而且姨媽多希望你能早點兒去到美國和姨媽共同生活在一起啊!……」
    姨媽說著擁抱她,親她的左臉,又親她的右臉。
    喬喬低聲說,那也不必姨媽在美國辦手續。自己什麼時候去,哥會替她都辦好的。
    於是姨媽的臉轉向了喬祺,一句緊接一句地問他:「你辦過出國手續嗎?沒出過國吧?沒辦過吧?那是很麻煩的,得到北京去辦。還得耐心等著審批下來,使館批不批還不一定。你辦能保證不誤事嗎?……」
    喬祺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一次也沒出過國,一次也沒辦過出國手續,一點兒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辦。
    「可是我在美國替你們辦起來就容易多了也順利多了,只要從美國……」
    「那,我可以和我哥一塊兒去美國了?」
    喬喬的眼睛一亮。
    姨媽卻怔愣了。
    「喬喬,說什麼呢?不許使姨媽為難!我到美國去幹什麼呢?我為什麼要跟你一塊兒到美國去呢?我對你表示過也要去美國的意思了嗎?我……你簡直胡鬧!……」
    喬祺的話接近著訓斥。他有些生氣,也感到尷尬,臉都紅了。
    姨媽的目光,從喬喬的臉上迅速一移,盯視在喬祺臉上了。盯視了幾秒鐘,又緩緩轉向了喬喬的臉。她懷疑在喬喬和喬祺之間,發生過什麼旨在於共同對付她的合謀。然而她善於察言觀色的經驗又明明在告訴她,純粹是她多心了。
    受到喬祺的訓斥,喬喬低下了頭。
    她被傷害了似的嘟噥:「哥,如果你連送我到美國去都不願意,那我從今以後不要你這個哥好了,我也更不需要什麼姨媽了!我獨自一人漂流四方就是了,你們誰也不必管我了!……」
    「放肆!我白勸你那麼多話了嗎?」
    喬祺竟吼了起來。
    喬喬一轉身,緊咬下唇,潸然淚下,立刻就會哭出聲似的。
    姨媽看出,喬祺是真的惱火了。而喬喬的話,也斷不可以全然當成兒戲。
    「好啦好啦,喬祺,你用不著發火。喬喬,你也別耍小姐脾氣。讓你自己去美國,我還真是挺不放心的。這樣吧,今天,咱們就三人當場對面作出個決定,到時候,喬先生陪你去美國,也省得我親自回中國來接你了!……」
    姨媽反而在喬喬和喬祺之間充當起調解者來。竟然有此機會,她暗自高興。總比她和喬喬之間不斷發生矛盾與分歧,不斷由喬祺來調解的好。她這麼認為。
    「我們三個人之間沒有什麼喬先生,只有一個男人,他是我哥。」
    喬喬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大獲全勝才肯罷休。
    「行行行,明白了,記住了,以後我也當他是你哥,高興了吧?」
    姨媽一再讓步。
    「他本來就是我哥嘛!」
    喬喬破涕為笑。
    那天她第一次主動擁抱了她的姨媽,並且與姨媽貼了貼臉頰。
    ……
    姨媽走出喬家的小院時,看到遠遠近近站著不少坡底村的人。他們或三個五個地聚在一起,或形只影單獨立一處。他們全都以研究的目光望著她,彷彿她是某一歷史事件中作用最為特殊的角色;而他們似乎皆意識到,自己正幸運地成為坡底村那一歷史事件的見證人。
    「諸位老鄉多謝啦,多謝你們多年以來對喬喬的關照呀!……」
    她作秀地微笑著和那些個陌生的農民打招呼。他們使她聯想到了自己所熟悉的那個農村的農民們。她和他們主動打招呼倒不是由於親近感,而是由於不安。他們的目光使她有些心慌。些個小孩子們圍在大人們身旁,一個個很有耐性地期待著發生點兒什麼非同小可的事,於是有場熱鬧可看。最好是場面激烈驚心動魄的事,他們的眼對那樣的事流露出渴望來。
    喬祺和喬喬也感覺到了那一天村人們的異樣。
    喬祺立刻就明白了幾分,而喬喬困惑之極。
    喬祺對喬喬說:「小妹,你別出院子了,我替你送送姨媽就可以了。」
    他說著,將萬分不解的喬喬推入院裡,並關上了院門。
    喬喬呆立院中,環視院外的村人們,也已敏感到了他們的不友善和大不安分。
    「喬喬,別站在院子裡了,進屋去吧。聽話,啊?」
    喬祺不放心地在院外看著喬喬。待喬喬轉身進屋了,才若無其事地對喬喬的姨媽說:「我們村裡的人愛看熱鬧,誰家來個陌生人他們也會覺得好奇,您別見怪。」
    喬喬的姨媽強作一笑,司空見慣地說:「農村人都這樣。」
    汽車開走時,有人大喊:「喬祺,你不是東西!」
    喬祺循聲望去,見是一個叫留根的半大青年,而對方也正是自己當年替之逮住兩隻水獺的那個孩子。他比喬喬大一歲,已經十八歲多了,快長成一個結結實實的小伙子了。沒考上高中,在村裡的磚廠做小工,每月能掙二三百元錢了。
    喬祺裝沒聽到,一轉身大步往家走。
    「你就不是個東西!整天拉琴吹管的也不是個東西!」
    背後,留根的話像一隻仗勢欺人的狗似的追吠。
    喬祺不由得站住在自己家院門外了。他扭頭朝留根狠狠地瞪去,那半大青年迎視著喬祺的目光,一副有深仇大恨的樣子。而其他村人們,包括女人們,皆無聲地笑。用集體的笑對留根的公然羞辱加以慫恿。喬祺的腳終於邁進院子。
    他剛要進屋,門開了,喬喬和他相互堵在門口。
    喬喬滿臉彤紅地說:「哥你讓我出去!……」
    喬祺輕輕將她推入屋裡,關上了門,卻仍擋在門口,不許喬喬出去。
    「哥你讓我出去嘛!他憑什麼?憑什麼啊!」
    喬喬兩眼淚光閃閃,企圖將喬祺從門口推開,衝出家門。
    「喬喬,聽話。哥不跟留根一般見識,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一句話兩句話的,忍一忍不是就過去了嗎?」
    喬祺雙手捧住喬喬的臉勸她。
    「他才不是東西呢!在中學時他就給我寫那種不要臉的紙條,我都沒向老師匯報他!有次你不在家,他還闖到咱家來糾纏我呢!當年只不過給他面子,收過他幾支鉛筆,他反而有了什麼借口似的!哥當年要不是你幫著,就他能逮住兩隻水獺嗎?!……」
    「好啦好啦,哥怎麼說的?惡言惡語,人一忍它,它就變成耳旁風。來來來,咱們看看你姨媽帶來了些什麼禮物!……」
    喬喬仰起了臉。
    她問:「哥,是因為我嗎?」
    他明白她在問什麼,佯裝不懂,反問:「什麼因為你不因為你的?」
    喬喬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說:「村裡的人,還有留根。」
    喬祺說:「不是因為你。怎麼會是因為你呢?他們是因為……大概是覺得我傲氣點兒吧?」
    「不。哥一點兒都不傲氣,遇見了誰都客客氣氣的……」
    「喬喬,別胡思亂想的了。」
    「哥,對不起……」
    喬祺頓覺眼中一熱,忽然想哭。喬喬哪天一走,坡底村這個費心營造的家裡,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而喬喬將去美國一事,已成定局,只不過早一天晚一天罷了。連村人們都不念鄉情了,幾乎集體地背叛了他對他們往日的友好。為什麼呢?不論憑什麼不憑什麼,凡事先得有個為什麼啊!他心中結成老大一個疙瘩。本是兄妹倆從父親口中學來的,聽後彼此說來說去的,就像一句共同的口頭語一樣,自己已對妹妹說慣了也聽妹妹對自己說慣了的「對不起」三個字,今日聽來,竟有點兒永別之語的意味了似的!
    他頓時感到那麼的孤獨。
    他不由得再一次低下頭去,見喬喬仍仰著臉,眼裡也又淚汪汪的了。
    「哥,我知道……是因為我,他們才對你那樣的……」
    眼淚在喬喬眼中漸漸溢滿,緩緩滴下。她的模樣,看去也真像就要和他永別了似的悲傷。他感覺到她的雙臂,將自己摟抱得更緊了。
    「還瞎說!」
    他也想摟抱一下喬喬,可連手臂都被喬喬緊緊地摟抱住了。抽了一下,竟沒抽出來。
    於是在喬喬額上又親了一下。
    「哥你怨我嗎?」
    「為什麼要怨你呢?你也沒做錯什麼事。」
    「那,我去美國以後,你會想我嗎?」
    「會啊,當然會了!」
    「你要是想我,你會到美國去看我嗎?」
    「這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你要是想我,你就回中國來看我。我要是想你了,我就到美國去看你。」
    「我回到中國來看你,那還比較容易……」
    「我到美國去看你,也不會是什麼難事啊!」
    「不,對哥哥不那麼容易。我指的是錢。聽說到美國的一張機票很貴很貴……」
    「我會每年先攢下一筆錢,存著不花。什麼時候想喬喬了,什麼時候就立刻買張機票去看你!」
    「那你也做不到,不是說辦齊了手續,最快也得兩個月嗎?」
    「人是有預感的呀。如果預感告訴我,就快想你了,那我就提前兩個月辦手續。哥是那麼傻的人嗎?會非等到想你想的不行了才去辦出國手續嗎?」
    「聽你的話,好像你一年只會想我一次似的……」
    「當然不是那樣!喬喬,聽我說,我會經常想你的。但是你必須明白,無論哥多麼想你,最多也只能一年去美國看你一次,這一點哥不願騙你!」
    「那,這樣行不行?如果我特別想你了,就讓我姨媽替你在美國辦好手續,還讓她把買機票的錢預先寄給你。那樣你不是又省事,又省錢,又可以經常到美國去看我了嗎?是我姨媽使我們分開的,所以她也得承擔點兒義務呀!再說,她不是個有錢的女人嗎?而且還是美金……」
    喬祺終於從喬喬的摟抱之中使勁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他雙手捧住喬喬的臉,表情極其嚴肅口吻也極其嚴肅地說:「喬喬,小妹,你給我聽好,你給我牢牢記住——你剛才的話,跟哥說說是可以的。但是我絕對不允許你跟你姨媽流露剛才的意思!一次也不行!一句也不行!而且,我還要求你,必須將你那想法從你頭腦中清除掉!如果連這一點你都做不到,我就只能當我以後沒你這個妹妹了,也不會到美國去看你了!……」
    喬喬的臉,漸漸變得蒼白了。她那雙大眼睛裡充滿了危機感。眼淚又從她眼中流出來了,順著喬祺的手指流到了他手腕那兒,在他手腕那兒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水泥地上,滴滴有聲。喬祺看出喬喬被他的話和他極其嚴肅的樣子嚇住了。他心軟了。但他又認為他的話是非說不可的,也是喬喬非牢牢記住不可的。
    他加重語氣問:「記住沒有?」
    喬喬不回答。
    「記住沒有?」
    喬喬被他捧住著臉頰的頭,勉強點了一下。
    ……
    喬喬不再到學校裡去上學了。
    接下來的日子,喬祺有時帶喬喬到大草甸子四處去玩兒,有時帶她進城去逛。不管多麼難得的演出機會,一概回絕。往年,他是絕不允許喬喬到大草甸子去玩兒的。怕她被蟲叮了,被蛇咬了,掉進水泡裡了,或被什麼古怪之物驚著了嚇著了。現在,喬喬要離開,喬祺希望她對坡底村周圍的水水土土留下深刻的印象。采野花、釣魚、逮青蛙、捉蝴蝶、找野鴨蛋……還從村裡牽出一匹馬,讓喬喬坐在身前,和她一塊兒騎著在大草甸子上奔來馳去。那是些喬喬最開心的日子,她都快玩瘋了。而在城裡,則主要帶喬喬看電影,看文藝演出,逛書店,陪她吃遍一切她想吃的東西;或在大街小巷沒有什麼目標地走,就自己所知,給喬喬講點兒或可曰之為「史」的事情……那也是喬喬喜歡的。總之,「大哥哥」整天陪著她玩兒、逛,使她覺得特別滿足,特別快樂。
    喬喬的姨媽將出國手續寄來了。
    怕誤事,喬祺沒讓她往村裡寄,而是讓她寄給一個朋友。
    那天,喬祺將手續從城裡帶回,一進家門就對喬喬大聲說:「小妹,你看!出國手續收到了!」
    他盡量顯出高興的樣子。
    喬喬卻沒接。
    她嘴角微微一動,似乎也想顯出高興的樣子,盡量笑一笑。
    然而她的努力失敗了。
    她的雙手一下子捂在臉上,轉身無聲地哭了。喬祺急忙說:「是咱們兩個人的手續啊!
    你姨媽果然說話算話。想不到哥沾了你的光,也可以陪你去一次美國了!……」
    喬喬這才破涕為笑,一把將大信封奪過去看……
    喬喬的姨媽想得很周到,同時匯來了五千美元。否則,喬祺就得借錢了。五千美元,使兄妹倆顧慮全無,一人一個房間住在一家條件較好的賓館裡,不著急不上火地耐心期待簽證批下來。喬喬的姨媽在信中提了兩點要求:一,不許在國內給喬喬買穿的,她要在美國親自為喬喬買全。二,不許住三星以下的賓館飯店。至於為什麼,沒有說明。兄妹倆經過一番商議,決定遵守第一條,決定對第二條陽奉陰違。
    在北京的幾天裡,該參觀之處,該玩兒的地方,喬祺基本上都帶著喬喬去參觀了,去玩兒了。其實也說不清是誰帶了誰了。因為在北京喬祺時常分不清東西南北,暈頭轉向。說是喬喬帶著他四處參觀四處玩兒,反而更符合事實一些。
    那幾天裡,喬祺格外高興。他內心裡也每每湧起一陣陣滿足感,幸福感。如果不是因為有喬喬這麼一個妹妹,他不一定哪一年才會來到北京呢!來了也捨不得花錢住進一家條件較好的賓館裡呀!更不要說,幾天以後還將和小妹妹一起乘上飛機去美國了……
    「哥沾了你的光」一句戲言。對於喬祺似乎具有了「事實勝於雄辯」的意味。
    然而也有時候,一片陰霾漫上心頭,像墨汁滴在棉朵上,將滿足感和幸福感污染得無法清除。
    北京——這是老師高翔的出生地啊!北京有老師的小學母校和中學母校啊!還有老師從前的家啊!十七年了,老師的父母都還健在嗎?倘都健在,他們還會肝腸寸斷地思念起他們的兒子嗎?失去了惟一的兒子以後的晚年,他們又是如何度過的呢?思念起他們的兒子時,他們也會聯想到他們家那個忠心耿耿的老女傭的女兒嗎?聯想到她時仍憎恨她嗎?抑或自己們也因當年之事萬分追悔?他們如果知道,他們的親孫女,惟一的親孫女,惟一的第三代已在北京,他們又會做何想法呢?
    當二人坐在機艙裡,先後繫上安全帶後,心情都不禁有些激動起來。畢竟,都是第一次乘坐飛機,第一次出國。
    喬喬的姨媽家在芝加哥郊區,是一幢前後有院子的三層別墅。前院很大,有游泳池,有花圃,有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夾道樹牆;後院沒什麼特別美觀之物,無非是近百棵松樹組成的一片林子,以及一幢小木屋和狗捨。狗捨如同一般動物園囚禁猛獸的鐵網籠子,狗窩在舍內。姨媽家養著三條狼犬。那小木屋是養犬人住的。養犬人是一個魁梧的禿頭的中年黑人,樣子挺令人懼怕的,其實心地很善良。他有兩方面的任務——一是飼養三條狼犬,訓練它們絕對服從他的指令;二是天黑後將它們從犬捨裡放出來,自己肩背一支雙筒獵槍,帶著它們在前後院巡邏,保衛別墅,具體說是保衛姨媽的安全。別墅是姨媽的亡夫留給她的遺產之一。一層住著一名廚師、一名女管家、一名女傭。都是中國人。且都是姨媽從家鄉的農村和縣城百里挑一挑來的。雇他們工錢便宜,也使姨媽覺得可靠。二層空閒著。姨媽獨自住三層。喬喬和喬祺來了以後,喬喬住在三層,房間在姨媽房間的隔壁。所謂姨媽的房間,不僅僅是臥室,還與衛生間、洗浴室、化妝室、健身房和書房、客廳在一起。書房裡的書一排排一架架,但姨媽從未抽下一本看過。她喜歡看的是時尚雜誌和小報,女傭或廚師每天為她從外邊買回來。喬喬的房間也有不小的洗浴室,也有陽台。喬祺一個人住二層。二層有一間放碟的小放映室。但姨媽沒在二層看過碟。長久空蕩無人的二屋曾使她心裡害怕,連上下樓梯經過二層時也會加快腳步。喬祺住在二層後,姨媽有次對他說:「喬祺,我覺得我多了一名忠實的保鏢,現在住在這裡的感覺好多了。」
    喬喬和喬祺為姨媽寂寞的生活帶來了大大超出她希望的新內容,也為四堵有電網的院牆內增添了前所未有的人氣。
    早上,第一個起來的是喬祺。他到院子外面去跑步,跑回來後掃盡院中夜晚落下的葉子,用拖布拖一遍門前台階,或修剪花木。
    姨媽第一次看到時阻止道:「先生,我可不是雇你來當雜役的。」
    喬祺說,他總得找點兒什麼事做啊,要不閒得慌。
    姨媽笑道:「那我應該付你工錢。」
    過後她果真正兒八經地付給喬祺很高的「工錢」。喬祺哪裡肯收呢?
    「你不收,我不是太過意不去了嗎?你是喬喬的哥,我是喬喬的姨,那麼我也是你的姨。你別當成是工錢,就當成是姨給你的零用錢嘛!」
    姨媽整整大喬祺十歲。她似乎開始喜歡喬祺了。常裝出莊重的樣子跟他開玩笑。他臉一紅,她就欣賞地微笑。
    但喬祺從沒跟喬喬的姨媽開過半句玩笑。喬喬曾私下裡批評他在她姨媽面前太拘謹了。
    他卻說:「小妹,她只是你的姨媽,並不是我的姨媽。」
    喬喬說:「你不好意思也當她是你的姨媽,當她是親戚也可以隨便點兒啊!」
    喬祺就歎道:「你姨媽是好人,但是她和我這種人太不一樣了啊,叫我怎麼能隨便得起來呢?」
    喬喬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呢?大家都是中國人,你和她從小又都是農村的孩子。」
    喬祺固執己見地說:「以前是以前。喬喬,我估計你往後也會變的,變得越來越和我不是一樣的人了,越來越和你姨媽是一樣的人了。」
    他說得很憂鬱。
    喬喬瞪著他說:「往後我會不會變,變成什麼樣,我也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我永遠是你的妹妹!」
    她見喬祺還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就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不成想站在三樓陽台上的姨媽看到了。
    當她從院子裡回到別墅裡,走向自己的房間時,姨媽在走廊上攔住了她。
    姨媽嚴肅地說:「喬喬,你以後不可以再跟喬祺太親密。他不是你的親哥哥,你也不是他的親妹妹。對於你,他只不過是一個比你大十五歲,有恩於你的男人罷了。」
    姨媽一說完,就走向自己的房間。她在自己房間的門前站住,沉思片刻,扭頭又對喬喬說:「我的話,你要記住。我才是最值得你親的親人,這一點你也更應該明白。」
    喬喬一頭霧水。她不解姨媽為什麼自己對她的「大哥哥」的態度越來越好,卻要求她與「大哥哥」劃清感情界限。
    早上第二個起來的是喬喬。她洗漱完畢,和喬祺一塊兒吃過早點,姨媽為她請的英語家教老師就到了,於是開始兩個小時的英語學習。家教老師是位退休了的中學女教師。有一半英國血統的那位美國老太太,在姨媽面前,多次對喬喬的進步極盡誇獎。姨媽一高興,有時就留下她共進午餐。
    姨媽愛睡懶覺,起床時往往十點多了。等她出現在一層,也就快到用午餐的時間了。而整整一上午,那時喬喬和喬祺才算終於有機會第二次面對面地說話了。餐桌是長方形的。姨媽坐一端,喬喬和喬祺坐兩側。如果家教老師也留下了,便坐喬喬旁邊。午餐時姨媽的表現挺活躍,動輒開喬祺的玩笑,還親自為他夾菜。姨媽在午晚兩餐時愛飲少量葡萄酒。喬祺對酒無嗜好,卻似乎具有無窮的酒量。葡萄酒對於他如同飲料。然而他樂於奉陪,自覺地認為那是他責無旁貸之事。午餐後,倘若家教老師在場,三個人就聊天。姨媽回憶她當年在縣劇團的歲月,並問喬祺一些坡底村的風土人情。二人有一個共同的語言,那就是農村。中國的農村。在姨媽的回憶中,她的農村家鄉彷彿變成了令她終生難忘的優美地方。而喬祺有一次則對喬喬說:「你姨媽只撿好的方面講,她撒謊。」喬喬便說:「你別背後說我姨媽撒謊。她懷念家鄉,你得理解。」
    該維護姨媽形象的時候,喬喬的立場一點兒也不含糊。
    有時三個人能聊到一個多小時那麼久。看出姨媽和「大哥哥」聊得投機了,喬喬就高興。通常她只能充當惟一的也是表現良好的「聽眾」,插不上幾句嘴。
    之後喬喬回房睡一會兒午覺。下午她還要將自己關在房間裡自修別的課程。姨媽要求她報考哥倫比亞大學,不管哪一個院系,總之是哥倫比亞大學。這使喬喬感到壓力巨大。但是她的學習勁頭很高,內心裡特要強。
    喬喬回到房間去以後,通常姨媽還會讓喬祺陪她到院子裡去散步。有時喬喬會站在陽台上看他們一會兒。姨媽一向挽著喬祺的手臂,邊走邊繼續向他講什麼。喬喬覺得二人的身影,尤其他們的背影,望去很優雅,很和協,身材很般配。像一對情侶。兩個自己最親的親人關係也那麼親密起來,使那時的喬喬內心裡一片陽光、一片溫馨,無比慶幸、無比安慰。有幾次她情不自禁地想像那樣子攙著她的「大哥哥」的並不是姨媽,而是她自己,於是因自己的想法而獨自害羞,頰上飛起一片紅暈。
    姨媽散過步後,又要睡下午覺了。「大哥哥」沒什麼事可做,就從書房裡取走幾本書,回到自己的房間看一下午……
    直到晚餐時,三個人才又聚在一起。
    姨媽也喜歡看起碟來,但需喬喬和喬祺相陪。她喜歡看老電影中的愛情片,那種情節緩慢但卻表演細膩的愛情片。比如《魂斷藍橋》、《翠堤春曉》、《巫山雲》之類。看時特投入,攥著手絹,唏噓有聲。喬喬看過的影片不多。她也覺得那些影片很好,也常感動得落淚。喬祺從不言自己不喜歡看。但是他時不時出去吸一支煙。過後三個人談論起來(通常在第二天的餐桌上),他也會說幾句關於音樂的感受。結果可想而知,令喬喬和姨媽都大失所望。
    「先生,我們要聽的是,您作為一個男人,對於片中男主人公的那一段愛情是怎麼看的!」
    有次三個人談論起《海上鋼琴師》時,喬喬姨媽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喬祺的話,使他對於鋼琴弦能否被彈得產生高熱,以至於燃著捲煙那一細節的質疑吞嚥而止。
    「有愛情嗎?……對不起,我一點兒沒看到……可能,因為我出去吸煙了吧?……」
    喬祺說著站了起來。
    「哥,你幹什麼去?坐下陪我們聊會兒嘛!」
    喬喬以請求的目光望著他。她覺得每天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太少了,希望他能理解她的心情。
    「你們聊,你們接著聊愛情……我到外邊去吸一支煙……」
    他卻還是離開了。
    喬喬和姨媽你看我,我看你,便都很索然。
    姨媽說:「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三十好幾還沒談過戀愛了,他對愛情的反應太麻木。」
    喬喬嘟噥:「那倒也不見得。他是為我才拖到現在。」
    姨媽瞥她一眼,挖苦道:「小姐,別太自作多情了。一個男人為了一個不是自己親妹妹的妹妹耽誤愛情這種事兒,只有在小說和電影裡才那樣。」
    姨媽說完,擎起高腳杯,緩慢地深飲了一口。
    喬喬的臉倏地紅了。她想反駁姨媽一句,張張嘴,沒想出什麼充分的論據,只得充聾作啞。
    而在院子裡站在龍爪樹下吸煙的喬祺,正滿腹憂鬱。
    他想家了。離開了坡底村那個家,他才明白它對他有多重要。
    家裡儲藏著回憶。在那一種回憶中,父親、喬喬、他自己,三位一體的關係如同是黏米粥裡兌蜜,坡底村人認為養人。
    而在這裡,每一個過去的日子,似乎已不再有什麼特別值得回憶的片斷了。
    但是他又難以撇下喬喬一走了之,內心矛盾極了。
    第二天清晨,喬祺跑步回來,在院子裡碰見了喬喬。
    她說:「哥,天涼了。別只穿背心跑步了,小心感冒。」
    「小妹,我求你一件事。」
    喬祺的話,說得那麼客氣。
    「哥你說!」
    喬喬抬起了頭。
    「我想咱們坡底村的家了。非常想,想極了!我求你跟你姨媽說說,讓她給我買票,我得走了。」
    喬祺摸了她的頭一下,轉身離去。
    喬喬呆住了。
    儘管分離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但她還是呆住了。
    從小到大,喬喬聽慣了喬祺對她說「哥」怎樣怎樣;「我想……」、「求你」、「我得走了」,這種說法使她難以接受了,尤其在「大哥哥」決意與她分離的時候。不,不是難以接受,簡直是難以承受。
    喬喬呆呆地望著他進入別墅,悵然若失……
    「姨媽,我哥他想家了,要走。可你千萬別讓他走啊!他要是一走,我心裡空落落的,那你也別指望我能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了。」
    然而喬喬對姨媽是這麼說的。
    午飯時,姨媽問喬祺:「喬喬告訴我,你想走,是嗎?」
    喬祺點點頭。
    姨媽笑道:「先生,你來得容易;走,可就不那麼容易了。我外甥女沒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之前,你不能走。」
    喬祺沉默。
    他的一隻手,那時放在桌角。姨媽的一隻手,輕輕握了他的手一下。
    姨媽又說:「我是個無所事事的女人,已經習慣了無所事事,也根本想不出有什麼非值得我做的事。你不像我。這我理解。整天無所事事,你當然會不開心的。我替你安排一件你喜歡做,又有些報酬的事怎麼樣?比如,教幾家美國人的孩子學學樂器……」
    喬祺雙眼一亮,隨即目光又暗淡了。
    他低聲說:「可惜,我什麼樂器也沒帶。」
    姨媽又笑了。
    「這好辦。改天,我親自帶你去買。」
    她的手,也又握了一下喬祺的手。
    隔日,姨媽親自駕車,帶著喬祺和喬喬直奔洛杉磯市區。喬喬聽管家說,姨媽很少親自駕車外出,心裡對姨媽充滿感激。喬祺也是。他獨自坐後座,一路不停地說:「這多讓我慚愧,這多讓我慚愧。如果你們願意讓我留下,其實不必替我安排什麼工作,我也是可以再住一段日子的……」
    姨媽望著車前鏡中喬祺那副受寵若驚老大不安的樣子,愉快地笑道:「可以再住一段日子,和高興再住一段日子,你的心情不同,我們的心情也不同。我們都希望你能高高興興地再住一段日子。當然,更希望你能樂不思蜀!是吧喬喬?」
    喬喬也愉快地說:「是。」
    那天,姨媽帶喬祺和喬喬去了洛杉磯最有名的樂器店,為喬祺買了大提琴、小提琴、薩克斯管和二胡。
    按喬祺的想法,就不買大提琴了。他說小孩子家學大提琴,會受身高的限制,教學兩不便。
    姨媽說:「美國孩子個子高。大提琴是你拉得最好的樂器,怎麼能單單不買大提琴呢?」
    於是一併買了。
    見喬祺的表情更加不安,又說:「別太在乎我為你花幾個錢,誰跟誰呢?」
    聽她這麼說,喬祺的表情才漸漸釋然。
    離開樂器店,姨媽又帶他倆到體育用品店去,讓他倆各選了一輛自行車。捎帶著,又買了一副羽毛球拍。
    姨媽去付款時,喬喬對喬祺說:「哥,你看我姨媽對我們多好啊!」
    喬祺憂心忡忡地說:「是啊。這人情我以後可怎麼還啊?」
    喬喬學姨媽的口吻說:「還什麼還呀?她是我姨媽,誰跟誰呢?」
    姨媽回到他們身邊,鄭重地問:「以後,你們願不願陪我打羽毛球?」
    喬喬說:「願意!」
    姨媽望著喬祺繼續問:「先生,您呢?」
    喬祺說:「當然,當然願意!」
    姨媽笑道:「這還差不多!」
    兩輛自行車沒法帶回去,姨媽留下了小費,叫給送到家。
    幾天後,喬祺開始在喬喬的陪同之下,背著樂器,騎著嶄新的自行車,到附近某些美國中產階級人家裡去教他們的孩子學樂器。那些美國孩子的父母,都是認得喬喬的姨媽的。他們對喬祺表現出十二萬分的歡迎的態度,並再三對喬祺強調他們對喬喬的姨媽的好感,說她是位極可敬的女士。這使喬喬很因姨媽而榮耀,也促使喬祺教得格外認真。不久,他也學會了些英語。怕耽誤喬喬太多時間,影響她考哥倫比亞大學,就不許喬喬再陪他去了。
    陪喬喬的姨媽打羽毛球,成了喬祺的義務。喬喬偶爾站在陽台上看著他們打,很眼羨。
    考哥倫比亞大學的壓力在身,看一會兒就只得怏怏地回到房間裡去做功課。
    一個月後,姨媽已呈富態的身段,竟明顯地開始恢復當年的苗條了。她不再慵懶,而開始體現活力了。甚而,看去年輕了幾歲似的。
    有天吃晚飯時,喬祺居然還沒回來。
    喬喬餓了,想先吃。
    姨媽阻止道:「喬喬,等他一會兒嘛!」
    喬喬明知故問:「等誰呀?」
    姨媽說:「還有誰,你哥唄!」
    「姨媽,我盼著你說他是我哥,盼了很久了。」
    喬喬狡黠地一笑。
    姨媽瞪了她一眼,正欲說什麼,喬祺回來了。
    他剛一坐下,就從兜裡掏出幾疊美元放在桌上,發愁似的說:「你們看,這叫我怎麼辦?這叫我怎麼辦?……」
    他說那是幾戶美國人家付給他的學費,每戶給一千美元,共六千美元。
    姨媽笑道:「每月六千美元的收入,在美國算中等收入了。你應該高興,我們應該恭喜你,你怎麼反倒發起愁來了呢?」
    喬祺說:「給得太多了呀!都叫我不好意思收。喬喬你替我挨家退回去些吧!我每戶只留二百三百的就行。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別叫人家美國人覺得我這個中國人心安理得似的。」
    姨媽問:「那你對他們表達你的意思了嗎?」
    喬祺說:「表達了呀!儘管我的話他們不能全懂,但意思肯定是明白的。可他們非要我如數收下不可。我不如數收下,就不讓我走。」
    姨媽說:「那你就可以收得心安理得了呀!快揣起來吧,別擺在桌上了。」
    喬祺看著那些錢猶豫。彷彿它們雖是紙的,卻是些很厲害的東西。碰一下,會咬他一口。
    喬喬默默起身,繞到「大哥哥」這一邊來。從桌上拿起錢,替他揣入了兜裡。
    她說:「哥,聽姨媽的。」
    「大哥哥」一個月掙了六千美元,喬喬心花怒放。只不過當著姨媽的面,不願流露出她那股高興勁兒罷了。即使「大哥哥」帶回的是一萬美元,她也不會像他似的彷彿覺得是件愁事。將美元親手揣入「大哥哥」兜裡,她覺得那一種感覺真是好極了。揣入自己兜裡也不會有那麼好。
    無論喬祺,還是喬喬,誰都不知,那六千美元的學費,其實是姨媽替那些美國人家付的。是她預先將錢一一交給了他們,要求他們不可洩露天機。有一位經可靠人士介紹的大個子中國青年教自己的孩子學樂器,還兼教了華語,還有人替付學費,他們當然都樂得不得了。如此這般好事,美國何曾有過啊!他們當然也就對喬祺特別歡迎,而且樂於對喬祺表揚喬喬的姨媽是位可敬的女士嘍!至於那些美國的大小孩子們,他們更是很快地都變成了喬祺的朋友。因為喬祺身上,具有一種彷彿天生的喜愛孩子的人性特徵。其實那也不是天生的。是由於從十五歲起就因為喬喬而充當盡職盡責的小父親,一當就當了十七八年的比較自然的結果。
    當喬喬歸回到自己的坐位,喬祺喃喃自語:「真沒想到,美國人這麼大方。」
    喬喬看著姨媽說:「我也沒想到,太大方了!不過呢,肯定也是覺得我大哥哥教得用心,感動了他們。」
    姨媽批評道:「哥就是個哥,不必非叫成『大哥哥』嘛。你以前那麼叫,是因為在他面前你太小。現在你已經不是小女孩了,記住以後要改改口了!」——臉朝喬祺一轉,換了一種尊重的口吻問:「喬祺,你認為呢?」
    喬祺怔了一下,附和道:「是啊,是啊。喬喬,你姨媽說得對。」
    喬喬則難為情地嘟噥:「我也不是總叫『大哥哥』呀。」
    姨媽的目光卻一直注視在喬祺的臉上,一副想笑又忍住不笑的樣子,這使她的表情看上去意味深長。
    她慢言細語地說:「其實呢,以我生活在美國多年的經驗而論,普遍的美國人在錢的問題上,非但不大方,反而特小氣。丁是丁,卯是卯,分文不讓。只不過少有的幾個比較大方點兒的,都讓你碰上了罷了。你只能當成是你運氣好,啊?」
    一番話,說得喬祺疑惑頓解。
    他終於如釋重負地笑了。
    見他笑了,喬喬也笑了。
    見喬喬和喬祺都笑了,姨媽也笑了。
    她自嘲地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得著教誨別人的機會,像小孩子得著了嘩啦棒,且得玩一會兒才肯罷休呢!瞧,你倆裝出規規矩矩的虛心模樣聽我訓導,也不好動筷子,飯菜都涼了。那就多忍會兒,熱一熱再吃吧!」
    於是姨媽輕輕拍手喚來女僕,吩咐將飯菜撤下去熱一遍。等著飯菜重新擺上餐桌的時候,三個人東一句西一句又聊別的話題。這種時候,喬祺一向沉默有餘,很少主動開口。不知為什麼,住的日子越多,他越發感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個外人。即使往特殊了說,也只不過算是一個客人。儘管,喬喬的姨媽對他的態度,明顯的已經變得越來越親切,越來越良好,越來越不拿他當外人了。但是他內心深處的失落感,卻並不是喬喬的姨媽對他越來越良好的態度所能抵消的。有時,他不由自主地總是會這麼問自己——喬祺,喬祺,你得承認,血濃於水,喬喬和她的姨媽畢竟是有血緣關係的。所以,喬祺,喬祺,你一定要擺正在喬喬和她的姨媽之間的位置……
    他擺正他的位置的大原則那就是——力爭做一位不惹主人反感的客人。而他的人生常識告訴他,那樣的一位客人要在主人說話時認真傾聽,不管主人說的是些什麼話;主人不問自己的時候最好不開口;更不要和主人抬槓,哪怕是在主人和自己說話的時候。
    他基本上這樣做到了。對於他並不是什麼難事,並不需要刻意而為。因為他天性上本是一個少言寡語之人。
    話題不知怎麼聊到了體育鍛煉。
    喬喬的姨媽說,由於自己以前是演員,整天不是練功,就是這裡那裡演出,體形一直是好看著的。可自從到美國,不必練功了,沒戲可演了,養尊處優了,就漸漸地腰也粗了,人也懶了,自己對自己的體形絕望了……
    喬喬說:「姨媽,對於你這個年齡的女人,你現在的體形夠苗條了!所以你還是要多運動。」
    姨媽喜形於色地說:「是啊是啊!我對自己又恢復信心了。管家她們都說我有活力了,年輕了,有味兒了……還說我眼睛都比以前明亮了,真的嗎喬喬?」
    喬喬說:「真的姨媽!管家她們不是在奉承你。」
    喬喬的姨媽,就極為溫柔地看了喬祺一眼,由衷地說:「都是你的功勞,謝謝。」
    喬祺沒有想到話題最後竟結束在自己身上,騰地鬧了個大紅臉。
    他發窘地說:「我也沒起什麼作用啊!……」
    於是喬喬和姨媽都因他不知所措的窘態而撲哧笑了……
    第二天,喬喬的姨媽吩咐管家去買了七套運動服和運動鞋,連管家、女僕、廚師、司機在內,一人一套。喬祺在,她就讓喬祺陪她打羽毛球、跑步;喬祺不在,管家僕人們中的哪一個陪她,她也能將就。
    穿了運動服的喬喬的姨媽和喬祺每天下午跑步的一條路,不是柏油的,也不是水泥的,而是石板鋪成的。每塊石板都有半多個世紀的歷史了。石板和石板的縫隙,長出著綠茸茸的石苔,那一個秋季的洛杉磯地區多雨,所以出現那一種情況。些個美國小孩子們,每每一塊兒剝那些石苔,覺得好玩兒。他們用小刀沿著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隙輕劃,然後將石苔小心謹慎地挑起。有時他們居然能將十多米長的路面上的石苔一處也不斷開地完整剝下,令那一條路的一位老清潔工特別驚訝。
    老清潔工其實不是清潔工,是一位退休了的郵政員。他被稱為「打扮電線桿子」的人。那一帶的電線桿子皆是圓木的,歷史大約和鋪路的石板一樣長久了。每一根電線桿上都有專為放置鮮花的鐵絲編的花籃,鮮花每星期換一次,而那就是「打扮電線桿子」的人的工作。他的工錢微不足道,但他樂此不疲。他因而格外受人尊敬。至於鮮花,是家家戶戶從花園裡剪下來捐獻的。
    每天下午,「打扮電線桿子」的人自己,也喜歡在那一條路上散步,於是他對喬祺和喬喬的姨媽熟識了。每當他倆從他身旁跑過或迎著他跑來,他總是友好地向他倆蹺大拇指。
    一次喬喬的姨媽跑著跑著崴腳了。
    喬祺問她那隻腳還能不能著地了?如果不能,他攙她回去。
    她試了一下,皺眉說一著地就疼。
    喬祺無奈,只得將她橫著抱了起來。像半大不大的喬喬在坡底村的家裡洗完腳,將喬喬抱到炕上那樣。
    那一天是星期日。
    開著一輛小卡車「打扮電線桿子」的人,正在往電線桿上的花籃裡插鮮花。他居高臨下,望見了喬祺橫抱著喬喬的姨媽走來,立刻下到車上。
    原來他總是隨車帶著一架照相機,而且是立顯的那一種。等喬祺走近,他喀嚓喀嚓對喬祺按起快門來。
    喬祺被拍愣了,不由得站住了。
    而喬喬的姨媽則笑。
    「打扮電線桿子」的人呢,轉眼將一張照片遞給了喬喬的姨媽。之後二人說了幾句英語,喬喬的姨媽就笑出了聲。「打扮電線桿子」的人又蹺大拇指,還連連對喬祺大聲說:「OK!OK!……」
    喬祺走過那兒後,問喬喬的姨媽她和「打扮電線桿子」的人說了些什麼?
    喬喬的姨媽說:「他說他願意開車把我們送到家裡。」
    喬祺說:「那好啊!」
    他說著站住,似乎想轉身。
    不料喬喬的姨媽說:「可我對他說,我更願意讓你抱回家。你累了嗎?如果不累,那就辛苦你了。如果真累了,也別逞強。」
    幸而喬喬的姨媽經過一個時期的鍛煉,苗條多了。然而那也一百多斤啊!喬祺的胳膊確實酸了。但再有一兩分鐘就走到家了,他逞起強來,故作輕鬆地說:「不累。」
    喬喬的姨媽又說:「他還說,他嫉妒你。一個男人能像你這樣抱著一個女人走,是值得驕傲的事。」
    喬祺說:「證明一個男人胳膊有勁罷了,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呢?」
    「他還問你是不是我先生?我回答他——當然是!否則我怎麼允許你這樣呢?」
    喬喬的姨媽說完,自己忍俊不禁撲哧笑了。
    而喬祺一聲不吭了。
    離別墅院門還有幾十步遠時,喬喬的姨媽說:「別抱著我了,讓下人們看見了怪不好意思的。」
    喬祺說:「你的腳怎麼上樓梯呢?我把你直接送到房間吧!」
    喬喬的姨媽堅持道:「不必。讓喬喬看見了我更不好意思了!」
    喬祺隨她。
    她雙腳一落地,竟快步走在他前邊進了院子,看來腳崴得並非自己一步也不能走了。
    喬祺甩著雙臂,回想她和那「打扮電線桿子的人」的對話,自己也無聲地笑了,覺得喬喬的姨媽變得如此愛開玩笑了,對喬喬實在是一件可喜的事。
    喬喬哪裡會習慣和一位整日板著臉嚴嚴肅肅的姨媽長期生活在一起呢?
    日子流水似的一天天過去了。
    喬祺又掙了六千美元。
    美元卻安慰不了他思鄉的情緒。
    然而最不開心的還是喬喬,她在學習方面一向的自信,遭到了首次打擊。
    她沒能考上哥倫比亞大學。
    這打擊無疑對她是很嚴重的。除了她的自信,還有她的面子。
    她整整一天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垂淚。似乎無地自容,似乎沒臉見「大哥哥」喬祺,更沒臉見姨媽了。
    傍晚,姨媽終於敲開了喬喬房間的門,喬祺在她背後隨入。
    姨媽倒一點兒沒失望,愛撫喬喬,還親了她幾下,安慰地說:「哭什麼啊小姐,這就值得哭呀?哥倫比亞大學那是全世界許多國家的人做夢都想考入的大學。如果那麼好考,就不是哥倫比亞大學了。不是才差幾分嗎?明年再考嘛!明年還考不上,後年接著考嘛!你一到美國來,就進入了備考狀態,心理壓力夠大的。正好,姨媽帶你們全美國玩玩,放鬆放鬆。」
    喬祺不禁問:「我……還得住下去嗎?」
    在喬喬備考的日子裡,喬祺也替她感到很大的心理壓力,而且無法分擔。
    聽喬祺那麼一問,喬喬抬起頭,乞求地望著她。
    姨媽也將目光轉向了喬祺,淡淡地說:「那你自己掂量著辦吧。」
    喬祺沉吟片刻,下定決心地說:「好,我繼續住下來。」
    喬喬陰雲密佈的臉兒,這才稍見開朗。
    過後,喬祺問喬喬的姨媽:「非得讓喬喬考上哥倫比亞大學不可嗎?」
    姨媽回答:「那倒不是,考上耶魯也行啊。喬喬自己說她喜歡西方文藝史學,哥倫比亞大學這個學系出名,所以才鼓勵她考哥倫比亞嘛。」
    喬祺又問:「可不可以讓喬喬考一所比較好考的美國大學呢?」
    姨媽說:「好考的美國大學,當然也就是一般的美國大學。喬喬她非得考上一所美國的名牌大學不可。」
    喬祺再問:「為什麼?為什麼非把對她的要求定得那麼高呢?」
    姨媽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了,以不容再議的語氣說:「我要求,自有我的道理,以後再告訴你。即使我對她沒有更高要求,她自己也應對她自己有高要求。」
    喬祺就不說話了。
    二人想法矛盾,有點兒不歡而散。
    以後一個月裡,姨媽說到做到,果然帶喬喬和喬祺去美國各地旅遊了一圈。返回時,三人都曬黑了。
    姨媽的專車一開入別墅院子,喬喬高興地叫道:「到家嘍!」
    姨媽笑道:「這話姨媽愛聽,因為你終於把這裡當成家了。」
    喬祺的表情卻因之一陰。他怕喬喬和姨媽看出,車剛一停,就下車吸煙去了……
    日子又恢復到了先前的樣子。
    喬喬備考;喬祺教美國的小孩子學樂器;姨媽變得更加活躍,打羽毛球、跑步、游泳、看碟,還讓喬祺將那些美國孩子帶到家裡來,熱熱鬧鬧地開了幾次「派對」。而喬祺,又增加了兩名學生,每月的收入由六千美元而八千美元了。喬喬的姨媽曾打趣地恭喜他,說他的收入在美國已經達到中等水平了……
    第二年,喬喬考上了哥倫比亞大學。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姨媽破例地召集了管家、女僕、司機、廚師以及那名專門養犬護院的黑人,共進晚餐,為喬喬慶賀。
    喬喬也飲了些紅酒。
    那是她第一次沾酒。
    晚餐後,喬喬要「大哥哥」教她游泳。
    那一年她還不會游泳。
    她在池中接連嗆了幾口水,不停地咳嗽,看樣子有點嗆懵了。喬祺這才明白,自己教樂器還行,教別人游泳則太笨了。他懷著自責的心情將喬喬抱上岸,正巧喬喬的姨媽也來游泳,見喬祺橫抱著喬喬,而喬喬軟弱無力地用雙臂摟住他脖子,一副很喜歡被那麼抱著的樣子。
    姨媽訓道:「喬喬,多大了?」
    她的話使喬喬頓時懷念起了以前的生活,在坡底村那個家裡的生活;懷念起了雖不是親父親,卻比親父親還疼愛自己的那一位當過村長的父親;懷念起了自己和「大哥哥」從前那一種使她快樂的關係……
    而那一種關係正在變。變得快樂少了,拘束多了。
    因為是在美國,不是在坡底村。
    因為是在有管家、有女僕的別墅住宅裡,不是在那個自己所熟悉的是農家小院的家裡。
    還因為有了個分明的一心要對她實行徹底的改造計劃的姨媽。
    喬祺替喬喬解釋:「她嗆水了。」
    因為「大哥哥」替自己解釋了,喬喬就認為自己仍有正當理由賴在「大哥哥」身上。
    姨媽的臉一沉,有些生氣地說:「還能走不能走?能走就自己走回房間去,我看不慣你們這種黏黏糊糊的樣子。」
    喬喬哧溜一下泥鰍似的從喬祺身上滑落,將頭一低,跑入了別墅。
    喬祺不滿地對喬喬的姨媽說:「今天是她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最高興的一天,你何必呢?」
    喬喬的姨媽說:「你看你不抱她,她不是自己也能回房間嗎?你又何必呢?」
    她說完,轉身要離開喬祺。
    喬祺一把握住她手腕,也將臉一沉,低聲然而氣惱地說:「你什麼意思?」
    「放肆!」
    她用另一隻手使勁甩開了喬祺的手,瞪了他幾秒鐘,撲通一聲躍入池中……
    幾天後,喬祺態度堅決地離開了美國——喬喬的姨媽托故沒去機場送他,只喬喬自己去送的。
    當喬祺快要進入檢票口時,聽一喬喬叫了一聲:「哥!」
    他一回頭,見喬喬在流淚。
    他又十分不忍地回到了她身旁。
    喬喬一下子撲到他懷裡,緊緊摟住他腰,哭著說:「哥,我捨不得讓你離開我!……」
    喬祺他是太不習慣在公開場合被喬喬那麼地依戀了。
    他又一狠心推開了喬喬,教誨地說:「喬喬,你一定要明白,你的家,今後在美國了,不在坡底村了。你最親的親人,今後是你的姨媽了,也不再是我了。今後你要學會討姨媽喜歡,而不要這麼依戀於我!……」
    他還想多說幾句,又覺得該說的話已經都說了,再沒什麼別的話可說了;猛轉身,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入了檢票口。
    當飛機起飛時,喬祺眼中也流下了淚水。他如同一位母親,不得不將自己惟一的沒長大的孩子遺棄在了異國……
    半年後,喬喬「病」了。
    喬祺第二次飛往美國。
    喬喬和姨媽一塊兒去洛杉磯機場接的他。喬喬並沒病。她又長高了一些,頭髮剪得很薄,很短。乍一看像個陽光少年,細看方是精神爛漫的女孩兒。
    喬祺覺得喬喬變得更秀麗更可愛了。事實如此。
    當著姨媽的面,喬喬欲前不前,似乎對喬祺感到陌生了。
    姨媽將她輕輕向喬祺推了一下,並說:「看你這是怎麼了?該親熱的時候反而不親熱了!」
    喬喬這才與喬祺擁抱了一下,擁抱得有幾分不好意思。
    在車上,姨媽一邊開車一邊說:「喬祺,用不著對喬喬看起來沒完。放心,她好著呢,一點病也沒有。她是太想你這位『大哥哥』了,所以我只得再次把你請來,要不怕她都沒心思好好學習了!」
    她似乎早已將自己與喬祺之間的小小的不愉快忘得一乾二淨了。
    而坐在喬祺身邊的喬喬,紅了臉,難為情地笑望窗外。他看得出,小妹滿心喜悅,彷彿大功告成。
    一到別墅,喬喬便說:「我帶我哥去他的房間!」
    喬祺還被安排在二樓他住過的房間。
    房間的門一關上,喬喬就一下了撲到子「大哥哥」身上,還將自己的雙腿高盤在喬祺腰部,摟著他脖子,嘴對著他耳朵小聲說:「哥,我想死你了!」
    喬祺說:「別撒嬌,快下地。這樣可不好,忘了你姨媽怎麼訓你了?」
    ……
    此次喬祺被一留再留,又在美國住了半年多。喬喬開學後,按期歸校,每星期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跟「大哥哥」有說不完的話。畢竟已是美國名牌大學的學子了,即使在「大哥哥」面前,即使二人獨處之時,喬喬也根本不是從前那個「小妖精」式的小妹了。她漸漸變得像一位端莊的年輕女士了。偶爾,才又顯現一下當年鬼靈精怪的情狀。這使喬祺有點搞不清楚,自己是更愛當年那個「小妖精」式的妹妹呢?還是更愛現在這個端莊的年輕女士般的妹妹?
    喬喬喜歡挽著「大哥哥」的手臂,邊走邊聊。經常走著聊著,就走出院子了。而即使在院外幽靜的路上,完全避開著姨媽的目光,喬喬也不復再像以前似的動輒耍嬌了。她似乎覺得每星期一次的見面太少,對「大哥哥」總有說不完的話。或者是往返見聞,或者是校園趣事。二人經常會在路上遇到喬祺的美國「弟子」,以及他們的家長。對方們都友好地主動和他們打招呼,以為他們是一對中國親兄妹。這使他們在坡底村被傷害過的心靈,在美國獲得到了一種療治。然而他們誰也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兒,彷彿沒發生過。
    喬喬有時也問「大哥哥」的終身大事進展如何?
    喬祺就苦笑道:「總得讓我從容地選擇一個合適的呀。急中有錯。一旦選擇錯了,終身大事就不能終身了。」
    再不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哥要參加完你的婚禮之後,自己再結婚。這個基本方針,我已經確定下來了。」
    而喬喬則同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那好,你不急我急吧!我再不急,哥的好年華就過去了。」
    喬喬一回到家裡,姨媽總是理解地盡量獨處兩日,使她獲得更多些的時間和喬祺待在一起。
    喬喬星期六晚上返校,陪伴喬祺的任務就又落在姨媽身上了。明明是,喬祺一結束他的樂器授業,就盡量陪伴著她,不使她煩悶。可她往往反著說。說時滿意地微笑,彷彿在強調自己是一位善解人意,惟恐冷落了客人的主人。
    ……
    半年多的時間裡,喬祺又掙了將近五萬美元。他對可觀的美元收入,已沒有當年的忐忑不安了。漸漸心安理得習以為常了。
    當他又坐在回國的飛機上的時候,回憶在美國的半年多的日子,因和喬喬的姨媽關係又相處良好了而倍覺欣慰,也因和喬喬在一起的時間太少而有些遺憾。甚至覺得,自己第二次去美國,彷彿更是去探望喬喬的姨媽並努力修好著一種似親非親似戚非戚的關係。那一種關係既已得到修好,喬祺心裡還是很高興的。更使他高興的是,喬喬已不再是個需要他經常提醒「多大了」的小女孩兒,而真的開始具有文化女性的氣質了。就像一朵花的花瓣兒終於綻開了,能使人聞到花蕊散發的香氣了……
    喬喬大三那一年,姨媽陪她回國看了一次喬祺。她們從北京轉機直抵A市,住在沿江新建的一座五星級賓館。初夏的沿江路,柳綠花香,江風潤涼,是江兩岸最美麗的季節。
    依喬喬和姨媽的想法,喬祺也應該陪她們住過去的。喬祺當天陪她們吃了一頓晚飯後,怎麼也不肯住下,說住不慣那麼高級那麼豪華的地方。
    喬祺執意言走。
    喬喬說:「那我也和你回坡底村去住!其實,我可想回咱們的家裡住幾天了!」
    姨媽雙眉一蹙,大不悅地說:「我老遠的從美國飛回來,現在你們就把我一個人撇在賓館裡?」
    「姨媽,我說著玩兒哪!」
    喬喬趕緊轉身輕抱姨媽一下,表示自己不會真的那樣。
    ……
    喬喬和姨媽回國,也是要為坡底村辦一件事情。確切地說,是喬喬想為坡底村辦一件事情,她央求姨媽滿足了她的願望。就是——她要為坡底村改建成一所好點兒的小學,而姨媽將要為她向坡底村捐獻兩萬美金。
    捐獻儀式是在坡底村舉行的。或許是兩萬美金起到了神奇的作用,坡底村的男女老少,無不對已經成為了哥倫比亞大學女學子的喬喬表示歡迎。說不清是沾了喬喬的光還是沾了兩萬美金的光,與坡底村人的關係已很疏遠了的喬祺,似乎又成了坡底村人眼裡的香餑餑。人人讚美他當年對妹妹的那一份愛心那一份奉獻那一份責任那一份犧牲,彷彿他和喬喬不但是親兄妹還簡直就是同胎所生的一對兄妹似的。當然,受到坡底村人有史以來最高規格禮遇的,那還要數喬喬的姨媽。當喬祺代表坡底村人從喬喬的姨媽手中接過那兩萬美金時,他從口中連連說出的謝謝,別提有多麼的發自內心了。那一刻他倏然明白,其實他和喬喬都應該感謝她的姨媽。因為沒有她的姨媽,就沒有那兩萬美金,坡底村也就不會由而對他和喬喬刮目相看……
    送走喬喬和她的姨媽之後,坡底村又成為喬祺倍感親切的一個農村了。三年中他曾那麼不願再回到坡底村;而後每當他從城市那邊踏過江橋,走在回村的路上,會又情不自禁地吹著快樂的口哨了……
    喬喬成為哥倫比亞大學西方文藝史系研究生那一年,喬祺第三次去到美國。
    對於喬祺這個農民出身的中國民間賣藝式的音樂人,美國這個遠隔重洋的國家,似乎越來越將成為他的第二故鄉了。這使他每每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好比一隻中國蜂,隔幾年就要到美國去採擷一次花粉,釀成一種特殊的蜜,以滿足自身營養成分的需求。而若缺失了那一種特殊的蜜,它自身的營養成分就會嚴重失調。
    喬喬的家,或者嚴格地說是喬喬姨媽的家,對他彷彿已不再是陌生的別人的家了。那個院子裡的各處他都已非常熟悉。那個屬於他的房間,已使他感到親切和習慣了。那幢別墅,對於他就像是第二個坡底村了。整幢別墅裡,只有一處地方是他的腳步還不曾走到過的,便是喬喬姨媽的臥室。那裡使喬祺倍覺禁忌。
    有一天是喬喬姨媽的生日。那一天是星期三。在大學裡的喬喬,沒法趕回來陪姨媽過生日。
    喬喬前一天在電話裡囑咐喬祺,希望他能夠為她姨媽的生日營造一點兒歡樂的氣氛。
    喬祺對喬喬的囑咐特別當成一回事。他問喬喬的姨媽,她想怎麼過自己的生日?
    她淡漠地說:「女人一過四十,生日就好比一道咒語,不過也罷。」
    喬祺說:「可喬喬來電話囑咐了,讓我替她為你好好操辦一次生日。」
    徐娘半老的女人聳聳肩說:「那,全權交給你辦了。你怎麼辦,我都高興。不怎麼高興,我會裝出幾分高興來的。」
    喬祺想了想,鄭重地說:「我一定讓你真的高興。」
    她雙肩聳聳,睥睨地說:「那看你的了。」
    翌日上午九點多,喬喬姨媽起床後,穿著睡衣,照例先到院子裡去散步。這一種習慣,是自從她的生活裡出現了喬喬和喬祺才培養起來的。
    她一走出別墅,在台階上愣住了——但見迎階坐著兩排少男少女,有白皮膚的孩子,有黑皮膚的孩子,還有混血兒——想必都是喬祺教過的弟子們。他們懷中手中各有中西樂器,儼然是一支小小的樂隊。喬祺呢,也不知從哪兒搞了一套燕尾服,濃密的卷髮上還抹了摩絲,定了髮型。
    他那雙長長的手臂平行伸展開來,接著緩緩揮舞,於是中西樂器齊奏《祝你生日快樂》。
    站在台階上的詫異的女人,漸漸笑了。笑容特別優美。那一時刻,「女人四十一枝花」這一句話,體現在她身上絕對是真實的。
    她說:「喬祺,你使我很快樂。」
    他說:「喬喬不在,我應該的。」
    孩子們離去時,每人獲得了一個禮品袋兒。裡邊有點心、巧克力、各種各樣好玩兒的小禮物。孩子們也很高興。
    用午餐時,喬祺陪喬喬的姨媽飲光了一瓶葡萄酒。起先,喬祺預感到她會過量的,但一想是她的生日,沒好意思勸阻。等到發現一瓶葡萄酒飲光了,他才覺得自己也有點兒過量了。
    她看起來已經不能自己邁上樓梯去了,他只得挽扶著她將她送回臥室。
    在她臥室的門前,喬祺停住了腳步,從她臂彎裡抽出了他的手臂。
    她卻說:「怎麼,怕我的臥室裡藏著個妖精活吃了你呀?」
    說罷,拉住他一隻手,將他牽進了她的臥室。
    她一進入臥室就撲倒在床上了。
    喬祺見她那樣,轉身想要退出。
    她一翻身,仰望著他命令地說:「不許走,我有重要的話跟你說。」
    喬祺說:「你先睡午覺,以後再說吧?」
    她扯過枕頭,墊在頭下又說:「是關於喬喬的話,你不想現在聽我說?」
    喬祺就默默坐在沙發上了。
    他這才看到,床頭櫃上擺著一個小小的銅製相框,內鑲著的照片上,正是美國那「打扮電線桿子的人」為他倆拍的——他橫抱著她,她的雙腿在他臂彎那兒下垂著;她在笑著。
    他立即將目光轉移開了。不僅因照片,也因她那一種乜斜著他的眼神。她的眼神開始使他心煩意亂。那並不是火辣辣的眼神,也不含情脈脈。只不過,給他以迷幻的意味而已。
    她也看了一眼相框,輕聲說:「相框是鍍金的。我喜歡這張照片,像美國老電影的海報。」
    喬祺微微抬起頭,瞧著屋頂。
    她欠起上身,又拖著一隻枕頭墊在腰際,兩眼望定喬祺,以莫測高深的語調問:「知道我為什麼非要讓喬喬考上哥倫比亞或耶魯這樣的美國名牌大學嗎?」
    喬祺搖頭。
    「我一定要讓喬喬受到美國一流的高等教育!之後我要讓喬喬成為美國的上流女士。我還要親自為她物色一位有身份的丈夫。並且,我要求他們婚後第一年就有孩子出生。我相信,不管男孩女孩,都將是一個又漂亮又可愛的孩子。再之後,我要陪他們三口人回中國,去北京,找到那個男人的父母……」
    喬喬的姨媽說到這裡,不說下去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喬祺,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喬祺雖然聽出了她說的「那個男人」是誰,還是忍不住問:「就是我的老師的父母?」
    「對。」
    她肯定地回答。
    喬祺又問:「有那種必要嗎?」
    她說:「有。我認為有就有。我要當著你老師父母的面,指著喬喬和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對你老師的父母說:『看,這就是你們當初認為不配做你們兒媳婦的那個可憐的鄉下女的女兒!她現在已是美國公民。夫妻雙方都是美國的上流人士。從血緣上講,喬喬她是你們的親孫女,惟一的親孫女。但她可不是前來認你們這一對爺爺奶奶的。她是要當面親口地告訴你們,她恨你們!而且,連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也將是恨你們的!』是的,這就是我一直壓在心底的打算。喬祺,因為你不是外人,所以我今天要向你交個底。我這個打算,我還隻字沒向喬喬透露過,還不到時候……」
    由於飲了過量的酒而臉色艷紅的女人,她的話說到後來,幾乎字字冰冷,與她好看的臉色恰恰相反。
    喬祺不禁叫嚷:「我不許!我堅決反對!我一定要阻止你!」
    她瞇起雙眼看了喬祺一會兒,冷笑著問:「為什麼?」
    喬祺說:「對我的老師不公平!我的老師,他自己當年並沒有什麼對不起你妹妹的地方,他……他不是也為了當年那一段愛,把自己的命搭賠上了嗎?!」
    「你說得對。對你的老師,是有點兒不公平。我知道你的老師當年是愛我妹妹的。這一點我知道……」
    她的話說得相當平靜。只不過因為酒醉了幾分的緣故,兩句話之間,停頓的時間較長。
    「那你還要那麼報復!」
    喬祺大為激動。與斜靠床上的她相反,他臉上微紅的酒色退了,反而由於激動變白了。
    喬喬的姨媽又冷冷一笑,解釋道:「你誤會了。我的打算,當然不是為了向你的老師進行報復。他和我妹妹一樣,都是泉下之人了。當年又很愛我妹妹,我為什麼要報復他呢?我沒有一點兒理由報復他。我不但替我妹妹,替喬喬,也是替你的老師,向那兩個做父母的人實行報復。我要讓他們後悔得腸子都綠了。」
    「但是等喬喬結了婚,有了孩子,我老師的父母還在不在世都難說了!即使都在世,那也肯定是兩位老人了!煙不會越吸越長,恨也不應該越久越深!」
    「夠了!我將我內心的打算告訴你,完全是出於對你的信任,不是為了聽你當面教訓我的!……」
    於是,氣氛一時為之凝重。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目光都冷,表情也都冷。
    喬喬的姨媽忽然又笑了——不再是冷笑,而是和解的親愛的笑。她朝喬祺伸出一隻手,語調軟軟地說:「拉我一下,我想去洗把臉。」
    喬祺默默起身,走到床前,握住她的那一隻手將她輕輕扯了起來。
    他同時說:「求求你,從心裡徹底打消那種念頭吧!你那種念頭,也會傷害到喬喬的呀!」
    她瞇起雙眼注視著喬祺說:「你的話,我倒不是根本不可以考慮。但有一個前提,只要你答應我……」
    她似乎仍站不穩,身子搖晃了一下。
    喬祺趕緊扶了她一下。
    她順勢偎了喬祺懷裡。
    她喃喃地以柔情似水的語調說:「喬祺,別再回中國了,留在美國吧!留下來陪我!雖然,我不能和你結婚,但是……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保證,我會使你的人生從此無憂無慮……你、我,還有喬喬,我們的關係不是會更……」
    喬祺猛地將她推開了。
    他那蒼白的臉頓時又窘紅了。
    他說:「你醉了!」
    她卻第二次撲到他懷裡,緊緊摟抱住他,用甜蜜的語調央求:「喬祺,我需要你!就在今天中午,我想擁有你!我想你替我脫光衣服,我想你和我瘋狂地做愛!之後我想你摟我在懷,撫愛著我讓我安然入睡……」
    她的話說得又甜蜜又快。
    喬祺第二次將她推開並不容易。
    他對她低聲說出兩個字是:「可恥!」
    而他臉上立刻挨了一記耳光。
    她朝房門一指,悻悻地說:「滾!不識抬舉!……」
    星期四上午,當她醒來時,女管家告訴她,喬祺正在收拾東西,要回中國。
    她匆匆奔向喬祺的房間,在門口碰到喬祺拎著皮箱走出來。
    她紅著臉向他道歉。
    他卻面無表情地說:「但是我想,我確實應該滾了。」
    他說完,從她面前大步邁過,走下了樓梯。
    當他走在院子裡時,聽到她在陽台上大聲叫他:「喬祺!」
    他站住了,然而沒有回頭望她。
    他又聽到她說:「如果你走,你以後就休想再來我這裡了!也請你以後不要再和喬喬有任何聯繫了!……」
    而喬喬,卻從此失去了她的「大哥哥」。用一種慣常的說法那就是——喬祺似乎從世界上蒸發了。那一年手機還沒有現在這麼普及。喬祺坡底村那個家裡,也未安裝電話。喬喬想與「大哥哥」聯繫上的方式,只能是古老的跨國書信。一封、兩封、三封、十封、二十封,皆如泥牛入海,有去無回……
    為了聯繫上「大哥哥」,喬喬隻身回到中國一次,卻還是一無所獲。她問坡底村的人們,他們說喬祺很久沒回村了。她問一切可能知道她「大哥哥」下落的人,他們都說已經很久沒見到喬祺了。
    喬喬在坡底村,在她從前的家裡孤孤單單地住了幾天,亦憂亦悲地離開了中國……
    喬喬大病一場。
    姨媽看在眼裡,疼在心中。
    她後悔死了。沒使別人後悔得腸子發綠,自己的腸子卻後悔得發綠了。
    但是,為了維護自己在喬喬面前的脆薄的自尊心,她一直沒有勇氣告訴喬喬,她的「大哥哥」究竟是為什麼不辭而別就走了?……

《伊人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