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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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長時間不見,車鍾信終於又浮出了水面,並且顯得意氣風發。他預定了華僑大酒店的高級包房,請杜念基和李小強吃飯。
以往三個人在一起喝酒,從來也不到這樣的高檔場所,不是因為消費不起,而是覺得沒有必要。大家既然是兄弟,就不用擺這樣的譜。但是今天車鍾信堅持非要來這裡不可,杜念基和李小強也就由了他。
「你發大財了吧?」李小強喝了一大口酒說。
「財是發了些,但還沒有發大財——我還要進一步做大。」車鍾信得意洋洋地說。
「跟胡達成?」杜念基問。
「暫時先跟他一起玩玩兒,等路子趟熟了,我會自己單干的。」
李小強問:「跟兄弟們不用藏著掖著,你說實話,是不是在搞成品油?」
車鍾信說:「不光成品油,香煙、汽車、家電,什麼掙錢搞什麼。」他已經承認自己在搞走私了。
「船上方便,什麼時候順路,捎幾隻好玩的槍支過來。」李小強總是忘不了他的嗜好。
車鍾信滿不在乎地說:「別說搞幾支,就是搞幾個集裝箱來也不在話下。」李小強就拍手叫好了。
杜念基冷冷地問道:「你什麼路子,說來聽聽。」
走私是十分敏感的事情,車鍾信就有所取捨地向二人介紹了他「業務」:胡達成明為搞民營企業,實際上一直在暗中走私。開始時是小打小鬧,租借漁民的漁船從香港、台灣走私電子錶、香煙,後來發展到家用電器和汽車,並借此淘到了「第一桶金」。業務形成規模後,他買了運輸船,由一條到幾條,最後擁有了大型油輪。因為國內成品油價格一直保持在相當高的水平,所以走私成品油的利潤大得驚人。幾年間,他不僅買通了海關的主要環節,在市政府那裡也很有地位。總的來說,人們普遍認為胡達成這個人還是比較夠朋友,比較講義氣的。發了財的他,出手非常大方,掙的錢也不獨吞,凡是給他提供過方便的人,他都要給留出一份。平時還對社會公益事業比較熱心,不論社會各界,只要找到他,都不會空手而歸。作為本市的「利稅大戶」,他得到了來自市政府方方面面的保護。
走私成品油因為數量特別巨大,必須有一整套的進貨、報關、儲藏、銷售的渠道。前兩個方面他已經輕車熟路,沒有問題了。但是,進了關的油往往要等上一段時間尋找買家,所以常常因為銷路的問題影響了整個鏈條。因此,胡達成準備在碼頭附近建兩座油庫,把進關的成品油暫時存放在那裡。油庫佔地面積非常大,在購買地皮和審批的過程中遇到了相當的阻力,市政府的內部關係已經不能滿足他的需要了,因此他找到了車鍾信。現在兩個人聯手,事情進展得非常順利,一座油庫已經投入使用。因為進貨和銷售實現了「一條龍」,所以利潤也得到了大幅度提高。二人坐地分贓,車鍾信早就已經脫貧致富了。
「結算手續是怎麼辦的?」杜念基更關心銀行方面的事。大宗走私必須有銀行國際結算業務的大力支持,進貨時把人民幣兌換成美元,並把錢打到國外的某個賬戶上,快捷、方便的資金劃轉渠道也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
「暫時先在王明義那裡做。」車鍾信說。
「『暫時』是什麼意思呢?」杜念基追問道。
「還不是想拿到你這裡做唄。」車鍾信笑嘻嘻地看著杜念基。因為上次胡達成在杜念基那裡碰了釘子,所以車鍾信這次還是試探著說。
「我上次就跟胡達成說過不行了。」杜念基盡量委婉地說。
「這次不是我在求你嘛。」車鍾信說,「王明義那裡國際結算的渠道一點兒也不暢通,經常因為外匯資金短缺,壓了我們的單子,耽誤了我們的生意,氣得我都罵他好幾回了!」
杜念基兀自喝著酒,不理車鍾信的碴兒。
「來,喝酒吧,喝酒吧。」李小強插進來打岔。
車鍾信不甘心地說:「老二,我知道你是稀罕你那個商貿銀行,但是你也要從另一個方面考慮問題嘛。你們家的事情我是非常瞭解的,前一階段,曹平林非要搞什麼高息攬儲,你們多給儲戶支付了多少好處費,這你心裡最清楚了吧?現在他又找到我們聯社、證券、保險公司拉存款,也是許諾了好處的。這樣的賬算起來,你們商貿銀行早就把自己的褲子都賠掉了。現在,我給你提供的翻身機會就在眼前,你只要跟我們做幾單大生意,掙上幾筆匯差,沒幾個月,商貿銀行就能扭虧為盈,這對你多有利啊。」
「那也不能為了賺錢而違法經營啊。」杜念基似乎是在說服著自己。
「要不,就做幾次大的,然後就洗手不幹了。」李小強說。
「什麼違法不違法,看看你們銀行,誰不在違法?王明義是不是在違法?曹平林不也在違法嗎?可是他們又怎麼樣了?還不是仍然活蹦亂跳的嘛!這年頭,不趁亂做點兒違法亂紀的事情,誰能出人頭地啊。你看看你們那個曹平林,一手搞著高息攬儲,一手接著榮譽和地位,他的勢頭已經要超過你了,你得換換腦子了,老二!」車鍾信痛心疾首。
杜念基笑著說:「你可別提他,人民銀行也快要了他的命了。」
「人民銀行要他的命,可誰敢要你的命啊?誰敢要我的命啊?你說是不是?」
杜念基不相信地問:「你就敢保證,關鍵時候,你老爸能站出來保你?」
車鍾信不屑一顧,說:「打仗親兄弟,上陣還要父子兵嘛。再說了,我這點事兒還算個什麼?實話告訴你吧:在我們的小圈子裡,我這點兒小買賣說出來都怕人家笑話——糧庫裡死個耗子——多大個事兒啊!」
「那你把你老爸叫來,讓他當面給你個保證,讓我看看。」杜念基調侃著。
「你這不是抬槓嘛!」車鍾信氣惱地說。
「怎麼,兄弟之間也吵起嘴來了?」胡達成笑瞇瞇地推開門走進了包房。
今天這架勢,肯定是少不了胡達成的,杜念基和李小強早就意料到了。二人沖胡達成點了點頭,給他讓了一個位子。
「我知道,今天在這裡我肯定是個不速之客,但是我還是來了。」胡達成從服務員的手裡接過酒瓶,親自給三個人滿上了酒,「別的話不說了,我們先乾了這一杯吧。」他端起一杯酒,一仰脖,喝了下去,三個人也喝了。
「說句實在話,在我們省裡,我真的很羨慕你們兄弟三個人之間的手足之情。」放下酒杯,胡達成的眼珠子紅了起來,「在我周圍的人裡,也有不少好朋友,但是都沒有像你們這樣的兄弟。我是真羨慕你們啊!」說著,又兀自喝下了一杯酒。
「胡兄也是個講義氣的人嘛,這一點大家都知道。」杜念基笑了笑,舉起酒杯,四個人干了。
「沒錯,我是講義氣,但是我身邊可太缺少講義氣的人了。」胡達成說,「這段日子,我整天跟鍾信混在一起,我就總是問他:我怎麼就沒有他這樣的福分,怎麼就沒遇上像杜念基、李小強這樣的哥們兒呢?我沒說謊吧,鍾信?」胡達成瞪著血紅的眼珠子看著車鍾信。
車鍾信點了點頭,眼睛瞅著杜念基和李小強。
李小強就說道:「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嘛。」
胡達成舉起酒杯,十分誠懇地說:「鍾信、念基、小強,我胡達成從來沒有求過什麼人,但是今天晚上就要懇求三位兄弟了,能不能讓我加入你們的陣營,大家歃血為盟,做個刎頸之交的兄弟?!」說罷,一仰脖,兀自喝乾了滿滿一大杯酒。
杜念基和李小強沒有想到胡達成突然之間提出這樣唐突的要求,心裡感到非常意外。他倆不約而同地抬眼看著車鍾信。
車鍾信手把著酒杯,眼瞼低垂著。隨後,他抬起眼皮,看著杜念基。
胡達成也瞅著杜念基說:「我們四個人裡,我的年紀最大,但是我不是非要搶這個老大的位置。我只想和你們結成一個兄弟般的團隊,有了我們這樣一個團隊,省裡還有什麼人敢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呢?」
杜念基沉默著。
胡達成說:「為了表示我的誠心,我可以把我現在的公司拆成四隻股份,我們四兄弟每人一股。要知道,這一股就值一個多億啊。」
胡達成的眼睛盯著杜念基,杜念基的眼睛盯著酒杯,就像睡著了一樣。李小強的頭埋得很低。
胡達成似乎是在哀求似的說:「念基,鍾信向來聽你的話,你就說句話吧。」
杜念基轉過頭來,衝著車鍾信說:「你說呢?大哥?」他的話意思很明白,他既然還叫車鍾信為大哥,想來是不會再認別人為大哥了。
車鍾信的臉上不經意地抽搐了一下,想了想,說:「兄弟們商量商量吧。」
車鍾信的話,意思十分模糊,不知道他所說的「兄弟」,到底是指三個人的「兄弟」,還是四個人的「兄弟」。杜念基和李小強的心裡是十分明白的,車鍾信是很想把胡達成拉進這個陣營的,畢竟,他們倆之間已經形成了無法分割的利益關係。但是,杜念基和李小強的心裡更肯定的是,車鍾信在十分想把胡達成拉進自己陣營的同時,也非常顧及他自己與杜念基和李小強三個人之間的感情,很怕因為這件事做得過於唐突,以致於傷了兄弟三人的和氣。與其那樣,他倒寧肯把胡達成拒之門外。幾個人心裡都明白,與胡達成的結合就是與錢的結合,而車鍾信、杜念基、李小強三個兄弟之間的關係,早已經遠遠地超出了金錢關係之上,是與義氣的結合。在金錢與義氣之間,在最為緊要的關頭,車鍾信還是會選擇義氣的,這一點,杜念基和李小強是深信不疑的。
但是,現在擺在三個人面前的問題,仍然是關於選擇的問題,這個選擇的對象是胡達成,這個選擇的核心是杜念基。
杜念基心裡知道,即使是在生與死的選擇方面,李小強都會毫不猶豫地聽從自己的決斷。即使不考慮車鍾信的贊同與否,兄弟三人之間,至少會形成2:1的格局。杜念基對這樣的格局篤信無疑,車鍾信也對這樣的格局篤信無疑,而且,他的內心裡也十分懼怕形成這樣的格局。所以無論在任何事情上,他都不願意站到杜念基和李小強的對立面去而形成這個可怕的2:1的格局——他寧願永遠維持著一個3:0的格局,那就是他永遠站在杜念基和李小強的一邊。可是現在,胡達成對他已經形成了一股十分強大的拉力,這股拉力意味著一個億,甚至更多的資產,這是一個能夠讓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誘惑,這種誘惑,甚至即將要促成一個2:2的格局產生了!
杜念基的大腦裡在飛快地運轉著,在權衡著,在分析著。他一動也不敢動,甚至連眼皮都不敢抬一下。他知道,這樣千鈞一髮的時刻,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可能導致一場重大的變故,而在這場重大變故之後,將會影響到方方面面的變化——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甚至會影響到本省政治、經濟、金融方面格局的變動——四個人,分別代表著本省民營企業、國有企業、金融企業、證券行業的四個巨頭,他們的分與合,他們的興與衰,他們的成與敗,怎麼能不引起一場大的震動呢?
一億元,這些錢在杜念基的腦海裡,只不過是一個抽像的數字而已。畢竟自己多年來玩的,就是錢這個東西,一億元即使是擺在他面前,即使是悉數揣進他的腰包裡,他也會不為所動。正是因為已經看慣了成捆成堆的錢,他也就看淡了成捆成堆的錢。因為他不喜歡錢,所以也就不顯得缺錢了,錢——對他的誘惑力太小了。
「一億元。」杜念基微笑著說,「恐怕這間包房都盛不下一億元哩!」這樣的話說得太朦朧了,朦朧得幾個人根本沒法琢磨到杜念基話裡的意思。
「念基,我知道你不在乎錢。」胡達成說,「但是我覺得,你現在的情況太需要錢了。只要你點頭同意,我明天就拿著一千萬去人民銀行總行和商貿銀行總行為你活動去,我就不信,一千萬塊錢還買不來一個廳局級幹部的烏紗帽嗎?」
是啊是啊,一千萬買一個廳局級幹部的烏紗帽,足夠了,甚至根本用不上這麼多的錢,也許有一兩百萬就足以搞掂。從這個角度來講,他太缺錢了,他太需要錢了。
杜念基的心裡輕微地顫動了一下,他的手指也輕微地動了一下,幾乎要抓起酒杯端起來了。但是,就在手指觸摸到冰涼的酒杯的一剎那,似乎那股涼意通過手指,傳進了心裡,使他那已經躁動起來的心立刻冷靜了下來。他突然之間頓悟了——這一千萬的背後,意味著走私,意味著違法,意味著身敗名裂,意味著自己為之奮鬥了大半生的清白之名,朝夕之間將付之東流!不不不,他不能這樣,他不能接納胡達成,就像他不能接納任何有違自己道德良知的任何事情一樣!他不惜捨棄自己與車鍾信之間的手足之情,他不惜捨棄自己與車鍾信、李小強之間的兄弟之情,他必須將胡達成拒之門外!
杜念基嚴肅地,不無沉重地舉起了酒杯,說:「恕念基難以從命,這杯酒,算我賠罪吧!」說罷,一仰脖,喝乾了滿滿一杯酒。杜念基是不需要向胡達成賠罪的——他不欠胡達成什麼——他是在向車鍾信賠罪,他瞭解車鍾信心裡的想法,他知道車鍾信想讓自己接納胡達成,在這一點上,杜念基徹底地違背了車鍾信的意願,所以他在向車鍾信賠罪。同時,他也知道,李小強心裡也不忍捨棄車鍾信這位大哥,在這一點上,他也違背了李小強的意願,他在向李小強賠罪!
一剎那間,車鍾信、杜念基、李小強都分明地看見胡達成的臉白了一下,他那本來因為酒醉而漲紅的臉,像海水退潮一樣白了下去。與之相反,他的眼睛卻變得血紅了。
稍微鎮靜了一下,杜念基咬了咬牙,終於說出了最後的話:「胡兄,你的意思我非常明白。撇開兄弟之間的事情不談——遠東集團在結算、售匯方面的事情,兄弟幫不上什麼忙了。商貿銀行有我杜某人在一天,就不會接納遠東集團的業務。這方面,兄弟抱歉了。」
說罷,杜念基站起身來,走向門口,李小強也趕緊站了起來。
杜念基拉開門,門口站著兩個彪形大漢,擋住了他的去路。杜念基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他知道他們是胡達成的貼身保鏢。李小強閃身擋在了杜念基的前面。
「老胡你這是幹什麼!」車鍾信終於說話了。
胡達成無可奈何地擺了擺手,兩名大漢閃開了。杜念基回過頭,又一次看見了胡達成那雙血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