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元大酒店的VIP包房裡燈火通明,偌大的空間裡陳設極少,除了一張餐檯外,就是房間北側的一個小小的舞台。幾個年輕女子在狂野迷亂的音樂中誇張地扭動著身體,隱私部位在少得可憐的布片下若隱若現。
這香艷刺激的場景卻絲毫也引不起餐檯旁邊的人的興趣,他們用刻板得近乎可笑的態度默默注視著台上扭動的女子。不時有人假借喝酒或者點煙。偷偷窺視坐在主賓席上的梁四海。
梁四海用十分放鬆,甚至是慵懶的姿勢坐著,眼睛盯著那些女子,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周圍的人都在觀察自己。他瞭解他們的疑惑。前段日子的數樁意外讓自己元氣大傷,的確不是該慶賀的時候。只是自己的兒子堅稱要在一個正式的場合宣佈上位,而且,梁四海也希望能有個合適的機會聚一聚,提升一下士氣。
更何況,那個帶來所有麻煩的老警察,已經被徹底擺平了。
這時,門開了,一個高大壯實的年輕人挽著一個身形窈窕的女子大步走進來,一邊走,一邊志得意滿地向眾人揮手示意。
餐檯旁邊的人紛紛起身招呼,唯有梁四海坐著一動不動。他從心底裡反感兒子這種張揚的做法,並將其歸咎於兒子身邊那個女人。
找個什麼女人不好,非找個女明星。這套排場,估計也是跟她學來的。
不過他畢竟是自己的兒子,而且,也正是他策劃了在看守所裡幹掉那個老警察,於情於理,梁四海都必須捧他上位。
梁四海欠欠身子,招呼大家落座,然後揮揮手,示意停止音樂,讓舞女出去。
大廳裡恢復了安靜,幾雙眼睛都盯在梁四海的臉上。梁四海垂下眼皮,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人,笑笑。
「前段時間發生的事情,我不說,大家心裡也清楚。」梁四海頓了一下,「我們遇到了一點麻煩,損失了幾個人。」
大廳裡鴉雀無聲。梁四海稍稍坐正,繼續說道:「不過不要緊。這點事,還不足以扳倒我們。大家該幹活還得幹活,該發財還要發財。不過,老金和老彭暫時得去外地躲躲。他們的位置,必須得有人接替。」
梁四海抬起頭,左右看看,確信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之後,指指已經躍躍欲試的年輕人。
「給大家介紹個新人,也是我兒子。」他略略提高了聲音,「梁澤昊。」
梁澤昊活了快三十年,今天也許是他最光榮的時刻。且不說周圍的人都點頭哈腰地叫他大哥,就連一向瞧不上自己的父親也頻頻投來期許的目光。
從今天起,天下就是我的了。我再也不是那個讓人表面敬畏,背地裡取笑的廢物公子哥兒,我將成為這個城市裡的帶頭大哥,將來,我還要成為全省,不,全國的大哥!
梁澤昊的腦子裡全都是這些關於未來的宏偉藍圖,加之別人的刻意奉承,整個人幾乎要飄起來。頻頻舉杯中,梁澤昊很快就醉眼蒙嚨。
但是,這絲毫不妨礙他留意到那個領舞女孩的暖昧眼神。
儘管裴嵐就在身邊,音樂一停,梁澤昊還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掏出一疊百元大鈔塞進女孩的胸衣裡。女孩咯咯地笑著,報以嫵媚的眼神。梁澤昊低聲說:「休息室。」女孩心領神會,又朝梁澤昊拋了個飛眼,轉身輕盈地離去。
梁澤昊回到桌前,又喝了兩杯酒,忽然瞥見裴嵐幽怨的眼神。他佯裝不見,無奈對方卻始終盯著自己,只得做出些回應。
「怎麼了?」梁澤昊把手放在裴嵐的腿上,「心情不好?」
裴嵐把他的手拿開,低聲說道:「澤昊,平時你胡來我不管,今天你多少得給我留點面子。」
「我又怎麼了?」梁澤昊一臉委屈,「你別小肚雞腸的,像個大嫂的樣子行不行?」
裴嵐氣得扭過頭去,梁澤昊也不再理她,招呼大家繼續喝酒。
酒過三巡,梁澤昊覺得有些頭重腳輕,胃裡的東西也不停地上湧。他惦記著休息室裡的「美餐」,心想得先精神一下,否則一會兒在床上力不從心,豈不大煞風景。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強忍住不停翻湧上來的酒意,對大家示意要去方便一下。為了不至於第一天當大哥就丟了面子,他沒有用包房裡的衛生間,也拒絕了手下的跟隨,一個人出了包房。
梁澤昊踉踉蹌蹌地晃到衛生間,推開門,一頭撲倒在馬桶邊,大嘔起來。胃裡的鼓脹感減輕了一些,卻眩暈得更加厲害。他不得不半跪在地上,閉著眼睛,大口地喘著粗氣。
梁澤昊沒有意識到,剛剛被他推開的門,此刻正慢慢合攏。
一個身影從門後緩緩浮現出來。
方木頭戴棒球帽,大半張臉都被隱藏在陰影中,但突突跳動的臉部肌肉仍然清晰可見。他盯著癱軟在馬桶旁的梁澤昊,一邊緩步上前,一邊徐徐展開手裡的鋼絲。
突然,他聽到身後傳來「卡嚓」一聲,儘管輕微,方木還是立刻分辨出那是扳動手槍擊錘的聲音。
他回過頭去,看見一支九二式手槍直直地指向自己的額頭。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握著這支槍的,是肖望。
方木死死地盯著肖望,感到全身上下都被凍結了。顱腔似乎完全被掏空,只剩下幾個字在裡面瘋狂地撞來撞去。
是你?
為什麼會是你?
肖望把一根手指豎在唇邊,同時擺擺手裡的槍,示意方木跟自己出來。方木已經徹底失去思考的能力,只能跟著他一步步走出門外。
肖望倒退著來到走廊裡,反手打開衛生間對面的一間包房,示意方木進去。在這十幾秒鐘內,他手裡的槍須臾也沒離開方木的額頭。
方木也一直盯著肖望,目光卻茫然、空洞。他的雙手還緊緊地攥著那條鋼絲,似乎那是唯一可以確信的東西。肖望坐在他對面,眉頭緊鎖。
「把它丟掉!」
這句話似乎叫醒了方木,他的眼神活泛了一些。低頭瞧瞧手裡的鋼絲,又抬頭看看面前的槍口,方木把鋼絲扔在桌子上,忽然笑了笑:「你是不是該對我說點什麼?」
肖望沒做聲,上下打量著方木。
方木知道他的想法,伸手從衣袋裡掏出手機,拔下電池,又把外套甩在桌上。
「我沒帶任何錄音設備。」方木冷冷地說,「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肖望的臉色稍有緩和。他合上槍機,把手槍插回槍套,想了想,又起身關上門,熄掉電燈。
包房裡陷人徹底的黑暗。兩個人坐在餐桌的兩側,傾聽著對方的呼吸和心跳,既無從揣摩,也無法信任。
良久,方木打破了沉默:「多久了?」
「一直是。」
「這麼說,從丁樹成去臥底的時候,你就已經是梁四海的人了?」
「對。」也許是因為隱藏在黑暗中,肖望的回答很乾脆,「他自以為做得很巧妙,可是丁樹成一出現,我就知道他是臥底,連他和邢至森通信的方式我都瞭如指掌。」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就曾經做過臥底!」肖望的聲音陡然升高,「這也是我痛恨邢至森的原因!」
即使在黑暗中,方木仍然能感受到肖望身上散發出的仇恨氣息,宛若一條纏繞在他身上的巨蛇,隨時打算吞噬周圍的一切。
「你別以為邢至森是什麼好人。」肖望已經完全不打算再掩飾自己的情緒,「為了他的目的,他可以犧牲別人,甚至是同僚的生命——鄭霖他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鄭霖他們不是為了老邢而死,而是為了救那幾個孩子!」
「那就只能算他們找死。」肖望哼了一聲,「我也沒想到他們會出現在鋼廠。」
方木一怔,緊接著,就感到全身都緊繃起來。
「有人撿到那個漂流瓶了,對麼?」
「有人撿到那個漂流瓶了,對麼?」
「嗯。當天一早,就有個溶洞的清潔工給我打電話。」肖望輕輕地笑了一聲,「我立刻就想到是你了。」
「是你通知梁四海來追殺我們的?」
「不是你們,而是那四個女孩。」肖望坐正了身子,「我不想殺你。否則我也不會在百鑫浴宮把你救出來。」
「嗯?」方木揚起眉毛,"那天拉開護欄,又把他們嚇走的,是你?
「對。」
「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很簡單,手機定位。你當時都去了哪裡,我全都知道。」肖望的語氣稍稍平緩,「方木,我曾經對你說過,你是個人才。我也曾想拉你入伙,好好地做一番大事。既然是人才,就要體現出你的價值。什麼正義,什麼忠誠,都只是忽悠你去慷慨赴死的托詞。這個社會很現實,它的遊戲規則絕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已經置身其中,就根本沒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你想生存下去,並且想活得好,就得遵守這個規則,否則……」
「否則就殺了我?」
「不,那會有很多麻煩。我們可以讓你消失得無影無蹤,成為永遠的失蹤人口。」肖望的聲音漸漸陰冷,「比如,把你熔在一塊鋼錠裡,再沉入海底。」
方木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個模煳不清的輪廓,忽然開口說道:「胡英博在城灣賓館裡殺死的那個女人,就是這麼處理的吧?」
肖望輕輕地笑了笑,「你很聰明。這是最徹底的處理方法——連DNA都驗不出來。」
「她是誰?」
「你不會想知道的,真的,相信我。」肖望站起身來,「事已至此,我想,你我已經不可能再成為朋友了。該死的,不該死的,現在都死了。你心裡也清楚,沒有證據,你拿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回公安廳,老老實實地做個文職吧。我也是警察,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在我的掌控中,如果你再找麻煩,我會親手幹掉你。」
說罷,肖望就拉開房門,走了。
在黑暗中。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方木一動不動地坐著,靜靜地感受那有質感的黑暗,將自己層層包裹。輸了。嗯。一敗塗地。梁澤昊是否還在對面的衛生間裡,方木一點興趣都沒有。他只想躲在這黑暗中,一分一秒也好,一生一世也好。
除了黑暗,這世界上還有別的麼?
可是,門忽然開了。
走廊裡的燈光傾瀉在方木的身上,像一把利劍一般辟開那厚厚的、黑色的繭。方木下意識地向門口望去,在炫目的燈光映襯下,只看到一個長髮飄飄的女子的身影。
對方顯然沒有意識到這黑暗的包房裡居然還有人,驚嚇之餘,剛要抽身離去,卻愣在了門口,「是你?」
不等方木做出反應,她不由分說地拉起他,向外跑去。
穿過走廊,衝進電梯。直到電梯門緩緩合攏,方木才認出這女子是裴嵐。很明顯,她剛剛哭過,而且喝了很多酒。儘管今晚已經遭遇了很多意外,裴嵐的舉動還是讓方木感到迷惑。
「你這是……幹什麼?」
裴嵐沒有回答。她背對著方木,專心致志地看著不斷變化的樓層數字,死死地攥住方木的手腕不鬆開。
電梯門一開,她就拉著方木衝進走廊,快步走到一間客房門前,開門,拽方木進門,然後把方木推靠在門上。
房門被方木撞得砰的一聲,鎖死了。緊接著,裴嵐的身體如同蛇一般纏繞上來。
方木感到裴嵐的嘴唇雨點般落在自己的臉頰、脖子和耳朵上,嗆人的酒氣和絲絲髮香不停地鑽入鼻孔。對於連遭打擊的方木而言,這突如其來的柔軟與溫暖,猶如讓人暫時忘卻一切的幻境。他情不自禁地摟住了裴嵐的腰。糾纏了幾秒鐘後,方木感覺一雙手正伸向自己的腰間,試圖拽開他的皮帶。方木一下子清醒過來,用力推開了裴嵐。
裴嵐被推到幾米開外。她的頭髮散亂,臉色潮紅,雙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情慾,而是深深的絕望。
「你要我麼?我給你……」裴嵐伸手去解扣子,黑色的襯衫很快就敞開了大半,雪白的肌膚顯得更加炫目。
方木閉上眼睛,轉身開門。
「別走……」裴嵐搶上一步,伸手去拽方木。剛碰到他的衣角,整個人就癱軟下去。
方木急忙拉她起來,裴嵐卻像被抽掉筋骨一般,全身無力。方木無奈,只得把她抱到床上。裴嵐緊閉雙眼,呼吸急促,渾身的毛孔像開了閘的水庫一樣,不停地冒出汗來。方木起身要去衛生問拿毛巾,卻被她一把拉住手腕。
「不要走……」她喃喃地說道,「別把我丟在這裡……別走……」
方木無奈,只能任由她拉著自己,默默地看著她喘息、流淚。
良久,裴嵐的呼吸平復了下來,接著,她長出一口氣,慢慢地坐起身子,曲起腿,把頭頂在膝蓋上。
「好些了?」方木低聲問道。
「嗯。」裴嵐的臉色由潮紅變得慘白,長髮粘在汗濕的臉頰上,看起來虛弱無比。她艱難地挪到床邊,又解開了襯衫上餘下的兩個扣子。
方木皺皺眉頭,轉身走到沙發旁坐下。
「你別怕。」也許是注意到方木的尷尬,裴嵐疲憊地笑笑,「我不會再冒犯你了——衣服被汗水濕透了,穿著難受。」
說著話,她又脫掉了牛仔褲,只穿著內衣走到冰箱前,拿出一瓶水,咕嘟嘟地喝起來。
「你病了?」方木看著她白皙的身體上依舊亮晶晶的汗水,開口問道。
裴嵐苦笑了一下,「不是病了,梁澤昊給我下了藥,想再找個女人玩三人行。我不幹,就跑出來了,沒想到會遇見你——剛才把你嚇壞了吧?」
方木默默地注視著她。裴嵐的呼吸又變得急促起來,轉過身子,毫不掩飾地展示自己的身體。
其實,她從心底是希望這個警察有所動作的。
方木的視線從上到下,最後停在裴嵐的小腹左側,那裡文著一朵花。
裴嵐捕捉到他的目光,低頭看看自己的小腹,神情卻黯淡下來。
「歐洲浦菊,象徵友情。」裴嵐輕輕地撫摸著那朵淡紫色的花,「在電影學院讀書的時候,我和小美是最要好的朋友。大二那年,我們倆一起去文了身,在同樣的位置,同樣的花。我們發誓,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可是,後來……」
「等等!」
裴嵐嚇了一跳,她抬起頭,吃驚地發現方木雙目圓睜,整個人似乎要撲上來。
「你剛才說什麼?」方木真的衝了過來,一把抓住裴嵐的胳膊,「湯小美的小腹上也文了一朵花?」
裴嵐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淡紫色的?」
「對。」裴嵐反問道,「怎麼了?」
方木沒有回答她,慢慢搖著頭,倒退幾步,頹然跌坐在床邊。
老邢在接受測謊的時候,曾提及被胡英博殺死的女人小腹上文了一朵花。
那個女人是湯小美。
肖望說得沒錯,這的確是方木不想知道的事實:他在抓住湯小美的同時,就把她推上了死路。
不明就裡的裴嵐小心翼翼地看著方木的臉色,「那件事之後,你見過小美麼?不知道她被判了幾年,關在哪裡,我想去看看她。」
方木搖搖頭,「你看不到她了。」
梁四海敢這麼做,說明肖望在偵辦此案的時候,壓根就沒有履行任何立案程序,更不用說批捕、起訴和審判了。從時間上來看,湯小美被抓當晚就被送往C市了,同行的也許還有她的男友孫偉。然後——正如肖望所說——就成為永遠的失蹤人口。
裴嵐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開口問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美不是在監獄裡麼?」
「她沒那麼幸運。」方木決定告訴裴嵐實情,「湯小美被梁澤昊的人殺了,死後被澆鑄在鋼錠裡,沉入大海。」
裴嵐「啊」了一聲,隨即抬手摀住了嘴,雙眼中儘是驚懼和難以置信,身體也顫抖起來。足有半分鐘後,她才喃喃說道:「我……我沒讓他這麼干……他怎麼可以……」
「他殺湯小美不是為了你。」方木咬咬牙,「而是為了陷害別人。」
他轉向裴嵐,語氣更加冷酷無情:「你現在知道,你是和什麼樣的人在一起了吧?」
這句話擊垮了裴嵐,她癱倒在地毯上,雙手捂臉,無聲地痛哭起來。
方木靜靜地看著裴嵐不住抽動的肩膀,不知道該為自己感到憤怒,還是該為她感到悲傷。
整整一夜,方木和裴嵐就待在房間裡,彼此沒有交談。一個默默地吸煙,一個哭泣著睡著,又哭泣著醒來。天快亮的時候,裴嵐終於暫時恢復平靜,搖晃著走進浴室,不一會兒,就傳來了嘩嘩的水聲。
方木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前,凝望著即將從睡夢中醒來的城市。這其實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月亮西落,星光暗淡。應該升起的太陽,卻遲遲不來。
方木向東方望去,那裡是更加密集的一片樓群,冷漠地聳立著。它們遮擋住地平線,即使太陽升起,也要掙扎一番,才能從那些稜角後面露出溫暖燦爛的本相。它們如此高大沉默,若無零星的燈光點綴,幾乎會讓人以為是又一座龍尾山。
只是不知道,在那下面是不是也有一條暗流洶湧的河。
方木突然意識到,自己始終沒有走出那條暗河。
時時被它包裹,時時被它吞沒。
浴室裡的水聲漸漸稀落下來,最後完全停止了。過了一會兒,裴嵐圍著浴巾走出衛生問。她看看站在窗邊的方木,緩步走過去。
「給我一支煙。」因為哭了一整夜的緣故,裴嵐的聲音低沉嘶啞。方木抽出一支煙遞給她,又幫她點燃。
裴嵐站在方木身邊,凝望著腳下的城市,默默地吸著煙。煙頭的明暗之間,被濕漉漉的長髮遮擋的臉龐若隱若現。
一根煙吸完,裴嵐低聲問道:「你說,人死了之後,會不會有靈魂?」
「我不知道。」方木也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然後看著淡藍色的煙霧在眼前裊裊上升,「但是我希望有。」
裴嵐咧嘴笑了一下,「我也是。」
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撫摸著玻璃窗上自己的身影。
「小美死的時候……是什麼樣?」
「在一家酒店裡。」方木頓了一下,「一絲不掛。」
裴嵐「哦」了一聲,抬起頭,在漆黑一片的夜空中四處張望著,似乎在尋找什麼。
「希望小美的靈魂還在。」裴嵐的聲音低沉輕柔,宛若夢囈,「希望她現在正看著我。」
裴嵐伸手在胸前拉了一下,浴巾無聲地滑落在腳邊。
她閉上眼睛,雙臂展開。
「小美,把我的身體償還給你吧,連同那朵歐洲浦菊。一切,都償還給你……」
她的表情安詳虔誠,似乎一心想讓那個遊蕩在陰陽之間的孤魂把自己的身體佔據。
昏暗的燈光下,裴嵐赤裸的身體宛若雕塑,她一動不動地等待著那個時刻的降臨,希望從此擺脫煩惱,消解仇恨。
窗外的城市,正一點點亮起來。
良久,裴嵐輕輕地呼出一口氣,睜開眼睛。看著玻璃窗上依舊屬於自己的軀體,眼淚又掉下來。
「方木,我想為小美做點什麼。」
沒有回應。裴嵐轉過頭去,那個警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木睡到下午,在極度口乾和頭疼中醒來。他發了一會兒呆,起身查看手機。有十幾個來自邊平的未接電話。方木關掉手機,拔掉手機卡,然後開始收拾東西。
一個小小的背囊,卻收拾了足有幾個小時。很多東西拿出來又放進去,再拿出來,週而復始。最後方木徹底沒了耐心,除了必需品,統統從背囊裡扔了出去。
他想離開這個城市,去一個無人相識的地方,重新生活。
沒有回憶,沒有罪惡,沒有犧牲,沒有背叛。
沒有遮天蔽日的猖狂,沒有無能為力的絕望。
我認輸。以最恥辱的方式認輸。
只為了逃離那條暗河。
東西收拾完畢,方木開始寫辭職報告。連開了幾遍頭,卻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最後索性幾把扯碎了稿紙。反正連續曠工超過十五天,就應該被辭退。
辭職和辭退,又有什麼分別?做完這一切,巨大的空虛感席捲而來。方木忽然覺得餓得厲害。他看看手錶,街角那家餛飩店應該還沒有打烊。
也許是意識到這將是自己在C市所吃的最後一頓飯,方木吃得專心致志。似乎咀嚼的是悲傷,嚥下去的是回憶。
他沒有注意到那個剛剛坐在桌前的女人。
女人點了一碗蝦肉餛飩,等餐的間隙,無聊地四下張望,目光就此難以從方木身上移開。猶豫了一下之後,女人鼓足勇氣叫道:「方木。」
方木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立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是鄧琳玥。
鄧琳玥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與方木正式相處過的女友。在J大的時候,方木曾從一個殺人狂的鐵錘下救出了鄧琳玥,也由此展開了一段莫名其妙的戀情。然而,當那個殺人狂如鬼魅般再次出現的時候,鄧琳玥在恐懼中離開了方木。從J大畢業以後,二人再沒有見過面。
方木沒有想到,自己在離開c市之前,遇到的最後一個熟人居然是她。
看到方木雖然驚訝,卻沒有敵意,鄧琳玥稍稍放鬆了一點。
「好久不見了。」
「是啊。」方木訥訥地說,「你……你還好麼?」
「挺好的。我在旅遊局工作。」鄧琳玥歪歪頭,「聽說你還是做警察了,神探?」
眉眼之間,又是當年那個開朗、活潑的女孩。
「嗯。」方木點點頭,目光掃過她的手指,無名指那裡有淡淡的戒痕,「怎麼?」
「哦?」鄧琳玥有些莫名其妙,她循著方木的目光看看自己的手指,很快明白了,咯咯地笑起來。
「眼睛還是那麼毒啊,呵呵。」鄧琳玥揉揉手指,「別誤會,不是婚變。這幾天手指有些腫,就把戒指拿下來了。」
她側過身子,微微隆起的腹部從桌子後面展示出來。
「我快要當媽媽了。」鄧琳玥半是羞澀半是幸福地說道。
「哦,恭喜你了。」方木的眉頭舒展開來,旋即又蹙緊,「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出來?」
「也不知怎麼了,懷孕後,我的嘴特別刁。」鄧琳玥不好意思地笑笑,「今晚非常饞蝦肉餛飩,就偷著跑出來了。」
方木看看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起身說道:「我送你回去。」
走在夜晚清冷的空氣中,重逢時的興奮似乎在慢慢降溫。兩個人各懷心事,卻不約而同地保持沉默。
在歲月的磨礪下,有些東西已經像那碗餛飩散發出的熱氣一般,慢慢消散了。
走到一個小區門口,鄧琳玥停下腳步,轉過身,「我到了,謝謝你。」
方木笑笑,「下次別這麼晚出來了,外面不安全。」
「沒事。有你這樣的神探保護我們,還有什麼可怕的?」她低下頭,輕撫自己的腹部,「你說對不對呀,寶寶?」
說罷,她沖方木擺擺手,轉身走進了小區。
方木目送她進了樓才轉身離開。走了幾步,他又站住,回頭看看這片住宅。那些尚未入睡的人家還亮著燈,錯落有致地點綴著那些黑煳煳的樓房,模煳卻溫暖。
不知道那些窗戶裡究竟在發生些什麼。但是亮著燈,就意味著生活,意味著希望。
老邢也好,丁樹成也好,鄭霖也好,小海和阿展也好……
所有的犧牲,不都是為了能在黑暗中點亮這一盞燈麼?
而我,卻要放棄麼?
時至午夜,方木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做出最後一個決定。
這個決定,是為了所有的母親。
為了所有的孩子。
為了所有點亮的燈。
為了所有寧靜祥和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