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溫和抗暴

龍應台給兒子的信:為孩子走路

親愛的安德烈,菲利普:

十二月四日香港大遊行的前一天正巧是台灣的縣市選舉;選舉結果,執政的民進黨以一種你可以說是「被羞辱」的方式失去大部分地區的支持。第二天的香港遊行裡,你記不記得其中一個旗幟寫著:「台灣同胞,我羨慕你們可以投票!」

和菲利普參加過兩次七一的遊行,一次六·肆的靜坐紀念。(這也是你懷念香港的部分嗎,菲利普?如果是,下回法蘭克福如果有反伊拉克戰爭的遊行,你會去嗎?)香港人還沒學會台灣人那種鼓動風潮、激發意志的政治運動技術;如果這四公里的遊行是台灣人來操作的話,會很不一樣,台灣人會利用各種聲音和視覺的設計來營造或者誇大「氣氛」。譬如很可能會有鼓隊,因為鼓聲最能激勵人心,凝聚力量。香港人基本上只是安安靜靜地走路。

和你一樣,最感動我的,是那麼多孩子,很多人推著嬰兒車,很多人讓嬉笑的兒童騎在自己的肩上。問他們,每一個人都說,「我在為下一代遊行。」「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情懷,充分體現在香港人身上。

他們遊行的訴求,低得令人難過:香港人不是在要求民主,他們只是在要求政府提出一個時間表,只是一個時間表而已。他們甚至不是在要求「在某年某月之前要讓我們普選」,他們只是要求,「給我一個時間表」!

在我這外人看來,這是一個「低聲下氣」到不行的要求,在香港,還有許多人認為這個訴求太「過分」。

香港人面對事情一貫的反應是理性溫和的,他們很以自己的理性溫和為榮──嘲笑台灣人的容易激動煽情。我也一向認為,具有公民素養和法治精神的香港人,一旦實施民主,絕對可以創造出比台灣更有品質的民主(台灣的民主沒有「品質」可言),因為公民素養和法治精神是民主兩塊重大基石。但是十二月四日的遊行,給了我新的懷疑:

溫和理性是公民素養和法治精神的外在體現,在民主的實踐裡是重要的人民「品性」。台灣人比起香港人不是那麼「溫和理性」的,因為他們是經過長期的「抗暴」走出來的──抗日本殖民的「暴」,抗國民黨高壓統治的「暴」,現在又抗民進黨無能腐敗、濫用權力的「暴」。在台灣,愈來愈多「溫和理性」的人民,但是他們的「溫和理性」是在從不間斷的「抗暴」過程裡一點一滴醞釀出來的。台灣人的「溫和理性」是受過傷害後的平靜。

香港人的「溫和理性」來自哪裡?不是來自「抗暴」;他們既不曾抗過英國殖民的「暴」,也不曾抗過共產黨的「暴」。在歷史的命運裡,香港人只有「逃走」和「移民」的經驗,沒有「抗暴」的經驗。他們的「溫合理性」,是混雜著英國人喝下午茶的「教養」訓練和面對坎坷又暴虐的中國所培養出來的一種「無可奈何」。

所以香港人的「溫和理性」在程度上,尤其在本質上,MM覺得,和台灣人的「溫和理性」是非常、非常不一樣的。台灣人常常出現的粗野,其來有自,香港人從不脫線的教養,其來有自。

這樣推演下來,我親愛的孩子們,讓我們來想想這個問題:

香港人的公民素養和法治精神在民主實踐中,一定是最好的,但是,在沒有民主而你要爭取民主的時候,尤其是面對一個巨大的、難以撼動的權力結構,這種英國下午茶式的「教養」和中國苦難式的「無可奈何」,有多大用處?

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安德烈,菲利普,你們說呢?

至於大學,安德烈,你說在香港,「大學只管知識的灌輸但是不管人格的培養和思想的建立」,老實說,我嚇一跳。大學成為一個技術人員的訓練所,只求成績而與人文關懷、社會責任切割的現象,不是香港才有。中國、台灣、新加坡,都是的。你說的還真準確。但是告訴我,孩子們,難道你們在歐洲所接受的教育,不一樣嗎?你們能具體地說嗎?

不能再寫了,因為要去剪頭髮。菲利普,啤酒即使淡薄,也不要多喝──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秘密?

MM

2005-12-08於台北

《親愛的安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