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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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之後,省人民銀行檢查組進駐了省商貿銀行。這次檢查組由人民銀行總行的一位副司長帶隊,夏行長作為副組長,組成了十五人的陣容龐大的隊伍,浩浩蕩蕩地進駐了省商貿銀行。省商貿銀行事先沒有得到任何通知和消息,檢查工作很有突然襲擊的味道,也使杜念基感覺到非常意外,他意識到暴風雨已經來臨了。
    當夏行長帶著十幾個人走進杜念基辦公室的時候,杜念基本想跟他打個哈哈,但是看到對方陰沉的面孔,就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夏行長把身後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引到前面,向杜念基介紹說:「杜行長,這位是總行的孫副司長,這次檢查的組長。」
    孫副司長走上前來,淡淡地說:「我叫孫文龍。」
    杜念基連忙雙手握住孫副司長的手說:「早就聽夏行長說孫司長要蒞臨我們省分行檢查指導工作,今天幸會了。」
    孫副司長也不客氣,大搖大擺地坐到沙發上,回絕了杜念基敬過來的煙,說:「指導工作不敢當,但我們確實是來檢查工作來了,希望你們給予配合。」
    杜念基聽了,不禁輕輕地笑了笑,心想這位孫副司長的火氣也太沖了些。
    十幾個人坐下來,頓時把辦公室擠得滿滿當當。杜念基故作輕鬆地笑了說:「實在不好意思,我們事先不知道人民銀行的領導光臨,有失遠迎了。」說罷,趕緊拿起電話要求辦公室和總務處立即安排會議室和相應設備。以往人民銀行每次來檢查,都事先給個通知,這次這位孫副司長來了個突然襲擊,恐怕是要給商貿銀行一個下馬威,這樣的局勢就連夏行長也是無法控制的,杜念基就更不敢怠慢了。天知道他們來之前,是不是已經在下面的儲蓄所轉了一圈,如果進行了暗訪,那麼商貿銀行高息攬儲的事情一定是敗露了。
    這時夏行長說:「是這樣,杜行長,我們檢查小組已經在省內開展工作三天了。小組成員廣泛地走訪了各家銀行的儲蓄網點,發現違規吸收社會公眾存款的現象,在我們省範圍內普遍存在。省內幾家主要銀行的各級分支機構不顧人民銀行的三令五申,一味堅持高息攬儲,嚴重擾亂了我省金融秩序。人民銀行總行和孫司長對這類事件高度重視,決定逐家檢查我省幾家銀行,查清問題,落實責任。對負有主要領導責任的人員,要給予堅決處理,下定決心扼制住金融行業的歪風邪氣。我們檢查的第一站就先選擇了商貿銀行。」
    杜念基聽著,不住地點著頭。他在努力地琢磨著夏行長每一句話所傳達出來的信息。看來檢查組已經準確地掌握了各家銀行,尤其是商貿銀行高息攬儲的事實。這次檢查事件的緣起,很有可能是那封高水平的上訪信。只是夏行長當著孫文龍的面,不能明說就是了。檢查組把商貿銀行作為檢查的第一站,就是要拿商貿銀行開刀,抓住典型,殺一儆百。而對違規事件處理的嚴肅程度,現在還不得而知,恐怕這件事的最終結果,只有孫文龍一個人心知肚明了。
    杜念基恭敬地注視著孫文龍和夏行長,等待著他們的下文。
    夏行長接著說:「從今天下午開始,檢查組就正式進駐商貿銀行,請你們提供相應的辦公條件。隨後由孫司長召集你行各位行長,召開現場辦公會,宣講人民銀行有關政策法規。會後,由孫司長和我利用幾天時間分別約見各位行長單獨談話。其它的檢查內容,由檢查組成員向你們提出要求。現在我們就開始工作吧。」
    聽了夏行長的話,杜念基心裡一沉。在他的記憶裡,人民銀行下來檢查工作,還從來沒有這麼嚴肅過,也從來沒有這麼煞有介事。看來事態發展確實不容樂觀。於是趕緊引著檢查組來到已經準備停當的會議室,這時幾位副行長也陸續來到會議室,大家簡單地介紹了一番,紛紛坐下來。
    杜念基沖孫文龍點了點頭,環視了一下眾人,開口說道:「時間倉促,我們準備得也很倉促,就先舉行一個見面會吧。當然,也是歡迎孫司長、夏行長及人民銀行檢查組各位領導來我行檢查工作的歡迎會。我們一把手黃可凡行長因為去外地療養,暫時不能回來,我代表黃行長及省商貿銀行黨組,歡迎人民銀行領導來我行檢查工作!」會議室裡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行長們都注視著孫文龍的臉。
    杜念基接著說:「在這裡,我先代表商貿銀行黨組表個態。我們堅決支持人民銀行來到我行檢查在經營管理中存在的問題,積極配合檢查組開展工作。對維護金融秩序這一重大事件,展開深刻的反思和自查,同時也懇請人民銀行領導,幫助我們找到我行經營管理中存在的問題和漏洞,以利我行的業務發展。」說到這裡,杜念基用餘光瞥了一眼曹平林,只見他緊張地看著孫文龍和夏行長的臉,一副不知所措的茫然表情。
    官話說了這麼些,也實在是再也想不出其它的什麼來了。杜念基把臉轉向孫文龍和夏行長,孫文龍清了清嗓子,冷淡地講了幾句感謝之辭,也無非是些表面的應酬話。明天上午將由他召集現場辦公會,天曉得他還會放出什麼炮來。這個與杜念基年齡不相上下,職務不相上下的副司長,真是官派十足。
    接著杜念基和幾位行長努力地與孫文龍拉起了家常,詢問他們的行程和工作日程安排,努力地化解著僵冷的氣氛。而孫文龍仍舊不冷不熱地極其簡單地回答著,有時甚至是默不作聲,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夏行長只好代為回答,打著圓場。
    眼看著到了下班時間,杜念基估計孫文龍不會留在商貿銀行吃晚飯,但是仍然硬著頭皮發出邀請。
    孫文龍堅決果斷地擺了擺手說:「檢查組來之前,我已經做出了規定——堅決不吃被檢查單位一頓飯。我們這次來到省裡,本來決定不赴任何宴請的,但是難得省政府車副省長的盛情之邀,今天晚上就在政府那裡吃上一頓飯,也算表達對地方政府多年來支持省人民銀行工作的一個謝意。其它的事情,你們不用管,只要一心一意地等待檢查就是了。」
    行長們見孫文龍話說得如此生硬,也就不敢造次,起身恭送檢查組離開了省行。眾人心裡好像揣了一隻兔子,不知這次誰要倒霉了。
    剛送走人民銀行檢查組的人,杜念基的手機響了起來,是省政府辦公廳通知他參加晚上車樵民副省長宴請孫文龍的飯局。杜念基心裡知道,老車對孫文龍之行也不敢怠慢,有意拉著幾家銀行行長作陪,酒桌上大家的話畢竟好說些,以免以後事態發展到尷尬得無法收拾的地步。
    簡單安排了一下第二天迎接檢查的工作,杜念基早早趕往華僑大酒店。走進包房時,工商銀行李濟周、建設銀行王明義、交通銀行鄭言等幾位行長已經到了。幾個人心裡都明白,人民銀行這次突擊檢查,非同以往,看來一定會有大的動作。車副省長宴請孫文龍時捎上幾家銀行行長作陪,也有為大家「擺事」的意思。所以今天晚上幾家銀行的行長都不約而同地早早趕來,提前碰個頭,大家溝通一下信息,商量商量對策,一會兒也好共同與孫文龍周旋。
    杜念基同幾位行長打了招呼,隨後坐在李濟週身邊低聲對他說:「上次的事情,謝謝李行長幫忙。等哪天您有空,我請您老人家吃頓飯。」杜念基指的是崔浩攜款潛逃時,找李濟周幫忙控制崔浩信用卡的事。那次李濟周確實幫了一個大忙,否則李小強是無法調動個人勢力抓到崔浩的。但是那次事件結束後,杜念基一直沒有向李濟周解釋什麼,因為那樣的事情是沒辦法解釋的。
    李濟周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說:「念基,恐怕你的麻煩要大些。人民銀行總行的錢司長是我的好朋友,他跟我透露說,是你們商貿銀行內部的一個人給人民銀行寫了信,反映了你們高息攬儲的問題。」
    「是啊是啊,我也側面聽說這件事了。」杜念基說,「要不,煩勞您老人家跟錢司長打個招呼,讓孫文龍做做姿態算了,省得兄弟們這麼提心吊膽的。」
    李濟周說:「念基,我做老大哥的說你幾句,你也別往心裡去——我看你對商貿銀行的事情也太認真了些。我就不明白,這次你又為什麼這麼用心良苦——反正存款工作也不是你主抓,你也不是一把手,如果換了我,還樂不得地袖手旁觀呢,操那些閒心做什麼?」
    這時鄭言插嘴問:「老李,看這次人民銀行是來者不善,你知不知道他們到底要怎麼樣?」
    李濟周沉吟了一下,隨後故作神秘地說:「如果人證物證俱全,查實了情況,處理一兩個省行的行長、副行長是沒問題的了,你們要小心嘍!」
    杜念基試探著說:「如果真是嚴肅查處,處理一兩個副行長倒是應該,但是處理一把手,就太冤枉人了吧。」
    李濟周擺了擺手說:「你們可不知道這次人民銀行總行的決心和力度。主管金融工作的國務院副總理髮了火,人民銀行還敢怠慢?再說了,哪個副行長敢不經過一把手同意,就擅自決定搞高息攬儲?還不是大傢伙看見其中有利可圖,才想到這種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掙錢的辦法?王明義你說說,全省你最先搞高息攬儲,你支付給大儲戶的那些利息,他們就敢獨吞了去?他們從你們那裡吃回扣,回頭再給你送回扣,你到底吞了多少你說說?!」
    「我哪裡吞了錢喲!你淨胡扯!」王明義猴急地臉紅了起來。
    杜念基聽著沉吟了起來。心想,到底是黃可凡老道一些,早就預料到會有今天這樣的結局。他已經暗示杜念基做好了各個方面的準備,而且還十分巧妙地把自己和杜念基兩個人摘除到整個事件之外,預先為對方下好了套圈,就等著有人來收緊繩索了。
    鄭言說:「老李你倒是幫大傢伙兒想想辦法嘛!」
    李濟周這時說:「我倒也想幫兄弟們這個忙,但也是有這個心,沒這個力啊。你們不知道人民銀行的情況,這個孫文龍很有來頭的。錢司長快『到點』了,孫文龍當仁不讓地要接他的位置,據權威人士預測,他將來也不可能就停在這個位置上,可謂咄咄逼人啊。」李濟周在人民銀行系統有一些關係網,他說的話不會沒有依據。幾個人聽了沉默下來。
    「怎麼,小杜行長還沒有扶正,就為自己的位置擔心起來了?」王明義搖頭晃腦地笑著說。
    杜念基說:「我為自己擔心什麼?商貿銀行存款工作跟我本來就不搭邊,我是在為我們黃行長擔心。」
    李濟周說:「黃可凡一輩子處事小心謹慎,在這樣的大是大非面前,一定會把握自己的一言一行的。倒是有些行長要小心嘍。孫文龍來到省裡,就給夏行長放下話來了:工商銀行照樣查。想必他也知道我在人民銀行的背景,但是他敢放出如此狂言,可見此人不能小覷。依我的關係,他是不能處理到我李某人頭上來的,但是如果我想保住手下任何一位副手,難度就很大了。」
    「那我們兄弟幾個該怎麼辦呢?你倒是出個主意呀。」王明義和鄭言急切地問。除了黃可凡,李濟周在本省幾家大銀行中也算是老資格了,再加上他在人民銀行內部高深莫測的背景,所以幾個人都不得不向他求教了。
    李濟周沉吟了半晌說:「依我看,我們還要依靠車副省長的美言。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孫文龍在人民銀行再牛×,我們幾家銀行也畢竟在省內的地盤上活動,他不給我們面子,也得給省政府面子。所以,一會兒我們統一聽老車的號令,現在看來,我們也只能在這面大旗的庇護下,度過難關了。」
    杜念基接著說:「而且我看今天晚上的意思,車副省長把我們幾位找了來作陪,也就有這個意思。他就是要保住幾家銀行的一把手,保住一把手,就是保住了我們幾家大銀行這個陣地。」
    「杜念基分析得對。」李濟周說,「老車能這麼做,對我們也算夠意思了。我們一定要保住自己,其他的副手,我們也就管不了那麼多了,戰略上必要時,就是要『捨車保帥』嘛!」
    「對對,捨車保帥,捨車保帥。」幾個人應和著。
    「對了杜行長,前些日子車鍾信找到我那裡,要和我做幾筆買匯,我們建行沒有那麼多外匯頭寸,你怎麼不跟他做做?」王明義說。
    杜念基不屑一顧地笑了笑說:「要買匯的不是車鍾信,而是他後面的胡達成。他們兩個人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鼓搗些什麼東西,我不明就裡,自然不會跟他們入伙。而且我勸你老兄也別沾他們的邊兒。」
    李濟周也附和著說:「胡達成到處招搖撞騙,肯定不是個好東西。前幾天他也找到我那裡,說,一時資金周轉不開,要從我那裡貸款五千萬,說好了一年就還清。我琢磨著,五千萬一年就能掙回本金和利息,做什麼事能這麼賺錢?不是販毒就是走私,所以根本沒正眼看他一眼。後來他又抬出車鍾信,說實在的,如果是車副省長髮了話,我倒會考慮考慮的,誰知道這位車公子竟然淪落到和胡達成這樣的人狼狽為奸了。老王我勸你,乾脆不要和他們來往,這不是一群好鳥兒。」
    王明義翻了翻眼皮說:「我考慮考慮吧。」
    這時,車副省長和孫文龍並肩走進了包房,後面跟著夏行長和省政府韓秘書長。車副省長拉著孫文龍的手說:「今天晚上,我把省內幾家主要銀行的一把手都找來了,目的就是請您統一向他們宣講一下人民銀行關於穩定金融秩序,嚴肅治理不平等競爭現象的有關政策,這方面您是專家啊,孫司長。」
    於是幾個人互相做了介紹,落座時車副省長和孫文龍推讓了半天,車副省長誠懇地說:「說句實在話,孫司長,今天晚上我也有很多問題需要向您求教。我們省金融工作存在的問題已經引起了國務院、人民銀行領導的高度重視,我作為主抓經濟、金融工作的副省長,是有責任的。所以,今天我可以說作為您的求教者,一定要請您上座。」
    孫文龍說:「車省長您這麼說就過謙了,論職務您高我一等,論年歲您長我一籌,還是請您上座吧。」
    但是車副省長仍然堅持,最後終於是孫文龍推托不過,坐在了中間的位子,幾個人依次落座,酒菜便端了上來。這時孫文龍說:「這次下到省裡來,是帶著問題來的,也必須解決了問題才能走。所以在工作中如果有得罪各位的地方,就請見諒吧。這裡冒昧地借車省長的酒,向各位招呼一下吧。」說著舉起酒杯,幾位行長連忙躬身站起,雙手舉著酒杯和孫文龍碰了一下,一飲而盡。等放杯子才發現,原來這位孫副司長很有官派,只是舔了一下酒杯,根本沒有喝酒。這一舉動與當地碰杯就乾杯的做法大相逕庭,幾位行長就不禁有些愕然了,心裡琢磨著孫文龍剛才的作為和言語很是反常。依往常的道理,有車副省長這樣高他一級的政府官員出面宴請,任何副司局的幹部都是不敢造次的。而這個孫文龍的舉動卻大大出奇,不僅搶了老車的酒,而且說出的話來也是響噹噹地擲地有聲,可見他早已料到了老車宴請之舉的動機,把醜話說在了前面,同時顯示出不把老車的宴請——甚至包括老車本人放在眼裡的意思,這樣的魯莽之舉頓時使宴席的氣氛緊張了起來,幾個行長縮手縮腳地坐在那裡不敢吱聲了。
    車副省長哈哈一笑,說道:「孫司長果真是個爽快人!您說得對,既然是帶著問題來的,就要解決了問題再走,這就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工作作風嘛!依我看,我們不僅要解決問題,而且更要妥善地解決問題,保證出色地完成上級交給我們的任務。來,孫司長,我敬您一杯。」說罷端起酒杯,很認真地同孫文龍的酒杯碰了碰,然後很大幅度地一仰脖,但是放下酒杯時,杯子裡的酒幾乎一滴也沒少,因為孫文龍杯子裡的酒也是一絲未下。
    杜念基看了,心裡不禁笑了起來,暗自佩服老車的老道:孫文龍強調要「解決問題」,老車則強調要「妥善地解決問題」,而且同時做出了許諾,保證讓孫文龍「出色地完成上級交給的任務」,這種交換條件已經很有水準了,就看孫文龍怎麼接招了。老車先前看見孫文龍滴酒未沾,心裡已經有了準備,但是敬酒時仍然做出要乾杯的樣子。而孫文龍不識抬舉,仍舊只是做做樣子,那麼老車也一滴不喝——喝酒和搞政治一樣,都是一絲一毫也不能輸給對手的。這個孫副司長可真夠牛的,接下來可有好戲看了。
    「從上訪信反映的問題看,省內金融秩序的混亂狀況是十分嚴重的。」孫文龍說,「臨來之前,我就向總行領導表明了態度,嚴重的問題必須得到嚴肅的處理,對相關責任人決不姑息,要把責任人處理到位,把問題解決到位,初次來省內,還請省政府給予我們大力支持。」說著舉起了酒杯,同車副省長的杯子碰了碰。
    車副省長淡淡地說:「我會支持你的工作的。」兩個人就又舔了舔杯口。
    杜念基心想,這個孫副司長可真夠乏味的,難道他就這麼一小杯酒堅持到最後麼?難道他跟任何人都這麼喝酒?心裡想著,覺得今晚也就只能是這個結局了,便有些興趣索然。
    按照本地的規矩,客人來了,主人家總是要敬兩杯酒的,但是看樣子,車副省長顯然沒有那個意思了。韓秘書長就連忙舉起杯,說:「車副省長和省政府歷來支持金融系統的各項工作。改革開放以來,金融系統對我們省的經濟建設工作給予了大力支持,在座的幾位行長,包括夏行長在內,都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今天孫司長不遠千里來到我們省,我們表示熱烈歡迎!」
    孫文龍說:「依我個人觀點,加強金融監管與發展銀行業務,支持地方經濟建設之間是不矛盾的,只有維護好金融秩序,才能為各家商業銀行創造一個良好的發展環境,為銀行間的平等競爭、共同發展創造條件。」
    孫文龍的話顯然是在與韓秘書長唱反調,弄得韓秘書長很突然,酒杯端在半空中,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了。
    車副省長說:「孫司長的觀念意識很超前。現在我們大會小會上講,要以經濟建設為核心,要轉變觀念。看看現在的各級幹部,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口若懸河,但是真正能夠轉變觀念,跟上時代前進步伐的又有幾個呢?我看,在相當一部分人的頭腦裡,『左』的觀念還佔著上風,口號比誰喊得都響,步子比誰邁得都小,甚至是原地踏步,甚至是在倒退,這對我們的經濟工作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韓秘書長馬上放下了酒杯,跟著說:「車副省長在最近一次的政府辦公會上,對『左』的思想給予了迎頭痛擊。他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周圍仍然存在那麼一小部分人,口頭上叫喊著要搞經濟建設,改善人民群眾的物質文化生活,但是暗中仍然推行著『左』的思想路線,而他們的真正企圖,是要達到不可告人的個人目的。他嚴肅地指出,這些人的存在,必須引起我們全黨同志的警惕。他的指示在與會者中間產生了很大的反響。」
    孫文龍默不作聲地聽著,沒有說話。夏行長訕笑著端起酒杯說:「車省長、韓秘書長和省委、省政府多年來始終如一地支持我省金融系統的各項工作,為銀行業的發展創造了良好的條件。但是我們金融監管工作中存在的問題也是不容忽視的,這個問題我應當承擔一定的責任。孫司長的到來,為我們加強管理工作帶來了春風,請您務必不吝賜教,促使我們省分行的各項工作再上一個台階。」說罷舉杯乾了,孫文龍抬眼看了看夏行長,舉杯示意。
    接下來幾位行長依次敬酒,無非說些謙恭之辭。輪到杜念基時,他舉起杯,輕鬆地笑了笑說:「前些天,夏行長找到我進行了約見談話。勿庸諱言,我們商貿銀行在管理工作中也一定存在著或多或少的問題。我想,我們應該本著『劃清界限,落實責任,突出重點,妥善解決』的原則和方針,找出我們經營管理工作中存在的問題,並加以解決。孫司長的到來,正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大好時機,相信一定能夠進一步強化我省金融體制改革,促進金融秩序的穩定。來,孫司長,我敬您一杯!」說罷一飲而盡。
    孫文龍說:「杜行長,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上訪信中主要涉及的問題都發生在商貿銀行,我請你做好思想準備。聽了你剛才所謂的『十六字方針』,使我想起了毛澤東同志論述的關於游擊戰的『十六字方針』。但是我要明確指出的是,我們現在不是在打游擊,我也不希望商貿銀行跟人民銀行打什麼游擊戰。我們要把問題擺到桌面上來,逐一嚴肅地加以解決,我們要打的是一場殲滅戰。」
    杜念基笑了笑,直視著孫文龍說:「但願我們能夠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
    整個晚上,在座的人就這樣說著些不鹹不淡的話,每個人都覺得無比地乏味,便早早地散了席,各奔東西去了。
    杜念基一個人興趣索然地開車回家。本來今天晚上他打算去李荷那裡過夜的,現在卻沒有了興致。官場上的這些應酬總是使他感到很疲憊,晚上又受到了孫文龍的一頓搶白,儘管心裡湧出一團無名之火,卻無處發洩,嘴裡罵著孫文龍的娘,車子開得飛快,連闖了幾個紅燈。
    到家時已經十點多了,推開家門,卻看見陸婷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愣愣地發著呆,屋子裡沒有開燈,電視也沒有開。
    杜念基意外地看了看陸婷,就讀出了妻子臉上寫著的寂寞和無奈。他走上前去坐在陸婷身邊,握住了她的手,關切地問:「你傻坐在這兒幹什麼?」
    「在等你回家唄。」陸婷低著頭說。
    杜念基就聽出了妻子話語中的責備之意,憐惜地摟住女人的肩膀,盡量溫柔地說:「都是老夫老妻的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陸婷抬起頭,勉強地笑了笑,說:「快去洗個澡吧,熱水早就給你燒好了。」
    杜念基這才輕鬆地站起身來去脫衣服,這時樓宇防盜門的呼叫電話響了起來。杜念基很意外,不知這麼晚了還有誰來拜訪,拿起電話「喂」了一聲,沒想到竟然是厲天明在電話裡說:「杜行長,您好,我是厲天明啊。」
    「是小厲啊,這麼晚了,你有事嗎?」杜念基一口公事公辦的語氣。
    「杜行長,我來看看你……」
    杜念基明顯地感覺到厲天明有什麼話要說,而且這也是他第一次到自己家裡來,於是按下按鈕,給厲天明打開了樓宇防盜門。
    不到一分鐘,厲天明就笑嘻嘻地站在門口了。杜念基和他握了握手,把他讓進書房。
    厲天明欠著屁股坐在沙發上,杜念基遞給他一支煙,拿起打火機要替他點上,厲天明連忙推讓,自己點燃了香煙。環視著書房裡的陳設,言不由衷地說:「杜行長家裡的書可真多啊。」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杜念基說:「都是些經濟管理和金融方面的書,已經過時了。」
    沉默了一會兒,厲天明訕笑著說:「我這還是第一次到家裡來看望您呢。以前當面向您匯報工作的時間太少了,您應該多批評我。」
    杜念基笑了笑說:「小厲你這話說到哪裡去了。」看著眼前這個一臉市儈氣的城區支行行長,杜念基心裡不禁厭惡了起來。大家都知道厲天明是曹平林的鐵桿跟班,在城區支行的小圈子裡,他依仗曹平林的勢力,狐假虎威,呼風喚雨,把十幾家城區支行都牢牢地籠絡在曹平林的旗下,並為他搖旗吶喊,衝鋒陷陣,使城區支行成了杜念基水潑不進、針插不進的頑固堡壘。而且杜念基早就知道厲天明跟曹平林之間有著扯不清的利害關係,他們藉著高息攬儲的機會,大量侵吞、瓜分利息,和許多企業聯手謀取銀行資產,最近還暗中和省內聯社、保險、證券業簽定了所謂的全面合作意向的協議,實質上就是想趁亂大撈一把,在為自己攫取政治資本的同時,也會撈取不菲的經濟收入。對於這些情況,杜念基心裡十分清楚,只是無奈抓不住實實在在的把柄和證據,暫時還不能把他們怎麼樣。他知道厲天明這個人吃喝嫖賭無所不為,而工作上卻是一塌糊塗。高新區支行勝利儲蓄所的報警按鈕竟然安到了辦公桌下面摸不到的地方,因為這,曹平林白白讓歹徒用槍打爛了手掌。大家背後都議論這件事,把它當做笑話來講。這就使杜念基更加看不起這個相貌猥瑣的厲天明了。
    不知道這傢伙這麼晚來訪是個什麼目的,杜念基面無表情地看著厲天明,等著他開腔。
    這時厲天明說:「杜行長,聽說人民銀行總行派出了調查組,來查我們高息攬儲的事情來了?」
    杜念基擺了擺手說:「當然不是只查我們行的事情,而是對我們省金融系統的工作進行一次全面檢查。穩定金融秩序是國務院、人民銀行今年工作的重點,人民銀行總行派出檢查組,協助我省搞好工作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們不要亂傳謠言,以免渙散了人心。」
    「是是。」厲天明謙恭地應道,「但是,聽說人民銀行來的一位孫副司長很有來頭啊。」
    「人民銀行領導嘛,當然不同尋常嘍!」杜念基不無譏諷地說,臉上露出模糊的笑容。
    「這次如果查出問題來,恐怕要處理一些人吧?」厲天明看著杜念基的臉,試探著問。
    「是啊是啊,看來這次人民銀行的態度很堅決,不搞掉幾個人是不能善罷甘休的。」杜念基故作輕鬆地說,彷彿是在議論著別人家的事情,隨後一轉話題,笑著說:「不過,小厲你倒不用擔心,人民銀行總行下來檢查,是處理不到你們這一級別的幹部頭上的。」
    厲天明連忙笑著應和道:「那是那是,不過還要請杜行長多多關照才是。」
    杜念基淡淡地說:「高新區支行存款工作在全省各分支行中排在首位,這是你們在曹行長的正確領導下做出來的成績,你要多向曹行長請示匯報,請他多多指導你們的工作,他一直很欣賞你的能力啊。」
    「曹行長?唉……」厲天明欲言又止。
    杜念基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不說一句話。
    過了半晌,厲天明終於抬起了頭,似乎是下定了一個決心,說:「杜行長,不瞞您說,我今天深夜來打擾您,就是請您今後對天明多多關照。天明雖然不才,工作能力也有限,但是我有一顆忠心,有恩於我的人,我厲天明會以十倍的忠心回報於他。如果杜行長您看得起天明老弟,就讓我認您這個大哥吧!」
    杜念基夾著香煙的手停在半空中,愣愣地看著厲天明,一時回不過神來,只是慢慢地說了句:「小厲你這話說到哪裡去了……」
    厲天明兩眼通紅,激動地說:「杜行長,這些天我總是睡不著覺。我反思了參加工作這麼些年來的經歷,反思到最後,我得出了結論,就是我跟錯了人,站錯了隊,也認錯了大哥。我死心踏地地跟著人家干,風裡來雨裡去的,到頭來卻混了個一場空。我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也不想在仕途上有什麼發展,只想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哪怕不當這個行長也行。可是有的人就是那麼不夠朋友,自己迎接著掌聲和榮譽,出了問題,偏偏讓我去頂罪,我不甘心啊,杜行長!我真是瞎了狗眼,看錯了人!」
    杜念基知道,厲天明說的是總行暗中追查勝利儲蓄所被搶事件責任人的事情。他已經側面聽說,總行保衛部門開始著手調查被搶事件的經過,一旦查個水落石出,處理責任人的事情是免不了的。應該說勝利儲蓄所發生搶劫案的直接原因,是曹平林在儲蓄所檢查工作時,不執行規章制度,強行進入儲蓄所營業櫃檯。而司機小劉忘記關閉櫃檯通勤門,直接給劫匪造成了可乘之機。如果要追究直接責任人,曹平林和司機小王是逃不脫干係的。而勝利儲蓄所報警按鈕被錯誤地安放在辦公桌下面觸及不到的位置上,這是高新區支行管理上的漏洞,厲天明應該負有間接責任。但是聽厲天明話裡話外的意思,一定是曹平林想把厲天明推到事故責任的前面去,從而保住自己已經獲得的榮譽和地位,因此也導致了厲天明與曹平林之間反目成仇。杜念基心裡已經非常明確地判斷出,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厲天明才深更半夜跑地到他這裡來,跟他說了這番肺腑之言。
    杜念基笑了笑說:「小厲你不要意氣用事嘛。工作關係是工作關係,個人感情是個人感情,不能把兩者混為一談。曹行長一直很看重你的能力,對你也恩愛有加,你應該更加尊重他才是。」
    「尊重他?狗屁!」厲天明氣憤地罵道,「別看曹平林表面上對我好,他的目的,就是要把我當作他的一條走狗使喚。這些年,他的大事小情,哪一件不是我給他操辦的?可是現在,因為勝利儲蓄所案件受到了影響,位子受到了威脅,他就想把我推出來做替罪羊。杜行長你說說,哪有做朋友這麼絕情的?他無情,也不要怪我無義了!」
    聽了這樣的話,杜念基心裡不禁厭惡了起來,心想:厲天明做人也太低俗了些——不論曹平林怎樣對待他,總歸是恩多於仇,情多於恨。朋友之間相處,難免有照顧不周,處理不當的地方,如果都像厲天明這樣斤斤計較,睚眥必報,那他永遠也不會找到真正的朋友。不錯,曹平林有可能是因為被搶劫案件逼得急了,才想出捨掉厲天明的下策,但這也是迫不得已而為的,況且也不至於因為此事,就能把他厲天明置於死地,畢竟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那一步。而厲天明卻像跳樑小丑一樣,先來個反戈一擊,不僅和曹平林反目,而且還寡廉鮮恥地到自己這裡來賣身投靠。對這樣的小人,一定到要多加一分小心才是,保不準他哪天把矛頭指向自己,惹出不必要的麻煩來。
    想到這裡,杜念基慢慢地吸了一口煙說:「關於勝利儲蓄所的事情,保衛部門還沒有拿出處理意見和方案來,你也不要想得太多。」
    厲天明說:「可是我就是嚥不下這口氣。從這件小事上就能看出,他曹平林是個不仁不義的小人!杜行長,我厲天明一直尊重您,敬佩您的俠義之心,今天來,我就是想跟您說句心裡話。」
    杜念基笑著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厲天明以為杜念基故作謙虛,便更加得寸進尺,他向前挪了挪身子,從衣兜裡掏出一張信用卡說:「杜行長,我今天第一次到您家裡來,也不知道您喜歡吃什麼,用什麼,也沒拿什麼東西,這張信用卡就孝敬您,做個見面禮吧,請大哥您一定不要客氣。」說著把信用卡放在了茶桌上。
    杜念基驚訝地抬起頭,看了看信用卡,又看了看厲天明,他沒有想到,厲天明第一次到自己家來,就敢這樣膽大妄為,不知道這個人在多少人面前使過這樣的招數,起碼在曹平林那裡肯定是平常事吧。於是心裡更加戒備起來,說:「小厲你這是幹什麼?你把同志關係看得也太庸俗些了吧?我杜念基從來不把這點兒身外之物放在眼裡的,快收起來!」
    也許是厲天明誤解了杜念基的意思,他又從衣兜裡拿出一張金卡來,說:「杜行長,大哥,那張信用卡裡有十萬,這張裡有五十萬,這些是老弟我的全部身家了,今天都給您,算是表達了我投奔你門下的決心了!」說著把兩張信用卡推到了杜念基的面前。
    杜念基驚呆了,他心想:像馮明璋那樣管理著上千人的一個大地區分行的行長,都拿不出這樣的巨款,而厲天明這個只管幾十個人的小小的城區支行的行長,一出手就是六十萬元,毫無疑問,這個勢利小人的身上一定有著嚴重的經濟問題。這樣的危險人物,自己怎麼能和他謀事呢?他狠狠地摁滅了煙頭,嚴肅地站了起來:「厲天明你這是幹什麼?你這是在犯罪你不知道?你以為用這些錢就能買通我?那你就大錯特錯了!你把我杜念基當作什麼人了?我現在正告你,無論是曹平林還是我杜念基,就是老天爺也幫不了你什麼。收起你的錢,走吧!」
    厲天明被杜念基的話驚呆了,他臉色蒼白地站了起來,額頭滲出了汗珠,最後掙扎著說:「杜行長,也許你不在乎錢,也許你更在乎政治利益。請您好好想一想,如果您收下我,我可以好好地跟你講講曹平林的事情,讓你更瞭解他的所作所為,這將會幫助你盡快扳倒曹平林,扳倒了他,商貿銀行還不就是你的天下了麼?」
    「出去!滾出去」杜念基怒吼了起來。
    厲天明絕望地看著杜念基的臉,慢慢地俯下身來,拿起兩張信用卡,向門口退去。
    臨出門時,他轉過身,有氣無力地說:「杜行長,你算是把我的退路堵死了。」
    杜念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厭惡地把頭扭向一旁。陸婷把厲天明送出門,回過身來關切地問:「這是個什麼人哪,惹你生這麼大的氣?」
    「一個勢利小人!」杜念基氣憤地說。

《官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