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人民醫院醫務科辦公室裡熱鬧非凡。醫務科長坐在辦公桌後面,一臉無奈地看著面前的一群人。這些人自動分成兩派,一派言辭激烈,吵吵嚷嚷,另一派則軟言細語,苦苦哀求。旁邊的長椅上,南護士和廖亞凡並排而坐。南護士一臉淚痕,不時用紙巾揩著紅腫的眼睛,偶爾在面前的鬧劇中插上幾句話。廖亞凡則氣哼哼地看著醫務科長,每當南護士開口,他就會衝上去幫腔。
醫務科長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指著廖亞凡喝道:「你給我老實點,你自己的問題還沒搞清楚,添什麼亂!」
廖亞凡蹭的站了起來,剛要回嘴,就看到楊敏帶著方木走進了醫務科。她立刻坐下來,把頭扭過去,緊抿著嘴巴不說話了。
方木看著眼前的亂景,不由得心裡煩躁,陰著臉問廖亞凡:「你做什麼了?」
廖亞凡看了方木一眼,又倔強地扭過頭去,一言不發。
醫務科長看著方木,問道:「你是廖亞凡的什麼人?」
「我是她的……」方木吞吐了半天,「她怎麼了?」
「有個患者家屬投訴,」醫務科長瞪了廖亞凡一眼,「說廖亞凡有意虐待那個患者。」
「我沒有!」廖亞凡跳了起來,臉色漲得通紅,「她自己從床上掉下來的!」
「人家是個植物人,動都動不了,還能自己掉下來?」
「我沒說謊!」廖亞凡一指南護士,「我當時在走廊裡幫南姐來著,不信你問她!」
南護士一臉為難,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小聲說:「還是再調查調查吧……」
「南姐?」廖亞凡又驚訝又氣憤,「你明明知道當時我在幫你……」
「你給我閉嘴!」方木心裡更加煩躁,指著廖亞凡喝道。眼看醫務科長被另一群人糾纏得難以脫身,方木轉身問楊敏怎麼回事。
楊敏看看廖亞凡,表情也頗為複雜。
「今天早上,有個叫魏巍的患者家屬投訴她,說她把患者摔在地上,額頭都磕破了。」
「魏巍?」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又急又氣,彎下腰,湊近廖亞凡,一字一頓地說道:「我有沒有很你說過,不要去招惹江亞?!」
「我沒有!」廖亞凡有些驚恐地看著方木,身子向後縮了縮,「你怎麼不相信我……」
「你還敢狡辯!」方木徹底火了,伸手抓住廖亞凡的衣領,「你讓我省點心行不行!」
廖亞凡的眼神從驚恐變為憤怒,再到絕望,她一把打開方木的手,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醫務科。
楊敏喊了聲亞凡,她卻沒回應,轉眼就消失在門口。楊敏跺跺腳,轉身對方木說道:「你先坐一會兒,我去勸勸她。」說罷就一路小跑出去了。
方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仍是氣憤難平。醫務科長這邊的事態卻漸漸平息。聽上去,有個患者一直跟蹤偷拍南護士,被抓了現行。醫院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引來患者家屬的不滿和糾纏。
「那就這樣,」醫務科長顯然已經失去了耐心,「如果他偷拍的錄像裡沒有過分的內容,一切好商量;如果有涉及個人隱私的內容,南護士,你自己決定如何處理,行不行?」
南護士點點頭。
「好了,你們都出去。南護士,你看看錄像帶,有結論之後再通知我們。」醫務科長把患者家屬都轟出門去,然後看看方木,「至於你……你先等會兒吧,我去調查一下再決定怎麼處理廖亞凡。」
方木無奈,說了句麻煩你了就悶悶地坐在長椅上。
南護士擦擦眼淚,坐到辦公桌後開始查看錄像帶。啟動攝影機之前,她看了方木一眼。方木沒作聲,挪到更遠的地方重新坐下。
室內重歸安靜,只能聽到攝影機裡傳出的細微聲響。南護士專心致志地盯著畫面,生怕漏掉任何令人尷尬的影像。
方木抱著肩膀坐在角落裡,突然很想抽煙,剛拿出煙盒,意識到自己在醫院裡,又重手重腳地塞回去。
廖亞凡的愚蠢舉動讓方木非常憤怒。一來,他毫不懷疑廖亞凡曾有意傷害過魏巍,對於這樣一個魯莽又暴躁的女孩來講,為了替無辜的二寶出氣,什麼事她都做得出來。然而,傷害二寶的是江亞,把怒氣撒在魏巍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為,也是方木不能接受的。二來,江亞是個極度危險,且報復心極強的人,如果他能把將魏巍治成植物人的醫生殺死,並反覆鞭屍,最後將其斬首的話,傷害毫無反抗能力的魏巍,同樣會引發他的報復動機。方木讓廖亞凡不要去招惹江亞,更多是為了保護她。
可是,廖亞凡怎麼這麼不聽話呢?
方木正在生悶氣,突然聽到南護士發出一聲驚叫。
方木循聲望去,只見南護士怔怔地看著攝像機的視頻畫面,嘴裡喃喃說道:「這……這不可能啊……」
他以為南護士看到了某些隱私畫面,剛要起身離去,南護士卻抬起頭來看著方木,滿臉震驚。
「」方警官……這……她一手指著視頻畫面,「是我看錯了麼?」
方木心下奇怪,湊過去看著攝像機的液晶顯示屏。畫面裡是醫院的走廊,時間顯示為某日0點23分。畫面左側是醫務台,右側是幾扇緊閉的病房。從位置上來看,當時偷拍者把攝像機放在了走廊的長椅上。
「怎麼了?」方木看了幾秒鐘,沒發現什麼異常,「哪裡不對勁兒?」
「你等等。」南護士已經回過神來,忙不迭地把錄像帶倒回去,時間變成了0點21分。畫面上卻沒有什麼明顯變化,仍然是空無一人的醫務台和走廊。因為是夜間攝像的緣故,畫面顯得幽暗,卻仍保留著良好的清晰度。隨著右上角的時間顯示一秒秒過去,方木的心跳逐漸加快。
南護士看到了什麼?
31秒過後,畫面上突然發生了變化。
其中一扇緊閉的病房門被打開了。隨後,先是一隻枯瘦的手探出來,旋即,半個身子出現在門旁。
一個女人向走廊裡瞧了瞧,似乎在查看有沒有人經過。確定無人後,她轉身掩好房門,搖晃著向走廊的另一頭走去。她的動作僵硬、機械,彷彿隨時可能摔倒。在深夜的醫院走廊裡,女人宛若遊蕩的孤魂,很快就消失在畫面中。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女人走出的病房,正是219號!
足足愣了幾秒鐘之後,方木一躍而起,打開攝像機,取出其中的錄像帶揣進衣袋裡,來不及跟一臉驚愕是南護士解釋,疾衝出醫務科。
魏巍根本不是植物人!
那個把江亞培養成第二個孫普,在現場留下案件編碼的,就是她!
方木一路狂奔到住院處二樓,站在219病房門前,他略略平復了一下忽吸,抬手推開了房門。
江亞並沒有在病房裡,魏巍側身躺在病床上,面朝牆壁,只留下一頭參差不齊的長髮披散在被子外面。
方木倚門而立,厲聲喝道:「魏巍,起來!」
魏巍毫無動靜,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別裝了。」方木慢慢地挪過去,隨時提防她暴起傷人,「我知道你醒著。」
魏巍還是沒有絲毫回應,靜臥的身軀上甚至連起伏都沒有。
方木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掀之下,整個人都愣住了。
被子下面是幾個枕頭,而那頭長髮只是一頂假髮而已。
魏巍不見了。
方木咒罵了一句,衝到窗邊向樓下張望著。此時已近晚7點,住院部樓下卻依舊人來人往,方木來回掃視了幾遍,哪裡還有魏巍的影子?
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機來撥打楊學武的電話,囑咐他立刻調查魏巍的背景,並追查她的下落。交代完畢,他又撥通了邰偉的手機,剛一接通,方木就辟頭問道:「上次讓你核實那具無頭男屍的身份,有進展麼?」
「我現在哪有信息查那個案子?還是先解決你這件事吧。」邰偉的聲音很急切,「我正想找你呢,這兩天我讓J市的同事查了一下孫普,有點發現。」
「什麼發現?」
「孫普是獨子,父親早亡,母親也在他死後第二年過世了。不過,根據孫普同事介紹的情況,我們發現他有一個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
「是不是姓魏?」
「咦,你怎麼知道?」邰偉有些驚訝,「不過,她的全名沒查到。孫普死後,骨灰一直存放在J市的息園殯儀館,2006年的時候,有人以孫普親戚的名義,把他的骨灰遷走了。」
「遷到哪裡?」
「還沒查到。不過,有件事我覺得必須得告訴你……」邰偉頓了一下,「今天是陰曆十一月十三,是孫普的生日。」
陰曆十一月十三,節氣:大雪。
古人的智慧不可估量,幾千年前的先賢就已經把變幻莫測的氣候研究得清清楚楚。幾千年後的今天,這座地處北方的城市上空已然陰雲密佈,零星的雪花緩緩飄落。
所謂命運,是否也像這節氣一樣,不管歲月如何變幻,該來的,一定會來?
吉普車飛馳在城郊的公路上,前方一塊路牌上顯示,C市唯一的墓地——隆豐墓園就在1.7公里之外。
魏巍長期生活在C市,如果是她將孫普的骨灰從J市遷走,最大的可能就是將其重新安葬在龍峰墓園裡。今天是孫普的生日,魏巍也許會在那裡出現。
夜色中的龍峰墓園一片寂靜。方木把車停在空蕩蕩的停車場裡,逕直來到墓園管理處。敲了半天門,一個醉醺醺的看更人才出來開門。方木直截了當地提出要看墓位資料,看更人卻說資料庫的要鑰匙不在自己手裡,想查看,只能明天一早再來。
「再說了,誰大晚上的來墓地看墓位啊?」
方木無奈,又問2006年以後新建的墓址,看更人指指右側的一片小山,就躲進去繼續喝酒了。
龍峰墓園依山而建,山腳下是管理處、停車場、焚化處及告別廳,墓群則安置在半山腰。方木穿過停車場,在呈半環形排列的告別廳前匆匆而過。此時,告別廳裡門窗緊閉,一片漆黑,門前的甬路上還有一些來不及掃除的紙錢,踩上去沙沙作響。
夜色漸濃,風聲驟起。
走到山腳下,方木稍稍歇息了一下,就沿著水磨石鋪路就的甬路抬級而上。走到第一排墓碑前,方木用強光手電照了照手邊的墓碑,看到上面的刻字依舊清晰,凹痕中的漆色也未褪去,心想看更人的指示果然沒錯。於是就耐心地一排排查看起來。
這個時間,這種天氣,不可能再有人前來拜祭故人。所以,這片墓區裡一片死寂,半點燈火也看不到。唯一能起到照明作用的,只有方木手裡的強光手電筒。然而,方木卻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因為魏巍很可能就躲在這裡。
孫普曾有個女朋友,方木雖然沒有立刻想到,但是得知後也不覺得特別驚訝。九年前,方木在調查J大系列殺人案時,曾多次到圖書館的資料室裡查找線索。有一次,在走廊裡等候資料室開門的時候,方木聽到孫普和另一個人通電話的聲音。雖然他已經不記得當時通話的內容,但是憑直覺,方木也察覺到孫普在向對方解釋著什麼。現在想起來,能讓孫普如此急切地自證清白的,應該就是他的女朋友。至於魏巍這個名字,方木肯定也在九年前聽到過。當方木在病房裡第一次見到魏巍時,卻誤以為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於那個同名的作家。
一切看似巧合,更像是命中注定。
強光手電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放出慘白色的光芒,那些被光柱照射到的照片和名字也反射出詭異的各色姿態。光影斑駁中,凝固在墓碑上的面容彷彿生動起來,似乎在責怪這個打擾了一夜清夢的闖入者。
方木查找的速度很快,十幾分鐘後,前三排墓碑已經清點完畢,沒有發現孫普的墓碑。他站在第四排墓碑前的甬道上,先用手電筒向墓碑間掃射了幾下,沒發現人跡和尚未熄滅的火源,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查看。
剛剛查看了幾個墓碑,方木就意識到這裡曾經來過。他站在原地,默數了幾下,再走過去的時候,果真看到了周老師的墓碑。他沒時間做過多的停留,匆匆鞠了一躬後就繼續查看。
第四排裡沒有孫普的墓碑。
在第五排裡,方木加快了查找的速度。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和面容在強光手電的光柱中一閃而過。那些高低錯落的墓碑宛若一排排等待訪問的亡靈,垂首肅立,只用眼角窺視著這個與他們身處兩個世界的男子,似乎在悲歎自己的死,嫉妒他的生。
這種感覺讓方木很不舒服,然而他別無選擇,只能咬著牙繼續走下去。然而,越往前走,這種心慌意亂的感覺就越強烈。似乎這些亡靈的氣息結成了一張巨大的網,把他牢牢地困在裡面,難以逃脫。
方木停下腳步,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又做了幾個深忽吸。隨即,他睜大眼睛繼續查看著旁邊的墓碑,邊走邊小聲念出逝者的姓名,以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快走到這牌墓碑的盡頭的時候,又一個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視線:楊錦程。幾乎是同時,這三個字也在方木的嘴裡輕吐而出。
他怔怔地看著墓碑,照片中,楊錦程身著西裝,紮著領帶,那個自信傲慢,自命為神的男人栩栩如生。
方木轉過頭,盯著後面幾排肅立的墓碑。它們整齊地排列著,也在默默地回望著他。
在這裡,還有哪些曾和我的生命發生過交集的人?
方木一下子忘掉了來到龍峰墓園的初衷,在墓碑間小跑起來,邊跑邊用強光手電掃射著那些墓碑。
魯旭。譚紀。姜德先。黃潤華。邢志森。丁樹成。梁四海。梁澤浩。金永裕……
很快,方木就跑不動了,背靠在一個墓碑上大口喘息著。大理石的涼意很快就透過衣服傳遞到他的身上,他卻絲毫察覺不到,似乎整個人都凍成了一個冰坨。
這些人,有的是戰友,有的是仇敵。
你們已然墮入輪迴,而我,還在這裡苦苦掙扎著。
死,未必是解脫,生,卻一定是折磨。然而,有些人的生存,就是為了阻止更慘烈的死亡。
方木直起身來,看著那些佇立在夜色中的墓碑。屬於他們的,在黑暗中一點點凸顯出來。
總有一天,我會加入你們的行列,但不是現在。今晚,無論你曾是我的戰友,還是仇敵,都請幫助我。
方木漸漸平靜下來,他擦擦額頭上的汗水,扶正眼睛,感到內衣已經完全濕透,貼在身上是冰冷的觸感。他離開一直依靠的墓碑,轉過身,隨手用強光手電筒掃了一下墓主的姓名。
慘白的強光一閃而過,方木的眼睛卻一下子瞪大了。
那張鑲嵌在墓碑頂端的面容,正是方木自己。
剛剛開始流動的血液在一瞬間再次被凍結。方木怔怔地看著墓碑上的另一個自己,大腦一片空白。
我,已經死了麼,還是在你心中已經死了?
你為什麼恨我至此,以至於用這種方式詛咒我?
難道,你想讓我生前與死後都不得安寧?難道,你……
方木急速轉身,果真,正對著這塊墓碑的,就是孫普的墓碑。
他退後兩步,立刻意識到兩塊墓碑的不同之處——自己的墓碑要比孫普的足足矮上十厘米。
躬身謝罪。
方木突然笑了,且笑聲越來越大,直笑得自己踉蹌練練,最後依靠在自己的墓碑上方才站穩。
幾秒鐘後,笑聲驟停。他仰起仍留有一絲笑意的臉,表情卻變得猙獰凶狠。飄揚的雪花落在他的額頭上,竟沒有融化,似乎體溫早已降至冰點。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裡。」方木垂下手,強光手電筒的光柱彙集在腳邊,形成一個醒目的亮點。
四週一片死寂,只有越來越強的寒風穿過松柏樹的枝條,彷彿有人在半空中嘶喊哭號。
「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方木掏出煙盒,點燃一支,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在江亞的殺人現場留下那些銷毀案卷編碼——你是想告訴所有人,有關孫普的一切都不可撤銷是麼?」
淡藍色的煙氣盤旋著上升,又被一陣緊似一陣的狂風打散,轉眼就消失無蹤。
「他不值得你這麼做。他是個徹頭徹尾的人渣、懦夫、狹隘的自大狂。」方木似乎已經全然忘記自己身處的環境,依舊對著面前的一片虛空說著,語氣平靜,卻十分堅決,「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在我親手抓住的惡魔中,他是最差勁的一個。他只會模仿,為了完美複製他人的犯罪,他甚至會強xx一個無辜的小女孩——身為他的女朋友,你不覺得噁心麼?」
不經意間,雪花變得越來越大,漫天飛舞中,竟酷似一張張送葬的紙錢。
「你給我選的墓碑不錯,結實、牢固。等我死了,希望就葬在這裡。」方木用強光手電敲敲身下的墓碑,清脆的聲音在雪夜中分外響亮,「但是你別指望我會對他謝罪。他不配。幾十到另一個世界,我同樣不會放過他。」
方木扔下手裡的煙頭,突然提高了聲音:「你知道麼?我在這三十幾年中,做過的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在他腦袋上開了一個洞!」
話音未落,方木就聽到腦後傳來一陣風聲。
方木下意識地一低頭,立刻感覺到頭頂有一個重物掠過。儘管他的動作夠快,右腦上方還是被結結實實的掃到了。
不覺得疼,只是大腦在瞬間一片麻木,彷彿腦子被震成了一鍋稀粥。幾乎是本能,方木踉蹌了一下,急速轉身,用強光手電筒向身後照去。
襲擊者被照到眼睛,視線受擾,高舉的棍狀物向前胡亂揮舞了一下,擦著方木的鼻尖掠過,重重地砸在旁邊的墓碑上。
同時,她整個人也暴露在強光手電之下。儘管她立刻隱藏到身後的樹叢中,方木還是看清了——不合身的黑色風衣,腳上是大號的帆布鞋,長髮,蒼白的面孔,血紅的眼睛。手裡是一段粗粗的樹幹。
正是魏巍。
漸漸有濕熱的液體從頭上流下來,方木用手擦了一下,指尖一片黏膩。冷風中,甜腥的氣味直衝鼻腔。
他搖晃了一下,把受傷的血在褲子上擦擦:「身手不錯——比孫普那個王八蛋要強得多,他用槍都沒能幹掉我……」
「你住口!」一個歇斯底里的聲音突然從樹叢中傳來,「你不許這麼說他!不許!」
「這不是人身攻擊,而是客觀評價。」方木笑笑,「你出來吧,我們談談?」
樹叢中一片靜默。
「鞋子和衣服是從哪裡來的?」方木想了想,補充道,「從雜物間裡拿的,那個大紙箱裡,是吧?」
魏巍依然沒有回答,只能看見樹枝輕輕擺動,隱隱有踩斷枯枝的卡嚓聲傳來。
方木用強光手電在樹叢中掃來掃去,光影斑駁間看不到人影,卻看到這片樹叢之後是一片巨大的虛空。空谷間風聲驟然變強,彷彿有無數亡靈在半空中盤旋、嗚咽。
方木突然意識到,這裡已經是這片墓區的盡頭,樹叢背後就是一面高達十幾米的斷崖。
魏巍如果想離開這裡,要麼跳崖,要麼翻過這座小山向西側再下山。空無一人的山野中,只要她上山就肯定會被方木發現。最後一個選擇是從墓群間的甬路逃出,而那裡恰恰是方木站立的地方。
如果她選擇繼續對峙下去,氣溫將是一個巨大的考驗。魏巍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從醫院裡臨時偷來的,且都是單衣單鞋,在零下二十幾度的雪夜裡,肯定堅持不了多久。
實際上,她已經無處可逃了。
想到這裡,方木心下放鬆了不少。然而,他自己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受傷的頭部已經腫脹起來,傷口上的血雖已凝結,痛感卻一陣緊似一陣地傳來,似乎有一條不停扭動的蛇在傷口裡攪來攪去。這感覺讓他噁心,還伴隨著時時襲來的眩暈。
方木慢慢地退到孫普的墓碑旁站穩,雙眼不停地在那片樹叢中搜索著,然而,強光手電的光柱所及之處只能看到隨風搖擺的樹枝,偶爾看到一片巨大的陰影,仔細分辨,才發現那只是一塊立於林間的怪石而已。
突然,方木踢到了一個物件,隨即就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向腳下照去,只見半個破碎的酒瓶正在地上兀自翻滾著。幾乎是同時,方木的餘光裡出現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直向自己的頭顱飛來。
他急忙向後閃去,那東西在眼前掠過,「咚」的一聲砸在身後的樹幹上,又沿著山坡咕嚕嚕地滾落下來。
是一塊山石。
方木咬咬牙,面對樹叢冷冷地說道:「沒有別的招數了麼?準頭不怎麼樣啊。」
樹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在躲藏,或者在尋找下一次攻擊的時機。
方木想了想,又看看腳下。除了那個碎裂的酒瓶之外,孫普的墓碑前還擺著一瓶五糧液,一盒尚未開封的芙蓉王香煙和一塊小小的蛋糕。
「對了,今天是孫普的生日。」方木笑了笑,索性坐下來,擰開酒瓶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穿過喉嚨和食道,瞬間就在體內升騰起一股暖意。幾乎是同時,頭上的傷口也劇烈地疼痛起來。
「祭品有點寒酸。錢也是在醫院裡偷的吧?」方木拆開煙盒,抽出一根點燃,「如果加上我的腦袋,會不會讓孫普更高興呢?」
「不要動他的東西!」一聲尖利的吼叫在樹叢中響起,方木立刻判明了魏巍所處的位置,死死地盯住那裡,全身漸漸繃緊。
「你還記得他喜歡芙蓉王?」方木又吸了一口煙,「他是個卑劣的殺人兇手,為了他這麼做,值得麼?」
「那不是他的錯!你們拿走了他最寶貴的東西!」魏巍的聲音尖銳、顫抖,彷彿刀尖劃在玻璃上,「沒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沒有人!」
「江亞也不能?」方木打斷了她的話,「你把他培養成第二個孫普,不就是為了告訴我,孫普從來不曾消失麼?」
「對。」魏巍的聲音中不乏惡毒的快意,「你以為你害死了孫普,就天下太平了?不,我告訴你,這一切都不會結束,都不可撤銷!」
是什麼樣的愛,能讓一個人瘋狂至此?
方木沉默了一會兒,低聲問道:「為什麼是江亞?」
魏巍報以同樣的沉默。良久,低沉、緩慢的聲音在大雪中傳來。「他有某種特質:苦難。隱忍。耐心。細緻。渴望獲得認同。」魏巍的聲音漸漸變得苦澀,「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樣,為了心愛的人可以不顧一切。」
「你這麼有把握?」方木皺緊眉頭,「你瞭解他的一切麼?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魏巍飛快地說到,「你是說那個醫生麼?手術第二天我就醒過來了。但是我要等下去。我要看看江亞會怎麼做。當我從護士嘴裡聽到那個醫生失蹤的事情,我就知道我沒有選錯人。」
「然後,」方木慢慢說道,「然後你就偽裝成植物人——這麼久?」
魏巍笑起來,淒厲的笑聲在墓地上空久久迴盪著。
「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可是我瞭解所有的事情。我甚至可以從江亞觀看的電視節目和報紙中猜到他要殺誰。他每天都來醫院陪伴我,只要他提前走掉,我就知道當晚他要動手了。」魏巍的聲音中夾雜著喘息,似乎難以一口氣說完那麼多話,「而你們這幫蠢貨壓根不知道一個植物人會在那天晚上跟蹤他,甚至連江亞都想不到。」
方木不再開口,只是靜靜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該悔恨於自己的大意,還是震驚於魏巍的瘋狂。
雪越下越大,很快,周圍的一切都被一片潔白覆蓋。那些默默肅立的墓碑彷彿披上了白色的蓑衣,靜靜地等待著這兩個對峙的男女。
孫普墓前的蛋糕盒上也是一片晶瑩。透過塑料膜,能看到精緻的奶油花型和正中的鮮紅色的心形果片。
方木怔怔地看著蛋糕,突然提高音量問道:「你愛江亞麼?」
突如其來的問題似乎讓魏巍感到驚訝,她的聲音中甚至透出一絲慌亂。
「不,當然不!」魏巍彷彿在急切地分辨著,「我為什麼要愛上他?他遠遠比不上孫普——即便這樣,你們同樣對他束手無策!」
「是麼?」方木冷冷地回應,「『城市之光』?他已經暴露了,這束光再也亮不起來了……」
「是麼?」魏巍反問道,聲音中充滿揶揄,「你以為我只有江亞麼?別忘了,我已經贏過一次了!」
方木愣住了,隨即一骨碌爬起來,面向那片叢林吼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越來越強的風聲,隱隱夾雜著一個女人陰冷的笑聲。
「告訴我!還有誰?」憤怒和疑惑讓方木紅了眼睛,他環視四周,突然從地上拎起酒瓶,把白酒統統淋在孫普的墓碑上。
「我數到三,否則的話……」方木點亮手裡的打火機,「我就讓孫普過一個熱熱鬧鬧的生日!」
叢林中突然出現一陣躁動,樹枝也劇烈地搖晃著。
「一……二……三!」
話音剛落,方木就把手裡的打火機扔向墓碑。隨著「騰」的一聲悶響,孫普的墓碑瞬間籠罩在一團淡藍色的火焰之中!
幾乎是同時,方木身後的叢林中聲響大作,他下意識地轉身,用強光手電向異響處照射過去。
魏巍站在叢林中,雙臂平伸,寬大的風衣在身上隨風搖擺。
方木腳下發力,向她急衝過去。剛踏進叢林,他就立刻意識到不對勁,眼前的魏巍顯得太過單薄,而且——她沒有頭!
上當了!那只是魏巍掛在樹枝上的風衣而已!
方木正要停步,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他急忙轉身,只覺得眼前一暗,身上立刻趕到有人重壓上來。後者的雙手雙腳都死死地纏繞在方木身上。方木站立不住,向後跌倒下去。同時,一個尖銳冰冷的物件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媽的,她居然還有刀子!
方木下意識地扭過頭去,避免刀子直接刺中頸動脈,然而,脖子上的皮膚還是被刺破了。一擊未中,魏巍的另一隻手緊緊地卡主方木的咽喉,揮刀又要再刺。
論身體素質和力量,魏巍都遠遠不如方木,加之長期臥床,身體的協調能力更是差到極點。然而她把全身都牢牢地貼在方木的後背上,情緒癲狂之下竟爆發出強大的力量。方木上半身被縛,一隻手去掰魏巍卡在自己咽喉上的手,另一隻手狼狽地在腦後抵擋著魏巍手裡的刀子。電光石火間,手上和脖子上被連戳數個小孔。
鮮血瞬間就潑灑出去,方木好不容易抓住魏巍持刀的手,又因為鮮血的滑膩脫手而去。慌亂中,方木一把拽住了魏巍的頭髮,她疼得尖叫一聲,手上卻毫不松勁,刀子胡亂地在方木的頭頸部猛戳著。
方木只得鬆開她的頭髮,繼續在腦後抵擋著。突然,他的手指觸到了布料質感的東西。方木立刻意識到這是魏巍的衣袖,急忙牢牢攥住,猛然發力,生生把魏巍持刀的右手拽了開來。
不料,魏巍並沒有因為右手被縛而喪失攻擊能力,她用左臂死死地卡主方木的咽喉,張開嘴向方木的後頸咬去。
方木立刻感到一排牙齒深深地扎進自己的皮膚裡,疼得原地翻滾起來。魏巍依舊像頑固的小獸一樣,死死地纏繞著方木。掙扎中,方木的姿勢變成了半蹲,他運足一口氣,雙腳一蹬,整個人向後飛起,順著斜坡重重地摔倒下去。
兩個人在山坡上翻滾了幾下,最後齊齊跌倒在墓碑間的甬路上。翻滾中,方木的頭撞到石塊和樹幹上,左眼已經毫無光感。魏巍的情形更慘,貼在方木的背後的她宛若一個肉墊,撞擊加上方木身體的重壓,胸背受到重創,嘴裡已經咳出血來。然而,她把最後殘存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腳上,依舊不依不饒地纏繞在方木身上。手裡的刀子居然還在,她一邊咳血,一邊有氣無力地在方木身上紮著。
方木全身多處受傷,整個人已經陷入麻木狀態,只能感到魏巍手裡的刀子淺淺地刺破自己的皮膚,卻感覺不到疼痛。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無力擺脫身上的魏巍,只能艱難地在地上匍匐前進。
孫普的墓碑還在燃燒著,火勢卻已經小了許多,只有墓碑墓座上還殘留著幾縷藍色的火苗。恍惚中,方木突然看到基座上的大理石板已經開裂,想必是低溫加烈火灼燒的緣故。
裂縫中,一個黑色的盒子若隱若現。
方木立刻意識到那是什麼,混沌的大腦中閃過一絲光芒。他不顧魏巍還在身後刺紮著自己,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一把掀起破裂的大理石板,把孫普的骨灰盒掏了出來。
身後的魏巍看清了方木的動作,驚叫一聲:「你要幹什麼?別……」
方木勉力撐起身子,大吼一聲,將孫普的骨灰盒遠遠地拋了出去。黑盒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進了那片叢林裡。
幾乎是同時,方木感覺到背上的壓力一鬆——魏巍從他身上跳了下來,踉蹌了一下,直奔那片叢林撲去。
方木半跪在甬道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著,忽吸稍稍平復之後,他搖晃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尾隨魏巍而去。
叢林裡漆黑一片,走進去一步,甬道上的微弱火光就難以照亮這裡。方木竭力睜大唯一還有視力的右眼,在樹叢中艱難地尋找著。漸漸地,一團不斷扭動的黑影浮現在他的視線中。那團黑影匍匐在地面上,邊爬邊瘋狂地喃喃自語:「在哪裡……你在哪裡……」
方木背靠在一棵柏樹旁,喘息著對那團黑影說道:「投降吧……你逃不掉了……」
黑影竟像聽不到他的話似的,依舊趴在地上尋找著。
「對不起……你在哪裡……」
方木摸摸腰裡的手銬,咬咬牙,剛邁動腳步,就感到腳下踢到了一個物件,聽聲音,似乎是金屬質地的。他彎下腰摸索著,很快就碰到了它。老天保佑,居然是那支強光手電筒。
方木掂掂手電筒,嘗試著按動開關。一道光柱霎時就投射出來。前方幾米處,穿著病號服、披著頭髮、形如鬼魅的魏巍也被罩在光圈之下。
「跟我回去,你逃不掉的。」
魏巍呆呆地看著方木手裡的電筒,似乎對眼前的強光毫無反應。良久,她慢慢地轉過頭去,藉著手電筒的光芒茫然四顧。突然,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滿是泥土和血污的臉上呈現出驚喜交加的表情。
方木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孫普的骨灰盒靜靜地躺在一堆枯草中間。
魏巍尖叫了一聲,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彷彿那是一件失而復得的至寶。
方木的眼中,卻是骨灰盒上那張充滿自信和嘲諷的笑臉。即使在漆黑一片的密林中,那張臉依舊生動、鮮明,宛若重生。
是你。
因為你不肯安息,才會有那麼多人無辜慘死。
因為你不肯安息,才會有一縷強光籠罩城市。
因為你不肯安息,才會讓噩夢一再重演。
因為你不肯安息,才會讓良善遭禁,暴戾橫行。
是你!!
方木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他不假思索地跑過去,趕在魏巍碰到那個盒子之前,飛起一腳。
在感到腳趾劇痛的同時,木盒輕飄飄地飛起來,在空中打著轉,掠過那些松柏樹頂,逕直向山坡背後的巨大虛空飛去。
魏巍一聲驚叫,隨即像一頭獵豹似的,從地上一躍而起,向半空中的木盒撲去。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然而,對方木而言,卻好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一般。
木盒在空中緩緩墜落,撞在山頂的一塊巨石上彈起,盒蓋和盒體猝然裂開……
一臉驚恐的魏巍大張著嘴,被亂髮遮掩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閃耀著絕望的光芒。她徒勞地撲過去,試圖用手接住那已經開裂的木盒……
木盒在空中裂成幾片,細膩的白色粉末潑灑出來,彷彿暗夜中舞動的幽靈,婆娑多姿……
魏巍整個身體幾乎橫向飛出,右手竭力向前伸展著。然而,孫普的骨灰只是在空中搖曳了一下,就被狂風撕扯得七零八落。那幽靈彷彿心有不甘,卻只能掙扎著頃刻消散,在魏巍的指尖稍作停留,就飄向那無盡的黑暗中……
在魏巍身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就是那面深達十幾米的斷崖。
方木的心臟彷彿被一柄重錘狠狠地敲擊了一下,那種疼痛無法形容,難以言表。
這是愛麼?
最美好。最殘酷。最快樂。最痛苦。最自私。最大度。最期盼。最絕望。
罪行不可撤銷。愛,同樣不可撤銷。
方木一躍而起。
時間恢復正常流速的時候,方木的一隻手死死扳住那塊巨石,另一隻手抓著魏巍的手腕。
魏巍的半個身子吊在斷崖外面,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險境,依舊失神地看著腳下的黑暗虛空。在那裡,孫普的骨灰已經消散無蹤,半點痕跡都看不到了。
十幾分鐘後,方木和魏巍回到墓碑間的甬路上。路過叢林的時候,方木找到那件黑色風衣,甩給了魏巍。
兩個人都是傷痕纍纍。方木的頭頸部創口無數,衣服上血跡斑斑,好在沒有致命傷,還勉強撐得住。魏巍的情況很糟糕,不僅外形狀若惡鬼,從她佝僂的身形和不斷咳出的血絲來看,內臟顯然已遭重創。
她變得安靜了許多,始終背對著方木,半跪在孫普的墓碑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墓碑上被燻黑的照片。良久,魏巍捧起積雪塗在照片上,用風衣的袖口慢慢地擦拭著。
方木背靠在自己的墓碑上,默默地看著魏巍的動作。此刻雪停風住,墓區裡再次恢復寧靜。那些松柏樹也不再張牙舞爪,似乎剛才那場殊死纏鬥從未發生過。
孫普的照片很快被清理出來,魏巍身處佈滿血污的、枯瘦的手指輕輕地撫摸著那張凝固的臉。足足半小時後,她艱難地俯下身子,動手處理那些碎裂的大理石板。勉強拼湊成一個完整的形狀後,她長長地忽出一口氣,似乎了卻了一樁心事。
方木看看她仍不時顫抖的身軀以及捂在胸口上的右手,低聲說道:「去醫院?」
魏巍搖了搖頭,苦笑一下:「沒必要。」
她指指自己的腦袋:「那個瘤子是惡性的,即使當時的手術成功,我也活不長的。」
「你現在得活著。」方木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我需要你指認江亞。」
「那不可能。」魏巍乾脆地拒絕,「你可以抓我回去,也可以用正當防衛的名義殺死我——就像你當初對孫普做過的那樣。」
她頓了頓:「但是你別指望我會幫你抓江亞——絕不可能。」
「為什麼?」方木突然笑笑,「你愛他?」
「別問這種傻問題。我已經不知道那種感覺了。」魏巍也笑了,她扭頭看看孫普的墓碑,「現在他走了,徹底消失了……」
魏巍轉過身子,看著方木,手指著自己的胸口:「這裡,也空蕩蕩一片了。沒有愛,沒有恨,什麼都沒有了。」
方木怔怔地看著她,突然感到內心一片平靜。
是啊,什麼都沒有了。就像孫普的骨灰消散於狂風之中,粒粒微塵都落在山腳下的土地裡。
所有的愛,緣起於他;所有的恨,也緣起於他。
但是誰又能肯定,等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那片土地上不會生長出豐美的草和鮮艷的花呢?
既然如此,又有什麼不能放下?
方木轉過身,面向依然一片翠綠的松柏山林,低聲說道:「你走吧。」
魏巍十分詫異地抬起頭,看著面前這個沉默的背影,似乎在確認這句話是出自真心,還是一個圈套。良久,她沖方木的背影微微頷首,轉身踉踉蹌蹌地離去。
直到衣服摩擦的窸窣聲消失在耳畔,方木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整個人瞬間鬆懈下來。
他轉過身,立刻感到浸透血液的衣領已經變干發硬,摩擦到脖子上的創口,疼得鑽心。方木一邊拽開領口,一邊蹭到自己的墓碑前,坐在墓座上發呆。
和孫普及魏巍的恩怨已然徹底了結。他還活著,魏巍也沒有死。永遠消失的只是那個早該消失的人。不管結局如何,魏巍和那些編碼都不會再出現。曾以為不可撤銷的,終將煙消雲散。
與其糾纏,不如原諒。
方木突然很想抽一支煙。他摸摸自己的衣袋,剛才的激鬥中,煙盒早已不知丟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看看孫普墓旁那盒芙蓉王香煙,艱難地移步過去。剛彎下腰,就聽到甬道盡頭傳來魏巍的聲音。
「有一件事,我覺得應該告訴你。」夜色中,魏巍的身影只剩下一個模煳的輪廓,「你讓我失去了最愛的人,江亞為了我,也會這麼做。」
她頓了一下:「希望你還來得及。」
說罷,魏巍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方木呆呆地看著那片暗影,幾秒鐘之後,突然發足向山下狂奔。
單調的等待音從未讓人感到如此漫長。無人接聽。再打,還是無人接聽。
方木幾乎已經把油門踏板踩斷,時速表上的指針正接近危險的數字,然而,他已經完全意識不到這些了。
雪後的城郊公路上一片濕滑。在路上小心翼翼的駕駛員們驚恐地看著這輛瘋狂的吉普車,懷疑它在下一秒鐘就會翻到路基下面,車毀人亡。然而,在不斷的側滑和搖擺中,這輛吉普車依舊飛也似的向市區狂奔。
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聽到「您所忽叫的號碼無人應答,請稍後再撥」,方木一邊狠踩油門,一邊撥通了楊學武的手機。
剛一接通,方木就大吼道:「快去找米楠,快!」
「什麼?」楊學武先是迷惑,進而焦急,「米楠怎麼了?」
「她有危險!」方木用盡全身力氣吼道,「快去!」
「我馬上去!」楊學武二話不說,立刻掛斷了電話。
從龍峰墓園開進市區只用了短短十幾分鐘,然而對於方木而言,卻像一個世紀那樣難熬。此時已近晚上9點,市區內的車輛卻依然很多。紅燈,逕直闖過。車輛擁堵,就在人行道上強行穿越。什麼交通規則,什麼職業形象,方木統統都顧不上了。在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名字。
米楠!米楠!
電話突然響起。方木單手握住方向盤,幾轉過一個街角,幾乎把路旁的垃圾桶撞飛,另一隻手接通了電話。
「喂?」
「我找不到米楠。她的手機無人接聽。」楊學武的聲音同樣焦急萬分,「不過,手機定位顯示她就在她家那棟樓附近。」
「五分鐘後到。」方木補充道,「叫救護車,還有,你帶著槍。」
「知道了。」
四分半鍾後,方木把車停在米楠家樓下,逕直撲到樓下的對講門前,狂按403室的門鈴。
無人應答。
方木沒有耐心再等下去,又連按其他住戶的門鈴。很快,一個蒼老的男聲在對講器中響起:「回來了?」
「開門!快點開門!」
「你是誰啊?」
「警察!」方木急不可待地吼道,「快開門!」
「嗯?你是哪兒的?」男聲既慌亂又充滿猶疑,「有什麼事兒麼?」
「操!」方木不再跟他廢話,急速查看著對講門。門上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窗,外側罩著不銹鋼製網格。方木把手插進網格間,右腳蹬在門上,隨著一陣金屬斷裂的脆響,網格上的焊點被方木生生拉開!
方木丟下網格,揮拳搗碎玻璃窗,然後把胳膊探進去扭開門鎖,立刻衝進了樓道裡。
快步登上四樓,方木直撲到403室門前,連連拍打著房門。
「米楠,米楠!」
室內一片死寂,毫無聲息。
方木的心臟已經跳到了嗓子眼,頭上也是冷汗涔涔。
她不在家,還是已經……
402室的門突然打開,一個男人探出頭來,看到狀若封魔的方木,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縮回頭去。
方木來不及理會他,上下打量著403室的防盜門。厚重的鐵門看上去牢固無比,光禿禿的門面上除了一個把手,再無可以下手的地方。
方木拽住把手,蹬住牆面,死命向後拉拽著。然而,無論他多麼用力,防盜門除了發出難聽的咯吱聲之外,依舊毫髮無損。
怎麼辦,怎麼辦?!
方木已經失去理智,一邊徒勞地拉拽著房門,一邊聲嘶力竭地吼道:「米楠,米楠!」
正在此時,樓道裡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轉眼間,楊學武就衝了上來。
只消一眼,楊學武就已經判明了情況。他一言不發地拽開方木,抬腳向門鎖上猛踹,之後又去拉動把手,防盜門卻仍然牢牢地鑲嵌在門框上。
楊學武罵了一句,轉身事宜方木退後,隨即拔出手槍,一首擋在額前,一首向門鎖瞄準……
「你們在幹什麼?」
方木和楊學武同時轉頭。
站在樓梯上,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挎著小小的塑料洗漱籃,手裡舉著咬了一半的冰激凌的女人——
正是米楠。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楊學武甚至還保持著射擊的姿勢,一臉不可思議。然而在方木的眼中,這個女人宛若從天而降,失而復得。
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感到狂喜的麼?
倒是米楠先反應過來,她看到一臉傷痕,渾身血跡斑斑的方木,立刻驚叫一聲撲過來。
「我的天啊,你這是怎麼了?」
涼滑細膩的手指撫上方木的臉龐。方木怔怔地看著那雙充滿焦急與關切的眼睛,一時間竟什麼也說不出來。
楊學武尷尬地扭過頭去,把手槍插回腰間,半是寬慰半是責怪地問道:「你去哪裡了,怎麼不接電話?」
「我在樓下的浴池洗澡,手機鎖在櫃子裡了。」米楠匆匆回答,又把頭轉向方木,「你快說啊,你怎麼了?」
方木卻依舊沒有回過神來,一戶仍然不能肯定面前的米楠安然無恙。他抓住米楠的手腕,如夢似幻般地喃喃說道:「你沒事?」
「我好好的啊。」米楠有些莫名其妙,轉頭把徵詢的目光投向楊學武。後者聳聳肩膀。
「我也不清楚,方木打電話給我,說你有危險。」正說著,楊學武的手機響了,他向米楠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抬手把手機舉向耳邊。
手機鈴聲在空蕩蕩的樓道裡顯得分外刺耳,方木的大腦也在這一瞬間運轉起來。
米楠毫髮無損。那麼,魏巍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讓我失去了最愛的人,江亞為了我,也會這麼做。」
方木突然瞪大了眼睛,剛剛平復下來的心臟又劇烈地跳動起來。同時,巨大的恐懼感向全身籠罩下來。
不會,一定不會是她!
方木一把推開米楠,轉身向樓下走去。剛邁出一步,就被楊學武拽住了。
「方木!」楊學武依舊把手機舉在耳邊,電話那頭,喧鬧的人聲隱隱傳來。楊學武的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似乎在忍受著巨大的震驚與痛惜。
他不敢,也不願說出那個可怕的消息,只能緊緊地抓住方木,盯著他的眼睛,機械地重複著。
「方木……」
一切已昭然若揭。
方木卻似乎不肯接受這個事實,只是呆呆地回望著楊學武,試圖在後者的眼神裡尋找任何一絲可能是戲謔的神情,嘴裡兀自念叨著:「不會的,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