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菩提本非樹

這哪是菩提樹?

親愛的安德烈:

你知道嗎?我這一代人的音樂啟蒙是歐美歌曲。小時候最愛唱的一首《憶兒時》:「春去秋來,歲月如流,遊子傷漂泊……」或者大家都會唱的「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李叔同的歌詞恬淡典雅,像宋詞,所以我一直以為是中國的古典音樂,長大之後才知道曲子都是從美國或德國的歌曲改編的。

德國藝術歌曲在小學音樂課裡教得特別多:《羅蕾萊》,《菩提樹》,《野玫瑰》,《鱒魚》……舒伯特的《冬之旅》裡許多歌是我們從小就學唱的。你可以理解為什麼,當我後來到了德國,發現德國的孩子竟然不聽不唱這些歌,我有多麼驚訝。好像你到中國,發現中國孩子不讀《論語》一樣。

《菩提樹》這首歌是很多台灣人的共同記憶,因為舒伯特的音樂哀愁,因為穆勒的歌詞美麗,可能也因為,菩提樹在我們的心目中牽動了許多與智能、覺悟、更高層次靈魂追求有關的聯想。

菩提樹,桑科,學名叫Ficus religiosa,屬名Ficus就是榕屬(又稱無花果屬),而種名religiosa說明了這是「信仰」樹。2000多年前,釋迦摩尼在中印度的摩揭陀國伽耶城南的菩提樹下悟道成佛,因此這個在印度原有「吉祥樹」之稱的畢缽羅樹,就被稱為Bodhi-druma,菩提樹,「覺智」之樹。而後阿育王的女兒帶了一根菩提樹的枝條,到了斯里蘭卡古都的大眉伽林(Mahamegha),深深種下,到今天,那棵樹仍舊枝葉葳蕤,而中國也在南朝時,也就是1700多年前,引進了菩提樹,種在廣州。我在今年1月到了廣州光孝寺,去看六祖慧能剃度的那株菩提樹,心中仍然萬分的震動。你不知道慧能,我只能比喻,就彷彿你看見馬丁?路德親手植的一棵樹吧。

然後我發現,你們根本不唱舒伯特的歌。是的,音樂老師教你們欣賞歌劇,聆聽貝多芬的交響樂,分析舒伯特的《鱒魚》,但是我們在學校音樂課裡被當作「經典」和「古典」歌曲教唱的德國藝術歌曲,竟然在德國的音樂課裡不算什麼,我太訝異了。

「這種歌,」菲利普說,「跟時代脫節了吧!」我有點被冒犯的感覺。曾經感動了多少「少年十五二十時」的歌,被他說「脫節」;這種歌怎麼會「脫節」?我怒怒地瞪了他一眼。

舒伯特這首歌的德文名稱是Der Lindenbaum,中文和日文都被翻譯做《菩提樹》,於是當我到了東柏林那條有名的大街,Unter den Linden,以為夾道的應該就是菩提樹了,但是那立在道旁的,卻完全不是菩提樹,而是一種我在台灣不曾見過的樹。這究竟是什麼樹呢?它既不是菩提,為什麼被譯成《菩提樹》而被幾代人傳唱呢?

我花了好多時間搜索資料,查出來Linden可能叫做「椴樹」,但我沒見過椴樹。打聽之後,朋友說北京有我描述的這個樹,於是我搜集了Linden樹的葉片、花、果實,帶到北京去一一比對。總算確認了,是的,舒伯特《冬之旅》中的這首曲子,應該翻譯做《椴樹》。

椴樹,學名是Tiliaceae,屬椴樹科。花特別香,做出來的蜜,特別醇。椴樹密佈於中國東北。歐洲的椴樹,是外來的,但是年代久遠了,椴樹成為中歐人心目中甜蜜的家鄉之樹。你知道嗎,安德烈,從前,德國人還會在孩子初生的時候,在自己花園裡植下一株椴樹,相信椴樹長好長壞就預測了孩子未來的命運。日耳曼人把椴樹看作「和平」的象徵,它的守護神就是女神芙瑞雅,是生命和愛情之神。

追究到這裡,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有水井之處必有椴樹,椴樹對一個德國人而言,勾起的聯想是溫馨甜美的家園、和平靜謐的生活、溫暖的愛情和親情。因此歌詞是:

井旁邊 大門前面

有一棵 椴樹

我曾在樹陰底下

做過甜夢無數……

舒伯特這個漂泊旅人,憂苦思念的是他村子裡的水井、椴樹,和椴樹的清香所深藏的靜謐與深情。

安德烈,我被這個發現震住了。因為,「菩提樹」所蘊含的意義和聯想,很不一樣啊。菩提樹是追求超越、出世的,椴樹是眷戀紅塵、入世的。

至今我不知那翻譯的人,是因為不認得椴樹而譯錯,一錯就錯了將近一個世紀;還是因為,他其實知道,而決定以一個美學的理由故意誤譯。如果這首歌譯成《椴樹》,它或許不會被我們傳唱100年,因為「椴樹」,一種從未見過、無從想像的樹,在我們心中不能激起任何聯想。而菩提樹,卻充滿意義和遠思。

最符合椴樹的鄉土村裡意象的,對我們生長在亞熱帶的人而言,可能是榕樹,但是對黑龍江植滿椴樹的地方,這首歌或許就該叫做「椴樹」?

回到你的「嘻哈」音樂,親愛的,我想可能也有一種所謂「文化的創意誤解」這種東西。美國黑人所編的詞,一跨海到歐洲,歐洲人所接收的意義就變了質。所以低俗粗暴的可能被當作「酷」,而歐洲你認為是Kitsch的,可能被別的文化圈裡的人所擁抱。音樂的「文本」,也是一個活的東西,在不同的時空和歷史情境裡,它可以像一條變色龍,我覺得不必太認真。

我的「秘密的、私己的美學經驗」是什麼?親愛的,大概就是去找出椴樹和菩提樹的差別吧。

深愛你的MM

《親愛的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