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那些風生水起的日子

    第1節
    這年秋天,馬躍像只悲情的螞蚱,滿大街蹦來蹦去,只為找一份合適的工作。
    郝樂意的肚子都已經能看出來了,還有陳安娜的眼神,都讓他不敢抬眼看了。尤其是陳安娜偷偷往他口袋裡塞錢的動作,好像一記又一記的耳光,無聲地抽在心上。他不要,可陳安娜說,郝樂意懷著孩子呢,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還要養家餬口,會焦慮的,對孩子不好,讓馬躍沒錢了跟她要,別跟郝樂意開口。
    可從來都不用馬躍張口要,估計他花差不多了,陳安娜就往他口袋裡塞,邊塞邊囑咐他,從外面回來的時候記得捎好吃的好玩的給郝樂意。馬躍既羞愧又感動,因為沒想到陳安娜會對郝樂意這麼好,就問她是不是終於發現郝樂意是個不錯的兒媳婦了?陳安娜翻他一白眼說:「她不錯?比她更不錯的多了去了。」然後才小聲說,她這麼做是不想讓郝樂意瞧不起馬躍。
    馬躍吃驚地看著陳安娜說:「媽,我們孩子都快有了,您覺得這樣合適嗎?」
    陳安娜沒說話。
    肚子已經微微隆起的郝樂意還是很滿足的,這感覺就好像自己是片漂流了很久的葉子,終於順水漂流進了寧靜的港灣,在每一個夜晚,她可以安然地閉上眼睛,聆聽到祥和與幸福的聯手召喚。
    對馬躍的工作,陳安娜一直沒放棄努力,但她的努力,卻像蜘蛛網上的蚊子一樣,全變成了徒勞的掙扎。
    後來,馬躍在街上遇到了一位大學同學,他這位昔日看上去像被後媽虐待大的同學,現如今揚眉吐氣,衣著光鮮,還開一輛進口中檔車。馬躍知道這同學的家庭背景,很普通的人家,普通到你跟他說一些名牌的時候,他都一臉恍惚。
    現在怎麼就混這麼好了呢?
    馬躍決定請他吃飯取取經,抬眼四望,發現不遠處有家烤鴨店,說這兒怎麼樣?
    同學笑了笑,把他拉上車,直接去了東部,直接無國籍料理。人家讓馬躍連掏錢包的機會都沒有,因為人家是這裡的會員。
    看著鮮艷的刺身、足足二十多厘米長的烤蝦,馬躍的心,就辟里啪啦地暴汗水,想起去英國之前,同學們搞了個告別聚會。當時,就是這位同學,坐在角落裡默默地抽煙,又默默地喝酒,默默地喝醉,然後,他們找不到他了,據說聚會散場後他又去買了一瓶酒,在馬路邊默默地喝了一夜,流了一夜的淚,去英國的交流生裡本來有他的,可家裡沒錢,他只能放棄。
    可現在,就是當年那個掏不起錢去英國做交流生的同學,居然這樣輕巧而體面地剝奪了他請客的機會。這種感覺,就像他騎著毛驢揚揚自得地走在街上,看見了老同學,他拍了兩下驢屁股,本來想炫耀一下自己還是有驢一族,結果人家往前跑了兩步,他本想嘲笑人家跑得像鴨子一樣笨拙難看呢,人家用笨拙難看的姿勢鑽進了前面的一輛寶馬車,然後打開車窗,告訴他:哥們,把你的驢拴樹上吧,咱開車快。
    他無地自容。
    一桌精緻的料理,馬躍吃得味同嚼蠟,看得出他同學很忙,一頓飯的空,接了十幾個電話,其中一個是女朋友逼婚的,他掛掉電話,說女人其實就是蒼蠅,只要你身上有了銅臭,她們就會嗡嗡地往上撲。
    他這說法讓馬躍很反感,就想起了陳安娜說她瞧不起的暴發戶,大約就是這同學的嘴臉,剛有倆錢,就以為自己是世界的主宰了,對一切都缺乏敬畏和欣賞,只剩了享用完畢的鄙夷。一個沒有情懷的人,怎麼能讓人瞧得起?
    所以,馬躍自信地笑了一下,想起了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沒有情懷的人是最貧窮的,哪怕他腰纏萬貫都是一個窮得只剩下了一具肉體的窮鬼。
    有了精神世界的優越感,馬躍就自在多了,在同學不斷地接電話的空當裡,還是聊了很多,同學說他在一家期貨公司做操盤手,也就是職業經紀人。然後他捻了一下拇指和食指說:「只要你手頭有資金操作,不管進出,你都有銀子賺。」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記得吧,以前你們說啥名牌我都像蠢豬似的一臉茫然,因為我不知道,可自從做了期貨,你們說那些牌子,在我衣櫥裡掛了一掛一排的。」
    期貨這個行業,馬躍是知道的,可不知道它能這麼賺錢,就問期貨好做嗎?同學說只要你有靈性,上半年包你上手下半年包你賺錢,說著又拍自己胸口說:「我就是例子。」
    於是,有他這位同學領路,馬躍打算進軍期貨業了,只是他沒有期貨從業許可證,現在能做的,只能是見習並開發市場,實質性的操作要等他拿下從業許可來才可以。
    同學說可以先把資金拉進來由他操作著,馬躍說不確定能不能找到資金,先試試看。同學彷彿看穿了他的把戲似的,含而不露地笑了一會兒,拍了拍他的肩說,希望他好好幹,將來和他一起,成為期貨界「哼哈二將」。
    期貨公司的門檻不高,所以馬躍進得很順利,但也知道這行業淘汰率很高,哪怕是拿到了從業許可,只要沒客戶委託操作,照樣被淘汰掉。因為像他這種見習經紀人,如果沒有客戶,只能拿一千多塊錢的基本月薪,去掉了交通費和午飯費,根本就剩不下錢,人做事總不至於是為了掙一頓少魚沒肉的可憐午飯,而是為了滿足更多的美好心願。所以,很多見習經紀人做一段時間,一旦感覺挖掘客戶能力不行,也就離職了。
    馬躍還是很樂觀的,其一,他本身就是學金融的;其二,覺得這職業還有點挑戰性。
    他喜歡有挑戰性的事,就像他和郝樂意明明是合法夫妻了,他依然喜歡在床上突然襲擊她,因為喜歡她先驚後喜的樣子。
    所以,馬躍鄭重其事地做了未來規劃:第一,一邊做見習一邊考期貨從業資格;第二,考出從業資格,做期貨市場的關雲長。
    可陳安娜對馬躍進期貨公司並不滿意,好在大多人對期貨這個行業還不是很瞭解的,譬如馬光明,如果不是馬躍進了期貨公司,他這輩子都不知道期貨是個什麼玩意。也因為這樣,陳安娜就可以因人而異地介紹馬躍的職業,遇到懂行的人,她說的模稜兩可,讓人感覺馬躍在期貨公司怎麼著也得是個小頭目,遇到不懂行的,她嘴裡的馬躍就是在期貨公司給一群手握成千上百萬資產操盤手們的指揮家。當然,她也不能把馬躍吹得太神了,說白了,她對這個行業也不瞭解,在她的感覺,就跟拉廣告差不多,雖然馬躍是經紀人,可他也得有資金可以操作啊,而且資金到可操作程度至少也得幾十萬!這錢從哪兒來?期貨公司給?那是做夢!陳安娜討厭期貨公司,就像討厭開賭場的老闆一樣討厭,因為它只是提供一個平台讓你操作,它抽頭,運營資金得自己找,找不到就沒佣金可賺,只能靠一千來塊的底薪買饅頭鹹菜吃。
    郝樂意對期貨是真不懂,只曉得馬躍每天晚上在燈下看書備考,讓她覺得他很有追求,所以,她挺著大肚子給他削水果,給他打洗腳水,當他累了乏了,她還會給他按肩。馬躍也會把臉埋在她的大肚子上說媳婦你真好。進期貨公司半個月後,馬躍就知道了,他曾經的樂觀,太盲目了。做期貨遠比想像的難上一萬倍,最難的不是操盤,而是找委託你操盤的客戶。一出手至少就要幾十萬,甚至成百上千萬,找這樣的客戶,比保險業務員掃樓拉保單還要難。
    保單就是幾百幾千的事,只要腿腳嘴巴勤快點,掃一天樓,不管挨多少個白眼,總能碰上個把扛不住忽悠的把保單簽了。可幾十萬上百萬的客戶,但凡有這銀子的人,通常情況下,抗忽悠能力要比那些一輩子沒見過幾十萬上百萬的人要高,警惕性也高,讓他們心悅誠服地掏出錢來請別人操作,那簡直跟勸降一個意志堅決的敵將差不多。
    可是,知道前路艱險他又能如何?看看挺著大肚子上下班的郝樂意,再看看滿眼殷切的陳安娜,他只能把心一橫,做出一副努力上進的樣子,以讓她們覺得馬躍同學的前途是光明的,眼下的慘淡是暫時的。
    無數次,馬躍想把手裡的書一扔,說:媽,樂意,我不考期貨從業資格了,因為我知道,就我的性格來說,考出來也沒什麼意義。
    可他不能。
    因為這無異於當頭給她們一棒。殘酷不過就是,面對著那些愛你疼你對你有期待的人,親自動手,徹底掐滅他們對你的信任和期望。
    他給不了她們富足繁華的生活,她們也不曾抱怨過,可他不能再殘忍地把她們心頭最後一團星星之火給掐滅了。
    儘管離期貨從業人員考試還有半年,除了法律方面,其他都不在話下,可他始終兢兢業業地看書學習,因為只要他做出一副努力的樣子,大家就都會感到欣慰。
    對他來說,學習就是最好的逃避,甚至他都期望接下來的人生,最好就是一場又一場的考試,他不怕讀書不怕考試,卻害怕面對社會,就像害怕面對一片原始森林,裡面充滿了未知的、不能把握的艱難險阻。而他,沒戰勝這一切的把握,寧肯讀一輩子書。可這些對誰也不能說,只是默默藏在心頭,漸漸的,他變得沒以前快樂了,走在街上,眼裡是一片茫然。
    只要馬躍拿不到從業資格,每月也只有一千五百塊的底薪,陳安娜說一開始一月一千來塊不丟人,試用期就沒個高工資,可總不能一直一千來塊啊,不要說他一從英國回來的海歸了,就是隨便在街上撿個酒瓶子賣一個月也不止賣一千來塊。所以,馬躍進了期貨公司兩個月後,她就讓馬躍跟郝樂意說,他已順利度過了試用期,每月底薪四千五,比郝樂意還高五百。馬躍知道她這是怕他在媳婦跟前抬不起頭來,可都兩口子了還瞞來騙去的,他覺得沒這必要,也顯生分。可陳安娜死活不幹,說這不單是為他爭面子,也是為父母爭面子,這謊必須撒,如果馬躍不撒,她就在飯桌上替他撒。他要敢拆穿,她就不認他這兒子了,馬躍只好答應撒這謊。
    所以,馬躍每月發工資的那天,卡上總會進兩筆錢,一筆一千五百塊,一筆三千塊,郝樂意就奇怪,說工資怎麼還分開發啊?
    馬躍就哼哈說,三千是底薪,一千五是獎金和午餐補貼。郝樂意還真信了,郝樂意不知道她親愛的老公每月只有一千五的薪水,在馬躍拿四千五百塊的第一個月,她還開心地買了煙酒去看郝多錢夫妻,讓他們知道不管是生活還是工作,他們都安頓下來了。那是個禮拜天,正好郝寶寶也在家,見狀撒嬌,非讓馬躍請客,給她買條早就看好了沒捨得下手的裙子。
    賈秋芬橫豎沒攔住,吃完午飯,三個人就一起去了台東,一條裙子刷下來,小一千沒了,馬躍心裡顫抖抖地疼啊,每月多出來的那三千塊,是陳安娜給的,可他不能解釋,還要假裝大方地跟郝寶寶說,等有錢了,給她買更牛的牌子。搞得郝寶寶當街就摟著他親了一下,還打趣問郝樂意允不允許馬躍納二房,允許的話,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就手把她收了得了。
    郝樂意說她沒臉沒皮,以後不許開這種玩笑。然後又拉著馬躍去商場買禮物,送給公婆兩個,當陳安娜得知自己給兒子增的虛高,被蒙在鼓裡的兒媳婦用不到一天的時間給削光了,牙疼了一個禮拜,腮幫子腫老高。郝樂意問她上什麼火,她還支支吾吾撒謊說是讓馬光明惹的,把馬光明冤枉得啊,要不是她頻砸白眼球鎮壓著,早就把她給出賣了。
    第2節
    轉年春天,他的女兒馬郝多出生了,他抱著孩子,淚流滿面,所有的人都以為他是激動的,只有馬躍自己清楚,又一個無辜的小生命來這世界受苦了。
    抱著粉粉的小女兒,想像著她要長大,要上學,要像自己一樣面對社會上的一切猙獰,她卻只能一邊回擊一邊躲閃,卻還是逃不掉在受傷中長大的宿命。甚至,他還長遠地想到了她的婚姻,到時候,他一定幫她把關,堅決不能讓她嫁一個像她爸爸這樣的男人,她爸爸是沙漠裡的鴕鳥,總是習慣性逃跑。小玫瑰愛上別人,他逃回國了,想到逃回來無法面對陳安娜,他躲在北京,其實也是一種逃跑。第一份工作讓他覺得有壓力,陳安娜稍稍一鼓動,他逃跑了。他唯一意志堅定沒逃的,就是和郝樂意的婚姻,任憑陳安娜使盡渾身解數。那不是他突然勇敢了,而是他從郝樂意的眼神裡看到了堅定和擔當……回想以往,他一直在不停地逃啊逃啊……逃不掉了就把頭紮在沙子裡,為了逃避危險他一直撅著難看的屁股任人嘲笑……想到這裡,馬躍的心,一點一點地碎了。
    這些,他不敢跟郝樂意說,因為此刻的郝樂意,像普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沉浸在剛剛艱辛的跋涉完妊娠旅程的幸福中。
    幾天後,郝樂意出了院,對於生長在中國的女人來說,坐月子是頭等大事。可陳安娜還沒退休,月子該由誰來伺候成了問題。正當大家猶豫著是不是請月嫂時,賈秋芬說她伺候。打樂意十五歲起,她就成了樂意的媽,不僅如此,她還給孩子準備了各種各樣的小衣服,小鞋子,小襪子,小帽子,全是她的手工製品。郝樂意美得要命,都是花錢也買不到的溫暖啊。陳安娜卻不聲不響,趁賈秋芬回家的空全放鍋裡煮了一遍又晾出來,說就賈秋芬家那環境,到處都是啤酒沫子,遍地是發霉的肉渣子,空氣裡肯定都是打滾撒歡的細菌,馬郝多剛出生沒幾天呢,細皮嫩肉的哪兒有那麼強大的抵抗能力?所以,一定要煮過之後她才放心。
    郝樂意心裡不舒服,但也沒吭聲,怕和陳安娜吵起來,大家臉上都掛著不好看,就讓馬躍把這些小物件全放六樓曬,怕讓賈秋芬看見了,心裡不好受。大半夜的,馬躍就收拾了一盆端到樓下,一進門就沖馬光明說:「爸,好好管管你媳婦,我們家的事,少插手。」
    馬光明裝沒聽見,陳安娜瞥著他說:「又怎麼了?我得罪你老婆了?」
    馬躍把東西端到陽台上說:「您煮什麼煮?樂意的嬸嬸明天一早過來,您這不打她的臉嗎?」
    陳安娜就慢條斯理地說:「賈秋芬大包小包地拎過來,怎麼就沒想過打我的臉?」
    「您怕打臉您也自己縫啊?非糟踐人家?」
    「我不會。」說著陳安娜就蹺起二郎腿往沙發上一坐,把當天的報紙抖了一下展開,「我又不是無所事事的家庭婦女,哪兒有時間搗騰這個。」
    「媽,既然您都號稱自己不是家庭婦女了,就不要凡事向家庭婦女看齊了,您跟人瞎比什麼啊。」
    陳安娜也覺得是這麼回事,就笑了,說:「快考試了吧?」
    「還有倆月。」
    陳安娜長長地吁了口氣,「快考完了吧,你考完我就逃出來了。」
    是啊,陳安娜非要在郝樂意面前掙所謂的面子,每月要往馬躍卡上打三千塊,要不是有馬光明支撐著家裡的開銷,陳安娜都不敢想這日子該怎麼往下過。馬躍心裡一陣暴汗一陣發虛的,一聲不吭地晾完了上樓怏怏地想,等考出從業資格來,真得幹點大的了,不能再跟蝗蟲似的啃陳安娜了。可又有點害怕,恨不能從業資格考試這輩子都不要來。
    時間一晃,兩個月就到了眼前,馬躍沒消極怠工,一次性就把從業資格考出來了。
    陳安娜鬆了口氣,晚上讓馬光明多做了幾個菜,說是要慶祝一下,幾杯酒下去,馬躍突然有了信心,不就是找客戶嗎,應該沒多難吧,就憑著他,英國回來的學金融專業的海歸,還有,他不僅帥,還給人感覺特穩妥,一旦開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東西文明沒他不懂的,還通曉歷史,只要他有機會接觸到企業老總,他完全降伏得了他們,讓他們懷著無比的信任和希望,把資金托付給他運作。
    對別人而言,見這些大佬們或許很難,但在馬躍眼裡不是問題,因為他有馬光遠。
    馬光遠作為第一批下海撈金的受益者,認識一批老總,馬躍想見他們,只要馬光遠打打電話,召集幾場飯局就成。
    在拿到從業資格的第二天,馬躍和所有的經紀新手一樣,開始了讓人又愛又恨的做市場生涯,或許別人努力拚搏是為了賺錢,可對親愛的馬躍同學來說,他拚命,只是為了解放親愛的媽媽陳安娜。
    為了避免頻繁碰壁把自己碰灰了心,馬躍決定,徹底實踐捷徑主義,讓伯父馬光遠出面給他介紹客戶,但事到臨頭,馬躍才發現,有些事想起來是很簡單的,實施起來卻有難度。比如說讓馬光遠給介紹客戶,原先想得很簡單,可真需要向馬光遠開口了,他不僅不好意思登門去請求馬光遠幫忙,連電話都不好意思打,一連好幾次,他把馬光遠的手機號,按上又刪,刪了又按,就是沒勇氣撥出去。
    郝樂意問他翻來覆去地在那兒幹嗎呢,馬躍愣了一下,說拿到從業資格了,心裡高興,想請馬光遠他們吃飯,可又覺得有點荒唐。
    這回輪到郝樂意笑了,說馬光遠本身就是經營高檔酒樓的,他要打電話說請他吃飯慶祝,倒像暗示人家給擺一桌似的。馬躍一副被她點醒了的樣子,拍了拍腦袋說是啊,心想太要臉皮的人成不了事,比如說,如果伯父臉皮夠薄,當年就不會為借三千塊錢在他們家坐了一天一夜……
    馬躍在心裡給自己打了一夜的氣。第二天上午,直接去酒店找馬光遠,在酒店門口遇到了馬光明,他有點意外,問馬躍來幹嗎,馬躍不想跟他詳細解釋,也不想讓他跟著操心,順口說有點事,邊說邊往樓上去。
    馬光明在後面追問,馬躍在樓梯上一轉身,把馬光明橫在了下面,「爸,我跟伯父談點工作上的事,您能不能別摻和?」
    「你工作上的事?」
    馬躍嗯了一聲。
    「我不摻和,我就在一邊聽著。」對馬躍這份工作到底是幹什麼的,馬光明一直是雲裡霧裡的,也很想弄個明白。
    「您聽不明白。」馬躍依然不放馬光明上去,見他一臉被嫌棄的倉皇,心下又不忍,「我和伯父談,您在旁邊坐著,跟監考老師似的,我談不自在。」
    馬光明嘴裡嘟囔了一聲好吧,怏怏下樓了。其實,馬躍是不想讓父親聽見自己的工作有點像和尚化緣,怕他傷心。
    第3節
    馬躍滔滔不絕地向馬光遠灌輸期貨生意經,馬光遠聽得雲裡霧裡,但大抵知道,就是拿錢生錢的買賣,利潤和風險都比做股票大。和股票的不同之處是可以實現貨物真實交割,能不能賺錢,靠的是對市場政策等信息的嗅覺靈敏度和分析能力。
    馬光遠選擇相信馬躍,因為知道他最大的優點就是好學,只要給他一本有意思的書,他就能背對著這個世界坐一輩子。而期貨又是一個如此需要專業精神的行業,再加上馬躍是學金融的,他不相信馬躍還能相信誰?
    但當馬躍提出,讓他給介紹一些企業大佬時,他給否了,語重心長說他走到今天,靠的就是做人踏實,在他搞清楚期貨到底是什麼之前,不能貿然把朋友也拽進來,他可以先拿一百萬出來讓馬躍操作著,過段時間,如果切實可行,給他介紹十個二十個的客戶不在話下。
    馬躍有點失望,可是,比起那些半年才跑一個投資二三十萬小客戶的經紀人來說,他已經很幸運了。所以,他不得不感歎,不要說有好老子,就是有個好伯父都比別人少奮鬥幾年。
    有一百萬可操作的馬躍躊躇滿志,簽佣金協議的時候,馬光遠說他們叔侄,犯不著討價還價,按最高的簽,掙了錢全歸馬躍也無所謂,就當他這做伯父的給馬躍投資做生意了。馬躍忙說這不行,公司有規定,馬光遠就問了問佣金的大致比例,讓馬躍照最高的簽。馬躍想推讓來著,見馬光遠一臉的誠摯,就作罷了,不就純利潤的20%嗎,馬光遠還有80%的賺頭呢,只要他眼光准點,這一百萬當做保證金投進去,他就可以操作一千萬的交易。多了不敢說,只要漲10%就能賺回100%,這麼一想,馬躍就要樂顛了,晚上回去和郝樂意說。郝樂意不像馬躍那麼興奮是因為她不懂,更覺得清水撈銀子不靠譜。馬躍就糾正她說你懂什麼?這不叫清水撈銀子,這叫四兩撥千斤,有個槓桿原理……然後拿過一張又一張的分析圖給郝樂意分析,一會兒工夫就把她給分析暈了。她不懂,只能告訴馬躍,一定要仔細要謹慎。馬躍說那是,這是他在期貨市場上的第一次真正出手,一定要來個開門紅,不把各種分析搞準確透徹了,絕不下手。
    畢竟是第一次操盤,馬躍很緊張,分析了十多天,還是不敢下手,倒是帶他上路的大學同學,瞄了一眼,就把他分析了半個月的結論給推翻了,三下五除二地指點著他下了盤。
    接下來,馬躍失眠了一個周,因為緊張。
    一周後,膽小謹慎的馬躍一看漲了,立馬拋掉,這一進一出,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替馬光遠賺了二十萬,也就是說他能拿到四萬的佣金。
    當時,看著賬面上的銀子,馬躍傻了,他從沒想過掙錢會這麼簡單。
    他打電話給陳安娜以及所有親人。他幾乎要淚流滿面。被這個家養活了二十多年,他終於為這個家掙錢了。
    馬光遠也很開心,說賺的錢不往外抽,放在賬戶上錢生錢。馬躍明白他是壓根就沒把這十六萬看在眼裡,更願意以這個為起點,讓馬躍實現人生事業上的騰躍。多年以來,馬光遠一直覺得欠了馬光明的,他十幾歲時,父親因公去世,本來論資排輩也應該是哥哥馬光遠頂替父親進白酒廠,可馬光遠不幹,也不讓馬光明干,因為他眼看著父親在白酒廠幹了一輩子,除了1960年賺了點酒糟沒餓著一家老小,啥出息也沒有。所以他發誓要好好讀書考所好大學。可馬光明打小貪玩,覺得教室簡直就是監獄,課本就是天書,頂替父親進廠,是一條可以光明正大逃出學校的金光大道,就偷偷跑白酒廠報了名,因為這,還被馬光遠揍了一頓。可馬光明的理論是打也打了揍也揍了,白酒廠他是干定了。不過,事實證明,馬光明的選擇應該是正確的,後來馬光遠考上了藝術院校,要不是馬光明早早上了班,他們全家得勒起脖來餓死。馬光遠讀了四年大學,一家老小衣食花銷,全指望馬光明那點工資,那會兒的馬光明,絕對是五好青年,不抽煙不喝酒,就上班下班,路邊有美女,哪怕美得賽了天仙他都不帶看一眼的。後來,馬光明說他成為五好青年不是因為思想高尚,歸結起來,就倆字:沒錢。喝不起酒抽不起煙,談不起戀愛。那是馬光遠讀大三的暑假裡,弟兄倆跟著鄰居去沙嶺莊挖蛤蜊,馬光明站在臭烘烘的爛泥灘上說的。在幽幽的月光下,馬光遠沒說話,只覺得喉嚨好疼,眼窩像被醋泡了。人都說長兄如父,在馬光遠那兒,如父的那個是弟弟。這情,他馬光遠能不領一輩子嗎?
    自從馬光遠混好了,就經常賊一樣悄悄塞錢給馬光明,因為陳安娜知道了會罵馬光明下作沒出息,跟劉姥姥似的四處討告打秋風。其實馬光明根本沒有。馬光遠說過,等馬光明退休,就到酒店來幹,沒文化幹不了別的就干保安部,別小瞧保安部,就得自家人把著才放心。但馬光明心裡也倍兒明白,什麼自家人把著放心?不過是哥哥想拉把拉把他家的日子,又知道白給錢他拿得既不舒服也會招來陳安娜的反對,索性給他安插這麼一閒差,他馬光明欣然領了這份情,不是他沒臉沒皮就願意手心朝上,而是明白,馬光遠覺得欠了他這兄弟的情義,他就得遞個機會讓他把這情還上。要不然,馬光遠的心得一輩子翹翹著。心翹翹著落不下的滋味,不好受,馬光明知道這景。
    馬躍把四萬塊錢的佣金提了出來,吃晚飯之前,把其中兩萬給了陳安娜。陳安娜問為什麼?馬躍沒答她的話,直直看著郝樂意說:「樂意,你不一直奇怪我的工資為什麼要分兩次發嗎?」
    郝樂意啊了一聲。
    「我撒謊了,其中那三千塊是咱媽給的,在這之前,我一月只有一千五百塊的底薪,咱媽看你懷著孕,怕你焦慮,就每月給我發三千塊的工資。」
    郝樂意還是啊了一聲,眼睛卻潮濕了。
    陳安娜也流了淚,這是她第一次和兒媳婦心意相通。所以,她把錢推到郝樂意眼前,「我和你爸掙的錢也花不了,剩下了也沒別人可給,還什麼還。」
    郝樂意不收,說馬躍求學期間啃老就啃了,那是沒轍的事,可他都結婚做爸爸的人了,還啃老,她這個做妻子的都覺得羞愧。
    上樓後,馬躍把剩下的兩萬給了郝樂意,撫摸著這錢,郝樂意一直低著頭,她說:「馬躍。」
    馬躍嗯了一聲。
    「在城市裡生活,離不開錢。」
    「知道,以後我會努力,這不就是個很好的開始嘛。」馬躍說得很開心。
    「我說生活離不開錢,只是前半句,我還想告訴你,其實我不是很在意錢,我希望你知道這點。」
    馬躍短暫地啊了一聲,這才明白了郝樂意其實是不滿他瞞著她,拿陳安娜給的錢弄她,繼而愧疚地說了聲對不起。
    「以後不要因為錢的事和我撒謊,我們是夫妻,不管好的壞的消息,我們都應該共享或一起分擔。」
    馬躍使勁兒點頭,然後抱起伊朵,對了,他們的女兒叫馬郝多,小名叫伊朵,馬躍給取的名字。陳安娜不願意,說女孩子叫馬郝多要多土有多土,馬躍說大俗即大雅,家裡有好多駿馬是富裕的表現,雖然我們現在很窮,可就不興我們有個富裕的理想了?被馬光明從背後掐了一下之後,陳安娜無奈地投降了。
    在這個晚上,馬躍同學抱著他親愛的女兒馬郝多,發誓要努力掙錢,讓馬郝多同學有做紈褲子弟的資格。
    郝樂意就笑了,說:「這是你的理想吧?」
    馬躍大方地承認了,他的理想就是當一個博學的歷史老師,站在講台上對他的學生們諞歷史。可惜,陳安娜不讓,說她這大半輩子就是在沒出息的磨嘴唇賣唾沫中度過了,決不能讓馬躍步她後塵。讓馬躍學金融,是因為她發現,做財務的,只要學歷過硬,有點頭腦,在升職通道上,基本是一路青煙,可惜的是馬躍沒考上公務員。
    當然,馬躍三十五歲之前,陳安娜還會繼續逼他考公務員。因為,陳安娜覺得只要他進不了跨國大財團,唯一光宗耀祖的出路就是考公務員。
    馬躍有些傷感地抱著伊朵,跟郝樂意說,最理想的人生,不是游手好閒吃喝玩樂,而是因為理想或者因為愛好而從事某項工作,換句話說,那就是不為了生存而工作,純粹因為喜歡才去做,對報酬沒要求。也只有這樣的工作姿態才會出成果,對,就像馬騰飛似的。
    郝樂意聽得頻頻點頭,可這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夢幻,首先要有不為了生存而工作的資本呀。
    馬躍說:「是啊,所以我們要努力,讓我們的馬郝多過上這樣的日子。」
    郝樂意知道馬躍對期貨經紀人並不怎麼感興趣,就抱著他的脖子抵著他的腦袋說:「親愛的,努力努力,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我們就過這樣的生活。」
    馬躍就笑,不出聲地笑,在這個夜晚,因為生平第一次掙到了一筆錢,馬躍躊躇滿志,覺得照這樣下去,離實現郝樂意願望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郝樂意說等將來,你給我辦一個幼兒園,就像我們的園長蘇漫那樣的,然後呢,我們收很少的錢,能維持我們家的生活就行了,我帶著孩子們玩,你負責給孩子們諞歷史故事。
    馬躍就笑了,說郝樂意,你把我想得太小兒科了,我說的歷史老師是怎麼著也要和一群中學以上的學生諞啊,這樣才能互動,有互動才能有動力。你說的,那是讓我去幼兒園當男阿姨……
    然後,他們笑成了一團,在這個夜晚,他們的未來又明亮又坦蕩,好像一條寬闊的馬路無限延長。
    據說那天晚上,陳安娜摟著兒子給的兩萬現金,流了一夜淚,她說馬光明,怎麼樣,我沒看錯咱兒子吧?
    馬光明一開始還啊一聲,後來,她再問,馬光明就用呼嚕聲回答她了,但陳安娜一點兒也不生氣,因為心情好。馬躍到底是海歸,就是不一樣,她學校所有老師還有她所有朋友再加上她所有熟人,誰家兒子有馬躍這麼大手筆?一出手就給了當媽的兩萬!其他人的兒子,不跟他們要兩萬就不錯了。
    有一棵叫膨脹或者是虛榮的樹,就長在陳安娜心裡。如今,這兩萬塊錢就像一包效果絕佳的化肥,讓這棵樹噌噌地瘋長著,讓陳安娜覺得,是該出去秀一下幸福了,不然她會憋瘋的。
    第5節
    郝樂意產假期滿,要上班了,可伊朵沒人帶,陳安娜又不讓請保姆。其一,是不放心;其二,那會兒馬躍的工作蒸蒸日上,貌似前途無量,就郝樂意的工資,請完保姆也剩不了幾個錢,還不如辭職在家帶孩子呢,大人也放心,孩子也不遭罪。可郝樂意不願意,因為這,陳安娜給她甩了好幾天臉色,說就沒見過這種不心疼孩子的媽。
    馬光明看不過眼,就說樂意你放心上你的班,咱不請保姆,孩子我幫你帶。
    陳安娜就沒好氣說:「孩子才半歲,要吃奶的,你有嗎?」
    馬光明說「我送幼兒園去找樂意喂。」
    郝樂意忙說不用了,讓馬光明安心上班,她找熟人介紹個妥實可靠的保姆就成。
    馬光明就說我那也叫上班?那是你伯父想幫襯咱家一把又知道某些人矯情才讓我去上班的,我能幹點什麼?進不了後廚跑不了堂,人家缺我這麼個老頭子保安?嚇不著賊招不來客的。
    陳安娜一個白眼接一個白眼地往他身上砸,馬光明耷拉著眼皮裝無知無覺,把手一揮,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從那以後,馬光明有大半年沒去酒店上班,每天用嬰兒車推著馬郝多在街上轉轉,估摸她餓了,就去幼兒園找郝樂意,也不坐公交,沿著人行道一路溜躂過去。幾個月下來,祖孫倆的皮膚就黑黝黝的了,好像是從鐵匠鋪子裡出來的。因為這,陳安娜和他吵了好幾架,嫌他整天推著伊朵在街上溜躂,曬得跟鄉下孩子似的,還整天呼吸汽車尾氣。
    馬光明理直氣壯地說孩子多曬曬太陽不缺鈣,結實,把孩子捂得像根白嫩的豆芽似的就好了?那是變態!然後問郝樂意是不是這麼回事。
    郝樂意說是的,幼兒園老師經常把孩子帶到室外做遊戲,就是為了讓孩子們曬曬太陽。
    陳安娜悻悻的,好像看穿了他倆是因為站在一個利益群體,才一唱一和地對付她。就不以為然地說不就個私營幼兒園老師,說白了,就是一個打工的。
    陳安娜從沒把郝樂意的工作當成正經工作,在她眼裡,所有給私營老闆打工的人都是沒前途的,因為私營老闆要的就是利潤,既沒眼光也沒責任感,什麼時候撈夠了錢,說不幹了就拍屁股走人,才不管打工者的死活呢。
    可郝樂意知道,這個蘇漫和別的私營老闆不一樣,她是懷著一份情懷做幼兒園的,有使命感更有責任感,或許,對其他商人來說,一切動機是從利潤出發,至於使命感,除了接受媒體採訪時搬出來唱高調,其他時候想不起來它是個什麼東西。可在蘇漫這兒,使命感是第一位的,利潤才是副產品。如果單純是為了錢,她沒必要開這家幼兒園,光楊林賺的,足夠他們華麗地活幾輩子了。也正是因為這樣,郝樂意也願意把自己的夢想搬出來,像分享自己無法獨立完成的藍圖一樣和蘇漫分享她對辦幼兒園的設想,她的想法,都讓蘇漫眼睛一亮,有條件實施的,馬上就實施了。譬如根據郝樂意的建議,改造遊戲室,把普通的遊戲間改成了有特點的泥巴室,孩子們想怎麼玩泥巴就怎麼玩,想往哪兒扔就哪兒扔;還搞了一個手工玩吧,小朋友們可以在老師傅的指點下用斧子鋸子和刨子做木匠做機械匠,還可以做廚師更可以當裁縫。總之,所有他們想玩的玩法,在這裡都可以玩,至於輔導老師,都是有技術特長的爺爺奶奶們,在家或許因為環境限制,他們不能帶孩子們這樣玩,但是幼兒園有專門的玩吧,就可以了。自從蘇漫在幼兒園門口貼了招聘手工老師傅的啟事,每天都有好多爺爺奶奶搶著來報名……
    因為和蘇漫相處得好,郝樂意把關於幼兒園的夢想,都付諸在了格林幼兒園。蘇漫很感動,甚至說等將來她做不動了,就把這幼兒園傳給郝樂意,因為楊林的兒子對幼兒教育不感興趣,拿到手很可能就會轉手賣掉。而她的女兒徐一格呢,雖然從小就沒缺著她錢花,可她對錢有種病態的依戀,因為這,連男朋友都沒有,沒錢的,她怕人家愛的是她的錢,有錢的又看不上她,條件不上不下的,她又嫌不夠帥,對金錢過分貪婪,是做教育業最大的忌諱,也會因此而把教育做成商業,這就不是辦教育,而是展覽恥辱了。
    蘇漫說,人活一輩子不能賺錢了事,也更不能以賺錢傳給子孫們為榮,多少總要做點事,往偉大裡說就是為人類做點貢獻,有大能力的人做大貢獻。她沒大能力,就做點小貢獻,她有一個隱秘的理想,那就是把格林幼兒園辦成像國外的常春籐大學似的,多少年以後,在中國的青島,有個著名的格林幼兒園,它不以賺錢為己任,是公益性質的,所有利潤都投在幼兒園的軟件和硬件建設上,那該多美啊……每每蘇漫和郝樂意說這些的時候,都帶著一臉那麼純粹那麼安寧的神往,會讓郝樂意覺得,在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麼多顆心,閃耀著光芒,這個世界的未來,也是那麼的溫暖而明亮。
    對人生中遇到的每一個好人,郝樂意的尊崇,都是發自內心的。因為這個世界之所以讓人如此的貪戀,都是因為這些好人把這個世界裝點得如此美麗。
    幼兒園越來越有特色了,郝樂意曾嚮往過的局面果真出現了。每天下午4點開始,家長就可以來幼兒園接孩子了,可是,每天都會有小朋友把著幼兒園的大門哭著不肯回家,看著這樣的場景,郝樂意的眼睛潮濕了,這就是她理想中的幼兒園。
    格林幼兒園的口碑漸漸響亮,幾乎每天都有家長來問是否有名額接納他們的孩子,蘇漫除了抱歉還是抱歉,幼兒園的蒸蒸日上,大大超乎了她的預料。她對郝樂意也更是看重了,不止一次地說,如果她想實現理想,格林幼兒園就不能托非所人,不能任人唯親,說著,她就會意味深長地看著郝樂意。
    郝樂意總是謙和一笑,不多言不多語,也不接茬。說對,顯得像是自己對幼兒園有企圖;說不對,她又明白蘇漫說的是事實。
    蘇漫也明白,作為郝樂意,對她這些話的反應,也只能如此了,所以她索性也不多強調,覺得強調多了,好像賣乾巴人情,哄著郝樂意給她賣命似的,索性聘郝樂意做園長,理由是她和楊林打拼了大半輩子,也該享受一下人生了。她和楊林早就商量過,等她找到妥實的人管理幼兒園,楊林就結束手頭的工程,不再接活,休養一陣就先自駕遊遍中國,再遊遍世界,享受人生。
    後來,當郝樂意回憶起過往,那段時間應該是她婚姻中最祥和最溫暖的一段時光,她因為生育而有點走形的身材,又慢慢恢復了。馬躍在期貨公司做得貌似前途光明,雖然股市熊起來沒完沒了,但期貨市場還可以,因為給馬光遠操作得不錯,馬光遠又陸續給他介紹了幾個朋友。委託的客戶多了,意味著佣金賺得也多,那陣子,他像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下班回家以後,也整夜整夜地盯在電腦上分析行情,畫走勢圖,郝樂意怕他熬不住,勸他不要這樣,他就一句話,「為了讓我們的馬郝多可以有資格當紈褲子弟。」
    每每聽到這句話,郝樂意就有想哭的衝動,覺得自己既幸運又幸福,所以才遇上了馬躍。週末,她會把伊朵放在她和馬躍中間,看天窗外的天空,喃喃說我真的很幸福。
    馬躍就捏捏她的臉。
    她看著他笑,馬郝多在他們兩個的身上爬來爬去,郝樂意的幸福,不在於馬躍賺了多少錢,而是知道馬躍在為了她和孩子努力。
    這樣的幸福時光,到底維持了多久?一年?
    差不多一年,從伊朵出生到一歲。
    在期貨市場待久了,馬躍的膽子越做越大。2009年春天,他迎來了人生歷史上的第一場全盤覆滅。那會兒,躊躇滿志的馬躍,自認為在期貨市場摸爬滾打了小兩年了,還沒怎麼失過手,操盤交易的一年來,賺了六十多萬的佣金,握了六七個資金雄厚的客戶,在研究了一番市場行情後,他幾乎把所有的資金都壓在了小麥上,然後信心百倍地等著暴倉。
    有段時間,行情平穩得讓他以為是不是電腦壞了,再然後是整個行情開始下滑。
    一開始他無所謂,在期貨交易這行待久了,除了賺錢,還有這上上下下的享受,可是,下降之後它得往上漲啊,要不然總不成拉肚子一瀉千里了?惱怒的時候馬躍這樣拍著桌子罵行情……可有什麼用呢,他還不甘地想:下吧,下到一定數就上來了,然後開始補倉,想著如果這會兒漲了,還能挽回一點損失,可他補著補著前面的就被強行平倉了……他開始慌,因為不僅馬光遠後來追加的一百萬沒了,還有馬光遠的朋友們的,少的有二十萬,多的有一百萬,包括馬躍賺的佣金,也全投進去了……這加起來,差不多也有七八百萬了……
    馬躍快急瘋了,問郝樂意怎麼辦。郝樂意也傻了,問他跟沒跟客戶說,馬躍說賠太多,不敢說。郝樂意火了,幾乎衝他吼上了,「你必須說,因為你是經理人!」說完就啪地掛了電話,整個下午,她心裡七上八下的,下了班就往家跑,問馬躍怎麼樣了,馬躍六神無主。她問一共賠進去多少,馬躍豎起兩個指頭。
    「二十萬?」
    「再加一個零。」
    郝樂意一屁股就坐在了茶几上:「兩百萬……」
    然後她就落淚了,「要不要你賠?」
    馬躍搖搖頭,說已經全部清倉了,他要退出期貨市場。
    「如果你退出,連翻身的機會都沒了,你怎麼跟客戶交代?」
    馬躍說是客戶要求清倉退出的。
    「所有的客戶,一致這麼要求的?」郝樂意有些意外。
    馬躍搖了搖頭,他手上的客戶,都是馬光遠生意場上的朋友,因為是馬躍先替馬光遠操作賺了錢,馬光遠才把他們介紹給馬躍的,所以當馬躍告訴馬光遠,保證金已經賠進去兩百萬時,馬光遠二話沒說,讓他全部清倉。而賠進去的這些,全部算他的,事後,由他跟朋友們解釋。
    然後,馬躍辭職了,因為覺得自己不適合做期貨,首先太感性,而期貨市場需要的是殘酷的理性。
    馬躍辭職的事,陳安娜是一周後知道的。她說,馬躍,你怎麼不去上班?
    馬躍說,我辭職了。
    陳安娜愣了一下說:「你都快做成你們公司的金手指了,怎麼辭職了?跟媽鬧著玩兒的?」
    馬躍說不是。
    陳安娜有點毛,「一年就掙六十多萬,這樣的工作你上哪兒去找?你說辭就辭了?」說著看看郝樂意說:「啊?他為什麼辭的?」
    「他給伯父賠了兩百萬。」郝樂意小聲說。
    陳安娜一口氣沒上來就昏了過去。兩百萬啊,她為教育事業賣了一輩子的命也沒賣出個兩百萬來,馬躍一下子就給賠了進去……
    馬光明掐她的人中,又理了半天的胸口,她才悠悠地哭著醒來,「天哪,兩百萬哪,馬躍,你拿什麼賠人家呀……」
    馬躍低著頭不敢吭聲,只有咿呀學語的伊朵扶著茶几蹣跚來蹣跚去的。郝樂意小聲說馬躍雖然給伯父操作期貨,但是這都是有代理合同的,賺或賠,都是客戶自己的事,因為馬躍是經紀人,只負責提供市場分析,以及跟蹤市場行情,就算操盤,也是在徵得了他們同意的情況下……
    「你給我閉嘴!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我只想知道田桂花找我撒潑我該怎麼對付……」說著,陳安娜滔滔地哭了,「馬躍啊馬躍,自從你回來,你就一個勁兒地把我往田桂花腳底下塞,你到底還是不是我兒子呀……」
    「行了!」馬光明說,「別看咱嫂子胸無點墨,可嫂子心胸寬廣著呢,犯不著為這倆錢跟你撕破臉!」
    「馬光明,你好大口氣啊,這倆錢?!你這輩子見過兩百萬這倆錢?」陳安娜一臉嗤之以鼻的悻悻之態,「你看著吧,田桂花前腳知道了,咱家後腳就得遭殃。」
    「你就拿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我告訴你吧,咱嫂子手裡的零花錢都不止兩百萬!」說著,馬光明起身,拿了一根煙,想點,見伊朵在一邊咿咿呀呀,忙放起來,皺著鼻子道,「也就是你一驚一乍的!小茅房裡的蛆——沒見過大腚的主!」
    馬光明的這句話把陳安娜給徹底惹翻了,她到底要看看,田桂花這見過大腚的主,如果知道馬躍把她男人的兩百萬丟到黑影裡去了,會有什麼反應。而且她要讓馬光遠一家知道,她陳安娜不是那號做了虧人事,轉身就跑得沒影的人。
    人這種動物,是很難承認別人的道德水準比自己高的,尤其是自己身邊人。當然,最好他也不要比自己混得好或更有錢,如果不幸他比自己混得好了有錢了,那就一定要在道德水準上沒自己高,這也是自古民間故事裡的窮人都比富人心地善良的原因。因為窮人的日子清苦得很,總要編派點東西消遣日子並平衡心理,以讓自己覺得,自己的人生,至少還有一些可取之處。
    陳安娜和田桂花就是這樣的,當初馬光遠在劇團裡,連工資都發不下來,田桂花也是,上一天班,賺一身豬大油味回來,錢沒掙幾個。而做老師的陳安娜感覺上優越得很,對田桂花夫妻也很不錯的。可自從馬光遠混好了,陳安娜就好像那個坐在蹺蹺板高一端的人,一直風光無限地旖旎著呢,突然地,就給墜了下來,坐在了低的一端,只能高高仰著頭看馬光遠夫妻。這種心理失衡,讓陳安娜有一下子被人從天上摔到地上的感覺,太不舒服了。
    尤其是當一切一切落了地的情況下,陳安娜就更不願意承認馬光遠和田桂花的道德水準比自己高了,因為這意味著,不僅在物質上,在精神上她也被田桂花這殺豬的大老粗遠遠拋在了後面,她不能認輸,所以,為了證明自己不比別人的道德水準低下,她一定要丈量一下田桂花的道德刻度,反正這事她男人知道,兩口子之間還能藏住秘密?笑話!就連她和馬光明這樣的冤家對頭都沒有,何況他們!
    她必須讓丈夫、兒子和兒媳婦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比她陳安娜更通達更不賴賬的人了。
    所以她撥通了馬光遠家的電話。接電話的是田桂花,陳安娜不冷不熱地叫了聲嫂子,然後問馬躍操作期貨給馬光遠賠了錢的事她知不知道。
    田桂花正忙著,沒時間答理這茬,就隨口問了句:「是嗎?賠了多少?」
    陳安娜說:「好像兩百萬吧,我哥說……」
    陳安娜的話還沒說完,田桂花抽抽搭搭地哽咽著說:「冤家啊……」陳安娜一驚,馬上道,「你不用哭了,這錢我就是抽筋賣骨頭我也幫馬躍還你。」
    田桂花正給兒子和媳婦斷官司,顧不上搭陳安娜這茬,匆忙說:「以後再說,安娜,我得給你哥打電話去,先不說了。」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陳安娜擎著話筒,沉浸在果然如此的喜悅中,「不用還?你們想什麼不好?」說著意味深長地看著馬光明,「瞧見沒?你又把階級同志想像高尚了。」
    因為馬光明看不慣陳安娜總嘲笑田桂花是庸俗的大老粗,就經常替田桂花打抱不平,陳安娜取笑他,他幫田桂花說話,絕對不是出於正義,不過因為都是半斤對八兩的大老粗,把對方當階級同志惺惺相惜而已,然後又嘲諷了兩句,「別以為屁股決定腦袋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只要是觸動了經濟利益,階級同志照樣翻臉無情。」
    馬光明就惱,「你知不知道炒期貨是有交易規則的?你知不知道,馬躍是替他們做經理人不是借他們的錢來做生意賠了,這筆錢你賠個什麼勁兒,就顯得你有錢?你還!你還!你他媽的拿命還啊?」
    馬光明像一條瘋了的狗一樣在客廳裡轉來轉去地吆喝,伊朵嚇得一頭扎進郝樂意懷裡,緊緊摟著媽媽的脖子。
    馬光明就這樣,平時陳安娜怎麼諷刺他都行,但別把他惹急了,急了他六親不認,當著三姑六婆的面都能生罵一個鐘點,而且罵得絕對不節約,也絕對不講衛生。
    當著兒子和媳婦的面,陳安娜讓他罵得下不來台,氣得臉色絳紫,「馬光明,你是條瘋狗啊,沒錢還不上就是裝死狗的理由啊?那是我陳安娜的作風嗎?就算我還不上,至少我有句話,我有個態度在那兒,不像你!看家的本事就是裝死狗耍無賴!」
    「陳安娜,你別當個老師就拿自己當聖賢,我他媽的就噁心你這狗屁又慫又不老實的,有個態度,你有個態度就怎麼了?就成窮高尚了?你怎麼就想把所有便宜都佔了呢?這錢你能還上?你拿什麼還?你還不上錢還想讓別人認為你值得敬佩仰慕?你就不能磊落點?有無賴行為你就老實地演副無賴嘴臉!」
    郝樂意這才發現,馬光明不是沒脾氣,脾氣上來了,還不是放機關鎗,是直接扛著火藥筒就上來了。眼看陳安娜氣得又快昏過去了,她忙上前來拉陳安娜,「媽,您到樓上坐會兒吧。」
    「郝樂意,你少給我裝好人!」陳安娜一巴掌打掉了郝樂意的手,哭著說:
    「馬躍是你男人吧,作為妻子,你為什麼不勸他謹慎點兒?是不是花著他賺的錢你花順手了?」
    馬光明拉開門,對郝樂意說:「樂意,你上樓,甭理她這號的!」又對馬躍,「聽見沒?你也上樓,要瘋讓她自己瘋去!」
    郝樂意還是有點不放心,小聲說:「爸,您別再發脾氣了。」
    馬光明有些垂頭喪氣的無奈,說:「樂意,你們甭管了,這事我處理,我就瞧不上你媽這德行,拿高尚當借鐵掀,挖了一堆土,自己個兒坐上去了,那個借給他鐵掀的人,一跟頭栽洞裡去了,她還不拉人家,非讓人家待在洞裡好對她有個仰望的姿勢,這不是陰暗是什麼?」
    上樓回了家,郝樂意看了一眼低頭耷拉腦袋的馬躍,說我先給伊朵多洗個澡。
    就抱著孩子進了衛生間,放了熱水,把馬郝多脫得光溜溜地放進去,知道馬躍還站在衛生間門口也知道他心裡不好受,就回頭笑著說:「別光站著看,把伊朵的睡衣拿來。」
    馬躍麻溜地去了,郝樂意知道,在這個時候,像沒事一樣,該怎麼指使他就怎麼指使他,比什麼都不讓他幹好一些。
    給馬郝多洗完澡,看她睡著了,郝樂意才抬眼看了看馬躍,覺得他就像一無辜的大孩子一樣,給打擊蒙了,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著才好。她就笑了笑說,結束是為了更好的開始嘛。
    馬躍訥訥地說:「在期貨市場賺的那點,全賠回去了。」
    「又不是賠回去咱就吃不上飯了。」郝樂意拉他坐起來,「你看,在這之前,我們不是商量好了嗎,我掙工資養家餬口,你在期貨市場賺錢投資做期貨,咱不也活得好好的。」
    馬躍有點不甚明白似的啊了一聲。
    郝樂意拿起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比畫,「你看,這一年多,你沒往家拿錢,咱不是也沒餓著嗎?賠進去的錢,大不了就當沒掙就是了。」
    馬躍定定地看著郝樂意說:「媳婦,你怎麼這麼好?」
    郝樂意伏在他肩上哏哏地笑,「等你混牛了,看在我還好的份上,別甩了我。」
    馬躍忙一副誠惶誠恐狀念京腔道白:「娘子原諒相公暫時落魄則個,莫要移心改意為盼呀……」
    郝樂意打了他一下,讓他說正經的,「以後怎麼辦?」
    馬躍說還沒想。
    郝樂意說:「這不行,我媽有句話,吃不窮喝不窮,打算不到受一輩子窮。當然,就算你不工作,咱也窮不到哪裡去,可你一大老爺們兒,總得有點計劃吧?」
    馬躍一臉迷茫的神往,「我想想。」
    「你不想當歷史老師嗎,要不……你去考教師資格?」
    「是條道兒。」馬躍點點頭,少頃又苦惱地搖頭,「不過,咱媽肯定得急,她覺得男人當老師,沒出息。」
    「要按咱媽那套,你就繼續考公務員和進跨國大財團這兩條路可走。」想到這裡,郝樂意就煩惱了起來,「馬躍,不是我要讓你對抗咱媽,人生是你自己的。」
    馬躍點頭。
    其實,他心裡什麼譜都沒有,接下來,到底該往哪個方向走,他沒譜兒。給客戶賠了這麼多錢,而且這些客戶全是伯父的朋友,心裡有個聲音在一遍遍地炸響,完了,我徹底完了。虧掉的兩百萬,像大石頭,墜落地砸向他,他只想快點兒逃跑,千萬不要被砸中,否則,他一定會被壓垮的。
    郝樂意說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如你覺得內疚,就去跟大家道個歉。馬躍說過一陣吧,現在他覺得沒臉見人。

《請對我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