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夏天就用濃郁的顏色籠罩了城市。傍晚的街上,常見用透明塑料袋拎了啤酒和小海鮮回家的男人,他們散漫的腳步顯示出內心的悠然和對人生的滿足。織錦把車開得很慢,不想回家,又找不到地方可去。
一想到家裡的柳如意,她就難受,為此她對哥哥也很有意見。你離婚就離吧,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事,沒人攔著,可你不能把離婚後遺症留給家庭呀!
織錦最不能忍受的是柳如意擺出「我是一個窮人」的姿態。難道做窮人很光榮啊?這又不是文革時期。現在窮是種恥辱,是沒能力的表現。
余阿姨不知私下裡抱怨過多少次了,為了節約,柳如意總是把濃縮的「碟新清潔液」兌自來水。兌得那個多啊,簡直快成自來水了。這還不算,她還把用完的塑料袋洗得乾乾淨淨的,塞在廚房的櫃子裡。鬼都不知道她攢這麼些破袋子幹什麼!每每織錦要扔,她總是振振有詞地說:「留著分裝冰箱裡的魚啊、蝦啊、肉啊。」織錦告訴她:「食品最好用專用食品袋裝。」柳如意就說:「還不都是塑料袋嗎!用這些塑料袋就不用買專用食品保鮮袋了,我娘家媽媽一直這麼幹。」活脫脫羅家能有今天的日子,全是靠她節約出來的樣子。
織錦那個又好氣又好笑啊!問她買食品保鮮袋才幾個錢,她又是「碟新清潔液」又是自來水的,比食品專用保鮮袋成本高多了。
一次,她往洗髮水裡大肆兌水,被織錦看見了,忍無可忍,告訴柳如意不要兌那麼多自來水。柳如意竟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低聲細語地說:「兌點兒自來水可以減少每次的用量,很節約。」
織錦像聽天方夜譚,遂問她:「一瓶洗髮水才幾個錢?你犯得著這樣省嗎?」
柳如意的回答快得讓織錦生氣,「我去商場看了,這洗髮水要九十多元一瓶呢!」
織錦覺得快暈死了。儘管家裡的日常用品和吃的都不用柳如意採購,可她照樣對青菜、水果以及各種日常用品的價格瞭如指掌,甚至對附近幾個菜市場的青菜差價也如數家珍。這讓織錦又氣又恨,覺得柳如意如果能把這份精明用對地方,肯定是做什麼成什麼。
可惜,柳如意的精明從來都用不對地方。
即使織錦說她一萬遍,柳如意還是改不了,因為她非常信奉「日子是精打細算出來的」。
織錦說她是標準的窮人理論,為更合理化地分配手中的寥寥工資,幾乎耗盡了全部的腦汁,就是再計劃再節省,也不能讓區區千八百大元變身成倍啊。
織錦當然明白,柳如意這樣表現自己的勤儉精神是另有目的的。她知道織錦一個月的薪水比她一年的工資還高,也知道公公婆婆的退休工資很厚實——厚實到可以質量很好地養活她和兜兜。但是,她當然不能辭掉工作,在家讓婆家養活。因為她太瞭解這家人了,他們清高而驕傲,他們對弱者的同情不是毫無原則的,對那些下崗後挑三揀四寧肯在家吃低保也不肯做事的人充滿了唾棄和鄙視。在他們離婚後,把她領回來繼續做這個家的一員已很是寬容善良了,她當然不能明知人家討厭什麼自己偏要去做什麼。雖然兜兜人見人愛,雖然她是人見人愛的兜兜的媽媽,但畢竟日子還長,做人的分寸總要拿捏得恰到好處才是。
勤儉雖然是她的生活習慣,可誰願意握著大把的錢繼續過清貧的日子?她柳如意當然也不願意。雖然不用動她分文工資,依然可以在這個家裡活得很滋潤,但她要讓這家人明白,她是很惜福的,沒忘本,隨時做好準備從這個家裡搬出去過清貧的日子,從而讓婆婆和織錦對她生出無限悲憫的愛憐。這不,兜兜三歲多了,除了生他,她幾乎沒機會向他表達母愛,吃的、穿的、用的、玩的,統統都是織錦和婆婆操辦的。她要做的,就是及時地表達謝意,以及教兜兜要像愛媽媽一樣去愛姑姑和奶奶就可以了。
青島的夏日傍晚總是紅彤彤的,整個天空像一片被燈光照射的橘皮,落霞優美,詩情畫意。織錦的心,不覺就有些微醉的傷感,想到了馬小龍。
分手一個多月了,馬小龍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她不想接,卻狠不下心。其實只要馬小龍一求她,或許她心一軟,就又會和他好了,哪怕知道和好之後依然是沒有結局的未來。
可是,打通電話的馬小龍不說話,她也不說,兩人都能聽見彼此的呼吸,然後總是馬小龍先掛斷了電話,她落淚。她知道,因為愛,她已經把馬小龍慣壞了。
織錦把車停在路邊,翻看手機上的通訊錄,想找個吃飯聊天的人。可是她昔日的女友們都很忙,有忙著做母親的,有忙著拯救愛情的,有去赴約會的,只有她無恥地閒著,無恥地孤單著。
她覺得自己像個被扔出了群體的人,張望左右,每個群體都與她格格不入,每個群體都有充足的理由不接納她。城市人離群體生活正越來越遠,對別人的提防越來越嚴重,就連同僚之間,你除了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職務之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以及婚姻狀況。
織錦鬱鬱地望著街上的車來人往,原來過分悠閒也是一種痛苦。
織錦打算去羅錦程的西餐廳混一個晚上。
羅錦程畢業後就分在了歌舞團,沒上幾天班就下了海,開了一家貿易公司。家裡人一直不知道他究竟做些什麼貿易,不過幾間辦公室、一排電腦、幾部電話,七八個員工都閒得要命,不是煲電話粥就是在電腦上玩遊戲。為此,織錦曾好一陣擔心,怕他的公司不知哪天就倒了。可是他的公司晃晃悠悠地開了七八年,雖然還是那副晃晃悠悠的德行,卻見羅錦程買上了嶄新的奧迪,新款手機一部接一部地換,隨便掏一把他的口袋,都能掏出大把的票子和銀行卡。
西餐廳叫「迷迭香」,很曖昧的名字。地點選得僻靜而幽雅,是本市文人雅士們的聚會場所。情侶也不少,失戀的更猖獗,而且大多是女的,都知道「迷迭香」的幕後老闆又帥又有才情,她們總是把自己灌醉了,一邊喝酒一邊醉眼睥睨地喊:「羅老闆,羅帥哥,來一曲《回家》吧……」
織錦很難概括對「迷迭香」的印象——曖昧,糜爛,放浪而溫暖。愛情像雜草一樣在這裡萌生又落葉,在這裡歸於沉寂。它就像愛情的生死場,生生死死,往復不絕。
車過街角,織錦便看到了「迷迭香」亮在街角的燈,昏暗但倔強,像迷醉的眼。
織錦推門進去,裡面很靜,羅錦程正在吹《回家》,他最喜歡的曲子。據說很多女子曾經因為聽了他吹的這首曲子而萌生了和他成家的念頭,但除了金子。羅錦程不打算和任何人成家。
金子不想和他成家,她有自己的家,老公在澳大利亞,一年只回來一兩次。她留在國內的唯一目的就是給十歲的兒子陪讀,等他完成中文的基礎教育後再出國。
羅錦程對她的迷戀和愛,人神共知。她不拒絕也不迎合,和他上床,不和他談情說愛。她享受他製造的浪漫,卻不容許他進入自己的生活。
也正是因為她,羅錦程在和柳如意結婚半個月後,徹底地離家出走了。據說結婚前羅錦程就和金子好了。羅錦程本不想和柳如意結婚,可是不僅柳如意不幹,父母不幹,金子也不幹。金子說,他不結婚,她會有罪惡感。
那時,所有人都以為羅錦程的新歡一定是年輕漂亮妖精級別的人物。可等他們見過金子,都非常失望。金子不僅比柳如意年齡大,也沒柳如意身材好。她總是淡淡地看人,眉眼之間流露出一抹倦怠,永遠那麼懶懶的,彷彿剛睡醒,臉上還留著昨夜的殘春。
很多人不明白羅錦程怎麼會這樣瘋狂地迷戀上既不是美女又不年輕的金子。織錦一度也不明白,也專門為此向羅錦程發問。羅錦程有些感傷地看著她,說:「織錦,你不懂。」
織錦問:「我不懂什麼?我就知道她不僅沒職業,還是別人的老婆,更是一個十歲男孩兒的母親。」
羅錦程茫然地看著她,說:「織錦,有種女人會讓你產生死的念頭,和她一起死都是幸福。」
織錦覺得這種說法不可理喻。後來,她把這些話說給馬小龍聽。馬小龍怪怪地笑了一下,說:「對於男人來說,女人的漂亮固然重要,但風情比漂亮還重要。金子天生就是那種讓男人一看就想要的女人。」
織錦聽得發呆,半天才回過神,掐著馬小龍的胳膊,「看見金子時,你也有這念頭?」
馬小龍笑著逃開了,說:「我就想要你。」
那時,他們在辛家莊一帶租了一套小房子,正好處在兩人工作單位的中間地段。一到中午,兩人就像偷吃大米的老鼠,懷著賊賊的幸福,迫不及待地跑去相會。
和馬小龍分手後,每每車子經過辛家莊,織錦的心就一揪一揪地疼。想那幾盆養在小屋陽台上的花,怕是早已蔫了吧。那幾尾金魚,怕是也死掉了吧。唉,回憶是種傷害,它像小刀,每回到過去一?,它就切一刀,刀刀直中要害。
織錦找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點了蠟燭,托著腮,聽羅錦程吹《回家》,覺得很有諷刺的意味——自己竟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吹完曲子,羅錦程穿過美女們的媚眼如絲,逕直走到織錦桌邊坐了,微笑著看了看她,問:「有什麼不順心的事?」
織錦搖了搖頭,看著他,說:「哥,我怎麼覺得自己一不小心成了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了呢?」
羅錦程很紈褲地說了一聲:「切!」又說,「是你脫離了社會。」
織錦像小時候聽他講故事一樣看著他,等他的下文。羅錦程點了支香煙,歪著頭樂了一下,「織錦,別太清高了,不然你會很不快樂的。」
織錦不悅,「別說我清高!這世道不比以前,說誰清高等於罵誰。誰能清高到不吃五穀雜糧?」
「你就不吃五穀雜糧。」羅錦程的情緒好像也不怎麼好,瞥了瞥餐廳裡的男男女女,自語似的說,「其實你用不著因為答應了爸爸就真的嫁給何春生。」
織錦說:「別提他!對了,今晚你請我吃飯吧。」
「這還不好說!」羅錦程沖吧檯打了一個響指,「想吃什麼,你告訴服務生。」
織錦知道他又要去忙了,也不答理他,自己叫了一客黑胡椒牛排,又叫了一杯雞尾酒。菜還沒上來,何春生的短信就來了。何春生很聰明,知道織錦不愛聽他蹩腳的普通話,便很少打電話給她,有事總是發短信。
何春生說他下班了,問她有沒有回家。
何春生在一家商場的超市部做收銀組組長,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穿著旱冰鞋,握著一部對講機,在一排收銀台前滑來滑去,不斷地為新來的實習生排解機器難題,為老收銀員清理輸入錯誤的款項。長期穿旱冰鞋鍛煉得他的身體格外靈巧,像一隻在春風中靈巧穿梭的燕子。有時織錦會在超市看見他,不知為什麼,她常常覺得他嫻熟的滑旱冰技巧有些賣弄的意味。那麼,他賣弄給誰看呢?那些在收銀機上埋頭忙碌的女孩子?
織錦知道何春生想問她在哪裡,又怕被她拒絕了沒面子,便只好婉轉一些,問她有沒有回家。
織錦歎了口氣,在手機上慢慢地回復他:「在外面吃飯。」
她不想告訴他具體地方,就他對她的那份癡情,肯定是會找過來的。她目前還沒做好和他一起漫步街頭的準備。
何春生又回了一個短信,說知道了,又叮囑她早點兒回家。織錦回了兩個字:「謝謝。」她覺得只能說這兩個字,既不失禮貌,又製造了適當的距離感。
在很多時候,客氣不是用來表達修養和禮貌的,是用來製造距離的。
織錦吃完牛排,就偎在椅子裡看雜誌。在羅錦程的餐廳裡,音樂和滿牆的時尚雜誌是它的特色。飯後,顧客可以叫一小壺咖啡,懶懶地靠在椅子上翻看雜誌,感覺舒適而安逸。
十點多了,媽媽打電話催她回去。織錦看一篇小說正上癮,遂順口說等會兒就走。媽媽帶著責怪的味道低聲說:「春生在家等了你一晚上。」
織錦突然覺得,好端端一個夜晚,就這麼毀掉了。
她怏怏地收拾起了包,和羅錦程道了再見。
剛拉開車門,就聽身後有人咳嗽了一聲,很熟悉。她愣了一下,轉身就看見咬著一支煙的馬小龍,正直直地看著她,一聲不響地走過來。因為父親不待見馬小龍,織錦經常帶他來「迷迭香」。羅錦程對馬小龍評價一般,說他眼神遊離而低垂,是個優柔寡斷的主,和織錦的性格南轅北轍。羅錦程雖不喜歡馬小龍,卻並不干涉他們,只說「愛情的跟頭,一定要親自摔過才知道疼。別人提前預警,不僅是件出力不討好的事,還會起到反作用力」。
織錦知道他所有的缺點,可愛情這東西,總是讓人沒辦法。
織錦下意識地站住了,半天才說了一個字:「你……」
馬小龍扔了煙,用腳去碾煙蒂。織錦忽然覺得心慌,像毫無防備地一下子被洪水淹掉了一樣,鼻子也開始慢慢地發酸,脹得要命。
馬小龍說:「織錦,我想你。」
織錦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她開始低著頭哭,趴在車身上無聲地哭,瘦瘦的肩在月光下一抽一抽的,像一片剪紙。
有只夜蟬在樹上叫了一聲,聲嘶力竭得像遭到了致命襲擊。馬小龍伸向她肩膀的手,便縮回去了。織錦只是哭,這輩子都沒這樣斷腸地哭過。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她竟是這樣想念他的懷抱,像魚想念水。
馬小龍看著她,腳碾來碾去地踩著一片樹葉。過了一會兒,他摸摸她的頭髮,喃喃地說:「織錦,我是愛你的,你知道。」
織錦拚命點頭。她當然知道,她還知道自己愛他,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著他。她仰了頭,用淚眼看著他說:「要不……我們私奔吧,到另外一座城市。」
馬小龍的眼睛灼灼地閃了一下,很快就黯淡下來,「我不能那麼自私,不能把我媽一個人扔下。」
這句話就像一盆水兜頭潑過來,織錦心頭那激情迸發的火,被毫無防備地澆滅了,還有侵蝕到骨子裡的冷,一絲絲地往外冒。
她歪著頭,看了一會兒馬小龍,眼裡的淚慢慢地沒了。夜空清淨得有些發冷。她笑了笑,把手包帶子往肩上拉了拉,拉開車門,坐進去,發動了車子。她覺得自己可笑,可笑得令自己唾棄。
她以為馬小龍是來求她與他繼續相愛。可是,連馬小龍自己都不知道來找她的目的是什麼,好像只是暫時不能適應沒有她的日子。織錦覺得他對自己的態度太含糊而曖昧了,沒有最起碼的責任感,像一場過家家的遊戲,至於結局怎樣,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那些在她心裡奔跑著的希望,一不小心就落進了空洞無底的陷阱。
她打開車窗,探出頭,慢慢地說:「馬小龍……」
馬小龍從鼻子裡「嗯」了一聲,眼神期許。
織錦笑了一下,「你真自私。」
馬小龍的眼皮垂了下來。
織錦又笑,「馬小龍……」
馬小龍不應了,他只是向上抬了抬眼皮看著她。
織錦還是笑,「我後悔了。這些年做些什麼不好呢?居然花七年的時間去愛你這樣一個沒責任心的人!」
說完,車子就駛了出去。路燈把樹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長,車開得很慢,她不必風馳電掣地逃跑,她要從容而高貴地離開他的視線,讓他在經年之後回憶起她時,就會想起在清冷的夜裡,她從容而冷漠地作別了愛情,再也不會回來了。
遠遠地,她看見有個影子在樓下徘徊,依稀看得出好像是何春生。
織錦在心裡幹幹地笑了一下,眼淚就要出來了。也不知為什麼,一想到要跟何春生舉行婚禮,她就想笑。當然,那笑不是因為幸福與快樂,而是覺得有點兒淒涼的滑稽。
何春生看見了她紅色的別克車,遠遠地迎過來,說:「這麼晚回來,羅媽媽會擔心的。」
織錦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說:「這麼晚了,怎麼還不回家?」
「我擔心你嘛。」
說著,何春生就和她並了肩,往樓道裡走。織錦用餘光悄悄地看了他一眼。月光下,他的臉顯得輪廓分外清晰,還好,不算太難看。後來,她想自己之所以有這樣的感覺,是不是跟剛剛受過馬小龍的刺激有關呢?
何春生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很熱絡地迎了上來。織錦下意識地躲閃了一下。兩人並肩使樓梯顯得有些逼仄,何春生感覺到了這種摩肩接踵的彆扭,識趣地放慢了腳步,歪著身子,示意織錦先上。織錦停下來,歪著頭看他,淺淺地笑了一下,把手塞進何春生的掌心裡。何春生愣了一下,像過電的瞬間,神情呆滯。
她把塞進何春生掌心裡的手晃悠了一下,何春生才如夢方醒般雀躍起來。他竟然猛地彎腰,抱起織錦就往樓上衝。織錦被他唐突的舉止嚇得尖叫了一聲。
很快,她就安靜下來了,伏在何春生的肩上,眼睛潮潮的。
到了門口,何春生才把她放下來,他的臉上洋溢著興奮。
何春生站在織錦身後,看她開門,心裡五味雜陳。那個馬小龍呢?去他媽的馬小龍!何春生覺得,馬小龍就像一枚生銹的釘子,釘在他的心尖尖上,一碰就疼得要命,他恨不能把他拔出來,放在火裡熔掉了,讓他蒸發了,方才解得心頭之恨。
只有客廳裡亮著一盞小壁燈,家裡人都睡了。
家裡的房子很大,是兩層複式的。一樓是客廳和媽媽以及余阿姨的臥室,二樓有三間臥室,原本羅錦程住最靠東的一間,然後是織錦的臥室,剩下的那間屋子就成了雜物間。
自從柳如意和羅錦程離婚後,織錦就把雜物間收拾了一下,搬了進去。她和誰也沒說換臥室的原因。其實倒也沒什麼,她實在是不願意半夜裡被柳如意的哭聲弄醒。羅錦程和她結婚前,她因為羅錦程不和她結婚而哭;等她和羅錦程結婚了,她又為羅錦程不回家了而哭。她沒完沒了地哭。一開始,織錦還會去安慰安慰她。很快的,她就發現這種安慰毫無用處,反而更觸動了柳如意內心的委屈,讓她哭得更凶,除非她能把羅錦程給柳如意弄回來。可是,羅錦程是個大活人啊,不是沒思維的物件,除非他自己願意,沒人能把他弄回柳如意的床上。柳如意曠日持久的哭聲快把織錦的神經弄崩潰了,沒轍,她只好搬到了雜物間。
這間房子並不是真正的雜物間,只是因為放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被家裡人叫成了雜物間而已,足有十八個平方,很是寬敞。雜物間裡沒空調,媽媽擔心她熱,就給羅錦程打了個電話。第二天,就有人敲門,織錦開的門,就見兩個工人扛著大箱子,說是來裝空調的。織錦有點兒納悶,問爸爸是誰買的空調。爸爸說:「除了你哥,還有誰?」
織錦的心就暖暖的。當時,柳如意站在二樓過道裡,看兩個工人熱火朝天地忙活,眼睛很紅。織錦知道,她是在吃醋,因為羅錦程從沒對她這麼好過。織錦也覺得過意不去,隔天就買了套台灣「水草堂」的真絲裙子送她。柳如意雖然嘴上感激不盡,但畢竟不是她希望的那個人送的。織錦也替她難過,但是愛情的事,真的沒辦法。羅錦程的心長在他自己身上,她左右不了。
織錦躡手躡腳地進了家門,在玄關處換鞋,見何春生走也不是、進也不是地在門口尷尬著,就伸手拉了他一把,何春生就站在門內了。織錦從鞋櫃裡摸出一雙羅錦程穿過的拖鞋扔給他,然後關了客廳的壁燈,拉著何春生上樓進了臥室。
她開燈,關了門,見何春生有些拘謹地站在那裡,就拖了把椅子說:「坐吧。」
何春生坐下了。他這是第一次被織錦邀請進她的臥室。以前他對這間臥室充滿了嚮往和好奇,卻沒膽量進來。他知道織錦的脾氣,也知道織錦愛著的人是馬小龍而非自己,更知道自己在織錦心裡的樣子,很可能是一塊令她煩惱的頭皮屑。
何春生低著頭,眼睛有點兒疼——當他激動或是感傷時,眼睛就會莫名其妙地疼。他低著頭,捏著自己的手指。織錦見何春生木木地坐在那裡不吭聲,就去牆邊的小冰箱裡掏了一罐飲料,打開了給他,「冰過的,我記得你愛喝。」
何春生接過來喝了一口,打量著小冰箱,「你屋裡還放一個冰箱啊?」
織錦笑笑,「是啊,有時候余阿姨給我搾了果汁,擔心冰箱在樓下我懶得下去拿,就給我放到這裡,有時候也放點兒我喜歡吃的水果。」
何春生笑,「你可真懶。」說完就呆呆地坐在那裡不說話。
織錦說:「你怎麼沒話了?」
何春生看著她笑了一下,說:「我覺得這不像真的。」
織錦明白他的意思。何春生雖然一直在追她,號稱非她不娶,但這只是他的一個理想。就像一個不甘讓外界知道自己平庸的人,要樹立一個他永遠也達不到的目標一樣,他追她,只是為了讓人覺得他何春生的心是比天高的。他一個職高畢業的收銀員的追求對象是研究生畢業的跨國公司財務總監,這樣的愛情定位,一說出來就很壯底氣。至於能否成真,那不是何春生所執著的。雖然他愛她,一直一直地愛著,但是當眼前的一切表明了這可能成為事實之後,他反而慌了神。
織錦抿了一下嘴唇,說:「春生,你不要太寵我。」
何春生不解地看著她。織錦苦笑了一下,「你太寵我,我會不愛你的。在愛情上,女人都是愛犯賤的。」
何春生說:「織錦,你何苦這樣作踐自己?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的。」
織錦說:「你知道什麼叫咎由自取嗎?」
何春生把飲料放在桌子上,說:「天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織錦說:「大家都勸我和馬小龍分手吧,我不分,我總覺得我一個人能打贏所有人的想法和預見。我要證明給他們看,羅織錦是無往不勝的,愛情的力量是不可匹敵的。可是,春生,你看看我,這場曠日持久的戰鬥,我收穫的除了嘲笑和傷害,還有什麼?」
「你收穫了我的愛情,給了我一個機會,向你證明……讓我證明自己是……」
織錦說:「我不想讓你證明什麼,我只想贏。可是,上天卻只讓我輸。」她開始邊說邊哭。何春生手腳無措地看著她,他想擁抱她,又怕被她拒絕或是呵斥。
外面的燈突然亮了,好像有人下樓去了,很快又回來了。從腳步的輕捷程度上,織錦猜到了是柳如意。
她擦了擦眼淚,看著何春生。
何春生看著她笑。橘色的床頭燈把整個房間照得有些曖昧。織錦看了一下手機,說:「時間不早了,你回去吧。」
何春生向外面努了努嘴,意思是柳如意好像還在二樓的走道裡,想等她回房間再說。織錦睥睨了門外一眼,說:「沒事,如果你不讓她知道是誰在我房間裡,她至少要好奇半年。而且半年之後,關於今夜在我房間裡的人究竟是誰,還會生出許多個版本。」
說著,織錦就拉開了門。柳如意顯然沒想到織錦會開門,她正端了水杯,若有所思地屏聲斂息。見織錦出來,她驚了一下,正要尷尬著笑還是不笑呢,就見何春生從織錦身後冒了出來,她的嘴巴一下子就張大了,似乎要「啊」一聲,但沒「啊」出來,就慌亂地笑著說:「是小何呀。」
織錦說:「我們商量婚事呢。」說完拉著何春生下樓。
柳如意趁機沖何春生做了個鬼臉,就搖頭擺尾地回房間去了。
織錦決定嫁給何春生的消息不脛而走,要命的是,很多人竟將這消息當成謠言,好事點兒的,就憤憤地說給織錦聽,催著她趕緊闢謠。
織錦就一本正經地看了看人家,淡淡地說:「幹嗎要闢謠,這是真的啊。」
說者的嘴巴很誇張地張著,半天合不上。再熟絡一些的朋友就會說:「織錦,你沒發燒吧?」
織錦說:「我幹嗎要發燒?我沒傷風也沒得病毒性感冒。」
和他們說這些的時候,織錦目光堅定,語氣平和而從容。她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大約就是她與何春生太不相配了吧。一個連大學的門都沒進過且毫無前途可言的超市收銀組組長,和一個跨國公司的財務總監,更要命的是,處在弱勢的是男方。
幾千年來,大家都習慣了女人處處扮弱者,尤其是在婚姻裡,向來都是強丈夫弱媳婦。
關於為什麼決定嫁給何春生,織錦不想解釋。如果遇到有人一定要追著問,她會平靜地說:「我相信我爸爸的眼光,他看好的人不會錯的。」
她想,一解釋就破了,何春生就會被看低了。如今她決定嫁給他了,彼此就成了對方人生的一部分,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她又何嘗不是矛盾的?和馬小龍分手後,織錦也曾想過,不戀愛不結婚照樣是一輩子。可這一個多月來的種種孤單荒涼實在太殺心了。同齡人大多已婚了,沒人有閒暇陪她。比她年齡小的,似乎不太願意和她玩。特別是像她這種大公司管理層的單身女子,總讓人有種難以親近的感覺,好像和別人之間隔著一道透明的牆壁,看似很近,其實永遠無法抵達彼端。與不戀家的已婚男人玩,織錦玩不起,他們總是一邊紳士地和女人說話,一邊琢磨怎樣完美地褪下她們的裙子。他們對女人下半身的關注永遠勝過對女人上半身的關注。男人眼裡的女人,再有能力,再有才情,都是狗屁。在他們看來,你只是個女人而已。
這樣明目張膽地傷害自己,織錦做不到。
她想過很多。單身真的像時尚雜誌中叫囂的那麼好嗎?織錦覺得那是不負責任的胡說八道。歲月對單身女人更加顯示了它的猙獰與殘酷。老了,身邊的男人越來越少了,工作退休了,父母老去了,連孩子都沒有。咳,反正所有能讓人苟延殘喘地活下去的借口都不存在了。你會感覺自己像座孤島,越來越被熱鬧的生活孤立出去了。婚姻雖然瑣碎庸俗,但它是最有意義、最充實的瑣碎和庸俗。至少它能讓人喜,讓人怒,讓人悲……一環又一環地讓人按部就班地把人生走完。
織錦不願做個下班後無所事事,只能在街上溜躂的單身女子。女人之所以逛街上癮,那是因為不能天天逛。但逛街一旦成了生活常態,它不僅乏味還疲憊。咖啡店、酒吧這些地方,一個單身女人能去泡嗎?鬼才知道那些候在酒吧裡垂涎女色的「狼們」怎樣一邊鄙薄單身泡吧的女人,一邊想入非非呢!至於看碟,如果把看碟當成生活的主要內容,那就太可笑了。她想像自己抱著零食蜷縮在沙發上,為那些虛構的別人的人生而歡喜、悲傷的樣子就覺得可笑,幼稚得很。
種種消磨時光的方式都被織錦否定了,既然有這麼大把的時光沒地方打發,那麼找個看得過去的男人結婚吧,生個孩子吧!至少她會忙起來,忙得沒時間憂傷,忙得來不及情緒不好。
她想有自己的充實而庸俗的人生。
她曾考慮過何春生之外的男人。可她發現,在情事上,男人是勢利的。與她年齡不相上下的單身男人,有一批是條件優越的鑽石王老五,他們喜歡男歡女愛,卻壓根兒就不想結婚,即使結婚,也不會選擇同齡的單身女子。原因很簡單,有鮮魚誰還吃鹹魚?他們不需要女人幫他們賺錢,所以,「織錦們」的高學歷、高薪水對他們一點兒誘惑力都沒有。他們只要一帶出去就能像鑽石一樣給他們的臉面增輝的女孩子。符合這樣條件的女孩子,一定是年輕的漂亮的。更關鍵的是,這樣的女孩子一般都不是很清高,她們肯巴結他們,不會像「織錦們」這般端著矜持和清高,讓他們覺得很沒成就感。
還有一批條件不夠優越的單身男人,基本上是被女人們挑剩的。這樣的次品,當然不在驕傲的織錦的考慮範圍之內。至於喪偶或離婚的男人,織錦更不考慮了,她不想無時無刻地被人悄悄拿來與舊人比長短。
如果除了馬小龍之外要選一個男人做丈夫的話,就何春生吧。雖然他在各方面都顯得弱了些,可她要選一個共同生活的丈夫,又不是選一台賺錢機器。而且,她幾乎目睹了何春生的整個成長歷程。最重要的是,何春生一直愛她,而且選擇他,又能幫爸爸履行諾言,她為什麼不呢?他只是有些庸俗和瑣碎而已。
織錦覺得,在何春生面前,自己是透明的。她的缺點與優點,何春生早就知道,更是包容了,包括她和馬小龍的過去。這種感覺讓她很輕鬆。當然,偶爾她也會覺得這很是欺負何春生。憑什麼呀?就因為他家境一,學歷不高,對她一往情深,就要毫無怨言地收拾馬小龍的愛情殘局啊?
自從何春生確定織錦打算嫁給他之後,他就在心裡籌備上了。新房選在哪裡呢?他們住在二樓,一共住了兩家人。何春生家三間房,母親帶著孫子嘉嘉住一間,何順生夫妻佔了一間,中間這間最大,是何春生的臥室兼客廳。
何春生想過買房,瞅著青島一直居高不下的房價,他的心就開始發抖。按照他的工資水平,除非他不吃不喝攢到六十歲,也就勉強攢一套六七十平方米的二類地段房子。租房子?房價高,房租也必然高啊!就他的薪水,付完房租,每個月勉強黃瓜青菜度日。這樣的日子,不要說不敢指望織錦會心甘情願和他一起熬,連他自己都不甘心。
末了,就剩下在家擠。
雖然決心在家擠擠算了,何春生卻沒和母親說,覺得說出來有點兒殘忍。更不敢和哥哥說,何順生脾氣暴躁他不怕,好壞還是講理的,他怕李翠紅的嘴巴。
用母親的話說,李翠紅一張嘴,那個惹她張嘴的人就沒了活路。因為她嘴裡分泌的不是唾沫,是能蛻皮去毛的開水啊!經她的嘴過上那麼一遍,肯定是要皮開肉綻的。
何春生能做的,就是把家裡不用的一些陳年舊貨拎出去扔了。扔著扔著,他就覺得家裡寬敞了。有時母親會說:「春生,什麼時候學講究了?」
母親說的講究是衛生或是條理的意思。
何春生就憨憨地笑一下。不笑又能怎麼樣呢?早晚有一天他是要和母親以及哥哥、嫂子攤開在桌面上說的——說他要把織錦娶回來,用家裡最大的那間房子。
想像著這些話出口之後家裡人的反應,何春生覺得腦子都要炸了,像即將被砸開閥門的爆玉米花燜鍋。
飯桌上,李翠紅會不經意似的問何春生和織錦談到什麼地步了。
何春生知道,別看李翠紅問得漫不經心,她心裡早就翻騰成了一鍋沸水,一個浪花一個念頭地捉摸著。
何春生就懶懶地說:「能怎麼樣?就那樣吧。」
李翠紅就歪著嘴角沖何順生笑,「你看,還是咱家兄弟有本事。人家織錦,那是什麼人!」
母親不願聽李翠紅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倒不是偏向未過門的織錦,而是不想媳婦還沒進門就早早滅了何春生的威風。母親利落地把一隻紅燒雞翅的骨頭剔淨了,塞進嘉嘉嘴裡,耷拉著眼皮望了望飯桌,說:「她織錦能是什麼人?再高貴的女人也得嫁人,再高貴的女人嫁了人也只能是人家的媳婦。」
「那可不一定,人和人不一樣,媳婦和媳婦也不一樣。」李翠紅把碗裡的米扒拉乾淨了,又從何順生碗裡倒了點兒米飯。何順生還在喝啤酒,他每天晚上都喝,喝多了就開始大著舌頭罵李翠紅,因為她給男人量衣服比給女人量衣服用的時間長。他掐著表看過,李翠紅給女人量衣服最多不超過五分鐘,但給男人量衣服最少要六分鐘。男人長得帥點兒年輕點兒,她量的時間更長。更惡劣的是,每當有男人趁量衣服時輕薄李翠紅,她不僅不憤怒,不翻臉,還下賤地紅了臉。何順生總是越罵越來氣,罵著罵著就把筷子往李翠紅頭上扔,「下流,賤骨頭,我讓你賤骨頭!」
李翠紅哪是吃素的,先是撿起筷子,拿在手裡打量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抬起頭,看著何順生說:「你不下流?你不下流你的手指頭哪去了?」
趁何順生發愣,李翠紅把筷子劈頭蓋臉地扔過去。何順生打了個激靈,人就跳了起來。一場肉搏戰不可避免地開始了,撞得木地板砰砰響,滾來滾去的身體把飯桌撞得地震似的搖晃,筷子、碗以及盤子相互碰撞著響成一片。李翠紅氣喘吁吁地喊:「你打夠了沒有?打破了盤子、碗,你去買啊!你他媽的錢多了燒的啊!」
母親就端起架子拉下臉說:「別『他媽的、他媽的』罵起來沒完,他媽還活著呢,就在你跟前!打人還不打臉呢,你倒好,罵到眼前了。」
戰爭就這麼停止了。母親摟著嘉嘉泰然自若地看電視。何春生的一根「哈德門」已經抽得只剩煙屁股。他每次都是這樣,成習慣了,不勸也不拉,一支煙的時間戰爭自動結束。
然後,李翠紅就會從地板上爬起來,把打罵時露出的肚皮蓋上,捋一把亂糟糟的頭髮,開始收拾飯桌。
今天李翠紅爬起來捋了捋頭髮,卻沒收拾飯桌,直截了當地問何春生:「你打算在這間房裡結婚?」
母親愣了一下,李翠紅問的話讓她意外。她看著何春生,沒說話,但責問是有的,全在眼裡,那意思是:你嫂子說的是真的?
何春生把一支殘破的煙屁股轉來轉去地捏著,半天才說:「不知道,我總不能在露天地裡結婚吧!」
李翠紅「嘖嘖」兩聲,說:「看看,我就說你這幾天很反常嘛!以往你只要床上能扒拉出個窩鑽進去睡覺就成了,這陣子看你勤快得……床底下,牆旮旯,哪兒有你收拾不到的地方?我就捉摸你這麼勤快不是好兆頭。沒人讓你在露天地裡娶媳婦,就是我們願意,城管也不願意。可是就咱家這腚大的地方,你在這間房子裡結婚,飯桌擺哪裡?擺你房間你媳婦願意?」她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放槍似的。
何春生也惱了。本來一想到要把織錦娶進這樣逼仄的家,他心裡就不舒坦。當然,這不舒坦的大多原因是出於男人的虛榮心。作為男人,娶媳婦一定要給她比原來更好的生活才算是顏面有保。可他娶織錦,簡直像是拽著仙女下凡,心裡已經夠不好受的了,李翠紅再一囉唆,他就覺得有股子惡氣在腰間拱啊拱啊,就要躥出來了。他強忍怒火,盯著李翠紅,「嫂子,那你就幫我出個主意吧!我該怎麼辦?」
李翠紅知道何春生是在給她出難題,就撇了撇嘴巴,端著飯碗去廚房了,一邊走一邊嘟囔:「該怎麼辦?你自己都不知該怎麼辦,我能知道該怎麼辦?」
何順生正拿著生洋蔥蘸甜面醬,滿屋子都是刺鼻的洋蔥味兒。何春生的心情糟糕透了,遂惡狠狠地盯著哥哥說:「你以後能不能少吃點兒洋蔥?」
何順生咬了一口洋蔥,瞪著他說:「我就好這口,礙你什麼事了?」
何春生怨恨地看著他,恨不能上去把那個巨大的洋蔥奪下來,一下全塞進何順生口裡。他不敢想像,如果和織錦結了婚,她能不能日復一日地忍受家裡飄著刺鼻而難聞的洋蔥味,隔三差五還會上演肉搏戰。一想到這些,他的頭就又漲又亂。他擺了擺手,「你們吃完飯就回自己屋吧,別看電視了,我要睡覺。」
「憑什麼不讓看電視?電視又不是你買的。」何順生不悅了。家裡唯一的一台電視機就擺在這間屋子裡,飯後大家聚在一起看電視,他從來都不會因為困了就趕大家回屋睡覺,向來都是他睡他的,別人看別人的,互不干涉。今天,這小子確實有點兒反常。
「還沒娶回來呢,就這樣,娶進門,這日子還有法子過?春生,你甭以為我看不透你的心思,你是要娶個高檔媳婦不假,可你也別把你娘和你哥當下三爛吆喝。」母親嘟噥著,開始給嘉嘉脫襪子,「去洗腳,洗完了早點兒睡,別耽誤了你叔叔的春秋大夢。」
嘉嘉要看電視,扭著身子不肯去。
李翠紅過來,一把拽過嘉嘉,啪啪在屁股上拍了幾巴掌,「洗腳!洗完滾到床上去睡!你叔將來是和高級白領女人睡覺的人,不一般,咱惹不起。」
何春生最後一絲忍耐徹底崩潰了,他砰地扔了水杯,騰地站起來,指著李翠紅的鼻子,「你他媽的還是個做媽的嗎?你他媽的到底是用屁眼說話還是用嘴說話?」
李翠紅沒想到何春生的反應會這樣強烈。說真的,這幾天見何春生扔這個撇那個的,她心裡早就毛了。她猜到何春生是打算把織錦娶到這間房裡,她當然不願意。其一,她和何順生不可能有能力出去買新房。織錦工資高,完全有能力和何春生在外面租房結婚,或者他們在織錦家結婚。織錦家那麼大,空房間也有,幹嗎非要擠在這邊?他們和母親住在這裡,然後再多使點兒甜頭給母親,就可以把老房順理成章地過戶到何順生名下。其二,她不願意和織錦在同一個屋簷底下進出。這不僅因為織錦年輕漂亮,而是織錦家境太好,學歷又高,工作又體面,會讓她很自卑。處處不如人的滋味,她不喜歡。如果織錦和何春生在這房間結婚,這將成為不可避免的事。自從知道何春生會和織錦結婚的那天起,她就沒打算要和織錦做和睦的好妯娌。這並不是她刁蠻,而是有自知之明。誰見過魚能和岸上的狗做朋友的?她覺得她們屬於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雖然在同一個城市,但是有距離,有隔閡,有種類似於玻璃一樣堅硬而透明的隔閡,看不見摸不著,卻確實存在,它讓她們之間可以相互看見,卻不能相互融入。
李翠紅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何春生,你的屁眼長在臉上?」
何春生鬥不過李翠紅的嘴巴,順手就撈起煙灰缸,手還沒來得及揚起來,就被何順生攥住了,「春生,你要幹什麼?我告訴你,春生,你嫂子是我老婆,我打她歸我打她,我就是把她打死那是我的事,但是,別人不能打!春生你不信是不是?你敢動你嫂子一根汗毛,我就能弄殘了你……」又衝母親喊,「媽,管管你的寶貝兒,他小子要造反。」
「春生,你讓不讓你媽活了?」母親衝上來,奪下何春生手裡的煙灰缸。奪來搶去中,煙灰撒了出來,嘉嘉突然大哭著說煙灰撒進他眼睛裡了。李翠紅一聽急了,瘋了一樣撲上去要抓何春生的臉。別看何春生擺出一副要揍李翠紅的架勢,但如果來真的,他還真下不了手。他左擋右擋地往外退。母親一把拽住李翠紅,「你要幹什麼?你們不怕鄰居笑話,我還要臉呢!」
李翠紅被母親死死地抱住了,動彈不得。她開始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傾訴她這些年來的不易——嫁了個耍流氓被人砍了三根手指的男人,又攤上個一進廚房就頭暈的婆婆,她每天趴在縫紉機上死做活做地賺錢養家,還要一天三頓飯地伺候一大家子,本來以為兄弟媳婦要進門了,她可以輕鬆點兒了,誰知道兄弟媳婦還沒進門,一家白眼兒狼就開始欺負她這個老媳婦了……
李翠紅坐在地板上鼻涕眼淚地鬧,肝腸寸斷似的,母親的手就緩緩鬆了下來,臉上的怒意也消散許多。是的,李翠紅所說確是實情。想當年,為了嫁給何順生,她和娘家鬧得不上門。何順生又不爭氣,前幾年四方路市場取締了,不得已,母親的爐包攤也撤了,只好去劈柴院的一家飯店的後廚做零工,誰知又遇上了煤氣洩漏,好歹撿回一條命,卻從此落下了一進廚房就頭暈的毛病。自打李翠紅嫁過來,她就徹底不進廚房了。雖然李翠紅也鬧情緒,但摔摔打打地鬧騰完了,三餐飯也就香噴噴地端到桌上了。相比那些一到週末就要忙著伺候兒子媳婦一家的老鄰居,母親很知足,覺得李翠紅人雖然是潑了些,心眼卻不壞,有時裁套新衣服、買雙新鞋子給她,在鄰居面前,這讓母親很是長臉。
嘉嘉哭,李翠紅鬧,家裡亂成一團。母親捂著腦門說:「我的頭要炸開了,順生啊,你讓翠紅別哭了。」
何春生也覺得自己剛才太魯莽,連忙抱起嘉嘉去廁所洗眼睛。嘉嘉從指縫裡見是他,又抓又踢地說他是壞蛋,不讓抱。
何春生不吭聲,帶著憤怒把嘉嘉挾到廁所,打開水龍頭掬著水給他洗眼睛。嘉嘉哭得更響了,何春生壓低了嗓門狠狠地說:「你再鬧,我就順著窗戶把你扔到街上去。」這一招果然奏效,嘉嘉的哭鬧漸漸弱了下來。
何春生歎了口氣,仔細地給嘉嘉洗眼睛,不知不覺的,眼淚就掉了下來。他吸了一下鼻子,問嘉嘉的眼睛還難受不難受。嘉嘉眨了兩下眼睛,說好了。何春生正打算把嘉嘉放下來,卻發現嘉嘉猛然被人從他腋下抽走了。他回頭,是李翠紅,正虎著臉,拿了一條毛巾給嘉嘉擦臉。
何春生不想讓李翠紅看見自己掉淚,怕她日後興奮起來還不知怎樣拿話作踐自己,就湊到水龍頭底下,嘩啦嘩啦地洗臉。後來,他聽見李翠紅用鼻子哼了一聲,再然後,身後就安靜下來了。
何春生茫然若失,下一步該怎麼辦呢?他站了一會兒,就出去了,沿著中山路,去了海邊,趴在棧橋上,聽著海濤潮來潮去,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渺小而無助。
何春生回家時,已經是午夜了。
所有窗子都黑著燈,只有劈柴院還是一片燈火明亮的喧囂。他輕輕打開門,摁亮床頭的燈,母親正坐在床沿,面沉似水,好像有很多心事。
他懶懶地說:「媽,你怎麼還不睡?」
「我等你回來。」母親拍了拍床沿,何春生順從地坐了下來。母親看著他,滿眼的愁雲,「春生,織錦真打算嫁給你?」
何春生點了點頭,又疑惑地看看母親,「媽,你不喜歡她?」
母親搖了搖頭,「不是,我是擔心她來咱家過不習慣,她在家嬌貴慣了。」
母子倆都很沉默,半天,何春生才說:「媽,你是不是不希望織錦答應嫁給我?」
母親拍了拍他的手,「我什麼都不怕,我就怕她瞧不起咱家,瞧不起你。男人不能讓自己的老婆瞧不起。一個男人啊,一旦讓自家老婆瞧不起,這輩子就不會有什麼出息了。你看看你哥就知道了。」
何春生說不會的,說完,他就沒話了。其實,他心裡也沒底。母親低著頭,抽抽搭搭地哭了。何春生說:「媽,你別哭,你一哭,我這心就亂了。」
母親又抽搭了一會兒,說:「我哭一哭心裡就敞亮點兒了。要是你爸活著,我們也不至於住在這個破地方。要是你爸活著,你哥也不會這樣,你也不會這樣。一個女人當家,沒家威。」
聽到這裡,何春生的心顫了一下,小聲說:「媽,以後你不要在織錦面前說我爸爸的事了好不好?都於事無補了。再說了,我爸爸的死和她又沒直接聯繫。」
何春生的請求沒得到母親的回應。樓下的劈柴院持續安靜,間或有水被倒到青石板街上的聲音,有鋁盆或塑料盆被移動的聲響。夜晚被這些聲音弄得像一支唱跑了調的破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