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著門口透進的陽光,方木看到腳下是一段通往地下的水泥台階,大約有30多級。方木小心地一級級走下去,才走了幾步,腳下的路就完全看不清了。回過頭,鐵門那裡的光線只剩下窄窄的一條。他猶豫了幾秒鐘,咬咬牙,用腳尖慢慢試探著,繼續走下去,足足一分鐘後,終於踏上了一片平坦的水泥地。
周圍漆黑一片,靜得可怕。方木在原地站了幾秒鐘,竭力向四處張望著,無奈視力所及之處都是不見五指的黑暗。
這黑暗彷彿有質感一般,層層包裹住這個孤獨的闖入者,方木很快就感到這黑暗的份量,身子越來越重,雙腿竟有些發軟。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地下室裡太冷,方木的全身都在顫慄著,他甚至都能聽見自己的牙齒在上下打架。忽然,他想起自己身上帶著打火機,急忙在身上摸著。
找到了,掀開機蓋,一撥打火輪,一束小小的火苗在方木手中跳了出來。
方木的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40平米左右的大廳裡。
大廳全部由水泥澆築而成,呈長方形,除了牆角處堆了幾張破桌子之外,什麼都沒有。正前方的牆壁似乎跟周圍灰黑色的水泥牆不太一樣,搖曳的火光中,看起來似乎是一道門。
那小小的火苗竟讓方木感到溫暖了很多,身子也抖得不是那麼厲害了。他抽出軍刀,深吸一口氣,慢慢向前走去。
那果真是一道門,兩扇銹跡斑斑的大鐵門合攏在一起。方木把手放在冰冷、粗糙的把手上,感覺沒有什麼灰塵。看來不久前還有人來過。
他嘗試著用力一拉,鐵門發出難聽的「嘎吱嘎吱」的聲音,打開了。
一股更加濃重的霉味撲面而來,嗆得方木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站在原地,藉著打火機的微弱火光,觀察著自己前方的景象。
面前似乎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方木突然感到難以遏止的心慌,手中的打火機也顫抖起來。
搖曳不停的火光中,走廊的牆壁似乎也在晃動。方木感到頭暈目眩,他急忙用一隻手扶住鐵門。
掌心感到軍刀那粗糙的握把,心緒稍稍平靜了些。方木定定神,竭力不去看那黑洞洞的走廊盡頭,用打火機四處照著。
前方幾米處,左右兩邊各有兩扇打開的鐵柵欄門,裡面是大約20多平米的空間,能隱約看見裡面堆著破破爛爛的桌椅。
右側的拱形門上有一塊發白的地方,仔細去看,是污漬斑斑的中華民國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圖案,下面有一個破損不堪的「1」。
方木把打火機照向左側,拱形門上有同樣的圖案,只是下面的數字變成了「2」。
明白了,這裡就是監房。
如果沒猜錯的話,邰偉應該就在右側第四間監房裡。
也就是7號監房。
想到這些,方木心急起來。他舉著已經燒得有點燙手的打火機,一步步向前走去。
腳下的地面已經不是水泥的了,踩上去會有輕微的顫動,鞋底的砂石蹭在上面,有刺耳的金屬磨礪的聲音。方木藉著火光,隱約看見腳下是細密的鐵網。
這大概是當年為了能夠讓看守同時警戒上下兩層而設計的吧。
方木邊想著,邊盯著前面越來越近的3號監房,腳步不停。突然,他感到踩上了一片與鐵網的質地完全不同的地面。當他意識到那可能是一塊腐朽的木板的時候,整個身子突然往下一沉。
「嘩啦啦」一陣巨響,方木連同那塊被踩斷的木板跌落到地下室的底層,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上。
這一下可把方木摔得夠嗆,足足有幾秒鐘的時間,方木感到胸口疼得幾乎要窒息了。他痛苦地在地上翻轉著身子,終於勉強吐出一口氣,隨之而來的就是劇烈的咳嗽。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方木喘息著爬起來。眼鏡不知道摔到什麼地方去了,眼睛也被灰塵迷住了。方木用一隻手拚命地揉著眼睛,另一隻手在地上胡亂劃拉著,還好,他很快就摸到了軍刀。
把它握在手裡,方木稍稍心安了些。很快,打火機也摸到了。
方木撥亮打火機,向上照照,才發現3米左右的上方有一個正方形的大洞,下面連著一架金屬梯子。
這大概是上下兩層之間的通道吧,原來應該有一個可以活動的金屬蓋子。後來的人大概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就在上面加蓋了幾塊木板。估計是時間長了,加之這裡陰暗潮濕,木板早就朽壞了。
方木活動一下手腳,感覺沒什麼大礙,就拿著打火機四處照著。
這裡應該是水牢。方木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塊水泥平台上,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水泥池子,足有將近兩米深。池中空無一物,能隱約看見池壁上排列著一些鐵環,大概是當年為了拴住囚犯用的。
前面還有一個水泥池子。方木沿著平台慢慢走過去,在微弱的火光的映照下,另一個水泥池子的輪廓一點點清晰。
突然,方木發現池底似乎有什麼東西。
那東西黑乎乎的,看起來像個櫃子。方木捏緊軍刀,小心翼翼的一點點挪過去。走到正對著它的位置,方木把握著打火機的手臂盡量伸長,同時睜大眼睛,竭力張望著。
一瞬間,方木感到呼吸停止了,而心臟卻劇烈的跳動起來。
那是一個鐵籠,而籠子裡,似乎臥著一個人!
方木定定神,顫巍巍地小聲喊道:「喂——」
喊聲在空蕩蕩的水牢裡被無限放大,來回撞擊在牆壁間,響亮的可怕。可是那個人卻一動不動。
他是誰?
他還活著麼?
方木用打火機照照四周,火光所及的地方沒看見可以下到池子裡的台階。他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子照照腳下的池底,一咬牙,跳了下去。
「彭!」
池子比自己想像的要深些,方木感到兩腳被震得生疼。落地後,他沒敢馬上走過去,而是蹲在那裡傾聽著周圍的動靜,同時迅速用打火機把周圍照了一圈。確認身邊再無他物後,他才慢慢站起身來,握著軍刀,一步步向鐵籠走去。
不錯,那籠子裡的確臥著一個人。
火光太微弱,方木無法肯定那個人的性別。他一邊緊緊盯著那個人,一邊小心翼翼的靠近。
是邰偉麼?不像是他。他比邰偉要矮一點,胖一點。
那麼,他是誰?
距離鐵籠越來越近,那個人的輪廓也漸漸清晰。
是個男人,蜷曲著側臥在鐵籠裡,背對著方木。那件鐵灰色的毛衣看起來很眼熟……
搖曳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男人花白的頭髮。
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難道是……
他不顧一切的繞到鐵籠另一側,蹲下身子,把打火機向男人的臉上照去。
是喬老師!
一時間,方木不知道到底是驚是喜,是悲是怒。他急忙跪下來,用力搖晃著鐵籠,大聲呼喊著:「喬老師,喬老師……」
頭髮蓬亂,已經瘦脫了相的喬教授在方木的動作下前後搖晃著,緊閉的雙眼卻始終沒有睜開。
他死了麼?
不要,千萬不要!
方木把手伸進去,探在喬老師的鼻子底下。幸好,還能感到微熱的氣息。
他把軍刀揣進兜裡,一隻手抓住鐵籠,另一隻手的拇指按住喬老師的人中,死命地掐著。
「喬老師,你醒醒,喬老師……」
不知過了多久,喬老師的手忽然動了一下,嘴裡也發出了「唔唔」的聲音。
方木欣喜若狂,急忙用手托住喬老師的頭,盡力把他扶坐起來。
喬老師咳嗽著,綿軟無力地靠在鐵籠上。
咳嗽之後便是一陣喘息,「水……水……」喬老師仍舊緊閉著雙眼,口中喃喃自語。
水,這裡哪有水?
方木急得團團轉,卻一眼瞥到鐵籠一角有一隻礦泉水瓶。
方木忙伸手把它拿出來,晃一晃,還好,還有小半瓶水。他擰開瓶蓋,托起喬老師的上半身,把瓶口湊到喬老師嘴邊。
連喝了幾口水後,喬老師的呼吸稍稍平復了一些,眼睛也慢慢睜開了。
曾經明亮睿智的雙眼此刻渾濁不堪,喬老師緩緩轉動眼球,呆呆地看了方木好一會才認出他來。
「是你?」
「是我,喬老師,我是方木。」方木急切地問道,「您怎麼會在這兒?」
喬老師搖搖頭,嘴角牽出一絲苦笑。
「唉,別提了。」他歎了口氣,「我老了,老糊塗了。我以為我能勸說他去自首,我以為他還是當年那個聽話、上進的學生。」
「是孫普對麼?」
「嗯?你也知道了。」喬老師先是一驚,接著微微笑了笑,「我果真沒有看錯你。」
「別說這麼多了,喬老師,我帶你離開這兒!」方木扶著喬老師靠在鐵籠上,起身反覆打量著這個鐵傢伙。
鐵籠加上喬老師,足有二百多斤重,移動起來很困難,更別提把它移上水池,再弄到上一層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把鎖打開,先把喬老師救出來再說。
方木找到鎖住鐵籠的鐵鎖,掂一掂,很有份量。他掏出軍刀,把刀刃插進鎖臂裡,稍稍用力就知道行不通,不僅撬不開鎖,而且很有可能把刀身弄斷。
他舉著打火機,四下照了照,周圍空空蕩蕩的,一件合適的工具都沒有。
方木想了想,上層堆放破舊桌椅的監房裡,也許能找到鐵條之類的東西。他蹲下身子對喬老師說:「您等我一會,我找點東西想法把鎖弄開。」
話音未落,就聽見頭頂上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
一道光線直射下來,正照在蹲在鐵籠邊的方木臉上。
方木被晃得一陣眩暈,他忙用手遮住眼睛,向上望去。
頭頂的天棚出現了一個正方形的大洞,一隻手電正向下照著。
地下室裡還有另一個人!
儘管被手電光晃得頭昏眼花,方木還是依稀能夠辨得那是個男人。
「你是誰?」
方木的心臟一陣狂跳,是警察麼?得救了麼?
那人並不回答,而是「嘿嘿」地笑了兩聲。
一聽到那笑聲,方木的心底霎時一片冰涼。他知道那是誰了。
沒容他多想,那男人的手中多了一件東西,頃刻間,一股帶著刺鼻氣味的液體從上面淋了下來。
方木本能地一閃,還是有一隻袖子被淋上了那種液體。而籠子裡無處躲藏的喬老師,則被淋了個透。
方木抽抽鼻子,頓時感覺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是汽油。
頭頂上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四四方方的洞口。那洞口透著細微的光線,彷彿一隻獨眼,不懷好意的看著下面的兩個人。
方木嚇呆了,過了好一會才連滾帶爬地撲向鐵籠。
「喬老師……」
「你別過來!」喬老師厲聲喝道。
方木站在原地不敢動了,也不敢去碰那只打火機。
黑暗中,方木全身僵直地看著只有幾步之遙的鐵籠,隱隱看到喬老師慢慢坐起來,雙眼竟熠熠生輝,就像他在思考什麼疑難問題一樣。
「方木,」沉默了幾秒鐘後,喬老師敲敲鐵籠,「你曾經親眼目睹有人被燒死對麼?」
方木一愣,不由自主地回答道:「嗯。」
「哼哼,原來如此。」喬老師喃喃自語,「怪不得他一直沒有殺我。方木,」他提高了聲音,「你能聽到我說話麼?」
「能。」
「好,孫普隨時可能會回來。你站在原地不要動,聽我說,」喬老師的聲音緩慢,「過去,我曾經因為你幫助公安機關辦案嚴厲批評過你,還記得麼?」
「嗯,記得。」
「我老了,老到不敢讓我最賞識的學生去面對考驗,生怕同樣的錯誤在你身上重演。」喬老師頓了一下,「我得承認我錯了,你跟孫普不一樣。所以,你今天一定要活著出去。不管怎麼樣,你一定要阻止他。」
「喬老師……」
「聽到了麼?」喬老師忽然厲聲喝道。
「聽到了!」方木一震,不由得大聲答道。
「好,好孩子。」喬老師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聲音越來越低,「快走,離開這兒。」
淚水盈出方木的眼眶,他預感到這是和喬老師最後一次對話。他向後退了兩步,淚眼婆娑地看著鐵籠裡搖搖欲墜的喬老師。
進退兩難。
忽然,他疾步跑上前去,跪倒在鐵籠前。
「喬老師,喬老師……」方木終於哭出聲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兒……」
「你這孩子。」喬老師的聲音少有的溫柔,「哭了麼?真沒有出息。」
一隻粗糙的,骨節畢現的手撫上方木的臉。
「死並不可怕。」喬老師輕聲說,「可怕的是一個人沒有靈魂。孫普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人。這也是你和他最大的不同點。做你應該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方式。」
「嘿嘿。」一陣冷笑在頭頂響起。
方木抬起頭,洞口再次被那個黑影佔據。
他的手裡,是一團燃燒的紙!
「不——」
話音未落,那團紙已經從那黑影的手中飄然而落。
方木眼睜睜地看著那團紙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旋轉、燃燒,不時有零碎的火星從紙團上散落,彷彿死神絢麗的舞蹈。
忽然,胸腹間被一隻手猛地一推,這力量如此之大,方木一下子被推到兩米開外。
而那團火也在那一瞬間落到了鐵籠裡。
「轟」地一聲,原本黑暗的水牢裡一下子騰起一個大大的火球。
喬老師發出短促的一聲「啊」,就再無聲息,只看見他蜷曲在熊熊的烈火中,伸出雙手死死抓住鐵籠,一下下搖晃著。
方木跌坐在地上,大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喬老師在火焰中無聲地掙扎。
空氣中充滿了焦糊的味道,那熟悉的味道。
那死亡的味道。
忽然,方木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水牢、鐵籠、喬老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燃燒的走廊。
兩邊是火光熊熊的一扇扇門,352寢室裡,能看見被燒得蜷縮扭曲的祝老四和王建。
我在哪兒?
牆角里慢慢站起一個人,那是已經不成人形的孫梅。她張開露出骨頭的雙臂,任憑絲絲縷縷的衣服沾著血肉,冒著青煙,一塊塊往下掉。
「不要再殺人……」
孫梅搖晃著,一步步向方木走來。
「不要再殺人……」
為什麼要帶我回來?
為什麼?
擁抱我吧,一個不知是誰的聲音說,孫梅也好,吳涵也好,只要夠溫暖。
即使那是死亡的感覺。這些年,這些事,我已經太累了。
請允許我放棄吧。
「聽到了麼?」那厲聲的呼喝,卻分明是喬老師。
「啊——」
一聲振聾發聵的吶喊從方木的胸腔中噴湧而出。
眼前的一切也在這吶喊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木又回到了水牢那冰冷的地面上。
鐵籠裡的烈火已經漸漸小下去,喬老師的身體只剩下短短的一截,還在不屈不撓地燃燒著。
方木艱難地爬起來,默默地看著眼前燃燒的鐵籠。
再看你一眼,我的老師。
方木已經沒有淚,他也絕不會再流一滴淚。
從衣袋裡掏出軍刀,方木甩下累贅的外套,竟絲毫不感覺冷。
藉著火光,方木看見不遠處,他跌下來的那個位置,冰冷的鐵梯默默佇立。
方木大步向鐵梯走去。
手扶在銹跡斑斑的鐵蹬上,方木向上看著那黑洞洞的走廊。
上去,方木對自己說。
哪怕那裡是地獄。
幾秒鐘後,方木又回到了上層的走廊裡。
水牢裡還在燃燒的火光讓走廊不再那麼黑暗。方木沒有猶豫,大步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
3號監房……5號監房……
走廊在5號監房那裡到了盡頭。面前又是一道鐵門。
7號監房,在門的那一邊麼?
方木握住門把手,用力拉開。
鐵門轟隆隆地打開,眼前再次一片黑暗。
撥亮手中的打火機,方木發現自己似乎來到了地下室的盡頭。
面前是一堵水泥牆,牆的兩側各有一扇鐵門。與之前的監房不同的是,這兩扇鐵門並不是鐵柵欄,而是兩塊實心的鐵板。兩扇門中間的地面也不是走廊裡那樣的鐵網,而是水泥澆築而成,中間有一塊1平米見方的可以拉開的鐵板。旁邊的地上扔著一隻塑料桶,裡面還有少許泛紅的液體。
方木的手有些顫抖。剛才的汽油,就是從這裡倒下去的。
他定定神,舉起打火機,朝右面的鐵門上照去。
不錯,7。
方木走過去,在「7」的下面站了幾秒鐘,深吸一口氣,伸手拉開了鐵門。
眼前豁然一片明亮,早已習慣黑暗的方木不由得用手遮住了眼睛。
「歡迎光臨。」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對面響起。
方木放下遮住眼睛的手,循聲望去。
孫普背靠著牆壁,面帶微笑看著他,手中是一支64式手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方木。
「你正來到這個地下室的核心部分:7號監房,」他朝旁邊努努嘴。「兼刑訊室。」
旁邊是一個鐵質十字架,邰偉的雙手被銬在橫架上,嘴上貼著一塊黃色膠帶。此刻,他正拚命扭動著,盯著方木,嘴裡卻嗚嗚地說不出話來。
「怎麼?想跟你的朋友打個招呼?」孫普嘿嘿的笑起來,「還是想懇求他救你出去?」
他故作惋惜地輕輕歎了一口氣,「可是我們的英雄恐怕也自身難保呢。你說呢,師弟?」
他把頭轉向方木,「剛才的見面禮怎麼樣,喜歡麼?」
方木面無表情的盯著他,而視線只在他臉上停了幾秒鐘後,就彷彿若無其事一般打量著這裡。
7號監房的面積和其他監房毫無二致,多了一些奇形怪狀的鐵架和鐵椅。頭頂的水泥天棚上有兩個排氣孔,陽光從排氣孔上直射下來,所以7號監房裡並不暗。
方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之後,才把目光投向孫普,「還不錯,從1到7,費了不少心思吧?」
孫普似乎對方木既不憤怒也不恐懼的表現感到有些疑惑。他看著好像觀光客一般的方木,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勉強,「是啊,只是希望你對得起我這一番心血。」
方木竟然也笑了笑,「是麼?那你希望我怎樣呢?」
孫普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希望你怎樣?」他卡嚓一聲扳下擊槌,「你說呢?」
邰偉又拚命扭動起來,嗚嗚地低吼著,手腕處已經勒出了一道道血痕。
方木掃了他一眼,臉上的笑容依舊,「死?呵呵,你不是第一個要殺我的人,」他頓了一下,「恐怕也不是最後一個。」
「哦?」孫普誇張地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你以為還會有誰來救你麼?」他跺跺腳,「下面的那個老東西麼?」
他舉起手臂,把槍口對準方木,「事實證明,你只是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笨蛋而已。」
「是麼?」方木緊盯著槍口,「這也是你要殺我的原因對麼。」
他把目光從槍口轉移到孫普的臉上,輕聲說道:「你嫉妒我對麼,師兄?」
孫普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從你殺死曲偉強的時候,我就已經感覺到了你的這種情緒。砍掉守門員的雙手,就像你想剝奪我思考的能力一樣。你嫉妒我的思維對麼?」
「閉嘴!」
方木就像沒聽到一樣,自顧自地說下去,「是從那次全校大會開始的麼?你看到我像個英雄一樣被請上台講話,而你,一個卑微的圖書館管理員,只能縮在角落裡看著我。即使你自欺欺人地認為這一切本應屬於你!」
「閉嘴!」
邰偉又嗚嗚地叫起來,方木看看他,邰偉的眼神裡充滿了焦慮與乞求,似乎在求方木不要再說下去了。
「所以你就處心積慮地想跟我較量一番。」方木咬著牙,緩緩向後挪動腳步,繼續說下去,「你殺了一個又一個人,目的就是想證明我在心理畫像上不如你。可是你真的贏我了麼?你晚上不會做惡夢麼?你還能跟女朋友做愛麼?還是托馬斯·吉爾真的把你……」他意味深長的笑笑,忽然加重了語氣,「嗯?師兄?」
孫普的臉忽然抽搐了一下,持槍的手臂向前猛地一伸。
方木急忙向旁邊一閃,幾乎是同時,「砰」的一聲,一顆子彈擦著臉頰飛了過去,響亮地撞擊在8號監房的鐵門上。
來不及多想,方木轉身跑了出去,他幾步奔到鐵門前,拉開門,衝到了走廊裡。
「噹!」又一顆彈頭撞在鐵門上。
方木的心似乎都要跳出來了,他在走廊裡跑了幾步,一頭鑽進5號監房裡,背靠在牆上喘著粗氣。
急促的腳步聲從鐵門那邊傳了出來,跑到門邊的時候又戛然而止。
方木竭力屏住呼吸,傾聽著那邊的動靜。
孫普站在那裡喘著粗氣,幾秒鐘後,他竟然嘿嘿的笑起來。
「你讓我失控了,師弟。」他頓了一下,「這真丟人,不是麼,大師兄應該比小師弟更沉得住氣才對。」
2發,他最多還有5發子彈。
黑暗是最好的屏障。在漆黑一片的走廊裡,孫普也不敢貿然行動,他舉著手槍,側耳傾聽著。
「你在哪兒,師弟?」他喊了一聲,「別像個老鼠一樣躲著。」
回聲漸漸消失,孫普屏氣凝神,而黑暗中並無半點聲息。
「嘿嘿,說到老鼠。」孫普小心地向前邁出一步,「喜歡我在孟凡哲家裡給你留下的那幾隻老鼠麼?」
他瞇縫著眼睛,一邊留意觀察周圍的情況,一邊說道:「那原本是為了幫助孟凡哲克服心理障礙準備的,沒想到用在了他媽媽身上。師弟,是你害死了她。」孫普的語氣中充滿了揶揄,「如果你不是在走廊裡那麼大聲講電話的話,你早就根據那封信抓到我了。嘿嘿,那張瑤和喬老師也就不用死了。不是麼?」
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衝上了頭頂,在那一瞬間,他恨不得衝出去一刀捅死孫普。
孫普似乎聽到了那驟然急促的呼吸聲,他竭力捕捉著那聲音的方向。
「生氣了?那就出來啊。看看你能不能給他們報仇。」
這句話反而讓方木冷靜下來。他強迫自己的呼吸慢慢平緩,背靠著牆壁一動不動。
孫普聽了一陣,仍然不能辨別方木的位置,又開口說道:
「還記得孟凡哲麼?」他故作惋惜的歎了口氣,「他可真是個倒霉鬼。你知道麼,我很喜歡他,我是真心的想幫助他。不過很遺憾,你和邰偉那天晚上把我嚇壞了。」他頓了一下,「是啊,我不得不承認,你讓我害怕了。我真的有點慌了,只好把他扔出來。不過,你也得承認我這招很管用,孟凡哲是個很聽話的孩子。嘿嘿。你有沒有佩服我呢,師弟?」
方木慢慢蹲下身子,輕輕地在身邊摸索著,很快,他摸到了一根類似於桌腿的東西。
「什麼時候猜到是我的?」孫普一點點向前挪著,「從我替喬老師上課開始?呵呵,我知道這有點冒險,可是你知道麼,講台對我的誘惑太大了。你能理解麼?」他走走停停,留意著周圍的動靜。
方木輕輕拉動那根木棍,感覺並不是很重,就悄悄地拎起來,小心翼翼的走到監房門口。
一、二、三。
方木突然從監房中跑出,同時把手中的桌腿朝鐵門的方向扔過去,隨後鑽進對面的6號監房裡。
孫普聽到動靜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桌腿重重地打在他的鼻子上,頓時眼前一片金星亂冒。他一隻手護著臉,連退幾步,朝著前方連扣兩下扳機。
「砰、砰!」
藉著槍口噴出的火光,孫普才發現面前空無一人。
他不由得惱羞成怒,向前疾走兩步,又似乎覺得不妥,急忙蹲下身子。
鼻子又酸又疼,有熱熱的液體順著鼻孔流下來,伸手一抹,滿掌的粘稠與甜腥。
「做得好啊……」孫普強抑怒火,勉強笑著說,「你比我想的要機靈些,師弟。」
他呸地吐出一口血痰,「你讓我流血了,小子。還好我不是馬凱,否則我一定要把你的血吸個一乾二淨!」
方木心裡一驚,不由得失聲說道:「馬凱?」
這一聲暴露了方木的位置,孫普馬上意識到方木就在他右側前方的6號監房裡。他握著手槍,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挪過去。
「你很驚訝麼?不錯,馬凱曾經是我的病人,就像孟凡哲一樣。他是個很值得研究的素材,可惜,他不信任我,咨詢了幾次就跑掉了。後來,」孫普靠在牆上,伸出一隻手放在牆壁上,慢慢向前摸索著,「當我聽說那些殺人吸血案的時候,我馬上就意識到是馬凱做的。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驚喜麼?我以為我終於有了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沒想到,被你搶先了一步……」孫普終於感到自己摸到了門邊,也隱隱聽到了方木急促的呼吸聲。
他就在跟自己一牆之隔的地方,門口邊。
「所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麼!」孫普一個箭步跳上前,同時向右側急轉身,瞄準監房裡靠近門口的地方就是一槍。
「砰!」
槍口噴出一道火光,藉著這道光,孫普發現子彈飛去的方向竟空空如也。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蹲在牆根的方木就猛撲上去,一頭撞在孫普的胸口。
孫普頓時失去了平衡,食指一緊,手中的槍「砰」「砰」射出兩顆子彈,隨即,就向後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這一撞,方木自己也頭昏眼花,腳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對面發出喀擦喀擦扣動空槍的聲音。方木心裡一鬆。
這下,你沒有子彈了。
方木握緊軍刀,慢慢站起身來,同時掏出打火機,撥下打火輪。
「噗」,一束火苗從方木手中跳出,火焰雖小,可是已把周圍的環境照得清清楚楚。
孫普坐在幾步開外的地上,滿臉油汗,正在身上瘋狂地摸索著。
方木握著刀,一步步逼近。
孫普一點點向後挪著,「別……別……」
看見他眼中的驚懼與絕望,方木的心中感到一陣暢快。
「你害怕了?」他放慢腳步,「那些人有沒有求過你放過他們?有沒有!」
「求求你……別殺我……」孫普的聲音裡帶著哭腔,眼中似乎盈滿了淚水。
那看似悔悟的淚光中卻閃過了一絲狡黠。
孫普突然停止了挪動,握著空槍的手按動了彈夾扣,而另一隻手上,赫然多了一隻彈夾!
方木愣住了,他還有子彈!
撲過去已經來不及,方木本能地把手裡的打火機向他扔過去,轉身就跑。
而孫普也以最快的速度插入彈夾、拉動套筒,對準方木就是兩槍。
方木感到兩顆子彈從他的身邊嗖嗖的飛過,撞在對面的走廊那頭的鐵門上,發出「噹」「噹」兩聲脆響。
「砰!」又是一槍,打在方木腳邊。
方木拚命跑到鐵門旁,用力一推,卻紋絲不動,向下一摸,一把鐵鎖掛在門栓上。
「噹!」又一顆子彈打在鐵門上,火花四濺。
方木急忙一閃,順勢滾進了旁邊的1號監房。
孫普眼見他逃進了1號監房,慢慢站起身來,在地上摸索了一陣,找到打火機,一步步走過去。
站在1號監房門口,孫普撥亮了打火機。
監房裡一側堆滿了破舊的書桌,另一側空空如也。
「嘿嘿。」孫普按捺不住滿心的得意,「沒想到吧。邰偉還有一隻備用彈夾,難道你不知道麼?」
方木趴在桌椅後面,心中又怕又恨。
媽的,太大意了。
「還要較量下去麼?師弟,」孫普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難道你還不認輸麼?」
方木握刀的手禁不住微微顫抖。對方還有3顆子彈,而且知道自己的藏身之處,被他殺死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就這樣完了麼?
「還是這麼頑固?」孫普故作惋惜的歎了口氣,「你怎麼跟老頭一樣?」
喬老師……
「做你應該做的事吧,用你自己的方式。」
「是啊,我和喬老師一樣。」方木慢慢跪伏起來,小心地貼著牆壁坐下,「可是你知道我們和你的差別麼?」
「嗯?」孫普顯然有些意外,「差別?」
「你的確是一個優秀的心理畫像專家,」方木貼著牆壁慢慢站起來,緊盯著門口那一小片火光,「可是你沒有靈魂。所以你沒有對你的專業應有的敬畏與責任。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自己。而我們,隨時可以為了保護別人而犧牲自己。」
此刻,方木終於明白為什麼喬老師深陷烈火卻一聲不吭。
喬老師是孫普擊潰方木心理的最後一張牌,他知道烈火、焦糊味和慘叫聲會喚醒方木心中最慘痛的回憶。而喬老師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竭盡所能不發出慘叫,就是為了能減輕自己被活活燒死的場面對方木的心理衝擊。
「住口!你在胡說!」孫普的聲音顫抖著,向前邁出一步。
方木小心地挪動著腳步。
「你知道喬老師為什麼會瞧不起你而器重我麼?」
「他是個瞎了眼的老糊塗蟲!」孫普聲嘶力竭的大吼,「我比你強一萬倍,一百萬倍!」
方木在桌椅間的空隙中慢慢移動著,距離門口越來越近了。
「因為你是一個自大兼無知,只會用刑訊逼供這樣的手段來保住自己面子的可憐蟲!」
「住口!」孫普終於失去了理智,他瘋狂地衝進來,對準方木的方向就是一槍。
時機到了!
方木使出渾身力氣用力撞過去,堆得高高的桌椅轟隆隆地塌下來。站在下面的孫普只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就被砸在了下面。
方木也摔倒在一張翻倒的桌子上,他顧不得小腿鑽心的疼痛,連滾帶爬地撲向孫普摔倒的位置。
孫普正用力拉開身上的一張桌子,竭力去拿被甩到一邊的槍。
方木順手抄起一把椅子,狠狠地向他頭上砸過去。
椅子被砸得四分五裂,孫普的頭上頓時出現一個大口子,鮮血飛濺。
方木一腳踏在孫普胸口,飛快地抽出軍刀,頂在孫普脖子上。
「再動我就宰了你!」
孫普張了張嘴,頭一歪,不動了。
方木撿起手槍,看著昏死過去的孫普,忽然舉槍向他瞄準。
他的胸口急速起伏著,牙咬得咯吱咯吱響,幾秒鐘後,他慢慢垂下槍口,彎下腰,一把揪住孫普的衣領,艱難地把他拖出了1號監房。
腳下的路似乎漫長的難以想像。失去知覺的孫普顯得沉重無比,方木把他拖進7號監房的時候,已經累得筋疲力盡。
邰偉半閉著眼睛,全身無力的吊在十字架上,手腕處已經血肉模糊。聽到動靜,他睜開眼睛,看見滿身污黑的方木拖著頭破血流、昏迷不醒的孫普走進來,眼神中先是驚訝後是狂喜,也不知從哪來的力氣,又嗚嗚叫著,拚命扭動起來。
方木把孫普拖到監房中央,喘了幾口粗氣就上前一把撕掉邰偉嘴上的膠帶。
邰偉顧不得被扯得生疼的嘴角,急忙問道:「怎麼樣?他死了麼?」
「還沒有。」方木有氣無力的回答。他蹲下身子,用刀子割斷捆在邰偉腳上的繩子,又勉強站起身來,看看邰偉血肉模糊的手腕。
「鑰匙呢?」
「應該在他身上,你找找看。」
方木點點頭,搖晃著走到孫普身邊,在他身上摸索著。
鑰匙被他放在外套胸前的口袋裡,上面的拉鎖也許是剛才搏鬥的時候被弄壞了,怎麼也拉不開。方木掏出軍刀,準備割開他的衣服。
忽然,一動不動的孫普「嘿嘿」地笑起來。
方木被嚇了一跳,騰地一下從他身上跳起來,拔出手槍向他瞄準。
滿臉血污的孫普睜開腫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睛,看看方木,又看看邰偉,越笑越得意。
那乾啞的笑聲在空蕩蕩的監房裡迴盪,彷彿被放大了無數倍,讓人忍不住要發狂。
「別笑了!」方木握槍的手微微顫抖著,感覺那笑聲在一下下猛擊自己的心臟,「我叫你別笑了!」
「你……你以為你真的戰勝我了麼?」孫普邊笑邊咳嗽。
「呸!」邰偉咬牙切齒的吐了他一口,看樣子恨不得衝過去狠踹他一腳,「還不認輸麼?你他媽就等著挨槍子吧!」
「挨槍子?!」孫普忽然不笑了,而是換了一副咧嘴皺眉的滑稽面孔,「我是精神病啊!我是瘋子!你能拿我怎麼樣?」
方木的心一沉。要說精神鑒定的要領,不會有人比孫普更清楚了。如果他裝瘋賣傻,逃脫刑事制裁也不是不可能。
他轉頭看看邰偉,他也目瞪口呆地看著孫普,似乎也沒想到他會來這一手。
「你別做夢了!你以為司法鑒定中心的人都是傻子麼?」邰偉大聲駁斥著,可是聽上去明顯底氣不足。
孫普毫不理會,真的像個瘋子一樣自言自語:「一個性情敏感的犯罪學專家,由於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心中的抑鬱無處宣洩,終於精神失常,鑄成大錯。哈哈!」他簡直是眉飛色舞了,「二位,你們覺得怎麼樣啊?」
方木鐵青著臉,死死地盯住孫普。
「歡迎你們來精神病院看我啊,」孫普兀自喃喃不休地說著,「我請你們吃飯。吃什麼呢,燒烤怎麼樣?嗯,師弟?」他撐起腦袋,笑容滿面的看著方木,「燒烤。嘿嘿,我太喜歡那個味道了……」
方木低吼一聲,猛地撲過去,騎在孫普身上。
他丟下刀子,一隻手掐住孫普的臉頰,另一隻手把槍頂在他的腦門上。
他憤怒的渾身發抖,淚水也慢慢溢出眼眶。
蜷縮在紙箱裡的金巧……
絕望求救的孟凡哲……
至死仍然沉默的喬老師……
不能放過他……
絕不能!
方木卡嚓一聲扳下擊錘。
這個動作似乎刺激了孫普,他拚命嚅動被捏得變了型的嘴,含混不清的嘶喊著:
「開槍啊……來啊……殺了我……」
方木臉上的肌肉劇烈地顫抖著,他死死盯住孫普那張挑釁的臉……
只要一下,只要輕輕扣動一下……
就能讓這個惡魔下地獄……
「方木,別開槍!」邰偉急忙大吼,「他在引你上當,別把自己也搭進去!」
方木全身一震,食指卻依然扣動了扳機。
「砰!」
「砰!」
邰偉絕望地扭過頭去。完了,方木賠上了自己。這代價太大了。
耳邊突然傳來了幾聲清脆的撞擊,接著,什麼東西骨碌碌地滾到了自己腳下。
邰偉低頭一看,是一顆已經撞癟的彈頭。
他急忙抬起頭。
孫普的腦袋完好無損,他緊閉著眼睛,似乎有一口氣憋在胸腔裡,滿臉漲得通紅。
在他頭頂不到五公分的水泥地面上,有兩個灰白色的淺淺的小坑。
方木仍然保持著射擊的姿勢,彷彿定格一般一動不動。手中的槍已經空倉掛機,槍膛裡冒著青煙。
良久,他猛地一把扯開孫普的衣兜,把手銬鑰匙捏在手裡。而此時,孫普胸中的一口氣才緩緩吐出。
方木盯著孫普驚魂未定的臉,忽然微笑了一下,他慢慢俯下身子,緩緩而又清晰地說:「想這麼死?沒那麼便宜。你等著上刑場吧。」
他直起身子,從褲兜裡掏出一支鋼筆,在孫普眼前晃了晃,「你看這是什麼?」
說罷,他就站起來,轉身朝邰偉走去。
邰偉鬆了口氣,正要誇讚兩句,卻看見向自己走來的方木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把手從毛衣領口伸了進去,拿出來的時候,手上似乎多了一樣東西。
孫普仍然躺在原地,盯著天棚愣了兩秒鐘,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掙扎著想站起來,手卻一下子摸到了方木丟在一旁的軍刀。
一瞬間,他彷彿得了神力一般,一骨碌爬起來,抓起軍刀,向背對著自己的方木衝去!
邰偉看到了孫普的動作,心一下子揪緊了,他剛要大聲提醒方木小心,卻被方木臉上的表情驚呆了。
方木漫不經心地看著邰偉,臉上似笑非笑。
是的,我知道孫普在我身後幹什麼。
我也知道他手裡正舉著那把軍刀。
方木從容不迫,是的,從容不迫地把手裡的子彈塞進槍膛,然後輕輕拉動套筒,「卡嚓」,套筒復位。
他甚至有時間向邰偉挑挑眉毛。
還記得這顆子彈麼?
然後,轉身,舉槍。
面前目瞪口呆,腳步戛然而止的,是誰?
同樣是高舉軍刀的吳涵和孫普,在方木的眼中合二為一。
不管你是誰。我想,做個了斷吧。
方木扣動了扳機。
孫普的額頭上霎時出現了一個小洞,他的頭彷彿被猛擊一掌似的向後仰去,幾乎是同時,一股紅白相間的東西從腦後噴湧而出。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叮」,一隻黃銅彈殼輕輕地落在地上。
直到槍聲的迴響在7號監房裡慢慢消失,邰偉大張的嘴依舊沒有合上。
方木緩緩放下槍,感覺全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走了一樣。他看看仍在地上抽搐的孫普,轉身打開手銬,扶住全身僵直的邰偉。
他盡量躲開邰偉疑惑、驚懼的眼神,輕聲說:
「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尾聲
在J市看守所裡,方木踏踏實實地睡了幾天好覺。無夢。
在他的要求下,邰偉給他安排了一個單人監房。每天的吃食都從外面的飯店送進來,方木能看到當天的報紙,每天還有一盒中華煙。
閒暇的時候,方木就坐在鐵床上,透過牆上的小窗,靜靜地看著白雲流轉,日月更替。
偶爾會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只是方木的心情平靜了許多,似乎再難有什麼事在他的心中掀起波瀾。
原來殺人,也不過如此。
幾天後,公安機關在孫普的家裡發現大量物證,證實孫普是系列殺人案的兇手,並派專人去J大通報了案件情況,孟凡哲的冤情得以洗清。同時認定方木的行為屬於正當防衛,案件撤銷。邰偉的證詞起了關鍵作用。
方木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參加喬老師的追悼會。
邰偉來接方木出看守所。
那是一個大晴天。方木走出看守所大門的時候,太陽剛好照在頭頂。沐浴在正午的陽光下,渾身麻酥酥的很舒服,方木忍不住像其他人那樣美美地抻了個懶腰。
在車上,邰偉一言不發地幫助方木清理個人物品,包括那支鋼筆。方木把鋼筆拿在手裡反覆端詳了好久,最後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裡。邰偉看著他,忽然問道:「你是故意那麼做的對麼?」他指指那支鋼筆,「那只是支普通的鋼筆。」
方木沒有回答他,他知道邰偉作證的時候沒有提鋼筆的事情。
邰偉見他不回答,也沒有多問,沉默著發動了汽車。
開到校門口的時候,邰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事情。
「哦,對了。」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陣子,「我把這個給你要回來了。」
他把手伸過來,掌心裡平躺著那把軍刀。
方木沒有馬上去接,默默地看了它幾秒鐘之後,伸手抓了過來。
「我走了。」他低聲說了一句,就跳下汽車。
走了幾步,邰偉在身後「哎」了一聲。
這傢伙怎麼老是這樣。
方木轉過身,看見邰偉正皺著眉頭盯著他的眼睛。
良久,他開口問道:
「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建議你做個警察?」
「嗯。」
邰偉低下頭,好像在思考著什麼,幾秒鐘後,他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抬起頭。
「我收回我的話。」
說完,他就發動汽車,開走了。
方木看著吉普車消失在遠處,笑了笑,轉身走進了校門。
今天是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已經考完試的學生迫不及待地拉著大小的包裹,直奔火車站。方木在歸心似箭的人群中,慢慢走向南苑五捨。
回到304寢室裡,方木坐在床上,看見桌子上依然放著成堆的資料,伸手摸過去,滿手的灰塵。
方木靜靜地坐了一會,開始動手收拾東西。
該做的事情都已經做完了,也就沒必要再在這裡呆下去。下午就去研究生處申請去別的宿舍樓。
方木的行李不多,很快就收拾好了。他拍拍滿手的灰塵,拿著臉盆和毛巾,拉開門。
嗯?
走廊裡站著很多人,杜宇也在。大家都看著從寢室裡走出來的方木。
方木不由得愣了。
杜宇走過來,站到方木面前,默默地看了他幾秒鐘,又扭過頭看看304寢室。
「你在收拾東西?」他轉過臉看著方木,「要離開這裡麼?」
「嗯。」方木不想多說,側身繞過杜宇。
「喂!」杜宇在身後說,「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呢?」
方木轉過身,「什麼?」
杜宇冷著臉,「你答應過我,找到兇手的時候第一個告訴我。」
方木愣了一下,苦笑著搖搖頭,轉身就走。
「你想就這麼一走了之麼?」
方木忍不住想問:「你還想怎麼樣?」可是轉過身,看見杜宇正盯著他,笑了。
「如果,又出現一個像孫普那樣的人,我們該怎麼辦?」他拍拍身邊的鄒團結,鄒團結心領神會地沖方木做了個鬼臉,招呼身邊的幾個同學鑽進了304寢室。
杜宇還是那樣看著方木,「所以,留下來吧。」
他慢慢走向方木,身邊是忙碌著把方木的行李搬進313寢室的同學們。
杜宇站在方木面前,忽然一拳砸向方木的肩窩。
「還有一個好消息。我上午接到了劉建軍的電話,他恢復得很好,估計很快就能回來了。」
兩個月後。
今年的冬天結束的很早。還穿著棉衣的方木走在C市師大校園裡,很快就滿身是汗。
剛剛接到劉建軍的短信,他快樂地告訴方木自己已經能慢慢地走了。方木嗅著空氣中好聞的花粉味道,感覺心情像今天的天氣一樣。
靜湖已經解凍了,能看見輕紗般的水霧在湖面上旋轉、飄蕩。方木看看湖對岸,那裡原來栽種著一排柳樹,現在是一間學生商店,門口的大喇叭正放著一首熟悉的歌:《海闊天空》。
「風雨裡追趕,霧裡分不清影蹤,天空海闊你與我,可會變……」
方木在岸邊找了塊石頭坐下,想起兩年起自己拄著枴杖的樣子,不覺失笑。
「一剎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覺,不知不覺已變淡,心裡愛——誰共我……」
他從口袋裡掏出軍刀,細細地端詳著它。
墨綠色的刀柄,底端曾被燒化的地方略有起伏,現在已經被摩挲得光滑錚亮。
打開來,鋒利的刀刃在正午的日光下閃出獵獵寒光。方木的拇指在刀刃上輕輕地來回刮著,沙沙的感覺。
它曾經跟著它的兩任主人,見證了太多的事情。當年在那條簡陋的生產線裡漸漸成型的時候,它恐怕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豐富的閱歷。
而此時,它默契地躺在方木的手裡,愉快地接受著主人的把玩,似乎已經忘了它在另兩個人手裡的時候,是多麼的凶相畢現。
刀,始終是刀。為什麼要讓它承載這麼多東西呢?
方木輕輕的笑了笑,懂得承載的,只是我們自己而已。
方木站起身,掂掂手裡的軍刀,忽然一揚手。
軍刀在陽光下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撲通一聲落入湖水中。湖水激起小小的漣漪,可是很快,又平靜如初。
再見,吳涵。
(全文完)
後記
□雷米
看到自己的書終於出版上市,內心百感交集。
首先要感謝所有的讀者。《第七個讀者》和《畫像》能夠在網絡上得到好評,是親愛的讀者們口口相傳以及密切關注的結果。我只是一個非常普通的人,能夠得到這麼多人的厚愛,這是上天賜予我的福氣。我是一個在出版方面毫無經驗的人,在因為出版而兩次暫停更新後,仍然有很多讀者在默默地支持我。如果有什麼能讓我繼續寫下去的動力的話,那就是來自於你們的熱愛和支持。在這裡要特別感謝幾位讀者,他們是:aifangmu、milktea、寶貝雲子、坑底之蛙、永遠的貝貝。因為我的失誤而導致一些讀者對我產生誤會之後,這些讀者表現出了諒解與支持,在那些倍感壓力的時刻,他們的支持極大地鼓勵了我。
還要感謝重慶出版集團北京華章同人文化有限公司,尤其是總編劉玉浦老師和我的編輯閆超先生。在出版業普遍不景氣的情況下,華章同人能夠對我這樣一個新手青睞有加,並做出了極大的投入,對此我心存感激。劉玉浦總編作為資深文學編輯,除了給我的作品提出了一些極具指導性的意見之外,還給我提供了一個非常寬鬆自如的寫作空間。至於我的編輯閆超先生,我敢說他是我所見過的最不要命、最敬業的編輯。劉玉浦老師和閆超專程從北京來到瀋陽,和我當面商談了合同細節,溝通了對《心理罪》系列小說的創作和打造思路。他們兩位對《畫像》一書的出版決心,更堅定了我把「心理罪」系列小說繼續寫下去的信心。還要感謝華章同人公司總經理陳建軍關鍵時刻的拍板決策,以及華章同人其他部門的通力協作,這些都是《心理罪》一書順利出版上市的前提。可以說,他們居功至偉。
不能不提的是天涯社區蓮蓬鬼話的寫手朋友們。在這裡要特別感謝一枚糖果。如果不是糖果不遺餘力地幫助我四處宣傳我的作品,恐怕實體書出版對我而言只是一個遙遠的夢想,至少首印五萬冊,這是我想都沒敢想的事情。她的友誼與熱心,是我永遠的財富。還要感謝的是大袖遮天,正是由於她的極力推薦,才能讓華章同人公司注意到這部作品,從而進行愉快的合作。而且從洽談出版到書名選定以及營銷,袖子都提出了很多好的意見和想法。還要感謝的是斑竹們——蓮蓬、蘇京、莊秦,他們發揚了鬼話力捧新人及團結互助的精神,在寫作、出版以及宣傳方面給予我很大的幫助。還有李西閩、夜半餓了、謝飛以及夜讀社的全體朋友,他們對我及這本書的幫助和支持,我感激不盡。
《心理罪》已順利出版,而方木的故事還將繼續。寫作這條路,毫無疑問是艱辛而曲折的,有你們的鼓勵與支持,我就會一直走下去。最後還是要用方木的那句話:你們,所有人,謝謝。