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哪裡是香格里拉?

犛牛草原冰河

安德烈:

我們在香格里拉。

其實已是清晨兩點,怎麼也睡不著,乾脆起身給你寫信。睡不著,不是因為窗外的月光太亮,光光燦燦照進來,照白了半片地板;也不是因為荒村裡有只失神的公雞,在這時候有一聲沒一聲地啼叫;也不是因為晚上在一個藏民家裡喝了太多酥油茶。無法入睡,是因為這三千五百公尺的高度,氧氣稀薄,人一躺下來,在靜夜中,只聽見一個巨大的砰砰響聲,從體內發出,好像有人在你身體裡植入了一張鼓具,好像你的身體被某個外來部隊佔領了。

我跟菲利普說我們去香格里拉時,他很驚奇:「香格里拉?不是那個連鎖飯店嗎?」不是的,我說,飯店竊取了中國西南高原上的一個地名,香格里拉是藏語,據說意思是「心裡的日和月」,或者「聖地」。中國西南,是滿身長毛犛牛吃草的地方,是野花像地毯一樣厚鋪滿整個草原的地方,是冰河睡了不醒的地方。怕他不願意去,我把我心中想像的香格里拉描繪給他聽。

香格里拉其實是個小鎮,小鎮原來叫中甸,「甸」,是草原的意思。中甸政府把小鎮的名字正式改稱為香格里拉,意圖不難猜測,大概就是想用這個西方人熟悉的名字來吸引觀光客。但是,想像一下:哪天哪個城市決定改名叫「烏托邦」,於是我們就會在機場裡聽見廣播:「搭乘KA666飛往烏托邦的旅客請到三號門登機」;怪不怪?

藏傳佛教中有「香巴拉」古國的傳說,純淨的大自然中人們過著和諧、正義、幸福的生活,和漢人流傳的「桃花源」一樣,是一個理想國烏托邦的神話,讓人憧憬,卻絕不可能實現。英國作家希爾頓在1933年寫了「失落的地平線」,把「尋找香格里拉」當作小說的主題,成了暢銷書,又拍成電影,編成音樂劇,「香格里拉」變成跨國連鎖飯店的名字,是標準的文化「產業化」的過程。晶瑩剔透的高山湖泊、純樸可愛的藏族民風、靜謐深遠的心靈世界,都變成具體的可以賣的貨品了。我本來想說,中甸把自己的名字改為香格里拉,有點像……孔雀說自己是麒麟。何必呢?活在人們的想像裡,麒麟永遠煥發著無法著墨、不能言傳的異樣光彩;一落現實,想像馬上被固化、萎縮、死亡。然而,安德烈,香格里拉都變成五星級飯店的名字了,我還該計較中甸加入這焚琴煮鶴的「文化產業化」的全球隊伍嗎?

迷路路迷

我還是稱這小鎮為中甸吧。到了中甸,我迫不及待想去看草原,「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那無邊無際的草原。還想像跟天一樣大的草原上有莫名所之的野馬,「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這首詩,翻成英文可就境界全失了──沒辦法,安德烈。)

熱情的朋友帶我們去看草原,我就帶著這樣的憧憬上了他的吉普車。沒想到,5分鐘就到了。草原似乎就在前面,但是前面那難看的房子是什麼?而且有人排隊,在買門票。

原來,政府把草原交給私人去「經營旅遊」,私人就在草原入口處搭出幾間小房子和一圈柵欄,收費。

我的天一樣大的草原,竟然就圈在那柵欄內。

我像一個用最高速度往前衝刺的運動員撞上一堵突然豎起的牆。啊,我的「邊草無窮日暮」……

我曾經看過信徒祈禱、香火鼎盛的寺廟被柵欄圍住,收門票。也看過宮殿和王府被關起來,收了門票才打開;也看過古老的村子被圈起來──連同裡頭的人,收門票。但是,天一樣大的草原,地一樣老的湖泊,日月星辰一樣長長久久的野花,青草怒長的無邊無際的山谷,也被圍起來,收門票──唉,可真超過了我能忍受的限度!

可是我能做什麼?

再走十公里

主人仍舊想讓我們看到美麗的大草原,吉普車在荒野的山裡走了20公里。路邊的山坡上全是矮矮的小松。「從前,」他說,「這兒全是原始森林,樹又高又大,一片幽深。後來全砍光了。」

下過雨,泥土路被切出一條條深溝,吉普車也過不去了,而大草原,就在山的那一邊。我們轉到湖邊。繳費,才能進去。

安德烈,我們是在接近北迴歸線的緯度,但是眼前這湖水,完全像阿爾卑斯山裡的湖:墨色的松樹林圍著一泓淡青透明的水,水草在微風裡悠悠蕩漾,像是一億年來連一隻小鹿都沒碰過,洪荒初始似的映著樹影和山色。人們說,野杜鵑花開時,滿山艷紅,映入水中有如紅墨水不小心傾倒進湖裡,魚都會迷航。

菲利普和我在細雨中行走,沿著湖向山中去。走了大約兩公里,一個藏族老婦人超越了我們,她背著一個很大的竹簍,裡頭疊著些許藥草。和我們擦身時,她問:「你們去哪裡?」

「不去哪,我們散步,」我說,「老太太您去哪?」

「去牧場。」她慢下腳步,把背上的竹簍綁緊。

「大草原?」我又心動了,也許,我們可以跟著她走?「您還要走多遠啊?」

「很近。」她笑著說,「山那邊轉個彎,再走10公里,就到了。」

「10公里?」我和菲利普大驚失聲,「您要走10公里?」

已經近黃昏,老太太獨自背著竹簍,正要走進深山裡去。

「很近啊,」她說,「我的牛和馬都在那兒等著我哪。」

我們就看著她的背影,在山谷中愈來愈小。經過山谷中間一片沼澤時,她彎下腰來似乎在系鞋子,然後穿過那片沼澤,在山路轉彎、松林濃密的地方,不見了。

她是個牧人,用腳測量大自然有如我們用腳測量自己的客廳,大山大水大自然是她天賦的家。旅遊經營者的圈地為店,觀光客的喧鬧囂張──安德烈,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在第三世界,「開發」就等於「破壞」?用國家的力量進行開發,就等於用國家的力量進行破壞,那種破壞,是巨大的。

這一片香格里拉的土地,聽說都被納入聯合國的文化遺產保護區了。我們在一片野花像發了瘋地狂長的草原邊停下來,想照相;被人喝住:不能照,先交錢!

我恨不得把那人拖過來踹他幾腳。可是──能怪他嗎?

那只笨雞又在叫了,才3點鐘。月亮移了一整格。搞不好,月光也造成雞的失眠。旅館,就在一個山坡上的喇嘛廟旁。金頂寺廟的四周是錯落有致的石頭房子,僧侶的住處,遠看很像地中海的山居面貌。石屋的牆壁因為古老失修而泛黃,更添了點油畫的美感。但是下午我走進去了,在狹窄的巷子裡穿梭了一陣,才看見那些房子破敗的程度。院牆垮了,牆頂長出一叢一叢的野草。窗戶鬆了,門破了,瘦弱的老狗從門裡進出。一個看起來只有12歲的小僧人在挑水,兩桶水、一根扁擔,扛在肩上;他赤著腳,地上泥濘。

就在那破牆外邊,我們聽見一種聲音從屋裡傳來,低低的、沉沉的混聲,好像從靈魂最深的地方幽幽浮起。那是僧侶的晚課祈禱……

在大廟裡,剛下了旅遊大巴的觀光客,一群一群走過光影斑駁的聖殿,幾個僧人坐在香油錢箱旁,數鈔票;鈔票看起來油膩膩的。

你的 MM

《親愛的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